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七国志 - 第 10 页/共 10 页

正说不了,只见营门前一个小卒,头戴一顶破军帽,身穿一领碎夹袄,脚穿一只绽皮靴,又似痴愚,又似疯癫,远远地跑到田单面前,笑嘻嘻将田单的发须一捋道:“你所见的神师是我么?”说罢,即侧转身要走去。田单看见,忙起身赶上,一把扯住,大声告人道:“此正是我梦中所见之神师也!不可放他走了!”众人听说,因一齐上来围住。那人笑道:“你们怎围得住我?我此来,盖上帝有命,命我助你破燕,我自不去。”众人听了,俱各大喜。田单因替他换了衣冠,请到幕府,置之上座,亲率众人北面事之。神师因吩咐道:“天道幽微,兵机玄妙,俱不可妄泄。以后有令,只好田单一人受命而行,余人不能遍告。”   故田单朝下一令,令行而民悦,则曰:“此神师之令也。”暮下一教,出而事成,则曰:“此神师之教也。”凡属有功于民、有益于人之事,皆归功于神师,故齐国人心皆以为得神师之助。于是,疲困的百姓皆勃勃有精神,单薄的兵将皆赳赳有胆气,全不将燕国的强盛放在心上。   田单看见,甚是欢喜,因想道:“城中兵民如此胆大者,因知有神师相助也。城外燕兵,怎能设个法儿,使他也知我齐国有神师相助,便可夺他之气。”再三算计,忽然有悟道,必须如此行之方妙。   忽一日,田单告百姓道:“神师有令:凡民间朝夕饮食,必须先祭其祖宗。若祭之诚敬,当得祖宗阴力空中相助。”城中人皆深信神师之言,果晨起早餐也祭祖宗,向夕晚餐也祭祖宗。当祭之时,必要奠食洒于庭屋之上,家家如此,遂使庭屋之上饭食遍满。飞鸟见了自然翔舞下食,朝夕二次竟成规矩。   城外燕兵远远望见,哪里知祭祖奠食这些缘故,只见飞鸟早晚二次,准准地翔舞于齐城之上,大惊大异,以为奇怪。因互相传说道:“我前日听得说,齐国得了一个神师下教。我们只道他说鬼话,不信他。今日明见飞鸟朝夕回翔二次,只在城中,城中若不是得了胜气,怎生有此奇事!若这等看起来,则神师下教不是假话。我想神师下助,自是天助。天助齐,我们苦苦攻齐,是逆天了。逆天之人,哪有好的!”彼此传说,使攻城的心都懈了,就是将军有令来督,却也不十分肯出力向前。   田单看见甚是欢喜,因暗想道:“燕兵之心虽懈,而齐民之气被乐毅一向以仁义缚束定了,如何激发得起?”日夕思量,忽然有悟道:“我有计了,必须如此。”因使人四下扬言说道:“昌国君用兵虽精,却为人懦弱,做不得将军,拿着齐人一个也不杀,所以齐人不怕他。攻了即墨三年,何曾取了一尺土去?若是拿着齐民,莫说杀,只将鼻子割去,列在前边攻打城池,齐民看见,岂不吓死?”   有人将此言传与骑劫,骑劫听了,大笑道:“此乐毅所以不能成功。俗话说‘慈不掌兵’,怎么得了敌人全不难为。”因下令军中:“凡是拿着齐人,不许私杀,私杀没人看见,但割去鼻子,列在前面攻打城池,使城内人看见,知我燕兵之威。”燕兵得了将令,果然拿着齐兵尽皆割鼻,使他在前交战。   齐人在城上看见,尽痛恨道:“燕兵怎这等将齐民凌辱,待我们出城去,捉住燕兵,也将他割了鼻子报仇!”人人气愤,皆要出战,又相诫紧紧守护城池,万万不可又被燕人拿去,受他凌辱。正是:将军善用兵,先要激其气。其气若激扬,战之无不利。   田单见齐民痛恨燕兵割鼻,愤怒不平,因又生一计,使人四下扬言道:“齐人祖宗坟茔皆在城外,最怕的是被燕人掘发。乐毅是个庸人,了不知此事,故安然无恙。只恐新来的骑劫本是英雄,定然要搜求到此。倘然搜求到此,将坟墓尽拆了,抛弃尸骸,则齐民都要哭死,哪个还敢与燕对战?”   又有人将此言传与骑劫,骑劫听了又笑道:“两国交争,仇敌也。戮辱其祖宗,则子孙害怕。乐毅亏他为将,怎这样事体俱不知道,还要自夸于人,说是善于用兵。”因又下令,凡即墨四围城外所有坟墓,皆一切掘去,尽将冢中枯骨抛弃于荒郊,令城中人看见,惧怕我燕兵之惨毒,速速来降伏。燕兵得令,便尽行掘起。城中人看见,果拊心大恸道:“燕兵无礼,辱我祖宗,誓必报之。”尽相聚了来见田单道:“燕兵残我人民,戮辱我祖,其仇深矣!某等情愿出城决一死战,必断其首、刳其心,方足快意,就使战败,死也甘心。乞将军慨许。”田单道:“诸君既能奋勇,则破燕有日,姑稍待之,以保万全。”众人方去了。   田单见齐人可用,又暗想道:“齐兵虽然奋勇,燕将防守尚严,一时如何攻得他动?莫若使许其纳降,将他防范之心先懈怠了,便好下手。”因差一个能言之官,乘夜来见骑劫道:“田单有事请禀上大将军。”骑劫道:“即墨孤城破在旦夕,田单之死也只在旦夕,还不早早投降,却何事又来禀我?”差官道:“田将军欲投降将军久矣,但因他是齐王的宗族,恐怕投降了将军,将军不肯重用,故此迟延。今城中食用尽矣,民心离矣,力不能支矣,故差小官来见上将军,情愿投降。只求上将军恕其前罪,仍照旧录用。”   骑劫道:“且问你,乐将军围了三年,你城中不见困乏,怎我才攻得两月,便称食尽,莫非此中有诈?”差官道:“将军有所不知。乐元帅攻齐时,虽说围城,朝夕间却不攻打,得了齐民又不戮,又容齐民出城来樵采,又与田将军文书往来,故此三年不下。今上将军兵临城下,朝夕攻打,使守城兵民日夜不得休息,得了齐民不是杀,即是割去鼻子。樵采之民又不许出城,又不与守将通其往来。即墨小小一城,兵有限,民有限,钱粮有限,如何支持得来?今投降将军,实是真情,望将军勿疑。”   骑劫听了大笑道:“我就说乐毅三年不下即墨者与齐联合也,今果然矣!可惜郭隗这老贼不听见,若听见,不怕他不羞死。”因对差官道:“即墨小小孤城,不知天命,抗拒多时,本当屠戮以示警,今田守将既真心来降,前罪不究,还要奏知燕王,重重录用,便是齐宗却也无碍,但须早定降期,不可迟缓,以免贻罪。去罢!”差官道:“上将军既允其降,通国之福,安敢迟延。容小官归报,定了降期,再来请命。”因拜谢而去。   骑劫大喜,因椎牛沥酒,大享阖营将士,夸张道:“我之用兵比乐毅何如?”阖营兵将皆踊跃称赞道:“上将军用兵,孙吴莫过也!”骑劫大喜,遂日夜为乐,单等齐人来降。正是:将军一味骄,岂识兵家妙。所以丧其身,徒令千古笑。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骑劫不知兵难免丧身覆国 田单出奇计自能破敌兴齐   词曰:奇正尽兵机,虚实为兵用,只要人心有变通,叱咤风云动。   真是用胆倾,诈是机关弄,真诈之门看不明,白把江山送。上调《卜算子》   话说差官归报田单,说骑劫已信投降为真。田单大喜,犹恐差官一人言语,信之不深,因又心生一计,叫人库中取黄金千镒,使城中富民会合了一二十家,暗暗亲到骑劫营中,献与骑劫道:“闻之田守将食尽力竭,已投降于燕王将军麾下,不日就要开城迎接大兵入城。但恐大兵入城时,天威猛烈有如水火,一时触犯遭殃。故小民等备有黄金千镒,献于上将军,少表真诚。上将军垂念小民无知,不谙国事,指挥兵将曲赐保全,则恩同再造,感激不胜。”   骑劫见了,心中暗想道:城中富民已知消息,来求保全,则田单投降之情确然无疑,愈加欢喜,因吩咐富民道:“田单既来投降,则你齐国之民,就是我燕国之民了。便是贫穷百姓,我也不轻杀戮。但恐兵将众多,暗暗抢掳,一时稽查不到,未免遭掠被劫,再拿人正法便迟了,汝等既知事体,早先来求,又献黄金,自是顺民。我怎好辜你来意。”   因将金子收了,各付小令旗一面,兵入城时可插于门上,自无人敢入。百姓领了小旗,皆欢喜拜谢而去。骑劫看见这些光景,以为万分的确,心下暗想道:“田单既慨然来降,我既又慨许其来降,则是投降之约已定,为何我还令兵将围着他的城池攻打他?我既围城攻打,他自要闭城守紧,约降之事岂不反成虚话?今撤去围兵,使他知我大度,降也降得心服。”   算计定了,因遣人扛了两扇大硬牌,分头去撤兵,上写着:燕上将军骑示:齐已约降,围城各营将士,可尽撤还本营,毋违。牌到了不消一个时辰,已将围城的兵马尽皆撤去。   田单在城上看见,一发欢喜,遂悄悄将城上壮士俱叫了下来歇息,却将城中的老幼妇女们换了上城去看守,又差差官送投降日期与骑劫。骑劫见有了日期,信以为真,全不设备。   却说剧辛此时尚在营中。虽乐毅行后,骑劫所作所为一任自心,全不请他议事,然他尚是前辈老臣,体面还在。一向见骑劫围城,蛮攻蛮打,掘墓割鼻,行这些惨刻之事,虽非正道,却还不伤燕兵正事,只得忍耐不言。今见骑劫受田单之降,十分骄傲,全不提防,因暗暗着惊道:“骑劫全不知兵,所行皆堕入计中,这全齐七十余城并燕二十余万大兵,定然要断送在他手中,遗祸燕国不小。倒是昌国君去了,得个干净。我今尚在营中,明日事败,分辩迟了,莫若劝他一番,他必不听,借他不听言,飘然去了,尚可免丧兵之辱。”主意定了,因来见骑劫道:“田单之降,将军以为真乎?假乎?”骑劫道:“小小孤城,食尽力竭,不降何待,自然是真。前日来请降,苦苦哀求,得我允降,他欣欣然以为万幸,又安敢诈?”剧辛道:“田单之降实实是诈,将军不要被他瞒过。”骑劫笑道:“田单到此时计穷力竭,莫说他不敢诈,就他果然是诈,且请问:他战又杀不过,逃又没处走,思想诈我些什么?”   剧辛道:“兵之勇怯,全在兵心。他诈称投降者,指望懈我们的兵心。明明诈,将军若信以为真,全不设备,则乐元帅下齐之功,定要为将军所送矣。”骑劫听了,大怒道:“为将行兵,须要看个时势,论个强弱。若论今日燕、齐之时势、强弱,莫说田单食尽力竭真降于我,即便有诈,即墨一个小小孤城,能有多少兵将?田单一个匹夫,能有多大本领?便能以诈降之计,破我二十万之大兵。我便以误信诈降之故,竟容容易易尽将此全齐地土断送于他?何言之妄也!惜剧君前辈老臣,要存体貌,若使他将妄言,便当以军法从事。且请问剧君:何以知其诈?”   剧辛长叹一声道:“兵家之妙法,虚虚实实,难以尽言,惟知兵者乃知之。将军虽拥雄兵,朝夕攻城,似乎威武过人矣,然实计之,曾与齐兵接一战否?即掘冢割鼻,不过徒耀虚威,以激齐怒,并未损齐一兵,斩齐一将,算来还是燕劳而齐逸,齐力何以得竭?齐城之粮,足食齐兵民久矣。兵民又未加,食又未损,乐元帅围城三年亦已支持,岂将军围城不足三月而食便尽?食不尽,力不竭,忽然而降,所以知其诈也。”   骑劫道:“既是诈,为何又定降期?”剧辛道:“凡降而订期者,偷降也,上有管辖,不得自由,故定一期以便接应。今田单自为守将,要降则降,孰得而禁?乃论朝数夕而定期,此其为诈,又可知也。”骑劫道:“田单当事,还说是诈,难道城中富民以黄金十镒来求保全,也是诈不成?”剧辛道:“田单不降,而虑攻破其城,或遭屠戮,或被抢掳,当险危之际,富民以财求保全则有之。今田单已投降,将军又允其降,自无屠戮、抢掳之事,谁肯轻弃黄金千镒而又买保全?此其诈愈可知矣。将军恬然不知,转罪老臣之多言,恐非为燕王守土保兵也。”   骑劫道:“两敌力均,忽然诈降,则当防也。今燕众齐寡,燕大齐小,燕战尚有余,齐守且不足,降乃齐必然之事,何更疑其有诈?即使有诈,亦不过挨时日,安能诈降而别出奇兵以破我?剧君可无多虑,待我受了田单之降,再往受莒州之降,归国见燕王,剧君方信予之知兵出乐毅之上。剧君请安坐待之。”   剧辛道:“既将军别有玄机,则老朽陈人腐言自不入听,在此也无用,乞放还燕,以待捷音。”骑劫道:“既剧君要行,予不敢强留,但请尊便。”正先锋乐乘亦上前禀道:“田单降已有期,料无争战,末将亦求元帅给假,归国一探嫂、侄。倘未即班师,再来效力。”骑劫亦从。剧辛遂同乐乘,二人一路归国。   骑劫见剧辛去了,因大笑,同众将士说道:“这剧辛还是燕先王筑黄金台求来之贤,谁不道他有才有能,原来尽是虚名,一毫世故人情都不知道。田单来降,明明是真,他却看做有诈,真可笑也。此时说他,他只不信,且待田单降后献捷之时再去羞他,不怕他不羞死。”拿定主意,遂不攻打,不守,单等齐人来投降不提。可怜:也是一片心,也是一双眼,也是一个人,奈何见识浅。   却说剧辛与乐乘忙忙赶归燕国,朝见惠王。惠王问道:“齐二城尚未曾下,正在争战之时,剧君与乐先锋何遽返国?”剧辛奏道:“齐乃桓公之后,原是大国,赖昌国君三十年练兵养民之力,又适遇王骄傲,方能一旦攻下其七十余城。今虽只存二城,然莒州新王初立,又有王孙贾一班俊臣,正在激励之时。即墨又有田单为将,这田单虽非宿将,却智勇兼全,故昌国君与之对垒三年,不能得意,实是一个劲敌。今骑劫代将,毫不知兵,即遍采群言、虚心对之,尚忧有失,乃徒恃兵多,视田单如无人,竟受其诈降,全不设备。老臣恐失大王之事,苦苦谏之,奈他一味骄矜,百般固执,毫不听从,只恐败亡已在旦夕。老臣无法,只得辞归告于大王,乞大王速发大兵,沿途接应,纵不能再有临淄,守得一城,燕之一城也,无令尽失为可惜耳。”   燕王听了,不觉大笑道:“剧君何过虑一至于此!骑劫纵不才,尚领着大兵二十万,岂至便输与田单?田单纵有才能,不过即墨一城,能有多少兵将,岂至便连临淄一带俱复旧主?剧君所虑恐亦太过,又何怪骑劫之不听从也!”剧辛见燕王亦是如此,因叹息道:“日月虽明,不能开瞽目之观;雷霆虽响,不能发聋耳之听。老臣多言矣。”因怏怏辞出。惠王看见,亦不悦而罢。正是:老臣多杞忧,昏王认在目。所以争论时,两心都不服。按下惠王不提。   却说骑劫被剧辛说了一番,虽然不听,过了两月,见齐兵不动、不变,也有些疑心,暗想道:“纳降的日期不远,他城中又不见动静,莫非真真有假?”围城的兵既撤了,不好又叫去围,却只遣两队游兵,早、晚两次绕着城探听一回。   田单看见,知骑劫有些疑心,因又使几个能言之人扮做小民,出城樵采,故意地藏头露尾,与燕兵捉去,来见骑劫。骑劫正要打听城中信息,因吓他道:“你齐国小民,怎敢到我燕营来寻死?快拿去斩了!”众小民因喊叫道:“小的们虽是齐民,今已投降将军老爷,就是将军老爷的燕民了。一家人,求将军老爷饶命!”骑劫道:“你主将投降尚未的确,你们怎知道?”小民道:“田将军投降,俱有告示安慰阖城百姓,人人看见了,怎不的确?”骑劫道:“既是的确,为甚只管迟延?”小民回道:“只因钱粮未曾查清,不便入册,故耽搁了。”骑劫道:“果是真么?”小民道:“若不是真,小的们怎敢出城樵采?”骑劫道:“既是真降,饶你去罢。”百姓去了,骑劫一发信以为实,道:“我就知田单不敢诈降。钱粮不清,造册未完是真。”竟放开怀抱,在军中饮酒作乐,只等田单来降。大将军寻快乐,各营小将军也就各寻快乐,各营兵士也就各寻快乐,竟将战斗之事丢开一边,不去问矣。正是:为将须求为将才,不知才略便生灾。莫言变诈机难识,痛饮军中该不该?   却说田单打探得骑劫堕其计中,满心欢喜道:“眼见得燕军可袭而破也!”因想道:“骑劫受了诈降,全不设备,虽可乘虚袭破,但他有二十万人马,我之精勇不过四五千人。纵使一时攻破他的寨栅,致他大败,却也杀他不尽。倘他收拾残兵,又来攻城,却将奈何?”又想道:“必须设一妙计,做出惊天动地之势,将他吓怕,然后以精锐乘之,使他自相践踏,方可蹂躏他七八。但我人马有限,如何得能惊天动地?”又想道:“若要惊天动地,除非龙虎。鬼神,人还可假托;龙虎,却将何物去充?”又想道:“吾闻牛可与虎斗,牛之力不减于虎。况即墨城中家家以牛驾车,蓄牛甚多,莫若收来,以代龙虎,驱而出其不意,亦可惊人。”但牛之性缓,不便冲锋,又想道:“牛性虽缓,用火烧其尾,则自急而前奔矣。”   胸中成算已熟,因告人道:“神师有令:燕败已定矣。兵将皆登鬼神,须用神兵摄其魂。齐国田姓,刀枪不异犁,须用牛兵成其功。凡城中人家驾车之牛,可尽收来听用。”人见是神师之令,又见说破燕有日,都欢欢喜喜将牛送来。田单查查,共有一千余头了,叫人养在一个大苑之中。又叫人取了许多绛色的缯,细彩织的织练,照牛的大小肥瘦,做成牛衣,衣上却用青黄赤白黑五样颜色,奇奇怪怪,尽作蛟龙虎貌的形状,穿缚牛身上,使人远远望见,只认做龙虎。又取尖枪利剑,紧紧都缚在牛角之上。又将麻茸濯了膏油,寸寸缚在牛尾之上,牛尾一摇,就像巨帚一般拖在尾后。人见了,皆猜猜疑疑不知何故,来问田单,田单只推说是神师之令,连我也不知道,必不说破。又将城垣指了三五十处,叫民各凿一洞,且不凿通。   到了约降的前一日,田单乃杀了许多牛,具了许多酒,将城四门紧紧闭了,命老弱把守。候到日落黄昏之际,因尽召五千精兵到来,乃下令说道:“神师有令:今日乃黄道大吉之辰,天地鬼神皆助齐破燕者。临阵将士,皆在鬼神驱役之中,只宜上前,上前者神助,不宜退后,退后者鬼诛。”令毕,因命五千壮士饱食牛酒。食毕,叫善画人以五色涂其面,尽画作人神鬼怪之形,各执刀斧利器,不许开言,紧紧跟于牛尾之后,叫人将城洞凿通,让两壮士驱一牛出去。驱牛到了城下,便使牛直对燕营,却用火将牛尾上油濯透的麻茸烧将起来。   火一时烧及牛尾,牛负痛难当,便咆哮怒触,直奔燕营。四千壮士,衔枚随其后。又令一千壮士,各持弓弩,两旁射来,防其逃走。一时奔突,真有山崩潮涌之势。怎见得:但见人胆落,马惊嘶。   此时燕营,见早晨田单又来报过,明早出降,今夜尽醉饱安寝,以待明日入城取功。睡到半夜,忽闻驰骋汹涌之声逼近营来,不知何故,尽从梦中惊起。远望见牛尾之炬,上千上万光明照耀,就如白日,忽见一阵龙纹五彩的恶物,如虎一般,奔突而来。又见无数天神鬼怪,跟随其后。仓促中摸不着头脑,连胆都惊破,魂都惊走。那如龙虎的恶物及奔到前面,又头上皆有枪剑,触着便死,撞着就亡,又见天神鬼怪,大刀阔斧杀人。又听得齐营中兵将,擂鼓鸣金,轰雷一般随复赶来。哪里还顾得迎战,谁人还敢上前相持,唯有急急奔逃。争奈人人想走,个个思奔,一时拥挤,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骑劫正在虎帐中安寝,忽听得人乱马嘶,虽知有变,还只道是田单劫营,不成大害。及披甲出来一看,忽见龙虎成阵,鬼神满营,吓得魂胆俱无,忙跨上一匹马,往营外就逃走,恰恰撞着田单赶到。   田单认得是骑劫,忙拦住道:“骑劫不要走!我田单来投降了。”因乘势一戟,刺死落于马上,化做土泥。正是:大夫何不好,定要做将军。谁料抛骸骨,将军死没坟。   燕兵见骑劫被田单刺死,军中无主,竟相率大败而去。此周赧王三十六年之事。后人有诗道:火牛奇计虽然妙,到底进亏骑劫愚。假使金台不易将,火牛未必便何如!   田单既刺死了骑劫,一时兵威大振,便不肯停留,当夜收兵略歇息歇息,便整顿队伍乘势追杀。燕兵已经大创,又听得主将已亡,纵是英雄为谁出力,哪里还有斗志?就撞着齐兵厮杀,此时齐兵气盛,燕兵气馁,齐兵看那燕兵明白:哪里杀得他过,唯有败走而已。   一路来,乐毅所下之城,虽已臣属于燕,有乐毅施仁之恩,不忍有负。到了此际,旧将军乐毅又已归赵去了,新将军骑劫又已被田单杀了,剧辛虽守过,剧辛又还朝不知消息了,及田单兵到,又出告示,追述齐数百年旧王之恩,一时兵威又赫赫炎炎,哪里还能为燕守节,只得又舍燕归齐。田单复了一城又是一城,不知不觉,又皆复了八九。兵马直抵齐之北界,田单方下令收兵。正是:当年齐送诚然易,今日燕还也不难。虽是燕齐分两样,算来原是一般般。田单只因这一胜,有分教:东方重光,青齐一色。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田将军法驾迎君 燕守将聊城死节   诗曰:当前算得熟通通,过后闲评半是空。事急只思求楚救,归来还说下齐功。   无穷新梦伊方始,多少残棋局未终。试想火牛何烈烈,而今了不见遗踪。   话说田单尽复齐城,成了大功,方收兵回临淄,重立齐家宗庙,扫除宫阙,整理破残,招至齐之旧臣,兴复齐之旧迹。一时洋洋六国之风依然还在,谁不羡田单之大功!正是:为君难保国常宁,只要贤臣能满廷。若有贤臣能效力,国家亡了可重兴。   却说临淄许多旧臣与即墨一城兵将,见田单复了齐国,功劳甚大,又且兵权独揽,赏罚自操,没个终为将军之理,因合辞请于田单道:“齐王今已亡,齐之七十二城已属燕矣,赖将军才略,一旦复之,是今日之齐非昔日之齐也。昔日之齐,齐王之齐;今日之齐,将军之齐也。况将军之齐,同一田宗,仍是齐王之齐。齐之无主,请将军自立为齐王,以王齐国。此合臣民意也,请大王勿辞。”   田单听了,勃然不悦道:“是何言也!新王现在莒州,请敢为此叛言,自取罪戾。田单扫除宫阙者,为迎新王也。诸君既念齐先王,宜速备法驾,前往莒州迎归,以正大位,方见诸君拥戴新王之诚敬。余言慎毋再出诸口。”众文武见田单不忘旧主,出于诚心,因共叹息,称扬:“将军不独才猷盖世,忠义直贯古今,敬服敬服,敢不惟命!”田单大喜,因具表遣众官同至莒州,迎请襄王归临淄复位。   此时,莒州已闻知田单复齐之事,也有喜的,也有忧的。喜的是大破燕兵,全齐尽复,齐国复兴,一时之间旧臣、旧民皆可扬眉吐气,忧的是复齐乃田单之功,恐据有临淄,不复归于故主。满城臣民,纷纷议论。襄王为人又没决断,心下彷徨,甚是不安。欲要下一诏去奖赏他的功劳,加升他的官爵,有人说道:“大王莒州为王,原非田单所立,田单即墨为将,又非大王所命,大王又不曾受他之朝,他又不曾食大王之禄,君臣又不曾会面,一旦下诏,殊属不便。”襄王道:“我在临淄为世子已久,谁不认得?虽先王失国,名分尚存。待我自到临淄去见田单,看田单何说!”又有人说道:“大王去不得。田单今非昔比,拥着一二十万大兵,言若风霜,气成云雨,倘怀异心,不敦臣节,况他亦齐宗,怎生与他分辩?”一时说得襄王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惟大夫王孙贾独进贺道:“恭喜大王!返驾临淄,复主嗣宗庙有日矣。”襄王踌躇道:“大夫何言之易也?寡人亡国遗孽,蒙大夫之苟全于此已为侥幸,何心更望全齐。况今日齐土之复,又俱田单之功,窃思田单守即墨三年,不知费多少心,今火牛袭破燕军,又不知费多少气力,岂不思自承富贵,焉肯让人?莒州一城,寡人尚用为忧,大夫奈何反以还临淄主宗庙为贺?”   王孙贾道:“凡论事先要论人。大王所忧者,乃乱臣贼子之事,岂忠臣义士所为!臣观田单,忠臣也,义士也,定当补社稷、整顿江山交还。大王何须过虑!”襄王道:“大夫何以知将军田单之忠义?”王孙贾道:“燕攻即墨,势若泰山压卵,威如烈火焚岗,设无一片精诚,上通天地,不顾死生,谁敢当此危任?齐之破燕,假威神鬼,借力火牛,设不吐尽一腔心血,算入风雷,谁敢出此奇计?试思如此精诚,如此心血,岂乱臣贼子之所有!臣故知田单之忠义,愿大王勿疑。”襄王听了大喜道:“诚如大夫所奏,则万幸矣。”既退入宫,太史后女此时已立为后,也迎着襄王称说道:“恭喜大王,复有全齐!不日当归临淄,以正大位,妾特预贺。”襄王道:“全齐虽复,非寡人复之,乃田单复之。田单既复,田单自应僭窃,焉肯仍复寡人?寡人不独临淄无望,恐莒州亦难常保。”君王后道:“大王论人事,臣妾不知之。若臣妾自天道观之,则知田单必不僭窃。”襄王道:“天道何如?”君王后道:“臣妾前已言之矣。凡国之兴亡,非小故也,皆有天道存焉。昔齐之亡,非人力亡之,实天厌先王之暴而亡之也。今齐之复,虽人力复之,实天怜齐祀之断,而假手于人力复之也。天既怜齐祀而复之,未有不复其君而复其臣,不复其正支而复其旁支者。大王,齐君也,正支也;田单,齐臣也,旁支也。名分具在,乌容僭窃?大王请安俟之。迎大王之法驾,不日将至也。”   襄王尚未深信。果迟不得数日,田单迎请之表并文武车驾皆至矣,襄王方大喜,自夸道:“寡人内有贤妃,明于天道;外有王孙大夫,明于人事。内外来辅,吾无忧矣。”后人有诗,单赞王孙贾道:不有精诚贯古今,谁人肯向死中寻?千秋明眼于兹看,故识将军忠义心。   又有诗,单赞君王后道:君在微时早识龙,故行权变以相从。此皆深信天之道,岂是人间悦与容。   襄王心定了,因出见文武,择日启行。到了临行,莒州从龙诸臣想起淖齿弑齐王之事,恐怕有祸,尽推推诿诿,不敢上前。惟王孙贾奋然道:“君辱,臣且从死,何况复国之大荣,乃退缩如此!吾实耻之。”因脱去朝服,亲为御车而行,众文武方踊跃而从行。   不日到了临淄,田单亲率文武将士迎请入城。临淄百姓,夹道而观,尽道方重见新王。欢呼之声动地。襄王迎入宫中,直待郊过天地,飨过宗庙,然后临莅朝见。众臣朝毕,先宣田单上殿,赐坐,说道:“齐国已危,今得复安;齐国已亡,今得复存。然当其危亡,非叔父之精诚,谁能任之?非叔父之才勇,虽任之,亦不能破燕复齐。如此细思之,皆叔父之功。叔父之功,上既重立宗庙,下复安辑人民,即敬承宗祀,未为不可。乃念源流,不忘根本,推寡人主齐之嗣,则其纯忠血义可泣鬼神。寡人不肖,何能图报?但念叔父知名始于安平,今即拜叔父为安平君,食邑万户,东至夜邑,西至淄上,卿报其功之万一。国方多事,再拜叔父为相国,以佐寡人之不遐。”田单拜谢辞出。正是:效力不矜臣子义,降封成礼帝王恩。但愁恩义有时失,君负臣辜不忍言。   襄王又召王孙贾上殿,褒美之道:“淖齿乱齐,坐拥蜂虿,流毒甚深,一时荷戈,尽皆袖手。汝文臣,手无寸铁,乃能左袒一呼,招集义士诛之。虽奉贤母之教,而一腔忠勇,千古不磨矣。”其进爵拜为亚卿,其母赠贤德夫人。王孙贾拜谢。   然后,从龙之臣并有功将士,皆一一行赏。又备车驾,迎请君王后入了后宫,又加赠太史后之官。太史后苦辞不受,绝迹不见君王后之面。君王后重父,持礼敬之,倍于常时。齐国一番得失,至此始定。正是:王暴虐须臾事,酿作兴亡三十年。但愿君王行正道,何愁社稷不安全。   再表田单,自受封为安平君,食邑万户,甚是享用。忽一日,在朝文武查点所复齐城,尚有聊城、狄城未下,因奏知襄王。襄王因召田单说道:“全齐赖叔父大功,尽皆克复,惟狄城恃顽,聊城逞强,竟不肯下,却将奈何?”田单道:“狄小,虽垂手可即破,容臣先往破之,再破聊城可也。”襄王听了大喜道:“叔父肯往,自不足平。”田单辞出,因领兵三万,前往攻之。   时有一义士,姓鲁名仲连,为人好义,有气节,又多才智,虽是齐人,常遨游列国,往往为人解纷排难,而一毫不取其利,故诸侯闻其名,多重之,此时,正在齐国。田单闻知,因往拜见。鲁仲连见田单拥重兵,有出兵之意,因问:“田将军既以火牛之妙计,复有全齐,功已成矣,名已立矣,何不安享,保全功名,乃复拥重兵,又将焉往?”田单道:“全齐虽复,尚有狄城作梗,为齐王忧,故单请往下之。”鲁仲连道:“狄城未下,将军倘遣他将往攻,自可一鼓而得。将军将自往,以愚料之,必不能下。”田单听了道:“以三万之众,转不能下狄邑一小城,此何故也?愚所不解。”鲁仲连但笑而不答。   田单心中不服,因不谢而辞出,竟领兵至狄,因围攻之,以为旦暮可得。不期狄城守将紧闭四门,密排矢石,绝不出城。田单挥兵朝夕攻之,至于三月之久,竟不能入。回想鲁仲连之言,方惊讶道:“鲁仲连其神乎?此何故也?”因吩咐众将围城,自却暗暗还齐,复请问于鲁仲连曰:“鲁先生其神乎!何以便知单之不能下狄城也。”鲁仲连笑道:“将军高明,岂不知此?凡战,视心与气也。心能鼓气,则胜;心不能鼓气,则不胜。将军在即墨,虑燕之强,恐士卒之勇,坐则身自织蒉,以分其劳;立则手自扶种,以同其苦。以为上率倡,下谁敢不从乎?当此之际,将军有徇死之心,士卒无偷生之气,故猛勇直前而破燕也。今将军则大不然矣,号称安平君,食邑万户,东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养,黄金横带,绣盖笼头,驰骋乎淄、渑之间,则将军有幸生之乐,士卒无敢死之心。此狄城虽小,所以不下也。”田单听了,乃连连点首称谢道:“承先生明教矣。”   因驰马还营,厉气循城,亲立于石矢之间,授桴鼓之,士卒莫敢不奋攻。不三日,而狄人惧,因出城降。正是:三月不能攻,攻破只三日。激发将军心,士卒乃努力。田单既下狄城,归见襄王,又请往攻聊城。襄王大喜,厚加赏赉命往。   却说这聊城守将叫做乐英,就是乐毅之侄。因下聊城之时,聊城守将遁去,剧辛就换了他为守将。后因骑劫代将,乐毅逃归赵国,燕王不悦乐毅,就有人在惠王面前谗谮:“乐毅之侄是乐英,见乐毅失将,无人倚仗,时时怨望。”喜得惠王心虽不悦乐毅,外貌还未露形迹,故未下手。早有人报知乐英,劝他去了。乐英既怕失了兵权,又惧有祸,不敢归于燕王,故因循下了。后田单破了骑劫,乘势欲复齐城。各城见齐势大,尽相率叛燕归齐,独乐英保守聊城,追恨惠王道:“若不代将,安有此失?今燕城尽被齐兵复去,我若也随众归齐,何以见疾风劲草?何以见乐元帅的兵将忠勇,与众不同?因死守城,决不使田单得志。”前番田单乘胜来攻了一遍,见一时难下,恐挫兵威,为他城看样,遂匆匆舍之而去。今见全齐尽复,没个独留聊城属燕之理,只得请襄王之命,又来攻伐。   田单久知乐英是员战将,兵马临城不敢就逼近,因排开阵势,在城下讨战。金鼓擂过三番,方听得城中一声炮响,忽开放两扇城门,拥出一阵人马,约有千余。乐英在前,手持一柄丈三长枪,身骑一匹五花名马,飞到阵前,大声叫道:“田单!你虽是个英雄,却也要知些进退。我乐元帅费二三十年辛苦,才下得你七十余城。不料君听不聪,命骑劫代将,被你一朝复去,也可谓称心满意。就留此聊城一邑,为乐元帅表表功劳心迹也不为过,怎还要来争夺?”田单道:“汝何不明道理?凡为国家,有兴有衰。当时齐衰,七十二城为昌国君取出,今日齐兴,七十二城为我复来,皆天意也。天意既全归齐,岂肯独留此一城为燕有也!”   乐英道:“天意难知,我今且与你赌一赌人力。你领着全齐人马,我不过一城士卒。你若夺得去便算天意,若夺不去,只怕还要算是人力。”田单笑道:“据汝说来,是要战,既来攻城,岂不能战?”因问谁人出马?只见阵中突出一将,叫做毛剥,手持大刀,直奔乐英道:“莫要夸口,且试试我的宝刀。”遂劈头砍来。乐英用枪拨开,随手就刺,二人一上手就斗了三十余合。乐英见斗久,心上大怒,道:“一小将不能诛他,何以破此全齐。”看两马交合之时,因将枪一凝,喝一声:“不要走!”早已直刺入毛剥咽喉之所。   田单看见,吃了一惊,正欲命将,而阵中早出一将,叫做皮开,手持一把绽金大斧,飞马大叫道:“乐英逆贼!快将头来,待我砍了,与毛将军报仇。”乐英看见,也不答话,竟挺枪接住厮杀,又斗了二十余合。原来乐英膂力最大,枪法甚精,平常与人厮杀,只松松用六七分本事,任你勇将,已是对手。只等来将杀到手足方懈时,他方奋勇一刺,百发百中。皮开不防,忽喝一声,又早被乐英刺死。   田单见乐英一连刺死二将,知其骁勇,非等闲可敌,因坐令出一员少年名将,叫做田豹,也是一条长枪,飞马到阵前大叫道:“乐英这贼!怎敢杀我二将!”乐英说道:“你齐将甚多,不杀如何得尽。”田豹道:“你只一个,我也不肯饶你。”说罢,两马齐出,双枪并举,搅做一团,杀在一处,比前大不相同。真个好杀!   但见:人似虎,马如龙。惟人似虎,故不愧人称虎将;因马如龙,方显得马是龙驹。人斗人,你搏我,我噬你,不殊二虎争食;马敌马,彼横冲,此斜突,何异双龙夺宝。这条枪直直刺,飞一道寒光;那条枪轻轻摆,散满眼雪色。紧一枪,松一枪,防前护后,绝不疏虞;正一枪,倒一枪,指东画西,大有窍妙。都是英雄,看不出一些破绽;尽皆豪杰,讨不得半点便宜。直杀得黄尘滚滚,沙场内尚分拆不开;直杀得红日沉沉,阵前上恰战争正争。真个是棋逢敌手难藏拙,将遇良材好用工。   乐英、田豹果是一对战将,直斗到百合以外竟不分胜败。两军见天色晚了,方两下鸣金各归营。乐英收兵入城不提。却说田单归营,见乐英之猛勇,甚是纳闷。田豹道:“乐英纵勇,不过一人,只好敌住小将,却不能分身他顾。明日交战,待小将用精神紧紧缠住他不放。元帅却伏兵两旁,乘势抢入城去,何愁不破。”田单甚喜,因打点伏兵。   到次日,临城讨战,不料乐英却紧闭城门不出,只用弓弩炮石紧紧守住。田单攻打了一日,全没巴头。到次日分开兵马,四面围攻。乐英也四面紧守,只是不出。一连围了月余,并不能讨半点便宜。田单急得怒气冲天,因下令四面驾起云梯,逼近城下,朝夕狠攻。乐英探知田单在东门督战,他却悄悄开了西门,突然飞马而出,将攻城将官刺死,军士将云梯烧毁。田单闻知,急急命田豹赶到那西城,他又突出北门斩将,只杀得齐兵个个心寒,人人胆怯,谁敢十分逼迫!   田单百计攻打,乐英却百计保守,攻打了岁余,只不能下。田单兵马已消折许多,钱粮又虚耗无数,恐齐王见罪,心上慌了,因想:狄城不下,亏鲁仲连点醒方才下了,莫非聊城也有原因?又暗暗来见鲁仲连求计。鲁仲连道:“乐英乃乐毅之侄,受乐毅之教,多能善战,为人又有气节,今被人谗不敢归燕,若要投齐又恐非义,故保全聊城以偷生。将军之意,若以威武加之,断不肯屈,莫若待我为书一封,投入城中,以义说之,彼必自解。”田单大喜,因求鲁仲连一封书回去,缚在箭上,射入城中。   乐英得书,拆开一看,又只看上面写的都是劝他弃燕归齐的言语。再三而读,因叹息道:“吾闻丈夫处世,得其生,不得其死。吾今日踞城祸民,不仁;明日战败身死,非勇;降齐窃禄,不忠,归燕受谗,不智,不如一死。”因大泣三日而自杀。只因这一死,有分教:将军得志,义士成名。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燕惠王尽失齐城方悔祸 望诸君不忘燕旧永留名   词曰:君德原明,一听谗言,糊涂不了。今番欲除,百战英雄,付之宵小。一时任性殊快意,满盘失算方懊恼。愿君王洗眼辨贤愚,江山保。   圣臣心,终悄悄;贤臣行,必矫矫。一在是,参商绝非酉卯。在国但知尽臣节,去邦犹自思君好。每登临,凭吊望诸君,千秋少。上调《满江红》   却说聊城守将乐英得了鲁仲连之书,大泣三日而自杀。田单遂得了聊城,成了他恢复全齐之大功,归齐自享安平之乐,已表过不提。   单说燕惠王,自骑劫败后,逃窜的燕兵纷纷地逃归。有人报知燕王,燕王初犹不信,后来见报日多,知道是真,方惊骇道:“骑劫何等夸口知兵,怎就一败至此!”急得在宫中只是跌脚。再细细想起郭隗、剧辛之言,比设蓍灼龟还灵验三分,因不胜怨恨道:“乐毅破齐之功已成矣,已下其七十余城矣。莒州、即墨惟有二城,莫说三年不下,便再守三年、再守十年又何妨?也只可恨我一时不明,听了骑劫狂言,将乐毅逼出。今不但莒州、即墨不可得,转将已得城池渐皆失却,岂不可惜!”欲要叫骑劫来问他、处他,无奈他身已死了。他身死何足惜,累得国家受祸不小。因恨骑劫,遂传旨将骑劫一家都抄斩了。   又急急叫人去打听,看七十二城失了多少,还存多少,好遣兵去守护。众人打听了,回来复道:“七十二城又俱已复去久矣。惟聊城乃是乐元帅侄儿乐英所守,与齐大战数场,杀得齐兵倒退,不得近城。欲要告急大王,因大王怀恨乐元帅,他是乐元帅的侄儿,又畏罪不敢一告,只得独力苦守。齐将田单无计可施,只得央鲁仲连写书来劝他降齐。他要降齐,恐辱没了他乐元帅声名,欲归燕,又恐大王恨他不纳,因大哭了三日,自杀而死。自乐英自杀后,齐兵得志,只怕还要杀过界来,夺取燕邦。大王须要做准备。”   惠王听了,方慌了手脚,道:“事至如此,却将奈何?”欲召朝臣商议,而满朝臣子无一人能知国事,欲要召郭隗、剧辛来计较,又因为听信骑劫之言,一向疏斥在外,要见他又无颜面。然事到此时,千思万想,并无别路,只得使重臣召他二人入朝。   郭隗与剧辛虽被惠王疏斥,未免怏怏,今既来召,又不敢违逆,只得勉强来见道:“骑劫代将之事如何了?”燕王满面羞惭道:“寡人愚昧,不听二卿良言,误用骑劫,果失大事,今悔已无及。这且慢论。但闻得齐兵乘胜,不以复齐为幸,又欲加兵于燕,以报王之仇。寡人闻知,甚是惊慌。即便传言不实,然新败之后,不可不防。故求教二卿,或是还该选将,或是还该求贤?求二卿念先王之好,不以愚昧介怀,指示一二,寡人当一一听从。”   郭隗道:“齐新复国,抚有旧疆,意亦足矣,未必更生他想。所传加兵于燕者,虚声也。只消拜乐乘为将军,谨守燕境,可保无他,此不足虑也。但臣还有一虑。”   惠王道:“贤卿舍齐之外,更有何虑?”郭隗道:“齐虽与燕称为敌国,然燕之下齐,实报燕先王之仇也。既报其仇,原不当尽有其国。今齐国既复,则天理人情俱已平矣,是故不为深虑。今燕与赵唇齿也,宜礼尚往来,相与保守。臣近闻:赵王怒大王以破齐骄矜,往往失礼,每每一意图燕。今昌国君被废失城,礼宜还朝,又不还朝而归赵。不还朝,则本朝疏也;归赵,则赵亲也。昌国君归赵之后,大王竟不复存问;妻子在燕,大王又无所加礼,此皆生衅之端也。若昌国君有罪于燕则可也,况昌国君于燕,但闻其一战下齐,但闻其六月而下齐七十二城,但闻先大王立其为齐王,而昌国君誓死辞而不受,未见其自立为王也。即莒州、即墨二城之未下,亦不过仅支朝夕,以待其数,虽不下犹下也,何尝敢以一失相加遗?由此观之,则是昌国君于燕,实有功而无罪也。大王不知是何主见,乃进骑劫而退昌国君。进骑劫者,以骑劫为能也。使骑劫果有寸长,能一战而成下二城之功,则昌国君自愧无能而远避矣。乃骑劫一败涂地,不独不能下二城,并七十余城俱失去,何以服昌国君之心?大王方才说,或是要求贤,此虽非大王真心,即便大王果真心求贤,天下见大王待前贤如此之薄,又谁肯复出而倾肝胆于大王哉?”   惠王听了,赧然不答,低徊半晌,方说道:“寡人已知过矣。但为今之计,却将奈何?”剧辛因说道:“臣闻人惟求旧。大王既已知过,可修书一封,备述其从前之误,细陈今悔过之私,使人往赵致于昌国君,求其归国,以全旧好。倘肯归国,燕虽小,无虑不安;即怀恨不肯归国,而稍申情礼,亦可消其郁郁不平之气,而无他患也。”惠王深以为然,因命人修书往赵国迎请乐毅。正是:明珠在掌不知贵,失却重于天下求。只恐水流归大海,等闲安肯复回头!   惠王修书,差人往赵迎请乐毅,且按下不提。   却说乐毅自骑劫来代将之后,归到赵。因在燕为官,功名显达,今一旦被弃归赵,不敢私自回里隐居,只得报名来朝见。赵王大喜,因赐坐道:“昌国君本是赵国人,乃于燕国立功名,使寡人无颜,往往因以为恨。今幸燕之子孙无享国之福,失礼于乐君,使乐君重动故国之思,来见寡人,寡人何幸也!”   乐毅逊谢道:“微臣蒙大王长养之恩而不知报,乃流落他邦,为人犬马。今遭弃逐,始恋首丘,背主之罪,何可胜言!乃蒙大王不加显戮,反温谕有加,真天地之洪恩,父母之至爱,感激之下,不知有顶踵矣。”赵王道:“乐君之去赵,非乐君之弃寡人,是寡人不知乐君也。今寡人既有悟而知乐君矣,乐君又不弃寡人而归赵矣,此后君知臣,臣知君,幸为留意。”乐毅道:“大王之言,已得微臣之心,敢不效力!”赵王道:“燕以昌其大国,故封乐君昌国。赵之望诸,是乐君旧地,即加君望诸之号,聊以明寡人之望。君其勿辞。”乐毅再三苦辞,辞之不得,方再拜而受命。正是:投燕有效方昌国,归赵无功也望诸。一自武侯声价美,遂致千古重茅庐。   乐毅在赵过了些时,忽赵王召乐毅说道:“赵与燕,邻国也,地相接,声气相通。我以礼往,彼当以礼来,奈何聘问之仪往往轻慢,寡人深以为恨,欲兴兵伐之,不知乐君以为何如?”   乐毅听了,忙将冠簪除下,泣拜于地道:“臣乐毅死罪,死罪!”赵王急令内侍扶起道:“将军请冠,有何隐情,不妨告朕。”乐毅正色说道:“臣闻忠良之臣,不以生死易其心,礼义之士,不以去来改其节。臣昔日事燕昭王也,犹今日之事大王也。臣今日既事大王,则凡关乎大王者,犹之大王也。即使臣得罪大王而逃亡于他国,亦必不敢谋大王之仆肄,况敢谋大王之子孙乎?臣昔事燕昭王,而今逃归大王,又焉敢不念前恩而负心谋燕乎?臣所以请死而乞大王原谅之。”   赵王听了,叹息道:“原来乐君忠不忘于故主如此,可敬也。寡人实欲伐燕,今为乐君,只得罢了。”   乐毅因再三拜谢而出。又过些时,忽闻骑劫兵败,田单复了齐城,不胜痛惜道:“可惜燕先王三十年经营,一旦败于庸奴之手。此虽天命,系之人事,殊可痛心。”正抱怅间,忽燕使来,奉上惠王书,申达迎请归国之意。乐毅看了,暗想道:“人之一身,有所重,亦有所轻。昔日在燕,能一战胜齐,六月下齐七十余城,故重也。今若复往,岂能复一战胜齐,岂能复下齐七十余城?若不能,则未免轻矣。莫若居赵,吾虽不图于燕,王惧吾图燕,朝夕提防,虽轻犹重也。”   主意定了,因复书上谢燕王。其辞道:旧昌国君、亚卿、臣乐毅,谨复书于燕大王足下: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侧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练于甲兵,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起兵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室,蓟丘植于汶篁。自五霸以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受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早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疆国,收入百岁之蓄积,及至异群臣之日,余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隶,皆可以教后世。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吴王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不悔;子胥不早见王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罹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惟君王之留意焉。   乐毅写完了书,封付来使持归,报之惠王。惠王得书,细细看后,甚是踌躇,不胜懊悔,心中暗想道:“迎请不归,也还可矣。倘久留赵国,为赵所拜,又谋燕国,却将奈何?”因又请了郭隗、剧辛二人来商议。   郭隗道:“昌国君则在赵,而昌国君之妻子,则不在赵而在燕。大王厚其在燕者,则在赵者感大王之惠,犹在燕也。今在燕者不加存恤,而在赵者安肯舍赵而复归燕哉!”剧辛道:“人之爱妻子甚于爱身。今乐毅妻子在燕,厚之必喜,薄之必怒。郭君之言是也。大王不可不听。”   惠王听了,细细想了,乃感悟道:“二卿之论,甚为有理。”乃下诏自责道:燕王诏曰:昌国君忠勤先帝,一战下齐,功齐千古。寡人不肖,不知敬礼,已失尊贤报德,又误听骑劫谗言,使之代将,致其仓忙去赵,爵禄虚悬。每一思之,悔恨何及,言念旧勋,寝食不安。昨遣使迎请,又不得受驾,致使大功莫报,惭负不胜。窃思朝廷禄位,不报其身,则报其后。今幸妻子在燕,其妻和氏,着封昌国一品夫人;其子乐闲,着亦封昌国君之职,禄米岁给照常。将军乐乘,加拜大将军,以代昌国君执掌兵权之任;其余乐姓宗族,有可用者,并贵重之,以彰寡人之过,以志寡人之悔。诏众通知。   燕国臣民,因见乐毅有功遭谗而去,皆愤愤不平。今见复加爵禄于其妻子,方才欢喜。过了年余,和氏并乐闲感惠王相待之厚,因为书使人通知于乐毅,乐毅方才大喜,因劝赵王与燕王通好。赵王欣然从之,遂命乐毅到燕说命。乐毅这番至燕,不比旧臣,朝见惠王,惠王赐坐、赐宴,大加优待,又深自谢其听谗之罪,又留乐毅在燕住了半年,使其夫妻完聚,父子团圆,然后许其归赵复命,以合二国之好。   此时齐国窥燕虚弱,使人正打听谋燕,因见乐毅复到燕国,以通燕、赵之好,遂而不敢。有人报知燕王,燕王因此愈敬乐毅。自是之后,乐毅往来,燕、赵如一家,方显其才能开国,忠能格主,智能全身,为后七国之人物。后人有诗赞之道:燕山日月似穿梭,易水浮云朝暮过。虽然黄金台已朽,将军名姓未曾磨。   又有诗叹之道:金台高筑为求贤,求到成功三十年。破败将来无几日,儿孙不肖实可怜。   又有诗颂之道:苏张之言虽然利,反复多端不足听。何似黄金台上草,千秋不改只青青。   又有诗总结燕齐之案道:燕国成活之哙丧,齐拜骄矜王休。古今成败皆如此,只望君王圣德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