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春秋 - 第 3 页/共 23 页

次日,陈俭前往,午刻回来,禀道:“罗爷新在杭州买有十几个女子,想系怕夫人知道,闭在苑中,昨夜到楼上通宵筵宴,今晚客更多哩!他人俱不得进去,只说系小的叔叔亲戚,方可游玩。但客到时,须要回避。”子邮道:“如此,可将晚膳带去,加个猪首,添两个熟鹅,只说是尔敬叔叔的,尔便同饮不妨。”陈俭道:“这个不敢,小的到上席时,推忘事件,走开便了。”子邮道:“听你。”陈俭吩咐该办的备办送去,自己随着来到府前,看见高车驷马,阔大门楼,不系幸臣宅第,也无这样奢遮。守门的看系陈俭,招呼道:“陈叔叔又来了。”陈俭道:“又来打搅。”守门的道:“家里人说甚客气话?”随后买办的亦俱备齐送到。   进门从西边转弯,进南大巷,由更楼下过堆房,进北火巷,到后苑门房,陈景接道:“所言的就系这位爷?而今有些不凑巧,只好明日罢。”子邮施礼应道:“随便俱可。”于袖内取出两小锭金子送道:“远来无以为礼,具此聊代斗酒。”陈景慌接道:“不敢,不敢,在此不妨,只是客到时须要低声。”子邮道:“晓得。”陈俭又将酒肴铺上,道:“侄子到京,无有孝顺,谨具薄酒一盏,愿叔叔福寿康宁。”陈景道:“生受,尔既备此丰盛酒馔,何必又要大鹅猪首?”陈俭道:“这位爷食量颇大,所以多备二件。酒肴系孝敬叔叔的。”陈景吩咐家人道:“既如此,可将酒肴送到家里去。”陈俭不能阻拦,只得又令买办的回寓所,买八十个馒头,取十二斤醇酒,同亮子送来。买办答应去。   陈俭同叔叔谈心,子邮独自四处游玩,总系华彩富丽,并不清幽淡雅。行到西轩楸藤棚下,见芍药台边有块苍黑大石,蹲踞如虎,乃于背后取出白师傅所赠宝剑,仰天祝道:“周朝若能恢复,剑下此石立开。”说罢,奋臂直斲,分毫莫损,不胜叹息愤恨。复祝道:“我若得见赵家国亡,此石立开。”祝罢,当头又直斲下,划喇裂响,不歪不斜,分作两片,好生诧异。忽闻步声,慌将宝剑置于缝内。只见陈景寻来,道:“罗爷到了,可快自轩后竹林中,挨垣墙转过套房,便是木樨岩,由后石洞走去,莫进左边阁道,往右手出小巷就系门房,不可错误。”子邮答应,见陈景去了,收剑行过竹林,闻隔墙有涕泣柔声说道:“事已如此,从权些罢。”又闻答道:“宁死不辱!”子邮撞入看时,乃是两个女子,一个年约二十多岁,一个年将二十。子邮问道:“汝等缘何在此哭泣?”二人将子邮上下看道:“尔不系此处人么?”子邮道:“我系外省的,到此游玩。”少年者道:“我等恨无翅翼飞出,他还要进来游玩!”子邮道:“你们有甚心事,我或者可以解得,也未可料。”二十多的道:“不能,不能。”少年跪下道:“望英雄救命!我等系柴国舅家女眷,为这班强徒掳入此中,逼行污辱,昨日幸脱,今料难免,所以在此涕哭,意欲投池。”子邮道:“柴国舅何处不寻访到,谁知却在这里!今要解救出去,却非易事,再看你们运气如何。只要依我计策。”齐应道:“愿闻。”子邮道:“今日群凶叙饮,汝等须要强为欢笑,将他们灌得酩酊大醉,方好作法。”女子道:“果能免污脱陷,情愿遵命。”子邮道:“此非久谈之处,请便罢。”二人径去。   子邮转出石洞,到门房内,已经燃灯,馒头猪首鹅酒俱早铺齐。陈景问道:“如何行得恁迟?”子邮道:“爱好景致。”陈俭道:“我想起要事忘办了,暂别就来。”陈景拖住道:“也要吃三杯再走。”子邮坐客位,陈景坐主位。陈俭坐横头,吃过三杯,起身别去。陈景谈谈吃吃,量终有限,坐在席上打盹,家人亦俱走开。子邮闻丝竹渐渐繁杂,愈想愈怒,独饮独吃。   只听得人役一阵一阵散去,不觉将猪首馒头醇酒都吃尽了,剩下半只肥鹅。听更楼上已是三鼓,走出门房,四处察看,并不见人。乃提灯而行,到更楼下,上边问道:“谁?”子邮答道:“我。”上边道:“陈伯伯家亲的,可带甚人事送俺?”子邮道:“有。”走到楼上,见一人睡着,一人行更。子邮将葛袍脱下道:“无以为敬,此物奉赠。”更夫道:“真的么?不要作耍。”子邮道:“微意,只是破了些。”更夫道:“不妨,不妨,我会缝。”将袍向灯前细看,称赞不已。子邮内里原系结束停当的,再加紧收,掣出宝剑,向更夫脑后斜下,只见头落,不闻剁声。   那个睡着的也杀了,再将更香油盏置草荐下,烟焰立生,乃提灯下楼。到大门房,见数人围住掷骰子,凳上睡着二人,尽行杀却。乃下锁,用篾丝将锁门塞满。复过更楼,劈开堆房,将灯笼挂在壁上,点着包索等物,满房红亮,楼板俱着。再回门房,重往后苑,虽系熟路,奈无月色,又少星光,一脚高一脚低,只向有壁灯处走,过一处熄一处。走到厨内,闻得鼻鼾声急,乃系二人睡在案上。子邮想道:“不可饶他。”挥剑杀了。   转过半阁,到东廊下,听得唧唧嘻嘻。子邮闪于暗处看时,却系两个童子勾肩携手而来。子邮冲出去挥剑,两个齐倒,将尸首踢开,便奔厅堂。厅楼上笑声丛杂。乃于厅后左边旋至楼下,见酒房内数人,有的东倒西歪,有的埋怨辛苦。子邮举剑砍倒埋怨的,睡的惊醒,亦都杀了。   方欲出户,只见一人闯入道:“灯都被风吹熄,你们睡死了么?”子邮迎上砍倒。即直登楼,只听得说道:“再要求十 娘教了。”又闻回道:“诸位求十娘教,不比寻常,须要加增巨觞。”众声道:“这个敢不勉强遵命。”又闻诸人齐饮,声响如牛,喊道:“看酒!”子邮就喊声里应道:“来也,来也!”挺剑而上,见铺列八席,灯烛辉煌,乃向前道:“歌而无舞,不成大观。诸公既闻美女佳喉,今请试壮士健腕!”早有一人据案朦胧立起道:“舞得好,老爷自赏你!”子邮道:“不喜豚肩,愿得贼首!”大声歌道:报恩复国兮独力艰,且舒中怀兮诛佞与奸。分而居处兮灭之良难,皇天使聚兮罪岂容宽!   一人起身问道:“歌颇不善,尔系何人!”子邮道:“俺乃副都指挥使韩公之弟韩速是也!”一人道:“呵唷!”持壶欲击,子邮顺剑挥去,已系两段。又一人道:“铁立台可以击贼!”用铁立台打来。子邮左手接住,往后摔去,其人跌倒,铁立台脚反将中坐一人脑浆打出。这里五人齐将立台抵敌,一 人高扬立台当头打下,子邮闪过,迎上挥去双手,同立台齐坠下地。闻得背后风来,侧身顺手将剑从下扫去,见一人双手执着立台扑通倒下,却系双脚俱遭砍断。一人将立台拦腰打到,子邮接着;一人照面扫来,子邮将头一低,使剑挑上,那人肩断肋分倒下,即弃立台。回剑砍照面扫到者,其人双手横擎着立台架隔,不期手重剑利,将立台铁杆砍断,从头劈下,分作两半。一人见势全亏,丢下立台,跃上楼板,往下就跳。子邮飞步向前,一剑刺去,未曾刺着,却为烟气冲迷双目。旋身再寻人时,只见许多妇女跪在地上叩头。子邮道:“你们快卷细软,各寻走路,前面火已通天也!”众妇女纷纷起身下楼,只见一人爬不起来,视之,却系男子,乃说歌音不善的。子邮道:“尔系何人”?那男子磕头不已道:“求饶狗命。”子邮道:“尔姓甚名谁”?旁边女子道:“众贼称他学士。”子邮道:“想必贵姓是陶。”磕头答道:“不敢。”子邮道:“陶学士乃当今名公,岂可伤汝?但有一 件,恐将来袖子中又将赵家天下送与他人,如今且代除去祸根!”乃挥剑将两手齐腕卸落。   楼下众妇女喊道:“火势大了,英雄请便罢!”子邮道:“你们速寻走路,我仍要干事哩!”乃收剑踊身,捻着椽子,到得檐口,旋翻盘上,立于脊顶看火。听得前面纷纷嚎喊,即跨过大屋角,走近看去,见火巷人众挤挨,往后面奔来,说道:“大锁不能打开,此刻开,楼厅堂俱着了,后面柴房火焰隔断,也不能去,眼见全家俱没命了!”顿足嚎天,音容凄惨。   子邮看火势果然猛烈,罗家人口都无生机,转身行时,忽有笑声入耳。过西脊,到天井,往下看时,天井内却是三个男子,一个妇人,裸体狎饮。烛忽吹熄,妇人道:“妙哉起风了,可移席进去。”只见两个女童抬桌,两个女童移椅。子邮跳下一层,伏于檐前看去,上面两支巨烛,榻上又有三人赤身,内中有妇人,约三十余岁,笑声出于榻上。正观看间,忽闻敲中门道:“隔壁罗府起火,连陶府、王府俱着了!势大得狠,虽在上风,也须作速收拾!”妇人道:“厌物要回来了,只说今日可以尽欢,偏又打混。”子邮道:“这寻人如何容得?”跳下地来,先将四个就席饮酒的砍倒。女童慌道:“不好了,杀来了!”上面三个看见子邮仗剑,连慌下榻,叩头求饶。子邮道:“你们相好,使你们生同聚死同穴罢!”举剑砍倒三人。   女童叩头乞命,乃问道:“此是谁家?”答道:“王彦升家。”子邮问道:“他家无公子么?”答道:“五个公子,正月里都被韩家杀了。只有二公子有两个小官官。”子邮道:“在哪里?”答道:“在后面楼上睡。”乃令携灯先行,随上后楼。   推开房门,见有个七八岁的童子睡在当中牀上,奶妈带着个约四五岁的睡在右边牀上。子邮道:“杀之殊觉可悯,舍之便王贼有后,又属不能。也罢,将峻子都为切去!”两个童子哭将起来。   子邮复上楼桁,顿足跃到对面屋上望去,只见东边俱系姻焰,纷纷救火,人声嘈嚷,兵甲森森,人声火声混成一片。仰望天星无几,想道:“将天明了,城中料难存身,不如赶早招呼陈俭们走罢。”主意已定,乃层层跳下来,只见街上前后兵马抄来,传道:“王爷有令,拿得韩速者赏金千两,放去者以军法治罪!”子邮惊道:“如何知我名字?而今不能照应他们,要武行了!”乃下街喊道:“韩爷在此,谁人敢当!”说毕,举剑直砍向前,但见经过街坊,人头滚滚,血雨霏霏。   将到西门,面前大队人马排列不动,为首三员将官齐向前来。一人横斧,二人挺枪,喊道:“韩速来了么?”举起开山大斧,迎上劈下。子邮见势头凶猛,使身子缩小,从马腹下穿过,将后蹄扫断,转身向左边马后挥去。二将接连倒地,右边将官挺枪当心刺来。子邮让过,抓着铁杆,用剑扫去,两个手掌俱断。那将喊道:“痛杀我也!”倒撞下来。子邮转枪,跃上那马,见先跌下两将已经爬起,便使枪都结果了,再向队内杀来。只听得众军发喊,俱分窜去。   子邮转身到城门边,将锁削落,切断大栓,拉开驰出。往前看去,但见人俱挤满,不像兵将,各持麻钩。子邮想道:“谅系救火的兵士,然不可不防。”收剑举枪,骤马冲去。众兵忽俱分开,举钩从后乱搭。子邮舞枪,浑身遮定,但兵多钩众,马脚着伤,不能前进。子邮翻下,弃了铁枪,掣出宝剑,飞步向前。这些钩搭犹如草作,当着就断,哪里搭得住?忽闻喊道:“将军有令,长钩钩上,短钩钩脚,已过之处,转身换钩,绕路往前等待。”应声如雷。忽然上上下下如骤雨飞蝗,虽系随到随断,奈两靴上俱带着无数半断麻钩,殊属累赘,后面又有马嘶,想道:“此路走去,要耽时刻。”乃纵上房子,将靴上断钩削去。回顾城中,涌出兵马,挟弓负弩,挺戈持矛,如潮水一般。转望前时,只见搭钩军士,纷纷又绕相迎,沿途拦截。远望四边,惟南是湖,无军阻拦,奈无船渡,只柳阴边有只小艇。想道:“且过对岸,再作道理。”乃下房子,放步向前,奔到湖边。   上得了小船,嘱梢公道:“可快渡我过去,多给钱与你。”梢公答道:“伙伴未来,无人摇头橹。”子邮道:“我会。”搭起来就摇,不期用力过猛,早将橹杆折断。梢公道:“赔橹。”子邮道:“过去赔你。”说毕,走到后头催促,梢公换橹道:“须知要双膊缓荡。”子邮乃将剑置于舱内,单手轻摇,约行有半里多远,转视追兵早到湖畔,幸无船只。忽闻后面哗的声响,回头看时,尾后散开,梢公已没入湖。脚底板片,俱泛浮起来,站立不住,剑早落沉。正无摆布,忽见左边港内,舳舻相接,搭钩犹如芦苇。思想手无寸铁,如何迎敌?乃弃船踏水,欲赶奔过去。正走得兴头,两脚似物绊住,躬身取起看时,却是条系甲縧,想道:“此物从何而来,如何恁重?”正在疑心,后面来船渐近,只得向前踏去,腿上仍似有阻,将后跟夹击即放,行动不便。子邮怒起,没入湖底细看,原来系梢公同数人随着缠扰,见子邮到,始走开去。子邮冒出水面,底下又来,追兵船只已经四面圈祝子邮既不善水,离岸又远,只得跳上敌船,双手夺过数钩,迎敌乱扫,如雨打残花,纷纷倾倒八面。船外之船,又拢将来。思量跳过再打,脚下犹夷荡动,立步不定,欲复跃去,船已翻覆,坠落水中。正待潜行,忽有手来抓住扎巾。子邮按住,凭空带起,二人俱出水面。上头搭钩齐来,子邮右手揪得裤腰,左手抓住头发,以御众兵。   忽有钩挽从水中伸起,钩脚搭腿。子邮身上先是缚扎的,受水脱紧,不使转动;所持裤带又经扭断,头发抓离;自己手脚俱受钩伤,欲走不能,欲没不得,搭钩如麻,拥围钩紧,寻思:“既非深知水性,且到岸上,再作道理。”随他钩祝众将用牛筋豹革捆抬登岸,安于车中。只见一将骤马奔到,怒不可当,举斧认定子邮脑门尽力砍下。正是:绑擒军士机谋竭,斧到脑门性命休。   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重心膂入狱脱真才 掩耳目焚牢烧假犯   话说驰到大怒、举斧急砍者,乃系石汉卿--因该班值宿,亲丁十四口遭焚,未存半个,所以恨极--当时见着,尽力劈下。将及子邮,忽有三股长叉将斧架祝汉卿惊视,却系王彦升,汉卿怒道:“贤弟如何倒护凶徒?”彦升道:“尊兄未曾详察,他在禁城中放火,延烧大小数十家,杀伤兵将不计其数,定有羽党,须细细究审,穷追齐全,以正国法。今将他杀死,余党从何追究,岂不受皇上责罚?或再发作于不意之中,我等岂不道其荼毒!”汉卿收斧道:“是也,贤弟见识,胜吾百倍。合抬入晋王府中,请研究审。”乃同解进城。   却说晋王昨夜闻得钲声骤起,披衣上楼,见西城半壁通红;又有王彦升为紧要事请见,因系心腹,立刻命人。彦升行过礼,慌奏道:“火乃凶徒所放,殿下须要谨慎。昨日罗彦环请臣等于楼中饮酒,突有一人仗剑冲上,自称韩通之弟韩速。臣无兵器,视势头凶猛,暗从后檐合漏溜下逃脱,复从葡萄棚后跳人臣园内,奔来报知。此刻仍在罗家,请发令旨,传各门内外将官领兵用心把守,毋使免脱。”晋王见彦升鼻额俱遭伤损,立刻依允,将令箭交付道:“卿可督理此事,务擒凶手,勿得纵扬。”彦升得令去后,只见火势延烧更大,满天皆红,接连报道:“烧过陶学士住宅”,“史副使、王故相家俱遭焚火”,“又延到石节度府了”。及至火势渐衰,天已明亮,王彦升回奉道:“凶徒猛不可当,今杀往西去了,请下令除御林军外,凡各将士俱绕出西门,远近分布擒拿。”晋王问道:“西城执掌,昨日仍系曹翰么?”彦升道:“正是。”晋王笑道:“韩速将就缚矣。”彦升疑心,问道:“曹翰虽勇,而此人如生龙活虎,恐不能敌。”晋王道:“非也,苗先生未从圣上出征,算定都中必有兵火,却无大害,因留下制度的兵器,逐细交代曹翰,遇水自成擒矣。”彦升道:“兵器总不出十八般,又有什么新制度?”晋王道:“此兵器虽不离十八般之中,实出于十八般之外,他兵器要刚强,此却偏要绵软,他兵器要坚牢,此却不妨于柔脆。”彦升道:“臣愚,实莫能解。”晋王道:“其法用长藤于上,四面扎小钢倒须钩四个,下扎苎麻须二团,挨尺而扎。每藤长九尺,扎五扎,余四尺作柄,千百齐举,无论钩着何处,倒须咬紧则不能脱。凶徒虽用刀斧将藤砍断,钩子仍钉在身,后节又复向前钩搭,虽十分猛勇,怎当得满身拖着断藤苎麻,岂不累赘?”彦升问道:“如何遇水成擒?”晋王道:“当时问苗先生,伊云未来之数,不能十分明白,曾经挨宿演禽化,推凶徒挨着尾火虎,国家挨着箕水豹,虎既不能胜豹,而水又足以制火,故课谓遇水即成擒矣。卿试往观之。”彦升正欲下楼,只见内监奏道:“据报凶人已砍落锁栓,出西门去了。”晋王道:“不妨,遇水自然受缚。”彦升辞出,携兵上马,直到湖畔,见子邮缚在车中,汉卿举斧,所以抢上使叉托住说明,抬到王府。只见西城巡察御史奏道:“凶徒焚烧八十三家,俱系勋臣将士,内中陶谷、罗彦环两家最苦,大小人口,俱遭焚绝。史圭、石汉卿两家家人有逃出者,家产尽空。王溥家人未曾伤损,细软虽多搬出,王溥新柩重大,不及搬移,已遭烧毁,只寻出个焦枯头颅,余俱灰烬无存。”西城副御史奏道:“验得罗彦环家苑内楼上,腰斩而死一名是贺恭;双腕断下未死一名是陶谷;连头带手劈下而死一名是钱宁;身宣剪开而死一名是罗彦环;脑遭击碎而死一名是罗复智;双腕断下、小肚破开而死一名是火龙;双腿断下而死一名是铁吉;坠楼脑碎颈折而死一名是曹芝。楼下杀死童子二口,酒房杀死司酒五口,厨下杀死厨役二口,家内人口被烧无从查验。又验得王彦升家堂前杀死裸体妇人一名,是王彦升之妻石氏;无名裸体男子三口。榻前杀死精身妇人一名是陶谷之妻石氏,无名精身男子二口。”西城指挥使又奏道:“查得西城内外,杀死上将三员是马赛龙、牛如虎、罗重。杀伤裨将六 十三名,杀死兵士八百二十六名,带伤者不计其数。”晋王听毕,命抬陶学士来看,舁到殿上,两手连袖俱无,鲜血点滴。晋王垂泪道:“先生苦矣,举家又遭焚死。”陶谷勉强道:“幸臣之妻昨日王姨娘请去,得免此难。”晋王问彦升道:“尔知家事否?”彦升道:“未知。”晋王将西城御史奏报单子掷下,道:“闺门若此,玷厚官箴矣。”彦升抬起看毕,满面羞惭,向陶谷道:“好姐姐教得好妹子。”陶谷道:“可与我看。”彦升置于其前,陶谷看毕道:“在尔家还来怪我么?”殿前诸人都笑起来。彦升惭赧无地,将头向石阶撞去,脑浆迸出,登时命绝。陶谷叹息道:“只顾终身荣华,谁知今日厚死,半生心血枉费,到此方知,追悔何及!”说毕大吼,声止归阴。   晋王传命将二尸抬去,再将凶孑巳押上审问。子邮合目闭口,终无半字。范质道:“想系伤极重了,请且收禁,待稍回 转些,再行严究。”晋王依允,将子邮下入府牢。立刻将擒获情节,拜表驰奏。   太祖知之,厚赏光义。光义立荐仲卿才学渊深,并将不肯出仕情状奏明。太祖道:“且缓图之。”光义领旨,路上以疑事请决,仲卿逐事析剖,甚相敬服,直到汴京。   光义家住崇德坊,近于街市,恐甚嘈杂,城北有草庵--幼时曾出家于此,后来还俗周游,为宋元勋,乃于其旁收得空地三十亩,筑成别墅,地僻人稀,闲常在此习静--因请仲卿移榻于此,各事人役俱全,另有书童四名,朝夕服侍。曹彬遣人送到行李,又赠黄金十镒、白银五百两,仲卿俱令收下。因见书童分班侍候,寸步不离,难于在外探访办理,乃每日骑驴,带齐四名,以寻古迹为名,东驱西驰。童子追随,喘息不暇,五日之后,个个怨叹。   仲卿听知,次日,自行揽驴出门,童子一齐跟着,仲卿道:“今日访寻信陵君墓,去得更远,你们四人毋需随行。”童子回道:“家爷吩咐,若不跟随,必致获谴。”仲卿道:“你们昨日埋怨,我俱听清,若在城内,自然带着同去,今往郊外,要你们做什么?如不依说,我自将埋怨的话告诉苗爷。”众童子道:“小的们遵老爷命,恐家爷问时,求为方便。”仲卿道:“这个自然。”童子乃俱回去。   仲卿先知子邮囚于府狱,乃向开封府来。到时系定驴儿,往前观看,不说那衙门雄壮,狴犴威严,伫望多时,无由得人。走出大门,见个老妇人挎着篮子,坐在阶边啼啼哭哭,其声甚哀。故走近问道:“婆婆所哭何事?”只见泪眼仰望道:“老身伍氏,因子魏照遭诬系狱,前月喊冤,府尹大人恩准,于县提到,下此牢内。今送饭来,未带例钱,不许入去,足以悲痛。莫说家内无钱,即便有钱,此刻到南门外再来,就是不晚,何能走得动?”仲卿道:“家内岂无亲戚族人可托代劳者?”伍氏道:“先夫在日,家业丰余,远近亲族有求于寒家,训诲,终年游荡,无人照管,忽有贼犯,栽诬寄顿,负屈莫仲。”仲卿道:“官事真假,自有雪时,你老人家如此劳苦,恐不能自保,仍当让人代送为是。”伍氏道:“先夫当日与许多亲友来往,老身看见俱是便佞奉承的,当经屡劝绝交,哪里肯从?仍有小姑也曾痛谏他哥哥,亦未见听,就恼了,也不来往,如今十多年了。”仲卿陡然计上心来,问道:“相隔多少路?”伍氏道:“他住辉县,离此远哩!”仲卿又问道:“他家有些什么人?”伍氏道:“姑丈已死,只有外甥,其时年方正轻,比牢中这畜生大二岁,今年二十岁了,也有十余年还曾见面。”仲卿道:“姓甚名谁?”伍氏道:“姓古名璋。”仲卿道:“老婆婆,你母家莫非姓伍么?”伍氏道:“正是。”仲卿道:“狱内的莫非名唤魏照么?”伍氏惊讶道:“尊官何以知之?”仲卿慌慌作礼道:“原来你是舅母,我乃外甥古璋。母亲闻得舅舅去世,未知舅母近况如何,久要命甥来京探望,前日到时,访问不着,何期今日于此会见。既系管牢的故作艰难,待我同去。”伍氏起身拭泪看道:“原来你是外甥,这般长成白胖了。你母亲还好么?”仲卿道:“赖庇康剑且送饭与表弟吃过,再来细谈。仍有句话,外甥而今改姓仲名唤仲卿,对表弟说,叫他不必说我姓古。”伍氏道:“如此,晓得。”同到狱前,仲卿敲门,只见牢窟中伸出个癞头来,喝道:“系何人大惊小怪,胡乱敲门!”仲卿取出块白银递交道:“有亲人在狱,今送饭来,托行方便。”癞子视银道:“这个礼平时尽够,连日添了要犯,巡守劳苦,仍要加增加增。”仲卿又取块添他,癞子喜欢,慌慌开门,同伍氏进到底牢,黑暗难过,秽气莫当。癞卒道:“魏照,你母亲送饭来了!”忽闻数人喊道:“与我们一口救命!”仲卿看去,都系铐子镣扭俱全的。伍氏只作不听见,将饭径喂魏照。众人道:“与我们半盏,明日堂审就改释口放魏照,不与我们吃,看你儿子可得生活!”正说间,忽闻得一声口向,伍氏跌脚道:“好苦也,强盗又来了!”仲卿看时,乃系个轻犯,扭而不镣,自外人来,将饭抢翻在地,便伏在地上凑着吃。伍氏恨极,乱踢乱踏,那囚范总不理他,将地上饭吃完方爬起去。仲卿道:“这老人家可怜,千辛万苦送来,你都吃了,叫他心里如何过得?”犯人道:“通牢囚徒俱系两日无米下肚,哪家饭来不抢?”仲卿问癞卒道:“是何道理?”癞卒道:“管狱的将口粮借用,连我们堂食还是自己寻去哩!”仲卿道:“居此污秽之处,腹中不饱,定生疾疫。”癞卒道:“每年饥饱均匀,犹有几个收拾,今年谅要加上几倍哩!”仲卿道:“而今统共有多少人犯?”癞卒屈指数道:“二十九个。”仲卿道:“可将犯人名字报来。”癞卒逐个数报。仲卿见有韩速名字,乃拿出锭小银与癞卒道:“尔可买些面米、肉腐、莱蔬、油盐等件煮起来,请他们吃顿饱,算我结个善缘罢!”癞卒看见银子,问道:“果然真的么?”仲卿道:“怎么不真?”癞卒道:“买得来,众犯吃下去,我不管向他们讨钱。”仲卿道:“谁要你管?”癞卒乃接银出去。   仲卿便向囚犯按名而呼,呼到韩速,并无人应。仲卿问道:“韩速系虚名么?”抢饭囚徒答道:“岂有此理!这人进牢,从未说话,在那角里不是么?”仲卿近前看时,浑身俱系无数大小铁练捆住,钉锁在大木枋上,用手按之,肌体微温。仲卿向耳边道:“子邮无恙?”亦不见应。仲卿道:“愿足下宽怀毋忧。”说毕,仍另呼囚犯。   这里伍氏巳细与魏照言明,仲卿道:“舅母请先回家,外甥夜此,待表弟吃完再出去。”伍氏道:“你可到我家看看?”仲卿道:“今朝素手,且公事未完,过两日自来叩见。”伍氏道:“住处搬了,不是当年大房子地方,所以你未曾寻访得着。今在南门外西边马鞍巷内,朝东第六个门就是。”仲卿应道:“晓得了。”伍氏去后,癞卒已买齐对象,小牢子挑人,立刻上锅,收拾调和,却是芥菜煮豆渣,分与众囚犯。子邮也不吃,仲卿劝用,子邮道:“先生休矣,毋劳过虑!”癞卒喊道:“请仲爷往外面吃酒。”仲卿出来,只见桌上摆着两个猪首、八碗豆腐。禁子、牢头、众卒举箸以待,仲卿坐下同吃,真正风卷残云,霎时间俱盘空碗尽矣。争持酒瓶,一轮未周,早经告罄。众人齐叫添酒,癞卒装听不见。有个牢子走起来,揪着癞卒耳朵喝道:“张家,你太狠些,过于无理,那锭银子有五两多重,你买二 十斤豆渣,十五斤面,二十斤芥菜,半斤油,半斤盐,十五斤豆腐,两个猪首,二斤酒,共未用去二两银子,难道就罢了不成!”癞卒道:“并非你的银子,管甚鸟事!”禁子道:“这位爷结善缘的银子,满牢人都有份,岂有听你赚上腰之理?快将剩的银还他。”癞卒道:“偏不还。”禁子怒道:“这样不识好歹,果然骗银,我们打你!”众卒道:“有理!”大家攒住,仲卿劝解不开,只见将癞子揪倒,浑身摸捻,搜出银来。癞子在地嚎哭,打滚跌脚。牢头道:“这位爷既做好事,必不要银回 去,我们公分,大家领情罢!”仲卿道:“很好,也分一份与地上这位。”禁子道:“便宜他了。”当将银剪碎均分。仲卿道:“天晚了,我告别也!”牢头、禁子道:“爷寓何处,我们送爷归第。”仲卿道:“好。”癞子道:“我也去来。”仲卿道:“好,同去,内外不可疏忽。”禁子道:“各犯俱也料理停当。”照会各役小心。   仲卿乃带同月行到庵前,牢头站住道:“这是苗大人养静之所,谁敢乱人?”仲卿道:“不妨,我既寓在此,苗大人自然是我的居停,怕什么事?”禁子、牢头、癞子道:“已送爷到此,我们转去罢。”仲卿牵着禁子手道:“寓中有现成薄酒,请用杯如何?”三人闻酒流涎,又怕入内,只见四个童子同看庵门的道人齐迎前来。仲卿道:“这是旧相与,你们可请进庵。”童子带请带拖进门,转到花园水阁内。仲卿道:“酒来。”童子答应下去,摆上盘碟。三人哪里敢坐?仲卿道:“我明日到你公处,也不扰了。”方才勉强坐下。童子提上数种香酒,问:“用何酒?”癞子道:“都好。”仲卿道:“取大杯来。”牢头道:“大怀更好。”换上了轮斟,杯满便干,川流不息,俱倒在席上。仲卿取出彭葛助饮丹,每人灌下两粒,须臾齐起来,道:“好酒!我们怎样昏了?”仲卿道:“三位已醉,乃解药解醒。”禁子道:“这是宝贝了,送我几服。”癞子道:“我不信有这种药。”仲卿道:“可再用醉,我代你解如何?”癞子道:“我身上痒得难过,不敢饮了。”禁子道:“我们吃。”禁子、牢头复吃了十余大杯火酒,又醉了,要吐偏吐不出,引得癞子好笑。仲卿令童子取水来,将药擂碎灌下,二人依然照旧。癞子道:“真奇怪,比仙丹更灵。”仲卿道:“取饭来。”童子捧上海味珍馐,酒醒腹内全不觉饱,复放量狼餐。   天色已亮,千谢万谢,仲卿送出,叮嘱:“无事可到这里盘桓。”三人连忙答应,途中互相疑猜。癞子道:“哪里的造化!魏照系个穷犯,只道全无生色,却植出这个方子来,若不是苗大人的相好,如何能得挥金如土?我们功名富贵,从此发迹亦未可知。”牢子道:“有些吃吃就彀了,还要功名富贵哩!”禁子道:“回去叫魏照到上房,刑具可都松去,明日进牢,也见我们情分。”癞子道:“走掉了是谁之过?”禁子道:“呆子,他又非真犯,有这等表兄,还怕走到哪里去?”牢头道:“说得有理。”不觉已到狱中,将魏照换入上房,去其刑具,取饭请他。癞子又将昨日留下半碗豆腐、半碗肉汤拿出,说道:“魏大,你表兄来,须要说我的情分,从前的话都收藏起。”魏照道:“自然说好。”抛开歹牢内自此另眼不说。第三日,仲卿又到,慢道诸人足恭,只见魏照散手散脚地坐在上房,仲卿道:“国法岂可轻去,如何移在这里?”禁子道:“无妨,令亲遭仇诬陷,并非真罪,待查监时再上不迟。”仲卿道:“还有人哩!”禁子道:“仍在下面。”仲卿道:“我代他们说个情,那狱底污秽难当,诸位做些好事,都移上来如何?”癞子道:“使得,使得。”同众狱卒下去,将各囚犯带到外牢。仲卿道:“还有哩!”癞子道:“只有韩速,不可动他,恐被风闻,招责不浅!”仲卿道:“系重犯么?”牢头道:“重得狠哩!”仲卿道:“重犯自然随他,他今日可饮食?”癞子道:“只吃水,他物俱不用。”仲卿道:“大约是个爱洁吃长斋的。”癞子道:“不是。”仲卿道:“何也?”癞子道:“赵大人堂中有个姓常的妈子,从前在过韩家,闻他监在这里,买得猪首馒头进来喂他,他都吃尽,可见不是长斋。常妈三日进监一次,上前日二十二来的,前日二 十三,昨日二十四,今日该来了,有送我们的礼,公买酒请爷。”仲卿道:“多据了,恐防来迟,我这里先沽一壶罢。”禁子道:“他巳到也。”仲卿道:“来在何处?”禁子道:“适叫小牢子去买点心奉敬,见在店内守出笼的馒首哩!”癞子道:“待我去望望看。”少顷,喊回来道:“来也,来也!”只见小牢子代担提篮先行,常妈妈跟着,癞子在常妈妈背后喊道:“哪个买办去来?”只见禁子、牢头、众卒俱迎向前道:“奶奶今日事忙?”常妈妈道:“缘夫人钧命送礼恭贺府尹夫人,回去始行办理,所以迟了。”手帕内取出封子道:“微敬在此。”禁子道:“不敢。”牢头道:“哪有屡受恩赏之理?”癞子道:“快些收下罢,不必故意作套子!”常妈妈道:“快快收下吧。”癞子接道:“我去买来。”众人道:“不要你去,你要打偏手。”癞子道:“叫人同去如何?”众人道:“好。”着牢丁随着他去。   这里常妈妈同小牢子人底去。小牢子出来道:“好大喉咙挚一口一个。”仲卿道:“我也往下面看看。”禁子道:“奉陪。”仲卿道:“你不去也。”禁子笑道:“遵命。”仲卿独缓行人,近前看那常妈妈坐着,面前木梳头边摆着猪首馒头,右手持着刺刀切,左手取喂。子邮含着稍嚼就吞,见仲卿近前,只顾吃,也不管。仲卿向常妈妈道:“这系甚亲?”常妈妈仰望,停刀起身问道:“大爷贵姓尊名,到此何干?”仲卿道:“小子姓仲名卿,闻有英雄在此,特来探望。”常妈妈道:“爷不像本京人。”仲卿道:“闾丘人氏。”子邮接道:“如此系仲卿先生矣,李潞州如何?”仲卿道:“潞州已尽节。”又俯耳边道:“弟子泽州途遇曹彬,悉足下困陷,特为人此觅机,非有他事也。”子邮低声道:“若非两脚为药钩所伤,久已去矣。”仲卿道:“脚伤易治,几何时了?”子邮道:“已经多日,其药甚毒,痒不可当,弟运气,仅免不冲上来,莫能除毒去疾。”仲卿俯视两腿生蛆如蚁,乃将腰内小葫芦揭开,取出数粒黑药交常妈妈道:“可夹入馒头喂吞下去。”又呼禁子道:“此犯脚上生蛆,你可做点好事,叫小牢子买皂角皂荚,烧灰存性,研末扫敷,蛆自脱落。”禁子应允而去。仲卿道:“过两日再来奉候。”子邮道:“恕不送。”仲卿出来,癞子、小牢子买好已回,共系六个盘子、三壶火酒。众人坐下,酒菜皆毕,禁子咂嘴,牢头摸腮。癞子道:“仲爷的药是用不着的。”众人道:“吃酒要什么药?”牢头道:“这个药好哩!凭你大醉,入口立解。”小牢子道:“此种好药,今世也不要他,半生寻得几醉,却被他解了,如何再得醉?”癞子道:“兄弟,尔知半边,不知半边。酒少时哪个要他,已经大醉,犹有余多,莫能下肚,被人受用,岂不可惜?解了再又吃,你道如何?”小牢子道:“我不信。”仲卿道:“二十九日无事,将我寓中酒送几坛来,请试便知分晓。”说罢,作谢而别。禁子、牢头送出门,仲卿叮嘱道:“小寓太寂寞,原应请三位时常叙叙。奈癞兄太邋遢,二公暇时,可到小寓谈谈。”两人道:“极蒙台爱。”仲卿别过,上驴出西门,到马棚看马。马将卖尽,并无好的,却有个驴子与所骑的相等。仲卿问道:“实价几何?”牙人道:“虽是驴子,价钱却不贱于马。”仲卿道:“那有驴马同价之理?”牙人道:“此驴每日能行三百里,与常不同,所以实价要银三十两。”仲卿道:“二十罢。”牙人道:“差不得许多。”添至二十四两成交,先兑二十,将己驴押四两,约次日交银交还牲口。   仲卿乃坐上,旋向南来,见路旁草篷前杂货店内,有个老儿望道:“好快驴,好快驴!”仲卿下骑道:“请了,夜暮进城访友,脚力累赘不便,老翁既知好歹定是行家,学生斗胆,敢寄到宅上。”又取出块银子道:“以此为草料之费。”老儿道:“我家槽上有牲口,凭寄不妨,但此银只敷六七天草料,多日就要加了。”仲卿道:“过久自然加添。再有句话奉申,明日仍有一骑也牵来同养,或取用时,不拘早晚,可开门么?”老儿道:“半夜三更,随尊客便,外给酒钱就是。”仲卿道:“遵教。”不说仲卿回寓,次日取银交还马行牵驴并包裹转寄等事。   再说牢内诸人,眼巴巴望到二十九日,直至下午时分,仍未见来。小牢子忍不住道:“前日姓仲的敢是吃醉了说酒话么?如何此刻尚无踪影?”禁子瞅着牢头道:“我们速照前日所说的办办,回来好扰他。”牢头道:“我正忘了。”乃同照会癞子道:“仲爷到,请少待。我们就来也。”癞子应道:“晓得你两个牵绊,怕我们不会吃哩!”二人出门,放开大步,直到草庵,只见仲卿出迎道:“正动身来奉候,适蒙枉驾,快甚,快甚!”携手进门到厅后对照内道:“此地清凉可坐。”牢头道:“与我们底牢内相仿。”禁子道:“胡说。”童子摆上酒肴,二人也不推辞,连连饮酒。一管门的报道:“前日那位癞太爷同着三人,奔向庵内来。”禁子道:“厌极了。”仲卿道:“二公不必动,待我发付他们回去。”令童子斟酒。自己行出门前,癞子等已到,仲卿道:“久欲趋候,因为俗务所羁,老哥来得正好,这里乏人,可先将酒莱抬去,不佞事了,便来奉陪。”引四人到水阁旁轩子后,抬出个大食盒,一坛高粮酒,两坛细酒。癞子道:“借绳杠用用,明日送还。”童子道:“有。”癞子同取绳杠安好,直抬到牢里来。   将近黄昏,众人揭开看时,肴馔堆满,香气扑鼻,禁不住喉中咽唾。打开酒坛,个个口内生津,你舀一杯,我吸两口,癞子也禁不祝只见仲卿走入道:“天有欲雨之势,来迟休怪。”各役道:“不迟,老爷适点监回去,囚犯方才松刑哩!”众人取肴铺摆,正欲坐席,忽闻喊道:“节级人牢了。”各役齐起迎接,节级已到,指仲卿问道:“这系何人?”癞子回 道:“就是前日所说苗大人的好友、窝犯魏照的表兄。”节级慌作揖道:“原来就是尊驾,令表弟受屈在此,晚生时常吩咐他们照应。”仲卿答礼道:“舍表弟诸事蒙情,小弟感铭非浅。”节级道:“不敢。”又问:“王八、王九在哪里?”癞子回道:“适才有事出去,快回来了。这是仲爷候我们的东西,节级可坐坐。”仲卿道:“盒内备有三席,可送一席菜、一坛酒到节级府上去。”癞子道:“好极、好极,可拣醇酒。”小牢子动手抬去。节级作别道:“今日东门外舍亲归头翁作古,晚生前去候殓,不能奉陪,得罪。”仲卿道:“请便;改日竭诚拜候。”禁子道:“叫小牢子打火把送去。”节级道:“大门外有家兄同行,不须又用火把。”说罢出去。   众人待小牢子回来,关好了门,取上烛火,请魏照到席。诸人先已熬急,苍蝇见血,乱抢乱吃,一片嚼声、咂声、吞声、咽声。内中有个小牢子道:“菜可惜咸,若不是酒多,就吃不下去了。”须臾之间,癞子醉倒,仲卿取出药丸,叫小牢子取水灌人,癞子苏醒,滚爬起来又吃,比前更狠。众人喜道:“我们也要试试。”放量尽吃。各役同癞子先后俱倒。   仲卿乃取烛,入底牢来看道:“子邮,足疮愈否?”子邮道:“蒙教禁子如法扫敷,痒已尽除,血脉周行无滞,谅俱好了。”仲卿道:“各役都被迷药醉倒,起钉出去罢!”子邮道:“不需。”将四肢转动,钉俱出木;再将锁钮开,除下铁练,立起身来作礼。仲卿道:“可将衣裳脱下,盒内备有食物,请饱加食,我仍有事哩!”子邮脱下囚衣,二人出来。仲卿拽癞子人牢底,将子邮脱下的衣裳代为穿好,扶上木枋,仍用铁练捆起钉好。出外看时,子邮已经吃完,剥下小牢子衣裳穿起,吹灭灯火,轻轻开了牢门出来,倒撑住了。堂上已经二鼓,大门掩着,踅出往西而走。仲卿道:“须要转弯,有行李寄在南门外。”子邮乃随仲卿到南门,已关闭。仲卿道:“挨到天明再作商量。”子邮道:“不可,兄处可有碎银?”仲卿道:“有。”子邮道:“我们买伞来。”乃摸问到伞店,叫起开门,买得两柄大桑子邮牵着仲卿道:“出去罢!”仲卿道:“如何走法?”子邮道:“这里来。”乃同上城。忽闻对面喊道:“是谁爬越?”子邮应道:“是俺,姓韩的。”那人道:“蓝二哥,此刻为何到此?”子邮道:“特来候老哥。”行到跟前,右手捏着颈项,左手提起腿,往外摔去,只听得扑通声响。俯首望时,黑暗不知高低。子邮将伞展开,叫仲卿伏于背上,交着手。自己双手捏着两个伞顶,平平伏往下去,忽又耸身跃起,复坠复跃,方到地上。立定了脚,弃伞,放下仲卿,挨城行去。   摸过吊桥,转弯抹角,寻到草篷边。叫起老儿,开门喂料,取出包裹,脱换衣帽,给过酒钱,安好行李,买得火把燃着,又各带两条,牵驴出门。店主道:“天已下雨,何不待亮了去?”仲卿道:“赶路哩!”跨上驴儿,子邮道:“何处去好?”仲卿道:“可投江南敝友林仁肇。”于是掉转驴头,乃往南去。   再说禁子、牢头吃得大醉,醒来天已明了,酒臭难闻,细看浑身满榻,俱纷吐的酒菜。二人惭愧道:“如何醉得恁凶,难道解药无用了么?此刻不走,待他家人起来,太难为情,快些去罢!”二人轻轻出庵,赶奔回监。监门犹未曾开,连敲数次,并无人应。牢头道:“癞子们抬来的酒菜,馋劳饿鬼,吃得恁醉!”用手自窟中摸着撑子,开开门来,进去关好。只见众人东倒西歪,睡在地下。禁子道:“好儿戏!点点人犯看。”逐细查点,各犯、各役俱在,惟有癞子不见。禁子道:“这狗头,想是清早将剩酒残肴搬去,打算回来独乐,你可见门是倒撑的么?”牢头道:“果然不差。仲家好酒,他再到这里来,我们如何复他东西才好?”禁子道:“尔又错了,牢里当差,哪有得与人吃?吃人十回,算不得半回哩!”忽听得敲门喊节 级,禁子连忙出去,见系堂上差官,吩咐道:“府尹大人昨日在苗府饮宴,苗大人叮嘱,狱中重犯,恐有疏失,须添人役,加意防守,要紧要紧,不可惰慢!府尹大人要亲来查点哩!”禁子应道:“是,晓得。”差官说罢,转身去了。   禁子说与牢头,连忙叫醒众人,个个爬起,揉眼睛,打呵欠,仰面伸腰。禁子道:“不要这般了,大人就到,我去请老爷并通知节级。癞子自然在家,让小牢子去喊他,众人快些收拾!”禁子出去片刻时间,跟着司狱进来,随后节级亦道。小牢子回道:“癞子并未回家。”牢头道:“这又奇了,他又不赌,想是打了夹帐,往哪里嫖去了?”节级道:“你们细细打扫洁净,我上门探探看。”众人应道:“晓得。”节级出牢,午时回道:“今日大人有公干,明日清晨下来,老爷请归公馆。”司狱正欲起身,忽闻喊道:“哪个犯牢瘟的作弄我,将我压到这里!”节级道:“这系癞子声音,想系醉倒,跌在牢底暗处。”司狱道:“喊出来,吩咐他!”禁子走下底牢,喊道:“癞子,大人要下狱亲查各犯,老爷现在外面,你快出去!”癞子道:“不要耍了,你们见我多饮几杯,将我禁在槛牀上,又来说大话吓我,叫你害牢痕!”禁子听得说在槛牀上,吃了一惊,慌走到木枋边再看时,大惊道:“韩速在哪里?”癞子道:“问你们。”禁子道:“是你放走了!”禁子连忙出来,向司狱耳边说道:“昨日系小的父亲宴寿,同兄弟上坟祭奠,再三叮嘱他们小心,哪知癞子正将要犯韩速放走了!”司狱道:“怎么说?”禁子又重告诉一遍。司狱听清,眼睛转白,仰后跌倒。众人大惊,连忙抬回衙门。   禁子密叫牢头:“速往草庵,照会仲爷不可进监。倘有人问,千万莫说在此吃酒。”再细细告诉节级,节级道:“你等偏偏昨日有事!”禁子道:“此刻大家不必报怨,从长计议,顾性命要紧!”节级道:“司狱又晕死,如何计议?”禁子道:“此刻只有一法可以救命。”节级道:“尔快说罢!”禁子道:“只有尽行瞒着上下一切等人,今夜三更,牢内放火,将癞子烧死,明日哪里验得出来!失火虽然有罪,还不至死。”节级道:“行得就如此行,我回衙歇歇去了。”半个时辰,牢头来道:“仲爷昨日黄昏出去,至今未回。”禁子道:“我们且办我们的事,暗将引火对象缓缓运进,再作道理。”众人遵命。正是:失误只因贪口腹,遭焚亦算理应当。   不知癞子烧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验骨殖图书行邻国 辨声音指引入名山   太祖自泽、潞回京,范质密将曹、罗等闹皇庄、劫女乐情由逐细奏明。太祖闻知,反有怜韩速之意,欲行赦宥,无如石守信等怨恨入骨,碍着功臣面上,难即释放,所以不急审问,思缓开导,以服石守信等之心。又得闾丘仲卿,见二人俱系少年英才,将驭之以清四海,所以爱韩速之意益盛。   当夜正在阳春楼议四方事务,赵普、范质、苗光义侍从,太祖问光义道:“仲卿近日可入彀否?”苗光义道:“连日游荡未归。”太祖道:“可恣其意。而今李筠虽平,李重进尤属前朝国戚,终不甘心,或约结江南、西蜀、荆湖,则东南半壁皆系劲敌,而欲经营西北,不亦难乎?”苗光义道:“江南、西蜀惟林仁肇、高彦俦耳,可以计去之。荆湖国内不和,将有萧墙之忧,何暇谋乎外?重进虽约结之,亦无能为。”赵普道:“重进不足虑也。”苗光义道:“使仲卿为之谋,韩速为之战,将若之何?”赵普道:“使其得二人而能任之,则天下事尚未可知。然重进媒而不决,李筠刚断过之,有仲卿且不能用,何况于重进!凡料敌者,莫惮敌有智士,惟惮敌用自贤臣,有贤而不能用,我可致之。敌能用贤,虽无智士,天下才干当往从之。”太祖道:“诚哉是言也。”忽见南边有股黑气矗矗冲上,散漫潆回。太祖道:“此何气也?”苗光义看道:“烟也。不好!府治中起火。”太祖道:“可速传钲。”光义慌命传警火钲。   各营各署各门,闻钲声四响,次第接传,立刻皆遍。果然系开封府内,火光已经通天。原来宋主新近制度:凡各要处,俱设警钲,兵一,盗二,水三,火四,一处击起,处处接传,倾刻皆遍。所有事之处,连击不已。亦分宫一,署二,军三,民四,以知有事之所。   当下府治钲击已久,并未见巡警将士扑救。乃因前次夜间,子邮杀伤兵马无数,新补各军闻得火起,人人胆颤心惊,哪个敢勇往向前?忽见东边一将戎装,率众奔来扑救,各营军士始到。   太祖查问扑息将官姓名,赵普道:“踊跃急公,非史圭则石汉卿耳!”晋王视火回楼奏道:“东营将校张琼全军灭火。”太祖道:“人犯无损么?”王道:“火自狱起,底牢烧毁,延及民居三十余间,烧死重犯一名韩速、窝犯一名魏照,其余囚犯、牢内人役无损。”太祖闻韩速烧死,嗟叹不已。苗光义猛省道:“韩速走了!”太祖问道:“何以知之?”苗光义道:“仲卿两日未归,定是救了韩速同去,不然仲卿为何不返?狱中之火何自而起?所焚死者,必非韩速!可提司狱同监内一切人役,研讯自明。”赵普道:“不必如此。曾闻韩速目有三瞳,脑后有三个品字骨,只许将尸首看验,真伪便知。”太祖惊道:“尝闻大舜重瞳,上下千古;项羽并瞳,横行天下。今韩速三 瞳,重而且并,势必非常,为患不浅,定然逃脱!苗卿可速前往查验。”苗光义领旨到狱,天已大亮。进监只见两个炭人,一个在大炭上,浑身手足仍有大铁链子压着;一个散手散脚横在阶下。光义问道:“哪个是韩速的尸首?”禁子指大炭上道:“这个系凶犯韩速。”光义近前察看,铁链熔断数处,瞳子无从辨验。叫狱卒将尸翻转,再看脑后,只有鸡子独骨,全无品字形状。   苗光义回朝,直奏太祖道:“仲卿自去也罢,如何又带韩速同逃?其情可恶!且星饬各边镇文武员弁缉拿,务必获到。”范质道:“困于禁城狴犴且能逃得出去,潜行郊野边境,岂能拿得回来?”赵普道:“虽拿不回,也要这样。”光义道:“二 人名字已经大着,谁不愿得之?四郊俱敌,若逃赴合谋举发,吾辈皆虏耳。请速画影图形,飞颁各关津隘塞以及州县,须用计困,毋得力敌,或可搞获。”太祖允奏,命光义督办。   光义回衙,颁行去后,乃提齐狱内各役,分开审讯。众人俱自知过,谁肯承认?光义复将囚犯提到审问,都不识起火情由,皆无口供。光义复问各囚:“窝犯魏照缘何手足并无桎梏?”众犯供道:“这魏照进牢时,有个老妈妈送饭,数日无有规例,连饭也没得吃。后有表兄进牢,代他使钱,常买酒肉,请禁子、牢头等人,也买食物给散众犯,所以宽待魏照。”光义道:“其表兄姓甚名谁,是何形状?”犯人供道:“二十上下年纪,面方色白,听得人呼他仲爷,却不知名字。”光义使各画供,再命司狱、节级、禁子、牢头等上来,将口供与看。司狱叩头道:“犯职半月之前,已具有病假禀帖,在府尹大老爷案下可证,这些情节,实是不知。”叩讯节级、牢头、禁子等人,节级供道:“小的腹病多日,某日小愈进监查点,见有闲人,此时且问,据禁子云称现寓城北苗大人习静草庵内,系窝犯魏照亲表兄来送饭的,小的因腹又痛不可忍耐,立时回家,并无同依吃酒等事细底缘由。”叩讯禁子、牢头。禁子道:“窝犯魏照母亲同外甥送饭到监,据云姓仲各卿,系辉县人氏,特来探望舅母、表弟,小的们察其踪迹,寓居城北草庵,并非来历不明之人。且魏照亦非实犯,所以未禁送犯饭,其余并无他故。大人不信,赏差往草庵唤姓仲的来讯问便悉。”光义提魏照之母伍氏讯问,伍氏供道:“小妇人有姑子,向年招赘辉县古家,产有外甥,后回籍去,已十余年无有音信。月初小妇人送饭进监,因未有常例钱,张癞子不肯开门,小妇人无奈坐在地哭泣。正好外甥古璋前来探访逢着,叙起来历,据云今姓仲名卿,便代小妇人与钱送饭。次日到小妇人家内,问说当时仍有产业好过,而今缘何孤苦至此?小妇人告诉他,向有市房田产,皆不肖子游荡,转质与人。外甥问清,将白金二百两,赎回三处市房,云下次再代赎田。后便未曾见面。”光义命将人犯俱监,让伍氏回家。复命将士分道追捕,时全无踪迹。因日久不见州县关津详报,后又发函,移交于邻国查拿。   再说仲卿、韩速二人乘着细风斜雨,驴不停蹄,到天亮时口系流涎,大致算,已有二百余里。这时,新买的驴儿腿脚已跛,子邮言道:“包裹微轻,人又不重,如何就伤了?”仲卿道:“这驴始时太疾,所以后来难继,旧驴暗中逞其长,而逐次加速,真负重致远之材也。”子邮称善。仲卿亦下驴行,见前面驿站已开,遂进店上料。   再说二人进店后,子邮提议:将病驴算作饭钱。仲卿道:“养息养息仍可以骑,如何轻弃?”子邮道:“尊兄有所不知,若是闲时,原不应弃,此刻带之,又如赘瘤。弟先年曾习疾走之法,常负三百斤日行三百里,比乘驴岂不更速?安用此为!”店主人道:“牲口因走急受伤,只要留了,调息两日就可复原。若系算抵饭帐,只好作银五两,找价要待爷们公干回来龋。”仲卿道:“将驴寄押,任凭使用,以作草料账,回来将钱取赎如何?”店主人道:“听尊客便。”仲卿乃将包裹并于好驴鞍上,一同步行。子邮道:“尊兄不可如此,请骑上速行。”仲卿道:“他们此刻沉醉,仍未知晓得不晓得,我们已行二百余里,且到前面另找牲口何碍?”子邮道:“若系逃走,固属无妨,但心中怀着大事,早半刻走出,免半刻忧闷。兄请上骑,弟且先走,如驴赶在弟前,再请步行不迟。”仲卿乃上驴,子邮先步向前,自朝至暮,无论疾徐,总隔二丈多路,再也不能赶上。   如此数日,到得临滁,渡江进石头城。仲卿看道:“此来未必有用。”子邮道:“愿闻其详。”仲卿道:“野有未耕之亩,路多袖手之民,市中玩货盛于布帛丝麻,户内艳歌盖于管弦雅颂,可知国事虚华,暗于务本,自顾犹恐不暇,安能为人乎!”子邮道:“且见林君再作道理。”仲卿道:“林君必然闲弃,若是见用,焉得如此?”乃即于台城僧舍住下。   次日访至仁里巷,令阍人传入去,仁肇立刻出迎,猛然见着子邮,详细审视,问仲卿道:“此位是谁?何面上怨容团结,而犹带杀气?”仲卿道:“君试猜之。”仁肇迎入到大堂上,仲卿立住脚,仁肇道:“且再请进。”转进书房上小阁,见过礼。   仁肇道:“难道不是韩子邮?”仲卿道:“何以知为子邮?”仁肇道:“此时非子邮不应有此气色,仲兄不应偕来。若正系子邮,这般柔弱尊躯,如何于千军万马中如行无人之境?”仲卿道:“林君好眼力,实是子邮,弟于狱中同出,至其前事,亦常疑之。”子邮道:“彼时妄持血气之勇,所以不即受困者,宝剑之力也。”仁肇道:“宝剑安在?”韩速道:“失于汴梁湖中。此剑系离家拜别业师时,蒙解赐给,锋长不满三尺,而遇坚如脆,攻击无阻,真希世之珍也!”仁肇道:“闻陷囹圄,如何解脱?”子邮道:“弟因足为毒钩所伤,而受困于水,遭系底狱,赖仲见解脱,而其原委亦未详悉。”仁肇复问仲卿道:“春间家人自川中回,接得手札,识为知己驰驱,可惜无济。”仲卿道:“弟自西蜀晤高兄回潞,道为赵军所获,幸曹彬代为解脱,不期被苗光义察破,说弟仕赵,弟力拒脱。时闻曹彬叹子邮受困,无策救援,弟询悉其由,乃忍辱同光义到汴,如此如此,解释出狱,偕投上国。惟望代奏,请俯念世宗皇帝交好,锡修戈同仇之师,以灭复,幸祈指示。”仁肇大喜,道:“以素无交谊,不知姓名之人,闻其气味,便屈身舍命,拔出都城缧绁,非谋勇无匹,安能如此?但敝邑偷安,终为赵氏所并,弟久欲连衡除患,今得二君,羽翼成矣!事定之后,归我旧境,安边息民,天下有数十载太平也!”仲卿道:“敢不遵命。”仁肇令家人往取行李,仲卿道:“且缓,犹有小事,办清白移来亲近也。”仁肇乃止。   相别回寓,子邮问道:“往彼盘桓,定多教益,兄犹须办何事?”仲卿道:“江南贪于佚乐,畏中原如虎。赵氏于境中搜寻不获,定移文于外邦,我等犹当隐迹,不得举动,不致波累林兄也!”子邮称善。   次日,二人于各处游玩,到西南郊外天界寺中,见地虽在通衢,而僧房却深邃精洁。乃回台城,移行李于天界寺。再到林府来,或回寓,或不回寓,朝夕盘桓,商榷今古。   这日薄暮,仁肇自朝内归来,怒气勃勃。仲卿问道:“今日尊兄有何拂意?”仁肇道:“二公光降,久欲上闻,缘左右皆贻堂燕雀,不可如谋,所以仍未举奏。今日朝中偶以语探之,谁知鼠辈无能谋国,反思媚敌,故不胜其忿。”仲卿道:“愿闻其略。”仁肇道:“弟今日奏道:『闻汴梁前所获之韩速,囚于监中,为人救出,赵氏在通国缉拿无踪。臣料韩速系个无敌豪杰,而能于汴梁脱之者,亦必非凡,天若兴我室,使彼等偕来国中为股肱干城,不第前耻湔除,而汴梁皆可图也。』主上闻言甚喜,道:『不知二人今在何所,如能延至我国,方快朕怀。』当有谏议穆严奏道:『以臣看来,韩速不过血气小勇,而所脱逃者,亦系徼险乱民。若到邦内,正宜擒缚交还宋主,以固邻好而安国家。若骤然信任,宋主怨恨必深,以强军猛将临于江滨,则国家危矣!林将军所见,系爱二人而甘结大国之怒,臣愚窃谓所谋非是!』举朝齐赞道:『谏议嘉谋是也!』弟又奏道:『晋汉周以来,岂须臾忘江南哉?而宋又何厚于江南哉?其不取者,势未能也。苟不延揽英雄以自强,使知我之敝可乘,则水陆并至矣!彼时虽百计奉媚亦无益也。』主上道:『林将军系强国久远谋献,穆谏议乃安国救时筹策,容朕回宫斟酌。』弟知主上素不善谋,而左右又皆滥位素餐,无有稍强人意者,弟言必不能用。庙之绝血食,立可待矣。”子邮道:“且请息怒,容缓图之。”时月已上,仲卿请移樽池边玩赏。仁肇叹恨不已,二人再三劝慰,仁肇持盏,终是怏怏,猛然问道:“韩兄业师何人?”子邮道:“姓白,号金山。”仁肇道:“就系白老师,所以得这种剑法。有袖内飞星法,韩兄知否?”子邮立起道:“未知。”仁肇道:“此弟先师所创者,弟得之不曾传人,今应相赠,以成吾兄之志。”子邮称谢。仁肇乃自往书房取出一个革筒,前小后大;长约仅尺,阔五寸,形如半竹,头尾各有豆大小孔,前孔在端,后孔在角,尾上有皮条一道,条首有皮圈,筒身前中后有皮带三条。仁肇复自袒出肩背,左手有个同样的,示子邮道:“韩兄可如此捆扎起来。”子邮乃也袒肩伸臂,仁肇代将皮圈套入右肩,再将三道皮带扣紧于左腕,教以用诀。子邮听受密志。仲卿道:“愿得奇观。”仁肇道:“仲兄可取笔,同韩兄于莲塘对岸作记号来。”仲卿同子邮取笔,于粉墙上点了三 下,再回席坐。仲卿道:“虽然月色皎洁,奈墙去此八十余步,就有莲瓣大的点子,也看不清白。”仁肇道:“韩兄试发之。”只见子邮将手连连直指,闻得墙上微响三声,仲卿趋往视之,只见三个平平黑点;换了三个灿灿金星,半陷墙内。   仲卿挖出称奇,走回道:“妙,妙,真正奇技!”仁肇将三 个金星弹子仍教子邮从角孔纳入筒中,嘱道:“毋得轻用。”仲卿问道:“林兄,可再有否?”仁肇道:“只存所带者,已用二 十年,因恐日久或致损坏,容冬复造。赠韩兄的这个,如兄喜爱,可将旧者解去。”仲卿道:“不必,尊兄已带二十年,弟安可拜惠,待再造时,多带出一个可也。”仁肇应允,席散即留在府下榻。次早二人辞归。   过了三日,朝中传召,仁肇闻命趋往。途遇穆严问道:“林将军,前所言两人,可知踪迹?”仁肇想道:“难道主上想透了国势,思量任用二子?且看真假,再言不迟。”随口回 道:“未知所在。”乃同上朝。礼毕,主将书交与仁肇道:“卿可视之。”仁肇接看,上面道:大宋国主拜书,上达大唐国主殿下:今者敞邑失备,逆犯逸逃,踏缉无获。观星之臣奏,称已入吴,分应在江南。是以遣使拜问上邦,希将逆犯一名韩速、一名仲卿,付交来使。若蒙惠顾邻好,愿以百城酬报。如轻信其狂语,爱惜其材技,吝而不与,寡人用率二三军士,请罪于江滨。幸祈鉴宥。计附上图形二轴。   仁肇又展开轴子,看五官体段,与仲、韩一般,名姓乡里填写得真切。仁肇收起书轴,奏道:“两个犯人何能值得百城?其欺可知。果然才略无敌,则取百城易如反掌,得二人者,岂有舍已得之贤才,而贪商于之地土?若与而无偿,岂不为天下笑乎!”唐主道:“所言亦甚有理,此刻且回他:该犯在敝邑与否,均不能知,果有如图画之面生音同者,则擒拿送上,百城幸勿食言。”命徐铉修书回复。穆严奏道:“据臣鄙见,速将图形令工部依样千百张,分行各州县,盘诘查拿,获来送去。或百城弗克如约,亦无全不与之理。即竟失信于我国,亦未有所损,将来或有犯逸人宋境,彼自尽力擒获送还。交邻之道,理应如是。”在朝诸臣齐赞道:“穆谏议所奏实经国之远谋!”唐主便命穆严办理。   仁肇料不能夺,只得随班退出。回家更衣,小轿来与二人计议。到台城,问僧人,答道:“十月前,有两个少年客人租此作寓,于第三日交还。”仁肇问道:“何处去了?”僧人道:“据云还江北。”仁肇只得回来,轿中想道:“奇哉!二人定在金陵,岂有去而无半语辞别之理?”到家往下榻房内再四搜寻,见砚下压着寸纸,写道:田下二人立,田上二人眠,君求仁兮只一间。   仁肇不解,反复看到半夜,忽然悟道:“必在此处。”次日清晨,上马向天界寺来。到东廊后壁,山舍门前,见墙上有个炭画的“夫”字,仁肇直进,忽闻窗内有人说道:“费林兄寻也。”仁肇听得是子邮声音,走到堂前,只见齐迎出来。仁肇道:“二兄何不明示,使弟费半夜思索。”仲卿道:“到此有何事故?”仁肇乃将移文等事,如此这般细细说知。仲卿道:“事已如此,弟等留兹无用,今且告别。”仁肇道:“何处去?”仲卿道:“由湖荆人蜀见高兄,再作道理。”仁肇道:“高兄与我忧同而事殊,我国病在过于畏敌,彼国病在过于轻敌,皆丧亡之征。然二公前去,不愁无合,但得手时,须谨慎而速发,庶不致有池鱼之戚也。”二人称谢。仁肇道:“且注待弟携樽饯别。”仲卿道:“国事颠沛,非饮酒之时,况盘费充裕,愿兄脱此俗礼。”仁肇应允,子邮收拾,立时将行李放上驴鞍,牵出山门。仁肇道:“装何速也?”子邮道:“今日五 更喂料,天亮卷捆衣囊。”仁肇道:“可谓守作战备矣。”三人不舍,同行十余里,仲卿再三辞阻。仁肇道:“江南形势皆所洞悉,弟以死于行阵为幸,今分恐无再叙之期。二兄雄才年少,志必可成,如事边疆于敝邑,愿存先君一线血食,则弟感含不朽矣!”仲卿道:“无出此言,弟方图与兄犄角赵氏,聆教之日非遥,愿保重金体,无以近虑萦怀。”仁肇道:“幸而如愿,敢不从命?”人洒泪分别。   次日至彩石,子邮道:“远投四川,何不试试淮南?如实无机会,再人成都不晚。”仲卿道:“淮南左右未闻有杰士,恐虚行无益。”子邮道:“弟与重进有数面之交,夙昔爱弟,说之应易。但此图形既人金陵,则淮南应早黏遍,如何能去?”仲卿道:“这却不难,弟幼时得异术遗碣,能移星转斗,小而试之,五官俱能更置。今将眉眼变易,他处便无妨矣。”子邮道:“妙哉玄理。”仲卿道:“未知验否。”乃出柳瓢舀流水,迭指书诵,饮下符水,掩面片刻,释袖问道:“何如?”子邮惊道:“脸虽如旧,眉目果然不同,先系柳叶眉,今变做两道人鬓的剑肩,先系弥勒眼,今变作能自顾耳的凤眼。”仲卿道:“弟司为之。”子邮道:“我形太弱,犹要威猛些。”仲卿道:“易耳。”乃如前作法,使饮水掩面,须臾去袖,仲卿大笑。子邮向瓢中照影,只见两道长眉,头倒折向尾去,变作虎眉;一双杏限,四围圆起,变作龙眼,笑道:“连我自己也认不出,去去无妨。”乃渡过江来。   沿途要处,俱有形像张挂,却绝盘问。第五日,到淮南寓下,访问重进消息。店主人道:“二位莫不是与李老爷有亲?”仲卿道:“无亲,素知李老爷镇守淮南,我们到此问问。”店主人道:“今将何往?”仲卿道:“往山东去。”店主人道:“既不是李老爷亲的,便说无碍。这个李老爷,初镇此地时,心颇明白,为民兴利除弊,薄敛轻平,只系过于宽厚。近日皇帝恩典又好,他却变了,反要起兵杀去。将官军士个个皆知赵家利害,谁敢向前?李老爷若系胡涂,也还说得去,他又明知难敌,却偏安心送死,你说可笑不可笑?而今周朝各处地方俱归赵家,他靠这个淮南,有多少力量?屡屡要起兵,亏得手下这许多将官无人肯从。所以急愤成病,在牀已经月余。”仲卿、子邮听清,嗟吁不已。探访几日,均系照样说法。且士卒满市横行,镇内储蓄无多。   二人住下十日,未闻病愈,仲卿欲行,子邮仍要守侍。仲卿道:“疾无巳时,军士侮已而畏敌,积聚寡而费糜,守且难保,安能攻人?不如早往西蜀,再看如何。”子邮终于同意,乃起身向西南行,处处关律城廓,盘诘严紧。人来者犹松,出去者、声音不同者、年轻无须者,受诘更甚?商量道:“莫若走江南去,免得缠扰。”于是转向南行。   次日到得江边,江岸寻觅,并无渡船。忽闻歌道:“魁元将相无勋业,耕牧渔樵不素尸。”近之,乃一提篮行歌者。子邮道:“借问各码头为何无渡江船只?”提能者道:“向来原有,近日因为逃走的犯人,将散船俱收入总处,以便把守的文武官员查拿。老客要渡江,须上行至西梁山,方可过去。”于邮问道:“离此若干路?”提篮者道:“有五十余里。江边路径丛杂,沟港纵横,今日已行不到津口。”仲卿道:“如此怎好?”提篮者道:“里面路旁有篷舍处,可以借宿。”子邮道:“你府上离此远近?”提篮者指前面渔篷道:“只在江边,仅容只身,不堪留客。”二人只得仍回旧路,转向西行约有两个更次,见前面亮光自茅舍顶上吐出。子邮向前推开门来,仲卿牵驴亦到,见个老者在灶下烧锅,有个少年席地而坐。旁边系着只驴子,凑着稻草堆吃食。子邮拱手道:“请借宿一宵。”二人俱不回答。子邮又道:“明晨奉谢。”地上少年道:“我亦系借宿,有话可向炊火者说。”子邮走到灶边,拱手道:“请了!小子们赶不着宿头,借府上庇荫半夜,明日奉酬。”老者立起身来道:“岂敢!人生何处不相逢,说什么谢!出门的哪个将房子捆在行李走?”子邮道:“各尽其情。”接过驴缰,也就草堆系好,席地坐下。   老者道:“客官可曾用过晚饭?”子邮道:“不曾。”又问道:“芦羹可用?”仲卿道:“甚好。”老者问地上少年道:“小客官也吃芦羹?”那少年回道:“陆德,尔太欺人!呼我客官就是了,为什么呼小客官!难道我比尔还小些么?”仲卿细看那少年,却系个道士,约十四五岁之间,便问道:“贵甲子多少?”那道士爬起,将仲卿细看道:“只道系我故人。”子邮道:“与令友相隔几时了?”道土道:“隔也隔得不多时,今日犹见过数次。”那炊羹老者笑道:“纯系诞语!如何隔不多时,今日又见数次?连我老人家还呼小名!”道士道:“你这个名字可知系我取的呢?”仲卿问那老者道:“这客官可相识?”老者道:“哪个与他相识?就系方才先你们借宿的。”仲卿道:“他既非相识,如何知你这个小名,当时系何人取的?”老者道:“我姓陆,父亲六十岁方生我,幼时患痘无浆,临危之际,适有两个道人路过化茶,见我家慌张,道人问知,叫抱出来看,用手按摩,对我父亲说:『痘症无碍,但是命根不坚,惟积德方能养活,可取名叫做陆德罢!』父亲依允,道人吃茶去了,痘随起浆。我父亲感激不已,后因请仙批,乩云:系希夷老祖座下高徒施起死回生之念,得以保全。父亲自彼时更加意周济,始终不倦。就是我在此间,每日有经过借宿者,并不取钱。今这小客官,想是闻说此处可以借宿,他识得,便来诈我取笑。”仲卿道:“也说得是,敢问客官从哪边来?”道土道:“从歙州来。”仲卿道:“路上可好走么?”道士道:“路上无甚难走,目今盘诘,未免可厌。”说毕,又爬起来将仲卿细看,道:“请教尊姓大名?”仲卿道:“小子姓仲。”那道土道:“好好,赵家那里不正寻你们二人?原来却在这里。我说系仲卿的声音,如何改了相貌?这个定是韩速了。”仲卿道:“天下同姓者颇多,难道姓仲的就系仲卿么?”道士道:“你系真的?”仲卿道:“不是。”道士道:“西边山中可曾会过,你忘却问我李潞州事来?”仲卿细看道:“你是吴槐师兄么?”道士道:“吴槐是我哥哥,我是吴贺。”仲卿道:“白发白须哪里去了?”吴贺道:“父见我龙钟,教导还形芝草,配合吃下,饿睡七天,百骸九窍,无处不珊珊碎响,到第八天上,剥落遍体皮肤,须去眉易,发鬓重生。”仲卿道:“妙哉!深为吾兄畅怀。”吴贺道:“今将何处去?”仲卿道:“欲往西蜀。”吴贺道:“江北盘诘甚急,须要分开方可去得,若是偕行,恐防多事。依我愚见,二子且到山中同师父叙叙,过了这些时,待事体信息冷冷,再往西蜀不迟。”仲卿道:“令师今在何处山中?”吴贺道:“家师最爱华山奇拔,向来居之。后因缠扰颇多,不能静睡,故移于黟山老人峰对面,极其幽僻。石壁上有『九州岛第一 洞天,四海无双福地』字样,便是老师所居。二子正可暂避此处。由芜湖小径过宣州,便是歙州,到宣州,望见群峰入云,就系黄山了。”仲卿道:“承教。”向子邮道:“黄山峰峦,冈岫奇秀,为天下冠,果然幽静,我们取路于彼,何所不可!”子邮道:“悉听尊命。黄山之奇,昔有敝友姓师名可法,北野人氏,曾遇头陀与论黄山。头陀有『黄山难言』诗一章,弟犹记忆得起。”仲卿道:“愿闻。”   子邮道:“其序曰:黄山之峭秀幽奇甲天下,非若十洲三 岛之虚文。乃管窥之子,以六六名其溪,妄矣;复以六六名其峰,益妄矣。至岩壑林洞,俱立有定数,出之于口,而又利之于书。若奇瑰异诡尽在于是,而四方未踵黄山、踵而未久阅历者,见其文册,莫不以为毕具乎此也。予家推楼阁西窗,黄山峰嶂即列前户,见刊图册,亦莫不以为搜探传记,克尽夫极也。数欲往游,穷其幽胜,因知非浅岁月所能了事,每以无多闲暇而止。甲午暮春,于练溪渡口相遇头陀,古貌清臞,髯霜发雪,问其来,曰『莲华』,问其名,曰『点石』,问其常往,曰『云外』,问其胜景,则摇首无言。予曰:『岂无景可言乎?』乃曰:『居士未到,固不敢言;居士已到,更不敢言。』予笑曰:『未到已到,均不敢言,然则终无言时矣。未到已到,均无言时,然则何时言也。』头陀愠然曰:『固知居士之肤浅黄山也,居士无烟霞癖,此老朽之所以不敢言也。黄山有黄山之面目,黄山之肺腑,黄山之色泽,黄山之精神。老朽年二十游历名山大川,年五十复入黄山,今年九十矣,足不出山者四十 年矣。虽高下幽邃,无不毕至;所有芝草竹木,禽兽鱼虫,无不习见;风雨晦霁,云霞雪月,无不备赏;及得闻嗅奇香异声,亦不胜屈指矣。若学好事之徒,笔之于册,可以盈车。然以为黄山之面目肺腑虽尽,而色泽则十未得三四,精神则百不得一也。』予不禁愕然曰:『何四十年而精神百未得一?精神、色泽之与面目肺腑,究竟如何得全也?』点石曰:『峰峦岩壑,溪谷林泉,面目也。峻极奇险,深至玄窈,肺腑也。风云隐现,光彩焕发,色泽也。闻所未见,见所未闻,精神也。面目肺腑固无论矣。风云有转瞬之移,光彩有跬步之易。十二时消长,十二时不同;百余人同览,百余人各别。凡此数十年中,色泽已属挂一漏万,何敢更道精神乎!所谓百未得一者,非百分不得一分,乃不得一厘耳。』予曰:『然则志传所载,亦万分不得一分耳?』点石曰:『然,惟,岂有此理,与见者方知八 字稍可拟道,岂非居士未到,言之不信,到而未尽其奥,言之益不信,尚何言哉!老栝有闲时吟咏,联成一章,为居士诵之,是不言而言,言之更不必言也。』予喜曰:『甚善。』点石诵其诗盘古开辟斧力余,戏削山骨成芙渠。分须剔瓣镂孔窍,片片段段皆琪琚。包涵三万六千顷,枝派江浙极归墟。巍峨并肩无五岳,天目匡庐皆襟裾。回顾须弥俯瞰海,一卷一勺同长在。五湖四渎莫同论,浑浊纳污无精采。山中泉涧池溪潭,清澈无尘常不改。岩有乳今泉有汤,汤朱砂兮乳霞浆。可诧圣泉居峰顶,瀵拂可望难测量。又有冷泉澄壑底,冬日夏日皆冰霜。洞涌布水无旱潦,匹练四季悬银光。石罅劳泉淙淙下,点滴所及溢清香。水势激昂多奇状,不暇标名表殊常。最爱石形妙无比,崔卑巨细皆殊诡。峭耸干霄犹未止,嶂嵝磅礴难措趾。奔驰行立坐卧跪,手足翼尾角爪齿。华实枝干交连理,垒迭杂错如霞绮。岂独石质肖万形,苍松折屈尤婷娉。依崖傍壁成怪绝,映得山色纯葱青。更有云岚变倏忽,声音抑扬偏哭兀。倏忽渲染景难图,抑扬莫喻惟咄咄。变变化化无始终,争新斗异信神工。神工设造故危险,危险极兮乐气充。险极乐极频接踵,螺移蚓进膝肘肿。腹步指行毛发悚,难得藤葛与附攀。周道坦途视蜀陇,气蒸露结如波涛,世界沉没浪滔滔。留得峰尖等屿岛,山底应疑有巨鳎屿岛无此奇竹木,质莹色丹多芬馥。禽兽罕觏不在书,尺识青鸾与丹鹿。盘桓阅历四十年,足力目力穷幽巅。始信活山活景无从说,强欲说时真狂颠。”子邮朗诵方毕,只见老者喊道:“羹好了,客官请自取用。”三人盛芦羹,席地食毕,仲卿道:“虽向知黄山灵胜,为神仙窟宅,今闻此诗,方知系天上所无者。”正说间,东方渐亮,仲卿取银酬谢,老者坚执不受。吴贺取出丹药一粒道:“服此健胜少年。”陆德接了,细想愈痘命名系此道人,称谢不已。吴贺辞别,向北而去。   仲卿、子邮向西南行过二十余里,望见樯桅稠密,来往喧哗,有山横卧枕江,料系西梁山了。子邮道:“仲兄且住,可将行李分开,兄跨卫先过江,弟后走,步步拥护,以免盘话。”仲卿道:“如何使得!”子邮道:“从权之际,不必拘拘。”乃将行李分开。   仲卿骑驴先行,直到山麓,栋宇排联,人烟茂盛,却也算个大市镇,不断车马骡驴,行人摩肩压背。观之不已,早到江神庙前。只见涌出三十多个如狼如虎的公人,拥向前道:“守你多时了!”不由分说,将仲卿抱下缚起,连驴牵入营来。堂上坐着防江使,见仲卿挺立,怒道:“你好大胆,今日遭擒,还不跪么!”仲卿道:“我未犯法,无故缚我,看你如何释放?自有同你说理之处!”防江使道:“你是仲卿,韩速不系你放去的么?现有图形在此,还敢说嘴!”仲卿道:“图形何在?”军士取近前来细看道:“他处无差,只有眉眼不像。”防江使自下阶细看道:“你若不是仲、韩,为何分出行李,各自过江?定是同走恐怕败露,故作如此行径。我的军士在山头已先望见了,你还嘴硬么?”仲卿道:“他是途中相遇,因负重受伤,故将行李借寄在鞍上。今到江边,我要赶路,所以交还他,有何行径被你望清?”只见军士报人道:“后面的也已经擒获。得着这两个大犯,功劳不小!”防江使喜道:“你们都是有重赏的!”见军士又报道:“来了,来了!”只见外面众兵拥着个绳索捆绑的人进营。   仲卿细看,正是子邮,不觉大惊,想道:“缘何在京城中千军万马费无限事捉拿不住,今在小地方却反遭擒?他前日原说在汴梁是赖宝剑之力,今朝空手就无用了,如此怎好?”正在踌躇,子邮已为众人拥到阶下。防江使大喜,问道:“你这厮可是韩速?”问声未了,忽然一个霹雳从地而起,裂声满地,尘瓦翻空。正是:狱中偕脱无拦阻,江畔分行被绑擒。   不知霹雳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