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小品咀华 - 第 15 页/共 19 页

与富郑公书 欧阳修   有蜀人苏洵者,文学之士也。自云奔走德望,思一见而无所求。画出老泉高品然洵达人,以为某能取信于公者,求为先容。既不可却,亦不忍欺。是待富苏二公法辄以冒闻,可否进退,则在公命也。   自来作曹丘生,未有光明磊落如公者,文之妙在此。锡周 送田画秀才序 欧阳修   五代之初,天下分为十三四。及建隆之际,或灭或微,其在者犹七国,而蜀与江南地最大。以周世宗之雄,三至淮上不能举李氏,而蜀亦恃险为阻,秦陇山南皆被侵夺,而荆人束手归峡,不敢西窥以争故地。及太祖受天命,用兵不过万人,举两国如一郡县吏,何其伟欤!当此时,文初之祖,从诸将西平成都,及南攻金陵,功最多。于时语名将者称田氏。田氏功书史官,禄世于家,至今而不绝。及天下已定,将无所用其武,士君子争以文儒进。故文初将家子,反衣白衣,从乡进士举于有司。彼此一时,亦各遭其势而然也。慨然文初辞业通敏,为人敦洁可喜。岁之仲春,自荆南西拜其亲于万州,维舟夷陵,予与之登高以远望,遂游东山,窥绿萝溪,坐磐石。文初爱之,数日乃去。夷陵者,其地志云:北有夷山以为名。或曰:巴峡之险,至此地始平夷。盖今文初所见,尚未为山川之胜者,情闲致逸,绝妙文心由此而上,溯江湍,入三峡,险怪奇绝,乃可爱也。当王师伐蜀时,兵出两道:一自凤州以入,一自归州以取忠、万以西。今之所经,皆王师向所用武处,览其山川,可以慨然而赋矣。逸兴遄飞   无心出岫之云,忽然来鸣之鸟,皆于闲处见妙。欧公此文,情闲致逸,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耶?锡周 谢氏诗序 欧阳修   天圣七年,予始游京师,得吾友谢景山。景山少以进士中甲科,以善歌诗知名。其后予于他所,又得今舍人宋公所为景山母夫人之墓铭,言夫人好学通经,自教其子,乃知景山出于瓯闽数千里之外,负其艺于大众之中,一贾而售,遂以名知于人者,繄其母之贤也。天然层次今年予自夷陵至许昌,景山出其女弟希孟所为诗百余篇,然后又知景山之母,不独成其子之名,而又以其余遗其女也。月移花影景山尝学杜甫杜牧之文,以雄健高逸自喜。希孟之言尤隐约深厚,守礼而不自放,有古幽闲淑女之风,非特妇人之能言者也。然景山尝从今世贤豪者游,故得闻于当时,而希孟不幸为女子,莫自章显于世。昔卫庄姜、许穆夫人录于仲尼,而列之国风。大头脑,非公不解拈出今有杰然巨人,能轻重时人,而取信后世者,一为希孟重之,其不泯没矣。予固力不足者,复何为哉,复何为哉!希孟嫁进士陈安国卒时年二十四   拈出庄姜、许穆夫人录于仲尼,叙闺阁诗第一妙义,已被永叔占去。前路从景山引出景山母,从景山母引出景山女弟,衬托既绝工,立言尤有体也。锡周 仁宗御飞白记 欧阳修   治平四年夏五月,余将赴亳,假道于汝阴,因得阅书于子履之室,而云章烂然,辉映日月,为之正冠肃容,再拜而后敢仰视,盖仁宗皇帝之御飞白也。出飞白何等郑重曰:此宝文阁之所藏也。胡为于子之室乎?子履曰:曩者天子宴从臣于群玉,而赐以飞白,余幸得与赐焉。予穷于世久矣,少不悦于时人,流离窜斥十有余年,而得不老死江湖之上者,盖以遭时清明,天子向学,乐育天下之材,而不遗一介之贱,使得与群贤并游于儒学之馆。而天下无事,岁时丰登,民物安乐,天子优游清闲,不迩声色,方与群臣从容于翰墨之娱,金碧其色,铿锵其音,掌丝纶大手也而余于斯时窃获此赐,非惟一介之臣之荣遇,亦朝廷一时之盛事也。子其为我志之。余曰:仁宗之德泽涵濡于万物者,四十余年。虽田夫野老之无知,犹能悲歌思慕于垄亩之间,而况儒臣学士,得望清光、蒙恩宠、登金门而上玉堂者乎?缠绵切至,何等声情于是相与泫然流涕而书之。夫玉韫石而珠藏渊,其光气常见于外也,故山辉如白虹,水变而五色者,至宝之所在也。今赐书之藏于子室也,吾知将有望气者言荣光起而烛天者,余霞成绮必赐书之所在也。   欧公之文所以独步一时者,涉笔便有声响,落纸都成烟云,故非曾、王可及。锡周 伶官传论 欧阳修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陡喝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乃凯旋而纳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议论横生,如风起水涌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沉郁顿挫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名言可佩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反覆言之,感慨惋惜都有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唤醒一切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始为变徵之音,继为羽声。慷慨读之,不觉起舞。锡周 读李翱文 欧阳修   予始读翱《复性书》三篇,曰此中庸之义疏尔。智者识其性,当复中庸,愚者虽读此,不晓也,不作可焉。又读《与韩侍郎荐贤书》,以为翱穷时愤世无荐己者,故丁宁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然。以韩为秦 汉间好侠行义之一豪隽,亦善论人者也。最后读《幽怀赋》,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也。况乃翱一时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愈尝有赋矣昌黎有二鸟赋,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推是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其赋曰: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又怪神尧以一旅取天下,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呜呼,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随手生波,绝妙文心然翱幸不生今时,一掉,忽然无际见今之事,则其忧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忧也!余行天下,见人多矣,脱有一人能如翱忧者,阿谁又皆疏远与翱无异。其余光荣而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无限感慨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有遗音者矣可叹也夫!   何人不读习之文,公独感触乃尔耶!予尝论东坡作文有诀,曰随物赋形;庐陵作文亦有诀,曰触景生情。锡周 石曼卿墓表 欧阳修   呜呼曼卿!宁自混以为高,不少屈以合世,可谓自重之士矣。士之所负者愈大,则其自顾也愈重。自顾愈重,则其合愈难。看他生出层折然欲与共大事,立奇功,非得难合自重之士,已寓痛惜意不可为也。古之魁雄之人,未始不负高世之志,故宁或毁身污迹,卒困于无闻。或老且死,而幸一遇,犹克少施于世。若曼卿者,非徒与世难合,而不克所施,亦其不幸,不得至乎中寿,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其命也夫!其可哀也夫!   哭豪迈不羁之人,政不得效儿女态,数行中固生气教勃也。锡周 爱莲说 周敦颐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 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冷而隽   逢年云:不意先生作文乃尔倜傥风流。予谓茂叔窗前草不除,殊有奇趣,世间真道学本无头巾气。锡周 谏院题名记 司马光   古者谏无官,起极高耸自公卿大夫至于工商,无不得谏者。后世何以有越职言事之禁?汉兴以来,始置官。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于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落定有力居是官者,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彼汲汲于名者,犹汲汲于利也,其间相去何远哉!并扫落好名一辈人,眼界胸次俱高天禧初,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先谏官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于版。次题名光恐久而漫灭,嘉祐八年刻著于石。次勒名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说出关系,凛若严霜呜呼,可不惧哉!   必有一种台阁气象,而后其文乃贵;必有一副干净肚肠,而后其文乃洁;必有一管严冷笔伏,而后其文乃遒;必有一段不朽议论,而后其文乃精。兼四美者,其斯文乎!前从古者起,末用后人结。想曩贤作文,便欲与天地日月并寿,决不苟作。锡周 上王长安书 苏洵   天下无事,天子甚尊,公卿甚贵,士甚贱。从士而逆数之,至于天子,其积也甚厚,其为变也甚难。是故天子之尊,至于不可指,而士之卑,至于可杀。呜呼,见其安而不见其危,如此而已矣。宕折卫懿公之死,非其无人也,以鹤辞而不与战也。方其未败也,天下之士望为其鹤而不可得也。伟论佐以语妙,故饶风趣及其败也,思以千乘之国与匹夫共之,而不可得也。人知其卒之至于如此,则天子之尊,可以慄慄于上,而士之卑可以肆志于下,又焉敢以势言哉!故夫士之贵贱,其势在天子。天子之存亡,其权在士。此种议论全学孟子,其气骨亦神似世衰道丧,天下之士学之不明,持之不坚,于是始以天子存亡之权,下而就一匹夫贵贱之势。甚矣夫,天下之惑也,持千金之璧,以易一瓦缶,几何其不举而弃诸沟也!反覆慨叹,意态淋漓古之君子,其道相为徒,其徒相为用。故一夫不用乎此,则天下之士相率而去之,使夫上之人有失天下士之忧,而后有失一士之惧。梦卜求贤,想应为此今之君子,幸其徒之不用,以苟容其身,故其始也轻用之,而其终也亦轻去之。呜呼,其亦何便于此也?又宕折当今之世,非有贤公卿,不能振其前,非有贤士,不能奋其后。洵从蜀来,明日将至长安,见明公而东。伏惟读其书而察其心,以轻重其礼。只争此幸甚幸甚!   高谈雄辩,从读书养气得来。较昌黎上执政书,更觉俊伟。锡周 名二子说 苏洵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负乘致寇,乃长公受病处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谓之冷眼可,谓之热肠可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吾辈亦须外饰耶?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辙不与焉。宠辱皆忘,是次公受用处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读此及辨奸论乃知老泉有大见识。钟伯敬。   只从轼、辙二字发论,而长公、次公全身都现。宾主双彰,小品中绝唱也。两虽然字,极转得好,便觉纸上无限曲折顿挫。锡周 族谱引 苏洵   苏氏族谱,谱苏氏之族也。苏氏,出于高阳,而蔓延于天下。唐神尧初,长史味道刺眉州,卒于官,一子留于眉。眉之有苏氏,自是始。而谱不及焉者,亲尽也。捷甚亲尽则曷为不及?谱为亲作也。凡子得书而孙不得书,何也?以著代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仕不仕,娶某氏,享年几,某日卒,皆书,而他不书者,何也?详吾之所自出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皆曰讳某,而他则遂名之,何也?尊吾之所自出也。谱为苏氏作,而独吾之所自出得详与尊,何也?谱吾作也。一笔钩出呜呼!观吾之谱者,孝悌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情见于亲,亲见于服,服始于衰,而至于缌麻,而至于无服。无服则亲尽,亲尽则情尽,情尽则喜不庆,忧不吊。喜不庆、忧不吊则途人也。吾所与相视如途人者,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之身也。反覆尽致悲夫,一人之身,分而至于途人,此吾谱之所以作也。味足则语隽其意曰:分至于途人者,势也。势,吾无如之何也。幸其未至于途人也,使其无至于忽忘焉可也。呜呼,观吾之谱者,孝悌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   纡徐隽永,有欧阳俯仰揖让之态,有先秦向背往来之致,不徒以学公谷见长。锡周 道旁父老言 王令   道旁父老髯而黑瘠,天甚寒,衣破上而露下。王子遇而嗟之。父老曰:小子何为嗟?答曰:翁老矣,衣食不足以胜寒饥,筋力已疲,不肖窃有志者,故敢嗟。父曰:子来前,吾语尔。夫畜牛者求刍,食犬者怀谊,然则尸之者宜若然耶?且不知吾辈又尸之谁也。无乃亦宜马牛其思欤?答曰:太平之世,明天子在上,四民各获其利,衣食所不足者,游惰之民尔。虽然,翁胡为至是?父曰:天时连凶,有田不足以偿租赋,子孙散去,不能见保。然则,为老人者尚有罪耶?谢之曰:翁无多怨,岁饥尔,奈之何!父怒曰:饥何罪耶?受人之羊,匪牧是思。十羊其来,九反而归。曰羊病死,奚牧之非?然则可乎?小子未可与语也,又何志之有耶!投其杖而去,追而谢之不复应。   直穷到底,齿牙尖利。锡周 同学一首别子固 王安石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于中庸而后已。正之盖亦常云尔。侧落夫安驱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噫,官有守,私有系,会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扯正之来作伴,牵合不无痕迹,然文亦秀发,不近凡俗。锡周 读孟尝君传 王安石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斗然起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斗然断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斗然转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妙,何必三年!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斗然结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凿凿只是四笔,笔笔如一寸之铁,不可得而屈也。金圣叹   鸡鸣狗盗之客犹胜吕惠卿、邓绾一辈人。公生平与客无缘,故其议论如此。公生平好为大言,如陛下当远法尧舜之类是也,按之却毫无实际。篇中云宜可以南面而制秦,盖故为大言以骇人听闻耳。不如此便不足以压倒田文。锡周 读孔子世家 王安石   太史公叙帝王,则曰本纪,公侯传国则曰世家,公卿特起则曰列传,此其例也。其列孔子为世家,奚其进退无所据耶?孔子,旅人也,栖栖衰季之世,无尺土之柄,此列之以传宜矣,曷为世家哉?岂以仲尼躬将圣之资,其教化之盛,舄奕万世,故为之世家以抗之?又非极挚之论也。夫仲尼之才,帝王可也,何特公侯哉?仲尼之道,世天下可也,定论何特世其家哉?处之世家,仲尼之道不从而大;置之列传,仲尼之道不从而小。两路夹说,更无躲闪而迁也自乱其例,所谓多所抵牾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