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春秋 - 第 5 页/共 23 页
却说双阜关督理政务的大夫,姓廉名洁,曾在佞臣包赤心家做过西席,百端夤缘,故得此美任。秉性贪财好色,初莅任时,家眷未到,有管税蠹胥,名唤包静,访知他的毛病,便购两个大脚姿色婢女,扮作家童,送入署内。廉洁大喜,凡有言语,无不依从。包静又代买办一切对象,也照例俱领状,却不说价。廉洁只道真心为他,谁知赔了一件,赚得十件百件。又有余大忠荐个家人与他,名唤郎浒,廉洁让他管理支收。仍有四个也是他们推荐的,在关稽查。包静等此五人各明坐股分,又暗送羡余;每日放关事毕,或名园品花,或歌楼挟妓,真个系朝朝端午,夜夜元宵,俱成刎颈心腹。廉洁有族弟名唤廉勇,其胞妹选入宫中为贵人,元妃薨后,便立为妃。廉洁更加胆壮。
这日,有教成的新歌女过关,包静留住,请廉洁宴乐三天。第四天,又请郎浒等人行乐。定更时分,正唱得高兴,忽见廉洁闯入,众人惊起,廉洁道:“你们如此快活,却使我在衙门内寂寞。”包静道:“今朝系小的母亲生日,五位爷赏光,留住小饮,几位姐姐闻知,亦来拜贺,歌句曲儿以作寿礼。小的母亲辞不敢当,他们仍硬坐下。今老爷来得好,到不须请。”说毕,摆出席来,郎浒等退侍两边。廉洁赏坐赐酒,彼此戏谑,全无体统。
开怀畅饮半酣之时,忽有亲随禀道:“邑宰蒋羹请见。”廉洁道:“此刻来打什么混!谁说我在这里?”包静道:“没有人说。”廉洁道:“回他明日辕门会罢。”包静出去,只见许多人不由分说俱挤进来。邑宰向廉洁道:“西庶长到衙门多时了。”廉洁问道:“从何处来,有何事干?”邑宰指包静等与同进者道:“这系包静,这系郎浒、秦仕、宋柱、顾嗣等。”阶下拥上壮士,将六犯拿祝原来西庶长吩咐铁柱、之英、之华,连夜赶往双阜,擒拿各蠹,不可走漏消息。初更即到,将兵分布,凡在关上者,无论大小,尽行拿住抄籍。这包静等要紧的,所以邑宰引将来。
恰恰诸要犯皆聚于此,铁柱令军士一概上锁,指挥前后四处寻搜入册。廉洁不知何事,站在旁边,只是抖颤。铁柱道:“大夫,庶长在贵衙门已久,也该回去陪客。”廉洁两只脚那里走得动,铁柱叫二卒掖之而行。
走到大堂,西庶长坐在上面呼道:“大夫请了,连夜不敢安逸于衙门,足见劳心竭力于王事。”廉洁勉强向前参见,半个字也回不出。只见陆续拘到犯人,按簿查点,不曾脱漏。抬来的货料珍贝,阶下堆满。
天亮时候,庶长令邑宰估值,各赃俱准作紫贝算--原来中国用五金,浮山用的是贝,共有六种:青、紫、黑、白、黄,犹之金、银、铜、锡、铁,以纯青者为贵,紫者次之,黑者白黄者又次之。五色兼备者为最贵。所谓紫贝,犹中华之银耳--邑宰奉命,传各市侩照常估值,开册呈上。庶长看廉洁名下,十三万五千余贝;郎浒五十万七千余贝;秦仕等四人,各二十万七千余贝;包静九十万六千余贝;管税十二人,多者十 余万贝,少者五万余贝。其余查船、称秤、量船、算数各项人役,皆有万余贝,其总五百余万贝,小者不入数。又抄出官秤七十二杆,官丈七十九竿,官斛七十五张。庶长稽查定数,仅有秤二十四杆,丈二十四竿,斛二十四张。如何增出许多?令邑宰比量,较出秤丈斛各有三种:秤,一种比官秤大十斤,一 种比官秤小十斤;丈,一种比官丈大五寸,一种比官丈小五寸;斛,一种,比官斛大二升五合,一种比官斛小二升五合,西庶长道:“船户之言不谬。”问道:“前日锁的船家可曾放去?”邑宰查明禀道:“尚在。”西庶长道:“可速唤来。”邑宰带进,船户跪在阶下说道:“爷爷啊,实不干小的事,小的同客人说,那瘟客人不肯,他自去了,与小的无干。”西庶长道:“抬起头来。”船户仰望,喜道:“客人在这里了!”慌爬起身,欲奔向前。铁柱叱道:“庶长在上,如何不认得!”船户方知,退下叩头道:“庶长爷爷,累小的饿得好苦也。”铁柱呵叱,方才住口。
庶长令彻余供给之,乃合道:“五千余贝的管税者带人。”邑宰牵进一个跪下,名唤门琛,视其人鹰眼勾鼻,斑脸撮唇,口角垂下,耳轮向前,年纪五十余岁。问道:“你充役几十年了?”回道:“方三十年。”庶长道:“尔还有贝,置在何处?从实供来。”回道:“俱被抄搜在此。”庶长命上夹棒,仍然无词。熬受逾时,三收三放,始供出借包静族弟包光家内地窖密藏。庶长命铁柱同邑宰带去查验,起出整整一百万贝,又起出一千零十万贝,系包静平素所蓄的。庶长大怒,将众犯尽用严刑,又供出寄置埋藏者五百三十余万。庶长命将郎浒、包静碎剐,门琛支解示众。其余俱拟大辟,分别远近处决。赏船户紫贝三十个,五百军士每人十个。其余尽行入册,共二千二百十 余万贝。将廉洁上了槛车。仍命铁柱领兵,交还樊勇。令蒋羹兼护关务,并让依时脚价,陆续将赃货装载送部。
铁柱回来,乃同上船开行。到处,大夫邑宰俱备灯彩鼓乐迎送。所馈礼物,庶长看过,令之英登簿,尽行退回。各官恳求赏收,庶长道:“老夫船小行迟,不能多带,诸位实心,可代老夫挽船走数里。”大夫邑宰要加人丁,庶长道:“此俱贫民,今年大旱,安得饱餐,岂堪差使彼等用力?老夫心酸。”各官听了,俱自行拉挽船只。
到了铜山地方,只见邑宰菜色鹄形,左手抱琴,右手提壶,并无灯彩鼓乐,单身在岸迎接。庶长命住船,邑宰报名道:“铜山邑宰独孤信天迎接老庶长。”庶长附之华耳边说了几句,之华登岸去了,再命信天上船,便令开行。信天参见毕,躬身禀道:“铜山土瘠民贫,本年大旱,屡次详报灾荒,未蒙批发。今幸福星照临,恳恩赏准,以苏百姓。”庶长道:“既无丝竹灯彩,又无筵席土仪,尔为邑宰,差务礼节都不知么?”信天禀道:“卑职心非不欲,奈岁凶荒,无从措办,特抱焦桐,请操鄙曲,以当灯彩鼓乐,薄鲁半杯,权为供奉席筵。”庶长道:“可。”信天斟上酒,乃接琴而鼓道:岁连凶,盖藏空;生计穷,诉苍穹。
庶长接酒敬与古璋,又问信天道:“杯何少也?”信天舍琴道:“卑职不知庶长之嘉宾。”答毕,复鼓道:
无路通老羸,沟壑壮西东。
忽闻岸上骤然腾沸,视之,却系许多百姓持香奔号而来。庶长令住船,出舱问道:“尔等意欲何为?”百姓跪下禀道:“闻得庶长怪邑大夫不恭,锁带回京,众百姓具香奔叩,恳求代罪。”庶长道:“我带邑宰回都,与尔们何干?”众百姓道:“铜山向系饶邑,屡年来差傜赋役重迭奇扰,盗贼繁多,百姓不堪,十去八九。自去岁独孤大夫莅任,差傜俱无,仅完国赋,经年无讼,民户尽复。今闻因不取于百姓、无以供奉获咎,小民何忍!愿庶长还我父母,所欠缺礼数,求限赔缴。”庶长大笑,对古璋道:“可见独孤为政良矣?”乃命信天上岸,之华进舱。信天也要来换纤,庶长道:“不需。今日系老夫,若系他人,贵邑宰获罪多矣!”说毕开船。
数日到都,将带来的挽纤各官,始行诫谕放还。留之英、之华于馆中居祝再上朝复命。水湖已经先到,岛主知之英、之华缘由,并召上殿。朝毕,岛主道:“二卿且屈为下大夫,特立功业,再升显职。”又问道:“古卿缘何不见?”之英、之华奏道:“未蒙恩召。”岛主道:“古先生勋劳盛矣,前代国家立不朽之绩,今又招得二卿,定西边之乱,爵禄不可屈大贤,请为客卿。”之英、之华方谢恩毕,遂到庶长府。古璋道:“我志在报仇,如何受爵于此?二位贤弟莫说我心事,只善代我辞焉可也。”之英、之华道:“如此,弟等也不受封了。”古璋道:“既已受矣,怎可复辞?”二人乃去复命,称古璋素甘淡泊,惮于烦扰,立志不仕。岛主哪里肯依,又命水湖捧弓旌聘延。古璋固辞。再命庶长来劝,古璋坚卧不起。庶长复道:“臣察古璋非逆命者,另有隐情,且缓图之。”岛主应允。
西庶长乃将双阜关事并赃册奏上,岛主看毕大怒道:“如此狼藉,商贾何以为业,百姓何以为生!所罪允当。”庶长又奏道:“督管大夫廉洁,臣前未奏,谕便宜见机,现已锁槛到都,臣不敢擅专,请命定夺。”岛主道:“总理所司何事?胥役之罪,皆其罪也,大辟何疑!”只见上大夫余大忠、中大夫包赤心出班奏道:“廉洁实该万死,罪在不赦。恳主上鉴其愚鲁失察,全其首领。”岛主道:“如何为之愚鲁失察?”包赤心道:“据庶长所奏,廉洁赃十三万有零,包静乃致于有千万,廉洁若真贪婪,不应少于胥役百倍。”岛主道:“且监候着。”乃与庶长道:“卿可知其详?”庶长道:“臣曾访知,正羡尽归廉洁,罚羡皆出包静之手。包静历年久远,廉洁到任未及三 月,所以较少。”岛主道:“罪不容诛。”庶长又奏道:“月月河口下大夫樊勇勤于职事,教士严明,铜山邑宰独孤信天为国爱民,仁廉可嘉。”岛主降旨:樊勇升为中大夫,兼管双阜关政;信天升为下大夫,管理州政兼本邑事务。
庶长又奏道:“计巨赃二千余万贝,皆系民之脂膏。东西两关,每岁额征一百万,令此赃既充公,请免两关二十年之征,以苏民力,既可以广君仁,又见国家不重货赂。”岛主沉吟。
当下余大忠出班奏道:“西庶长所言,未为不是。原昔关征之设,起于国用缺乏,已百余载,民俱安之。命停而不征,固民所喜,他日复征,民岂无怨?臣愚窃谓:只宜选用贤良,严禁贪婪,民力即苏矣!”西庶长奏道:“去恶莫如尽,若仍然旧征课,安能免胥役生端索诈?既知重累闾阎,而犹设此,是不爱民也!”包赤心奏道:“二十年后,仍然复征,管关大夫不能独力,必须吏役,又安知其索诈与否?仍是选用贤良、严禁贪婪为是。”岛主点头道:“国家资用,惟赖砂税关钞。从前东西共有七关,因樊庶长奏:多关滞商病民,徒供游手肥饱,改并为二。
连年砂税缺少颇多,今关钞再去,未免缓急无备。庶长既称独孤信天之贤,今调往鹗群关总理。再砂税事务,为寡人熟筹之。”庶长请示岛主道:“私砂泛溢,无法可遏,其另立良规,以杜枭途。”庶长道:“往时无稽,原难禁止,后立连井模规,白应断绝。奈又奉法不力,名存实去。但臣未亲莅其事,悬揣恐无实济,须与经历此任者酌之。”岛主道:“此包、庄、毕三卿所熟悉,易徐徐斟酌复奏。”四人领命退下,筹议三天,绝无良策。
原来浮石东境,有冈名曰玉砂,又名砂碛,与西南砂碛冈不同,处万峰之中,周围三百六十余里,内产淡砂。说起事来,着实古怪,悟其道理,却也寻常。浮山处海之中,四面俱系咸水,凡各岛洲屿皆然。惟玉砂冈所产之砂偏淡,每水一石,用砂二钱入而扰之,咸气结澄于下,水始甜美可饮,如中华之矾。
所以浮山各处莫不赖此。大凡物极则返,兹缘咸极,因而生谈,虽造化之精微,亦理气之奥妙。浮石除五谷竹木之外,少有所产,惟赖此砂,以雄外岛。其取砂之法,虽俱在于三百六十里之中,又各不同。有先将浮土拨开,用金筛压之,其气出地面即结成砂者;有将竹筛置于浮土之上,待其气升而始结成砂者;有将浮土搬尽见底,气自四旁出而漫结成砂者。取法虽不同,而功用则无异。前王因各岛皆有贵货异宝奇珍,本国罕产,用度每缺,因征砂税。制定竹篓收贮,每篓税紫贝一枚,岁约税三百余万。因民私货日多,乃使才干中大夫一员监之,中下大夫一员副之。因地广民多,二员不能兼尽,又使下中大夫四员、下下大夫十六员,分方统理。国用赖之以济。计浮金额税六十 万枚,双龙税二十四万枚,天印税十六万枚,各洲屿砂岛税一 百二十余万枚。后来官贪商病,私徒渐起,国用复缺。有良臣曾尔惠,另设规模,分方分乡分里分井。其法以九家为井,并有头;九井为里,里有长;九至为方,上士统之;九方为乡,下大夫督之。每井并力合作,起则同起,止则同止;其起于里长处报起,其止于里长处报止。里长乃计定数得若干。又恐里长徇私作弊,另设游巡查访,未报起而即取者、已报止而犹取者罚。初时设法严而奉法力,官清吏肃,私途杜绝。无如年久废弛,官墨吏污,费重私生,官篓滞而国用又缺矣。
包赤心、庄无忌、毕竟发曾为玉砂冈大夫,在任只计暗征,并不知砂务,后来效尤渐渐加甚。岛主只道砂滞用缺,那知费重商艰,私途侵广?今使四人同议,三人既莫能为谋,西庶长又未熟谙,无法可施,只得回奏道:“百闻不如一见,臣请前往察看势局,再作良图。”岛主允奏。庶长回府,请古璋同行。古璋道:“同行不如各行,而后参议。”庶长道:“何也?”古璋道:“同行同见,二人只一人之功,分行各有所见,合而参之,事半功倍矣!”庶长道:“甚善,何时动身?”古璋道:“不如今日便行。”庶长乃命铁柱陪伴。
他们扮作商客起程。第三天,望见远峰有如水浪鱼鳞,好像千叶莲华形状,料是玉砂冈。午后行到,问着一个老牙行住下。看那冈形,四面层层峦岫围绕,苍翠回环,顶上却是一坦平川。访问买砂法则规例,牙行伙计道:“客人可惜来迟了。”古璋道:“何也?”牙行道:“从前好做利钱大,而今西庶长要到此查考,谁不谨守法度?”古璋道:“三百六十余里,庶长一人,如何查考得到?”牙行道:“这个老儿没有商量,知道系他的家人,也都清洁,遇着犯法的,从不姑息容情。久惯业私砂者,虽有神通,亦无用处。”古璋道:“这般说,我们只好另寻营生。”牙行道:“何处有私砂利厚?”古璋道:“虽闻厚而来,但不知实有几分利息?请细指教。”牙行道:“吵本每斤合黄贝一枚,篓价及诸费用每斤也作黄贝一枚,正税每斤黄贝一 枚,水陆脚价外加每斤黄贝二、三、四、五枚不等。向来每篓成本仅黄贝数百枚千枚,自前任钟大夫作俑,每岁苛紫贝万枚;商贾恐其作践羁误,勉力供奉。嗣后晋大夫又倍之。因而上下各处无不苛矣,有增无减,较昔年成本约倍加矣?业私者,砂本每斤却要黄贝二枚。不拘定篓,随便桶箱囊橐,皆可装用,每五斤约甩黄贝一枚。地头费用路途闸关河坝规例,每斤黄贝二枚;水陆脚价每斤近者一二枚,远者三四枚,计每百斤近者黄贝四五百枚,远者黄贝六七百枚。较之官砂成本,犹不须半,远近任售,而且无关羁闸阻,苛求勒索,请教利厚不厚?”古璋道:“九人为井,起止记时,安得有私?”牙行道:“客人你呆了?利之所在,父母不能禁其子,惟法可以杜之。
然须持法者洁,而守法者谨,亦可谓之法。而今惟知聚敛以媚权势,钻升谋久,能有几人尽其职事?尔虽奉公而无贿赂馈送,不但不保尔作能员,反吹毛求疵,移花接木,重则锻炼加罪,轻则降调革离,换心腹来,以便取贿。据尔说,还有不怕死不要货的么!”古璋道:“闻西庶长四路皆有人探听,如何此地狼藉酿害而反不知?”牙行道:“那巡游的人,闻有风声始能探听。今之贿赂,不用过付,瞒着一切,皆系按篓派敛自交,商贾又俱胆小畏累不敢声说,难道受贿的反自张扬?既无风声,从何探起!”古璋道:“贿赂闇昧是不能探听,私砂却非闇昧,如何也探不出?”牙行道:“客人怎问得详细,其中原故,便是久在冈内做官的也未必知,其余知得的又不能言,所以愈病愈痼,万难除荆”古璋道:“守法之人,则若之何?”牙行道:“就系有人,也无用处。”古璋道:“何也?”牙行道:“外国外岛及国中近远地方,皆有商贾认定运售;而贴近冈上地方,向无商人居住,人民不能使之咸食,所需淡砂,历来不禁,业私砂者,皆借此偷漏。夫既无商贾愿管,而又无善法以治之,此私砂隙窦之根由也。”古璋道:“其中有如许委曲,非蒙指教,安能得知。近时商人心性伎俩,尚未详悉,愿闻其略。”牙行道:“凡大商惟知蒙混专利,小商只爱趋附取巧。是所畏者,虽殚膏竭髓,尊之奉之,惟恐或后;所可欺者,尽减刻剥削,欺之凌之,犹未洽心,必枵腹代为效力,方无谤毁。然受亲信侵渔,为之傀儡,并不觉悟,实属昏庸。若顾惜大体、公谨守法者,绝无其人。”古璋道:“商业在兹,岂有不自顾惜,而反坏法?”牙行道:“商人若能顾大体,守藩篱,则费何由增,官何敢暴?皆缘各怀各私,惟骛目前之利,不计日后之害,只知一己之小益,不惜公众之大伤,所以日趋日惫,而己亦随之。”古璋道:“何至于此?”牙行道:“内中曲折,老容未悉。当事大夫贤愚不等,其受苞苴,与寄赖于商营私,而惟商命是从者,不必论矣。间有为国变民之当事,未谙底韫,而虚心询问,以为询一商则百商同,哪知商情虚假,大有悬殊者。”古璋道:“何所不同?”牙行道:“事虽相同,而时有不同,力有不同,则迥异矣,苟途当事之下询,而陈其大纲,剖其节目,则一利而无不利矣。
孰不谓之维持公正哉!乃狡猾之商,狼狈朋结,当下询时,故作仰体为公之言,巧鼓如簧变乱之舌,计-于朋比利,而于大众同利者则不宣也,于朋比利多而大众亦利者,犹不快也。惟朋比得专其利,方肯为之言,而己所得之利复过于朋比,其心始足,其情始愿,乃称其颂善,而怂慂其行。当事大夫虽复访询,又皆其朋比;此外固不乏人,则皆畏惧其威势,而莫敢道其非。是以虽当事大夫有求治之心,而终不得治者,皆此辈之不顾惜大体,而蒙混专利所致也。”古璋道:“何谓只骛目前一己之小利?”牙行道:“如私砂之出路,实有二端,俱为私枭之源:其一系砂户偷卖,其一系商篓夹带。”古璋道:“闻装篓时俱照定数,至换船处,例要复秤,称出多斤,汇总计数,照篓纳贝,安能有私带出?”牙行道:“原定每篓一百八十二斤,今装篓时,皆二百三四十斤,沿途被船偷卖,至复秤处,仅有一百八十余斤、一百九十余斤不等,此所多之斤,虽照篓纳贝,而沿途每篓被船偷卖之四五 十斤,俱济枭贩,从何纳贝哉!是商篓之内,已有加二加三私砂矣!商人莫不知之,而不肯止也,由于相习成风;而其起始,皆由于希图多装省费,不知后来玉砂冈官长即以多装为索诈之端,而官费加重矣。费愈加重,装斤愈多,官贪愈狠。是以费日重,私日多,而商贫官富,课绌民困,砂法大坏矣。此皆由昔日骛目前小利,而遗害大众于无穷也!”古璋道:“胥吏若何?”牙行道:“其所营求,与商人等耳。商人趋利,胥吏谋食,皆不足怪。”古璋道:“闻胥吏多勤恳善作,弊有之乎?”牙行道:“有,然不能独为也。或承官意,或顺内情,或借因蒙混。如官廉情正,则伎俩无所施矣。”古璋道:“严治之若何?”牙行道:“非也,则视其情轻重,可原者诲之,而宥其初;重者乃惩之,再犯则不可恕矣。然亦必官廉洁,仁明无疵,始可以服其心。若官于俸外有取有受,则皆为赃;胥吏处于肘胁,必多知之。凡地方难免无犯法违律、未发之隐案,任其官明募干,未必能知,胥吏则多知者,如待之过苛,使不足养其妻孥,欲去而业在,中无可去处,必怀敢怒不敢言之恨,或其本身,或者骨肉亲戚,怨忿不甘,凡官之私受,以及隐案,而揭发之,播扬之,则官大受出尔反尔之累矣。”古璋道:“据足下治理砂务,当若之何?”牙行道:“廉勤虚心,广访参断。”古璋道:“待商人当若之何?”牙行道:“当如国家之待小岛,恤之而勿扰之,莫爱其货,莫信其言。”古璋道:“待胥吏当若之何?”牙行道:“当如严师之待弟子,违背规矩者,惩之勿贷,其乱寒疾苦,则所当体恤也。”古璋道:“待下属当若之何?”牙行道:“当如圉人之待群马,剔刷莫疏,水料莫减,勒辔莫松,鞭扑莫缓。”古璋道:“止于此乎?”牙行道:“水料莫减,使不受其馈送也;剔刷莫疏,系训诲勤切,使其细警也;勒辔莫松,御之严紧,使不致逾越过犯也;鞭扑莫缓,系犯法不宥,未犯者威畏惧遵奉也。”古璋道:“何以待之较胥吏尤加威厉?”牙行道:“下属同于牧令之迩民,与砂户最近,廉明则私砂少,贪鄙则砂多归私。为之上者,虽彼犹畏法,若逢节候及生辰喜庆,受其馈礼,彼则有恃而不恐矣。且所馈送礼物,俱载在簿籍。上司知其不法,自应参揭,彼则将簿籍呈焉,受过礼物之上司,惧莫能免。若知其私而不参揭,或加以诛求,或委以差事,被则借口有词,益无忌惮灾。砂法久坏,商人大困,此种近砂户官员,实为罪之魁也!”古璋道:“安能别其贤愚?”牙行道:“易耳。地方大小肥瘠各不相同,凡处于瘠与小之地方者,乃安分、不善馈送,与商人砂户相安者也。凡瘠小骤迁肥大者,馈送仰体,而善聚敛者也。凡移调俱在肥与大之地方者,最善钻营承顺,而饕餮无厌,商人砂户不堪者也。凡肥大忽迁瘠小者,不多馈送,谨守法度者也。似此按卷而稽,贤愚罔不周悉也。”古璋道:“句句明言,足下也非井市中人!”牙行道:“皆窃闻先辈之遗言耳。”古璋道:“如此,今且告别,待势定,定再来奉烦。”乃别牙行,周流察访十余天,各里俱到,官吏之愚、不肖,大小周知。乃于冈中见西庶长道:“不佞到此十余天,各事已知其略,然畏首畏尾,殊难措置。当年立法原善,无如玩法者多,虽极整顿,而转瞬又无用矣。在此无益,不如回去共议。”西庶长道:“也须周围巡视。”又回环审察三天,乃同回到都中。
西庶长奏请降旨,令大小文武官员各陈意见,以备择彩;虽纷纷条陈,皆不尽善。岛主临朝,仰天嗟吁道:“朝中职官,三层九品,备员七百二十,竞无出类拔萃谋猷,可胜浩叹。”西庶长闻之,忧虑回府,请古璋商议,答道:“最善莫如减价敌私,官砂既贱,民不病贵,谁肯食私,枭无利息,自然停止。然必清厘钱粮,严刑贪墨,禁止浮费,价始能减。其余虽有治法,守之不力,久亦无用。而今暂济目前,无如用量出之法。然须彻底清查近冈无商管售州邑之户口共若干,每岁共需砂若干,又计冈内每岁所产砂共若干,本国外邦以及多处应用若干,选下士为游巡,稽查确实。凡砂户每月例办正数已足,然后方准售所溢余。计其溢余,编近冈贩卖之徒,令砂户以溢余卖给,使转售与近民。设票填清买名产户,售地不得逾越境界。凡卖砂细民,只许用囊橐负载,编成字号保伍,不许肩挑。
另设下大夫二员,统下士十人、骑兵八百,分散巡察冈边及贴冈近邑,不合法者,皆为私砂,而并罪其同井。如此买既有人,卖亦有地;游巡察于中,精骑邀于外,乌得而有私哉!”庶长大喜,上朝奏明。岛主甚悦,令立刻颁行,乃下座道:“古卿真系大才,既不肯见,寡人当亲往。”立刻起驾。
庶长先令之英、之华通知古璋,自随驾行。之英、之华进府,到书房中,不见古璋,问童子道:“古老爷何在?”答道:“未知所往。”之英、之华使童仆分头追寻,报驾已到,慌排香案。西庶长不见古璋,问之英、之华,二人道:“连童子亦莫识去处,已找人追寻矣。”岛主道:“古先生何拒寡人之深也?”西庶长命问门官:“古老爷何往?”回道:“并未见古老爷出门。”西庶长进书房后轩,只见古璋隐几而睡。庶长假咳,古璋醒起,出位迎来。庶长拖着手道:“让老夫好寻也?”方到书房,岛主亦至,庶长道:“可速接驾。”古璋始知,连忙匐伏。岛主趋前扶起道:“古先生何作此礼?寡人屡次相请,今幸得睹仙颜。”古璋奏道:“遐境流离,不敢当岛主恩召,抗命之罪,实无所辞。”岛主道:“前建储运之奇功,今创杜私之伟绩,寡人方将举国以从,先生勿弃。”古璋道:“臣非不仕,窃有私衷,待事了结,则将犬马余年,以备鞭策。”岛主道:“前已闻王、李二卿言,待先生要去时,寡人决不强留,如有所需,悉听彩龋面今朝臣职分,未使污辱先生,谨以客卿相屈。将五周、紫背二岛为食邑,将张驸马门府为客卿府。”古璋仍未肯应。西庶长道:“去留不阻,恩极渥矣,足下犹疑乎!”古璋始行谢恩。
岛主大喜回驾,携手同上龙辂,客卿再三坚辞,岛主握手不放。西庶长道:“璋侍立可也。”客卿乃升车,侍立于旁。满城百姓争看,挤挨不开。有的道:“前时运粮亏他,因运粮而加爵。”有的道:“前时平服西崖岛亏他,因平边而加爵。”有的道:“前时系个乞儿,今乃同路人,原是料不定的。”纷纷议论。驾到朝门,客卿欲下骖乘,岛主执着手道:“不需,不需。”直到殿前,下辂谢恩。
西庶长奏道:“臣在玉砂冈看得私砂泛溢,商贾裹足,皆由于官,若不处治整理,将来效尤沿习,所害非浅。其原起于钟谨,继于晋庭,而今贪之最烈者,曰匡诗,曰凌亭,曰颜兆,曰后佩,曰心民,曰水龙,曰易种,请命拿究。”岛主道:“来天行之。兹者风云盛会,愿与诸卿共醉。”西庶长难再开口。
饮完三爵,岛主道:“庶长量雅,再饮三爵。”西庶长辞道:“臣历来痰病不时复发,太医切戒勿饮,今已领三爵,于礼于命俱应止矣。”客卿亦谢恩退朝。岛主命天驷部带御马两匹,送二卿归第。西庶长道:“臣病后不能乘骑。”乃先行步出。
客卿逊辞,岛主不允。天驷部已经带到,客卿看去,虽似马形,却又迥别,口扁有须,膀腿旁边俱有翅翼,宝鞍锦辔,玉勒珍鞭。部长请上骑,客卿只系步走出午门外,即交带回。
部长不敢,客卿道:“此皆君所常御,臣子焉得用之。”部长道:“主上酬功示宠,坐亦无伤。”客卿道:“君隆恩礼,臣守职分,如何敢违?”部长仍然请骑,客卿乃扶蹬而归。
不说天驷部复命,再说西、古二人退后,余、包等待宴尽欢。岛主道:“庶长诸事皆好,惟有拘执可嫌。”余太忠道:“圣论极是,庶长凡先有所闻,无论虚实,后言再不能入,却是美玉也无用。”包赤心道:“闻得庶长家人在玉砂冈问士大夫借贷,不知真假?”余大忠道:“问什么人?”包赤心道:“闻是问从简、稽穆、水亢、水朱。”余大忠道:“借贷若干?”包赤心道:“四人借与未借并若干却不知得。”余大忠道:“是了。庶长极廉,家人贫苦,想必先问颜兆等借贷未曾依允,再问从简等借。有的则向庶长称贤道洁,无的则说贪婪,言酷虐。
庶长寄耳目于群小,受其欺蒙,哪里知得?明日参额兆等,再看保举何人?若系保举从简等,这话就系真了。”岛主问道:“石林谷、云平岭守将缺人,二卿意内有何能人?”余大忠道:“臣弟。”包赤心慌蹑大忠足道:“二处俱属紧要,李之英、王之华才干可用。”余大忠道:“恐初任不谙。”包赤心道:“他自外国到来,尚能屡败我师,今与以地方镇守,有何不谙?臣愚妄,拟将猿啼峻守将金城调任云平岭,李之英补猿啼峡,王之华补石林谷,无不相宜。”岛主应允。
宴罢,二人退回,余大忠埋怨道:“我的兄弟,君之令郎,正好补此两缺,便系我等三穴,尔如何却荐王、李?”包赤心道:“颜兆等四人保全,从简等四人阻住,你只该小谢,我今荐二人,将令弟按下,尔要大谢我哩!”余大忠道:“颜兆等亦系尔门下,从简等亦系尔之所恶,我应谢尔哩,尔也应谢我。方才将我兄弟打下,还要大谢尔,这是何理?”包赤心道:“石林谷、猿啼峡,乃南北各岛要路。即罗前日书到,照会约结双龙天印,意在连衡。今将私砂禁止,枭徒切齿,散入各岛,为之向导,引兵侵袭必深。大夫令弟,我家儿子,有何本事,岂非枉送他们性命,误尔我名色?今荐二人,一者将西山朝中羽翼剪开,二者立功系我们荐的,获咎自有国法,其妙如何?”余大忠悟道:“我说尔做事再不得差,今日何以突然背谏,系我未见到之处。诘朝朝中会罢。”不说二人各别,且说西庶长次日天亮上朝,参奏凌亭等贪婪玩法,害国殃商,请即拿究。岛主道:“既去此数人,当选贤者补授。”西庶长奏道:“臣已访实,现有四人可胜此任。”岛主道:“哪四人?”西庶长道:“上士之内,从简、稽穆。”岛主不待说完,即接口道:“还有两个,可系水亢、水朱?”西庶长道:“正是二人。”岛主道:“八人之贤不肖,庶长闻乎见乎?”西庶长道:“闻之已久,未敢遽奏。自奉命到玉砂冈,凌亭等专事逢迎买誉,问其下属贤愚而记之。及至各乡,所誉者,皆商贾咨嗟,胥吏丰肥;所毁者,竟无怨叹之声,民少鹄菜之状。贤愚互易,变乱是非,此不肖之尤者也。”岛主道:“寡人已暗使访矣,待其回来,再行定夺。今石林谷守将山云已故,云平岭守将谢泾病笃,寡人欲用李之英为猿啼峡守将,调金城补云平岭;用王之华守石林谷,移治于乌枫岭。庶长以为何如?”西庶长道:“恐年轻不谙。”岛主道:“二人颇能,如何不诸?”西庶长道:“前者用兵,乃临时决断,今带临民,未知其学。”岛主道:“既能决胜,岂不能坐治?庶长过虑矣!”西庶长又奏道:“廉洁到都,今已多时,请正国法。”岛主道:“诸人皆已正法,廉洁且严监缓议。”西庶长匐伏奏道:“廉洁为罪之魁,若予宽纵,何以警戒后来?主上前已依议正法,而今更改,是疑臣也。凌亭等贪婪坏法,典刑所不赦。主上非已俞允,兹又搁住,是有谗鄙蛊惑圣聪。臣言既未蒙信行,何敢窃位!愿乞骸骨归田里。”奏罢不起。岛主出位挽扶道:“卿何偏执至此?颜兆等四人尽行革办,从简等四人皆予补用,廉洁赐鸠,宣布中外如何?”西庶长奏道:“蒙天恩俯准,国家幸甚。但臣以去位要君,虽蒙曲允,实不能安,恳降居闲职,以为炯戒。”岛主道:“寡人方与庶长图治,奈何又离远去,国家大事与谁筹之?”西庶长奏道:“上大夫顾复忠实可用,才干远过于臣,愿主上任之勿疑。今独锁渡缺员,臣请任之。”岛主道:“不可。卿素爱云平岭奇拔,可暂于彼驻扎养息。自云平岭外东西七百里,南北七千里,卿俱约束之。”西庶长谢恩而出。
当下上大夫顾复出班奏道:“西庶长长于治理,臣万不及,若以代其职事,乃舍麒麟而骖败牛也!愿主上无准其奏。”岛主道:“寡人素知卿,卿毋多辞。”又有中大夫史鉴、国长安齐奏道:“西山有不朽之功,心如铁石,遇要能断,利害莫移,正宜处于庙堂,如何出之边野?顾复虽才行兼优而明决,安能及西山?愿途召止。”岛主道:“西庶长自在相至今,甚为瘘瘠,皆由国事所使,若固留之,翻促其生。今名虽外出,实系使之调摄。寡人访其疾愈,白行召回,二卿勿虑。此日有疑难大事,则发议询之。”只见中大夫刘通奏道:“今岁春赋,各州邑皆齐,惟有四 隅四镇所辖地方,丝毫未经解到,请令庶长大夫议之。”岛主愁眉道:“这四个人肺腑真不可解。”顾复道:“优容已久,犹不知悛改,理应拿治。然此刻猛将无牛市之能,狡谲少苟刚之匹,钱粮富饶莫若杨昆,号令严明谁如龙逊?先须定有章成,自立于不败,再作良图。此时且选将练兵,置之度外,若谋之不臧,彼等交结外国,合力约期,分头长驱,四关之内,虽有可守,其外城邑,俱非国家有也!”岛主点头,又问客卿道:“先生以为何如?”客卿奏道:“臣犹未知其详。”岛主道:“国中四隅有四镇,原因其地势内宽外溢,当于孔道,乃立为关,使下大夫镇守,已历有年。现在东南通明关镇将龙逊,西南百炼关镇将杨昆,东北仙搓关,又名滋荣关,镇将牛市,西北淦中关镇将苟刚,恃其险饶,相传久者已有三世,往年仍将钱粮解回,自去岁称荒,及今年,俱未解纳。寡人心中实难忍耐,顾卿议用兵,又恐其合而齐发,更引外寇为患,亦系老成之见。先生其为筹划?”客卿道:“臣于国事,实未详悉。然兵凶战危,亦难轻动,况四镇谁不解钱粮,犹未有叛逆形迹,若忽以兵加之,是激其反也!”岛主道:“叛逆虽然未形,而不解钱粮,是叛逆之端也。兵固难于轻动,然疽岂可长养?此事二卿意见大略相同,其为寡人熟谋之。”不说同时领命退朝,再说余大忠、包赤心见西庶长到云平岭日期的本章到来,余大忠道:“眼中钉拔去矣!”包赤心道:“何尝拔去?”余大忠道:“西老儿不去了么?”包赤心道:“现在云平岭,浮金使人往来必由之地,若盘诘出底里,不便更大。”余大忠道:“有廉妃于中保护,大事无碍。”包赤心道:“主上他事可以含容,这私通外国的事,岂能宽恕?”余大忠道:“所言极是,愿速代划良策。”包赤心道:“此刻却容易。现在百结关大夫缺出,意中可有腹心奏明调补,拦在云平岭之前。大夫可修函交伊,嘱诫浮金,有馈送人来,凡对象文书,尽行留下,将此函着原人带去,庶几无失。”余大忠道:“有门生前天送礼拜见,并青贝百枚,托我转致。”包赤心道:“可是独孤信天调回管鳄群关的卫国?”余大忠道:“正是。”包赤心道不暇接:“他向来目中哪里有人?若不是看大夫面上,久已叫他回去。今来的礼,定有所求,可将数年缺少的补全,再来见我。”余大忠道:“他无别事,久谋复管关务,或管玉砂冈。往日事看我面上,叫他再加百枚青贝,不必提罢。”包赤心道:“今且使暂守百结关,他有我们二人,还怕无好缺么?但系一件,鳄群关此刻不能允,玉砂冈犹属可图。”余大忠道:“这个自然,而今砂缺胜于关缺,既由鳄群撤回,有西老儿倔强,如何图得!且便酌相商。”包赤心道:“西老儿所恶,玉砂冈亦难急图。”二人入席,只见家人奔来报道:“二老爷同包少爷北山观猎,遇虎追狼,二老爷惊死,包少爷被狼冲坠山冈而毙。”包赤心放声恸哭。余大忠劝道:“生死有命,着人去收殓,不必哭罢。”包赤心收泪道:“若前日非西老儿所阻,余至忠守修翎郡,包万象住汇源城,断无此惨!”余大忠猛然道:“有了除西老儿的计了!”包赤心道:“莫非如此如此么?”大忠摇头。正是:欲除朝内贤良相,须使心中深险谋。
不知是何奸佞计,西庶长果否陷死亡。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救浇漓立议修文德 整散漫挥毫着武谋
却说包赤心闻余大忠说有除西庶长的计策,欣然问道:“莫非使之为武元衡么?”大忠道:“他系文武全才,年虽老,刺客谁能近得!”包赤心道:“然则是谋盗兵符,用符生故事么?”余大忠道:“更不妙,廉妃岂肯为此?且主上英明,素重这老儿,若系朋谋害杀,究问起来,我们何样过?”赤心道:“此外则不知有何妙策?”大忠道:“今太医施博济系我提拔他的,如西老儿病发,只使谏官石可信奏言云平岭少有良医,庶长无人诊视,请着太医往云平岭朝夕调治,庶几速痊,得以早早回 来办理朝务。主上自然依允。我再叮嘱他暗使寒凉丸散,将痰结实闭塞,哪怕老西不死!”包赤心起身道:“杀之无迹,这个主意极好。”说毕别去。
不觉又逾两月,探得西庶长痰症大发,余大忠立刻使家人密请石可信到来,叮嘱如此如此。石可信连连打恭道:“敢不竭力仰体恩师?明日定有佳音。”余大忠道:“此事成功,贤契之劳非浅。”可信称谢而退。
次日大忠命家人请施博济来,照会这般这般。博济道:“门生有锢锁丸,服下胸宽膈畅,七日之后,渐渐闭锢,无药可开。”余大忠喜道:“此法更妙,初到勿用,待回来时再与他服,连过都推得干净。”二人正喜欢不了,只见石可信来到,笑吟吟地道:“恭喜。”大忠道:“看贤契的音容,知已妥当。”向博济道:“施大夫作速回家,恐主上见召。”可信道:“却非施大夫。”余大忠惊道:“如何不用?”石可信道:“门生原请着施大夫前往,主上已允,不息顾庶长奏道:『所言极是,但不应用正太医,只须院副安萍前往诊治。』主上点头,召安大夫择期起程矣。”余大忠道:“好事又变卦了。”施博济道:“这场功劳,可惜被他夺去。”大忠道:“这安萍最可恶,素恃技艺,从不到我门上走走,岂能托他心腹?”石可信道:“安萍自幼便好骄傲。”余大忠道:“贤契可代筹划良谋,必须笼络入彀方好。”石可信抓头呷嘴,想道:“有了,今日是安萍父亲安逸生辰,恩师可备厚礼,趁他此刻在朝送去。安氏素贫,未有珍贵之物,定系权存,既然收下,安萍回家再退还也就迟了。到来谢时,婉婉嘱托,自不能推辞。另着心腹监往同行,看其行止,庶无更变,而功可收。”余大忠称善,命取紫贝五百枚、明珠百颗,盛作两盒。石可信道:“可将明珠减去数颗,紫贝另易好食物更妙。”余大忠道:“有理。”乃除下明珠二十一颗,将紫贝另易梨枣二十枚。
这梨枣产于太极洋双珠岛内,初时朱红,后则雪白,长如梨大而止,因核是枣而形似梨,故名梨枣,味极鲜谈,为果中上品。当日余大忠指问石可信道:“这样如何?”可信道:“非恩师府上,焉得有此佳品?只是便宜他家了。门生也要尝尝。”乃取下一枚。余大忠笑道后便自到安萍家来拜贺,次命将礼送入。自己先归,家人旋复道:“安爷朝上未回,盒俱存下。”余大忠喜对石可信道:“恐是上钩也。他学问是真的,有病请看看,亦不能辞了。”搁住二人欢悦,再说安萍生来有癖,最爱山水,不图仕进,四方岛屿游历大半。嗣因母病,始潜究医理,昼夜精研。
三中母病痊愈,为父母俱老,不复出游,天天俱在城外荒村周流访病诊视。偶然遇见庶长樊嗣昌扫墓回来,安萍望见,谒道:“庶长将病,愿假八十一天调养,方可消除,否则不救。”樊庶长道:“老夫先将军当秦暴虐,上苍以吕易嬴之时,吕政残杀更甚,先将军赤心保秦,奋不顾身,助荆轲以首,所有遗孤,若非始祖卢生藏匿带来,宗祧安能至今?嗣后世世屡受殊恩。老夫岂不知疲惫,但荐引正士,犹未同升,而诌佞小人,连茹并进,忧患方深,虽主上准假,心亦不安。请教除此可有他途调摄?”安萍辞“无”而别。过了十天,果然樊庶长不能起牀,差人屡请。安萍回道:“往时见其颜色,心血已枯,惟精气犹存,须静养精以生气,养气以生血,今精气并竭,岂能复治?”第三天樊庶长便死了。因此名重都城。岛主召人院中,欲加太医职衔。因施博济素附余大忠,升为太医,只以安萍为副。今闻使往云平岭调治西庶长,欣然奉命。岛主又使有病妃嫔遍为诊视,方令出宫。
安萍到家,将往云平岭事禀明父母。安逸道:“西庶长国之贤臣,正宜前往诊视。今各家所送东西汝须记清,勿忘拜谢。”安萍将簿细看,内有余大忠的名字,细查礼单,乃系梨枣二十枚,光珠八十颗,惊道:“平素最与显要少交,余大忠并未通过闻问,如何收他的?须速查点送还。窥其深心,必系为西庶长。”安逸道:“怎么为西庶长?”安萍道:“西、余向来冰炭,石可信、施博济皆系鄙夫,依托大忠。今日石可信保荐施博济前往治调西庶长,儿心甚疑。石可信非忧国之人,施博济无缓扁之学。主上已允,后是顾庶长奏换儿去。今突亲身恭贺,又送重礼,足见石可信之奏皆其所使。”安逸道:“我误也!让孙儿将梨枣来,问系何名色,告他唤做梨枣,非寻常果品可比,孙儿丢下,又送几枚来,我用了一枚,觉得胸膈宽舒,犹有在此。”安萍命仆妇取来凑齐,计缺五枚,光珠少了七颗。安萍道:“梨枣或吃下去,珠子难道也吃了么?”令合家搜,查出六颗,余者竟找不出。梨枣照单也少一枚。安萍道:“儿且去谢他,看有何话说,另作道理。”安逸吩咐道:“总须含忍,不可躁露。”安萍受教,往余大忠家来。门上官儿道:“请进。”只见余大忠满面春风迎下道:“今早方知考先生令诞,欲备微礼祝贺,急切未能,谨具俗物二事,蒙不掷还,足见目中有弟。”安萍谢道:“夙昔未效微劳,今承厚贶,既不敢却,受实增赧。”余大忠道:“接交正长,微物何足挂齿?”引入后轩,彼此说些敬慕的话。摆上酒来,安萍坚辞。余大忠哪里肯放?只得入席。
饮到中间,安萍挑道:“萍奉命往云平岭,闻西庶长性情古怪,顾公将此好差下照,不知大夫可能代谋,另易他人?”余大忠道:“不必另易。西老儿平素轻贤傲士,最与大忠不睦,常欲甘心于彼,太副此去,如能代为舒怨除患,富贵共之。”安萍道:“萍力难操刀,有负所委。”大忠呵呵笑道:“医生杀人要刀何用!只须将寒热虚实互相颠倒,比刀还快哩!”安萍道:“这个不妙,若让君臣使佐评论起来,即难逃谋害之罪了!”大忠道:“太副果然迂直,而今有几个说真方、卖真药的?”安萍道:“愿大夫指教。”余大忠道:“今访有锢锁丸,凡是痰症服之,初时舒畅,七日之后,渐渐结紧,仙方难救。今命门颖藏在身边,只作太副家人随往云平岭。可先代其宽胸利膈,将辞别时,再用此丸。使之服下,即速回都,彼病发作,亦莫能怪到太副身上。”安萍笑道:“这个落得效劳,既不污萍之名,又可仰报厚贶。”余大忠大喜。安萍告别,大忠送出,并问行期。安萍道:“后日可以动身。”余大忠道:“诸事心照。”二人作别。
安萍回到家中,细细说与父亲听。安逸埋怨道:“医事如何行得,不该应承。”安萍道:“并非真受其嘱,此刻画之何难,但恐另换他人,庶长必为所害。儿想下大夫骆焘系西公之堂甥婿,秉性谦退而有肝胆,与儿交好,此时且缓通知,待动身之后,大忠等自不提防窥探,父亲可请他来,密将情由说明,嘱暗修书,交庶长府中老诚游巡星夜送去,或交顾庶长使人前往。西公接知,自然不吃丸药也。”安逸道:“也只得如此。”正在家中料理,只见家人说道:“有余府门子储位在外伺候。”安萍出厅,储位向前叩头禀道:“小的上人命余过来服侍。”安萍道:“劳尔,成功自然有赏。可将己事办办,后日来同起身。”储位道:“小的行李都担来了,并无做事。家爷吩咐,只在这里,毋许走动。”安萍道:“更好,就在门房内住罢。”储位答应。
第三天起身,路上逢山玩山,逢景玩景,五天方到云平岭。先使通报,遂进帅府,西庶长迎入。安萍欲行参谒,西庶长扶住道:“山在此与边帅职分相同,太副乃系天使,岂可过谦?”安萍道:“萍父亲忝庶长教,既系晚辈,更当如此。”西庶长辞却再三,方受半礼。坐定,西庶长道:“蒙主上鸿恩,劳大夫远涉,但贱恙痊愈,可以勿药。”安萍道:“奉命而来,自应诊视调理。”西庶长道:“平素最不喜药,尤怕吞丸散。太副美意,请诊诊脉罢。”安萍道:“病虽暂愈,而根未除,犹须调治,免得时发。”西庶长道:“如此,请妙剂。”安萍立下方子,储位接去。西庶长道:“且住,老夫性最爱洁,凡药非亲手炮制者不服,可将方子来。”储位站着,安萍道:“囊内各色,俱系拣选地道,接法炮制,极其精洁的。”庶长叫家人于储位手中将药方取回,送往衙内,再问道:“太副还系即动身回都,抑或憩摘数日。”安萍道:“既奉命而来,自应俟候痊愈。”庶长道:“但此地系军机处所,恐防泄漏波累,请往玉笋峰书院住罢。老夫不克奉陪,得罪容后负荆。”乃命铁柱偕往。
安萍出得仪门,储位禀道:“奉命理当时刻在此。”铁柱道:“你可晓得重法从事么?”储位骇得不敢出声。随到玉笋峰,看那石色皎莹,约高五百余丈,屹立岭间,宛如玉柱。因其四面俱有曲径斜阶,俨如笋箨,是以呼为玉笋峰。上有三清观,左旁丹房宽敞,西庶长改为观海书院。安萍等陟到门前,只见北边罗列数十军士替换。望那石壁,原来玉笋东北边,有三丈宽阔一块晶光如镜,照见海洋,愈远愈清,艘船行动,望之如在目前,因此名为缩地镜。安萍也向前观看,军士抽刀在手,躬身禀道:“将军有令,毋许闲人窥望。”安萍乃止。
铁柱将他们送入院中,即在外坐着,里面另有军土承应,需用对象俱全。安萍问道:“那镜子看得多少里数?”答道:“东北各岛面,西南无遮挡处,皆历历在目。”安萍道:“真稀世之奇观也。”暗问储位道:“尔可有什么妙计?”储位道:“西庶长斩钉截铁,这黑脸鸟好系强盗形像,如此严肃齐心,有计也无使处,倒不如早些回去,免得犯了军令,送掉性命。”安萍道:“所见甚高,但早回去,劳而无功,未免惭愧。”储位道:“包大夫诡计极多,叫家爷与他商议,另用计罢了。”安萍道:“是极。”到第三天,安萍请铁柱进院道:“烦将军转达,庶长病症既愈,无庸不佞居此,意欲回都复命。”铁往道:“待在下使军士通知中军转禀容复。”铁柱出去,储位道:“好严格也!都中那个衙门不曾见来?”安萍道:“内文外武,此地为东边都总会,岭外各处大小城邑营塞,俱受节制,所以威严特甚。”少刻,铁柱进来道:“相爷此刻无事,请太副相会,军士肩与请上。”储位正欲随行,铁柱怒道:“你这瘟鸟,难道也要同庶长说话不成!若非随太副的,叫尔看剑!”叱令锁起来,待回院再放。
却说安萍进到帅府,庶长迎谢道:“深荷福庇,种种得罪,前服妙剂,痰始顺利,此后当用何药,并祈指示。”安萍道:“已妄拟有汤头,必须静养,方获奏成。”庶长道:“何也?”安萍道:“痰因火结,水因火固,必须静养以生水,水生气,气生血,血盈气壮,痰于何所藏避哉!”庶长道:“妙论希闻。
但朝中近事,太副所知,余、包结党于朝,惑乱廉妃于内,幸主上仁明有素。今闻浮金新得一将,武有项籍之力,媒有先轸之能,朝野无出其右。老夫想田氏既任烛隐,拣拨贤才,运筹治理,今复得此人,我国岂能安枕!又谍得双龙、天印二岛勤于拣拔丁壮,未必不生事端。老夫所以请外补者,绸缪预备耳。近时探巡接踵访来,知道浮金朝夕训练,早晚自必兴戎。
太副回国,可与顾庶长言之,嘱其勿得疏忽。”安萍道:“领命。就此告辞。”西庶长道:“不便久留,恐都中病民悬望,备有微物,聊表寸心。”安萍视之,乃是二端冰蚕茧。安萍道:“无须此物,请易自贝百枚,紫贝十枚,劳役送到寓内。”庶长解意,命另易来。
安萍作别,回到书院,储位见着大哭,问知缘故慰道:“且忍耐他。”只见军士捧盘呈上白贝紫贝道:“庶长爷爷传命,殊劳太副远涉,具上微仪,勿怪轻菲。”安萍道:“蒙庶长厚爱,图报有日,恕不告别了。”将礼收下。军士开放储位。安萍命发行李,将紫贝给与了储位道:“原不收他的,这老儿太吝,尔也带回去罢。”储位都入橐,上车起程。晓行夜宿,三天已到都中。复过命,便到余府。大忠道:“听储位禀过,西老儿颇不在道理,太副也是天使,如何这等怠慢!”安萍道:“此刻放过,后会有期。”大忠道:“再作道理。只是虚劳太副,统容后谢。”安萍谦逊别回,家人禀道:“顾庶长夫人病急,请过两次。”安萍想道:“我正打点晚上去,他倒来请,好凑巧的事。”便将一切禀过父亲,即到顾府来。顾庶长出迎,陪视过病,邀入书斋,问道:“庶长痰症如何?”安萍道:“未曾到时,先已愈矣。”顾庶长道:“可有话与老夫说么?”安萍目视左右道:“无话。”顾庶长使人退下。安萍道:“西庶长时以余、包朋结为忧,又探得浮金新获英雄,天英双龙勤于训练,瞩庶长预为绸缪,毋致临渴掘井。”顾庶长道:“西庶长过矣。烛隐虽系贤豪,西山亦称俊杰。新进之人,姓紫名督,与钟、罗之心腹羽党威敌侯柏彪有隙,柏彪虽窜,罗、钟在朝,附郎子为好,纵有鸿才,岂能大展!况我国亦得古璋,堪以抵敌。至于双龙,天印,虽地险兵强,君凶臣暴,然恃骑与船,而攻隘夺阻,亦非所长,是天英双龙与浮金殊不足忧。所可忧者,乃国内耳!武士以怠惰为清雅,文人以经济为腐迂,正论谠言,众共讥讪,是以才能缄默,驽钝尊荣,虽无浮金,亦将自惫。老夫所忧,不在彼而在此,又不只于此耳。且请客卿商酌良规。”命家人请古老爷。安萍想道:“好两个贤庶长,所忧确切,何虑敌强!且看古璋意见学问。”片刻报道,迎入各见礼毕,问安萍名姓,顾庶长答道:“安太副,字伯随,名萍者也。”客卿道:“夙钦台号,今幸获瞻。从云平岭来,鞍马劳顿,不卜西公之恙痊否?”安萍道:“庶长有命,申侯客卿,惟因国事忧虑,恙虽小愈,难免复发,发则愈甚矣!”客卿道:“国事何能去怀,但不知有何重务,而如此深忧?”顾庶长道:“朝有佞臣,边多强敌,文官废弃实学而习虚浮,武弁疏忽谋略而贪佚乐,难道古公未知么?”客卿惊道:“何至如此?璋虽滥竿卿位,实以客自居,每见济济,故未赞词。”顾庶长道:“虽然济济,却不多才。西庶长之忧,惟古公可解。”客卿道:“相公有所指教,璋岂敢辞?”顾庶长道:“而今须使文德端淳,武备整暇,然后筹议其它。”客卿道:“二事虽难,然其失在上不在下,上果能振其纲,下岂不承其流?闻文士轻经史而重诗书,馆阁以吟咏为高,艺林以丹青为雅;吟咏则趋向清谈,丹青则流入纤巧,均与治道相背弛,无济于国用。较一切荒工废农之务,为不觉其祸最烈,尤须先禁之。嗣后取士,必以经义穷其韫,以博洽办其学,以事理老其能,而月露风云、抛掠短浅之士,始无所安措。似此则非穷经才干之士不得进,凡诡诞巧佞之徒概黜退矣,何愁文德不端淳乎!其武备整暇,非坐谈片刻所能定。璋当因刻下时势,而着其略,呈阅请正。”庶长、安萍道:“客卿高明,自然切中时弊,当铭之彝鼎,以昭百世。”二人别去。
次日顾庶长上朝,将“文风浅薄,皆由竞骛爵禄、不究道义渊源所致。”并客卿立议“请禁诗画之习气,另易求士之良方”,一并奏上。岛主道:“卿意欲如何?”顾庶长奏道:“士必有贤良之素,博学之实,然后以疑事观其识,以剧事观其学,以急事观其断,始进而升于朝。”岛主准奏,颁行中外。
顾庶长回府,门役禀道:“安太副到来已久。”顾庶长径进书房,闻有吟哦之声,走到面前,安萍方知。顾庶长笑道:“系什么医经,太副如此赏鉴?”安萍道:“岂但医经,正系医国的妙剂。萍今晨往候古公,蒙将所定之《武略》见示,捧诵再三,不忍释手,特将草稿携与庶长推敲。”顾庶长欣然接过,看签标题“朝谟武略”四字,内有五纲四十目,其略曰:
至德如唐虞,且有欢兜三苗之用武;而况边疆接壤,等于秦楚吴越者乎!此尼山垂训,足兵之所以不容缓也。
乃窃位之徒,惟知沿习偷安,而谓兵法为鄙事,坐使邻国昌炽,君殆身危,不亦卑贱之甚耶!此治国之道,不可不急究也。其道维何?惟立于不败之地,先为不可胜而已。
凡大纲有五,首曰修内,次曰理外,三曰出征,四曰临敌,五曰还军。其目又各有八。
修内:
一日任贤。一人之智力有限,天下之事务无穷,非择贤而任之,身虽极惫,心虽极瘁,漏误益多。任贤者,非徒云任之而已,必信之专,而毋掣其肘;责其大而不苛其细,收其成而不求其速。且贤士之进退,不独敌人之所窥,而动止实关国祚之存亡。一贤任,则诸正士进,而不肖者远矣。移风易俗,服敌安民,孰有过于此者哉!
二曰重农。重农之道在于黜技巧之民,绝娱玩之物,使天下非耕不得食,非织不得衣,则游食之民,无益之工,莫不尽归农桑。西山东海之旷土,莫不辟垦。则人人皆有恒产桓心,虽遇水旱饥谨,不为大害;即奸豪窃据,煽惑居民,必无舍生产之乐而蹈万死之途以应之者。安民弭乱之道,莫不由此。
三曰慎刑。慎刑者,非省刑之谓,毋失出入之谓也。失出,则奸滑漏网;失入,则良善遭殃。均为不慎矣。必须明审适中,使受者无怨,闻者无议,始为得之。若一动重桎梏,轻罪重刑,使不幸而犯微过者,畏刑甚于畏法,以致初而逃匿,继而拒捕,大而啸聚负偶,费粮劳兵,滋酿大患,可不慎乎!
四曰薄赋。穷奢极欲,虽尽天下之财犹不足。抑私养民,稍捐耳目之好而有余。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富在百姓,虽有凶荒,不烦赈济,可免流离结聚,所省极多。若厚敛者,民出其十,而上所得不过二三,然民积蓄御荒之具,已告竭矣。饥谨之年,虽加恩发赈,君出其十,而民所获惟二三,与其进出皆虚,曷若藏予百姓之外府!薄赋养民,诫保国消乱之正道也。
五曰敦礼。礼者,人君之所以维国,上下之所以为家,士庶之所以分别者也。其欺君于国者,皆由不明礼义。故素有桎,使民浃于肌肤,论于梏者,致敬礼义而平为常,然后举而投于危亡之地。吾知其必以复招归,而不退避矣。
六曰养士。天之生才有限,必育之有素,培之有方,使之优游,习练以成其才。猝然有事,指而麾之,必能感恩竭力,发愤酬君,庶无匿乏才难之叹。若平居漠不关心,突然有变,安能得知谁是实学,谁是虚名?既非夙昔所周详,去取之间难不惑。且闲时不有解推之诚,尊崇之实,志士未必入彀,托非其人,则败国家大事,贻讥于后世矣,岂可忽乎!
七曰辨才。无论才之大小,智之广微,皆须兼收并蓄而审辨之。苟不能辨其志之所向,才之所能,虽培养勤切,等于无士。故必详察其才,可为栋,可为梁,可为椽,可为桶,分而用之,自必各称其职,宁可才过于任,不可任过于才。盖梁犹可为柱,而以椽为栋,则立见其摧推倾覆也。
八曰除异。凡民之性,常难定而易乱,奸民之念,每喜异以标新,趋向不一,致治为难。故凡异言异教煽惑愚民者,必急去之。惟以礼义为教,纲常为尊,使农安于田,女安于机,士安于学,工商安于业,各安其事而不迁。为上者尤不可信重异端,惟古圣先贤劳瘁忧民之事常时宣布,使民心肺通达不雍。即有倡乱说于民间者,吾知闻之,必掩耳而走,袒臂而驱矣。心一力齐,何使而弗得哉!
理外:
一曰谨边备。虽处升平之际,而边备不可斯须废弛。不谨,致启敌之邪心,突有缓急,诸事未修,则边疆瓦解,百姓罗于锋镝,而庙堂震恐矣。谨者非徒求其名,务须有其实。如城记者修之,濠淤者浚之,车坏者造之,马老者易之,卒弱者练之,吏蠹者诛之,斥堠废者复之。号令如水流,粮草如山峙,材料备具,士卒乐战。敌虽有奸谋,未有不潜消而率服也。
二曰复屯田。凡军之所重者,莫如粮草。陆运费人畜之力,水载多风火之虞,轻截横邀,为祸极烈,昔之遭此而覆亡者,昭昭可鉴。欲杜其害,英若屯田。边多旷土,土可分耕,非仅足食,旦深其沟,浍以诸水,取所起之土以为堤,使敌车骑不得驰驱,步兵之便地也。置兵于农,国无养兵之费课,士卒兔饥谨之忧,寇虽大至,自各顾其家业,必死争而坚持,其所利益,不亦溥耶!
三曰禁军需。有一物而须数物以成者,数物不产于一处,自必兼收而后能成。有一事而须数事为用者,数事不集于一时,自必广彩而后可办。凡视国外之所少者,必加收防,勿任趋利奸徒偷漏,而戕我也。敌或少粮食,或少铜铁,或少物料,或少胶漆;或少硝黄,或少方药,或少图书,或少谲士。凡军需之所急者,定百计以求之。吾预塞其途,使彼无所得,安能猖獗乎!
四曰安远人。凡土地虽有山原泽岛四方之殊,以乾坤之大父母视之。万国万姓皆吾之同胞,岂可不保其命,使乐其生乎?但地极旷远,性极不齐,虽欲安民息兵,非可猝能也。必德政之所化,仁声之所及,使由迩至远,从风而靡,变其残暴之性,非惟不敢驱兵犯境,且免四方邻国操戈,赤子各安其业,而无横死之苦。即有猾敌欲乱边疆,虽解仇结约,吾知其百姓邻国之心,必不能齐,所谋立败矣。
五曰慎取与。边疆小国之背叛,大约非在廷者贪取之不已,则在边者苛责之无厌,使彼不暇供命,积怨为怒,而以我贪鄙不道为口实,连衡四邻,同力扰边,渐次至于不可制优,其衅实由自起。待小国之道,其来则答之,去则任之,不贵其所产,爱之如子女,防之如虎狼。若此,而边境小国犹生事者未之有也。不第勿取,而与亦所当慎。酬赐之数,国有常典,固不可减,尤不可增。初增之,彼以为荣而悦矣;继而不增,则渐至失望怨生。既增于东,不得不增于西,增之复增,何所底止?迨后而悔,不已迟乎?何不慎之于早也!
六曰练士卒。士卒虽有恩以养之,若不访延巧技精艺之师以教焉。虽有百万,等如婴孩,固有忠君灭敌之志,其如力不从心何!故训练之道,不可不急讲也。无论明师隐者,羽士缁流,军民人等,有一技之可法,一艺之便捷者,皆礼而聘之,以教众士。而士亦相其才,因其势,分为数类,则习熟易,而功有成。手足疾便者,目明心巧者,身长足高者,肌体肥大者,各视其形之所便,散而习之,集而较之,其精者奖赏而鼓励之,使人人争练,师师尽能。复教以独自成阵,互参成阵之法,而以仁义驱之,可卜所向无敌矣。
七曰隐谍。兵家之利,惟谍最广,用谍最难。虽升平之世,亦不可废。谍为国之耳目,国而无谍,犹人之无耳目,岂能免倾危颠蹷乎!惟广择忠志之士以使之,不但多方以隐之,使敌不觉,且使此谍不知彼亦为吾谍也。凡谍得事件,审之于理,度之于势,断之于心,验之于素,而谍事之虚实真赝,莫不尽识。用之久,则敌之声息皆知,某也忠,某也诈,某也可以移主,某也可以贿交,察其动静,而知其心臆,揣其言论,而知其叛服,非谍其何由得哉?
八曰攻心。制敌之道,攻心为上。心者,所以取智谋,主决断也。心既受攻,则智谋乱而疑惑生,杂而不可用矣。攻心之术,惟夺其魂,破其恃而已。其所依以取计谍者,吾去之;其所任以为心腹之忠智者,吾间之;其所赖以为军资者,吾耗之;其所依以为唇齿者,吾解之。凡其所恃,吾皆先机而阴败之,虽有奇才之士,亦不能为之谋矣。
出征:
一曰正名。名不正则曲直不分,战士之气不壮,而敌反得以诡词,谈其党,激其众,以惑邻国之耳目,非计之得也。将出征之际,必先明其曲直,论其是非,将敌之罪暴白于四方,使闻者皆发忿同仇,而敌之羽翼军民皆生愧赧。仍使辩士历使于敌之四邻,申明大义,以解其朋党,绝其救援,则未战而敌已屈矣。然必敌有悖逆不道之实,微者吾张之,隙者吾显之,虚者吾实之耳。若敌原无过失,兵端实自我开,而复加以恶名,则我骄彼愤,我曲彼直,益败之道也,慎之,慎之!
二曰职能。用人之道,必使各尽其能。凡可用之才,咸罗而致之,毋使有遗才赍敌之失,则庶几焉。智者使之主谋,果者使之参议,博者使之主使命,勇者使之率士卒,仁者使之主财谷,信者使之司赏罚,廉者使之抚残惫。才职相称,士志各安,行军之本不已固乎!若惟重亲亲,不务尊贤近爱是用,能才散失,自且不保,安得而制敌耶!
三曰士志。凡三军之志,不独使其不生二心,奉令克敌而已,必使其知敌人诡谲诱骗之诈,而不为所惑。平时敌示利而诱我者,将固知其谋,而因之以取事矣。而于追奔攻围之际,得势之时,敌每多方使计以娱我士,或弃金银货物于路上,或散骡马牛羊于道旁,或出妇女,或称投降,军士见利动心,失于纪律而败事者,何可胜数?必须预为开导,使士遇此,咸知为敌之毒计,倍加警耸,虽百诱不从,而愈慎愈奋,则厥功可成矣。
四曰亲信。将吏称职矣,士卒习精矣,而将吏不知体士卒之情,士卒心拂将吏之意,未有克济者也。必也使将吏之于士卒,犹父母之爱其子。使士卒之于将吏,犹婴孩之亲其母,童子之信其师。爱而不骄,信而不犯,则指臂之势成,虽屡历困危而不变。
五曰备要。国不可一日无备,何待出征之时而始言备要乎!不知平日之备,备其大略,此时之备,务必周详。或有一事未备,或有一处未备,而为敌所乘,变起于毫末之间,祸生于呼吸之顷,虽有长鞭,不及马腹,苟不加详慎,则大事败矣!所谓要者,粮草也,辎重也,火药之所也,樵牧之地也,常行之要道也,不行之小径也,关口津梁,城廓隘塞,以及斥猴诸事,平日虽有防备,此时更加严密,庶无遗漏耳。
六曰养气。人所以战者,气也。气盛则一可当百,气衰则未战而胆早寒。必先蓄养其气,使之常盈而不亏,屡用而不竭,则无钝兵挫锐之失矣。蓄养之道,结之以恩义,勉之以忠孝,劝之以爵禄,使士感恩义之厚,慕忠孝之行,荣爵禄之显,虽欲气之不盛,不可得也。
七曰选锋。羿之教射,秋之诲弈,妙在自悟,得在专心。教诲虽同,精极迥别,不加剔选,则过与不及,混乱不分,强者奋勇,弱者不继,两俱败矣。必选其最精者聚为一军,分为四队,丰其粮饷,令骁勇熟知阵势军形地利之将分而统之,猛若疾雷,速若飞电,以为战酣冲坚横突陷阵破强之需,及肘胁缓急之用。必分为四者,循环不穷而合亦易也。懦弱之卒,心常恃此,战力必倍,不轻败矣。
八曰向导。山川险易,将虽知而未必详,图虽载而不能尽,非访之熟游熟处者,不可得而悉也。向导之用,非惟知乎地利,并欲知乎人和;某地为某贤人之所宅,某处为某猾徒之所居;军由其地,贤者敬而礼之,猾者声而诛之。敌国人情,闻风思慕矣。某城敌军资之所藏,某地敌咽喉之要道如何?军资之城讨取之、毁之;咽喉之道潜夺之、断之。敌国军心得信落胆矣!皆向导之功也。然误信虚,而以为诚实而受欺者屡屡矣。必也兼听广访,参平素之间谍以决之,远探近审以验之,使能者监焉,不可任其脱离,不可使知吾实事。成功之后,则计其功,大而爵禄,小而财帛,始酬而归之,庶不致有误也。
临阵:
一曰详察。敌国君臣之贤愚,将之才否,卒之强弱,粮之多寡,平居虽知之,至临阵之际,犹不可忽而不复察也。察其何者为坚,何者为瑕;赢者可是真赢,壮者可是实壮?将吏之心和与不和,士卒之情洽与不洽,皆须计而知之。其坚者柔之,瑕者陷之,羸者待之,假壮者击之。将吏不和,士卒未洽,急攻之;将吏和,士卒洽,缓图之。智勇精锐气势,俱胜于我者,诈以骄之,而激励将士,待其隙以乘之。苟不究其虚实,遇敌浪战轻争,历久而不大败者鲜矣!
二曰相地。相地者,相彼此营阵之地也。凡营必择高阳水草足用之地而处之,毋居幽囚危陷之地,恐受围塞难出也;毋居草木丛会之地,恐火攻也;毋居卑下之地,恐水淹也。凡左右前后远近,山川村舍、林堑寺观之可藏兵者,必细搜之,远候骑,通防守,情队伍,禁妄行,使奸细无由入,此营之大略也。阵地必后右高于前左,形分而势连,险布步,易布骑,进退俱生,无所阻碍,利过半矣。
三曰风向。搏斗之际,风所关于成败最大,顺风不加力而倍疾,逆风虽奋勇而不能如常,又有尘埃损目塞鼻之患,可不审乎?未阵之先,当审风所从来,敌向我背,则正阵以击之;敌顺我逆,则旁趋以致之;不为我致,则坚忍以待之,以精骑绕出其后而击之。敌众我寡,则利奋击于风晦之顷;若我众敌寡,敌乘阴晦而来,则以小骑出击,或突其肋,或陷其背,或往或来,疾若飘风,使不能测,目眩心动,则反为我所乱矣。只可分军追击,慎毋以大军轻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