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 第 36 页/共 40 页
乍似龙吟,旋如虎啸。凝睛处,但见白茫茫雪浪拍空天。侧耳时,惟闻响飒飒秋云随碧渚。正是野渡无人浮画艇,果然断坡有客吟沧波。
王豹看了半晌,心中好不狐疑,说我生长在卫国,不知卫国地名,可也是个笑话。且住!这所在有这一派大水,又非濮水悠悠,为何那水上又有青春修竹,沐雨披烟,望之无际,约有数十亩来去。王豹走走看看,忽见路旁荒草之内,卧着一个石头凿成的屃赑;其形似龟,性好负重,所以他的背上载着一个石碑,碑上苔藓蒙茸,字画模糊。王豹道:“好,好。我正要问这地名,幸喜有这石碑在此,不免读其碑文,便见端的。细细读之自有分晓,何须问人。”即忙低了头,注目而视。那碑面刻着淇澳二字,碑阴的文字恰是赞卫国先君武公的功德。王豹看罢,心中甚喜,便道:“我若得在此处安身,不枉为人在世。”却好淇澳之间有几间茅屋,屋内走出一个老叟,华发童颜,手执拄杖,问道:“客官何来?”王豹道:“学生因见这淇澳景致清幽,意欲在此住居,不知老人家可有甚么余剩的屋儿,乞借一间,以为容膝之计。”老叟道:“此处虽是愚老的敝庐,然而家室父母实在河西,我不然早已将这所止弃了他去,闻知本国有一个善讴的先生姓王,住在城市之中,恐非其宜,若得此人到此,我老儿情愿议让。”王豹嘻然笑道:“你要见王豹不难,只恐王豹到了这个所在,你又吝惜这几间室宇,却是如何?”老叟道:“自古有两句说话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朽安敢食言?但不知客官尊姓大名,家居何处?”王豹道:“不瞒老者说,在下就是王豹。”老叟道:“又来取笑。毕竟那善讴的先生,是怎么样一个人品?”王豹道:“学生实是其人,因在城中居止不便,特到此觅个清幽境界,以为教人清讴的所在。”那老叟听言,满面堆下笑来,便道:“失敬,失敬。既是王先生,即请处此淇澳,吾当从此逝矣。”有诗为证:
几载相思一日逢,殷殷倾盖话深衷。若非妙律惊人耳,安得鹪枝便可容。
那王豹听言大喜,也不推辞,微微的谦逊道:“老翁所有为我所得,正是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恐没有这个道理。”老叟道:“又来客气了。”说罢,竟拂衣而返河西。王豹留之不住,只得就此淇上居处,终日终夜拖声曳气播弄喉音,不是临水徘徊,便向竹间容与,如此快意不止年余,那讴声愈觉清扬激楚,有停云鼓雪之韵了。王豹也自爱其技,朝暮勤工,不敢稍近杂务,惟恐失声有妨正业。他只独处于此,不诓那日的让屋之叟一到河西,再三将王豹揄扬。这河西地方与这淇澳不过一水之隔,倒有十里之遥。那河西的人既有君子,必有小人,这是不消说的。其中住的人听了老叟之言,个个要习些清讴,可以荡志抑情,抒怀畅虑。未免有那俗累拘牵,舟楫间阻,其慕王豹的若老若稚,若男若女,就如颠狂心醉一般,只是未得在他门下做个弟子,为此好生惆怅。每每当白昼清宵隔水听讴,凑着那水声风响,越觉异常可爱。这河西之人有那一种聪明智慧的耳朵甚尖,记性甚好,日夜听了王豹讴声,便学其步骤,数其节奏,按其宫商,渐渐学成啭喉宛宛的讴将出来,与王豹不甚差别。正是:
学就名讴妙不禁,含宫嚼徵韵沉沉。长天秋水多幽响,孤莺残霞蓄惠音。
细出声声霏玉屑,调成字字夺弦琴。何须王豹亲传授,一播重吟动客襟。
这一个善讴的住在河西,闻名来学者纷纷扰扰,将遍河西之地。这日,天气清朗,不暖不寒,王豹处于淇上,虽无弟子远叩其门送些银钱,馈些礼物,要请教讴中之理。还幸这水国沧茫,林峦雅静,足以养性忘怀,便作清讴,以供消遣。忽聆隔水也有讴声,王豹初听犹道川鸣水涌,不在心上。瞬息间,讴的人十分广众,王豹近水一看,只见一群人在隔河树林中作讴,心知是我讴感河西。口虽不言,恰也恁般欢说,自想道:“我处淇上甚是清雅,虽然没人执贽来求我,幸得河西一带,俱是知音之辈,不教而成,其实可喜,此处真是我娱老之地也。”王豹方在得志,不期又有效尤之人了。那齐国也有一人叫做绵驹,他却与王豹不同。那王豹的教门是一种纤柔之韵,窈窕之词如吹竽鼓瑟相似。这绵驹性极坦率,专喜长歌。我想这歌名甚多,此日不能尽记,惟有那铙歌、鞞舞歌、凯歌声极雄壮,至若那桃叶歌、上声歌、子夜歌、碧玉歌,三州歌最为凄楚,其他还有懊侬歌、估客歌犹其不同。你道如何?总皆要情伤意折的。除此以外,又有棹歌起于中流一道,夜歌发自采菱之女,或是倚歌、巴歌、踏歌等声,偏宜隐逸之士,一为诗肠鼓吹,二为俗耳针砭。所以,绵驹住在高唐地方,闻知卫有王豹善讴,处于淇水河西之人悉归其化。想我绵驹不弱如王豹,难道他处于淇致使河西也善讴,岂可我在高唐,稍不卖弄声技也被人笑,只教王豹独受善讴的名么?我如今惟有艺歌一术可以动众。正是:
频怀妍唱,散虑逍遥。梁尘任动,云辇应招。既降王母,亦聚仙舠。严节以赴,清哇价高。
这绵驹又想道:“我虽习歌,万一人不求教于我,岂不枉然。只因王豹善讴,所以如此,我不若也学了讴倒妙。”忽又道:“拾人唾余极为可贱。况这歌是我的所长,若去习讴须要有一段气闷性子,我绵驹怎生耐得?一人自有一人的际遇,何难另显手段,定要相继为之。罢,罢,我只是习歌。”那绵驹从此每日在家中长歌,真个是声同金石,韵致铿锵,听者不忍遽去,也传了一个善歌之名。我想齐国的富强比卫国更甚,那都会去处,有的是那一班人弹唱蹴鞠,斗鸡走狗。王孙士女,毂击肩摩,荒荒扰扰,曾没有一刻清闲,曾没有一人舍了俗事,耽其清趣。幸得高唐有此绵驹首倡歌曲之门,不期齐右地方一旦从之就如归市。那绵驹看见齐右的人不拘九流三教、农夫商贾都来执贽相求,传其歌意。绵驹因开示道:“这歌虽微事,有至理存乎其中,歌之为道,长言累辞。哀者实能代哭,乐者实堪娱颜,怒者可免按剑,喜者可寄余情。你们既有志向不远而来,我敢不尽心相答。”齐右之人合口道:“愿闻教诲。”绵驹道:“待我歌一声在前,汝等和一声在后,不要差讹,不要急疾,最忌的是歌容丑陋,撮唇摇头,或悲或笑。若无此数件,一学其歌,即踞上乘。”齐右人莫不唯唯听命。正是:
骊珠夸一串,委婉及悠然。须信阳春调,从来和者难。
是时,绵驹独设一个师位,向南而坐,两旁都是些学歌之辈。果然绵驹发声将住,众人即忙相和,从早至晓,从夜至晚,盘桓摹写,琢羽镂商。倘若那些人或有稍稍差错,绵驹就装出老白赏的光景,尖酸你几句,也不管人当得当不得,尽力燥脾,无人敢回一声。如此态度的是个歌师曲长,不消细说。或者绵驹教得体倦,便自不别众人,归房偃息。那些齐右之众,也不敢退散,必待他有命,才敢移身,如此尊严,如此贵重。后来齐右学歌的人,一一理会,各各退散。那绵驹到此,心中也与王豹一样快活。其时秦国差乐官少师前往鲁国聘问而回,从高唐经过,听得一分人家歌声嘹亮。这少师勒住了马,细听半晌,方才又行,就在近处下了宿店,更了衣服,便唤从人跟随,再往听歌之处。从人认得适才歌声出从此家,即忙进去通报道:“秦国大夫过此,闻得歌声甚妙,特来相访。”恰好齐右之人俱已散去,止得绵驹在家,连忙出门迎接。少师进内相见,安了坐位,问了姓名,绵驹便道:“齐地野人敢烦大夫光降,未识何故?”少师道:“适闻妙歌,令人目畅心舒,待来致谢,兼有一言。”绵驹道:“却是何事?”少师道:“君之歌可称绝技,惜乎淹于齐地。我秦王最好音乐,所以近日竽瑟盈朝,吾王竟不得意。从来肉音比丝竹更佳,欲借足下同往秦邦,以图秦主重用,未知可否?”绵驹寻思了一会答道:“不惮千里而去,倘秦王不好,为之奈何?”少师道:“秦王不好,即吾家亦可供子之费。”绵驹又思量了一会,答道:“吾之好歌不过为自己乐志怡情,原不希图荣贵,怎履秦国之险。若以音律论之,尚有淇水王豹之讴,绵驹之歌未足数也,其实不敢从命。”少师不好勉强,只得作别出门,回店安歇。次早起行,一路巴程早到卫国界内,依旧寻下店家。这少师虽平日闻有王豹之名,但未知住于何处。那日,一闻绵驹说王豹住在淇水,心心念念牢记不忘,只要请他到秦,若得秦王重用,也有荐举之功。故此一离鞍马,即问淇水地方。那店家回道:“离此甚远,须是明早往小路抄去,正往彼处经过。”少师只得权宿一宵,巴到天明,问明了路径,乘了马匹,带了仆人前到淇水。恰好王豹又出外面闲行,看见一人乘马,数人跟随,心下好生惊疑道:“此处素无官长往来,今日何繇至此?”正欲退避,只见从人们问道:“敢问长兄,王豹家中却在何处?”王豹不好隐瞒,只得应道:“只我便是,何劳动问?”少师听了,即忙下马近前道:“远来相访,幸而有缘。”王豹即引少师到家,问及所来之故。少师将欲请到秦国去的意思一一说知。王豹答道:“小可虽有薄技随身,不过寄兴林皋,娱情山水,且不受人之贽,岂肯远于秦禄,实难唯命。”少师道:“闻有河西知感而能歌者若千人,不识可得就延否?”王豹道:“先生从此小路而行,必渡此河归秦,可试问河西之人,或有愿去者,亦未可知。”少师只得别了王豹,觅舟渡河早到彼岸,问及土人,原来河西之人,纷纷俱是善讴。少师亦将前后意思说与,众人都道:“我们虽则善讴,实繇耳闻心会,并未经师,如何便好妄求?且王豹虽未曾传我讴法,实是我们之师。吾师不往,众徒焉敢造次,则索要勿来命了。”少师再三询求,并没一人应允,只得就道长行而归秦国,心中叹赏不已道:“讴歌之辈,不过寻常技品,我以禄利诱之,不肯从往,真乃智士也。其河西诸人为王豹之感化,更为难得。”一路传扬,致使天下尽知此事。那时,天下有七十二国,王豹与绵驹,各处一所,并不出游显技。可见人有所长,老天决不将他埋没。也须知这段妙处,多亏讴歌之力,足以感人心志,启人善心。若是这王豹与那绵驹身无一长可取,泛泛悠悠,略无恒业,谁肯如父如母尊崇敬重。还有一说,如今日之世,那一处没有讴歌唱曲的,何故不能变俗移风?如此看来,河西、齐右毕竟还是有志气的所在,不肯半途而废。或者今人讴歌不能到家,若到了极善之处,自然感人亦速了。有诗为证:
至今花下按歌声,多少萦肠客思生。绛树有音还剩技,雪儿擅吕总无名。
何如淇水高唐曲,自许绵驹王豹赓。为问武丘石上侣,可能忘味卧秋更。
总评:王豹讴、绵驹歌,两人者幸生当时耳。苟令生于此日,有不目为杨花子弟者,几希矣。
又评:近来俗尚,动辄言己善歌,试质歌是何物,料必像矮人观戏,随人是非,究竟与自何涉。如此之徒,非独不为豹驹可哂,且不能免作羌虏。
卷三十六 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
节义繇来不苟全,捐生夫妇著青编。须眉男子犹遗臭,巾帼佳人亦足传。
隅堕城崩天也格,人亡事远俗相沿。试看相去百年内,善哭其夫两妇贤。
却说民风土俗,政教所关。在上的人,须要躬行倡率,真心教导。凡人都有一段良心,自然感发劝化,各人也自警省一番,大家迁善改过,却不丕然一变。但看小小乡村里面,出了一个好人,一般也劝转了恶人。若出了一个恶人,诱引了这些良家子弟,为非作歹,他们多习于恶则恶。那里便思量道:“幽有鬼神,明有国法。”所以孔圣人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风气渐染,在妇人女子犹甚。在下如今讲两个故事,却在百年之内。丈夫的名姓依稀皆死于王事,妻子哭尸却多令城崩。这两段若合符节的希奇事体,以见风俗使然,与看官们听着。
却说秦始皇三十二年,遣大将蒙恬发兵三十万北伐匈奴,收河南地筑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延袤万余里,始皇却要一时筑就。丁夫缺少,出旨一道:“三丁抽一。”其时,有一秀士,姓范名杞良,乃湖南人氏,亦被间报在内,无有推托,只得前去当夫。他是个读书之人,怎当得千般苦楚,万种勤劳,未及一月,就死于长城之下。唐史官胡曾有诗叹曰:
五帝三王致太平,秦王何用苦生灵。讵知祸起萧墙内,空筑防胡万里城。
其妻孟姜女每每思想不置,正值朔风凛冽,边气寒凝,惨骨伤心,较常倍痛。忽一日,置办寒衣,立志要往边城寻夫亲送。一路独自凄凉,说不尽关山风雪之苦,虎狼盗贼之惊,勉强矜持,到得边塞,果然好凄惨人也。但见:
塞色伤心,边声刺骨。茫茫白草连天,饥鹰远翥。飒飒黄沙蔽日,疲马难嘶。凛冽朔风相和,筑城声断续凄凉。夜月空随去国梦,飘萧跌足捶胸。尽道怎捱劳苦,思妻念子不知可悉艰难。
孟姜女见此光景,已禁不住泪如泉涌,把丈夫名字哭诉丁夫,要求指引相见。其中有人晓得的,说道:“你的丈夫来不一月,当不起苦楚,已死久了,把他骸骨已筑在下边,那里寻他?”孟姜女听得这个消息即时昏晕倒地,半晌方苏,大恸号咷,惊天动地。霎时间,乌风黑雾,把一座万里长城,竟哭坍了八百余里。这些丁夫就编成一歌,名曰“筑城怨”。其歌曰:
筑城苦,筑城苦,城上丁夫死城下。长号一声,天为怒,长城忽崩,复为土。长城崩,妇休哭,丁夫往日劳寸筑。
孟姜女见那长城之下白骨如山,难辨夫骸,空费了这番跋涉。又听得这些歌声,悲悲切切,愈觉凄惨,行至河边,投水而死。正是不因枕边夫妇恩情重,便是铁石人闻也断肠。后来唐时有一诗僧名曰贯休,经过此处,题诗一章为证:
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万里,杞良贞妇啼呜呜。
上无父兮下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良骨出土。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莫相非。
还有一个故事,在他一百年之先,春秋战国的时节,有一人名唤杞梁,又叫做杞殖。当时周朝得了天下,原封夏禹的子孙奉祭祀于杞国。这杞梁在先原是杞国的人,就以国为姓,故此唤做杞梁。他与那华周是自幼结义的弟兄,平日里相与,恩礼胜似嫡亲。杞梁年长一岁,华周事如亲兄,及至壮年同为齐国大夫。杞梁有一寡母,极其贤智,杞梁事之,克尽孝道。一日是杞梁母亲七十岁的寿日,那华周办了些拜寿礼物,原系通家往来的,便同妻子到杞梁家里,将礼物摆列中堂,与杞母拜寿。杞梁收了礼物,命家人治酒,请出母亲上坐,他二人坐在下面,饮酒之间,杞母问道:“你二人现做甚么官?”杞梁道:“我二人才做得下大夫。”杞母知他有不满之意,便道:“官爵实繇于命,忠孝还系于人。你若是替国家做得一分事业,立得一段勋名,那时官便不显,那个不晓得你?若只是尸位素餐,贪爵固禄,不知泯灭了多少。汝父在先朝死于节义,至今母子二人也有光彩,切不可玷污了家声。此是老娘之望,华家贤侄可与吾儿同心合志,才显相与切磋之意。”他二人谢了母亲,又说了些家常事,杞母便进后堂,同华周的妻子又饮一回,华周夫妻遂辞别散去。次日,华、杞二人早朝入禁。齐庄公升座,对群臣说道:“寡人先年与卫国交战,失了平阴地方,心中每每怀恨不能忘情,欲图报复。今已练成甲士,备就糇粮,择定明日兴师。众卿齐心努力,佐寡人亲征,得胜旋师,自当酬劳。”众臣各各唯命出朝,杞梁不胜欢喜,遂与华周说道:“古云为子死孝,为臣死忠。今日国家有事,为人臣者正当竭力之时。幸则奏凯论功得以封妻荫子。若不幸则慷慨赴难,便就战败舆尸,不枉为大丈夫也,亦不负我母亲教诲之心。”华周亦慨然回答道:“仁兄所言深为合理。今日之举,当与兄生死共之。”当日两人分别而去,只待来朝承旨随征。谁想到了次日庄公发出旨意,为车五乘之宾,皆是上大夫同领大兵,一径先伐卫国。庄公自督应兵,各官随驾。杞梁与华周原是个下大夫,不能列于五乘之内,但只随着车驾,统领一军为合后。杞梁、华周听了这个消息,不能在前冲锋陷阵,乘时立功,皆自闷闷不乐。杞梁拉了华周回至家中,正遇杞母在堂前吃午饭,他二人上前参见,容色甚觉愧赧不平。杞母吩咐媳妇添出蔬馔,命他二人同食,杞梁、华周不情不绪,并不举箸。杞母问了两遍,杞梁只得把不得与于五乘之内建立功勋的心事告诉了一番。杞母便正颜作色道:“汝二人昏昏闷闷,食不下咽,我只道为着别样事体。原来不在五乘之内,便是如此。人生在世,不是为义,便是为名。若是生的时节没些意气,死的时节没些名目,虽然位居五乘之上,终是被人笑耻。若是生时有义气,死得有名目,便在五乘之宾,也都在汝之下了。汝二人可速速吃饭,以从君驾。其成败利钝听之于天,惟义与名可留意图之。”言毕,二人唯唯从命,不敢有违。后人有诗二首,赞咏杞梁之母曰:
贤母芳规谁与伦,义名二字训谆谆。世间岂少奇男子,天下无如此妇人。
当下华周便道:“伯母之言小侄谨记不忘。我二人此行,或是立功,或是死节,好歹只在这番了。但是妻子独自在家,我欲打发他过来,与嫂嫂同居,便好放心前去。”杞母道:“这个更好,你可回去吩咐娘子,收拾行李,与哥哥同随大驾。少时我自着人去接他过来,你不必挂念。”当时二人辞了母妻同坐一乘车子,恰好庄公銮驾,方才出朝,一队人马,竟投卫国而去。真个是:
旌旗蔽日,鼙鼓喧天。中军帐一位仁君,前后队许多甲骑。如云如雨,人人可作王师。若虎若彪,个个堪称君子。只有一人图报复,其余谁不为功名。
不一日来到卫国地方,卫国那些打探的望见齐军临境,慌忙报知卫君,即刻遣兵调将,前来迎敌。但齐国一向养威蓄锐,卫国是个应兵,不是预先训练的,连战数阵,皆是卫国少挫锋镝。卫君自知力弱,便差了一员官职,把先时所得的平阴地方,又割了自己一块朝歌地方献上庄公。一面宰杀牛羊,犒劳军士,请罢战争,两边和好。庄公暗思道:我只为失了平阴,故有此举,既然恢复,又且得地。就受了两处地方,出令收兵,乘胜取道,再伐晋国。那晋国闻知,不待大军临境,随即出郊求盟。庄公也只暗里喜欢道:此番真个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便许他盟好。晋主办了祭礼酒筵,邀了庄公一同对天盟誓道:“既盟之后,仍要姻亲往还,勿得称兵争战。”盟罢,二主对饮,尽欢而别。庄公随即传令班师还国,猛然想起旧事,即唤集群臣说道:“我先年与卫国交战,那莒国助了卫国,使我失其地土。如今虽仗群臣之力,恢复旧地,报仇雪耻,那莒国我怎么放得他下?此去必繇莒道经过,趁此威风,再往莒国攻打一番,以遂吾志。”众军得令前往不题。
却说齐庄公那时就该思想道:我领兵伐卫一战而得地,乘胜伐晋不战而求盟,克捷两番,这也算生平极快的事了。若是奏凯还朝,却不利名两得?何苦贪心未满,还要乘机攻莒。虽然莒国甚小,不比卫、晋一隅,岂不晓得兵骄者败,志满者亡。此一去有分教他:
君王受辱堪尝胆,将卒罹殃不保身。
自此齐兵到了莒国,有一且于地方,是莒国外邑。庄公吩咐把四门密密重围,攻破且于,然后直取莒国。那莒主原不提防齐兵下伐到此田地,也只得点兵出城迎敌。一边是不备之兵,一边是久疲之卒,连战数合,到也没个输赢。那莒主拈着弓、搭着箭,看清了庄公,只听得一声弦响,那箭正中庄公左腿。庄公忍了疼痛拔出箭头,分付解围暂退,明日再战,齐军各自回营歇宿。惟华周、杞梁二人立志道:“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决当尽力厮杀。若得攻破莒城,也是祖宗灵应。若不得胜,惟有杀身报君而已。”巴到天明,各各披挂上马,领兵向前,与莒兵力战二十余合,被杞梁、华周杀了莒国带甲三百余级。庄公见马乏人疲,传令收军,把杞梁、华周安慰了一番,说道:“今日之战全赖二卿奋力先登,得斩首级三百余颗,泄了寡人昨日之辱,实乃寡人之幸也。然恐卿家恋战,精神疲敝,万一失手,故此止之。若得全师回转,齐国江山愿与二卿平分,须当努力。”二人回言道:“前日出师,主公有五乘之宾,臣二人不得列于数中,是主公未尝以二臣为勇也。今日临阵冒险深入斩级报仇,臣之事也。主公乃以利动臣,臣岂好利忘义之辈,安于苟且偷生者哉!齐国之利,非臣所知也。”遂不奉命连夜统领部下军士,围绕莒城。只见城门大开,二人便商议道:“此必弱而示之以强,其中有诈,未可轻入。”二人正在迟疑,只听得后面有人高声大叫道:“开门不入,好无勇也。”二人急忙回转头来看时,你道那人怎生打扮,毕竟是谁?
声若洪钟,面如贯玉。头戴一顶渗金盔,身披一副嵌银甲。手中拿一把三股钢叉,腰间挂一口七星宝剑。急腾腾似孟尝君函谷逃回,怒吼吼若伍子胥潮端出现。
原来是下大夫隰侯名重,却似飞的一般走上前来,更不打话,径往右边一闯,入城而去。杞梁、华周见他进城,便也随步趱入。正行之间,只听城门下一声响亮,迸出一道火光,却不见了隰侯重。杞梁、华周吃了一惊,随立住脚,打一看时,只见贴近城门有一深坑,底下都是炭火,上面伏着隰侯,可惜一位猛将军,登时丧命。原来是莒人用计,安置炭火在下,上面盖以浮湿之物遮掩火光,因隰侯踏着孔窍,坠下火中而死。可怜他:
满腔热血空成焰,方寸雄心化作灰。
杞梁、华周与隰侯三人原是同官,在军中一体行事,况且义气相合。那时见隰侯死于非命,虽不敢放胆向前,免不得潸然下泪,念及伤心之处,展转悲号大哭一番。杞梁就拭泪禁声而住,华周情不自己,愈觉哀痛。杞梁说道:“汝哭不止,莫非见隰侯已死,尔便胆怯不振,萌了退悔之心么?”华周住哭回道:“我岂不雄心自负,视死如归。但隰侯膂力素与我同,今彼先死,而我尚在,所以哀也。”二人恐莒人又生他变,即忙退步而出,以待天明。且说莒主连夜召集群臣计议道:“莒所畏齐者,华、杞二人。我设火坑,彼偏不死,明日之战必猛,倘彼攻克,必无噍类矣。纵我将卒骁勇得徼天之灵,灭此二人,齐主必然怀恨,则兵连祸结。宁有巳时,莫若以重利赂此二人,要他不加死战,一面备礼请盟,庶得彼此两全。”众臣无不道是。商议已定,天色渐明,即遣官职一员,赍了黄金十镒、彩段百端,前来杞梁、华周营前。部军看他来历不像奸细,即与通报。那差官进营相见过了,就将礼物献上,把莒主的来意备细说了一遍。杞梁、华周听罢齐声说道:“汝主误矣,自古忠臣义士头可断而志不可夺,命不可辱也。岂可以区区货利诱之乎?假若心贪货利,因弃主君之命,汝国有此,汝主何以处之?且人孰无君?昨始受命今即弃之,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间哉?”随将礼帖扯得粉碎,向差官道:“汝勿再言,急持礼物回国,准定今日午时,各出车马大战以决胜负。”差官拿了礼物,径自回覆莒君去了。到得午时,果然两下军兵会合。只见:
莒将齐兵,主形客势。这一边打一面黄旗,随着一队金盔勇士。那一边树一竿皂纛,领着三千铁甲儿郎。那左边的来得疾,似孽龙出水。这右边的去得速,如猛虎离山。霎时动起干戈,顷刻便分胜负。
两兵交战多时,莒兵佯败而走,齐兵追赶上前。不料城南有莒国伏兵千余,横杀过来,将齐兵冲做两段。庄公即发救兵杀上,那华周、杞梁正被莒兵团团围住,纵有救兵首尾却不能接应。二人拚命狠杀,把莒将杀了二十二人,华、杞二人已觉力乏,不防莒主一箭射将过来,正中在华周当心,登时堕马身死。杞梁见了不觉也有些着恼起来,横冲直撞,又杀了他五个将官。那时人疲马倦,杞梁被莒将一刀砍落马下。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