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绣球 - 第 8 页/共 10 页
那随员打上心坎,一面谦谢,一面暗忖道:“此人就这样会凑趣,无非想由我钻钦差的路子。我们钦差大人出封把空信,我去求起来,还做得到。成不成,横竖碰他的运气,我落得回给他一个人情。”想罢,便对陈膏芝道:“你老兄才来在客边,怎好反来用你的?倒是你现在想谋个什么机会呢?想来一位道员,门路是多得很的。”陈膏芝坐着揶上屁股尖儿,凑了那随员面前说道:“毫无门路,你老兄可能代我设个法儿?”那随员的装着皱眉挤眼,咂着嘴,半天才回答道:“论起来我们钦差大人……”说了这四字,又道:“再说罢,我总不能不够交情的。今天还有公事到行台上去,我是不便回拜,歇一两天再请过来谈罢。”说着,端起茶碗。只见陈膏芝用手去擦眼泪,那随员便问:“老兄近来的烟量想必更大了,我这里少了这个,失敬失敬。”陈膏芝忙也端起茶碗来,一声送客,走上马车,心中很为得意。不料头一回见面,把话就说上了,这事倒十分凑巧,回栈便又坐马车到后马路汇划庄上去,将益大的汇票交给了,并交出益大的信,就叫见票即付。当又托他庄上,分了三张,转作即期的票子,两张一千,一张二千,余下一千取现洋,如数取去。把一千现的,交点了客栈账房里存下,随时作为零用。三张票子,赶忙封了一张,写一封信,打发跟人中最亲信的,送到那随员处,取了回片,随后再去拜那随员,晓得收到无误。
这第二次见那随员,自然更亲热关切,不必摹写。陈膏芝静候消息,就日日在栈房里照旧吃烟,真个守着丁忧的体制,从不出来逛一逛,免不得有点应酬,至多晚上十点钟,才能上一上一品香的番菜馆。这又是他烟瘾大、来得懒的原故。一连等了十天,那一天上灯时候,打听那随员公事已完,人在栈里,想坐了马车又去会他,转眼来喊喊三个跟人,一个都喊不应。问了茶房,支吾不答。到开晚饭时,三个人掩了回来。陈膏芝原是一些火性没有,也不说起。三个人伺候着晚饭,倒向陈膏芝回道:“方才小的们在四马路青莲阁吃茶,像是瞥着了赵二爷一眼,没有看得真,就在人堆里挤过了,相貌实在是像。”陈膏芝听说道:“他逃到上海来,也许有的,我明日要写信托地方官,请他移知上海县查访。一面见了那随员大人,也托他关照上海县呢。明日上午,打听随员大人在家,我可要去拜的。你们不许再一齐走开。”晚饭过后,陈膏芝又去过瘾,两个跟班要轮流伺候打烟,还有一个闲得无事,仍旧溜了出去。约莫十一点钟茶房送进一封信来,拆开一看,正是那随员的,上面说:“明日午后两点钟,请过我有要话面谈。”
偏偏到了第二日,迟去了一个钟头,等了半天回来,回来了又去,三翻四覆,弄到晚上一点钟才见了面。这日陈膏芝的烟瘾就没有过,好那随员又急于要睡了,第三天还须跟着钦差有事,便草草的说了几句话。内中有一句,叫陈膏芝再凑个一千块钱。陈膏芝也只胡里胡涂听了这一句,什么话都没有弄清,只以为事情打点妥当,满心欢喜回栈想着,叫那出去的一个跟人,明早再封一千块的票子去。于是先过足了瘾,写上了信;又想起在虹口靶子路借一个广东花园里请请那随员,就另外写了一封借花园的信,说定后日这一天;又写了几副帖子,打算隔夜交代,第二日一并照办。等到写完想完,天色已亮,从新呼了几口烟,就脱衣而睡。
第二日早上,那随员叫人拿片子来催信,出去的一个跟人仍没有回,在栈的两个跟人也是睡了。茶房代收片子,代付回片而去。接着又来催问两次,那跟人才起来,要推醒陈膏芝,那里推得醒,一直到太阳落西,房里已上了自来火灯,还要翻身,好容易推醒了。回明其事,只才猛然想着,问:“你们那伙计回来没有?”说是还没回来。陈膏芝两眼朦胧的笑道:“上海不是好地方,一出去就被女人迷住了,快些打水点烟灯,我自己套车出去。”两个跟人先起来就打好二十几个大烟泡,装上五六支枪,等洗过脸,拈了一点干茶食吃下,便又躺下呼呼呼的吸到一个钟头。
吸烟的当口,两个跟人说道:“某人出去了一夜一天,老爷疑心他被女人迷住,小的们想,上海街上的巡捕多,疑心不要他倒被巡捕抓了去,生头生脑的人,是说不定的。老爷,可发打发茶房去看?”陈膏芝又笑道:“这个未必,喊了茶房来,姑且叫他去问问也好。”茶房来了说道:“这从那里问起?”两个跟人便说:“你们总熟悉,可以问得。问出来,老爷先赏你们几块钱就是了。”茶房听讲有钱,乐得糊弄一下说:“让我们到新巡捕房、老巡捕房、虹口的巡捕房,都去问一声罢。”两个跟人道:“上海可真不好瞎走的,巡捕房就有这许多。”茶房又说:“巡捕房问信,也是要花两个小钱,三处也花得不多,有够三四块钱,我们本地人就可以使得,先请老爷给了我们,回来再讨老爷的赏。”陈膏芝道:“就快付他四块钱,我烟吃完了,要上马车了。这虹口的信,就叫茶房顺便带去,不许误事。这随员大人的信,只好我亲自交去。你们跟我一个人,一个在栈里候着。”说时再把信一看,知道钱票还没有封入,就匆匆忙忙去开枕箱,开了又去开小皮箱,翻出多少衣裳东西来。一个跟人在马车上等候,一个捡水烟袋送帽笼出去,回转来说:“老爷这是做甚?衣包早已在车子上了。”陈膏芝说:“不是衣包呀。”要知不是衣包是什么,看完,又请再看下回。
第二十四回 黄绣球劝导学生 李太史进谈公事
话说陈膏芝开检衣箱,要取出一千块的钱票子,带出门去,谁知竟翻检不着,又在枕头箱、烟具箱各处摸索了一回,通身没有,当时心上一呆,重新坐到牀上,瞪着两只眼睛,仔细一想,说道:“哼!哼!这又一定是你们伙计偷了去了,怪道他一出去,就是头两夜不回栈房,还当了得,待我即去拜了随员大人,托他报窃。这三千块钱,却是我的血本,怎样好叫他享用?他的良心,倒也好狠,便一古脑儿偷了去。”说着就匆匆忙忙上马车出门而去。
来到两随员栈房里一问,那随员大人将将前脚动身,行李已上了轮船,人也出了栈房。赶到轮船上去问,却好问着了,得以见面。那随员听到陈膏芝说失去钱票的事,竟不相信,只道是说大话,推托不肯,岂有被用人偷去三四千块钱,一些儿不知?用人出去了两三夜,也不查问查问?此时分明晓得我要动身,拿此假话搪塞。心上着实不高兴,便对陈膏芝道:“老兄破财,也是兄弟的财运不好,不必再谈,没有工夫再同老兄闲叙。承借的那一千块钱,可惜已用散了,等兄弟此番到别处去,张罗到手,一定奉还老兄。老兄是三千五千,失去了不算什么,譬如在上海逛了窑子,就结了,有个什么说的?”说罢大笑,就有端茶碗送客的意思。陈膏芝什么话都没有说进,其时正在晚上,轮船上闹烘烘的,不能久留,不觉垂头丧气而回。回来就望牀上一躺,开起烟灯,同他那用人叽哩咕噜说了又骂,骂了又说,说定不出个主意,便胡里胡涂,又在牀上睡着了。睡到半夜,忽然又坐起来,想到家中才丢了万把还未破案,如今又丢了三千,怎样好回去见得太太的面?身在客边,所剩在栈中账房里,还存得几百块钱,随员是走了,谋望不成,若再把这几百块用个干净,更反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不如趁早回去,在太太面前只说都应酬了钦差随员,慢慢的听候差使的消息,太太从那里去对证?差使望不到,太太也只好说是认个晦气罢了。想定了便睡不着。
挨到天明,喊起了用人,说:“今日我们收拾回去,不要再在上海闲住了。”他用人一齐说道:“老爷难道白丢了三千块钱,也不追问?既然猜着是我们伙计偷去的,也该报出去,到底查一查。照这样一万八千的都丢了不问,老爷家里还有多少家私?小的们倒有些不懂。”陈膏芝衔着一口烟,叹了口气,说道:“那忘八蛋的,既然偷了去已隔了两三天,怕不已经跑掉了,他还在上海等我们去捉吗?上海地方说声有了钱,望外国一跑都很容易,晓得他这两三天功夫,已到了那一国,那里去查?或是回去把那太太所失的东西,吃住了本地地方官,还可望他赔个一半。这三千,问都不必问的为是。”那两个用人听说如此,又道:“早晓得老爷这样大方,小的们就先下手偷了。如今被那个伙计一人受用,小的们倒不甘心,我们是要到庄上去,问那票子是怎样拿去的?”陈膏芝道:“你们去问一声也好,问了回来,我们就同栈房里算算帐,作速动身。”果然那用人同到庄上一问,说头一晚打过票子之后,第二天早上,就将票子兑了现洋而去,说是贵上去买洋货送钦差大人,做门包使费用的。怎么贵上并不晓得?我们号上只认得他是贵上的跟人,头一晚的票子,贵上就交代在他手里接收,因此不疑心于他,这可不与小号相干。”问的人没得话说,回来告诉了陈膏芝。
陈膏芝道:“何如?我原说不必去问,如今他是取了钱跑掉了,我还为这事寻死不成?快快回去再说,不然,连剩的几百块又要飞了,只怕我们要流落在上海推东洋车子呢。”他用人不觉笑起来道:“这个不要说老爷推不动,连小的们也干不来。既然老爷说要回去,就同栈房里算清了帐,将那所存的搬了进来。”不多一刻,开了一篇帐,捧了几百块钱交代陈膏芝。陈膏芝说:“我们也去买点东西,带回家去,再顺便到虹口去回报一声,说客是不请了,谢谢他们,叫他们免得怪我。”当时用人领命,伺候过足了瘾,把行李挑上了小轮船,写了一间大菜间的船舱。收拾停妥,叫一个用人看着,带了一个用人,仍旧雇了马车,一路买东西。到虹口,随即上船而去。
看官,你道陈膏芝这件事何以这样胡涂?又何以这样舍得?其中却有个原故,都是吃烟误事。当日陈膏芝一到上海,在庄上打了汇票款子,将一千送与随员,一千交代栈房,其余两千一千的两张票子,随手就交给那跟去的人,踹在怀里,回来竟主仆二人都已忘记。主人既没有问起,用人也没有交出。及至那用人出去一天一夜,陈膏芝仍旧想不着,只当已放在箱子里了。后来在箱子里翻不到,心上才记起这么一回事来,暗暗晓得是自己失手,不肯自认疏忽,情愿吃亏,只却是富贵公子任性执拗的脾气,也是陈膏芝应该败家,就这样鬼摸了头似的马马虎虎过去。
话分两头,却说那拐了钱票子去的用人,名叫陈贵,自从那日同他伙计们在青莲阁吃茶,惚惚在人丛中遇见偷首饰的赵喜,回来曾与主人谈起。随后这陈贵又独自一人,溜到马路上游玩,恰好又劈面看见赵喜。赵喜还要躲避,被陈贵喊住。赵喜不免心虚,生出一计,说:“我有马车,在转弯角子上,可一同坐了去看戏。”说时便朝前疾走,意在脱逃,却被陈贵紧紧跟着,走了半天,装着寻不见马车,将陈贵邀入一家烟馆里,开了张灯。陈贵怕他又要脱身,开口便问他所做的事。赵喜却一口承认,便道:“你我好弟兄,我如今已同菱子成了家,住在上海,想要开一个洋货字号,我就请你在号里做个挡手,岂不比跟官做奴才强上十倍?你若是合意,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可请到我相好的家去,同你细细的谈谈。”陈贵此时听了,还想探明赵喜的踪迹情形,要去报与主人,存个将计就计的意思,便道:“贵相知在那里?能够瞻仰瞻仰是极好的。这烟大家不会吃,我们就去罢。”说着在腰里去摸钱会钞,一摸却摸着了两张纸,拿出来一看,心上明白,是老爷交代他的两张票子,忘记了交还老爷,赶紧仍踹到怀里。
赵喜已会了灯钱,引他到了一家堂子里,进门就叫摆酒。陈贵是初开眼界,登时吃酒豁拳,看着叫局来的妓女,挤满了一屋子,吃到乐不可支,大有醉意,赵喜早就设下圈套,送他到一个妓女处歇宿。次日张眼看来,想着个中滋味,倒着实有些贪恋。未及起牀,赵喜已奔了来替他道喜,说:“这是要马上摆喜酒,请媒人的。”陈贵一想身边无钱,昨日的两张票子是万不能用。在怀里摸了摸,幸亏还不曾失去,便对赵喜道:“我是一个大都没有,要末你肯借我。”赵喜道:“这是小事,我就先借你一百块。”便取出几张五块头十块头的钞票,替他付了下脚,又叫摆个双台。那妓女道:“还要看个两桌牌才好。大清老早的,酒席也没有吃得这样早,看了两桌牌下来,时候正好。陈老爷也要去再请两个客来,闹热闹热。”这个当口,陈贵闹开了心,意下一动,想着赵喜既然拉拢我,又碰把怀里有这三千块钱,本未不是有心偷的,是无意中带出来,可算得一件巧事,何不竟同赵喜说明,出个主意,我俩合做一个大点的生意。上海是外国世界,一向听得人说,有钱在上海使用,一时查不清的。况且我那老爷是个昏蛋,要查也没处可查,落得借他的一用。等我发了财再去还他不迟。便拉了赵喜,到后房间,说知其事。赵喜惊问之下,说:“如此赶快去把现洋提出,上海要躲过一躲。恰为我有个东洋庄的生意,今晚恰有东洋公司船要开,我同你去兑回这三千块,在这里吃过酒,即晚动身,上东洋走上一遭,切勿走漏消息。”
计议之后,二人托故出门,兑了现洋,送至赵喜所住的一个处在,安排停当,仍到堂子里看牌吃酒,一面吃,一面商量。晚上又同到赵喜家中,果然菱子也见了面。此时陈贵利令智昏,又被赵喜笼络,赵喜是怕放了他,坏自己的事,陈贵也怕离了赵喜,发不了财,当晚匆匆忙忙,果然上了东洋公司船。妙在陈膏芝一连几日,本不追问,竟是他二人的运气。后话暂且搁起。
再说黄通理、黄绣球两处学堂,既已开办,一天一天的兴旺出来。过了几个月,到第二天年春末夏初,调查地方上的学堂,有官办,有民立,陆陆续续,也不下三四处,总不及黄氏夫妇所办的顶真切实。始而还有人论长论短,后来也相安无事。毕太太又在女学堂里附设了一所医院。有些女学生在功课之外,就跟着毕太太学医。黄绣球更是早晚用功,尽心教授。黄通理编出来的唱歌教科书,出了百十种,一时书坊里各处翻刻,十分通行,连官办的学堂,也买来作为课本。有几种课本讲体育的,极其有用,学生们读了,学生们的父兄看了,都晓得一个人不论男女,要讲究卫生的功夫,卫生乃是强种之本,能够卫生,才能够懂得体育的道理,从体育上再引到德育上去,自然聪明强固,器识不凡,不至于流入庸暗一路。黄氏夫妇教子弟们,却就抱定了这个宗旨,只求由近及远,由浅入深,大半还是靠着演说为多,所以那些学生们容易领会。半年以内,从黄氏家塾里出来的,固然个个英才,从城西女学堂出来的,也个个有点普通学问,不像寻常一班女孩子,只是娇生惯养,养成功只会做人家奴婢的材料,成个粉骷髅、臭皮囊了。
话休烦絮,却说当时那新任官府,年已半百,膝下无儿,所生一位小姐,异常疼爱,平时打扮男装,当做儿子一般看待。上了十岁,并没有裹脚穿耳朵,平时派了一个跟班,跟着在衙前衙后闲逛,俨如一位公子模样,看不出他是小姐,一来年纪幼小,二来本是男孩子装束,衙门里上上下下,又都是少爷称呼,因此人家都辨不清。有一天,这位小姐逛到街上,看见些孩子约莫同自己差不多大小,三个一排,两个一排的过去,认是唱戏的小戏子,就顽皮笑脸的指着这些孩子们说道:“哙!你们上那儿唱戏?让我去瞧瞧。”跟的人连忙止住道:“少爷不要瞎说,这是学堂里念书的学生呀。”那学生当中,早听见了这位小姐的话,回说:“你才是戏子呢。”那小姐并不在意,跟的人却上前把那回说的人打了一记。于是那些学生们都站住不依,嘴里分辩了几句。小姐见他跟班闹出事来,就拉了他跟班回头便跑。那跟班搀着小姐,三跨两步,跑回衙门。
这里学生们,原来都是女的,内中一个学生,被那跟班扑了一下,也不觉得,说过几句,大家走开。走到学堂里,学生们告诉了黄绣球。黄绣球想了想,这种小事,无须查问,只劝慰了学生一番,道:“是各处的学堂风气,动不动走到街上同人家口角冲突,问其所以然,无非是人家少见多怪,嘴头轻薄而起。这些少见多怪的人,譬如一群狗,碰着人乱喊乱叫,人若是弄急了他,说不定他就乱咬,所以碰着这种人,只有远开他的一法。有个什么计较?我们学堂里的人走出去,更比别人不同,先要自己不失身份,便是人家先来惹我们,我们自己想来,要错在自己,固然不可不认个错;错在人家,也只好平心静气的忍了过去,断不可同那错的人一般见识,当时闹起来。如今有些学堂里学生,或是闹戏园,或是闹茶馆,每至约取了多少人,争长论短,甚而因此挟制教习,挟制官府,这个里头,不必问是非曲直,先忘了做学生的人格,同那野蛮不学的人一样,便算争赢了,得了上风,也譬如人去打狗,打跑了几只狗,有什么威风?反落得一个粗暴的名气。大凡做学生的,原要讲合群,原要有尚武的精神,不可委靡不振。但合群是大家同心同德,担任学界义务的说法,不是三五成群,靠着人多,动辄出言生事,学那下等人的派头;尚武是要有志气发愤做人,各人立定志气,干各人的事,不肯推诿落了人后,处处把精神打起,才显得是有用之才。若是认错了宗旨,只当是嘴里吵得过人、手里打得过人,这不成了一个光棍?又好比走江湖卖武艺的了,还算什么学生?如今你们好端端的走路,却被人家欺侮了去,论事原是委屈的,然而这个意外的委屈,真好比碰着了疯狗,给他咬了一下,只算一时晦气罢了。以后你们打学堂进出,不要三个五个走在一堆,人家就不碍眼,没有闲话说了。”学生们听黄绣球这番议论,都也不响。
恰好李太史的夫人李振中在座,听了十分佩服。其时李太史正请假出京,住在家里,李振中回去,就把那佩服黄绣球的话,无意中同李太史说了。李太史心中倒很有些不平,说:“地方官的奴才,就敢这般放肆,欺侮小孩子们?虽则黄绣球约束自己的学生,不叫多事,却是此风断不可长。两三天后,这官正有公事,请我们吃酒会议,我趁便要说一声,好让他也儆戒儆戒他的奴才,免得日后作威作福,弄出大事来。”李振中道:“闻得这个官,人尚开通,比前任着实能够办事,究竟他那官办的学堂怎样情形,你可打听些。至于这以过的事,似乎不必提及。他请你们吃酒,所议的是什么事?倘然不相干,不去也罢。”李太史道:“无非是为筹款的事。我本想不去,几位朋友说,要还他一个面子,去走一趟。好在去了跟着大家说话,我也不肯自出主意。”李振中道:“这却不然,要看他筹的什么款,说的什么话,如果于地方上有益,说得有情理,自然应该赞成他,否则就当面回绝干净,不要两面敷衍,找些事情在身上。”李太史道:“我原就是这个意思。”
过了两三天,李太史去拜了那官。请到花厅上,只见在座的都是那官的同寅,绅士才来了一位。坐定送茶,寒暄几句,陆续到齐。除了官场,绅衿共是五人。五人当中,有一个是新近从北洋回来,年纪极轻,气象极阔,却与李太史不甚相熟。彼此谈了一回,话不投机,几乎抬杠。那官一看不对,就叫摆起酒席,分为两桌。送酒的时候,让李太史同这年轻的人各据一个首席,这才各就坐位,讲到正文。要知所讲正文如何,下回接叙。
第二十五回 添学校改拆祠堂 为爱女托荐师傅
话说那官与各绅士入席之后,讲到正文,并不甚为筹款劝捐是要把一个祠堂拆卸翻造,改做学堂的事。这祠堂原是公中建造,奉祀兵燹时地方上殉难的官绅,几十年来,或已另建专祠,或已由各家子孙祀入家庙。起初还由地方官春秋主祭,后来也渐渐废了,成为虚设。内中的房屋基址,却还宽大,徒然糟蹋,没有用处。如今正须广开学堂,经费有限,所以想就此改造。但这祠堂虽是公中之产,不能不与绅士商量。内中还有几位后代式微的,既无专祠,又未曾移奉家庙,不妨并入昭忠乡贤等祠。
当时那官在席上将此话说知,请教大众。凑巧这席上五位绅士,多没有他先辈在此祠内。第一个那年轻首坐的说道:“这祠是奉旨建造,既然改动,仍须禀明上司,入奏请旨,官不能擅动,我们绅士,更不能作主。”那官道:“理应如此,不过先问问诸位,要拜托诸位,向各家子孙通知一声,然后由我具详上司,想来没有不准的。”那年轻的又道:“我无多日耽搁,仍往北洋,此事请在座诸公费心了罢。”大家便都说:“这是容易,等我们去寻了各家子孙通知此意。老公祖一面具详上司,上头没有不准的,难道底下还有什么?”那官道:“因为这祠有奉祀地方上的乡先生在内,所以兄弟不能不借重诸位领袖,同那乡先生的子孙说明。既承诸位肯费心,就请查一查,现在有几家子孙?在于何处?将来移奉牌位到昭忠乡贤祠去,自当传礼房通知他们,并不要他们费用分文。”各人同声称是,惟有李太史始终没有搭牙,并非不以此事为然,是看不过那年轻的气焰,起先就同他说话说抢了,因此不愿开口。
等到席散送客,李太史却落后一步,先问那年轻的是何等样人。约略的谈了几句,说到办学堂为当今急务,固然越多越好,外间风气未开,正靠着官府提倡,今日议的这事,实在不错。那官也问道:“闻得外头男学堂倒没有人兴起,只有个女学堂办得很好,说是一位老明经黄通理的夫人所办,虽也具过禀,立过案,因为他是女人经理,所以也不曾去考察过,大约不过教女孩子们认认字、学学针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也没有什么流弊,倒还安安顿顿。”李太史道:“这女学堂,全是黄夫人同他一个换帖姊妹叫做毕去柔的两人创立,经费也是两人承当,程度规模十分完备,丝毫没有学堂的习气,所以开了将近年把,好像还默默无闻。”那官又问道:“他这个里头,难道就是黄夫人同姓毕的吗?”李太史道:“他里头人是很多,大主脑却是黄夫人一个,其余还有几家眷属,便是贱内也在其内。”那官道:“尊夫人也在内,可见都是一班闺阁名流,自然做出事来与众不同。兄弟有个小女,今年也十一岁了,自幼为他祖母钟爱,兄弟现在五十望外,只有这个女儿,他娘又不免纵容些,弄得顽皮不堪。”正说间,他这小姐从前面走过。那官就喊住了,叫来拜见李伯伯。这位小姐便大踏步上来作了一揖,回头就跑了开去。
李太史道:“令媛竟当作令郎打扮,若不说破,真看不出来。”那官道:“如今正讲究小脚放大脚,所以也不替他裹,实在他娘过于溺爱。依兄弟之见,也想叫他上上学堂,或是请个女师傅进来,教他念两年书,可惜公事太忙,没有功夫料理到此。”李太史道:“这话真正高明。大凡子弟们,不论男女,都不可过于溺爱。当今女学发达之时,教导女孩子们,更要同男孩子一样。况且像老公祖的千金少姐,尤其是地方上,一班正经女孩子的表率,平日虽然不出衙门,自应该在衙门里也读读书。”那官道:“说来见笑,小女偏喜在衙门外头顽耍,他娘是纵容惯了,兄弟又管不到,除了叫他上学,没有别法。”李太史道:“小孩子们性情活泼,也不能苦苦的拘束他,就是在衙门外头散步散步,十一二岁的小姐们,又打扮男装,却不要紧,不过要跟的人时常提防。说起来倒有一句话,不敢不申明了。前日就是那女学堂里有几个十一二、十二三岁的学生结伴上学,碰着贵价带了令媛。看见他们,令媛说了一句顽话。那些学生也回了一句顽话,只都是小孩子脾气。不想带着的那位贵价,走上去就打人。那些女学生不敢分辩,走到学堂里告诉了师傅。那师傅黄夫人,自把这些女学生劝勉了一番,不许生事。当时贱内亲耳听见,回来同兄弟说起。已过之事,老公祖也不必问,以后吩咐谨慎些就是了。”
那官听说,便叫了他那小姐,问:“前日跟的是谁?”传上来大骂了一顿,又吩咐宅门内外的人,以后不许让小姐出去。回头又对李太史道:“这话承情得很,兄弟那里晓得有这些事?千万请老兄回府,告诉尊夫人,请尊夫人在那学堂里说句好话,兄弟这里一定要把那混帐东西,撵他回家,一面能够托尊夫人荐个好好的女师傅来,最好多出些束修,在衙门内室旁屋,另外收拾两间屋子,做个书房。服伺的老妈子以及饭食供应,都由上房出钱。女师傅若是自己有小姐带进来做个伴,也可使得。兄弟不放心叫小女出去,不然,就叫他进那女学堂。有尊夫人在内,还怕没个照应?只是小女太觉顽皮,贱内又十分护弄,不如请个女师傅,不但小女有人管束,连贱内也可陶熔陶熔。”李太史忙道:“这好极了,兄弟出去商酌些,有了人就来送信。至于那贵价既然申饬过了,可以了事。兄弟不该饶舌,还请看在区区面上,留他一个地步。若把兄弟一句话,砸破他的饭碗,叫兄弟怎样安心?”那官随即又叫了这个管家上来谢过李太史。
李太史告辞而去。回家将这日议事及托他荐女师傅的话,同李振中说知。李振中又同黄绣球、毕太太各人去说,先说荐女师傅,各人颇费踌躇,一则学堂里的同志闺秀,如胡进欧、文毓贤、吴淑英、吴淑美诸位都有不便,以外竟无人可以膺此职任。论程度,像王老娘、曹新姑两人之中,尽有一人可以去得,但是王老娘究竟年纪太大,曹新姑是不能离开王老娘,而且衙门当中,究竟不是此二人合宜的所在。大家想了一回,也就搁起。
且说那祠堂的事,外面查了一查,除去有专祠有家庙的几家,都还兴盛,说出去都无可无不可。那没有专祠家庙的,共是五家,这五家,有一家只有一个孙子,年纪才七八岁,上头并没有了父母;有一家,一个儿子已改了做生意,经商在外;下余的三家,家中都只有女流,每家一个女孩子、两三个女孩子的不等。去告诉了他们这件事,他们这当中都不闻不问,偏是那三家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在黄绣球女学堂里,年纪虽小,意识开通,说:“把祠堂改为学堂,极是好事。祠堂尽私德,学堂任公德,公德不明,私德就不能表现。况且仍旧把牌位移奉昭忠先贤两祠,不废香火,更于私德无碍,有何不可?”于是查了之后,就照着多数的意见,回复那官。
那官果然详禀上司,允准出奏,皇上家自然也没有不准的,几个月里头,就把祠堂牌位,分别移开,收拾房子,改作中学堂。往前把书院所改的,做了小学堂,因为小学堂容的人数多。这祠堂房子略小,只可容一二十名学额,故留为小学升途,做了中学。一时这中学添筹经费、议定章程、延聘教习,都是那地方官办理。这官久闻黄通理夫妇办家塾、办女学堂的名气,几次三番托人来邀请黄通理,帮着商议,且有推黄通理做经理的意思。黄通理总因是官办名目,托词不去。
张开化张先生却暗中怂慂着,说:“这位本官,人倒可与有为,单看他把祠堂就能改做学堂,安置得妥妥贴贴,已经非同流俗。又能慕你老人家的名,再三敦请,你老是热心教育的人,岂可始终推托,辜负他一片好意?他原是培植我们村上的人,你老一去,也是尽我们村上学界的义务,爱我们村上大众的同胞,没有这官来请,还要把你老的抱负本领渐渐推广出去,那有遇此机会,倒执意退让的道理?我张开化还想跟着你老有个什么用我的处在,难不成竟叫我失望吗?”
黄通理听张先生前半截的话,还在那里自思自想,不甚关心。听到后来张先生也巴望做事,才激动了心,说:“老张,我们开了这家塾同女学堂,你是晓得的,已经忙个不了,时时刻刻恐怕放弃责任。起先没有开办,只当是一年半载,立定基础,可以扩充。如今看来,就很不容易。自己担任的事,说不得闷着头竭力的去干,自问才情,再不能兼干第二桩,所以踌躇不肯答应他,心上不是不想烈烈轰轰,立刻把我们村上变做一片文明之场。可是古人说的『欲速则不达』,又道『其进锐者其退速』,如今各处办学堂的,都标着一个速成的名目,横着一条速成的心思,我想中国自古教学的法子,既有年限,如今泰西各国教学的法子,也有阶级次序,这速成一科,原是从权的办法,细搂起情理来,不怕人是绝顶聪明,那有个一年半载就能当得一个成字?我们现在教蒙学,尤其要专心耐久,果真把我们这家塾女学堂两处小孩子都陶熔出来,就算养成了几十个教员。先有了教员,再分出无数学堂来,便不怕学务不兴,也不至有种种弊病。看似功夫迟些,却是一发达,就同一树花似的,一齐开了,岂不彬彬茂盛?现在开学堂不难,难在得几个完全教员。假使当教员的不合程度,虽然认真,也不免事劳功半。况且风气初开,习俗未化,从前讲学问的人,不是太高,便是太低,高的近乎迂阔,低的更多腐败。我们村上又向来腐败到极处,非一时所能转移。若是各人肯以国民自任,结成团体,晓得地方自治主义,那事就好办了。一沾了『官办』两字,便算那官真正实心,托付了我,我也不恤人言,尽力承办。究竟事既当官,地方上的人,不问谁,都可插一只脚,开一张嘴,弄得不好,连官也不得安逸,说不定三个五个月,事情还没有头绪,官倒调开了。后来的能够保存,总不能够没些更动。万一竟同前任反对,从中那些插脚张嘴的人,再加上些倾轧,可就一败难成。虽说添一番阻力,必定长一番新机,到底闹得乱糟糟,有损无益。”
黄通理话未说完,张先生洗耳拱听,旁边毕太太说:“这其中微有不同,如其是官办照例的事,像那书院改的学堂,我们自可不必过问,这回却是特别的举动,那祠堂里先辈的后裔,又恰恰都在我们女学堂,听他们所讲公德私德的几句话,很是明白。通理先生,就看在这几个女学生分上,不要推辞。”黄绣球道:“我家通理做事,说有这种迟迟疑疑。他偏不是请我,不是改女学堂,若是请我去开女学堂,我不管他事情如何,既请教到我,我总肯去的。何况这是分内应当去办的事,那里顾虑得许多?你不记得你从前何等愤激,如今变成了这般畏缩,再歇几年,怕你连这家塾还不高兴开呢。”黄通理只笑而不言。
毕太太道:“可惜妹妹万不能丢了自己的学堂,应聘去教那官的小姐,此外就实在无人可荐,这也是打通我们学界的机关,不可错过,总得替他想出一个人来。”黄通理便道:“就是这句话呀,我这家塾,也急切少个替手,怎样又好去接那中学堂?断无把自己已成的丢开,又去办初创的。不过我总还分得开来。绣球,他是我一只大帮手,断不能叫他进那衙门里去的。让我明日就去见了那官,请他将小姐交给绣球,到学堂里来。”黄绣球、毕太太同声说好。张先生不觉的笑道:“从今我们村上,一定应着黄大嫂子的话,可以绣出光彩来了,好叫别处人看热闹,看得眼花缭乱,这才快乐呢。”
大家说过之后,到了第二天,黄通理果真到那官府中拜见。那官两三次来请黄通理未去,原想行个先施之礼,只因事多耽搁。这日闻说黄通理到来,随即邀入相见,着实叙了些仰慕佩服的话,然后说道:“拿祠堂改办学堂,一切经费章程都大略议定,经费虽不能多,总叫常年足敷开支,一面再加筹划,积成的款。惟是章程怕有什么不妥不好之处,要拜托你通理先生悉心参酌。一向听得尊夫人办的女学堂,有条有理,都是先生从中主持;又听得先生府上设立家塾,教法极好,所编的教科书,如今各处风行,称为善本,可见先生大才,为一乡之望。不过同先生少亲近些,今日幸蒙光临,当面领教。”黄通理只是谦谢不遑,看他的章程底稿,也就是寻常普通办法,果然经费足,办得好,事却不难,一时且不肯承任,用话支吾开了。
渐渐的引到李太史所说,要替他小姐请一位女师傅。那官道:“这事能够费心更好。”黄通理便将难得其人的情形说知,又言:“提倡女学,正是美事。晚生家所办的女学堂,还不十分腐败。在内办事的,也都是乡绅眷属,没有弊端,若请令媛小姐到堂读书,显得格外体面。那些地方上的女孩子,更必闻风鼓舞,只要打发老妈子,早晚接送,在学堂里,都是几位奶奶小姐亲自照应,大可放心,并不收什么束修。”那官道:“小女一向给他娇养惯了,尊处的学堂,觉得路太远些,既然承情,何不在那乡绅眷属当中举荐一位,请到我衙内设帐?如嫌不便,就早上用轿子接来,下午用轿子送回。小孩子初次开蒙,那里望他能领会什么?不过带着叫贱内也听听看看,开发点知识,这倒是兄弟的实情。”
黄通理听说这话,心上大喜,便道:“这就等晚生回去,告诉贱内,代邀那姓毕的毕太太,早晚到衙门里来,见见这里太太,另外商议。至于中学堂的事,晚生把章程也带去细看一回,再来请示。经理一席,实在不能承当。”那官道:“这是必须借重,先生如果分身不开,也请举荐一个人。贵地方上人才虽多,究竟能担任学务的,兄弟不很深知。却不比从前书院请山长,只顾情面声望的事。兄弟虽是俗吏,还明白这一层的。”黄通理不觉大为敬服,答应起身,说:“老公祖如此通达高明,真乃地方幸福,晚生那容不竭力效劳?一准等明日回复上来,贱内也一准明日过来给太太请安。”那官送出黄通理后,进了上房,也与他太太说了。下文怎样,再看下回。
第二十六回 好官得力内外打通 秀才谈心情形可笑
话说黄绣球同毕太太,等黄通理回家说了一番,都道:“难得有这样好官,自这官到任以来,也不看见有什么政绩,就是那书院所改的学堂,并无整作,同他此番所做的所说的,似乎不符,倒有些不解。”黄通理道:“这其中自有原故,无非是事情办在他的前头,一齐有人把持牵涉,不能操切更张,所以他要慢慢的另外生法。据这官的人品看来,却是当今黑暗世界上一盏明灯,能够照在我们村上,原是极好,只怕灯前遇着了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火光不定,或是竟被那风吹熄了,可就不妙。风比地方上的坏人,禁不住有几个坏人纠缠干预,便算好官,也难办事。我看这官,也是自己怕风,用心甚苦,所以前任已办的事,不肯急于改变,要自做一出戏,翻翻花样,这却是你要绣地球的原料,不可不去看看他这花样,裁量裁量。所虑的他怕风吹,我们轧进去,也碰着些风吹草动,所以我总迟疑。如今说不得了,我就在家塾挑选几个学生,请他再在别处,考选几个,升入他那中学堂。我仍情愿当个教习,不去充那经理。章程照着他的,也不替他更换。倒是你同毕大嫂子进去,怎样联络他太太,好叫这女学堂发达起来?”黄绣球道:“这个我自有道理。”毕太太笑说:“莫非又要装神托梦么?”王老娘、曹新姑在旁,都忍不住也笑了。王老娘又问:“这官是那里人?姓甚名谁?真正算得好官。”黄通理道:“他姓施,官名叫有功,是江苏籍贯,捐班出身,捐班里有这样人才,可想不到的。”
第二日,黄绣球果然同毕太太一早就进了这施有功的衙门。衙门里太太,原已预备有这两位女客到来,登时迎入上房。见那施有功的太太,年纪四十以外,举止应酬,落落大方,颇与黄绣球性情相合。当下一五一十,谈了许久。施太太又同毕太太说些广东、香港、澳门、葡萄牙以及西贡、槟榔屿、新嘉坡的风景,似乎都约略晓得。原来这施太太,自幼跟他父亲也到过广东、西洋一带,开过眼界,现在跟施有功做官到此,闷在衙门里,不料有黄绣球、毕太太这两人可以结交,话到投机,越谈越畅,不但把施小姐放心送到女学堂里去,还提起文毓贤、徐进明、胡进欧一班人,要叙会叙会,再分设几处女学堂。
黄绣球道:“地方不大,学堂倒也不在乎多,第一是难的任事得人;第二是难的费用经久。讲任事的人,我学堂里,将近两年以来,还挑得出几位,都肯担任义务;就是初下手,购买图书器具这笔款子,以及常年添补的钱,要筹得宽余。我们女学堂,不是有个陈老太太创捐了几百吊,又大家凑起来才开的?不然,我同毕姊姊,虽已花用千把,怕同宝塔一样,至今还不能合尖呢。”施太太问:“那个陈老太太可是本地方人?肯出几百吊捐入学堂,就难得了。”黄绣球便将陈老太太怎样怎样,述了一遍。施太太道:“便是陈膏芝的老太太么?闻得陈膏芝家自从他老太太故后,先被贼偷,后被拐骗,好端端一个人家,已拖得干干净净。至今他那窃案,移到上海县去,没有了结。他夫妇二人也病死在上海了。剩得一个儿子,不知去向。”黄绣球、毕太太同声叹息了一回。
施太太又问:“培植女孩子们,除了学堂,还有什么?”黄绣球道:“女孩子那样不与男孩子相同,是男孩子学得的本事,女孩子那样不应学?从来阴阳对待,只有阴能生阳,中国几千年积弊,反只扶阳抑阴。后来又起了缠脚的恶俗,弄得女人连路都难走,说是缠小了脚,娉婷好看,你想同是一个人,同是一双脚,何以女人的脚该缠小了,讨人好看的呢?岂非笑话!要讲叫小孩子个个读书,自然要叫女孩子不许缠脚,这是施老爷做得到,可以重申诰诫的。施太太,你问学堂之外第二件事,没有比此事要紧的了。”施太太问:“这样说来,你那学堂中,一定都收的大脚小姐,幸亏我小女脚也没裹,可以列入门墙。但如毕家嫂子,生长广东,所以是一双大脚,你黄嫂子看来竟是半路上放的,放掉脚有几年了?”黄绣球道:“为放这双脚,还在这衙门跪过公堂。”施太太听得诧异,毕太太代述了一番。
施太太便道:“你黄嫂子有这样的烈性,如今对着两位,不但自惭形秽,觉得也不能对付自己的女儿。从明日起,我也放掉了他,能够弄些人,到各街坊各乡镇,同讲乡约一般劝人都把脚放大,不是一件大好事吗?这个不是他们男子汉肯尽心竭力做的,让我请我家老爷再多出几张告示,把那告示编成白话,叫人家个个懂得,有能劝化女人放了脚的,绅衿人家不消去说,那经纪乡下人家,就重重的给他奖赏,这法子可好不好?”黄绣球道:“这是没有再好的了,我们已经拿这个法子用过,叫人装着女先儿,各处弹唱。”便又将王老娘、曹新姑一番故事说出。施太太听得更外稀奇,忙到签押房里去,告诉施有功。施有功也不知有此一重公案,甚为惊异,就对施太太说:“这黄氏夫妇,真是绝大人物,我那学堂同你女儿的事,一定去拜托他。”施太太当把劝放小脚,多设女学,女儿不妨送进他学堂里去,件件事都说了。出去与黄绣球毕太太,又谈论了好半天,尽一日之长,这才送出。
自此黄通理也应允了,兼任施有功所办的学堂教习。那考选的学生,都是经黄通理手取,另外便是从家塾中升送进去,最出色的,却是黄祸的儿子黄福,其次便是自己的小儿子黄权,一共足了二十名学额。
那时外面见衙门里老爷太太,同黄通理家内外来往,新立学堂,又单请黄通理教习,并带了黄权,不免已谣诼纷云,说施有功人不纯正。
一日,施太太带着他小姐,只坐一乘官轿来到黄绣球女学堂中。随即有文毓贤、胡进欧、徐进明、李振中、吴淑英、吴淑美诸位奶奶小姐或坐轿,或步行而来。原是预先约会了的,过路的人起先看见官太太的轿子,并没有旗锣伞扇,已觉奇怪,不意后头跟着又来了六七位,只当里面有什么稀罕之事。恰遇这日西门外唱草台戏,出西门看戏,个个要从这女学堂经过,于是一传两,两传三,说这里本来是观音庙,女太太们来做佛事是常有的,怎么官太太也夹在当中?就有些败类秀才,说入庙烧香应该官府要禁,那容官太太倒率领了一班女流知法犯法,我们何不进去奚发他一场?霎时间一倡百和,拥进几十个人。看门的出乎意料,没有提防,就拦阻不住。里头的太太、小姐们不知何事,吃了一惊。又是跟施太太去的二爷不好,摆起衙门架子,大嚷大骂,说要叫地保差人锁拿。那些拥到里面的人还不晓得是学堂,不是庙宇,听了不服,大家争闹。那二爷竟动蛮打人,打破了一个人的眼镜,这又搅海翻江,扭成一片,把施太太的轿子踢倒打碎。幸亏轿夫不在那儿,这二爷寡不敌众,要出来回衙门喊人,却被施太太喝住。闹的人见得了上风,又打碎轿子,才趁势一哄而散。施太太便向众位道歉,说:“不该坐这乘轿子,带这个家人。前日小女在街上顽耍,闻说也是跟的家人冒犯了这边女学生们,我家老爷就要办递解的,还是李翰林替他求下来。如今这个奴才,又在这边无理,真正可恨!”众位也道:“这都是我们地方上民俗野蛮,少见多怪,惊吓了夫人小姐,且请宽容,不必动气。”
施太太见着王老娘也在一旁解劝,不觉想起黄绣球的事好笑,便道:“这真是积世老婆婆,叫小女拜在老婆婆名下,做个干孙女儿,跟了讲讲说说,说着实有道理了。”王老娘一把搀住了施小姐说:“这个何敢?”问了施小姐是十一岁,又问名字,叫誉身,生得一表非凡,正是美如冠玉的奇男子,大家都上前夸赞,同在堂的一班女学生,也各叙一礼,十分亲爱。施小姐看见前日同他说顽话的那位学生,还去招陪了不是。
这日施太太同大家在学堂,分外畅谈,各学生就停课一天。黄绣球因为施誉身施小姐要初次开蒙,在堂里插不进班次,当真就交给了王老娘,托他专门带着施小姐,照着堂中教授演说的次序,独自教施小姐一人。每日只从饭后在衙门里送入学堂,下午五点钟领回。这施小姐本来聪明,又兼有同堂的耳濡目染,加以王老娘格外关切,自然日有进步。
施太太这日回衙之后,同施有功又商议了些,把那劝放小脚的告示果然贴出,托了黄通理、黄绣球、毕太太三人,分托文毓贤诸位同志,另设了几处演说会,添了几处女学堂。内中却多是张先生暗暗帮助。张先生在衙门口向有声势之人,所以地方上百姓听了些各处演说,始而虽觉奇闻,只因奉官开办,不敢喧哗,后来听惯了,也觉得入情入理,感化许多。添立的女学堂原都照着城西的办法,每处只收一二十人,安安静静。从中担任教育的,是文毓贤诸位。外面干事运动,除张先生外,还有黄绣球的兄弟复华。升入中学堂去的,黄福、黄权。那黄福、黄权,虽然都在年轻,自经黄通理盘弄了头两年工夫,出落得学问智识,高明过人,所以肄业学堂之外,能够兼任各务。
不上一年,那自由村上,居然布置整齐,免不得原还有些顽固党,阻挠百出,鼓弄风潮,却是下流社会的人,用了黄绣球演说开导的法子,不论男女,都已相安;上流社会当中,一由于李太史、胡孝廉及各家女学生的父兄均能竭力要挽回地方恶俗,开通文明风气;二由于本官施有功镇定有为,凡事为绅士办不到的,肯以官力帮助,官力不能强的,能够有演说的从中劝导。但只办事实心,任人专一,筹经费,不勒扣商贾,不浮加钱粮,这一半是官的贤能,一半也是功归实际开销不多,各人多不支薪工的原故。更好的,事事是讲求维新,人人都养成国民,却处处不沾染一点习气,即如学生并不作东西洋装,男女都不谈外国宗教,演说会犹如说大书的场子,只把些道理参着谈笑,叫上等社会听了,没有一句可以辩驳;下等愚蠢人听了,很有新鲜趣味;便是那守旧不堪的人,他也无从指摘。又好在是内地地方,耳闻的没有什么激烈话,目睹的没有什么轻薄事,日计不足,月计有余,先是官绅联络,后来官竟可以卧治。绅民当中有开通的,无不同心协力;有不肯开通的,也听其自然。总之不弄那新学的形式,只讲究义务精神,精神在乎各人自己奋发,义务也在乎各人自己承当,没有什么可挑剔、可反对的。大凡新学同旧学的冲突、官府同绅民的冲突、甚而至于新同新冲突、旧同旧冲突、官同官冲突、绅同绅冲突,都只坏在有形式,没有精神,又坏在讲专制,不讲共和。像这自由村上,自从得了施有功这官的夫妇,把黄通理夫妇的作用发达开来,真就花团锦簇,焕然一新,迥非前几年的模样。俗话说的“头难头难”,凡事初下手,无不吃力,只要难过了开头,以后把守得住,没有做不开的事情。人情少见多怪,若但嫌他怪得错,不叫他见得多,自然他怪之不已,从怪的上头,就闹出多少话把戏来,弄不清楚。如今黄通理、黄绣球历年做的事,都是慢慢的长人识见,把所有人家当作怪事的,一件件化为平淡,毫不露声露色。譬如养几十盘花,天天灌濯,自然开得香而且久,不是勉强烘出来的唐花,虽然好看,只隔得一夜,就枯的。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那施太太同黄绣球诸人,合了一群,也果然放去了脚。因在衙门里出入不便,暗地移到城西女学堂同他女儿施小姐在一起,早晚跟着听书听讲,只不出头露面。施有功做官的宦囊不多,施太太却自有些嫁资,历来未用,拿出来却用在这地方上了。地方上的人,也却晓得这位官太太的好意,无不佩服。内中又有那些败类秀才,说:“这位太太,做了官府的夫人,自身是个女流,反不见他施舍些到育婴堂清节堂去,只在这男女学堂里打混,终不过想我们读书人加他一个好名气。究竟像我们自从废了八股之后,年纪是大了,沾不着什么光,得不着什么好处。他学堂越开得多,我们处蒙馆的饭碗越弄得少。你看如今要买一本《百家姓》、《神童诗》都稀罕得很。虽然他出的主意、教的法子,不能说他不好,我觉得他同是一样的用钱,何不也想出一条路,用些在我们身上?”
那些秀才正在这般议论,可可遇见了张先生,就重新同张先生说了一遍。张先生听这议论,虽是立意胡涂,却也明白好歹,便邀了这样群秀才到一处坐下,说:“诸位讲的,也很有理。在下是公门中人,晓得什么?原不该同诸位辩驳。诸位恨的自己老大,学堂抢掉了蒙馆的饭碗,独不想诸位找着现在学堂课本,尽可仍旧授徒,何必定要那《百家姓》、《神童诗》?我看现出各种课本,并不深奥,怎样会不及《百家姓》那些书呢?至于开学堂的功德,教成子弟,就譬如种成一块熟田,年年收租,年年获利,田是越多越好,子弟也是越教越好。诸位就算自己来不及,总有子弟在后头,何不送进学堂去?三年五年,能够成立,好比把田交给子弟种了,也自然有饭把父兄吃,不愁饥杀。这是讲不长进的话。依愚见,诸位既是身列黉门,那有个除了《百家姓》、《神童诗》不会教蒙馆的?若是一不教蒙馆,二不叫子弟进如今的学堂,不但说己身从此受苦,就连子弟日后长成,能捧什么饭碗呢?”那些秀才又道:“我们都是做惯八股文章,教了一二十年蒙童,直到近两年来,才晓得教蒙童另有新法,然而迟了。看见如今的新出课本,也不是全然不懂,总不像百家姓神童诗顺口,一时灰懒,散了一节的馆,第二节就聚不起学生。书院又没得考了,想起来,并不是我们自误。我们这一辈的人,原都从八股得科甲成富贵的,落得运气不好,久困青衫,到了老大时候,改不成刀,换不出圈套,上不能怨父母,下不能怪师友,只可恨是二百几十年的风气,害了我们。张先生替我们想想,岂不可怜?”
张先生到此反无话可说,皱着眉头,相对了半天。那些秀才耸肩凸背,向张先生拱了拱手,踱了方步走开,有句叫“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就是这些秀才们情景。把这些秀才弄到这个地步,做书的也不能不服他一句话:是二百几十年的风气害了他们!难怪张先生当日只能皱眉头,不会答应别的话了。毕竟张先生怎样思量,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施老爷实心为地方 张先生誓愿开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