蔡东藩民国演义 - 第 12 页/共 41 页
欲知最后通牒的详情,请至下回再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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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叙中日交涉之经过情形,历写口头辩论,及书面修正,简而能赅,不烦不漏,可为国民前车之鉴。且于外交总次长,忍辱状态,及日使日置益威吓手段,亦演写大略,跃然纸上。即如袁总统告诫电文,亦录叙篇首,中国不幸,遭此难题,极宜披示国民,共图抵制,而彼此鬼鬼祟祟,一私索,一私许,是何理由?岂民主国之政策,应如是乎?袁政府不足责,而吾国民之恇弱不振,或虚憍无能,亦当乘此反省,毋再蹈覆辙为也。
第四十四回 忍签约丧权辱国 倡改制立会筹安
却说日本政府,因中国未肯承认全案,竟用出最后手段,胁迫袁政府。自陆总长提交最后答复后,日本下动员令,宣言关东戒严。驻扎山东、奉天的日兵,预备开战,渤海口外的日舰,亦预备进行,各埠日商,纷纷回国,似乎即日决裂,各国公使,亦多至外交部署中,探听消息,劝政府和平解决,幸勿开战。强国总帮助强国。袁总统却也为难,惟面上犹持一种镇静态度。总教皇帝做得成,余事固无容过虑。五月六日,由日使派人到外交部,提出一种警告书,内言非完全承认日本修正案,决提交最后通牒。袁政府不能决答,当于是日夜间,遣曹次长汝霖,用个人名义,访会日使,商议交涉,又承认了好几款。日置益不允。俟曹汝霖回署后,即于次日下午,由日置益带同馆员,至外交部迎宾馆,晤见陆曹两人,亲递最后通牒。牒文写着:
今回帝国政府,与中国政府所以开始交涉之故,一则欲谋因日德战争所发生时局之善后办法,一则欲解决有害中日两国亲交原因之各种问题,冀巩固中日两国友好关系之基础,以确保东亚永远之和平起见,于本年一月向中国政府交出提案,开诚布公,与中国政府会议,至于今日,实有二十五回之多。其间帝国政府,始终以妥协之精神,解释日本提案之要旨,即中国政府之主张,亦不论巨细,倾听无遗。何时倾听,我未之见。其欲力图解决此提案于圆满和平之间,自信实无余蕴。自信已深,何肯退让?其交涉全部之讨论,于第二十四次会议,即上月十七日,已大致告竣。帝国政府统观交涉之全部,参酌中国政府议论之点,对于最初提出之原案,加以多大让步之修正,于同月二十六日,更提出修正案于中国政府,求其同意。同时且声明中国政府对于该案如表同意,日本政府即以因多大牺牲而得之胶州湾一带之地,于适当机会附以公正至当之条件,以交还于中国政府。五月一日,中国政府对于日本政府修正案之答复,实与帝国政府之预期全然相反。且中国政府对于该案,不但毫未加以诚意之研究,且将日本政府交还胶州湾之苦衷与好意,亦未尝一为顾及。查胶州湾为东亚商业上军事上之一要地,日本帝国,因取得该地,所费之血与财,自属不少。
既为日本取得之后,毫无交还中国之义务。然为将来两国国交亲善起见,竟拟以之交还中国。何其客气?而中国政府不加考察,且不谅帝国政府之苦心,实属遗憾。中国政府,不但不顾帝国政府关于交还胶州湾之情谊,且对于帝国政府之修正案,于答复时要求将胶州湾无条件交还,并以日德战争之际,日本国于胶州湾用兵所生之结果,与不可避之各种损害,要求日本担任赔偿之责,其他关系于胶州湾地方,又提出数项要求,且声明有权加入日德讲和会议。明知如胶州湾无条件之交还,及日本担负因日德战争所生不可避之损害赔偿,均为日本所不能容忍之要求,而故为要求。且明言该案为中国政府最后之决答,因日本不能容认此等之要求,则关于其他各项,即使如何妥商协定,终亦不觉有何等之意味,其结果此次中国政府之答复,于全体全为空漠无意义。且查中国政府对于帝国政府修正案中,其他条项之回答,如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就地理上政治上商工利害上,皆与帝国有特别关系,为中外所共认。此种关系,因帝国政府经过前后二次之战争,更为深切。然中国政府,轻视此种事实,不尊重帝国在该地方之地位,即帝国政府,以互让精神,照中国政府代表所言明之事,而拟出之条项,中国政府之答复,又任意改窜,使代表者之陈述,成为一篇空言,或此方则许,而彼方则否,致不能认中国当局者之有信义与诚意。此段直是训令。至关于顾问之件,学校病院用地之件,兵器及兵器厂之件,与南方铁道之件,帝国政府之修正案,或以关系外国之同意为条件,或只以中国政府代表者之言明,存于记录,与中国主权与条约,并无何等之抵触。然中国政府之答复,惟以与主权条约有关系,而不应帝国政府之希望。帝国政府,因鉴于中国政府如此之态度,虽深惋惜,几再无继续协商之余地,然终眷眷于维持极东平和之帝国,务冀圆满了结此交涉,以避时局之纷纠,于无可忍之中,更酌量邻邦政府之情意,将帝国政府前次提出之修正案中之第五号各项,除关于福建互换公文一事,业经两国政府代表协定外,其他五项,可承认与此次交涉脱离,日后另行协商。因此中国政府,亦应谅帝国政府之谊,将其他各项,即第一号第二号第三号第四号之各项,及第五号中关于福建省公文互换之件,照四月二十六日提出之修正案所记载者,不加以何等之更改,速行应诺帝国政府。兹再重行劝告,对此劝告,期望中国政府至五月九日午后六时为止,为满足之答复,如到期不受到满足之答复,则帝国政府,将执认为必要之手段。合并声明。
陆曹两人,共同阅毕,不由的发了一怔,几乎目定口呆。怪他不得。还是曹汝霖口齿较利,便对日置益道:“五号中所说五项,应即脱离,究竟是哪五项呢?”日置益道:“就是聘用顾问,学校病院租用地,以及中国南方诸铁路,与兵器及兵器厂,暨日本人布教权。这五项允许脱离,容后协商便了。”容后协商四字,又是后来话柄。陆徵祥道:“敝国与贵国,素敦睦谊,难道竟无协商的余地么?”日置益道:“通牒中已经说明,敝政府不能再让。就使本驻使有意修正,也是爱莫能助了。”乐得客气。说毕即行。曹汝霖随送道:“贵驻使是全国代表,凡事尚求通融一点。”日置益稍稍点头。到了次日,又至外交部中,递交说明书,内开七款如下:
(一)除关于福建省交换公文一事之外,所谓五项,即指关于聘用顾问之件,关于学校用地之件,关于中国南方诸铁路之件,关于兵器及兵器厂之件,及关于布教权之件是也。
(二)关于福建省之件,或照四月二十六日日本提出之对案,均无不可。此次最后通牒,虽请中国对于四月二十六日日本所提出之修正案,不加改订,即行承诺,此系表示原则。至于本项及(四)(五)两项,皆为例外,应特注意。
(三)以此次最后之通牒要求之各项,中国政府倘能承认时,四月二十六日对于中国政府关于交还胶州湾之声明,依然有效。
(四)第二号第二条土地租赁或购买,改为暂租或永租,亦无不可。如能明白了解,可以长期年限。且无条件而续租之意,即用商租二字亦可。又第二号第四条,警察法令及课税承认之件,作为密约,亦无不可。
(五)东部内蒙古事项,中国于租税担保借款之件,及铁道借款之件,向日本政府商议一语,因其南满洲所定之关于同种之事项相同,皆可改为向日本资本家商议。又东部内蒙古事项中商埠一项,地点及章程之事,虽拟规定于条约,亦可仿照山东省所定之办法,用公文互换。
(六)日本最后修正案第三号中之该公司关系人,删除关系人三字,亦无不可。
(七)正约及其他一切之附属文书,以日本文为正,或可以中日两文皆为正文。
日置益递交此书,也不再置一词,匆匆去讫。袁总统即召集要人,连夜会议,未得要领。越日上午,续议一切,亦不能决定。至下午二时,又召集国务卿左右丞各部总长,及参政院长黎元洪,并参政熊希龄、赵尔巽、梁士诒、杨度、李盛铎等,开特别会议。由陆总长先行报告,然后袁总统出席开议。大众计无所出,惟陆海军总长,与参政中的激烈人物,尚主张拒绝,宁可决裂。袁总统只沉着脸,淡淡的答道:“山东、奉天一带,已遍驻日兵,倘或交涉决裂,他即长驱直入,我将如何对待?实力未充,空谈何益?与其战败求和,不若目前忍痛,从前甲午的已事,非一殷鉴么?”试问甲午之衅,谁实启之?今乃甘心屈辱,想是一年被蛇咬,三年怕烂稻索。徐世昌亦接着道:“越能忍耻,才得沼吴,现在只可和平了事,得能借此交涉,返求自强,未始不可收效桑榆呢。”语虽近是,无如全国上下,未肯卧薪尝胆奈何?大众闻言,不敢主战,随即多数赞成,决定承认。当由袁总统饬令备文答复,复经再三讨论,方拟定复文,派外交部员施履本,赍交日使察阅。日置益尚要求第五项下,添入“日后协商”四字,且言万不能省。施履本不能与辩,带还原书,乃再行改正。其文云:
中国政府,为维持远东和平起见,允除第五项五款,应俟日后另议外,所有第一、二、三、四项各款,及第五项关于福建交换文书之件,照日本二十六日修正案,及通牒中附加七条件之解释,即日承诺,俾中日悬案,从此解决,两国亲善,益加巩固。中政府爰请日使择日惠临外交部,整理文字,以便早日签定。此复。
复文缮就,即于五月九日,由陆总长徵祥,曹次长汝霖,赴日本使馆,当面送交。还要亲手送去,真正可怜。过了一天,日使日置益,赴外交部答谢。至十五日,日置益复至外交部迎宾馆,开条约会议,无非是照日本修正案,加入七条件解释,及各项来往照会,共同订定,作为中日合约。到了二十日,两造文书,统已办齐,乃商定二十五日,在外交部迎宾馆,彼此签字。约中署名,一面是大日本国大皇帝特命全权公使从四位勋二等日置益,一面是大中华民国任命中卿一等嘉禾勋章外交总长陆徵祥,互相比较,荣辱何如?共计正文三份,换文十三件,换文即照会。小子前已叙录约文,看官即可复阅,毋庸一一重述了。应用简笔。袁总统恐丧失权利,或致众愤,除密电各省将军巡按使,劝令维持秩序,静图自强外,又下令约束军民云:
环球交通,凡统治一国者,莫不兢兢于本国之权利。
其权利之损益,则视其国势之强弱以为衡。苟国内政治修明,力量充足,譬如人身血气壮硕,营卫调和,乃有以御寒暖燥湿之不时,而无所侵犯。故有国者诚求所以自强之道,一切疲玩之惰气,与虚骄之客气,有邱山之损,而无丝毫之益,所宜引为大戒。我中国自甲午、庚子两启兵端,皆因不量己力,不审外情,上下嚣张,轻于发难,卒至赔偿巨款,各数万万,丧失国权,尤难枚举。当时深识之士,咨嗟太息于国之将亡,使其上下一心,痛自刻责,涤瑕荡垢,发愤为雄,犹足以为善国,乃事过境迁,恬嬉如故,厝火积薪之下,而寝处其上,酣歌恒舞,民怨沸腾,卒至鱼烂土崩,不可收拾。予以薄德,起自田间,大惧国势之已濒于危,而不忍生民永沦浩劫,寝兵主和,以固吾圉。民国初建,生计凋残,含垢忍辱,与民休息,而好乱之辈,又各处滋扰,为虎作伥。予以保国卫民,引为责任,安良除暴,百计维持。不幸欧战发生,波及东亚,而中日交涉,随之以起。外交部与驻京日本公使,磋商累月,昨经签约,和平解决。所有经过困难情形,已由外交部详细宣告,双方和好,东亚之福,两祸取轻,当能共喻。虽胶州湾可望规复,主权亦勉得保全,然南满权利,损失已多,创巨痛深,引为惭憾。己则不竞,何尤于人?我之积弱召侮,事非旦夕,亦由予德薄能鲜,有以致之。顾谋国之道,当出万全,而不当掷孤注,贵蓄实力,而不贵骛虚声。近接各处函电,语多激烈,其出自公义者,固不乏人,亦有未悉实情,故为高论,置利害轻重于不顾,言虽未当,心尚可原。乃有倡乱之徒,早已甘心卖国,而于此次交涉之后,反借以为辞,纠合匪党,譸张为幻,或谓失领土,或谓丧主权,种种造谣,冀遂其煽乱之私。此辈平日行为,向以倾覆祖国为目的,而其巧为尝试,欲乘国民之愤慨,借簧鼓以开衅,极其居心,至为险很。责人不责己,如公道何?若不严密防范,恐殃及良善,为患地方,尤恐扰害外人,牵动大局。着各省文武各官,认真查禁,勿得稍涉大意,致扰治安。倘各该地方,遇有乱徒借故暴动,以及散布传单,煽惑生事,立即严拿惩办,并随时晓谕商民,切勿受其愚惑。至于自强之道,求其在我,祸福无门,唯人自召。群策群力,庶有成功。仍望京外各官,痛定思痛,力除积习,奋发进行。我国民务扩新知,各尽义务,对于内则父诏兄勉,对于外则讲信修睦,但能惩前毖后,上下交儆,勿再因循,自可转弱为强,权利日臻巩固。切不可徒逞血气,任意浮嚣,甲午、庚子,覆辙不远,凡我国民,其共戒之!此令。
此外又有外交部通电,陈述交涉经过状况,及颁布条约全文,声言:“徵祥身任外交,奉职无状,一片爱国愚忠,未能表白于天下,特恳请大总统立予罢斥,另选贤能,以补前愆”云云。参政院长黎元洪,亦发一长电除自己引咎外,兼责典兵大吏,平日观望,且愿辞去参谋总长一职。还有陆军总长段祺瑞,复电言“始终主战,奈各部长及参政院诸公,多半主和,口众我寡,致蒙此耻,已呈请辞职避贤,免至积垢”等语。其他书函杂沓,不胜枚举,总之是民国以来第一种国耻,全体吏民,须时时记着,卧薪尝胆,发愤图存,我中华民国前途,或尚不至灭亡呢。大声疾呼,愿国民热度,勿再效五分钟!
自国家经此一蹶,总道袁总统惩前毖后,开诚布公,把一副鬼鬼祟祟的手段,尽行改变,一心一意的整顿起来。就是那当道诸公,也应激发天良,力图振刷,效那范蠡、文种的故事,生聚教训,徐图兴复。谁知总统府中,愈觉沈迷,京内外的文武官吏,依旧是攀龙附凤,颂德歌功,前时要求变政的人物,已尽作反舌鸟,呈请辞职的达官,又仍做寄生虫,转眼间桐枝叶落,桂树花荣,北京里面,竟倡出一个筹安会来。慨乎言之。这筹安会的宗旨,是主张变更国体,会中的发起人,乃是几个不新不旧、亦新亦旧的大名角,顿时惹起风潮,闹得四万万人民昏头磕脑,也不知怎样才好。小子有诗叹道:
亡羊思补已嫌迟,何事彼昏尚不知?
怪象日增名巧立,“筹安”二字向谁欺。
究竟这班大名角,是何等样人?待小子下回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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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国耻之由来,孰使之?袁氏使之也。袁氏欲借日本以利己,日本即借袁氏以利国,出尔反尔,咎有攸归。观袁氏之约束军民,有云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吾谓袁氏不必责人,第返而自责可耳。不然,约已成,权已丧,勉图补苴且不遑,尚欲潜图帝制为耶?观筹安会之发生,而袁氏之甘心媚外,其情弊愈不可掩矣。
第四十五回 贺振雄首劾祸国贼 罗文干立辞检察厅
却说筹安会发起,共有六人,这六人为谁?第一个姓杨名度,第二个姓孙名毓筠,第三个姓严名復,第四个姓刘名师培,第五个姓李名燮和,第六个姓胡名瑛。杨度是前清保皇党中翘楚,与康有为、梁启超等向是好友,革命以后,复夹入民党里面,嗣复得老袁信任,充参政院的参政。孙毓筠是革命健儿,辛亥一役,曾在安徽地方,出过风头,癸丑后,组织政友会,与国民党脱离关系,也充参政院参政的头衔。严復是素通英文,兼长汉文,从前翻译西书,很有名望,因他是福建侯官县人,尝呼他为严侯官,此次袁总统创设参政院,采访通才,就把他网罗进去。刘师培前名光汉,博通说文经学,上海《国粹丛报》中,尝见他的著作,确是有些根底,袁总统也特地招徕,命他参政。李燮和乃陆军中将,革命时攻打南京,他曾与列。还有一个胡瑛,尝随宋教仁厮混几年,不知何故变志,也投入袁氏幕中。各叙履历,回应上文不新不旧亦新亦旧二语。这六人结做寅僚,镇日里聚首一堂,不是谈风月,就是论时事。可巧总统府中,有一位外国顾问官,系是美国有名的博士,叫做古德诺,他倡出一篇大文,历言民主政体,不及君主政体。何不条陈本国,乃来倡导中国耶?杨度见了此文,得着依据,正好随声附和,借酬宠遇,当与孙毓筠、严復等五人,秘密商量,乘此出点风头,做一回掀天震地的事业。孙毓筠、严復等相率赞成,大家靠着十年芸窗的工夫,互凑几句强词夺理的文字,不到半日,已将宣言书及入会章程统行拟定,其词云:
我国辛亥革命之时,国中人民,激于情感,但除种族之障碍,未计政治之进行,仓猝之中,创立共和国体,于国情之适否,不及三思。一议既倡,莫敢非难,深识之士,虽明知隐患方长,而不得委曲附从,以免一时危亡之祸,故清室逊位,民国创始,绝续之际,以至临时政府正式政府递嬗之交,国家所历之危险,人民所感之困苦,举国上下,皆能言之,长此不国,祸将无已。近者南美中美二洲共和各国,如巴西、阿根廷、秘鲁、智利、犹鲁卫、芬尼什拉等,莫不始于党争,终成战祸。葡萄牙近改共和,亦酿大乱,其最扰者,莫如墨西哥,自爹亚士逊位之后,干戈迄无宁岁,各党党魁,拥兵互竞,胜则据土,败则焚城,劫掠屠戮,无所不至,卒至五总统并立,陷国家于无政府之惨象。我国亦东方新造之共和国,以彼例我,岂非前车之鉴乎?美国者,世界共和之先达也,美人之大政治学者古德诺博士,即言世界国体,君主实较民主为优,而中国则尤不能不用君主国体,此义非独古博士言之也,各国明达之士,论者已多,而古博士以共和国民,而论共和政治之得失,自为深切明著,乃亦谓中美情殊,不可强为移植。彼外人轸念吾国者,且不惜大声疾呼,以为吾民忠告,而吾国人士,乃反委心任运,不思为根本解决之谋,甚或明知国势之危,而以一身毁誉利害所关,瞻顾徘徊,惮于发议,将爱国之谓何?国民义务之谓何?我等身为中国人,民国之存亡,即为身家之生死,岂忍苟安默视,坐待其亡?用特纠集同志,组成此会,以筹一国之治安。将于国势之前途,及共和之利害,各攄所见,以尽切磋之义,并以贡献于国民。国中远识之士,鉴其愚诚,惠然肯来,共相商榷,中国幸甚。发起人杨度、孙毓筠、严復、刘师培、李燮和、胡瑛。
[[附筹安会章程]]
第一条 本会以发挥学理,商榷政论,以供国民之研究为宗旨。
第二条 愿充本会会员者,须具入会愿书,由本会会员四人以上之介绍,理事长之认可。
第三条 本会置理事六人,由发起人暂任,并互推理事长一人,副理事长一人。
第四条 本会置名誉理事若干人,参议若干人,由理事长推任。
第五条 本会置干事若干人,由理事推任之,其事务之分配,随时酌定。
事务所暂设北京石驸马大街。
宣言书及章程,统已备齐,当即推杨度为理事长,孙毓筠为副,严復、刘师培、李燮和、胡瑛四人为理事,就在预定地点,设立事务所,新开场面,悬起一块招牌,就是“筹安会”三大字。京内人民,还是莫明其妙,看那筹安会招牌,只道国中果然出了伟人,能把这风雨飘摇的民国,筹划的安安稳稳,倒也是千载一时的盛遇。后来看到宣言书,才识会中宗旨,要想改革国体,把袁大总统舁上台去,做一个革命大皇帝,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统说这个筹安会,是产出皇帝的私窠子,将来是凶是吉,尚难分晓。正在疑义未定的时候,那京中已是警吏如林,不准他街谈巷议,稍一漏言,便牵入警局,请他坐在拘留所中,多则几十天,少亦三五天,小百姓营业要紧,自然不敢多言,免滋祸祟。想袁氏应曰,余能弭谤矣,乃不敢言。有一班痴心妄想的人物,纷纷入会,都想做点投机事业,希图后来富贵。还有京内的新闻纸,什么《民视报》,什么《亚细亚报》,统为筹安会鼓吹,煌煌大字,逐日照登。隔了几日,忽由《顺天时报》中,载出一篇贺振雄上肃政厅呈文,略云:
为扰乱国政,亡灭中华,流毒苍生,贻祸元首,恳请肃政厅长代呈大总统,严拿正法,以救灭亡而谢天下事。窃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奸奴误国,人得而诛,我古神州四千余载,君主相传,干戈扰攘,万民涂炭,四海疮痍,稽披历史,至为寒心。自唐、虞揖让,天下讴歌,暨汤、武征诛,人民杀伐,国无宁岁,民无安时。七雄相并,五霸竞争,秦吞六国,汉约三章,王莽出,光武兴,曹操称雄,司马逞智,南北六朝,梁、唐五代,陈后主,隋炀帝,武则天,安禄山,宋太祖,元世宗,明朱氏,清觉罗,各代君主,而今安在?惟留祸害,传染中华。自古愚人,相争相夺,称帝称王,因一时昏迷不悟,徒博眼前虚荣,而遗子孙实祸,诚可怜而可哀也。在昔闭关时代,相争相夺,犹是一家,今则环海交通,群雄眈视,一召灭亡,万劫难复。叔宝余无心肝,何至于此?吾民国共和创造,未及五载,而沙场血渍,腥臭犹闻,人民痛苦,呻吟未已,我大总统手创共和,力任艰巨,四年以来,宵衣旰食,剑寝履皇,维持国政,整理军务,削平内乱,亲睦外交,不知耗多少心血,费几许精神,始克臻此治理。现方筹备国会,规定法院,整饬吏治,澄肃官方,惟日孜孜,不遗余力,民生国计,渐有秩序,四年之间,国是已经大定。内外官吏,诚能以国家为前提,辅弼鸿猷,绥厥中土,国力日见其发展,国基日见其巩固。而谓吾中国不适于共和,不能不用君主政体,真狗彘不食之语也。吾敢一言以告我同胞曰:有吾神圣文武之袁大总统,首任一期,规模即已大备,若得连任,国政即可完全,不十年间,我中华民国共和程度,必能驾先进之欧美,称雄地球。况我大总统高瞻远瞩,硕画伟谋,既铲除四千余载专制之淫威,开创东亚共和之新国,不独人民颂祷馨香,铜像巍峨,即世界各国,亦莫不钦仰其威信。何物妖魔,竟敢于青天白日之下,露尾现形,利禄薰心,荧惑众听,尝试天下,贻笑友邦。窥若辈之倒行逆施,是直欲陷吾元首于不仁不义之中,非圣非贤之类,蹈拿破仑倾覆共和,追崇帝制之故辙,贻路易十六专制魔王流血国内之惨状,其用心之巧,藏毒之深,喻之卖国野贼,白狼枭匪,其计尤奸,其罪尤大。呜呼!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妖孽者谁?即发起筹安会之杨度、孙毓筠、严復、刘师培、李燮和、胡瑛诸贼也。振雄生长中华,伤心大局,明知若辈毒势弥漫,言出祸至,窃恐覆巢之下,终无完卵,与其为亡国之奴,曷若作共和之鬼,故敢以头颅相誓,脑血相溅,恳请肃政厅长,代呈我大总统,立饬军政执法处,严拿杨度一干祸国贼等,明正典刑,以正国是,以救灭亡,以谢天下人民,以释友邦疑义。元首幸甚!国民幸甚!谨上。
越宿,又有一篇李诲上检察厅呈文,亦登载《顺天时报》,但见上面录著:
为叛逆昭彰,摇动国本,恳准按法惩治,以弭大患事。窃维武汉首义,全国鼎沸,我大总统不忍生灵涂炭,出肩艰巨,不数月间,清室退位,以统治权授之我大总统,组织政府,定为共和国体。人心之倾向,于以大定,南北统一,当时我大总统就职宣言,曾经郑重声明,不使帝制复活。迨正式政府成立,世界友邦,遂次第承认。
民国三年五月公布中华民国约法,我大总统又谓谨当率我百职有司,恪守勿渝。三年十一月,宋育仁等倡为复辟之谬说,我大总统又经根据约法,严切申诫。国体奠定,既已炳若日星,薄海人民,方幸有所托命,虽内忧外患,尚未消弭,而我大总统雄才大略,硕画宏谟,期以十年,何患我国家不足比肩法、美?乃国贼孙毓筠、杨度、严復、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等,组织筹安会,其发词中,以共和国体,不适于吾国民情,历引中美南美诸邦,以共和酿乱之故,指为前鉴,主张变更国体,昌言无忌,似此谬种流传,乱党必将乘机煽动,势必危及国家,万一强邻伺隙,利用乱党之扰乱,坐收渔人之利,而祸何堪设想。当国体既定之后,忽倡此等狂瞽之说,是自求扰乱,与暴徒甘心破坏,结果无殊。虽自诩忠爱,实为倡乱之媒,其罪岂容轻恕?赣、宁之乱,虽为暴民专制之征,而我大总统命将出师,期月之内,一律肃清。迄今暴徒敛迹,政治悉循轨道,此岂中南美诸邦之所可企及?安得以此颠破共和。夫国体原无绝对的美恶,恒视时势为转移,吾国今后国体,果当何若,固不能谓其永无变更。但一日在共和国体之下,即应恪守约法,不能倡言君主,反对共和,以全国家之纲纪。且共和国家以多数之国民组织而成,即迫于时势之需要,有改弦更张之日,则国体之选择,当然由代表民意之机关,以大多数人民心理之所向决之。事势之所至,自然而然,决非少数妄人,所能轻议。今大总统德望冠于当世,内受国会之推戴,外受列强之承认,削平内乱,巩固国交,凡所以对内对外,不敢稍避险阻者,无非欲保全国家。今轻议变更国体,万一清室之中,或有一二无知之徒,内连乱党,外结强邻,乘机主张复辟,陷我大总统于至困难之地位,而国家亦将随之倾覆,该国贼等虽万死不足以蔽其辜。伏查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申令有云,“民主共和,载在约法,邪词惑众,厥有常刑。嗣后如有造作谰言,著书立说,及开会集议以紊乱国宪者,即照内乱罪从严惩办,以固国本而遏乱萌。”明令具在,凡行政司法各机关,允宜一体遵守。今杨度、孙毓筠等,倡导邪说,紊乱国宪,未经呈报内务部核准,公然在石驸马大街,设立筹安会事务所,传布种种印刷物,实属弁髦法纪,罪不容诛。检察厅代表国家,有拥护法权惩治奸邪之责,若竟置若罔闻,则法令等于虚设,法之不存,国何以立?诲凛匹夫有责之义,心所谓危,不敢安于缄默,用特据实告发,泣恳遵照民国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申令,立将杨度、孙毓筠等按照内乱罪,从严惩治,以弭大患。国民幸甚!民国幸甚!
看官,你道这贺振雄、李诲两人,是何等出身?原来两人都籍隶湖南,贺振雄曾加入革命,颇有文名,至是留寓都门,不得一官,因此郁愤得很,特借这筹安会,畅骂一番,借发牢骚。李诲是李燮和族弟,与燮和志趣,不甚相合,所以也上书弹劾,居然有大义灭亲的意思。两人先后进呈,眼巴巴的望着消息,且各抄录数份,分送各报馆。哪知《民视报》、《亚细亚报》中,非但不登载原文,反各列一条时评,冷嘲热讽,讥诮他不识时务,迂谬可笑。确是迂儒,确是谬论。只有《顺天时报》,照文登录,一字不遗。想是挂外国招牌。过了一日,筹安会的门首,竟站着许多警兵,荷枪鹄立,盘查出入,似替那会中朋友,竭力保护。贺振雄无权无力,只好闷坐寓中,长吁短叹。独李诲是曾任湖南省议员,且因他族兄列居显要,平时与京中大老,颇相往来,于是复上书内务部道:
孙毓筠等倡导邪说,紊乱国宪,公然在石驸马大街,设立筹安会事务所,如其遵照集会结社律,已经呈报大部,似此显违约法,背叛民国之国体,大部万无核准之理,如其未经呈报大部核准,竟行设立,藐视法律,亦即藐视大部,二者无论谁属,大部均应立予封禁,交法庭惩治。顷过筹安会门首,见有警兵鹄立,盘查出入,以私人之会所,而有国家之公役,为之服务,亦属异闻。若云为稽察而设,则大部既已明知,乃竟置若罔闻,实难辞玩视法令之责。去岁宋育仁倡议复辟,经大部递解回籍,交地方官察看。以此例彼,情罪更重,若故为宽纵,何以服人?何以为国?为此急不择言,冒昧上呈。
这呈文送入内务部,好几天不得音信,依然似石沉大海一般,惟闻总检察厅长罗文干,却挂冠去职,挈领眷属,出京回籍去了。洁身远引,吾爱之重之。原来罗文干身任厅长,平时颇守公奉法,备著廉勤,及闻筹安会设立,已骂杨度等为误国贼,有心讦发。可巧李诲的呈文,又复递入,他读一句,叹一语,至读完以后,竟愤激的了不得,到司法部中,去谒司法总长章宗祥,略叙数语,便将李诲原呈奉阅。章宗祥披览后,忽尔皱眉,忽尔摇首,到了看毕,向罗文干冷笑道:“这等文字,倸他什么?”罗文干听了此语,不禁还问道:“总长以筹安会为正当么?”章宗祥道:“国家只恐不安,能筹安了,岂不是我辈幸福?”罗文干越忍耐不住,又道:“他是鼓吹帝制的。”章宗祥道:“我与你同任司法,老实对你说,你我只自尽职务罢了。昨日内务总长朱桂老,朱启钤字桂莘。也曾说李诲多事,把他呈文撕毁。罗兄,你想这事可办么?”李诲呈内务部文,就章宗祥口中叙明。说得罗文干哑口无言,迟了半晌,方答出一个“是”字。随即告辞归寓,踌躇了一夜,竟于翌晨起床,缮就一封因病告假书,着人送至办公处,一面收拾行囊,整备启行。等到乞假邀准,遂带着眷属数人,夤夜出京,飘然自去。小子有诗赞道:
举世昏昏我独醒,出都从此避羶腥。
试看一棹南归日,犹见清风送客亭。
罗厅长去后,在京各官,有无变动情形,且至下回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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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贺振雄呈文,令人一快,读李诲呈文,令人愉快。贺呈在指斥筹安会,骂得淋漓酣畅,令杨度等无以自容,足为趋炎附势者戒。李呈则引证袁氏申令,阳斥筹安会,隐攻袁总统,非特杨度等闻而知愧,即老袁闻之,亦当忆念前言,不敢自悖。然而杨度等之厚颜如故,袁总统之厚颜亦如故,即达官显宦,俱置若罔闻,几不识廉耻为何事。于此得一罗厅长,能皭然不滓,引身自去,较诸彭泽辞官,尤为高洁。斯世中有斯人,安得不极力表扬,为吾国民作一榜样耶?
第四十六回 情脉脉洪姨进甘言 语詹詹徐相陈苦口
却说罗文干辞职后,帝制风潮,愈演愈盛。筹安会兴高采烈,大出风头,都中人士,争称杨度等六人,为筹安六君子,他亦居然以君子自命,按日里放胆做去。看官!试想这六君子有何能力,敢把这创造艰难的民国,骤变为袁氏帝国?难道他不管好歹,不计成败,一味儿的卤莽行事么?小子于前数十回中,早已叙明袁氏心肠,隐图帝制,还有袁公子克定,主动最力,想看官谅俱阅悉。此次杨度等创设筹安会,明明是袁氏父子,嗾使出来,所以有这般大胆,但就中还有一段隐情,亦须演述明白,可为袁氏秘史中添一轶闻。别开生面,令人刮目。
老袁一妻十五妾,正室于氏,即克定生母,性颇端谨,克定欲劝父为帝,曾禀白母前,请从旁怂恿,不意被母谯呵,且密戒老袁,休信儿言。老袁有此妇,小袁有此母,却也难得。急得克定没法,转去求那庶母洪姨。洪姨是老袁第六妾,貌极妍丽,性尤狡黠,最得老袁宠爱,看官若问她母家,乃是宋案正凶洪述祖的胞妹。洪述祖字荫芝,幼年失怙,家世维艰,幸戚友介绍,投身天津某洋行写字间,作练习生。他资质本来聪明,一经练习,便觉技艺过人,洋行大班,爱他敏慧,特擢充跑街一席。适老袁奉清帝旨,至小站督练新军,需办大批军装,述祖福至心灵,便设法运动,愿为承办。袁乃姑令小试,所办物品,悉称袁意,嗣是有所购置,尽委述祖。述祖遂得与袁相接,曲意承颜,无微不至。袁亦非洪不欢,竟命他襄办军务。既而述祖因发给军饷,触怒某标统,标统系老袁至亲,入诉老袁,极谈彼短,老袁未免动疑,欲将述祖撤差。述祖闻此音耗,几把魂灵儿吓去,后来想出一法,把同胞妹子,盛饰起来,送入袁第,只说是购诸民间,献侍巾栉。美人计最是上著。老袁本登徒后身,见了这个粉妆玉琢的美人儿,那有不爱之理?到口馒头,拿来就吞,一宵枕席风光,占得人间乐趣。是时洪女年方十九,秀外慧中,能以目听,以眉视,一张樱桃小口,尤能粲吐莲花,每出一语,无不令人解颐。袁氏有时盛怒,但教洪女数言,当即破颜为笑,以故深得袁欢,擅专房宠。起初还讳言家世,后来竟自陈实情,老袁不但不恼,反称述祖爱己,愈垂青睐。爱屋及乌,理应如此。总计袁氏诸妾,各以入门先后为次序,洪女为袁簉室,已排在第六人,本应称她为六姨,老袁诫令婢仆,不准称六姨太,只准称洪姨太,婢仆等怎敢忤旨,不过戏洪为红,叫她作红姨太罢了。
洪姨亦知人戏己,阴愬老袁,袁即欲斥退婢仆,偏洪姨又出来解劝,令婢仆仍得留着,婢仆等转怨为德,易戏为敬,因此袁氏一门,由她操纵,无不如意。洪女确有权术,我亦非常佩服。克定知洪姨所言,父所乐从,遂入洪姨室,语洪姨道:“母知我父将为皇帝么?”开口便呼姨为母,确是洪姨太。洪姨不禁避座道:“公子如何呼妾为母,妾何人斯?敢当此称?”克定道:“我父为帝,我当承统,将来当以母后事姨,何妨预称为母。”洪姨复逊谢道:“妾为君家一姬人,已属如天之福,何敢再作非分想?公子此言,恐反折妾的寿数,妾哪里承当得起?”克定道:“我果得志,决不食言。”说至此,即向洪姨跪下,行叩首礼。洪姨慌忙跪答,礼毕皆起。克定又道:“我父素性多疑,若非从旁怂恿,尚未肯决行帝制,还请母为臂助,方得成功。”又是一个母字,我想洪姨心中,应比吃雪加凉。洪姨道:“这事不应操切,既承公子嘱委,当相机进言,徐图报命。”克定大喜,又连呼几声母娘,方才退出。
这时候的洪姨太,已是喜出望外,便默默的想了一番,打定主意,以便说动老袁,每届老袁退休,絮絮与谈前史事,老袁笑道:“你不要做女博士,研究什么史料?”洪姨装着一番媚容,低声语袁道:“妾有所疑,故需研究。”老袁道:“疑什么?”洪姨道:“汉高祖,明太祖,非起自布衣么?”老袁应声道:“是的。”洪姨微笑道:“他两人起自布衣,犹得一跃为帝,似老爷勋望崇隆,权势无比,何不为子孙计,乃甘作一国公仆,任他举废么?”用旁敲侧击法,转到本题,确是一个女说客。老袁闻言,不由的心中一动,便道:“我岂不作此想?但时机未至,不便骤行。”洪姨道:“胜会难逢,流光易逝,老爷年近六十,尚欲有待,究竟待到何时?”老袁默然不答,只以一笑相还。是夜,便宿在洪姨寝室,喁喁密语,竟至夜半,方入睡乡。
翌日起床,出外办公,宣召杨度入对。杨度不知何事,急忙进谒,但见老袁揽镜捻须,一时不便惊动,静悄悄的立在门侧,至老袁已转眼相顾,方近前施礼。老袁命他旁坐,悄语道:“共和二字,我实在不能维持,你何不召集数人,鼓吹改制?”杨度愕然,半晌才答道:“恐怕时尚未至。”英雄所见略同。老袁又问道:“为什么呢?”杨度道:“现在欧战未了,日本第五项要求,虽暂撤回,仍旧伺机欲动,我国若有所变更,将惹起外人注目,倘日本复来作梗,为之奈何?”老袁捻须笑道:“日本果欲要挟,何事不可为口实,你亦太多虑哩。”杨度又道:“就使日本不来反对,也须预筹款项,才得行事。”老袁道:“这个自然,你明日再进来罢。”杨度奉命而出。
老袁复踱入内室,见众妾在前,好似花枝招展,环绕拢来,不由的自言自语道:“从前咸丰帝玩赏四春,我今日却有十数春哩。”满意语。众姨尚不知何解,独洪姨上前,竟跪称万岁。好做作。老袁一面扶起,一面大笑道:“我未为帝,呼我万岁尚早呢!”洪姨道:“势在必行,何必迟疑。”老袁又笑问道:“你可说出充足的理由么?”洪姨道:“理由是极充足了,万岁爷在前清时代,已位极人臣,今出为民国元首,威足服人,力足屈人,赣、宁一役,就是明证。今若上继清朝,立登大宝,哪个敢来反抗?这是从声势上解释,已无疑义,若讲到情理上去,也是正当。前日隆裕后使清帝退让政权,另组共和政体,到今已是三年,我国未尝盛强,且日多变乱,是共和政体,当然是不适用。万岁爷果熟察时变,默体舆情,实行君主立宪,料国民必全体赞成,且与隆裕后当日让位的初衷,亦未尝相忤,何必瞻前顾后,迟迟吾行呢?况现在欧战未定,各国方自顾未遑,日本交涉,又已办了,万岁爷乘此登基,正是应天顺人的时候,此机一失,后悔何追。”巧言如簧,委婉动人。老袁听她一番议论,煞是中意,又见她笑靥轻盈,娇喉宛转,越觉得无语不香,无情不到,恨不得拥她上膝,亲一回吻,叫她一声乖乖。只因碍着众人面目,但笑向洪姨道:“算了,你真可谓女辩士了。”众妾见了此态,也乘风吹牛,叫着几声万岁,老袁还不屑理她,一心一意的爱那洪姨,是夜又在洪姨处留宿。想为她奏对称旨,颁赏特别雨露去了。妙语如珠。
且说杨度既奉密令,即于次日复入总统府,当由袁总统接见,面交发款凭条二纸,计数二十万两。杨度领纸出来,款项既有了着落,又得古德诺一篇文字,作为先导,便邀集孙毓筠、严復等人,开会定章,悬牌开市。贺振雄、李诲等,未识隐情,还要上呈文,劾六君子,真是瞎闹,反令杨度等暗中笑煞。嗣后闻贺振雄落魄无聊,反将他笼络进去,用了每月六十金薪水,雇他做筹安会中办事员。英雄末路,急不暇择,也只好将就过去。但前日吠尧,此日颂舜,人心变幻,如此如此,这也是民国特色了。拜金主义,智士所为,休要笑他。惟世道人心,究未尽泯,有几个受他牢笼,有几个仍然反对,旧国会议员谷钟秀、徐傅霖等,在上海发起共和维持会,周震勋、邹稷光等在北京发起治安会,接连是古伯荃上《维持中华民国意见书》,梁觉、李彬、刘世驺诸人,又纷纷弹劾筹安会员,朝阳鸣凤,相续不休。
还有参政严修,系老袁数十年患难至交,闻帝制议兴,不禁私叹道:“我不料总统为人,竟尔如此。近来种种举动,令我越看越绝望了。”及筹安会发生,谒袁力阻,情词恳挚,几乎声泪俱下。老袁亦为动容,随即答道:“究竟你是老朋友,他们实在胡闹,你去拟一道命令,明日即将他们解散便了。”严修唯唯而退,次日持稿请见,为总统府中司阍所阻。严修谓与总统有约,今日会谈,阍人大声道:“今晨奉总统命,无论何人,概不传见,请明日进谒罢。”想又为洪姨所阻。严修恍然大悟,即日乞假去了。
又有机要局长张一麐,也是袁氏十余年心腹幕友,此次亦反对帝制,力为谏阻,谓帝制不可强行,必待天与人归。老袁不待说完,便问何谓天与?何谓人归?张一麐道:“从前舜、禹受禅,由天下朝觐讼狱,统归向舜、禹所在处,舜、禹无可推辞,不得已入承大位,这是孟子曾说过的,就是‘天与人归’一语,孟子亦曾解释明白,不待一麐赘陈。”老袁点首道:“论起名誉及道德上的关系,我决不做皇帝,请你放心。”尚知有名誉道德,想是孟子所谓平旦之气。一麐接口道:“如总统言,足见圣明,一麐今日,益信总统无私了。”言毕辞出,同僚等或来问话,一麐还为老袁力辩,且云:“杨度等设立筹安会,无非是进一步做法,想是借此题目,组织一大权宪法,若疑总统有心为帝,实属非是,总统已与我言过了,决意不做皇帝呢。”那知已被他骗了。
众人似信非信,又到徐相国府中,探问消息。凑巧肃政史庄蕴宽,从相国府中出来,与众人相遇,彼此问明来意。庄蕴宽皱着眉道:“黑幕沈沈,我也是窥他不透,诸君也不必去问国务卿了。”大众齐声道:“难道徐相国也赞成帝制么?”庄蕴宽道:“我因李诲、梁觉等,屡进呈文,也激起一腔热诚,意欲立上弹章,但未知极峰意见,究竟如何,特来问明徐相国。偏他是吞吞吐吐,也不是赞成帝制,又不是不赞成帝制,令我愈加迷茫,无从摸他头脑。”大众道:“我等且再去一问,如何?”庄蕴宽道:“尽可不必。我临行时,已有言相逼,老徐已允我去问总统了。”大众听到此语,方才散归。
看官,你道这国务卿徐世昌,究竟向总统府去也不去?他与老袁系多年寅谊,平素至交,眼见得袁氏为帝,自己要俯伏称臣,面子上亦过不下去,况此次来做国务卿,也是朋情难却,勉强担任,若拥戴老袁,改革国体,非但对不住国民,更且对不住隆裕后、宣统帝。不过他是气宇深沈、手段圆滑的人物,对着属僚,未肯遽表已意,曲毁老袁,所以晤着庄蕴宽,只把浮词对付,一些儿不露痕迹,老官僚之惯技。待送庄氏出门,方说一句进谒总统的话头,略略表明意见。是日午后三下钟,即乘舆出门,往谒袁总统。既到总统府,下车径入。老袁闻他到来,当然接见。两下分宾主坐定,谈及许多政治,已消磨了好多时,渐渐说到筹安会,徐世昌即逼紧一句道:“总统明见究竟是民主好么?君主好么?”老袁笑着道:“你以为如何是好?”还问一句,确是狡狯。徐世昌道:“无论什么政体,都可行得,但总须相时而动,方好哩。”老袁道:“据你看来,目下是何等时候?”徐世昌道:“以我国论,适用君主,不适用民主。但全国人心,犹倾向民主一边,因为民国创造,历时尚短,又经总统定变安民,只道是民主的好处,目下且暂仍旧贯,静观大局如何,再行定议。”语至此,望着老袁面色,尚不改容,他索性尽一忠告道:“杨度等组织筹安会,惹起物议,也是因时候太早,有此反抗呢。”老袁不禁变色道:“杨度开会的意思,无非是研究政体,并未实行,我想他没甚大碍,那反对筹安会的议论,实是无理取闹,且亦不过数人,岂就好算是公论吗?况我的本意,并不想做什么皇帝,就是这总统位置,也未尝恋恋,只因全国推戴,不能脱身,没奈何当此责任,否则我已五十七岁了,洹上秋水,随意消遣,可不好么?”还要骗人。徐世昌道:“辱承总统推爱,结契多年,岂不识总统心意?但杨度等鼓吹帝制,外人未明原委,还道是总统主使,遂致以讹传讹,他人不必论,就是段芝泉等;随从总统多年,相知有素,今日亦未免生疑,这还求总统明白表示,才能安定人心。”这数语好算忠谏。老袁勃然道:“芝泉么?他自中日交涉以来,时常与我反对,我亦不晓得他是什么用意。他若不愿做陆军总长,尽可与我商量,何必背后违言,你是我的老友,托你去劝他一番,大家吃碗太平饭,便好了。”言毕,便携去茶碗,请徐饮茶。前清老例,主人请客饮茗,便是叫客退出的意思,徐世昌居官最久,熟练得很,当即把茶一喝,起身告辞。为此一席晤谈,顿令这陆军总长段祺瑞,退职闲居,几做了一个嫌疑犯。小子有诗叹道:
多年友谊不相容,只为枭雄好面从。
尽说项城如莽操,谁知尚未逮谦恭。
欲知段总长退职情形,待至下回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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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朝以来诸元首,多自子女误之,而女嬖为尤甚。盖床笫之官,最易动听。加以狐媚之工,莺簧之巧,其有不为所惑者几希?袁氏阴图帝制,已非一日,只以运动未成,惮于猝发,一经洪姨之怂恿,语语中入心坎,情不自已,计从此决,于是良友之言,无不逆耳,即视若腹心之徐相国,亦不得而谏止之。长舌妇真可畏哉!一经著书人描摹口吻,更觉甘言苦口,绝不相同,甘者易入,苦者难受,无怪老袁之终不悟也。
第四十七回 袁公子坚请故军统 梁财神发起请愿团
却说段祺瑞自督鄂还京,虽仍任陆军总长,兵权已被大元帅摘去,他已怏怏不乐,屡欲辞职,至中日交涉,又通电各省,屡次主战,袁总统已加猜忌,至是闻徐世昌言,决意去段,只一时想不出替身,犹在踌躇未决。忽见长子克定,自门外趋入,向他禀白道:“筹安会中,已通电各省,现已得几处复电,很加赞成,想此后办事,当不致有意外呢。他的原电,交儿带来奉阅,爷可一瞧。”说着,便从袖中取出电稿,双手捧呈,但见起首列着,统是各省长官的头衔,接连是某某商会,某某教育会,某某联合会,以及蒙古、青海、西藏等处,极至华侨处,亦俱列着。入后方叙及正文,词云:插入筹安会通电,笔法一变。
本会宗旨,原以讨论君主民主,何者适于中国。近月以来,举国上下,议论风起。本会熟筹国势之安危,默察人心之向背,因于日昨投票议决,全体一致,主张君主立宪。盖以立国之道,不外二端,首曰拨乱,次曰求治,今请逆其次序,先论求治,次论拨乱。专制政体,不能立国于世界,为中外之公言;既不专制,则必立宪,然共和立宪,与君主立宪,其义大异。君主国之宪政程度,可随人民程度以为高下,故英、普、日本,各不相同。共和国则不然,主权全在人民,大权操于国会,乃为一定不移之义,法、美皆如是也。若人民智识,不及法、美,而亦握此无上之权,则必嚣乱纠纷,等于民国二年之国会,不能图治,反以滋乱,若矫而正之,又必悬共和之名,行专制之实,如我国现行之总统制,权力集于元首一人,斯责任亦集于元首一人。即令国会当前,亦不能因责任问题,弹劾元首,使之去位。一国中负责任者,为不可去位之人,欲其政治进步,乌可得也?故中国而行前日之真共和,不足以求治,中国而行今日之伪共和,更不足以求治。只此二语,颇中肯棨。惟穷乃变,惟变乃通,计惟有去伪共和,行真君宪,开议会,设内阁,准人民之程度,以定宪政,名实相符,表里如一,庶几人民有发育之望,国家有富强之机,此求治之说也。或曰:“民权学说,不必太拘,即共和,亦可准人民程度,以定宪政,何必因此改为君主。”不知政党不问形式如何,但使大权不在国会,总谓之伪共和。因恋共和之虚名,不得已而出于伪,天下岂有以伪立国,而能图存之理?又况祸变之来,并此伪者亦必不能保存,何以故?君主国之元首,贵定于一,共和国之元首,贵不定于一,即不能禁人不争。曩者二次革命,即以竞争元首而成大乱,他日之事,何独不然?无强大之兵力者,不能一日安于元首之位,数年一选举,则数年一竞争,斯数年一战乱耳。彼时宪法之条文,议员之笔舌,枪炮一鸣,概归无效。所为民选,变为兵选,武力不能相下,斯决之于相争。墨西哥五总统并立之祸,必试演于东方。中原瓦解,外力纷乘,国运于兹,斩焉绝矣。未来之祸,言之痛心,即令今日定一适宜之宪政,纲举目张,百度俱理,他日一经战乱,势必扫荡无遗,国且不存,何云宪政?救亡之法,惟有废除共和,改立君主,屏选举之制,定世袭之规,使元首地位,绝对不可竞争,将不定于一者,使定于一。是则无穷隐祸,概可消除,此拨乱之说也。本会以为谋国之道,先拨乱而后求治,我国拨乱之法,莫如废民主而立君主,求治之法,莫如废民主专制,而行君主立宪,此本会讨论之结果也。谨以所得布告于军政学商各界,及全体国民。筹安会。
老袁阅罢,掷置案旁,且沉着脸道:“这等书呆子,徒然咬文嚼字,有甚么功效?你以为各省军官,复电赞成,还道是天大的喜事?那知我的身旁,如统领陆军的段祺瑞,尚且不肯助我,你想此事可能成功么?”克定正恨着老段,便道:“陆海军权,已归属大元帅,谅老段亦无能为力,捽去了他,便易成事。”老袁道:“我正为此踌躇,因恐把段撤去,继任非人,岂不要酿成兵变?”克定道:“何不邀王聘卿出来,聘卿资格,较段为优,得他任陆军总长,何患军人不服?”老袁道:“你说固是,倘他不肯出来,奈何?”克定道:“待儿子亲往一邀,定当劝他受任。”老袁道:“很好,你且去走一遭罢。”
看官,你道王聘卿是何等人物?他名叫士珍,与段同为北洋武备学生,惟段籍安徽,王籍直隶,籍贯不同,派系遂因之互异。前清时,士珍官阶,高出段上,嗣与段先后任江北提督,有王龙段虎的名称。惟当小站练兵时,王、段两人同为老袁帮办,因此与袁氏亦有旧谊。至清帝退位后,士珍却无意为官,避居不出。既已高卧东山,不应再为冯妇。此次克定奉命,径乘了专车,至正定县中,向王宅投刺,执子侄礼,谒见士珍。士珍不意克定猝至,本拟挡驾,转思克定远道驰至,定有要公,不能不坦怀相见。克定抱膝请安,士珍殷勤答礼,彼此坐定,先叙寒暄,继及国事。寻由克定传述父命,请他即日至京,就任陆军总长。士珍忙谢道:“芝泉任职有年,阅历已深,必能胜任。若鄙人自民国以来,四载家居,无心问世,且年力亦日就衰颓,不堪任事,还乞公子转达令尊,善为我辞。”克定道:“芝泉先生,现因多病,日求退职,家父挽留不住,只得请公出代,为恐公不屑就,特命小侄来此劝驾,万望勿辞。”段未有疾,克定偏会说谎,想是从乃父处学来。士珍只是不从,克定再三劝迫,一请一拒,谈论多时。士珍复出酒肴相待,兴酣耳热,克定重申父命,定要士珍偕行。士珍道:“非我敢违尊翁意,但自问老朽,不堪受职,与其日后旷官,辜负尊翁,何如今日却情,尚可藏拙。”克定喟然道:“公今不肯枉驾,想是小侄来意未诚,此次回京,再由家父手书敦请便了。”未几席散,克定遂告别返都,归白老袁,又由老袁亲自作书,说得勤勤恳恳,务要他出来相助。克定休息一宵,次日早起,复赍了父书,再行就道,往至士珍家。士珍素尚和平,闻克定又复到来,不敢固拒,重复出见。克定施礼毕,即恭恭敬敬的呈上父书,由士珍展阅,阅毕后,仍语克定道:“尊翁雅意,很是感激,我当作书答复,说明鄙意,免使公子为难。”克定不待说毕,即突然离座,竟向士珍跪下,前跪洪姨,此跪士珍,袁公子双膝,未免太忙。急得士珍慌忙搀扶,尚是扯他不起,便道:“老朽不堪当此重礼,请公子快快起来!”克定佯作泣容道:“家父有命,此番若不能劝驾,定要谴责小侄。况国事如麻,待治甚急,公即不为小侄计,不为家父计,亦当垂念民生,一为援手呢。”责以大义,可谓善于说辞。说着时,几乎要流下泪来。士珍见此情状,不好再执己意,只得婉言道:“且请公子起来,再行商议。”克定道:“老伯若再不承认,小侄情愿长跪阶前。”于是士珍方说一“诺”字,喜得克定舞蹈起来,忙即拜谢,起身后,士珍乃与订定行期,克定即回京复命。越日,即由老袁下令,免段祺瑞陆军总长职,以王士珍代任。士珍亦于此日到京,入见老袁,接篆履新了。千呼万唤始出来。
老袁既得了王士珍,军人一方面,自以为可免变动,从此无忧,独财政尚是困难,所有运动帝制,及组织帝制等事,在在需钱,非有大富翁担负经费,不能任所欲为。左思右想,尚在徘徊,凑巧有一位大财神登台,演一出升官发财的拿手戏,于是金钱也有了,袁老头儿也可以无恐了。惟这大财神何姓何名?看官可记得前文叙过的梁士诒么?如梁山泊点将,又是一个登台。梁本为总统府内秘书长,足智多才,能探袁氏私隐,先意承欢,所以老袁非常器重。他遂结识了几个要人,招集了若干党羽,更仗那神通机变的手段,把中央政府的财政权,一古脑儿收入掌握。历届财政总长,无论何人,总不能脱离梁系,都中人士,遂赠他一个绰号,叫作梁财神。但梁系粤人,附梁的叫作粤派,另有一派与他对峙,乃是皖派首领杨士琦。杨为政事堂左丞,势力颇大,联络多数旧官僚,与粤派分竖一帜,互相排挤。老袁素性好猜,忽而信梁,忽而信杨,杨既得志,梁渐失势,秘书长一职,竟至丢去。嗣又以搜括财政,不能无梁,复召为税务督办,梁仍靠着财力,到处张权。忽交通部中闹出一件大案来,牵连梁财神,梁正无法解免,常想寻个机会,迎合袁意,省得受罪,适闻老袁为财政问题,有所顾虑,他遂乘机而入,愿将帝制经费,一力承当。看官!你道梁士诒绰号财神,果有若干私财,肯倾囊取出,替袁氏运动帝制么?无非从百姓身上,想出间接搜括的手段,取作袁氏用费,就算是理财能手。财神亦徒有虚名,究不能点石成金。但袁氏生平挥霍,视金钱若泥沙,什么国民捐,什么救国储金,什么储蓄票价,还有种种苛税,种种借款,多被取用,消耗殆尽。此次梁财神出筹巨款,究从何处下手呢?原来京城里面,本有中国、交通两银行,归政府专办,平时信用,倒还不失,梁为罗括现款起见,竟令两银行滥发纸币,举所有准备金,多运入袁氏库中,供袁使用。老袁倒也不顾甚么,但教有款可筹,便视为财政大家,佐命功臣,因此待遇梁士诒,比从前做秘书长时,还要优渥,所有参案的关系,早已无形消灭了。
梁士诒复进见老袁,献上一条妙计,乃是“民意”二字。老袁愕然道:“你也来说民意么?糊涂似费树蔚,昨来见我,亦说是要顾全民意,究竟‘民意’二字,是怎么解释?我驳斥了数语,他竟悻悻出去,弃职回籍,若非是克定的连襟,我简直是不肯恕他呢。”费树蔚辞职事,就从此销纳进去。士诒不慌不忙,从容说道:“总统所说的费树蔚,是否任肃政史?”官衔亦随手叙明。老袁答了一个“是”字。士诒道:“树蔚所说,是顾全民意,士诒所说,是利用民意,同是民意两字,用法却有不同呢。”老袁听了,不由的点首道“燕孙毕竟聪明,能言人所未言。”我说你也毕竟聪明,能识燕孙隐语。燕孙即士诒表字。士诒道:“就借这‘民意’二字,号召天下,不怕天下不从。”老袁道:“谈何容易。”士诒道:“据鄙意看来,亦没有甚么难处。”老袁道:“计将安出?”士诒道:“总统今日,只管反对帝制,照常行事。士诒愿为总统效力,一面联络参政院,令作民意代表的上级机关,一面另设公民团,令作民意代表的下级机关,上下联合,民意便可造成。据士诒所料,不消数月,便可奏效。”老袁道:“我也并不欲为帝,无非因时局艰难,稍有举动,即遭牵制,你前日做过秘书长,所有外来文件,想亦多半过目,能有几件事不被反对吗?我现在所居的地位,差不多是骑虎难下,做也不好,不做也不好呢。”士诒道:“似总统英明圣武,何事不可为,要做就做,何必多疑。”一吹一唱,煞是好看。老袁道:“这便仗你帮忙呢。”士诒忙起身离座,应了几个“是”字,随即辞出,返至寓中,密请沈云霈、张镇芳、那彦图等到寓,会议了半日。沈云霈等统是赞成。
士诒又想了妙法,语沈云霈道:“足下系参政的翘楚,参政院中,目下已代行立法院,便是一个完全的民意机关,得足下提倡起来,怕不是全体一致么?”联合沈云霈便是此意。沈云霈道:“彼此都为公事,自当尽力。”公字应撤去右边。士诒又向张镇芳道:“公系贵戚,应比鄙人格外热心,我想现在的事情,最好是组织公民请愿团,无论官学商工,及男女长幼,统好入会,京内作总机关,外省作分机关,越多越好,不怕帝制不成。”张镇芳道:“闻筹安会中,现亦这般办法,向各省去立分会了。”士诒道:“要做皇帝,就做皇帝,还要说什么筹安,空谈学理。俗语说得好,‘秀才造反,一世不成。’这就是筹安会的定评。我等设立公民团,竟从请愿入手,岂不是直捷痛快么?”要想盖煞筹安会,所以极力批驳。沈云霈等齐声道:“梁公卓见,的是高人一着,我们就这么办去,只这会长须借重梁公。”士诒道:“会长一席,我却不能承认,不瞒诸公说,我是要内外兼筹,未便专任一事,还请诸公原谅。”张镇芳道:“照此说来,请何人做会长?”士诒道:“沈公责无旁贷,副会长就请张、那二公担任,便好了。”沈云霈道:“会长须由会员全体推举,兄弟亦不便私相承认。”士诒捻着几根胡髭微微笑道:“不是士诒夸口,士诒要举老沈,会员敢另举他人么?”势焰可畏。云霈道:“且待开会再议。”士诒道:“明后日就可开会了。”言讫,数人复闲谈片时,一同散去。
过了两日,士诒已邀集若干会员,寻个公共处所,开起成立大会来。开会结果,举定沈云霈为会长,张镇芳、那彦图为副会长,文牍主任,举了谢桓武,梁鸿志、方表为副,会计主任,举了阮忠枢,蒋邦彦、夏仁虎为副,庶务主任,举了胡璧城,权量、乌泽声为副,交际主任,举了郑万瞻,袁振黄、康士铎为副。大家各认定职任,协力进行。当由文牍员拟定宣言书,由会长等鉴定。正要刊布,忽闻有一位御干儿,从湖北回京,也来协助帝制。正是:
到底义儿应尽义,且看功狗互争功。
欲知来者为谁,俟小子下回报名。
王聘卿退归原籍,家居不出,是民国中一个自爱人物,偏袁公子一再固请,至于情不能却,再出为陆军总长。似为友谊起见,不应加咎,但泄柳闭门,干木踰垣,隐士风徽,何等高尚。若徒徇私谊,转违公理,毋乃所谓不揣其本而齐其末者?冯妇下车,难免士笑,王聘老殆有遗憾欤?梁财神之品格本出王氏下,而智谋则过之,以如此机变才,倘加以德性,何难立大业于生前,贻盛名于身后,乃热心富贵,不惜为袁氏作伥,身名两裂,何苦乃尔?总之利禄二字,最足误人。能打破此关,方不致与俗同汙,王聘卿且如此,而梁财神无论矣。
第四十八回 义儿北上引侣呼朋 词客南来直声抗议
却说上回所叙的御干儿,看官道是何人?就是当时署理鄂督的段芝贵。又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芝贵履历,前文亦已见过,为何叫他作御干儿呢?说来又是话长。小子援有闻必录的老例,把大略演述出来:相传老袁当小站练兵时,芝贵官衔,尚不过一个候补同知。他在直隶听鼓,未得差遣,抑郁无聊,意欲投效老袁麾下,挽某当道替他吹嘘。老袁虽然收录,仍然置诸闲散,不给优差。适阮忠枢为袁幕僚,总司文案,芝贵遂与他结识,求为汲引。忠枢替他想一方法,教他秘密进行,定可得志。看官道是何事?原来天津地方平康里,蓄艳颇多,韩家班尤为著名,阮忠枢备员军署,每当文牍余暇,辄邀二三友人,往韩家班猎艳,曾与歌妓小金红,结不解缘。小金红有一姊妹行,叫作柳三儿,色艺冠时,高张艳帜。阮得瞻丰采,也暗暗称羡,会老袁招阮私宴,醉后忘形,偶询及平康人物,阮即以柳三儿对。袁颇欲一亲颜色,只以身作达官,不便访艳。前清时犹有此碍,以视今日何如?当下与阮密商,拟乘夜阑人静时,微服往游。阮愿作导线,即与袁约定时间,届期先往韩家班,与柳三儿接洽,待到夜半,果见老袁易服而来,由阮呼三儿出见,佳丽当前,令人刮目。经老袁仔细凝视,果然是当代尤物,风韵绝伦。三儿亦眉挑目逗,卖弄风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差不多似此情景。两下倾心,一见如故。既而华筵高张,欢宴终夕,比至天明,袁偕阮返,犹觉余情未忘。嗣是暇辄过从,倍加恩爱,本欲替她脱籍,因恐纳妓招谤,或干吏议,所以迟迟未决。阮忠枢窥透隐情,遂叫段芝贵代为赎身,间接献纳,不怕老袁不堕入彀中,格外青睐。芝贵得此教益,即依计而行,黄金朝去,红粉夕来,又有阮为绍介,潜送袁寓。柳三儿得为袁氏四姨太,段芝贵亦竟获优差,由袁下札,委任全军总提调,杨翠喜之献奉,想亦由此策脱胎。袁、段情谊,日久愈亲。每日早起,段又必诣袁问安,老袁戏语芝贵道:“我闻人子事亲,每晨必趋寝门问安,汝非我子,何必如此。”芝贵道:“父母生我,公栽培我,两两比较,恩谊相同,如蒙不弃,顾作义儿。”乐得攀援,莫谓小段无识。老袁听到此语,不免解颐一笑。芝贵只道袁已承认,竟拜倒膝前,呼袁为父。老袁推辞不及,口中虽说他多事,但已受了四拜,仿佛是认做干爷了。
后来老袁被谴,芝贵亦为杨翠喜事,挂名参案,革职回籍。见《清史》。至清室已覆,袁为总统,他自然重张旗鼓,又复上台,癸丑革命,平乱有功,旋即出督武昌,继段祺瑞后任。此次闻京中倡言帝制,就赶忙离了湖北,只说是入觐总统,拚命驰来。当下邀集朱启钤、周自齐、唐在礼、张士钰、雷震春、江朝宗、吴炳湘、袁乃宽、顾鳌等,密议鼓吹帝制,与筹安会分帜争功。可巧公民请愿团,已经发现,料知梁财神势力不小,只好合拢一起,较为妥当。梁财神闻芝贵进京,亦知他是有名的义子,将来要升做御干儿,不得不与他周旋,融成一片。两情不谋而合,况是彼此熟识,一经会面,臭味相投,当即互相借重,定名为请愿联合会。那时请愿团的宣言书,已经印就,由段芝贵等审视,见书面写着道:
民国肇建,于今四年,风雨飘摇,不可终日。父老子弟,苦共和而望君宪,非一日矣。自顷以来,二十二行省及特别行政区域,暨各团体,各推举尊宿,结合同人,为共同之呼吁,其书累数万言,其人以万千计,其所蕲向,则君宪二字是已。政府以兹事体大,亦尝特派大员,发表意见于立法院,凡合于巩固国基,振兴国势之请,代议机关,所以受理审查以及于报告者,亦既有合于吾民之公意,而无悖于政府之宣言,凡在含生负气之伦,宜有舍旧图新之望矣。惟是功亏一篑,则为山不成,锲而不舍,则金石可贯。同人不敏,以为吾父老子弟之请愿者,无所团结,则有如散沙在盘,无所榷商,则未必造车合辙。又况同此职志,同此目标,再接再厉之功,胥以能否联合进行为断。用是特开广座,毕集同人,发起全国请愿联合会,议定简章,凡若干条。此后同心急进,计日程功,作新邦家,慰我民意,斯则四万万人之福利光荣,非特区区本会之厚幸也。
末附有请愿联合会章程,共十一条,条文如下:
第一条 本会以一致进行,达到请愿目的为宗旨。
第二条 凡已署名请愿者,皆得为本会会员。
第三条 本会设职员如左:(一)会长一人,副会长二人,由会员中公举之。(二)理事若干人,由会员公推之。
但各团体请愿领衔者,当然为本会理事。(三)参议若干人,由会长及全体职员会公推之。(四)干事分为文牍会计庶务交际四科,各科主任干事一人,余干事若干人,由会长副会长合议推任之。
第四条 会长代表本会,主持办理本会一切事务。
第五条 副会长辅助会长,办理本会一切事务。会长有事故,副会长得代理之。
第六条 理事随时会商会长,办理本会特别要务。
第七条 参议随时建议本会,赞理一切会务。
第八条 干事商承会长,分科执行本会一切事务,其各科办事细则另定之。
第九条 本会开会,分为两种:(一)职员会得由会长随时召集之,(二)全体大会,遇有特别事故时,由会长召集之。
第十条 本会设事务所于安福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