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唐后传 - 第 4 页/共 6 页
龟年叫众人上前将李白扶下楼,搀上玉花骢马。众人左右扶持,到得五凤楼前。有内侍传旨,赐李白走马入宫。龟年教把冠带袍服就马上替他穿了,走至沉香亭前,搀扶下马,醉极不能朝拜。玄宗命铺紫氍毹于亭畔,且教少卧。亲往看视,解御袍复其体。杨妃道:“妾闻冷水沃面,可以解醒。”乃命内侍取水,含而噗之。
李白睡梦中惊动,略开双目,见是御驾,方挣扎起来,俯伏于地道:“臣该万死。”玄宗见他尚未苏醒,命扶起赐坐。
遂叫御厨将越国所贡鲜蚱造三份醒酒汤来。须臾,内侍以金碗盛鱼汤进上。玄宗赐李白饮之,顿觉心神清爽,叩头谢恩。玄宗道:“今日召卿,别无甚事。”指着亭下道:“只为这牡丹盛开,欢与妃子赏玩,欲卿来作新词耳。”李白领命,即赋清平调三章呈上。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浓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玄宗看了,大喜道:“学士真仙才也!三诗清新俊逸,又将花容人面一齐写尽,妙不可言。今番歌唱,妃子也须相和。”乃命念奴同声而歌,玄宗自吹玉笛和之。和罢,又令李龟年与梨园子弟将三调再叶丝竹,重歌一转,为妃子侑酒。及曲既终,杨妃再拜称谢。玄宗笑道:“莫谢朕,可谢李学士。”杨妃乃把盏斟酒敬李白,敛衽谢其诗意。李白跪饮酒讫,顿首谢赐。
自此李白才名愈着。玄宗、杨妃皆爱而重之。那高力士深恨脱靴之辱,欲进谗言,未得其便。忽想他清平调中一个破绽,即走入宫来。见杨妃独自凭栏微吟清平调,点头得意。力士因密奏道:“老奴初意,娘娘闻此词,怨之刻骨,何反拳拳如是?”杨妃忙问其故。力士道:“他说‘可怜飞燕倚新妆’,是把飞燕比娘娘。试想那赵飞燕当日所为何事,却以相比,极其讥刺,娘娘岂不觉乎?”原来玄宗阅《赵飞燕外传》,见说她体态轻盈临风而立,常恐被风吹去。因戏语杨妃道:“若汝则任吹多少。”盖嘲其肥也。杨妃最恨人说她肥,李白偏以赵飞燕相比,心中正喜。今听高力士说是暗指飞燕私通之事,合著她私通安禄山,以为讥刺,于是变喜为恨,遂于玄宗面前说李白纵酒狂放,无人臣之礼。杨国忠亦以磨墨为耻,也常进谗言。玄宗虽爱李白,因宫中不喜欢他,遂不召他内宴。李白知为小人中伤,便上疏乞休。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0回 逍遥学士识英雄 误用番人作藩镇
却说李白上疏乞休,玄宗爱其才,温旨慰谕,不允所请。
李白又恳恳切切再上辞官乞归之疏。玄宗知其去志已决,召至御前,面谕道:“卿心欲舍朕而去,未便强留。但卿草诏平番,有功于国,岂可空归。然朕知卿必无所需,所不可缺者,酒耳。”遂亲写敕书赐之。敕云:敕赐李白为逍遥学士,所到之处,官司支给酒钱,文武官员军民等,毋得怠慢。倘遇有事,当上奏者,仍听具疏奏闻。
李白拜受敕命,谢恩辞朝,收拾行装,别众僚友,带领仆从,出京而去。李白不即回乡,只向幽燕一带有名山胜景的所在,任意行游饮酒题诗,好不适意。
一日,李白行至并州界上,见一伙军牢,押一辆囚车前来。
李白看那囚车中,囚着一个汉子,仪容甚伟,相貌非常。原来这囚徒姓郭名子仪,华州人氏,为陇西节度使哥舒翰麾下偏将,因奉军令查视兵粮,却被手下人失火,把粮米烧了,罪及于主,法当处斩。时哥舒翰出巡在并州,因此,军政司把他解赴军前正法。当下李白见他相貌堂堂,便勒马问是何人?犯何罪?解往何处?子仪在囚车中诉说原由。李白想道:“这人恁般仪表,定是个英雄。今天下多事,此等人正是有用之人,岂容轻杀。”便吩咐众人:“汝等到节度军前,且莫就解进,待我亲见节度,替他说情免死。”众人应诺。李白遂飞马跑到哥舒翰驻扎之所,叫从人把名帖传与门官。
哥舒翰听说李学士来拜,即开门延入。宾主叙坐,献茶毕,李白自述来意,要求释子仪之罪。哥舒翰听罢,沉吟半晌道:“学士公见教,本当敬从。但学生平时赏罚必信,今子仪失火,烧了兵粮,法所难贷。且事关重大,理合奏闻,未便释放。奈何?”李白道:“既如此,学生不敢阻挠军法,只求缓刑。节度公自具疏请旨,学生原奉圣上手敕,听许飞章奏事。今亦具一小疏,代为乞命。”哥舒翰欣然道:“若如此则情法两尽矣。”遂传令将子仪收禁,候旨定夺。遂具疏题请,李白亦即缮疏,极言郭子仪雄才可用,失火烧粮,乃仆夫不谨,实非其罪,乞赐矜全,留为后用。自己暂留于并州公馆候旨,哥舒翰设宴款待。不则一日,圣旨批下,准学士李白所奏,将失火仆人正法,赦郭子仪之罪,许其立功自效。子仪既获赦,感激李白活命之恩。李白别了哥舒翰等众官,自往别处去了。自此郭子仪得以军功渐为显官。此是后话。
且说朝中自李白去后,贺知章也告休致去了。左相李适之因与李林甫有隙,罢相而归。林甫陷以他事,逼之自荆李林甫倚着天子信任,手握重权,安禄山亦甚畏之。时杨家兄弟姊妹骄奢肆横,日甚一日。杨国忠与韩、虢、秦三个夫人,原不是真兄妹,乃是张昌宗之子寄养于杨家者。三夫人中虢国夫人尤为淫荡,所居宅院与国忠的宅院相连,往来最便,遂与国忠通奸。安禄山亦乘间与虢国夫人有私。国忠闻知,遂恨禄山切骨,时于言语之间,隐然把他私通贵妃之事,为危词以恐吓之。
又常密语杨妃,说禄山行动不谨,万一天子知道了些什么,为祸非校杨妃闻言,也心怀疑惧。
一日,玄宗于昭庆宫闲坐,禄山侍坐于侧,见他腹垂过膝,因戏道:“此儿腹大,不知其中何物?”禄山道:“此中并无他物,唯有赤心耳。”玄宗大悦。少顷,问内侍:“妃子可在?”内侍道:“在后宫坐兰汤洗裕”玄宗微笑道:“美人新浴,正如出水芙蓉也。”命人即宣妃子来,不必梳妆。少顷,杨妃懒妆便服而至,更觉风艳。玄宗看了,笑道:“适有外国进贡异香花露,取来赐与杨妃。”叫她对镜匀面,自己移坐于镜台旁观之。杨妃匀面毕,将余露染掌扑臂,不觉双乳露出。玄宗见了,说道:“妙哉!软温好似新剥鸡头肉。”禄山在旁,不觉失口道:“滑腻还如塞上酥。”禄山说了,自知出言唐突。杨妃亦骇其失言。玄宗全不在意,反喜道:“堪笑胡儿只识酥。”说罢,呵呵大笑。禄山、杨妃也笑起来。玄宗并无猜疑。但杨妃已先为国忠危言所动,只恐弄出事来。
自此以后,杨妃每见禄山,暗叫他言语慎密,出入小心。
禄山晓得国忠嗔怪他恐为所算。又惧李林甫能窥察人之隐微,若杨、李二人合算他一个,老大不便,不如讨个外差暂避罢了。
那国忠暗想:“禄山将来必与我争权,切不可留他在京,须设个法弄他到地方去为是。”恰好李林甫上疏,请用番人为边镇节度使。原来唐时边镇节度使都是有才略的文臣,若有功绩,便可入为宰相,今李林甫专权,欲绝边臣入相之路,奏称:“文臣为边帅,怯于矢石,无以御侮,不若任用番人,勇而善战,可为国家捍卫。”玄宗允奏。国忠乘此机会,就上疏说河东重地,非安禄山不足以当此任。玄宗览疏,深以为然,遂降旨以安禄山为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赐爵东平郡王,克期走马赴任。禄山闻命,倒也合著自己的意思,叩头领旨。即日入宫,拜辞杨妃,两个依依不舍。适三位夫人也入宫来,禄山各各相见。虢国夫人闻知禄山远行,甚为怏快,然无可如何。
禄山不敢久留,告辞出宫。玄宗又赐宴于便殿。禄山谢恩过了,辞朝赴镇。既至任,查点军马钱粮、训练士卒,坐镇范阳,兼制平卢、河东,声势强盛,日益骄恣。
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1回 幻作戏屏上婵娟 小游仙空中音乐
却说杨国忠乘机遣发安禄山出去,少了个争权夺宠之人。
眼前只让李林甫一个,遂骄奢淫逸,也不怕人嗔恨,也不管人耻笑。时值上巳,国忠奉旨,与其弟杨铦及诸姊妹,齐赴曲江修禊。于是五家各为一队,姬侍女从不计其数,乘马驾车不用伞盖遮蔽,路旁观者如堵。国忠与虢国夫人并辔扬鞭,以为谐谑。直游至晚,秉烛而归。遗簪坠舄,遍于路衢。到了次日,俱入宫谢恩。玄宗赐宴内殿,国忠奏道:“臣等奉旨修禊,正为圣天子迎祥迓福。昨赴曲江,威仪美盛,万姓观瞻,众情欣悦,具见太平景象。臣等不胜庆幸。”玄宗大喜,取出内府珍玩颁赐诸人。赐韩国夫人照夜玑,赐虢国夫人锁子帐,赐秦国夫人七叶冠。杨妃奏道:“陛下宝屏赐妾,屏上雕刻前代美人容貌,以妾对之,自觉形秽。今请转赐妾兄国忠何如?”玄宗准奏,即以此屏赐国忠。原来这屏名为虹霓屏,乃隋朝遗物。
屏上雕镂前代美人的形象,宛然如生,各长三寸许,水晶为地,其间服玩衣饰之类,都有众宝嵌成,极其精巧。国忠谢恩拜,将屏安放在内宅楼上。
一日,国忠独坐楼上,看屏间众美人。想道:“世间岂真有此等尤物,我若得此一人,便为乐无穷矣。”正想间,不觉困倦,因就榻上偃卧。才伏枕,忽见屏上众美人个个摇头动目,都走下屏来,顿长几尺,宛如生人,直来卧榻前,一一自称名号。国忠虽睁着眼看见,却是身体不能动,口中不能言。诸女各以椅列坐。少顷,有纤腰倩妆女妓十余人,亦从屏上下来,遂连袂而歌,其声极清细。歌罢,诸女皆起,指着国忠骂道:“汝名为相,实乃误国鄙夫,何敢亵玩我等,又辄作妄想,可恶可恶!”一女笑道:“此奴将来受祸不小,吾等何必与较,且去且去。”于是一一复归屏上。国忠方才如梦忽醒,吓得冷汗浑身。急奔下楼,叫家人将屏掩过,锁闭楼门。自此,每当风清月白之夜,即闻楼中隐隐有女人歌唱之声,家中人无敢登此楼者。国忠入宫,密将此事奏知,只隐过了美人责骂之言。
玄宗道:“待朕问通玄先生和叶尊师,便知是何妖祥。”你道通玄先生和叶尊师是谁?原来玄宗最好神仙,于是方士竞进。有人荐方士张果是当世神仙,因礼召至京,拜为银青光禄大夫,赐号通玄先生。又有人荐方士叶法善有奇术,善符咒,亦礼召来京,称为尊师。其他方士甚多,惟此二人最著名。
当下玄宗将国忠所言屏上美人出现之说问之。张果道:“妖由人兴。此必杨相看中了屏上娇容,妄生邪念,故妖孽应念而作。
叶师治之足矣。”叶法善道:“凡宝物易为精怪,臣当书一符焚于屏前以镇之。今后观此屏者,勿得玩亵。每逢朔望,用香花供奉,自然无患。”言讫,书灵符一道。玄宗遣内侍赍付国忠,且传述二人之言。
国忠闻说妖由邪念而生,不觉凛然。遂登楼展屏,将符焚化。自此以后,楼中安静,绝无声响。至朔望瞻礼时,见屏上众美人,愈加光彩夺目。玄宗闻知,愈信叶法善之神术。一日私问法善道:“张果先生道德高妙,朕常询其生平,但笑而不答。何也?”法善道:“他在唐尧时,曾官为侍中。苦其出处履历,惟臣知之,但不敢轻言,言则俱有祸及。”玄宗道:“尊师神仙中人,何惧有祸,幸勿托词隐秘。”法善沉吟道:“陛下必欲臣言,臣今言之必立死。陛下幸怜臣,可立召张先生来,不惜屈体求之,臣庶可复生。”玄宗许诺。法善请屏退左右,密奏道:“他是混沌初分时白蝙蝠精也。”言未已,忽口吐鲜血,昏绝于地。玄宗急唤内侍,召张果入宫见驾。少时,张果携杖而至。玄宗迎接道:“叶尊师得罪于先生,皆朕之过。朕今代为之请,幸看薄面恕之。”言讫,便欲屈膝下去。张果忙扶定道:“何敢劳陛下屈尊。但小子不当饶舌耳。”遂以手中杖,连击法善三下道:“可便转来。”只见法善蹶然而醒,即时站起,向玄宗谢恩,随向张果谢罪。张果道:“吾杖不易得也。”玄宗大喜,各赐茶果而退。
时至上元之夕,玄宗于内廷高结彩楼,张灯饮宴,不召外臣陪饮,只召张、叶二人。张果偶他往未至,法善先来,玄宗赐坐共饮。一时灯月交辉,歌舞间作,十分欢畅。玄宗道:“此间灯事,可谓盛矣!他方安能有此。”法善举目四下一看,用手向西指道:“西凉府城中,今夜灯事极盛,不亚于京师。”玄宗道:“西凉灯事既盛,尊师有何法,能使朕一见否?”法善道:“陛下欲见不难,臣当奉陛下御风而往,转回不过片时。”玄宗欣然愿往。法善请玄宗更衣。玄宗命小内侍二人同换衣服,俱立庭中,法善叫都闭目,只觉两足腾起,如行霄汉中。少顷,脚已着地,耳边但闻人声喧闹。法善叫请开眼。玄宗开目一看,见彩灯绵亘数里,观灯之人往来杂沓。心中大喜,到处观玩。
因问法善道:“尊师得非幻术乎?”法善道:“陛下若不信,请留征验。”遂问内侍身边有何物件,内侍道:“有皇爷小玉如意在此。”法善乃引玄宗入酒肆共饮。须臾饮讫,即以玉如意暂抵酒价,要店主写了一纸手照,约几日遣人来赎。出了店门,步至城外,仍教各闭双眼,腾空而返,直到殿廷落地。席上所燃灯烛,犹未及半。
忽左右来奏:“张果先生到。”玄宗即时延入。张果道:“臣适往广陵访一道友,不意陛下见召,以致来迟。”玄宗道:“广陵此去甚远,先生往来何速?”张果笑道:“陛下适间驾幸西凉,往来俄顷,亦何尝不速。”玄宗道:“此皆叶尊师之神术也。先生适从广陵来,广陵亦兴灯事否?”张果道:“广陵灯事极盛,陛下若有余兴,至彼一观何如?”玄宗喜道:“如此甚妙。”张果道:“臣此行不须腾空御风,亦不须游行城市。
臣有小术,可上不至天,下不着地,任凭陛下玩赏。”玄宗道:“此更奇妙。”张果请玄宗与高力士并伶工数人,各换华美衣服。张果解下腰间丝绦,向空一掷,化成一座彩桥,自殿廷直接云霄。张果与法善前导,引玄宗上桥,高力士及伶工等俱从。行不上百步,张果说:“陛下请止步,已至广陵矣。”遂与玄宗及高力士等立于桥,上观天汉,月明如昼;低头下视,见广陵城中灯火之多,不减于西凉。那些看灯的女士们,忽见空中有五彩云,拥着一簇人,衣冠华丽,疑是星官仙子出现,都向空瞻仰叩拜。
玄宗大喜。法善请敕伶工奏霓裳羽衣一曲。奏罢,张果、法善仍引玄宗与众人于桥上步回。才步下桥,张果把袖一拂,桥忽不见。只见张果手中原拿着一条丝绦,仍把来系于腰间,众皆惊异。玄宗道:“先生神术,真乃奇妙。”张果道:“此仙家游戏小术,何足多美。”玄宗命赐酒,直饮到天晓。
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22回 公远预寄蜀当归 禄山请用番将士
却说玄宗,过了元宵即密遣使者,将西凉府酒店主人写的手照,到彼取赎玉如意。却果然赎了回来,乃信元夜之游是真非幻。过几日,广陵地方官上疏奏称:“本地于正月十五夜二更后,天际忽视五色祥云,云中仙灵历历可睹,又闻仙乐嘹亮,迥非人间声调,此诚圣世瑞征,合应奏报。”玄宗览疏,暗自称奇,不明言此事,只批个“知道了”。
原来这霓裳羽衣曲,乃玄宗于开元间尝梦游月宫,见有仙女数十,素练宽衣,歌舞于广庭,声调佳妙,因问此为何曲,答说名为霓裳羽衣曲。玄宗梦中密记其中声调,及醒来,犹一一记得,遂指示乐工谱成此曲。果然不尽人间声调也。玄宗益信二人为神仙。又闻张果每出,必乘一白驴,其行如飞。及归,便把此驴折叠如纸,置于巾箱中,欲乘,则以水噀之,依旧成驴。玄宗愈奇其术。自此,益好神仙。那些方土,亦益进一日。
鄂州守臣上疏,荐方士罗公远,广有神术。那罗公远不知何处人,亦不知何代人,其容貌常如十六七岁一孩子,到处闲游。一日游到鄂州,恰值本州官府因天时亢旱,延请僧道于社坛内启建法事,祈求雨泽。人丛中有穿白衣人在那里闲看。其人身长丈余,顾盼非常,众皆瞩目。适罗公远至,见了那人,怒且咄斥道:“这等亢旱,汝何不去行雨济人,却在此闲行。”那人拱手道:“不奉天符,无处取水。”公远道:“汝但速行,吾当助汝。”那人应诺而去。众人惊问:“此是何人?”公远道:“此乃本地水府龙神,吾敕令行雨救旱。奈未奉上帝之命,不敢擅自取水。吾今当以滴水助之,救济此处的禾稻。”言讫,看见那僧道诵经的桌上,有一方大砚,因才写得疏文,砚池中积有墨水。公远上前,把口向砚池中一口吸起,望空一喷。喝道:“速行雨来!”只见霎时间日掩云腾,大风顿作,暴雨骤至,落了半晌,约有尺余,方才止息。却也奇怪,那雨落在地上,沾在衣上,都是墨墨的。原来龙神凭仗仙力,就这口墨水化作雨泽,以救亢旱,故雨色皆黑。当下人人诧异。问了公远姓名,簇拥去见本州太守,具白其事。
太守欲酬以金帛,公远笑而不受。太守道:“天子尊信神仙,君既有道术,吾当荐引至御前,必蒙敬礼。”公远道:“吾本不喜遨游帝廷,但闻张、叶二仙在京师,吾亦欲一识其面,今乘便往见之亦可。”于是太守具疏,遣使送公远来到京中。
使者将疏章投进,玄宗览疏,即传旨召见。那日玄宗坐庆云亭上,看张果与叶法善对弈。内侍引公远入来,将至亭下,玄宗指向张、叶二仙道:“此鄂州送来异人罗公远。”张、叶二人举目一看,遥见公远体弱颜嫩,宛如小儿。都笑道:“孩提之童,有何知识,亦称异人。”公远行至亭下,玄宗敕免朝拜,命升阶赐座。因指张、叶二人道:“卿识否?此即张果先生,叶法善尊师也。”公远道:“闻名未曾谋面。”张、叶二人笑道:“小辈固当不识我。”公远道:“二师待人简傲,仆之不相识,亦未足为恨也。”张果笑道:“吾且不与子深谈。人称子为异,当必有异术,吾今姑以极浅之技相试,倘能中窍,自当刮目。”便与法善各取棋子几枚握于手中,问道:“试猜我二人手中棋子各几枚?”公远道:“都无一枚。”二人大笑,开手来看,竟一枚也不见了。只见公远伸出两手,棋子满把,笑道:“棋在吾手矣。二位老仙翁遇着小辈,直教两手俱空。”张、叶二人大惊异,各起身致敬。
玄宗大喜,即时赐宴,给以冠袍,又赐邸第,称为罗仙师。
过了几日,张果、法善具疏坚请还山,说:“罗公远道术殊胜臣辈,留彼在京,足备陛下咨访。臣等出山已久,思归念切,乞赐放还。”玄宗知其归志已决,准许暂还,候再宣召。二人谢恩出京。凡天子所赐,及各官所赠之物,一无所受,飘然而去。自此在京方土,只有罗公远为玄宗所尊信。时常召见,叩问长生不死之方。公远道:“长生无方,只清心寡欲,便可却病延年。”玄宗勉从事其说,或时独处一宫,妃嫔不御。后廷宴会,比前也略稀疏,杨妃甚不喜欢。时值中秋,玄宗不召嫔妃,独与公远对月闲谈。说起昨岁元宵,与张、叶二师腾空远游,甚是奇异。因问:“仙师亦有此术否?”公远道:“此亦何难。陛下昔年曾梦游月宫,却不曾亲身目睹。臣今请陛下亲见月宫之景可乎?”玄宗大喜。公远即起身,向庭前桂树上折取数枝,用彩线相结,置于庭中,吹口气化作一乘彩舆,请玄宗升舆腾空而起,直入霄汉。公远在空中紧紧相随,教玄宗只把眼望着月,不可回顾。转瞬间,已近月宫。玄宗凝眸观望,见月中宫殿重重,门户洞开,里面琪花瑶草,映耀夺目,远胜昔年梦中所见。玄宗道:“可入去否?”公远道:“陛下虽贵为天子,却还是凡躯,未容遽入,只可在外观瞻。”少顷,只闻得异香氤氲,一派乐声嘹亮。仔细听之,正是霓裳羽衣曲。
玄宗道:“人言月里嫦娥美貌无比,今可使朕得见乎?”公远道:“昔穆天子与王母相会,夙有仙缘故也。陛下非此之比,今得瞻宫殿,已是奇福,岂可妄生轻亵之念。”言未已,忽见月中门户尽闭,光彩四散,寒风袭人。公远急叱白鹿,驾转彩舆。
少顷,冉冉至地,只见彩舆仍化为桂枝,白鹿亦不见,如意仍在公远手中。
玄宗又惊又喜。公远告辞回寓,玄宗还独坐呆想,啧啧称异。内监辅璆琳道:“此幻术惑人,何足惊叹。”玄宗道:“就是幻术,朕亦要学其一二,以为娱乐。”璆琳道:“幻术中惟隐身法可学,皇爷若学得隐身法,便可暗察内外人等机密之事。”玄宗喜道:“汝言是也。”次日,召公远入宫,告以欲学隐身法之意。公远道:“隐身法乃仙家借以避俗情缠扰,或遇意外之事,聊用此法自全耳。陛下以一身为天下之主,正须向阳而治,学此隐身何用。”玄宗道:“朕学此法,亦借以防身耳。”公远道:“陛下尊居万乘,时际太平,车驾所至百灵呵护,有何不虞。若学得此法,定将怀玺入人家,为所不当为。万一更遇术士能破此法者,那时陛下之身危矣。”玄宗道:“朕学得此法,只于宫中为之,决不轻试于外,幸即相传,万勿吝教。”公远当不过他再三恳求,只得将符咒秘诀一一传与,并教以学习之法。玄宗大喜,便就宫中如法学习,及至习熟试演,始则尚露半身,既而全身俱隐,但终不能泯然无迹,或时露一履,或时露冠髻,或时露衣裾,往往被宫人觉得,个个含笑。玄宗又召公远入宫问道:“同此符咒,如何自朕做来,独不能尽善?”公远道:“陛下以凡躯而遽学仙法,安能尽善。”玄宗因演法不灵,宫人窃笑,已是惭愠。又见公远对着众人,说他是凡躯,好生不悦。想是不肯尽传其秘,遂拂衣而入,传命公远且退。
时宰相李林甫因夫人病,闻得公远常以符药救人,遂亲来他救治夫人之玻公远道:“夫人禄命已尽,不可救疗。况夫人先终于相公之前,其福过相公十倍矣。何必多求。”林甫闻言甚怒,是夜其妻果死。次日,秦国夫人患病,杨国忠奉贵妃之命,来求公远救治。公远道:“所救只救有缘法之人,与能修行之人。今夫人既无仙缘,又无美行,得终于内寝,较之诸姊妹已为万幸,岂复有方可疗。七日之后,名登鬼录。”国忠愤恨,回报杨妃。杨妃大怒,泣奏天子,说公远诽谤官眷,且加咒诅。李林甫也乘机劾奏他妖术惑众。玄宗已自不悦,又闻内外谗言交至,激成大怒,传旨将公远斩首西市。公远闻命,呵呵大笑。走至市中,伸颈就刑。钢刀落处,并无点血。只见一道青气从颈中出,直透云霄。玄宗忽想起公远是道术之人,何可轻杀。忙传旨停刑,却已杀过。玄宗懊悔不及,命收其尸。
至七日后,秦国夫人果然病死。玄宗闻讣,不胜嗟悼,益信公远之言不谬。忽见扬州守臣疏奏,张果于本年某月日在琼花观中端坐而逝,袖中有谢恩表文一道,其身尸未及收殓,立时腐烂消化。玄宗览表,十分叹伤。因思叶法善不知在何处,乃命内监辅璆琳出京寻访,迎请他来。
璆琳奉旨,带着仆从出京访问。有人说他在蜀中成都府。
璆琳即带仆从望蜀中一路而行。山路崎岖甚是难走,忽见山岭上-个少年道者,迤逦而来。行至马前,璆琳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原来不是别人,却是罗公远。忙下马作揖,问:“仙师无恙。”公远笑道:“天子尊礼神仙,如何把贫道恁的相戏。
如今张果怕杀,已诈死了。叶法善也怕杀,远游海外,无处可寻。你不如回去罢。”璆琳道:“天子方自悔前过,伏望仙师同往京中见驾,以慰圣心。”公远道:“你不必多言,我有书,并一信物寄上天子,可为我致意。”便于袖中取出一封书,内有一物,外面封好,付与璆琳收了。璆琳道:“天子正欲叩问仙师,还求师驾一往。”公远道:“无他言,但能远却宫中女子,更谨访边上女子,自然天下太平。”说罢,举手作别,腾空而去。璆琳咄咄称异,想叶法善既难寻访,不如回京复奏罢,遂趱程回京。见了玄宗,备奏路遇罗公远之事,把书信呈上。
玄宗大为惊诧。拆视其书,却无多语,只有四个大字,下注一行小字,却是:安莫忘危。外有一药物,名曰蜀当归,谨附上。
玄宗看了书和药物,沉吟不语。璆琳又密奏他所云宫中女子、边上女子之说。玄宗想道:“他常劝我清心寡欲,可以延年。今言须远女子,又言莫忘危,疑即此意。那蜀当归或系延年良药亦未可知。但公远明明被杀,如何又在那里。”遂命内侍启视其棺,见棺中-无所有。玄宗嗟异道:“神仙之幻化如此,朕徒为人所笑耳。”看官,你道他所言宫中女子是谁?是明指杨贵妃。其所云边上女子,是说安禄山也。以安字内有女字故耳。“蜀当归”三字,暗藏下哑谜。至云“安莫忘危”,已明说出个安字了。玄宗却全不理会。
此时安禄山拥重兵,坐大藩,又有宫中线索,势甚骄横,常怀异志。他平日所畏忌,只有李林甫一人,每遇使者从京师来,必问林甫有何话说。若闻有称奖他的言语,便大欢喜。若说李丞相寄语安节度,好自检点,即攒眉嗟叹。林甫也常有书信问候他,书中多能揣知其情,道着他心事,却又预为布置安放。以此受其笼络,不敢妄有作为。不料林甫当璆琳回京时,已患病不能起床,再过几日,呜呼死了。那李林甫自居相位,惟有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耳目,以成其奸;嫉贤妒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威。自东宫以下,为之侧目。为相一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玄宗到底不知其奸恶,闻其身死,甚为嗟悼。国忠本极恨林甫,只因他甚得君宠,难与争权。今乘其死后,寻事泄忿。乃劾奏林甫生前多蓄死士于私第,托言出入防卫,其实阴谋不轨,其心叵测。又朝臣交章,追劾林甫许多罪款。杨妃因怪他挟制安禄山,也于玄宗前说他奸恶,玄宗方才省悟。
下诏暴其罪状,追削官职,剖其棺,籍其家。其子侍郎李岫亦革职不用。
时杨国忠独掌朝权,擅作威福。内外各官莫不震慑,皆遣人赍礼往贺。独安禄山不肯相下,亦不来贺。国忠大怒,因奏玄宗道:“禄山本系番人,今雄据三大镇,殊非所宜,当有以防之。”玄宗不以为然。禄山闻知国忠在御前害己。遂对人前将国忠谩骂。国忠闻知,益发恼恨。又启玄宗说:“安禄山向与李林甫相依为奸,今林甫死后,罪状昭著,禄山心不自安,必有异谋。陛下若不信,遣使召之,彼必不奉诏,便可察其心矣。”玄宗唯唯而起,退入宫中将此言述与杨妃。杨妃着惊道:“吾兄何遽疑禄山反耶?彼既怀疑,陛下当如其所奏,遣一中使往召禄山,若禄山来,便可释疑矣。”玄宗依言,即遣辅璆琳赍诏赴范阳召安禄山入朝见驾。璆琳领命,正欲起行,杨妃以金帛赐之,付手书一封,密谕道:“此书可密致禄山,教他闻召即来,凡事有我在此周旋,包管他有益无损;切勿迟回观望,致启天子之疑。”璆琳领命,奉诏来至范阳,宣召禄山入朝。禄山接诏,设宴款待天使。问道:“天子召我何意?”璆琳道:“天子想念之深耳。”遂请屏退左右,密致杨妃手书,并述所言。禄山大喜,即日起身到京,入朝面圣。玄宗喜道:“人言汝未必来,朕独信汝必至,今果然。”遂赐宴于内殿。禄山涕泣道:“臣蒙陛下宠耀到此,粉身莫报。奈为国忠所忌,臣死无日矣。”玄宗抚慰道:“朕自知,可无虑也。”次日入见杨妃,赐宴深叙。禄山道:“儿非不恋慕,但势不可久留,明日便须辞行。”杨妃道:“吾亦不敢留你,速去为是。”禄山点头会意。次日奏称边镇重任,不敢旷职,辞朝而去。
至此,玄宗愈加亲信,禄山益无忌惮,因想:“三镇之中,把守险要,将士都是汉人,我他日若有举动,此辈必不为我用,不如以番将代之为妙。”遂上疏奏称,边庭险要之处,非勇健者不能守御。汉将柔懦,不若番将骁勇,请以番将三十二人,代守边汉将。玄宗览疏,批旨依允。自此番人据险,边事不可问矣。
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3回 长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楼通宵欢宴
却说玄宗,一日在便殿,平章事韦见素与杨国忠同在上前,高力士侍立于侧。玄宗道:“朕春秋渐高,颇倦于勤政,今以朝事付之宰相,以边事付之将帅,亦复何忧。”高力士奏道:“诚如圣谕,但闻南蛮反叛,屡致丧师。又边将拥兵太盛,朝廷必须有以制之,方可无忧。”玄宗道:“汝且勿言,宰相当日有调度。”国忠道:“南蛮背叛,王师征剿,自当平定,无烦圣虑。至若边将拥兵太盛,力士所言是也。即如禄山坐制三镇,久有异志,不可不防之。”玄宗闻言,沉吟不语。韦见素道:“臣有一策,可消禄山之异志。”玄宗问是何策,见素道:“今若内擢禄山为平章事,召之入朝,而别以三大臣分领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则禄山之兵权既释,而异谋自沮矣。”国忠道:“此策甚善,愿陛下从之。”玄宗意犹未决。退入后宫,把这话说与杨妃知道。杨妃虽极欲禄山入朝,再与相聚,却恐怕他到了京师,未免为国忠所害。乃密启玄宗道:“禄山未有反形,为何外臣都说他要反。陛下无故征召,适足启其疑惧。不如先遣一中使往观之,若果有可疑。然后召之,未为晚也。”玄宗依言,即遣辅璆琳赍珍果数种,往赐禄山,潜察其举动。
璆琳奉命至范阳,禄山早已得了宫中消息。遂厚款璆琳,私将金帛宝玩赠与,托他周旋。璆琳受了贿赂,一力应承,星夜回朝复旨,极言禄山忠诚,为国并无二心。玄宗信以为然,遂不召禄山,日夕同嫔妃内侍及梨园子弟们,征歌逐舞。杨妃与韩国、虢国夫人辈,愈加骄奢淫逸。
杨妃身体颇丰,性最畏热。每当夏日,止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挥汗不止。却又奇怪,她身上出的汗,比人大不同,红腻而多香,拭抹于巾帕之上,色如桃花,真正天生尤物,绝不犹人。一日,玄宗与杨妃避暑于骊山宫,那宫中有一殿,名曰长生殿,极高畅凉快。其年七月七日夜,乞巧之夕,天气炎热。玄宗与杨妃同坐于长生殿庭中纳凉,至二更余,方将相携手入寝同卧。宫女们亦散去歇息。杨妃苦热,睡不安稳,乃拉着玄宗再出庭中乘凉,不唤宫女们服侍。二人只穿小衣,并肩而坐。玄宗一手摇扇,一手抚杨妃说道:“今夜牛女二星相会,未知其乐何如?”杨妃道:“天上之乐,自然不比人间。”杨妃道:“人间欢聚终有散场,怎如天上双星永久成配。”玄宗笑道:“若论他会少离多,倒不如我和你日夕欢聚。”说罢,不觉怆然嗟叹。玄宗感动情怀,把杨妃搂住说道:“你我恁般恩爱,岂忍相离。今就星光之下,密相誓心,愿生生世世长为夫妇。”杨妃点头道:“阿环同此誓言,双星为证。”玄宗大喜,两个相搂相抱,同入罗帏,作阳台之梦。玄宗自此对杨妃更加恩爱。
是年九月,蓬莱宫中柑橘结实。这种柑橘,是开元十年间江陵进贡来的,味极甘美。玄宗命将数枚种于蓬莱宫中,一向只开花不结实。那年忽然结实,立言余颗与江南及蜀中进贡者无异。玄宗欣喜,亲自临视,命摘来颁赐朝臣。杨国忠率众官上表称贺,玄宗大悦。那柑橘中却有一只是合欢的,左右进上。
玄宗见了,愈加欢喜,谓杨妃道:“此果似知人意,我与你同心一坪,所以结此合欢之实。我二人可共食之,以应其详。”乃促坐同剖,交口而食。杨国忠又复献谀,以为此乃非常之祥瑞,宜赐酺称庆。玄宗准奏,遂降旨,以宫中有珍国之祥,赐民大酺。于是择日,率领嫔妃及诸王辈,御勤政楼,大张声乐,陈设百戏,听人纵观,与民同乐。都下士民男妇拥集楼前,好不热闹。教坊女人,有王大娘者,能为舞竿之戏,将百尺长的一根大竹竿,捧置头顶,竿儿上缀着一座木山,为瀛洲方丈之状,使一小儿手持绛节出入其间,口中歌唱。王大娘头顶着竿,旋舞不辍,却与那小儿的歌声节奏相应。玄宗与嫔妃诸王等看了,俱啧喷称奇。时有神童刘晏,年方九岁,聪颖过人,官为秘书省正字。是日在楼侍宴,玄宗命咏王大娘舞竿诗,刘晏吟道:
楼前百戏竞争新,惟有长竿妙入神。
谁道绮罗偏有力,犹自嫌轻更着人。
玄宗与妃嫔及诸王,见刘晏少年吟诗敏捷,词句中又隐带谐谑之意,都欢喜称赞。玄宗以锦袍赐之。
宴至晚夕,楼上挂起各样花灯,光彩眩目。忽楼前人声鼎沸,也有嬉笑的,也有争嚷的,也有你呼我应的,极其嘈杂。
玄宗问是何故,内侍奏道:“众人争看花灯,拥挤喧哗,呵斥不止。伏候圣裁。”玄宗道:“可着该管官严饬禁约,如再不止,拿几个责治示众便了。”刘晏忙奏道:“人聚已众,不可轻责。况陛下既与民同乐,许其纵观,如何又加责治。以臣愚见,莫如使梨园乐工,当楼奏技,传谕众人,令各静听。众人喜于闻所未闻,则喧声自止矣。”玄宗道:“此言极是。”遂命内侍先传圣旨,晓谕诸人。随后梨园众子弟,个个锦衣花帽,手执乐器出至楼头,齐齐整整的都站立于花灯之下。众人拥着观望,那欢笑之声,虽未即止,然不似以前喧闹了。高力士奏道:“众乐工之中,惟李的羌笛,尤为擅名,是乃众人之所喜听,宜令其先吹一曲,以息众喧。”玄宗依奏,命李先独自当楼吹笛。李领旨,就于楼头把手指着楼下,高声道:“我李奉圣旨,先自吹笛与你们众人听。你们若果知音,须静听着。”说罢,双手按着一枝紫纹云梦竹的笛儿,嘹嘹呖呖吹将起来。这一曲笛儿真正吹得响彻云霄,清泠动听。楼下万万千千的人,都定睛侧目,寂然无声。玄宗大喜。李笛声吹毕,众乐齐作,继以清歌妙舞。楼下众人都静观寂听,更无喧闹。
玄宗直欢宴至晓钟鸣动,方才罢散。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4回 雪衣女诵经得度 赤心儿欺主作威
玄宗自勤政楼宴乐之后,以为天降休祥,太平无事,惟日夕在宫中取乐。杨妃亦愈加骄奢极欲,玄宗游幸各宫,多与杨妃同车并辇而行。杨妃常不喜乘舆,欲试乘马。因命御马监选择好马,调养得极其驯良,以备骑坐。每当上马,众宫娥扶策而上。内宫女侍数百人,前后拥护。杨妃倩妆紧束,窄袖轻衫,垂鞭缓走,媚态动人。玄宗亦自乘马,或前或后,以为快乐。
杨妃笑道:“妾舍车从骑,初次学乘,怎及得陛下鞍马娴熟,驰逐之际,固当让着先鞭。”玄宗戏道:“只看骑马,我胜于你;可知风流阵上,你终须让我一头。”杨妃也戏道:“此所谓老当益壮。”说罢,二人相顾大笑。
自此,宫中饮宴,即并为风流阵之戏。你道如何作戏?玄宗与杨妃酒酣之后,使杨妃统率宫女百余人,玄宗自己统率小内侍百余人,于掖庭之中排下两个阵势。以绣帏锦被张为旗帐,鸣小锣,击小鼓,两下各持短画竹竿,嬉笑呐喊,互相戏斗。
若宫女胜了,罚小内侍各饮酒一大觥,要玄宗先饮。若内侍们胜了,罚宫女们齐声歌唱,要杨妃自弹琵琶和曲。此戏即名之曰风流阵。一日,风流阵上宫女战胜了,杨妃命照例罚内侍们酒一杯,因酌金斗奉与玄宗先饮。玄宗亦酌金杯赐与杨妃道:“妃子也须陪饮一杯。”杨妃道:“妾本不该饮,既蒙恩赐,请以此杯与陛下掷骰子赌色,若陛下色胜,妾方可饮。”玄宗笑而许之。高力士便把色盆骰子进上。玄宗与杨妃各掷了两掷,杨妃已掷胜色,玄宗将次输了,惟得重四可以转败为胜,于是再赌赛一掷。一头掷,一头吆喝道:“要重四。”见那骰儿辗转良久,恰好滚成一个重四。玄宗笑向杨妃道:“我呼卢之技何如?你该饮酒了。”杨妃举杯饮尽,玄宗道:“朕得色,卿得酒,福与之共。”杨妃口称万岁。玄宗因掷色得胜,心中欢喜,又与杨妃连饮几杯,不觉酣醉。乘着酒兴再把骰子来掷,收放之间滚落一个于地。高力士忙跪而收之。玄宗见力土爬在地上拾骰子,便戏将骰盆儿摆在他背上,扯着杨妃席地而坐,就他背上掷色。两个一递一掷,你呼六,我呼四,掷个不了。
高力士双膝跪地,双手撑地,一动也不敢动。正好吃力,只听得层梁上边咿咿哑哑说话之声道:“皇爷与娘娘只顾要掷四掷六,也让高内监起来掷掷么。”这掷掷么三字,正隐说着直直腰。玄宗与杨妃听了,俱大笑而起,命内侍收过了骰盆,扶高力士起来。力士叩头而退,玄宗与杨妃同入寝宫去了。
看官,你道那梁间说话的是谁?原来是一只能言的白鹦鹉。
这白鹦鹉是前日安禄山进献与杨妃的,畜养宫中已久,极其驯服,不加羁绊,听其飞止。他总不离杨妃左右,最能言语,善解人意,伶俐异常。杨妃爱之如宝,呼为雪衣女。忽一日,飞至杨妃面前说道:“雪衣女昨夜梦兆不祥,梦己身为鸷鸟所逼,恐命数有限,不能常侍娘娘左右了。”杨妃道:“梦兆不足凭信,不必忧虑。你若心怀不安,可将般若心经时常念诵,自然福至灾消。”鹦鹉道:“如此甚妙,愿娘娘指教则个。”杨妃便命女侍炉内添香,亲自捧出《般若心经》,合掌诵了两遍。
鹦鹉在旁谛听,记得明白,朗朗的念出来,一字无差。自此之后,那鹦鹉随处随时念诵《心经》。如此两三月。
一日,杨妃闲坐于望远楼上,鹦鹉也飞来立于楼窗,忽有个供奉游猎的内翩,擎着一只青鹞从楼下走过。那鹞儿瞥见鹦鹉,即飞起望着楼窗便扑过来。鹦鹉大惊道:“不好了!”急飞入楼中。亏得一个执拂宫女将拂子尽力拂那鹞儿,恰正拂着了鹞儿的眼,方才回身展翅飞落楼下。杨妃急看鹦鹉时,已闷绝于地,半晌方醒。杨妃抚慰道:“雪衣女,你受惊了。”鹦鹉道:“恶梦已应,惊得心胆俱碎,谅必不能再生,幸免为所啖,当是诵经之力。”于是紧闭双眸,不食不语,只闻喉间念诵《心经》。杨妃时时省视。三日之后,鹦鹉忽张目向杨妃道:“雪衣女仗诵经之力,幸得脱去皮毛,往生净土矣。娘娘幸自爱。”言讫,长鸣数声,瞑目戢翼,端立而死。杨妃见了,十分嗟悼。
命内侍殓以银器,葬于后苑,名为鹦鹉冢。不在话下。
再说安禄山在范阳,思欲称兵造反,只为玄宗待之甚厚,要俟其晏驾方才举事。但杨国忠时时寻事来撩拨他,意欲激他反了,以实己之言。于是禄山生个事端,遂上一疏,请献马于朝。其疏略云:臣安禄山,承乏边庭,所属地方多产良马。臣今选得良马三千余匹,愿以贡献朝廷。每马一匹用执鞚军二名,臣更遣番将二十四员部送,俟择吉日即便起行。伏乞敕下经历地方,各该官吏预备军粮马草供应,庶不致临期缺误。谨先具表奏闻。
禄山此疏,明明是托言献马,要乘机侵据地方,且要看朝廷如何发付他。当下玄宗览疏,沉吟不决。因将此疏付中书省议复。国忠入奏道:“边臣献马于朝廷,亦是常事。今禄山故意要多遣军将部送,以三千马匹,而执鞋者反有六千人。那二十四员番将,又各有跟随的军士。共计当有万余人行动,此与攻城夺地者何异。陛下当降严旨切责,破其狡谋。”玄宗道:“彼以贡献为请,无所开罪。即云部送多人,亦未必便有异志,何可遽加切责。只须谕令减省人役罢了。”国忠见玄宗不从,快快而退。
时高力士侍立于旁,玄宗对他说道:“朕之待安禄山,可谓至厚,彼必不相负。今表请献马于朝,虽欲多遣番将部送,谅亦无他意。而国忠欲请严旨切责,朕不以为然。前者,朕曾遣辅璆到彼窥察,回奏说他忠诚爱国,并无二心。难道如今便忽然改变了不成。”原来辅璆琳平日恃宠专恣,与高力士不睦,因此力士乘间密奏道:“老奴闻得,辅璆琳两番奉差到范阳,多曾私受安禄山贿赂,故饰词复旨,其所言未可信也。”玄宗惊讶道:“有这等事,汝何从知之?”力士道:“老奴向已微闻其事,而未敢信。近因璆琳奉差采办回来,老奴往候之。值其方浴,坐以待其出。因于其书斋中案头,见有安禄山私书一封,书中细询朝中举动与宫中近事。又托他每事曲为周旋遮掩,又约他每事密先报知。那时老奴窃窥未完,璆琳浴毕而出,连忙藏好。据此看来,他内外交结,贿赂相通,信有其事矣。老奴正欲密将此事上闻,适蒙圣谕,谨此启知。”玄宗闻言大怒,即唤璆琳来面讯。又差力士率羽林军致其第搜取私书物件。不一时璆琳唤到,其所有私书与所受的贿赂都被搜出,上呈御览。
原来璆琳与禄山往来的私书甚多,力士检看其中有关涉杨妃的,即行销毁。因此宫中私情之事,幸不败露。当下玄宗怒甚,欲重处璆琳。力士密启道:“皇爷欲加罪璆琳,须托言他事以征之,切勿发露通信受贿之事。不然恐致激变。”玄宗点头道是。
遂命将璆琳就于内廷杖杀,只说他采办不称旨,赐死。故禄山多遣军将来献马,玄宗亦有些疑心。即遣中使冯神威赍手诏往谕止之。其略云:览卿表奏,欲献马于朝,具见忠悃。但马行须冬日为便。今方秋初,田稻将成。农务未毕之时,且勿行动。俟至冬日,官自给夫部送来京,无烦本军跋涉。特此谕知。
冯神威赍诏至范阳,禄山已窥知朝廷之意,又探知杨国忠有许多说话,心中大怒。及闻诏到,竟不出迎。冯神威来到府中,禄山乃大陈兵卫,据胡床而坐,也不起身迎接。冯神威开诏宣读毕,禄山满面怒色,也不设宴款待,只叫他出就馆舍。
过了两日,冯神威欲还京复命,入见禄山,问他可有回奏的表文否?禄山道:“诏书云:‘马行须俟冬日至’。十月间,我即不献马,亦将亲诣京师,以观朝臣近政。今亦没甚表文,汝为我口奏可也。”冯神威不敢多言。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5回 安禄山范阳造反 封常清东京募兵
却说玄宗恨禄山,杨妃没奈何,只得劝解:“禄山原系番人,不知礼数。又平日过蒙陛下恩宠,待之如家孺子,未免习成骄傲之性,故不觉一时狂肆。他前日表情献马,或原无反意。
现今他有儿子在京,结婚宗室。他若在外谋为不轨,难道竟不顾其子孙。”原来禄山长子名庆宗,次子名庆绪。那庆宗聘宗室之女荣义郡主为配。因此禄山出镇范阳时,留他在京就婚,尚未归范阳,故杨妃以此为解。玄宗听了,暗想:“如今可着安庆宗上书于其父,要他入朝谢罪,看他来不来,便可知其心矣。”遂命高力士谕意于安庆宗,作速写书,遣使送往范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