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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隐士避功名奚啻阱陷 忠心甘节义尤切神魂
且言这个霹雳,震响非常,人俱慑伏。仲卿定睛看去,却是子邮猛然大怒发喊的神威,檐瓦俱为坠地。这声未了,浑身铁绳麻索,尽行脱落。大步直前,抓着防江使肩膊问道:“认得俺么!”防江使忍痛不过,连声应道:“认得韩爷爷!”子邮道:“认得便怎样?防江使道:“上命差遣,不能由己。”子邮见众兵已取到器械,乃带着防江使走来,扯断仲卿身上绳索,问防江使道:“你这狗官,要命不要命?”防江使道“韩爷爷,命哪能不要的么?”子邮道:“你不要命,我就用你作家伙抵敌。你若要命,可将船收拾好了,送我们过江。”防江使道:“遵命,遵命!军士们快选好船,送二位爷爷过江。”众兵答道:“现成。”子邮请仲卿先行,问道:“行李驴子在哪里?”军士道:“俱好好的在此,代爷爷送上船。”子邮仍拿住防江使,叱令军士站开。防江使连喊道:“站开,站开!”子邮行到江边,见仲卿并物件俱在舱中。防江使道:“已经送至码头,饶放狗官罢!”子邮道:“再同过江,难道怕无船渡你回来?可快开行!”水手只得打起帆来。仲卿视防江使道:“后边若再有一船随着,即带你往丹阳去。”防江使喊道:“你们听着,半只也不许再过来!”众兵原是骇怕的,见官吩咐,谁不乐从,俱下锚止祝这个船出口,正系顺风,直到东梁山上岸。子邮见波边山脚下有块小石尖,指船内军士道:“叫你看着!”将石尖几摇,便断下斗大一块。众兵舌头吐出来,收不进嘴。看看防江使睡在舱底,吐的鲜血满身,两眼翻上白视。
二人催驴前行,当晚到芜湖,欲投宿店。仲卿道:“今日不必投宿,吃头饭,喂喂料,连夜赶路罢!”子邮道:“更好。”乃进坊子,上了料,再吃饭,付了钱,槽上牵驴出店。连夜直行。
次日中午,到一个地方,见山虽不甚高,而树箐盈途,纡回杂夹。子邮站住道:“兄可前行。”仲卿催驴先走,愈入愈深。子邮瞻顾之际,忽听得后面呼的响来,乃飞步冲有十余丈远。回头看时,乃是条大汉,手持着根连枝带叶的树干,随亦逐到。子邮笑道:“朋友,你要甚的?”那大汉道:“可将行李丢下,饶你性命!”子邮左手指着右拳道:“问他可肯?”那汉大怒,举树打来,子邮闪开,凑势右脚踏住梢头;那汉尽力上提,不觉折断,因用力太猛,仰面跌倒,随即飞滚爬起,赶上举拳就打。
仲卿道:“兄弟不可动手,看你非凡,有话可好商量。”那汉止住,道:“尊姓大名?”仲卿道:“请教。”那汉道:“小子姓高名怀亮,因由四川投亲往南昌回来,船上遇着蒙汗药,行李俱为劫去,仆从又遭淹死。小于在途,原不用酒,因天暑热,偶饮两杯,受毒较浅,投入水中,逃得性命。因无盘费,故作此生涯。”仲卿听毕,下驴道:“如此说,是高二公子,失敬,失敬!”怀亮道:“不敢,请教。”仲卿道:“这是韩子邮,小弟姓仲名卿。”怀亮拱手道:“仲先生,夙仰劳名,今幸过瞻。韩先生可是单身大闹汴梁城的韩二哥么?”仲卿道:“正是。”怀亮道:“闻在狱中,如何得出?”仲卿道:“走出来的。”怀亮道:“可喜,可喜。”子邮道:“今日幸会,且到前面村店饮三杯。”仲卿携着怀亮的手行,见草篷内挑出酒帘,乃同入坐。仲卿问道:“此处是何地名?”酒家道:“唤做蔗田集,是宣州管辖。”仲卿见店内并无荤肴,问道:“可有下饭?”酒家道:“只有素菜小饮,要荤自买代庖,要饭买米代炊。”仲卿道“有甚的荤?”酒家道:“鸡、鱼、猪肉。”仲卿取块银子交道:“可都买来。”酒家出门,又问道:“熟牛肉可要?”仲卿道:“我们不吃。”怀亮道:“也好。”子邮道:“带十斤来。”酒家答应去了。
三人取水净了面,吃山茶。酒家回来道:“买了十斤牛肉,二十斤猪首,寸斤重的两只母鸡,五斤重一尾鲩鱼,二斗米,仍剩二钱五分五厘碎银,我收了算酒钱柴火罢。”仲卿道:“听你。”酒家道:“这肉腌腌作几顿吃?”子邮道:“都煮起来,腌什么!”酒家道:“我只说有几天住,恐怕过了今朝集期,明日无有,所以多买。你吩咐尽行办熟,天热坏了,不要怪我。”子邮道:“多话,谁怪你!”酒家叫妻子烧火,自己动手宰刮。
仲卿问道:“公子今将何往?”怀亮道:“欲渡江寻家兄。”仲卿道:“大公子安在?”怀亮道:“未知流落何处,渡江访觅不着,则往宾州探亲,再去追寻。”子邮道:“无有定踪,此往彼来,反多相左,不如居定处所,找人广访为妙。”怀亮道:“极是。但刻下只身,如此须到宾州冉作道理。”仲卿道:“此去宾州,亦非数日可到。”遂于褡包内取出两锭大银,送与怀亮道:“高兄将此以为盘川。”怀亮道:“仲兄所赐,固不敢辞,但此去宾州,二十金已足盘川,余者无所用之。”子邮道:“高兄莫要推辞,行李仆从俱无,投亲恐不好看,弟等有余,兄无多虑。”怀亮乃收入囊。仲卿问西蜀事势,怀亮道:“西蜀难得久了。”子邮道:“缘何道理?”怀亮道:“王昭远为政,事虚而不务实,弟与有瓜葛之戚,见其目空今古,引用不才之人,散弃耆老,十分着急。则国事可知。”仲、韩为之叹息。
酒家盛鱼带酒送上道:“客人先用酒罢。”仲卿道:“好。”怀亮道:“今日也应痛饮。”三人放量快啖。须臾,鸡与猪首、牛肉齐到,酒家道:“请用,饭也好了,吃不完,明日坏了莫要怪我哩!”仲卿向二人道:“我量有限,二兄不必谦让。”子邮将牛肉送与怀亮,叫酒家将杯换去,用碗斟酒,盛上饭来。
真个如狼似虎,霎时间,三十斤火酒同莱俱吃得罄尽,惟剩有两升米饭、五斤牛肉。酒家并妻子在旁看见,都惊讶呆了。
仲卿问道:“此处往黄山走哪条路去?”酒家道:“你们三 人再要猛吃,连汤并锅粑都没有了。”仲卿道:“休得取笑,问尔往黄山走哪条路去!”酒家道:“西南路路皆可去得。”仲卿道“哪条路近?”酒家道:“客人欲何处入山?”仲卿道:“我由歙州入山。”酒家道:“这就要过箬岭,到岭头便见黄山了。”仲卿乃与怀亮道:“高兄,后会有期,前途保重。弟等请从此辞。”怀亮道:“今日幸逢,深愿终身执鞭相随,遽然言别,肝胆如割。二兄起义之时,弟闻之自千里来投。弟如机缘有合,二兄闻信,亦望降临。”仲卿道:“敢不敬从。”怀亮洒泪而别。
二人第三日午后,到得箬岭顶上,望见黄山千峰万嶂,撑拄青天,如屏罗列,如城团簇,云岚隐见,景状非凡。子邮道:“闻李供奉南游,酷爱黄山,遍其中而复周其外,因其攒簇苍翠,似青芙渠,乃自号青莲居士,果若此乎?”仲卿道:“罗隐《李杜年谱》可据,自然属实。”叹赏不已,一步步望着峰峦下岭。
行到昏黑,投入宿店,听有两个西客问游山的法则。店主道:“老客要识奇幽异境,须请土人随行,方能得十分之五六。若无指点,只好得其二三。”仲卿问道:“要得十分,将若之何?”店主道:“难,难,难!其中不但年年月月景致不同,即日日时时刻刻各别。可十人同游,各见各景,应接不暇,会谈各殊,所谓十分之五六,恐犹虚也。”仲卿道:“土人如何请法?”店主道:“不要钱,只要米,每名每天酬米三升,是由来大例。”那西客招呼道:“老客,我们同请罢!”仲卿道:“甚好。”店主去约得土人来,请先付三十日的钱。西客道:“还没有动身,如何就要钱?店主问子邮道:“土人奉陪,例俱先付后找。子邮道:“我们先付就是,三十日米价应银若干?”店主道:“白银二两。”子邮称银一两,付与土人之资。
清晨出门,土人收拾行李上鞍道:“这驴只好寄在山脚庵中。”子邮问是何故,土人道:“山中转折窄险处,人犹难行,牲口如何去得?”仲卿道:“且到行不得的地方,再作道理。”乃邀齐西客起身,行到山脚庵下,将驴交与僧人。再将行李减捆负行。石径虽不尽窄,至险隘处,须将身子伏下,攫着石隙,才得过去,子邮道:“驴子幸亏不曾带来。”土人道:“要是前面到一线天、鯿鱼背、金刚肚等处,更不好走哩!”土人且行且指,处处奇峰秀岫,怪石异松,哪里记得许多?
这日来到石笋岗,远近苇攒笋簇。旋行半天,见个大峰卓挺在前。土人指道:“此名老人峰,险峻难行。”西客道:“咱们不上此峰,另行他路。”子邮道:“千里而来,岂畏高峻?我们要游此峰。”土人道:“我随哪位客人?”子邮道:“你陪西客先行罢。”土人道:“我们文殊院守候。”仲卿道:“听便。”子邮乃将行李拿回。
二人直到老人峰顶上,周围俱是层峦迭岫,细看并无洞岩。天色将晚,乃赶下寻宿。谁知峰脚确无寺院,只得在峭崖边歇下。却有几个瓦罐在旁,也有破的,也有好的。仲卿倦了,倚石而坐。子邮取些枯藤,架起两块石头,用瓦罐汲泉水,敲石取火,燃着桔藤,煮开了水。取出束米来,用开水冲下。二人吃了,乃相倚打盹。问这束米从何而来?原系仲卿枕中带的。
如何名为束米?是将好上籼用南烛叶汁拌匀,蒸熟晒干,又蒸又晒,如此多次。每米十斗收束作八升,用开水冲泡,立时还原。仲卿恐救脱子邮路上断粮,故特制备。
当夜二人睡去,仲卿依稀听得微响,惊醒看时,袋口散开,倒在地下。乃叫醒子邮,已是东方发亮,将散米捧入袋内装好了,捆起行李。仲卿道:“我们往前赶路罢。”子邮道:“不可,今日仲兄只坐在此,待我再寻。”仲卿依允。二人烹水治饭。吃过;子邮东奔西跑,七高八低,盘旋走寻。直到黄昏,并看不见有洞,只得依然照旧过宿。乃将行李、米囊坐于身下。
仲卿却睡不着,月明照耀,山光映发,万籁无声,另有殊常气象,使人心地爽阴,俗念都消。仲卿散步,观之不足。约有四更时分,远远见有一人下垄,望崖缓步而来,青衣露顶。
仲卿疑非善类,掐指课来得“猿猴献果”,想道:“课既无咎,应有裨益。”乃放心闪入旁边,观其行止。忽闻乐声繁起,八 音互作,仲卿侧耳倾听。再看青衣人也站住不行,渐渐坐下,枕石而歌,亦似听乐之状。
片时间,星稀天白,仲卿绕前细视,却系个大青猿闭目睡着。仲卿见非害人之物,走到石边,牵其臂膊轻遥青猿惊醒欲走,臂为所执,乃用爪解手。仲卿坚持不住,复执其膊,猿又解膊。仲卿乃右手自其右肩上抱下,左手自其左膊下抱上,两手连袖交往,抱得愈紧,青猿双手齐来争解。仲卿喊道:“子邮快来!”青猿惊慌,背着仲卿望峰峦密处乱跑乱窜,仲卿眼都花了。奔走多时,到个冈上,猿力亦倦,步亦稍缓。仲卿看对面,峭崖如削,猿却仍往石壁边跑。仲卿想道:“如此险地,势不能下,只好任之。”看看已到尽头,那猿往下直窜。
仲卿心慌胆颤,搂抱不住,猿已脱去,跌滚下冈。忽然止住,睁目看时,乃为松根所拌,上下左右俱系悬崖峭壁,并无容指之处。仰不见顶,俯不见底,惟闻水声潺潺。只得跨坐松根,饿了彩枝嚼咽。
至午时分,隐隐似喊“仲兄”,连忙呼道:“子邮,子邮,我在此!”这声答应,山凹里面就一直传去,若有数百人口气。
喊声渐近,举首看时,子邮却在对峰顶上,慌招道:“弟在这里!”子邮俯视道:“兄缘何到此?”仲卿道:“为猿所戏。”子邮喊道:“我也不能过来,兄那边并无可行的路。”仲卿道:“如何是好?”子邮见垂藤缠结,喜道:“有了,兄耐坐勿急,弟得策矣!”只见子邮走去复来,如此数次,乃将件东西推下,视之却系根古藤。子邮上面将根缚于石腰,乃两手执着缓缓垂落,互相对面仅有二丈远近,仍往底坠。仲卿道:“子邮哪里去?”答道:“仍须再下,方可到兄那边。”约有五丈,往松根仰望,蹬着石壁,正欲借势跃将过来,忽见仲卿坐的树底下,一团黑暗,乃止住脚。定睛看时,却系个石岩,上面似具字形,为苔藓蔓盖,认不清楚。子邮喜道:“仲兄,洞府在此了!”仲卿道:“在何处?”子邮乃纵身跃过,右手执定藤,左手攀着松,翻身跨于干上。将下面之藤收起,统结于根株道:“我先往看来。”又缒下去。
仲卿忍不住,也随缒到岩前。子邮复盘上,扯去苔藓审视,果然是“九州岛第一洞天,四海无双福地”十二个古篆。下来说与仲卿知道,互相惊喜,入内看时,十分黑暗,旁边半缺如窦,却有亮光。子邮道:“仲兄在后,让弟先行。”二人走到里面,虽然明亮,奈愈斜愈窄,仲卿不能前进。子邮使出收身束骨法,往前力入。到得尽头,却是个洞口,也望得见老人峰。回来道:“错走了。”乃同往暗里摸壁缩脚而行。下了九层石阶,大弯转来,始见亮影;复登石梯,渐见光亮。
石梯约有百级,上面平平坦坦,栋宇晶莹,花卉繁盛,竹木皆系丹色。只见一个大猿,坐在石上剥取柏子仁。子邮向仲卿骇道:“兄,可系此物?”用手直指,金丸飞出,只见那猿不慌不忙,用手中柏子击来,将丸子打落。子邮连指两指,两个金丸联出,那猿用两指捻着一个,用手打落一个。子邮欲向前擒拿,仲卿看道:“不可错误,先前系纯青,此系纯白,得道仙猿,莫误伤也!”乃走向前拱手道:“猿公请了。”白猿也起身,将两手交起,似还礼之状。子邮道:“古怪。”仲卿问道:“陈老仙祖可在洞府?”白猿两手往后拱去,仲卿乃同子邮往门内走,寂无人声。又进里面,转过第七层,只见上头坐有一人,隐着石几而卧。向前看时,却系老道士,恐防惊动,退将下来。忽闻笑声道:“仲子来也,仲子来也!”子邮在下面,见个十四五岁头发披肩的童子,自石边洞中笑出。仲卿转身揖道:“吴槐仙兄,弟到了。春间承教,寤寐不忘。前日于临滁,蒙吴贺仙兄教导洞府,今日幸得造谒,何快如之!”吴槐答礼道:“仲子名隶仙籍,自应归来。但所言蒙吴贺教导于临滁,吴贺并未出山。”仲卿道:“现有韩子邮同会同宿。”吴槐拱手道:“这系韩子么?前日令本家湘子在此访家师,未晤而去。”子邮揖道:“前日与吴贺仙兄盘桓通宵,甚蒙开导。”吴槐道:“这又奇了,请到后面看来。”乃引二人从石边转入,却见吴贺睡在窗前。吴槐指道:“这不是么?”子邮道:“想是昨日归来的。”吴槐再看脚下麻鞋不在,笑道:“俗心未除,所言不谬,舍弟果出去了。二子所遇,乃其神耳!”子邮赞道:“仙家妙用,易胜敬羡!”吴槐道:“凡心脱尽便成仙,微末小事,何足爱慕。”仲卿道:“老仙师几时方醒?”吴槐道:“才睡如何便问醒?就系极快,也须三五百年。”仲卿道:“如此,弟等去也。”吴槐道:“哪里去?”子邮道:“有不共戴天之仇未报!”吴槐道:“仇人是谁?”仲卿道:“赵氏。”吴槐笑道:“天之所兴,谁得而废?韩、李二公食禄死事,理所当然,而今已成正果,何必更为烦劳?害韩公者又俱除灭,犹有何仇乎!二子既知赵氏之非,胡昧韩、李之不善?”仲卿道:“二公为国捐躯,并无背谬。”吴槐道:“使其不仕,而安于南亩西畴,焉得丧亡性命!惟欲逞其才艺,思量名标麟阁,功垂竹帛,以致身死家倾,后嗣之存如线,安得不归咎于其身?”子邮道:“大丈夫自应随时建德成名,流芳百世。若人人甘死牖下,天下事孰旨为之?”吴槐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为之,何必自我!天下未有我之先,事何人为?我既往之,后事又何人为?总是道德之心,不胜功利之欲,故为饰说,以致自戕其躯。祖师谓:人入仕途,即如鱼游罟内。若沉潜潭底,远翔海外,何致杂酸咸实鼎鼐哉?”子邮道:“既为男子,不显亲扬名,得毋有负父母,空长七尺?”吴槐道:“既知显亲,岂不知劳亲?既知扬名,岂不知丧名?菽水承欢,亲心安佚;以禄而养,亲忧得丧。有荣自有厚,有赏自有罚,有升自有降。荣赏升,亲亦止于饱暖;降辱罚,亲岂堪于焦劳?安能终保其禄养,反多伤亲之天年,是显亲反损亲也!才学兼优,居于高位,秉国家之权衡,操生杀之机柄,稍欠纯粹,则为天下所讥,贻羞青史。入学不优,举动乖张者,误国多致丧身。赫赫师尹,民具尔瞻,犹其小也者。”子邮道:“古圣先贤,皆以致君泽民为教,如足下所言,则皆非矣!”吴槐道:“生于古时,原应为之。虞夏之后,即不可为矣。使文种长耕于会稽山原,安有属镂之痛?韩信终渔于淮阴岸畔,岂受未央之诛!掳于心血,敌亡国定,良犬乃随狡兔而烹,岂非为欲致君泽民乎!霍光尽瘁,免于其身,而未闻赦免幼丁,以存其家嗣。萧望之已死,而君犹不知,徒然捐躯绝后,何补于国?陈汤、甘延寿立功异域,刀笔之徒翻削其爵,命几不保,岂非殷鉴乎!”子邮道:“此皆昧于进退,故多此失。”吴槐道:“又有不然者,伍员之于阖闾,言听计从,褚遂良、长孙无忌可谓得君矣。然而阖闾、太宗以孤托之义,无能辞,卒皆彼虽欲退,其可得乎?”仲卿道:“师兄之教甚善,弟等非不知之,若未受恩食禄,自然遵教。但相知最深,受恩最重,仇恨最大,揆于理义,俱不能已旷报仇之后,断不恋于爵禄,定相从徜徉于山水也!”吴槐道:“二子劳矣,且请安歇,醒来再谈。”乃引入左边石室,只见如牀一般大块青石,两头两块小石如枕,并无被褥。仲卿恐其寒冷,吴槐道:“此系石牀,峰上移来,为容成老祖下榻。请试睡去,看比细席如何?”二人坐上,却温和绵软,因奔跑劳过两日,放倒头就睡。
仲卿心烦易醒,辗转久之,不复成寐。子邮鼾声方盛,正欲喊他起来,共论事体,忽闻有人呼道:“亚公,尔好安逸也!”急答道:“不敢,不敢。”连忙坐起,只见似人立在户外,却看不清楚,听得声音很熟。慌离石牀,出丹房,下阶迎问。
失脚惊醒,方知系梦。坐于地上,细看并无踪影,想道:“好奇怪也,方才明明系潞州呼声,如何却系梦,又如何跌倒在阶下!”再看星月满天,光彩盈室,竹树参差,地上并无花叶枝柯之影,甚为诧异。信步徘徊,穿径出垣,瞥见对山悬挂白龙,从峰颠飞下,直到涧底,却久久行而不止,更加惊讶。前往视之,却是道飞泉,讶道:“这般大瀑布如何无声,真是奇怪。且看流到哪里去?”他沿涧岸行走时,忽闻人语繁杂,仰视又见樯桅列徘。近前问道:“此系什么地方,船艘装往何处?”梢公答道:“此地名大通镇,系水马头,上通楚蜀,下达吴越。”仲卿道:“由陆人蜀,有盘诘之搅,船中自然好些,且回去招呼子邮同行。”主意已定,转身就走,到得三叉路口,忘却哪条是来时取行的。细看山川,迥然不同,疑惑愈盛。又想道:“与子邮偕行,难免滋事,且单身先去,约定高兄,再来招他未晚。”乃复到岸边,问梢公道:“宝船可系入蜀的?”梢公答道:“是入蜀的,但今日方才到埠,货仍不曾起清,回去尚五日期。前边第三只系今日开的,水手上岸去了,如要进川,可过去问。”仲卿乃到前边来搭船,梢公道:“你可系仲卿,可系韩速?”仲卿笑道:“我却姓古名璋,不知什么重轻含缩!”梢公道:“不是就罢,而今关上要查问哩!客人既非他们,我将鲁香姓名填人票单,就免得过关耽阻了。”忽听得舱内喊道:“船家说过不搭人,这是做什么?”梢公回道:“二位船价太少,搭的客人只在前舱便了。”向仲卿道:“鲁客人进去,可将中门关断。船钱饭食的规例晓得么?”仲卿道:“请教。”梢公道:“白金二两,神福酒菜俱在其内。”仲卿道:“依你就是,但行李不暇回取,将若之何?”梢公道:“这大通镇上,怕买不出?”仲卿乃上岸,置办铺盖回来,水手埋怨道:“买多少物件,耽误了数十里好风!快些走罢,让我们好扯篷开行。”仲卿上船,见舱虽小,但仅有两客,年貌相去不远,只在十五六岁之间,好像子邮,愁容满面。仲卿拱手道:“借光。”二人看仲卿不俗,起身道:“有亵。”仲卿问道:“尊容上姓?”答道:“弟等姓白。”仲卿道:“贵处哪里?”答道:“陇西。”仲卿因其先阻梢公搭客,似有厌烦的意思,便不深谈,将中舱门关好。常时只在船头看山飞树走、水反云停的景致。
这日停泊湖口,闻中舱叹道:“往年经过,何等气象,今朝脱难,仅此而已!”相与泣下,又不敢出声。仲卿想道:“言论恰似淮南声音,未知重进近作何状?若亦败亡,此必是其子弟。”乃由篷上走入后舱,见梢公、水手俱上岸去了,即转到中舱。见两客人,一个拐在榻上,一个坐在机上,便拱手道:“二位先生请了。”齐起身答道:“不敢。”仲卿道:“今日风顶,船似难开,可上岸观观湖山景致。”答道:“素性不谙,请便少陪。”仲卿道:“同游方有趣味,君等无兴,我也索然。敢问二位先生大名?”榻边的道:“小弟名英,舍弟名华。”仲卿道:“府上不似陇西声口,确像淮南。”白英道:“常往来于淮阴、广陵。”仲卿道:“敢问李节度近日若何?”白英道:“与足下有何瓜葛?”仲卿道:“也曾相认。”白英道:“已殉周朝国难了。”仲卿道:“先生莫非其族?”白华道:“足下误矣,我姓白,他姓李,如何为之族?”仲卿笑道:“姓随便说,耽不住你假借。”白华道:“便是其族,尔意欲何为?”仲卿道:“闻得此处悬有赏格,称淮南有子脱逃,拿获者赏金千两,所以问之。若是遇见,查明擒住,好请赏也。”白英顿了顿笑道:“吾等正是,足下可拿去请赏。”白华道:“我们正欲拿你,为何连行李俱无?若不系仲卿,如何惊慌,答出古璋名姓?”仲卿笑道:“不敢相欺,小弟正是仲卿,前同韩子邮到淮南,欲请李公进兵,闻患病卧牀,住下十日,不得痊愈,始舍往川投友。因路上盘诘得紧,故绕道过江入蜀。”白英道:“韩子邮何往?”仲卿道:“恐同行招事,乃留彼于山中。”白华道:“尔系逃亡,却非仲子,休打诳语!”仲卿道:“何也?”白英道:“亚公、子邮图形发到淮南,节度公供之书室,朝夕焚香,弟等亦常瞻仰。今细看足下,虽然卓荦,但眉目全非,如何冒得?”仲卿道:“要看真眉目么?”白英、白华道:“实愿见之。”仲卿往后舱,用碗取得江水,微声密祷,将袖往上拭拂,即刻还出旧样,笑道:“请视原仲卿。”二 人仔细看定,惊道:“此何理也?”慌慌下拜道:“夙仰丰神,今获谒见,萍水相逢,皆系同心报国,窃幸附骥。”仲卿慌答道:“如蒙指使,敢不竭蹷!”三人起来,白英道:“弟实系李节度之子李之英,这系表弟王之华,先姑丈王清忧国丧身,遗此一线,先父爱之如子。及后逆知大势已去,事不可为,誓死报国,命愚弟兄避迹,留存王氏、李氏宗祧。弟等不忍,先父再三催逼,只得从命,始离淮南。嗣又潜入,见父亲丧亡,周土全归赵氏,乃复逃出,欲往吴越。因素悉其懦弱,故转念入川。高将军彦俦与先父有八拜之交,且到彼处再作道理。今天使逢先生,诸事皆愿指教。”仲卿道:“彼此相济,共舒国难,敢不敬从。”王之华道:“亚公先生,韩子邮实在何处?”李之英道:“今后不可呼亚公二字。”王之华道:“我正忘之,我以后只呼古公罢。”仲卿道:“极好,我也将仲卿藏起,且做古璋便了。子邮实在黄山洞府,他醒时,也系要入蜀的。天下英雄无几,横竖皆可会得着。”李之英又说道:“古公,川中所主者谁?”古璋道:“亦无第二人可投,与君等相同。”王之华道:“更妙了。”李之英道:“愚兄弟闷坐,殊觉无聊,今幸得古公指教。”王之华道:“日里将舱门开开,可以共话。”李之英又说道:“古公真面目犹须暂隐。”古璋仍依然改变过来。
三人从此遂成莫逆,朝夕或谈天下形势,或论古今兴亡,或说长枪短剑,或辩兵法阵图。王之华于箧中取出家传的书,请教道:“注解阐幽发微,挖出作者心煮,然未知可是二公之笔?”古璋接看,乃孙武子十三篇、孙膑读人五篇,系韩信、赵充国注疏,看道:“好书,好书!且待读毕奉复。”乃携到前舱,通宵反复展玩。次日交还道:“无幽不显,无微不到,非二公安能诣此?其为真本无疑。”自此之英尽出箧内藏书,终朝商榷讨沦。
这日天气晴明,之华道:“可到船头眺望。”三人同出前舱,见两边俱系悬岩峭壁,仰观惟见峻岭侵霄,下视急湍奔流,船在尖锐石缝隙中旋转。问水手道:“此系何处?”水尹道:“此狼牙峡也,系夔州管辖。去年宋兵千船经过此地,遭高将军暗使炉火,上下夹烧,何曾走漏半只?至今泊船,夜深常闻鬼哭。”李之英问道:“后来怎样?”水手道:“后来宋兵由他途入川,高将军势穷力尽而死。”王之华惊道:“系哪个高将军?”水手道:“西蜀有几个高将军?”王之华道:“可是讳彦俦的?”水手道:“正是。”王之华放声大哭,李之英垂泪不已。古璋道:“且慢伤悲,莫信狂语。他说去年宋兵遭焚,去年并无宋字国号。”水手道:“宋朝国号几时了!”古璋摇头不信道:“且到成都再看。”三人无聊,依然进舱,懑懑过了数日。到得下锦江起旱,但见田芜人稀,不是昔日的景象。古璋疑惑,乃问驴夫,所言与水手同。古璋愈加疑惑,来到剑阁,见城上俱系宋字旗号。古璋大惊,关前犹挂着图形,却不甚盘诘,乃前往成都。
途中有个乞丐拦着化钱,仲卿细看,似乎面善,却想不起,乃呼问道:“你可认得我么?”那乞丐抬头看道:“面目不似仲爷。”古璋道:“向日曾在何处会过?”乞丐道:“我自小跟随高老爷,不曾认得你。”古璋猛然记起来,问道:“高将军为何不用你?”乞丐道:“家主死了,叫谁用我?”古璋道:“如何作古?”乞丐道:“他若不死,全蜀如何归宋?我怎么至此!”古璋取块银子给他道:“聊代菲饭。”乞丐道:“素不相识,何敢厚领?”古璋道:“尔同高将军到江南林爷府上,我曾会过,如何就认不得?”乞丐视道:“你是任老五么?”古璋道:“认得不差。你可将高老爷的事情细细说与我知。”乞丐道:“既系旧交,愧领愧领。任五哥,你下部养得丰满了,定系发财。待我告诉你,家爷屡次奏请闭关,务农讲武,可是王昭远决意兴兵伐宋,要安置家爷于死地。及引得宋兵到蜀,大败全输。弄得没法,始行召起家爷,领兵御敌,连胜数阵。奈朝中又有妒嫉之人,暗里掣肘,弄得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反送了性命。蜀随丧失。”三人嗟叹不已,商量:“到此地羁留无益,莫若往江南,观局不合,再往两浙。”于是复回锦江,搭船到金陵城。见人马雄壮,市无游食之民,古璋喜道:“林兄为政矣!”李之英道:“何以得知?”古璋道:“前日到此,多见亡国之征,这回 看来,实系兴隆之象。非林兄经济,更有何人?”王之华道:“那旗上好像宋字么?”古璋走到前边看时,果然是个宋字,想道:“古怪,又不曾听见交兵,如何城为赵有?”再到清凉山访问,始知宋朝畏林仁肇谋略英勇,不敢犯境,因用反问,唐主中计,杀了林公。宋命曹彬领兵渡江,无人阻挡,轻轻得了江南。三人嗟叹不已,斟酌商议,只好附航入浙。乃于石头城外访搭船只,遍问俱无,只有洋船,无办法,只得四处协商洋船。
三人只得附搭,上了驳船,不胜悲楚。次日清早开行,出燕子矶,过黄天荡,又系金、焦。最后到得洋口,搬上海舶。
直出大洋,茫茫荡荡,淼无垠际,虽然胸襟开豁,却愈增悲怆。行过两日,边远望见隐隐的一带平山,梢公忙使回舵转篷,平山渐远渐灭。次日,王之华忍不住问梢公道:“此处可离入浙口子近了?”梢公道:“这话过过几时了,昨日隐稳平山,即系入浙口子的海道。”李之英道:“缘何不送入浙,带我们往何处去?”梢公道:“原欲送到口子,岂期鲲鱼阻路,旋转行来,又过多时,此刻不能返行,只好到前面遇船搭回去便了。”三人无奈,只得随他。又过数日,盼望总无便船。忽见梢公惊呼道:“不好了,快些将各篷扯满!”只见众人慌忙动手,篷俱拽起,快如箭射。古璋四面观看,见背后有数道黑气飈来,到晚始不看见。众篙工、水师道:“恭喜,好了!”梢公道:“且慢喜着,莫要停,只顾走!这种畜生最厌见船暂歇,又赶来哩!”于是伺候前行。
直到天亮,梢公惊道:“不好了,不好了,快些回舵转篷!”众人听得,一齐动手,篷虽旋转,奈舵回不过来。梢公道:“快落篷!”水手将篷落下,四围观看,并无恶物。只见船只头低尾昂,往前飞射,比篷驶风更快十倍。梢公丢下舵,只是跌脚。众人不解,梢公道:“我自幼在海中,随师多年,所到之处颇多,未见此地形势光景。老师曾戒道:“紧防洋面沙鳟,毋莫近归墟硬水圆。沙鳟虽小于鲸鱼,而强捷过之,小鳟随母,千百成群,昨所见者是也。尾闾围下,水势低于大面三 千六百里,又名尾闾。凡到此处,万事皆空,只有跌落的,没得出来。今船头低尾高,其行如在高山坠下,定是入涡溜了。”水手道:“围底可有人家?”稍公道:“高低虽自古来传说,有人家无人家哪里得知!”水手道:“此刻不比前时,舵已活了!”梢公道:“已坠到底,水势平缓,舵自然活。”往楼上看风色地喊道:“好,好,犹有生途!那边远远不是船只么?”众人齐看,道:“是船只,是船只!”须臾已到,只是各小艇迎来,持器械傍着大船,篙工水手用钩搭住,扯拽去了。众人见形色凶恶,大声喊,往舱内乱奔。正是:绝处见人心稍定,争来似寇胆加寒。
不知船上众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囊空不免欲吹篪 腹实何须淡弹铗
却说此处乃东海之中,形最奇特,古名浮山岛,又名朝根山,周围三万六千里,地形四分百裂。各处皆土坚石脆,雨后土松,始容锄铲,石隙亦可播种,鸟语花香,四时不断。这里向来少有人居,自秦时卢生畏始皇暴虐,托言带童男童女往海岛求长生仙草,却暗挈家避藏于此。童男童女俱令匹配,产育长成,互相婚姻。后亦屡有遭飓飘至者。人渐繁多,连东西南北地方以及各岛屿洲沙择占居住,力雄为主。卢氏人众,居于浮石;与浮石相等者曰浮金,其次曰双龙、曰天印;其余著名大岛近百,有名无名汀屿洲沙盈千。处处俱有土产草木,或是奇珍砺砾,却无匹对。惟浮石偏不然,凡沙洲屿汀,各附于所近之大岛。浮山形象虽四分百裂,然地底相连却是一块,或浮或沉,居住人民不觉,惟于水之或高或下知之。浮则山升而水归聚于底,沉则山压而水涌起于上;沉则四海潮汐长起,浮则四海潮汐落下。
各岛百姓每岁虔卜,遇得大小舰舶飘落者,即为大户。当日见有船只溜下,众艇纷纷争先向前,钩取衣服,抢夺货物,却不伤害性命。诸人不知底里,往舱后乱奔,只顾跳上脚舫逃避。王之华见钩了水手下去,又上来抢货,乃取出双锤向前,打得两个下水;李之英发使链挝飞击,打倒一个。众小艇大声喊,俱退回去,远远的用竿子点火围烧。
古璋却随众人上了脚舫,望之华、之英不见,忽闻喊杀声高,举首看时,大船已被燃着,之英、之华犹在舱前。古璋情急,招手喊救,谁知脚舫上人又遭搭去,惊慌未已,忽有搭钩直到腿上。古璋按住,用力拉扯,将小艇内人拖落水中;又有搭钩枪到,连忙扫打。数柄齐上,不能挣脱,亦遭拖下,绑捆起来,抬到草篷内。将所获诸人的衣裳尽行剥去,与之水饮,问以土音,点头者留下,摇头者与以束草大叶,令其自掩身子而驱逐之。次到古璋,闭目不动。众艇检还衣裳,行绕五周,如诵经状;继而似异弃于之野,众俱散去。
古璋闻人声已远,乃开目张视起来,四方看望,不是海边,亦非田野,乃系坳堂之中,周围俱系坟冢。便走出垒垒丛中,导径行去。倦而且饥,只得饮水,无如卤咸,难于下咽。走过多时,望得房屋,欣然道:“好了,且买得食物充饥。”及到眼前,看不见门,旋转寻觅,并无户窦。听得内中说话,因高声喊叫,只见一人自屋脊上顶起板来问道:“送甚的来?”古璋道:“路过饥馁,告回饮食。”其人不答,下板而人,任你高呼,亦不再出。古璋无法,只得仍往前行。
又过数里,见前面有山,再远看去,巍峨耸拔,如丛如薮,如障如屏,比黟山形势更广。虽好眺望,无奈饿得更凶,想道:“李、王二人,未知生死。今日天气怎么恁长,走也走不动了,如何陟得高?”寻思万难中止,勉强一步步走到山顶。看下面时,正像街市,门阙当路而开。喜道:“可免饿了。”走到街上,亦有酒馆,取出银子交于柜上,店主瞟后道:“拿来做甚?”古璋道:“买饭买酒。”摇头道:“不要。”古璋另取金子与他,又瞟下道:“更不要。”古璋道:“金银俱无用,如何是好?”店主指穿的布袍道:“这个可以。”古璋脱下,跑堂的乃引之坐,排列许多对象,却认不出名色。拣食餐毕,店主将袍襟剪下对方尺余,仍然交还。古璋想道:“此地金银俱不要,赖此衣裳,犹可度得数日。”乃向前行,过了镇市,又见山岗,草木蔚盛,与江南相似。走走又倦又饥,讶道:“这又作怪,要速完此袍也。”逢铺如前易食。晚间不得歇店,即宿于穴内岩中。
如此数日,所行路途不知若干,多经崇山迭嶂。每日总要吃六七顿,一件外盖,都剪尽了。再将绸袄易食,铺内不要,却要里褂,始知重布,不用绸缎。两日褂子又完,无法可使,见有沿门觅食者,持管而吹,其音呜咽,群人聚听,争以食施。
古璋道:“这也不难。”选择坚竹,如制断之,编管刳窍,依律按吕,调吹雅颂,听者闻而避走。旁边觅食者笑道:“你要学我,不遇传授,焉能知得其中奥妙?谁人肯听你的,何处赚得饱餐?若拜我为师,尽技全授,国中处处多知我名,断无受饿之理。”古璋想道:“或者其中另有奥妙,亦未可定。然此膝岂可轻屈?”乃不答而径去。复尾聆之,尤难入耳,聚听者众,殊莫能解。意欲弃管,审视实属良材,想道:“岂有国中绝无知音者?”于是沿途管不离唇,饥来饮水,拾木食为餐。
次日吹于道左,见十余人拥着一乘车子,呵叱避道。车上坐者摇手止之,到了面前,停车凭轼而听,闻道:
吁嗟子邮,与我同仇。今离别兮志何酬,不禁泪横流。
之华之英,同群同心。遭分散兮无信音,不禁涕沾襟。
听毕下车,前来执古璋之手问道:“足下何国人氏,流飘到此几时了?”古璋视那人三叉白须,年约六十上下,品貌端严,声气铿韵,乃躬身答道:“小子姓古名璋,中华人氏,因国亡借兵,渡海遭飓,已经旬矣。”那人道:“老夫姓西名山,滥居大夫之职,今奉命巡视河道,偶闻音律稀奇,得近大方。足下不嫌鄙陋,敢请偕行?”古璋辞逊,西大夫道:“气味相投,殊非易得,愿勿过谦。”乃携手上车并坐。
西大夫命取供来,御者呈上。二人食毕,古璋问道:“上国风土想大不同。”西大夫道:“何也?”古璋道:“腹内易消。”西大夫笑道:“非也,敝岛与上国不同,上国以十二时为一日,十二月为一年,敝岛以六十时为一天,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年。”古璋惊道:“此何理也?”西大夫道:“敝岛居扶桑之旁,枝稠叶密,日月亮光皆为阻隔。”仰指空际苍苍青云道:“此皆扶桑叶色也。”古璋道:“然则光辉,旦夕即不应有。”西大夫道:“其中另有缘故,昔始祖卢生,初到浮山,见天光暗淡,修表启奏天庭,请伐此树。扶桑之神求于上帝,使蚌神居于尾山,普照各处。尾山又名尾闾峰,在浮山之东,其下即是归墟。『蚌神居于山顶,旋转周照,面所向处光辉,背所向处黑暗,面宽背窄,是以二十时黑暗,四十时光辉,须六十时辰,方能周遍,是以六十时辰为一天。逢三十天则息一 天,不行旋照,单月光明,双月黑暗。今足下知食易消,而未识天长,久服水土,自不致若是也。”古璋心中疑团方释,问道:“明公何为巡视河道?”西大夫道:“敝岛国势西下而东昂,粮储多赖于西北,挽运为艰。昔时治河失人,不见所损,至今大受其累。上河下河,犹可济运,惟中三百六十里,地名春水河,时常患涸。今寡君因趱运已久,到都者较之往年仅十分之四,是以命老夫巡视。不知其夫何在,前面人声嘈杂处就是了。”片刻车子转出林来,见两岸俱系挽运的纤夫。河中之水;深不足尺,浅惟淤泥,挽撑均系小船轻载,缓则鞭催棒促,泣声与号声相杂,竞或大片号声。古璋问道:“计浅阻几何岁矣?”西大夫道:“自先君阜安十年起,至今上宜高二十五年,共六十余年矣。”古璋道:“民夫不堪命矣!”西大夫使御者换二纤夫御车,令获从人役,止此俟候。纤夫推行甚缓,西大夫叱道:“如何恁迟?”纤夫禀道:“腿脚疼痛。”西大夫怒道:“谁叫你懒惰,以致鞭挞损伤。这般不急公令顽徒,死何足惜!”纤夫泣禀道:“每天仅给二餐,初时犹得满腹,近来只有半饱,是每天只两个半餐,如何有力挽拽?”西大夫道:“如此岂不误事?”行到前篷,另易二名,查问相同。
原来国制,大路道旁无村市处,每十里有篷,为行人歇息,并避风雨。西大夫逢篷易御,所言皆同。直到坝上总管内,文武官员俱来参谒。西大夫查点执事,究问刻减首从,定大辟七 员,墨劓二十四员,胥役七十五人,立时处决。另易管办。纤夫每天定九餐饱食。百姓欢呼祝颂,如潮腾涌。再同周流巡视,见水愈涸,实难舟运,更加忧懑。
古璋见下流颇足,上河亦不乏,只因为坝阻隔,另流归南运河。惟中三百六十里,其沟洫涸,田禾难望收成,农民拽纤度日。揣透形势,乃向西大夫道:“何不将上河之水放来?”西大夫道:“如此南河亦涸,两无所济。”古璋道:“不妨?先将此河及各沟浍进出之口,俱令漕完。择坝上相宜之处掘开,放水使下,各口既经堵塞,水无耗散,诸邑粮饷,自可运上,惟多过一坝耳。”西大夫道:“约几天可得浮运?”古璋道:“第一天筑塞,开坝放水,第二天搬运过土河坝上小船,第三 天浮送迭挽,即可抵上坝。”西大夫道:“何谓选挽?”古璋道:“迭挽者,短用民力,使不疲劳,乃更换替代之法也。”西大夫道:“如何为更换代替之法?”古璋道:“每篷备办饭食,凡纤夫过篷,即将重船交与前篷纤夫接挽前去,而代空船回转。是重行十里,轻行十里,人不觉其劳,而运倍加速。粮过坝后,仍使毋下去口所筑之坝,惟将沟洫进口开开,使水入蓄,以救田禾。或不济用,五天放一次,再二三次,南河既不致误运,而千万顷禾苗有获矣。”西大夫听罢,大喜道:“闻所未闻。高贤下降,国家之祥瑞也!”即选干员办理,拜本奏闻。果然第三日粮储挽运到坝,上口筑完,南河水势依然如旧。陆续十天,粮储尽行到坝,催趱上河,亦用成法。西大夫喜道:“妙哉,妙哉?老夫奏明,百天方可办竣,今费未及百分之一,期仅十二天。赖足下指示,实非出于意中。”即命将沟洫出水边口加筑坚实,入处堵渚之土毁去,复将上河之水放下;三天各里咸报已足;始令将坝照旧筑好。
同古璋归国,粮储已经到齐。乃请古璋居于馆中,再上朝复命。岛主褒赞道:“国家年久痼疾,大夫今自扫除,省无穷糜费,免宵旰烦劳,半边脊土俱成膏腴,勋劳伟矣。樊庶长病沉已故,寡人正在恸悼,且思庶长之位难虚,卿之夙昔急国无私,只由保举失误,引过退位,今建不朽之绩,又经樊庶长之屡请,其复爵作庶长,以白玉岛为食邑。”西大夫慌奏道:“天恩渥厚,不敢掠美,此策实非臣所建。前奉命巡视,到永通渠遇见士人行歌,音容不俗,气象非凡,迎挽上车询之,乃中华人氏,姓古名璋,遭飓风我漂来。与之同视河势,教臣以筑坝蓄放复迭挽救旱诸法,故得无误,乃国家之洪福,获遇梁栋贤才。此之诸事,皆古璋之略,臣安敢滥受恩荣?请以所赐之爵禄赐之,实为尊崇俊良,而国家兴旺可伫见矣?”岛主道:“闻卿同士人共载,谅是古卿,立此功绩,堪铭彝鼎。但他系异国士人,有所不便。”西大夫道:“凡功必赏,虽仇不吝,岂可以异邦而废政令乎?况先王由中国到此,臣祖亦系自飞肱而来,孰为浮山之人?臣愚切愿任托勿疑。而今浮金现约结天英双龙、北沙、四邱等处,其意在谋我国,若不延揽贤能,恐故势成,猝然猖炽,庸才御之,必致偾败大事。”岛主道:“卿所见极是,但今西崖岛为飓飘来群党所占,恃险负隅,屡败我师,正欲劳庶长统兵擒剿,因巡视粮运,故命上大夫水湖前往。今若更用中华之人,安知不是奸细?是以未便遽允,待平西崖之后,再行召见,酬功可也。卿其先受爵邑毋辞。”西大夫只得拜受退朝,请古璋进府,道上朝事情。只见门官禀道:“四部游巡请见。”原来西庶长存心经国,每岁俸禄并先世遗积,凡亲故贫寒,同济不倦。仍多募善走之徒,游察四邻诸国中,所以不独境内有事早知,即敌国举动,亦得尽悉。
当下传唤南北东三部游巡。为欲查问西边事件,故先传另外三 部。只见数十杂色衣冠,上阶叩首。西庶长起身慰劳。诸人各禀事情,庶长逐一听受。再传西部游巡进见,如前慰劳道:“有知西崖岛边民者暂缓。”只见三人站住,其余各将经历处所见告毕,陆续退出。
西庶长问道:“尔等所见事务,孰先孰后,挨次说来。”一人向前躬身道:“小人到西部北边紫贝岛,一路察看,沿途干旱,禾苗枯干,不但稻无籽粒收成,杂粮俱属难保,户口惶惶。”西庶长问道:“再有何事?”那人道:“闻得西崖岛边,飘到大小船只,未知其详。”禀毕退下。
第二人向前躬身道:“小人到正西等处巡察,旱势虽稍逊于此,若再三五天不得甘露,禾苗俱无救矣。到海尽边,见有无数小艇在岛口欢呼,当问斥堠兵士是何缘故,兵士说远远有大船漂来,内中货物俱可瓜分,是以众艇喜跃,齐集守候。小人欲禁其抢,兵士道:此皆海滨顽民,不遵礼法。定例到岸即毋许抢夺,今在水中,不能禁止。再望远处,果然有船漂来,惭近渐大。”古璋问道:“如何不往他处去?”游巡道:“传闻周围有数百里硬水,船到边上擦过,即可无事。如人硬水,两边夹定,惟有往下直淌,不暇弯转,所以诸民皆在彼处伫望。”西庶长道:“淌来便怎么?”游巡道:“众兵民不待其泊岸,即争向前抢夺,大船里的人吓得慌忙都奔脚舫逃走。众兵民见了,争划小艇迎去,钩搭套索齐使,尽行擒住,剥下衣服,与以草叶,俱逃散了。”西庶长道:“大船内可仍有人?”游巡道:“众兵民只道无有,争上取货,不想舱里走出两个少年,将先上去的击落下水,小艇俱退,用长竿子燃草围烧,大船内使出水龙,将火救灭,反打沉了几个小艇。随风漂到西崖岛边,有舴艋停泊,俱挽作脚船上岸,招回伙伴。今西崖将岛内民房尽行占住,所有货物粮食搬运人去,将大船拆毁,盖造住房。众兵民不服,纠集进攻,岛内出迎,如虎入羊群,兵民败绩而逃,船俱为所追夺,收入口中。小人恐防耽搁过久,后来情节却不知得。”说罢退下。
第三人向前道:“小人自南到西,南边已得沫雨,田禾茂盛,有了份丰收。”古璋道:“何谓沫雨?”西庶长道:“鲲鲸游戏,喷沫为雨。多即成水,最发田禾,难于干涸。禾苗受过此雨,且耐亢旱,惟有微腥耳。”问巡游道:“再哩?”答道:“到西崖地方,闻得岛内有外国人占住,杀伤许多滨民,堠兵报到汇源城,守将施瞻闻有货物屯积,便不关会各处,率众直进。谁知岛内先已准备,将小船匿泊于外,待官兵抢入岛口,便鸣起锣来,木石齐发,施瞻只应敌里面,外边的小船暗从后袭,施瞻虽勇,如何经得里外齐攻,只得退回。无如港内塞满不能得出,乃拼命抢过,夺只小船,自棹到岸。只见坡上走来二三十壮士,俱系钩抢,蜂拥向前。施瞻手起鞭落,打开众人,正欲逃奔,不期一个汉子手挽链快步赶到发击,打倒施瞻,生擒上船。将所领去兵士,尽行拿住,不曾逃回半个。第二天将兵士放出,单单不放施瞻。西崖岛情节小人所见只此。回来见月月河等处,沟洫水足,禾苗畅茂,丰年可定。”说毕退下。
西庶长道:“施瞻素以勇称,一挝俱挡不住,被其擒去。听所说举动,有谋有勇,难以轻视。前年太史占国家有兵乱,危而复安,莫非应在此事?老夫彼时闻之,多用干人察探,闻得浮金煽惑诸岛,百计暗为解散。奈朝中有掣肘之人,前庶长樊嗣昌忧郁而亡。今又突有此事,主上已使水大夫办理,水湖虽然忠诚,但信狐疑,不合兵机。老夫须当奏请,同先生往视,可招则招之,国家得添干城;可抚则抚之,使为西面屏障。断不可使兵连祸结,致东边乘势而起,腹背受敌,以致危殆也!先生当为老夫筹之。”古璋先闻诸人所言,似是之英、之华等,犹恐或有不是,闻西庶长请他同行,便应道:“愿随大驾。”只见司阍又上来禀道:“有西部游巡禀到。”西庶长道:“传来。”须臾游巡进见,礼毕,禀道:“水大夫兵到长庚,知悉前事,扎住不动,岛内也未出来。近日滨民反多归顺岛内,为他取鱼砍草。”西庶长道:“收罗民心,其志不小,后再怎的?”游巡道:“水大夫始终坐守到也罢了,庄大夫、毕大夫言领兵坐食,恐为朝中所笑,水大夫拗不过,乃约期进兵会战。岛内有十余只船出口,随即停泊,官兵只道非迎敌的,伯惧大兵,不敢向前,欲收兵回营。那边船始缓缓过来,上岸共有四五十人,俱持利斧,齐到阵前,猛然砍斲。这边庄大夫指挥兵士迎上,不防救将从旁冲到,庄大夫坐骑早被砍倒,跌下马来。那将举斧,幸得水大夫用戟架开,庄大夫逃脱,毕大夫率众围祝那将上挑下削,勇不可当,杀出与来兵聚合迎战。
水大夫复领众向前,营中忽然火起,毕大夫得信赶回,转过山坡,恰逢敌将挺枪刺来,毕大夫挥刀接斗,不意长枪被搅落,遭敌将生擒回岛去了。
水大夫追之不及,查点众将,失去八人,军士杀死二百余名,着伤者不计其数。只杀得敌卒十余人。营内辎重因救得早,未大受伤。水大夫查问火何由起,营内军士禀道:闻鼓声震动,时有个军士奔报道,两边大战,胜负定在此刻,水大关令营内将士速往夹攻勿误。将士得令尽行前来。那军士饿了,往营后寻饭吃,小的仍随往。只见火已起了,慌忙拨救,报信人并无踪影。水大夫令退十瑞安营。第二日岛内使兵民过来,说他们系落难的人,因本国将彼同伴抢去,是以大众怨怒,若访得还他,就罢兵息战,将两次所擒将士一并送出;如或不依,攻城破塞,以泄众愤。水大夫见将士着伤,难于抵敌,奏请添兵,并使巡军各处查访所抢外国的人。岛内又来说,以十天为限、过期不还则出兵死战。今已五天了,小人亦于其日飞赶回来,想朝中不久当有信息也。”西庶长摇头道:“宿敌,宿敌?有樊勇在西口,如何不用?单命水湖去也罢,又着庄、毕去做甚的?”古璋问道:“庄、毕系何如人?”西庶长道:“佞臣庄无忌之弟庄无为、毕竟发之子毕志也,皆无才而好勇,其父兄与嬖佞余大忠、包赤心交结,故得与军政。水湖听此等人的话,安得不败?请问足下到敝邑同伴共若干人?”古璋道:“客约百余,连船家约三百有余。”西庶长道:“内中有英俊否?”古璋道:“有同行二子蕴蓄不凡,其余未悉。”庶长道:“此两人与足下可相得否?”古璋道:“情如胶漆,义等骨肉。”庶长道:“请同行决矣。”乃入朝奏道:“闻水湖之兵已经大败,毕志被擒。臣请古璋前往看局,或系古璋同伴,则使之招降。”岛主道:“不可?何物狂徒,先既擒边将,今又败大兵,安能忍耐?庶长可选提骁勇前往,尽行擒来,以雪此耻?”西庶长奏道:“愿主上息雷霆之怒。臣闻漂来中华诸人,实非敢于猖狂,乃怨边民抢货,夺其伙伴,是以忿恨拒敌。且亦知溃民,非系汛兵。可怪施瞻到时并不先行劝谕,而惟恃勇贪资,以致遭擒,乃系自取其厚。水湖等到,亦未闻彼出兵请战,即使人约期,自不能避;毕志被擒,与施瞻俱未枭首。其志向不过避难,并非蓄谋与我为仇,如吴越之万难疏防,似浮金者也。今若兵结于西而不能解,浮金卒然发作,如何抵挡?
臣愚以为招西崖而备浮金,于国家大有裨益;略浮金而攻西崖,国家安危难定。请圣心思之。”岛主道:“卿言亦是,如果如卿所言,寡人又何多求?而今同古先生往,须兵若干?”西庶长道:“兵多行迟,如实须兵,臣于西边近处调用,不致误事。今同古璋由月月河水路日夜兼行,迟须五天,速只三天可抵。若经旱路去,须七八天方能得到。带兵而行更费时日,速则兵疲,迟恐不足济事。”岛主道:“但未知水湖兵败确否?”西庶长道:“臣不敢妄奏。”岛主道:“听卿择便。”西庶长出朝,到府已晚,更衣请古璋同行。只带亲随,名唤铁柱,因其勇猛,令担行李。吩咐家人毋许说往他处,乃由后门出雇只快船连夜疾行。所经州邑,宰令俱不得知。
第三日到金街镇,拉船过去,顺水半天驶到双阜关,收帆停泊。庶长叫船家道:“可上去说系空的,客人有紧急公事,请先查放。”船家道:“若是要快,不必做声,这话白讲,他管你有事没事,走上去说,还要受骂哩?”西庶长道:“请先查先放,又不得罪他,如何便骂?”船家道:“你客人不晓得,而今督理的乃庶长亲戚,关上掌管又系大来头荐的,所以经过客商多费银两,那个敢做声?客商费十分,国家不能得一分;今年国家得一分,客商要费二十分、三十分哩!”庶长道:“何至如此之多?”船家道:“正税报清,各项杂费甚多,称秤查数等俱要收费。你如查问,他再来称查,多了,说尔匿报漏税;少了,说尔隐贵易贱;重了,说尔以轻作重;轻了,说尔藏重赖轻。将船锁住,再照正税加几倍议罚。”庶长道:“如何不叫他先查先称?”船家道:“如此到无得索讹了。”庶长走到头上看,只见货船俟候,查的查,称的称,算的算,笑的笑,骂的骂,纷纷不息,人人嗟叹。乃走上税厅,旁边小役叱道:“下去!”庶长退后,望见上面坐着一人,左右又坐着四人,俱昂昂然,两边管税人役躬身耳语。再看前后上下,写的,算的,看舱的,称的,记数的,巡察的,足有三百余人。庶长道:“正税国家所得几何?商贾糜费何止十倍?百姓有限脂膏而供游民无厌吞吸,朝中哪里得知?伤民更甚于伤国,稽而不征,孟子有所感而云然。”正在这里想,梢上喊道:“快来,快来!”庶长走到船边,见有查看的坐在舱中。船家道:“快送查舱礼来?”庶长道:“并无货物,要什么礼?”那查看的听得,便出舱过去了。
船家埋怨道:“你这客人要快走,又吝得紧,而今查舱二爷去了,他船都放,我们是不动的。”庶长道:“岂有此理?你只管放去,什么话说,有我在此。”船家只得也开到关口。忽然有人投下挽钩搭住,跳下人来,将梢公扯去,把船锁在石栏杆上。
庶长乃叫铁柱挑了行李,同古璋行过关,向前另叫船。驶到口门,见营伍严肃,而不烦搅。出海过了团石岛、五沙岛,转长庚塞上岸。水湖闻知,出来迎接。庶长问道:“庄大夫何在?”水湖道:“请坐奉申。”西庶长引古璋见过坐定,水湖道:“毕大夫、庄大夫交情素厚,毕大夫为敌所擒,庄大夫寻思报仇摆阵攻杀,万难取胜,乃子夜半暗往劫塞。不料岛内先已有备,庄大夫退回时,腿上着箭,若非众将尽力救护,又为所擒矣。而今睡在后营。”庶长道:“毕、施两个怎样了?”水湖道:“无有音信,存亡不知。”庶长道:“待老夫会会他来。”水湖道:“非老庶长不能伏此猾徒?”西庶长使人到岛内传言:“两边不用兵将,各出壮士单身独战,以定胜负,免伤多人。”约有半个时辰,去的人回来道:“已有敌将上船渡过来了。”西庶长吩咐铁柱道:“汝可见机,要擒活的,不可伤他。”铁柱应声而出。
庶长、水湖同到营前,古璋隐于旗后,见过来五只船,中间桅前立有一将,头戴束发冠,身穿雪花袍,脚踏兕革靴,捧着两柄银锤,到岸上坡,缓步前来。这边铁柱,头扎钢抹额,身着乌金铠,脚踏皮靴,持两根铁棍,迎向前去喊道:“来将通名。”穿白袍的道:“俺姓王名之华,你姓甚名谁?”铁桂道:“咱姓铁名柱。尔中华人到此,应当伏首求生,有多大本事,敢肆猖獗?今日叫你试试我的棍看!”说毕,举棍打下。王之华左锤隔开,右锤早到,铁柱架去。
两人连战顿饭时候,铁柱棍法渐缓。西庶长问古璋道:“可是你同伴?”古璋道:“正是。”庶长乃踏步向前,船上亦添将赶到。庶长喊道:“二人不必战了!”铁柱听得,慌跳出圈子。王之华道:“可换个有用的来?”古璋见后上岸的正系李之英,便趋出去。西庶长回头指向古璋道:“可认得这人么?”之英、之华齐呼道:“古兄在这里了!”古璋道:“二 位贤弟辛苦。”拱指西庶长道:“这系相国,二位贤弟可过来见礼。”之华、之英向西庶长躬身道:“甲胃在身,不能全礼。”庶长答道:“英豪降临敝邑,边人卤莽,取咎良多,老夫特来赔罪。”之华道:“遐方落难之徒,争命苦衷,得蒙鉴宥,感佩不朽。”古璋问道:“施、毕二将军何在?”之华道:“俱在塞中。”庶长对古璋道:“同往岛内见过二位。”古璋道:“也好?”四人上船询问分散事体。进到里面观看形势,却不甚险,三山降落,中有四五里一片平地,二冈环抱拥护。内有大池,约六七里宽,两道深涧汇合,随山折迭。出口四边菁丛藤薮,林木周遮。入到营前,诸人迎出,见着喜道:“古公来了,想得李、王二公好苦也!”古璋答礼毕道:“船上遭擒幸脱,途逢庶长栽培,视如骨肉,从今不必动干戈,俱系通家了。可请施将军、毕将军相会。”只见屏后转出二人,西庶长看时,正系施瞻、毕志趋来参见。庶长道:“何由至此?”施瞻道:“初时误恃血气之勇,取罪于二将军,乃蒙不杀,反以客礼相待,虽然惭愧,却无所苦。”毕志道:“实未知咎起于滨民,致施将军误后,小将又误。水大夫、庄大夫犹未得知,前来夜劫,岛内已悉其详,王将军欲分兵埋伏,待入口时,先到营内反劫,回来夹攻。李将军不肯道:“这般行为,仇隙愈深矣,只逐他去就够了?”庶长道:“如此。庄无为的腿已经受伤。”之英道:“备有薄鲁,水大夫、庄将军未知可赏降临?”庶长道:“他心中犹未释然。”古璋道:“都应去请。”之英具柬,命卒前往。
却说水湖在阵前看见西庶长同古璋、之英、之华上船过岛,骇然道:“这老儿今番着了道也,如何轻入虎穴!”铁柱在旁边道:“他不得错。”水湖疑惑回营,传请庄将军说话。庄无为命小卒扶出,水湖道:“西庶长听古蛮子的话,随着敌人进岛,看来多凶少吉,将军须强勉防备。”庄无为道:“遵令。这般强敌,主上也该拣选猛将前来同剿。西庶长虽是文武全才,奈将七十的人,又信蛮子的话,安得不误?”正在议论,牙将进禀道:“岛内具柬,请大夫、将军饮酒。”庄无为道:“呸!他诱了一个去,又想来诱两个哩!我们去不得!西庶长中尔的好计。”令将来人逐出。
小卒回到塞中,备言情状。古璋道:“无怪其然。”命排席开筵。饮过三杯,西庶长起身道:“老夫先回去候驾,各事机宜,古公可与诸君措置。”同答道:“敬遵钧命。”齐送西庶长、毕志、施瞻等上船。
回营复饮,古璋问之英、之华道:“二位贤弟之意如何?”答道:“谨随兄长。”古璋道:“大家如何?”之英道:“人地已经相安,可申明西庶长,听他们居此,免到都中生事。”古璋道:“有理,有理,贤弟可通知来。”之英、之华出到场上,传齐众人,道:“今古兄已受知于庶长,我等可免锋镝之虞。诸公在此营生,不可多事,我二人同古兄去看看事势,再来知会。”众人道:“二位如此英雄,正可创成事业,如何甘受制于人,失我等护庇!”之英道:“所言见识颇谬,兵凶战危,以数百人之力而欲与四镇三十州二百余邑之大岛争衡,不亦妄乎!前之所以战者,苦无所诉,不得已耳,实非好意。况天数有定,岂勇力所能为?愿诸君早消此念。”众人道:“我等愚庸,无有深谋,今闻开导,悉遵指使。”之英、之华复道:“俱知会过了。”古璋乃起身同二人出岛入塞,西庶长、水湖迎入,各吐衷肠,上席饮酒。庶长道:“诸事已毕,水大夫仍同庄、毕二将军领兵由旱路去,老夫另有事件,同古先生三位船行。”水湖道:“遵令。”席散。
次日清晨,水湖率众拔营齐起。古璋等三人入岛叮嘱毕,作别回来,随西庶长上船,仍由团石岛而行。守口大夫樊勇,已知庶长水路回都,在岸上伺候,报名请罪。庶长令上船,慰劳道:“大夫在边劳苦,前天过此,因属紧急,未曾通知,且不事迎送,足见大夫之操,而今如此,反将老夫看轻了。”樊勇道:“失于礼节咎犹属小,国之庶长过而不知,其疏忽之愆如何能辞?”西庶长道:“大夫之职,内安民而外攘敌,刻下清平,少用盘扰,正所以安商恤旅,何罪之有?”樊勇道:“蒙老庶长栽培之至,请入营中谒见。”西庶长道:“不必。现有兵若干?”樊勇道:“因闻西崖五沙滋事,各守堠之兵俱收回看视,除游兵五百外,现有兵二千在此。”西庶长道:“可拨五百名听差,外给十天粮饷,大夫可守在此,不必擅离。”樊勇得令,回营点兵。
西庶长问道:“闻上国中华之教有三,请示其理。”古璋道:“教者,圣贤授受之规模,治国安民之法则,乌得有三?乃好事者为之也。其原由于圣人以神道设教,因世衰道微,流荡无度,好事者倡为『修炼长生』之说,以挽荒淫。奈荒淫卒不能挽,又变倡为『地狱因果』之说,以化强梁。奈强梁终不可化,而痴心妄想之徒,舍理绝伦,归之如水赴壑,泛滥无涯。相沿既久,精明之士亦不能觉,又从而藩篱羽翼之。犹有穿凿经史,以证邪说,为道所当然者,何殊操室内之戈,而弒父母?于是举世沉迷,凡好标奇显异者,为分儒、释、道,名之曰『三教』,实因世衰道微,横议肆行所由起也。”
西庶长道:“此即尼山所谓异端?宜乎韩子有《原道》之作也!二者惑世,究孰为甚?”古璋道:“道家艳称长生,以欺天下,亦知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又恐其术终归败露,复为魔劫之说,以济其木之穷,为爱其术者,不免畏难观望。佛氏乃因其失变而艳称西方乐土,从其说者,不妨于死,死后之乐甚于生前,既无修炼之魔劫,又胜长生之受厚。是以痴愚之徒,谓正心求己之学为迂文,只需敬佛,妄想可遂,以致穷凶极恶者,翼佛消除而奉之;贫贱疾苦者,翼转富贵安乐而奉之;康强显达者,翼益尊乐久长而奉之。少者,翼后来之飞腾如意而奉之;老者,翼来生从心所欲而奉之。以至天地君亲师无权无德,惟佛是尊是望;仁义礼智信可舍可亡,惟佛是倚是求。凡学守不固、而心动妄念者,咸坠其术中而莫觉,惑世殃民殆佛为甚。”
西庶长道:“佛氏之欺诳,何自而起?”古璋道:“佛氏即道家之尤黠者,缘道家荒唐之说,变其形容而更荒唐之,另幻一门户耳。”西庶长道:“其徒尊奉若何?”古璋道:“貌相似而迹相违,诚实循守者甚希,无恶不作者甚多。”西庶长道:“其居处衣服饮食、君长父子若何?”古璋道:“所居处皆草木土石,所衣服皆布帛皮革,所饮食皆茶酒汤饭、谷肉菜蔬,君长公共,后嗣则取民人之子为焉。”西庶长笑道:“有是哉!居处、衣服、饮食、君父皆圣人之教也,俱不能异,独立荒谬之说,以别于圣人而谓之教,不亦妄乎?使天下相率而从其言,去五伦,绝养育,不须百年人类尽矣,彼亦将奚从取以为嗣?此固末俗之胡涂,实王道之蟊贼。若辈艳称极乐,何不尽驱而归之西土?夫农家尚不容稂萎,治天下之教,安容有三哉!无怪治日少而乱日多也。先生易为不辟之?”古璋道:“此乃造物之戾气,无庸辟也。天地不能有昼而无夜,朝廷不能有忠良而无邪佞,教育不能有君子而无小人。正道如日月光明之当空,异端如阴霾漫盖之逼近。为漫盖而极力拂除,何能得济!待其气衰,则自消灭。夫杨、墨之言盈天下,孟氏起而驱扫之,杨、墨息而佛老兴。老氏之徒乃润色杨、朱之迹;而佛门之象,而以杨朱为心而倡墨翟之行,加以盗跖为骨,其惑人乱世过于杨、墨远矣。然皆由习俗日趋日下之所致,若再痛排面斥去之,此后安能禁其更变之不愈出愈幻,而为祸之酷烈又盛于佛老也!故无庸辟,而听其自然。”西庶长道:“闻其戒杀茹素,意果何居?”古璋道:“彼殆未之思也。若贪口腹而恣戕物命,固属不可,如牛任耕,犬任守,驴马任负,咸有分劳之功,止杀可也;其羊豕鹅凫之饲豢,虎狼蟒鳄之凶残,蝎蛇蜂虿之毒害,以及各类皆使长存,则禽兽虫鱼日增月益,充满天下,人且难保,五谷菜蔬,草木禾苗,势必尽为残毁,素亦焉得而茹?岂知天地之间人为贵,古圣立法以卫民生,皆至当不易。即彼得安居,而肆其违道之言,亦由出于圣贤平治之后。若产于其时,知理势所必然,定思避患害,图生计,助驱除之不暇,焉敢道慈悲,说因果,谈空论戒哉?”只见铁柱禀道:“樊将军领兵到也。”看时步兵五百,并马五骑,来列岸边。西庶长使之英、之华、铁柱带领,吩咐如此如此,三人得令,上马前去。命樊勇回营,再行开船,随潮进口。正是:边乱既经谈笑定,归途焉用甲兵行。
欲知所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筹国政贤相辞朝 行新法乞儿受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