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七国志 - 第 7 页/共 10 页

行之数月,列国皆知昭王好士之诚。昭王又想道:“此新宫不过但为郭相国筑耳,天下贤豪,尚不知我景慕之私。”因复于易水之傍,又筑起一座高台,极其雄丽,取名招贤台,以明招致贤才之意,又于台上多集黄金,候贤才到日,不时取用,因又名黄金台。由是,天下无一人不欣传燕昭王真心好士。后来流传至元,有一诗人刘因感其事而作古风一首道:燕山不改色,易水只剩声。谁知数尺台,中有万古情。区区后世人,犹爱黄金名。黄金亦何物,能为权重轻。周道日东渐,二老皆西行。养民以致贤,王业自此成。   自黄金台之名一出,四方贤士尽皆企慕。凡怀一才一艺之士,莫不纷纷来归,不能细述。   忽有一贤姓剧名辛,才能出众,智略超群,闻黄金台之名,自赵国而至,又有一贤姓邹名衍,胸藏日月,最善谈天,闻黄金台之名,自齐国而来。又有一贤姓屈名景,文能经帮,武能定国,亦闻黄金台之名,自魏国而来。昭王一接见,劝餐授馆,无不得其欢心,恐屈其才,不敢烦以杂职,尽拜为客卿,日夕讲论政事。   每论及燕民被齐师残杀,不胜愤恨。因细查民间有为王事而死者,亲往吊之;有父兄已殁而幼年孤立者,令有司时时存恤之;乡民有德者,举而旌表之,以励其余;狱中有罪者,引而惩创之,使之感悔;至于军中士卒,或饥或寒,必悉心访察,同其甘苦。昭王行之年余,不独举国之疮痍尽消,而四方豪杰之士归之如市矣。   昭王因见郭隗曰:“寡人不才,蒙相国提携复国,今年余矣。寡人抚循士卒日夜不安,吊死问孤未尝少懈,又辱四方豪杰时来赐教,不识及此之时,可勉力一用否?”郭隗曰:“未可也。百姓虽安,气犹未振;士卒虽感,节制尚无;豪杰虽归,均非大将才。大王欲复深仇,尚须努力为之,自有时也。”昭王闻之,惕然于心,因再拜受教而退。正是:疾走须骏蹄,高飞必健羽。若欲报深仇,万全方可许。   按下昭王图报深仇不提。且说赵国有一贤人,姓乐名毅,乃乐羊之孙。你道这乐羊是谁?这乐羊乃魏文侯之将。魏文侯曾使之为将,而往攻中山。乐羊往攻中山,三年而后拔之,归而论功,魏文侯笑而出谤书一箧,示之曰:“寡人若信此谤书之言,卿罢归久矣,安能成此大功哉?”乐羊乃再拜稽首,谢曰:“臣今日方知,拔中山非臣之功,乃君之功也。”文侯因封之于灵寿。自是列国相传,皆知乐羊之名。   乐毅乃其孙,将门将种,因而好讲兵法,喜谈武略。人有戏之者曰:“汝好讲兵法,亦能领兵拔中山,以继令祖之志么?”乐毅笑应之曰:“拔中山何足为奇,但可惜当今诸侯,无一人能如魏文侯之贤,而知用我也。”人皆笑其妄言,而乐毅坦然处之,不以为意。只无奈贫困日甚,其妻和氏因劝之道:“君既自负怀抱异才,赵国见汝贫贱,自不能用。闻得齐国,奄有东海,实称大国,孟尝君已享其荣,苏季子亦获其利,亦用贤之国也,君何不往游之?倘能际遇,岂不胜此尘埋。”乐毅道:“吾非不思及此,但念功名有地,齐非我地,功名有进,今非其时,恐去亦徒劳。”和氏道:“妾闻得之即为地,遇之即为时,哪里预先定得,与其坐困,不如往求。纵往求不得,亦与坐困一般,君何惮而不行?”乐毅无奈,得勉强投齐。   到了齐国,王新立,自倚富强,十分骄傲,虽时时用人,却用的都是一般夸诈之人,说得如何战胜,如何取利,语语快心,言言悦耳,故立致富贵。乐毅则以为富贵必须养民,战胜必须训兵,言不耸听,策不惊人,谁来听你?故在齐流落多时,依旧归到赵国。   赵国又正值那赵武灵王改易胡服,自称主父,欲强其国,后来遭变,死于沙丘,一时赵国汹汹。乐毅见乱,因挈其家去灵寿而奔于大梁。   大梁乃魏地,时魏昭王在位。乐毅既奔其地,贫困无聊,亲友皆劝其出仕。乐毅道:“仕须得君,魏君非吾主也。”过了些时,愈觉贫困无聊,因不得已而出仕魏昭王。昭王庸君也,果不识乐毅之贤,竟以常人蓄之。乐毅益复无聊,每每跨马出郊,流览山川,以抒其抑郁之怀。   一日,随众人朝见。燕国有一使臣,来行庆贺之事,就传说燕昭王师事郭隗,又筑黄金台,求贤如渴之心。乐毅闻知,遂暗暗欢喜道:“此吾展才之地也。”因归与和氏、幼子乐闲商量道:“吾怀经邦奇才,总师大略,而贫困于此,悠悠岁月,岂不自误!今闻燕昭王新筑黄金台,广求贤士,欲报齐仇,此正吾得意之秋也。吾欲脱身游燕,为燕报复齐仇,以显名于诸侯。吾妻可暂居于此,待吾与燕君定谋,然后差人接汝。”和氏道:“君前投齐,而齐王雄略之王也,一贤一才,无人不取,独弃君不用。今逃难至魏,幸仕于朝,借禄以免饥寒足矣。君又思舍魏以往燕,不知燕君又是何如,亦须慎而图之,勿使再失。”乐毅笑道:“齐王虽骄横强梁,然粗人也,只足取死,安能知吾?魏君庸主,吾不过苟窃其禄,岂是终身!今闻燕昭王变能逃生,难能复国,又能高筑金台,礼求贤士,其志不小,吾往从之,方足展吾平生之志。”和氏道:“君意既决,妾何敢阻?但君既仕魏,恐私往不便。”乐毅道:“此不难也。”   因入朝见当事之臣,说道:“臣坐而食禄,自觉有愧。昨见燕使庆贺,礼当往答,倘不以辱命见斥,臣愿效劳。”此是小差,无甚关系,当事见乐毅请往,遂从其请,因发答贺表章与之。乐毅领了表章,便辞别妻子,竟往燕国而来。   到了燕国,献上表章。昭王览完表章,见奉表使臣是乐毅名字,因惊问道:“吾闻魏有乐羊,乃名将大族,此乐毅莫非其宗人?若果乐家一派,定然有异,不可失了。”因御便殿,命内侍召入。   乐毅承命而入,朝见昭王。昭王见乐毅人物英俊,举止昂藏,知其有异,因赐坐而问曰:“寡人闻魏文侯时有名将乐羊,不知可是贵族?”乐毅对道:“此即臣之先祖也。”昭王闻而大喜道:“原来即是令祖,无怪先生如此杰出,果是将门将种,今幸相逢,窃愿有请,不识肯赐教否?”   乐毅对道:“臣毅献表而来,虽奉主君之命,然臣毅不表他人而请自行者,实慕大王筑黄金台推礼贤士之高名,而愿一瞻日月之表,以快素心。今既亲承龙凤之姿,又辱宠加盼睐,是所见又过于所闻。臣毅肝胆已输,倘蒙赐问,敢不底里上陈!”   昭王闻言,愈觉大喜道:“原来先生惠顾寡人,具此深意,非先生明教,寡人愚蒙,几乎失之。且请问:当今之世,英雄并立,功利是图,强国用兵之道,毕竟何先?”   乐毅对曰:“治国用兵之道,考之先帝、先王、先圣、先贤,第一良图,无如仁义。然仁义虽美,而施仁义实不易行。何也?盖王降而伯,已非一朝一夕。世尚功利,以为固然。倘国不富,民不强,兵将不雄,而徒然与人、让人,曰仁、曰义,鲜不笑其迂腐,而身命殉之。此宋襄之所以败也!当今之世,苟欲治国,必先富其国,必先强其民,必先雄其兵,有仇报仇,有耻雪耻,然后不取而与人,人乃感之曰:‘此仁也,不可忘也。’不贪而让人,人又乃羡之曰:‘此义也,不可再犯也。’此仁义所以为美也。至于国之富,不以聚敛,而以薄用佐其生;民之强,不以骄横,而以感愤作其气;兵将之雄,有恶诛之,有暴除之,而不以无辜肆其威武。此虽不言仁义,而仁义之道在其中矣。而治国之道,不出于此。”   昭王听了,喜动眉宇道:“高论足开茅塞,先生诚大贤也,安敢屈于臣位?”因下位而待以客礼。乐毅再三推谢,昭王道:“先生生于赵,赵,父母之邦也,臣之可也;先生仕于魏,魏,君臣之国也,不敢当宾可也。寡人于先生,又非父母,又非君臣,而承大教,自应客礼,又何必辞?”乐毅道:“大王虽君燕不君赵,而君之位同;臣虽臣魏未臣燕,而臣之位同,名分定也。大王不可因爱臣而废礼。”昭王道:“君臣之位虽通天下,亦不过泛为备位之君臣设也,如何敢加之于大贤?请正客位,以便领教。”   乐毅见大王之爱敬出于真诚,因离席拜伏于地道:“大王若爱臣,臣有肺腑之言,敢告于大王。”昭王忙亲手扶起道:“先生有何隐衷,不妨明告寡人。”乐毅再拜,因而说道,只因这一说,有分教:良禽栖于珍木,良臣事于贤君。毕竟不知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乐毅诚心合明主 燕王明眼识贤臣   词曰:渭水飞熊,商岩霖雨,等闲万物不轻睹。一天云起定垂龙,万里风生必从虎。   赵岂无家,魏非无主,谁知气向燕台吐。虽然台上有黄金,还是君臣合心膂。上调《踏莎行》   话说燕昭王见乐毅说话有意,因扶起再三请问道:“先生有何隐衷,幸教寡人?”乐毅乃正色对曰:“臣之仕魏者,非以魏国可以展臣之才也,盖避赵乱,可暂寄其身耳。即今日奉表至燕,亦非仅为魏国而作使臣,盖闻大王礼贤之名,欲借此至燕,以为择主之阶,进身之地。此臣之隐衷也。臣之隐衷,虽不当一时即吐露于大王之前,不期才一拜瞻,略陈数语,即蒙大王倾听盼睐,加意绸缪,因知大王乃大有德为之君,非世主之比,使臣之肝胆身心尽服,不敢更虚作声价,吞光吐彩,以邀明王之求;又不敢坐失良遇,有辜来意,故不惜抱惭而底衷悉陈。大王若不欲报仇则已,若果欲报仇而有取于臣,则臣愿委质于大王而少效其区区,不识大王以为何如?”   燕昭王听了,喜动颜色道:“寡人自得国以来,无日不以求贤为事。虽蒙四方英俊,垂顾赐教,不弃寡人,然而如先生之雄才大略,片语即吐心胸者,实未尝有也。寡人愧非桓、文,而管仲、舅犯,先生实过之,正恨不生于燕而生于赵,不仕于燕而仕于魏,使寡人痛相见之晚,乃蒙先生灼见鄙心,深哀予志,而慨许以周旋,真魂梦所不敢望者,而忽遇之当面,何幸如之!此非寡人之幸,实燕先王社稷之幸也,愿先生金玉其言而勿悔。”   乐毅道:“君求臣易,臣求君难,臣得人主,肝胆愿涂地矣,又何悔焉?大王若虑臣言不实,请即受职。”燕昭王道:“大贤之用,国之兴废赖焉,何敢轻亵?既蒙惠诺,请暂就使馆,容寡人薰沐告庙,然后请先生登黄金台纳印,以国事示烦。今日初临,安敢草草?”   乐毅听了,满心欢喜,因再拜辞出,而暂就使馆以宿。正是:明君自望得贤臣,每恨睽违不易亲。今日相逢真快意,买金遇着卖金人。   乐毅宿于使馆不提。却说燕昭王见乐毅人物英俊,议论高妙,又开诚吐赤,并不作游说行藏,心深喜之,因亲至新宫来见郭隗,说知乐毅之事。   郭隗听了,大喜道:“吾闻乐君,天下士也,有将相之才,惜其生于赵而赵之人不知,仕于魏而魏君不识。今慕大王黄金台之高名翩然而来,正臣前所言之千里马也,今至矣!报齐仇,雪燕耻,俱要在此人身上。大王须厚遇之,勿失也。”   燕昭王见郭隗议论与己相同,愈加欢喜,因退回宫,三日不临朝,斋戒沐浴,亲告于庙,又将黄金新铸一颗亚卿之印。   到了第四日清晨,即至黄金台上,命百官俱车马、旌旗、执事,往使馆迎请乐毅到台。乐毅既至,朝见昭王。昭王因赐坐,说道:“先生大贤,尊之客卿师席方为宜也,不宜屈处臣位。但念寡人抱先王之深仇,痛入骨髓,思欲复之,而败亡之国,不易中兴,说者曰‘必求高贤为之生聚教养方可快意’。寡人慨之数年,竟不可遽得。幸天赐先生辱临敝地,又蒙先生哀怜寡人慨然俯就,故寡人不揣冒昧,愿举国听从。但思举国听从,非以职位临之不可,故特新铸此亚卿之印,颁赐贤卿,望贤卿念寡人负此深仇,暂为一屈。倘可借此而少释前愆,则先生造燕之功不浅矣。”因亲手取印付之。   乐毅双手接了印,然后再拜致之道:“毅仕魏小臣,今初至燕,大王即加臣以卿相之大位,岂臣所敢当?然臣受之而不辞者,知大王英明,定有以知臣而思用臣也,又自念臣才虽微,尚可效犬马执鞭之用,而不欲矫情以负大王之知。今既已受任,则职分当言者愿大王听之。臣闻:‘善飞者,必先敛其翅;善走者,必先缩其足。’今国家遭子之之变,又遭匡章之乱,所伤实甚。今虽得大王数年节养,然羽毛尚未充,元气尚未复,纵有深仇,只宜藏之于心,不宜宣之于口,若或告人,倘邻国闻之,是我未图人而先令人图我,非智者所取。何况齐大燕小,彼强我弱,岂一朝一夕所能报?依臣之见,欲报此深仇,非二十年蓄精养锐不可也。愿大王隐忍之以待时,容臣教其民为礼义之民,治其国为富强之国,训其兵为节制之兵,再观其衅而待其变,然后联合诸侯,一举而图,方为万全,此时则未可。若时未可而强为之,不独不能报仇,且恐招祸。”   昭王闻言,改容道:“寡人疏浅,蹈危亡而不知,非贤卿点醒,则寡人尚在梦中。今承贤卿大教,绝口不再言矣。”乐毅道:“大王不言,固所愿也。但至异日,或有言于大王者,尤愿大王勿听。”昭王道:“寡人家国身命俱听之贤卿,尚有谁言之足听?贤卿勿疑。但幸贤卿勿忘今日之言。”乐毅乃欣然受命道:“臣感大王知遇如此,敢不尽心!”昭王大喜,因赐宴,召诸臣陪之,而列乐毅之位于郭隗、剧辛、邹衍、屈景诸贤之上。君臣痛饮,尽欢而罢。正是:君臣遇合虽然有,谁似昭王鱼水欢。试上黄金台一看,燕山易水未曾寒。   乐毅既受了燕昭王亚卿之任以治国事,便下令民间:令百姓尽力生产,地不许荒,时不许失,官不许骚扰,民不许游惰,男不许无妻,女不许无夫。又下令于朝:令在位各安职守,不许纷更;刑法一定,宁从轻而不许贪酷;赋敛照常,宁薄取而不许增加;建言之官,不许建无益之言;任事之臣,不许生事;匡君以正者有赏,诱君以僻者为罪。又下令于营寨:各营务令兵将核实,不许虚报一名;粮饷实给,不许少侵一合;操练必严,不许因循故事;挑选必精,不许混容老弱;鼓之则进,金之则退,不许少违毫发;限之以时,勒之以刻,不可差失须臾;兵必知将,将必知兵,有如指臂,不许阻挠;步归于步,马归于马,各分营队,不许杂乱。   乐毅令下之后,毫不假借,行之未及一年,而燕国气象勃然改观。昭王大喜,因谓乐毅道:“贤卿为寡人如此劳神,而室家悬隔,寡人于心未安,必设法迎来,方是久长之计。”乐毅道:“蒙大王垂念,深感洪恩。但臣昔在魏,魏不知臣,蓄之不啻犬马,及今臣归大王,位臣卿相,此臣之知遇也。今魏王罪臣,以为背主,竟拘禁臣之妻小在魏,不许出城。臣年来因国事在身,未及料理,今既蒙大王念及,容臣设计,遣人往迎之。”昭王道:“原来如此,一发不可迟了。”   乐毅领命,因写了书信封好,差一能事将官叫做汪捷,叫他到魏国迎请家眷,临行悄悄吩咐他道,必须如此如此,方可迎来。汪捷领命,竟至魏国,先来见了夫人和氏,随即寻见堂弟乐乘,将书付与。原来乐乘已知乐毅在燕拜为亚卿,执掌燕国之权,久欲至燕相投,以为功名之地,却因魏王有旨,拘禁不许出城,故闷闷地住了许久。这两日正打帐设法私走归燕,不期乐毅有书来接,满心欢喜。   因将汪捷邀入内室,细细与他商量道:“乐老爷来接家眷,自然要去,但魏王有禁,不许放乐姓一人出城,却将奈何?”汪捷道:“乐老爷久知此事,已设一妙计在此。”乐乘道:“有何妙计?”汪捷道:“乐老爷说,二月十五日,大梁风俗,各城百姓及官宦,皆出城去南岳庙烧香,就借此为竟日之游。叫小将通知令族,备下车马,打点行囊,到了这日早晨,觑便各各隐藏于北城左右。到了午时,请二老爷竟戎装了,扮作燕将,放了个号炮,竟夺开了北门,放家人出去,外面听得炮声,自有人马来接应。”乐乘听了,大喜道:“有理,有理!”因悄悄打点。汪捷又来通知和氏并乐姓宗族,俱各欢喜收拾。   到了二月十五这一日,果是大梁风俗,大大小小俱往城南烧香游玩。城中十停人倒去了有六七停,地方谁来照管?和氏因收拾了车马,领着小公子,乘间悄悄从后院转到北城等候。乐氏阖族闻信,俱是如此。乐乘家眷也先打发到城下,自家却挨到将近午时,方戴起盔来,穿起甲来,骑了一匹好马,手持一杆大刀,带了三四个有刀的大汉,拿着号炮,飞跑至北门城下,放将起来。乐乘因横刀立于城门之下,大叫道:“燕王有旨,迎请乐亚卿老爷的夫人、公子并乐氏宗族往燕居住。可报知魏王,因行期急迫,不及入朝辞谢了。”乐乘一面叫众人快走。隐藏下的车马,听见炮响,早一齐蜂拥而来,冲出城去。   守城军士出其不意,又见乐乘横刀立马,好不英勇,哪个敢来拦挡?乐乘见车马都出城去,方随后赶来。众军士见乐乘去了,再赶到城外来看,城外早又有一声炮响,拥出一些人马,扯着两面大旗,旗上写道:“燕王迎请乐亚卿家眷”。接着了车马,竟弓刀耀日,鼓乐喧天地去了,谁敢上前去问!急急报知魏王,再差得兵来追赶,已去有数十里,哪里赶得上,只得罢了。正是:日日在前轻似土,一朝失去重如金。若非三尺纱蒙眼,定是一团茅塞心。   不数日,到了燕国,乐毅接着,不胜之喜。因将宗族俱编入燕籍而为燕人,又入朝致谢,又领乐乘来见昭王,荐其骁勇,用之为将。昭王见乐毅诚心为燕,愈加欢喜,因时时召见、赐宴,谈论国政兵权,真是欢如鱼水。正是:君爱臣如宝,臣尊君似天。如斯谋国事,未有不安然。   到了周赧王四年,忽秦国一个大游客叫做张仪,欲要连横天下诸侯以事秦,故来到燕国说昭王道:“秦之强,天下所知也,今欲加兵各国,以扩疆土。臣不忍天下被兵,已劝赵王割河间之地以入朝事秦矣。秦既得赵,岂能忘燕?大王若不割地事秦,早为之计,恐秦一怒,下甲云中九原,驱赵以攻燕,则恐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昭王不能决,因请张仪就馆,而召众臣商议。   屈景说道:“既立国,当守国,岂可以土地事人为长策?况燕地有限,而秦欲无厌,但救目前,又将何继?且张仪游说之士,心甚诡而言不足信。若秦果贪燕,即割地而未必便可复无虞,不割地而秦即加兵,然燕简练已久,何至畏人?愿大王加察。”   众臣听了,皆赞道:“屈君之论甚为有理。”独乐毅无语。昭王因问道:“乐毅以为如何?”乐毅方对道:“屈君之论,守国之正论也。但今日张仪之言,乃一时机变之言,非正论也。非正论而以正论对之,是彼以虚而我以实,则受其累矣,莫若仍以机变应之为妙。”   昭王惊问道:“张仪之言,何谓机变?”乐毅道:“张仪欲连横六国以事秦,是张仪之言,非六国心也。张仪说一国而一国许之者,受张仪之恫吓,畏秦强而恐速祸,虽皆口许割地,尚彼此观望,未便即与。口许割地,则秦不加兵,地未即割,则地原无失,此机中有机,变中有变,臣所谓机变之事也。若地尚未割,而口先正言不许,彼借不许之言而先兴师问罪,以威其余,是我惑虚机而先受实祸,非美也。若虑既许割地而不便悔言,窃恐六国中之悔言者不只一燕,且张仪游士耳,不过伏口舌之利虚张秦势。能使六国割地事秦,则张仪之功;设或六国不割地事秦,在秦无甲兵之费,亦必不以为张仪之罪。张仪既不罪,则六国有罪亦轻。况张仪在秦,亦非忠信之臣,上下猜疑,恐不及割地而即别有机变。今大王莫若许割常山五城以事秦,待诸侯成约而后割之。臣料诸侯之约无日而成,而燕之地亦无日而割也。此时何必与之苦争耶?”   昭王听了,大喜道:“贤卿察机观变,明如观火,真不可及。”到了次日,回复张仪道:“秦,大国也。燕,小国也。既诸侯有约,敢不听从?亦愿割常山五城以附诸侯之后,诸侯之约成,即当交纳。”   张仪见昭王许割五城,大喜而去,即欲归报秦惠王以逞己功,不期刚到咸阳,而秦惠王早已驾崩,太子登极,改称秦武王。这秦武王为太子时,甚不欢喜张仪。群臣知道此意,遂向武王毁谤他许多短处,及张仪还朝,所言之事,多不听从。六国诸侯闻之,果不连横而又暗相合纵矣。昭王得知,愈服乐毅料事之明,遂更加敬重。正是:不慌全在胆,不惑必须明。胆与明相并,闻雷也不惊。   乐毅既执燕政,虽说日日练兵训将,治国养民,不觉十有余年,并不提起报仇之事。燕国就有一班臣子,来说燕王道:“大王筑黄金台,擢乐毅为亚卿,执掌兵权者,以为伐齐报仇也。初犹推说兵未练、将未训,今训练兵将亦已十年有余,而伐齐报仇之事全不提起。在乐毅受享快乐自忘之矣,岂大王亦忘之耶?”昭王道:“先王深仇,寡人岂须臾敢忘?然时犹未可,始待之耳。”众臣道:“齐犹是齐,燕犹是燕,今时不可,不知何时而可?不过以齐大难图,借此推挨耳。”昭王听了,不胜叹息道:“贤者所为,往往为不肖所诮。记得乐元帅登台时,即谆谆虑诸臣有今日之言。诸臣今日果有此言,则是诸臣今日之言,已在乐君成算中久矣。寡人安敢听诸君之言,而乱其成算?诸君请勿复言,寡人前已许其弗听矣。”众臣皆抱惭而退。正是:莫恨谗言众,但求君耳聪。是非能辨白,颜面自羞红。   众臣见说昭王不动,因又求说乐毅道:“燕王筑黄金台,大拜将军为亚卿者,欲报齐仇也。今将军日日练兵,日日训将,亦已久矣,竟未曾加齐一矢,岂燕王拜将军之初意哉?燕王虽不言,而将军独不愧于心乎?若齐仇可报,宜速报之;若不可报,则当去位以让贤者。倘碌碌犹人无所短长,而坐拥高位使燕王日夕悬望,不识将军何以自安?”乐毅笑谢道:“非不愿报,报之不能也!诸公有能者,愿执鞭以受教。”众臣见说不入,虽然罢了,然议论纷纷,终不能已。真是:从来人世是非多,任是无风也起波。若使君臣情少懈,可怜谁不受他磨!   众臣谗诮不已,亏得昭王信任乐毅,全不动心,故又过了数年。只因又过数年,工夫久了,有分教: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齐湣王杀二忠臣以肆恶 乐元帅会五诸侯而出师   诗曰:火种须焚,草根必拔,箭留弦上看机栝。若教腮上失龙鳞,便思虎面寻发拔。   不是耳聋,也非眼瞎,昏来孔窍都涂煞。劝君为政只清心,若清心时自明察。上调《踏莎行》   话说乐毅见昭王不听谗言,十分感激。又过了数年,欲报齐仇之心愈急,便时时差人到齐国去打听齐王的行事。此时宣王已死,湣王在位。这湣王为人比宣王更加骄暴,依着国富兵强,不是东伐梁,即是南伐楚,从无一岁休息,外虽有战胜之名,内却有消耗之实。   到了周赧王二十七年,天下汹汹,名分尽丧,惟强暴为尊。秦王无道,视周天子如无人,竟自僭称为西帝。称便称了,又恐独称不足号令天下,复遣使臣魏冉至齐,立齐湣王为东帝,就约他共发兵伐赵。   齐湣王见了大喜,便欣然改称,欲行于各国。一班谀佞之臣无不怂恿,惟中大夫孤狐喧出班苦争,以为不可。齐湣王不悦道:“帝与王,总一为君,但于众诸侯中分别强弱耳。今秦强于西,既称西帝;寡人君临淄岱,地广兵多,独不可以为东帝乎?”孤狐喧道:“天下凡百事皆可假借,最不可犯者,名分也,岂论强弱?譬如父母虽弱,安可降为子孙?子孙虽强,安可升为父母?今周虽弱,天子也。齐、秦虽强,诸侯也。数百年于兹,名分所在,谁敢犯之?即今诸侯称王,虽曰僭窃,犹然在臣子之列,奈何竟一旦称帝,无论触天下之怒,亦岂不惹天下之笑,与动天下之刀兵?愿大王熟思之。”   齐湣王道:“寡人闻名分虽严,亦有时而改,倘必不改,则纣,天子也,周家何以得称?今周运已衰,秦时正盛,夫岂不义则秦为之,亦必识时务之俊杰,有以承大命而劝成之,此非腐儒所知。今秦既已称为西帝,我齐何歉于秦,而独不可以称东帝耶?”孤狐喧道:“帝犹天也,岂可有两?秦之所以立大王者,恐一时创为之,天下不服,号令不行故然,因引大王分罪,岂美意哉!”齐湣王大怒道:“既立为帝,则天下诸侯皆臣矣,臣敢罪于君?汝今哓哓,不过单止寡人不为帝,岂能使秦不为帝乎?不能止秦,则是秦为帝矣。止寡人不为帝,则寡人为秦帝之臣矣。是汝不愿君尊,而愿君辱,不忠甚矣!”一班谄谀之臣,又在帝和之道:“既可立帝,谁肯为王?孤大夫之言差矣!”孤狐喧听了,不胜愤激道:“臣正议也,安能入邪辟之耳。”齐王勃然变色,大怒道:“谁是邪辟之耳?当面毁君、辱君,罪已不赦,尚曰正议,天下有此毁君、辱君之正议否?快推出斩讫报来。”殿下刀斧手闻令,一齐拥出,将孤狐喧捉住。   孤狐喧亦大怒道:“臣死不足惜,但可惜大王之死不久矣。”齐湣王听了,愈加大发雷霆道:“以齐之强,以寡人之英勇,虽合天下之兵亦无奈我何。汝一个负郭之民,吾用汝以为大夫,何负于汝,乃诅咒寡人。不忠之甚,万死犹轻!快推出斩于稷宫之通衢,使举国之臣民,皆知其谤君之罪。”大臣中虽也有几个出班为孤狐喧求饶,当不得齐湣王怒气冲天,一面传旨称帝,一面就拂袖入宫去了。可惜孤狐喧一腔忠义,反而受戮于稷衢之上。正是:骄君难与言,忠臣不怕死。所以谗佞人,只要君王喜。   齐湣王虽然一怒杀了孤狐喧,然称帝之事,心下也有几分狐疑,欲与人商量,却没相信之人。忽报燕使苏代来朝,湣王大喜,召入,因将秦王自称西帝,遣使立齐为东帝,就相约共去伐赵之事,细细述了一遍。又将孤狐喧谏止被杀之事,也说了一遍,因问道:“此事还该如何?”苏代道:“秦王以诸侯而自僭立称帝,自犯天下之仪,天下闻而愤怒之,未可知也。然秦正强,天下畏其强而首肯之,未可知也。今秦既自立,而又遣使立大王之为东帝者,亦恐天下罪之,而拉大王分罪也。大王若辞而不受,是拂秦王之意,自失为帝之机,俱非策也。以臣愚见,秦既立大王为东帝,乞大王竟受之而勿辞,使臣民、各国闻知其事,则大王俨然东帝矣。至于发号施令,称帝于天下,且请少缓。何也?臣欲以秦为前车也。倘秦称帝,天下无说,大王然后从容称为东帝,未为晚也。设或秦称西帝而天下憎之、恶之,大王受之而不称,则天下必以大王为知义,而得令名矣。此收天下人心之资也。”   齐湣王听了,大喜道:“卿所言最善。但秦王约我共伐赵,不知赵可伐乎?”苏代道:“伐国必破国,方可示威,若伐而空还,不如勿伐。赵国虽小,亦战国也,伐之未必即破。以臣愚见,伐赵莫若伐桀宋。桀宋,小国也,而南败楚,西败魏,昏暴多端,此必败之道也。大王因而伐之,未有不破。伐宋而破之,则天下皆畏齐之强矣。”   齐湣王听了甚喜,以为有理。东帝才称得两日,因苏代之言,便止住不称;又依苏代之言,即发大兵,去伐桀宋。   你道这桀宋是谁?就是宋国的康王。这宋康王虽生来性情骄暴,然立国微小,初犹不敢为非。只因城头上一个小雀,忽生了一个大,百姓看见以为奇事,遂报知康王。康王惊异,因命掌卜筮的太史官占之。太史占了,因拜贺康王道:“此大吉之象也。雀小大,占书上有言:‘小而生大,必霸天下。’大王之谓也。”康王大喜。自此遂心骄志大,任意狂为:与滕国为邻,欲展疆土,遂发兵灭了滕国;欺薛国兵少,遂时时遣将伐之;乘齐有事,遂暗暗地袭取了它沿边的五座城池;见楚地广阔,遂探其无备,而夺取二三百里;偶与魏战而大败之,遂沾沾自喜道:“此皆吾霸天下之征也。”见人尊敬天地,遂每每张弓挟矢以射天,欲使天怕我;而又往往操椎持扑以笞地,欲使地惧我;见人多事鬼神,又斩社稷而焚灭之,欲使鬼神服我;又置酒在室中,为长夜之饮,饮到欢快之时,要室中之人皆呼万岁。室中人呼了,又要堂上、堂下之人以及门外之人、国中之人皆呼万岁以应之,以见人不敢违我。昏暴若此,故天下之人皆谓之桀宋,以其昏暴如桀也。故齐兵一来,民心离散,无兵守城,宋康王方惊慌无措,只得逃走,要奔到魏国,不期追兵紧急,走不到魏国,竟死于温县,而宋遂绝矣。正是:暴虐大应死,昏迷国易亡。其余还可救,惟此没商量。   齐湣王亲见宋康王骄暴,身死国亡,若知警醒,岂不长享为君之福?而破宋之后,心满意盈,愈加骄暴,其所作所为比桀宋更甚。听见人称楚强,便发兵南侵于楚,以争其强;听见人称晋盛,即发兵西侵于晋,以争其盛;又思立为东帝,终碍于周,何不发兵并侵了二周而自为天子,日夜胡思乱想。   宗室子陈举看不过,因直言道:“治国当图久安,不必贪无益之虚名,须谨防有心之实祸。今齐幸国富兵强,上可以安宗社,下可以贻子孙。大王保此富强,大王之贤也。乃不足而南侵于楚,试思楚为何国而可侵乎?又不自揣而西伐于晋,试思晋为何地而可伐乎?二周虽弱,名分凛然,设可吞并,而秦、楚二国吞并久矣,何至今日?大王不思,以发兵为游戏,以战争为等闲,不知战胜则兵骄卒傲,养成讹诈之形,战败则甲破斧缺,伤损国家元气。况燕与齐,仇敌也。自齐杀燕王哙,而燕昭王衔冤饮恨,筑黄金台招致贤才,以图报复,已非一日,而大王毫不提防,恐一旦有萧墙之变,则大王悔之晚矣!”   此时,齐王正在骄暴之际,一班谀佞之臣,日日夸功颂德,意气扬扬,今日忽被陈举一番正论,直中其隐,羞得满面通红,不禁大怒道:“寡人伐燕,燕破;诛宋,宋亡;侵楚,楚惧;伐晋,晋惊。当今至强者,秦也。秦且奉寡人为东帝,而况其余乎?虽连年征伐,无不得意,至今国富兵强,损了哪些元气,要你这老贼胡讲!”陈举道:“富强难恃以为常,骄暴必至于亡国。桀宋骄暴,已为大王诛矣。大王骄暴,又安知不为桀宋之续乎?”齐王听了,气得须眉直竖,因大骂道:“天下诸侯,皆服齐强,我不诛人足矣,谁敢诛我?我且先诛你这老贼!”因命刀斧手拿去斩于东门,以为毁君之戒。   陈举道:“大王不必怒,臣之一死,死忠也,自为天下人怜,后世人惜。只恐明日大王之死,死于昏暴,不独今日为天下笑,虽千古之下,尚嗤笑不尽也。”陈举说不完,早已被刀斧手驱去斩首。正是:忠言苦诉浑如哭,昏耳愁听宛若仇。头已断来心已剖,一时余怒尚无休。   齐王自杀了陈举,满朝臣子谁肯再进忠言,惟有一班谄佞之臣,撺掇他为荒淫之事。燕国差来探事之人打听的确,早报知乐毅。乐毅乃朝见昭王道:“臣蒙大王拔于异国,位以亚卿,家人、宗族皆食于燕,又蒙大王之恩礼宠幸,至矣尽矣,无以加矣。臣苟有肝胆,未有不思仰报万一者。然欲报大王,无如复齐仇。而受任以来,竟蹉跎至今日者,非臣不留心于齐,奈齐无衅可乘。今臣闻其自灭了桀宋,愈加骄横,又南侵于楚,西伐于晋,复思吞并二周以谋天子,此皆亡兆,报仇雪耻,正在此时,故臣敢请大王商酌其事。”昭王听了,大喜道:“寡人衔先王之恨,二十八年于兹矣。常恐一旦溘至朝露,不及手刃于齐王之腹,以雪国耻,终夜痛心,每欲号泣告天告人,因受贤卿之诫,朝夕饮恨。今若有可图之机,愿起倾国之兵,与齐争一旦之命,虽死亦无所惜,愿贤卿教之。”   乐毅道:“大王志意既决,微臣敢不效力?但思齐虽骄暴,有可亡之机,然地广人多,兵强将猛,若轻易图之,不能制其死命,转要受其大害。以臣计之,燕虽训练多年,兵有节制,然素为齐轻,不能为先声夺其气,须合天下诸侯共攻之,方能成其大功。”昭王道:“合诸侯共攻之固妙,但恐诸侯各有所图,未必尽如燕意。”乐毅道:“诸侯虽各有图,然合之要有次第。臣以为燕之比邻莫密于赵,宜先合赵王。赵王正与燕好,必然听从。赵王若听从,则韩与赵两相和好,韩见赵合,亦必合也。至于秦王,贪利之国,须请赵转说伐齐之利,则秦必从。若夫魏,因臣弃魏仕燕,甚不悦臣,未必肯从。却喜孟尝君被齐逐出,今相于魏,深恨齐王,若闻燕伐齐,亦必劝魏以伐齐。楚虽深忌齐,却名与齐好,约之必不从也,然齐急必投楚,诛齐者,必楚也。今虽合之无益,然必须合之,留以为异日之用。”昭王闻言,大喜道:“贤卿料事直如指掌,寡人一一听从。”因出各国的符节,任乐毅为之。   乐毅见昭王言必听从,心甚欢喜,乃与剧辛说道:“今燕伐齐,欲合五国之兵以为助。韩、赵与秦,毅请自往。若魏,则怨毅仕燕,若楚,则素重剧君,俱烦剧君一往。”剧辛应诺。   乐毅乃自具车马、怀金璧,亲至赵国。此时,赵国乃惠文王在位,平原君赵胜为相。乐毅至赵,便先备礼来见平原君。平原君接见道:“乐君身操燕政,名重金台,今日辱临敝国,又赐多仪,必有所教。”   乐毅道:“昔者,寡君之先王受齐戮辱,此公子所知也。寡君饮恨含冤,欲图报复,此亦公子所察也。只因齐大燕小,齐强燕弱,故含忍至今,寡君日夜痛心。今见王昏愚已甚,骄横异常,屈杀忠臣,大肆贪恶,以东帝为不足,又欲吞周,以灭宋为固然,又思别国,观其所为,又过于桀宋。此亦必亡之道。故寡君愤愤不平,愿操戈负弩以为前驱,但念齐分封之国,虽犯可诛之罪,必须公讨,非燕一国所敢自专,故遣下臣上请于贵国,求赵大王公为天下诛暴除残,私助寡君报仇雪耻,恩莫大焉!义莫正焉!下情委曲,不敢竟闻,故特求公子转奏。倘蒙允助,破齐之后,河间之地近于赵疆,赵可部而收也,燕但欲复仇,不敢私取。”平原君道:“齐之强横,天下所憎,燕即不言,赵亦不能无言。况乐君有命,敢不劝寡君听从?”   正说不完,忽秦国有个使臣亦有事来见平原君,遂会在一处,问及燕、齐之事。乐毅因乘机说道:“齐不独为燕之仇,实亦秦之仇也。”秦使惊问道:“齐处于东,秦处于西,犹风马牛不相及,齐何为而为秦之仇?乐君之言,毋乃过情乎?”乐毅道:“有说也。今天下称至强者秦也,何知有齐?自秦立齐为东帝,齐遂妄自尊大,以为秦尚尊我,何况他国!故南伐楚,西伐晋,前已破灭桀宋,今又欲吞并二周,使天下但知有齐,不复知有秦。由此观之,则齐岂非秦之仇哉!今燕,小国也,尚愤愤不平,愿倾国与争,奈何秦以屡世之强,何惜一旅而不助燕以诛残暴之齐?齐诛,而秦之帝不必更分东西矣。今天下皆助燕伐齐,若秦不助燕,则是秦畏齐强,岂不惹天下之笑?”秦使听了,连连点头道:“乐君之言是也,归告寡君,定发兵相助。”乐毅乃谢而退出。到了次日,平原君果奏准赵王,亦许发兵相助。   乐毅见赵、秦俱许发兵,因至韩国,见韩王道:“昔燕先王遭齐屠戮,今燕王衔冤切骨,誓必报仇。但念以诸侯而伐诸侯,有助则公,无助则私,故使下臣告于列国,少求一旅之师,以张公义。臣沿途而来,已蒙秦王、赵王慨然许助,故下臣敢匍伏阙廷,陈情上请,望大王怜念寡君之深仇,乐从诸侯之义举,沛发韩旌,遥夺齐风,不独寡君感恩,而天下皆称高义。至若齐之残暴,在所当除,此又大王之霸业,非毅乞师之臣所敢并言也。”韩王道:“秦、赵既已许助燕,敢不随其后?况燕君又有宿昔之好,乐君又素所仰瞻,所教当一一听从。”乐毅见三国俱已说成,满心欢喜,因而谢了韩王,归报昭王不提。正是:为将不惟兵甲利,定须舌亦有锋芒。不然坐与君王战,安得唯唯俯首降?   却说剧辛至魏国说魏王助燕伐齐,魏王因谓孟尝君道:“燕君夺吾乐毅,是吾仇也,吾恨之尚且未消,安肯复助之而伐齐?”孟尝君果恨齐王逐他出来,因劝魏王道:“大王今若伐齐,非助燕也,实自利也。”魏王道:“何为自利?”孟尝君道:“前齐灭宋,宋之地远于齐而近于魏,以理论之,其地应为魏有。齐竟公然取去,殊为藐魏。今若为此而争,甚为费力,莫若乘燕伐齐,名虽助燕,而破齐之后竟掠宋地而还,岂非自利?”魏王大悦,因许发兵以助燕。剧辛见魏王已许,因而至楚,说楚王曰:“齐国强,不强于楚,往往侵楚,是欺楚也。燕虽小国,今已发兵雪耻。楚大国,雄据江汉,岂甘受齐欺?”楚王笑道:“齐王昏暴,早晚必亡,然亡齐者,必楚,楚岂受其欺哉!大夫且归,寡人自有破齐之略,但不与诸侯共事耳。”剧辛领命,亦归报于昭王。昭王见五国皆许相助,满心大喜,遂决意伐齐。只因这一伐,有分教:抉出痛心,变放快意。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燕昭王大阅节制兵 韩将军丧命匹夫勇   词曰:为问兵家何制?五花八阵流传,六韬三略更幽玄。登坛能夸此,临敌自无前。   若恃匹夫一勇,休夸百万威权。师行无正又无偏,谩言家国丧,性命也难全。上调《西江月》   话说燕昭王欲伐齐报仇,见乐毅、剧辛二人归报,秦、魏、韩、赵俱许发兵相助,不胜之喜,乃于周赧王三十一年,遂将倾国精锐之兵,尽付乐毅掌管。乐毅乃一面发文书至各国,约会发兵之期;一面即聚集兵马,于教场查点。正是:从来报复要坚心,不是坚心报不深。试看黄金台上客,至今方作虎龙吟。   乐毅将兵马查点明白,见人人精勇,队队严明,然后择了个吉日,请昭王到演武场大阅。到了这日,昭王带领着文武百官,亲至教场。乐毅令各营将士排开队伍,将昭王迎到将台之上,设御座,请昭王坐了,头上张一把绣黄龙的御盖,旁边列两柄悬日月的掌扇。文武百官俱列在第二层台上,惟乐毅直到台上,朝见昭王。昭王赐坐。   坐定,昭王乃抬头定睛细看那营中气象:只见旌旗密布,车马分排,连络如流,纵横若结。貔貅之士桓桓赳赳,仁义之师堂堂正正,令严而悄不闻声,气壮而满营生色,与往日之气象大不相同。   昭王看了,满心欢喜,因向乐毅称赞道:“军容威壮若此,皆贤卿操练之功。齐国虽强,有可图矣。”乐毅道:“此正兵也,进止有方,出入不乱,虽有铁骑,不能相犯。若临阵摧锋,长驱破敌,此中有三万精锐之兵,可挥之即出,令之即行,虽鬼神不能测其往来,此乃奇兵,直捣齐都,易如反掌。”昭王听了大喜,更加欣羡,因问道:“此奇兵可一观否?”乐毅道:“正要求大王亲阅。”   因命掌旗纛官,在将台上将蓝旗一挥,只见正东阵中,忽拥出一队人马,飞也似奔至台前听令,十分英勇。怎见得?但见:半似蓝兮半似绿,马上英雄青簇簇。时时击鼓动碧天,上按东方甲乙木。   旗纛官又将红旗一挥,只见正南阵中,又忽拥出一队人马,飞也似奔至将台前听令,更加英勇。怎见得?但见:顶上红云飘万朵,赤日朱霞作妆裹。胭脂马上大红袍,上按南方丙丁火。   旗纛官又将黄旗一挥,只见正当中阵内,忽又拥出一队人马,飞也似奔至将台前听令,分外英雄。怎见得?但见:将军金甲横金斧,座下龙驹认作虎。中央扯起杏黄旗,上按中央戊己土。   旗纛官又将白旗一挥,只见正西阵中,忽又拥出一队人马,飞也似奔至将台前听令,十分强勇。怎见得?但见:白盔白甲冷森森,风展旌旗霜色侵。枪是梨花刀是雪,上按西方庚辛金。   旗纛官又将皂雕旗一挥,只见正北阵中,忽又拥出一队人马,飞也似奔至将台前听令,更加英勇。怎见得?但见:一阵黑云压高垒,铁甲将军装束美。嘶风骏马似乌骓,上按北方壬癸水。   五队人马,各按方位住下。昭王看见这五队人马,人人雄壮,个个彪形,心下大喜,因问道:“兵分五色,自按五行,不必言也。但不知长驱之时,何以并进?”乐毅道:“虽然并进,自有首尾,若无首尾,何以长驱?”   因命掌号官,将金锣一面铛铛地敲了数声。只见五队人马,在教场中东转西折,盘旋了一回,忽变作一长蛇之势,青在前,红次之,黄居中,白次之,黑押在后。头在前摇,则尾于后摆,尾从后卷,则首从前回。首有事,则腹尾救之;尾有事,则首腹护之;腹有事,则首尾应之。首尾正行时,忽从中突出轻骑,或飞标、或飞锤,倏而前,倏而后,直如飞鸟之攫物,使人不见端倪,莫能测识。   昭王细细看完,喜之不胜,因赞道:“如此变动,曲尽兵家之妙,真为劲旅,足征元帅之大才矣。燕国何幸,得以转弱为强如此。”因厚出金钱,大赏将士,方罢操回宫。正是:漫言人众便横行,强国还须节制兵。若使刀枪操胜算,六韬三略尽虚名。   昭王大阅过,见兵有节制,一发敬重乐毅如师。那乐毅却谨敦臣节,毫不骄矜。到了出师之时,果然秦国遣大将斯难,领兵三万前来助战;赵国遣大将廉颇,领兵三万前来助战;韩国遣大将暴鸢,领兵三万前来助战;魏国遣大将晋鄙,领兵三万前来助战。兵虽各赴齐境,却俱有文书打到燕国来。   昭王见了,因更拜乐毅为上将军,并护五国之师以伐齐。乐毅领了昭王之命,因率大兵十万,沿途会合诸侯之兵,一时共集于齐境济水之西。一时军容之盛,惊天动地。真个是:军容赫赫连千里,兵气扬扬遍九垓。韩旆秦旌时掣电,魏金赵鼓日轰雷。足追风云皆龙种,力拔山来尽虎才。漫道人惊心胆碎,天为崩裂地为开。   五国大兵集于齐境,齐境守将慌了手脚,只得连夜飞报于王。此时王正在骄横之际,听见报来,哪里放在心上,因笑道:“我记得昔日燕王哙被我先王遣匡章杀了,这燕王平想是又自来寻死了。”又笑道:“你既要来寻死就该自来,怎又去求人帮助?”又笑道:“秦,大国,求他帮助,也还罢了。韩、魏、赵,小国,求他来何用!待我发十万大兵,去杀他个片甲不存,他才害怕,方知我齐国之强。”因命大将向子领兵十万,前往济水去退五国之师。因吩咐:务要杀他个大败。原来齐国从前出征,往往战胜,故兵将胆大。   这向子领了齐王之命,也不问好歹,竟欣欣然去了。正是:巢焚燕雀正嬉嬉,祸到临头尚不知。不是骄深迷作妄,定然愚极变成痴。   王自命向子去后,便目望捷音。过了几日,一个老臣王烛告病在家,病好了,听得此事,忙入朝进谏道:“老臣闻燕昭王筑黄金台,拜乐毅为将,欲报齐仇久矣,直忍了二十余年,不敢轻发。今又合了秦、韩、赵、魏四国之兵,方才敢发。臣想,其发不轻,则其志不小,其势必盛。大王即自发倾国之兵前往迎敌尚虞不支,大王怎么草草遣向子一人,领兵十万,前往迎敌?此必败之道也。幸去不久,大王还宜速领大兵,自往救援,庶可保全而无失。”   王笑道:“汝老矣!只记得这几句迂腐的陈言,怎知近来的胜败,要看时势所在。不是寡人夸口,近来的时势在齐,故寡人兵一出即便大胜,从未尝小挫于人,哪有个今日急败之理?汝只管放心,再迟几日定有捷音来到。”王烛道:“大王差矣!两国交兵,当论兵之多寡,势之弱强,将之勇怯,谋之得失,怎么论起时势来?若论时势,是赌造化,以国家为游戏。此事万万不可,望大王还是发兵往救为妙。”王道:“汝老矣!快快回去,寻个好坟墓,不要在此多管,惹人憎厌。”王烛叹息道:“大王既憎厌逐臣,臣何敢复言!但恐大王再想臣言就迟了。”因再拜辞谢而去。正是:曾闻古昔钦黄发,不道今人轻老成。只为老成轻不用,国家都被小人倾。   王烛去后又过了几日,王正与一班佞人说王烛的腐迂,忽传报道:“向子战死,十万大兵阵亡了一半,逃走了一半。五国之兵,直要杀过界来,势甚危急,求大王早早救援。”   王听了,方才着急,因连夜又点起十万大兵,自领中军,又选了韩聂为大将。这韩聂武艺高强,使一根浑铁枪,有万夫不当之勇,齐国恃之以为长城。王见事急,故率之前来。   到了济城,见济城未失,心才放下,因问向子为何就战死?守将答道:“向子正与秦将交锋,忽被韩阵上从旁突出一将,遂一枪战死。十万大兵上前去救,不期燕兵摆成阵势,从后一裹,急急逃回,早阵亡了一半,所以败了。”王闻知,又将残兵招聚在一处。   到次日,安营济上,望见五国之师,分为五阵,各拥雄兵,互相犄角,旌旗耀日,金鼓震天。王见了,回顾韩聂说道:“你看五国之师相倚为雄,将军能奋勇破之否?”韩聂道:“五国兵将虽共有一二十万,然燕国为主,秦、韩、赵、魏不过是请来之客,用力有限。臣只消突出奇兵,先斩了乐毅之头,则四国之师自然惊走,有何难破?”因恃勇跃马横枪,直奔出旗门之下,往来驰骋,呼叫道:“燕国乐毅小竖子,既来送死,何不早来纳命!”   正呼叫不已,忽燕阵三声炮响,金鼓齐鸣,旗门开处,见乐毅头戴一顶凤翅金盔,身穿一件龙鳞软甲,乘着一匹骏马,手执一杆五色的令旗,率领着一班精勇战将,直出阵前,应声道:“我乃燕国上将军乐毅,今奉燕大王之命,并护秦、赵、韩、魏四国之兵,前来擒取齐国的昏君,归戮于社,以报燕先王之仇,兼为天下除残去暴。为何齐国昏君不自出就缚,却叫你这无名小将在此搪塞?快报名来,好就缚束。”   韩聂因大声道:“齐称霸国,强于天下,此天下所共知,况今又为东帝,不加兵列国,已为列国之福,何列国不识时务,反狐群狗党,犯我齐境!我韩大将军这一根浑铁枪纵横天下,谁不闻名?汝乐毅生于赵,不过一匹夫,仕于魏,不过一下品,其才可知,有甚奇谋,怎敢愚惑燕君,妄窃亚卿之位,反招摇四国,浪兴犯土之兵!今既到此,死已莫逃,若知机悔悟,速速倒戈,令各国遁去,尚可免亡国之祸,倘竟执迷,枪尖到处,叫你五国之师立成齑粉。”说罢,骑着一匹骏马,咆哮阵前,往来冲突。   乐毅正欲遣将迎敌,忽赵阵中闪出一将,叫做王岱,手执大杆刀,飞马直奔韩聂道:“何等匹夫,敢出狂言!也叫你学向子的样子。”遂举刀就劈。韩聂用枪架过,就乘势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