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绣球 - 第 6 页/共 10 页
王老娘、曹新姑二人,一抵一换的滔滔不绝,讲个未了。这一段原也讲得长些,讲的时候,恰好毕去柔毕太太的船拢到了岸,正对着王老娘们说书的场子。
毕太太停了船,打发人上岸雇挑夫。这人一去不来,毕太太到船头上等候,望见说书的是两个女人,便吩咐别的人看着船舱,她也上岸,挤在一群女人当中。略为一听,听听这说的书不是寻常所有,猜着一定有人指授。又端详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面目神气,不像是说大书唱弹词的。要仔细再听下去,那雇来的挑夫等得不耐烦,到毕太太身背后催道:“不要听了。”趁势朝前一望,顿然说道:“这分明是我从前住的隔壁两个觉迷庵里的尼姑,再像是没有了。”此话一出,毕太太不容心,也不开口。就有几个人附和着说:“是像极。”。内中有个和尚道:“说穿了的确是的。”旁边复华听见大家这般猜疑,晓得王老娘们不关心,是不听见的,又不好去关照,生怕当真闹穿了,一时急智,故意同人家口角起来,高声乱喊。那时听的人就走散一半,毕太太也下了船。不多时,毕太太跟着行李挑子,到了张先生家,自然有些安排询问的话,不必多叙。
却说张先生家因为黄通理家,也盼望毕太太来得许久,略将黄绣球这几个月里的近事,并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事,都说了。毕太太道:“我已见过这二人,听过她二人所说的书。”如此这般也说了一遍。当是就同到黄绣球处。
黄绣球开口说:“姊姊来得何以这样迟?”毕太太不接应这句,开口说:“妹妹做得何以这样新鲜?”黄绣球道:“新鲜是新鲜,你但听见张府上告诉你的新鲜事,不曾看见我的新鲜人呢。”毕太太道:“岂但已经看见你的新鲜人,而且已经听见你新鲜人说过书。”黄绣球道:“姊姊岂有此理,怎么来了,不到我家,也不到张先生家,在外面先住了几天?”毕太太道:“我是即刻才到的,何尝住在外面?”张先生接着把话说明。大家笑了。黄绣球回头问复华道:“既然如此,当时你倒不看见毕太太呢?”复华道:“听的女人,都近着王老娘们面前。我是在人背后老远的,听得人家议论,不去留心到女客身上。后来假意闹散场子,又远远的照应王老娘们回来,故此就不曾看见了。”于是毕太太,同张先生、黄氏夫妇们畅谈了一切,说是:“到家后病了几十天,到上海因事又耽搁了几十天,接着的信,正在病中,接不着的信,我是已到上海。在上海天天想动身,天天走不成,因此也就没有复信,迟到此刻才来,连自己都料不到的。”
这一夜谈的不久,第二日重新又大家叙谈。黄绣球指着王老娘们说道:“我自从做亲拜堂,照着派的俗礼,拜天地,拜神明,以后除了拜祖宗,这一双脚膝,将近二十年没有轻容易弯过一弯,为了她们二人,叫我下过几十回跪,磕过几百个头,当时我自己自认同发痴一样,至今也觉好笑。”王老娘挤着两只老花眼睛也笑迷迷的说道:“我们早晓得做人有这些道理,又同你们受这些乐境,不是我又说句旧话,像我这大年纪,早就成了菩萨,没有菩萨能让木头烂泥做了。”黄绣球、毕太太一齐鼓掌大笑。
毕太太又道:“到底菩萨是个骗人来东西,可以骗人到邪路上去,也可以骗人归入正路,你看这两位,到被你拿他骗成活菩萨了。袁子才的诗:『逢僧即拜僧,见佛我不拜。拜佛佛无知,拜僧僧现在。』这两句真有见解。妹妹,你是拜着了尼姑,倘或那天是和尚上门化缘,你可有什么法子到他?”说罢,又笑了一声,随即到黄通理家那后面新修的屋子里,看视一周。修得门窗整洁,髹漆光明。院子也铺平石板,一棵大树也剪得崭齐。楼上下桌椅书架,都摆好了,旁边还有两个天文仪、地球仪的架子。院子里廊檐下,罗列的各种花草。门窗内外,一律挂了帘子。这多是黄绣球同黄通理的布置。
黄通理道:“我在中间斋壁上同楼上当中一间,还做了两块匾额,斋壁上拟了四个字,叫『商旧培新』,楼上的拟了三个字,叫『多苦心』。朱夫子《鹅湖寺和陆子寿诗》:『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我是用他这个意思。向来总说朱夫子拘守心性之学,这两句却极其通达精细,看他在商量下着个『加』字,培养下着个『转』字,见得旧学不商量,就不能遂密,不遂密,就不成其为旧学,新知不培养,或觉得新不如旧,就知了也是皮毛,浮而不实,必定要培养起来,才觉得新知的好处转入深沉,于是新旧相辅,两不相离这个功夫。你道朱夫子,不是经了一生的体验说出来的吗?如今讲教育的风气,守旧的偏着旧学,头脑子里涨了一部高头讲章,开出口来《四书》《五经》,动起笔来『之乎者也』,问他的实在,连《四书》《五经》上的字,还十字有三字不识,讲起来,更是十字有九字不会讲了。等到拿笔写个字条,开头都装了『今夫、且夫』的字样,底下就连『之乎者也』都掉不清楚。从前看见人代人家带了一封开口的家信,是写给他父亲的,切记得他中间有两句话,问他自己的儿子,在家有没有错处的意思,叫『小犬之小犬,其寡过矣乎』,这种文真掉得可笑。带信的说,此人还是两榜名下。我也说若不是两榜同翰林们,那里掉得出『小犬之小犬』这样的文法呢?这样文法,莫非从旧学中出,弄得把孔明当作孔夫子的子孙,抱着大版《康熙字典》,说是的的刮刮宋朝的原版初印,不要讲邃密,可就疏忽荒唐,倒不成句话了。近来晓得这种荒唐疏忽,多是旧学所误。大家改了新学的口头禅,路得、鲁索、玛志尼、拿破仑,纷纷的议论不休;民约、民权、天演物竟,也纷纷的拉扯不清。这还是在上等一层。再下一层,一本拍尔马不曾读完全,爱、皮、西、提二十六个字母不曾拼会,只学了广东、香港、上海洋泾浜的几句外国话,就眼睛突出到额角上,说精通洋文洋话,能够讲究新学了。我曾经遇着这样一个人,他却会写几个洋字。有一天,他自己写他姓的一个『窦』字,他就在宝盖头下加了一个玉字。问他,他说:『我姓宝,这是省笔小写,怕的大写费事。』原来他不但不会写窦字,就当他自己原是姓宝呢。这种笑话,又是从新学中出。
“我们这家塾办起来,只先从蒙学初级入手,最要紧的,是撷取旧学精华,阐发新理新识。所以在旧学中,要淘汰了琐碎迂谬的一派,发出那博大明通的解说,新学家叫做改良,就是商酌尽善的话头。把旧学商酌尽善,参入新学的教科法子,你道可是不是呀?但是不论新旧,一个人总要吃得苦,从前只把三更灯火五更鸡,埋头在八股试帖小楷的各种事情,以为是能吃苦了。便是古来讲什么断齑画粥,教子成名,也不过希冀在一人的功名利达身上,还不是吃的有用之苦。却后来如范文正公,已能有先忧后乐的怀抱;欧阳文忠公,也做了一代名臣,都是从微贱时吃苦磨炼而出。如今号称志士的,才有心进学堂读书,或是开学堂教人读书,却又错认了自由宗旨,只图做的事随心所欲,说的话称口而谈,受不得一毫拘束,忍不住一点苦恼,往往为了学堂里的饭食菲薄,争闹挟制。不说是贪餍肥甘,同那膏粱子弟的习气,反拿了卫生的一片大道理,借口生风。殊不知进了一个学堂,只要看那学堂的科则程度,能否称我来学之意,能称的,我便安心受学;不能称的,应该早就不进这个学堂,自家也可发愤用功。难道那学堂天天有肥鱼大肉供给我,便算是个好学堂么?况且如今的学堂,说是培植人才,人才要有用于国,国非强种不能立,种非合群不能生,合群先要爱群,强种先要保种,怎样的保种才能保国?怎样的保国才算爱国?这其中委曲烦难,自有多少苦心苦力,要慢慢的从学堂陶铸到二十四分。本不单说敷衍了五年卒业,十年卒业,领个文凭,得个出身的话。你看哥仑布,不过一个穷人,单身万里,四度航海,才寻着一块新世界;玛志尼撑一只小船,绕过地球,冒了万死,三年功夫才开通太平洋航路;立温斯顿,探险到亚非利加洲的内地,进了沙漠,蒙了瘴疠,同那土蛮猛兽交斗,几十年不怕不怯,才能叫那非洲全境,归他英国所辟;俄皇大彼得,登了九五之位,还私换服式,杂在佣工当中,学那些技艺;法国有个名叫巴律的,看他本国的磁器粗拙,要改换做细巧些,在家筑灶试验,屡筑屡换,那泥总烧不细,样子总做不巧,他散尽家私,想尽念头,吃尽困苦,到了十八年,毕竟被他烧成了些细巧磁器。至今法国磁砖,还是大大有名。这多不是吃得苦,所以才能成得大事的么?我这楼上,预备将来给学生们住宿,就又用了陆机『志士多苦心』的一句诗,题了这三字,好叫他们触目警心。这句诗的上一句叫:『恶木岂无枝』。见得人有肢体,如同木有丫枝,木虽恶,丫枝没有不生发的。人虽不肖,一旦能吃苦立志,也没有不成器的。”
一席话,毕太太听了,连连点首称是。黄绣球听到后头引证哥仑布的几件故事,更着实出神。毕太太等黄通理说守,便道:“当初日本明治维新以前,有个大儒福泽谕吉,没有师授,自己学那英文,独力创了一所学校,名叫庆应义塾,至今为日本私立学校的开山祖师。日本国人知道讲求新学,也自此而起。他国皇改革维新的事业,也请教这位福泽谕吉的大儒居多。通理先生同我绣球妹妹,可算异地同功。日后果见绣出全地球来,驾过区区三岛,就更驾过那福泽谕吉,我要再送一块堂名的匾额,用那《易林》上『驾福乘喜』的句子,叫做『驾福堂』为这学塾庆贺落成之喜。”黄通理忙道:“这个何敢,既承美意,把我那四字斋额,移到外面门上,中间斋壁上另制一块堂匾,叫景福堂罢,万万不敢希望福儒的功业结果,也存着个景仰的心,勉励做去,不至于堕落,就真托福不浅了。”
当日黄绣球原已交代家下人,端整家常酒饭,并嘱王老娘们帮着料理,随即开了两桌饭,在景福堂内外分摆出来。张先生同黄通理、黄钟、黄权、复华等一桌,毕太太、黄绣球、王老娘、曹新姑等一桌。后事如何,趁他们吃饭当口,消停一会,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景福堂内四人聚谈 陈乡绅家二次做寿
话说毕太太大众吃饭之后,说些闲话闲事。这日仍回张先生家,连日部署行李,料理酬应,与黄绣球家往来一切,事务繁多。
约莫又将一月,那黄氏家塾的规模、章程,粗粗议定,觉迷庵准开女学堂的事,也在这当口大家商议过了。那毕太太带来应用的书籍、器物,足足的有十几箱,分散开来,添做了许多书架。凡是零星对象,本地买不出,一定要用,或是备而不用的,也都齐全,记出一篇帐来。连水脚关税,差不多用上一千数百番,这注帐,都是毕太太所垫,合起黄氏夫妇修房子、买家伙、收拾觉迷庵、点缀衙门口,也在一千以外。往后的经费,通盘筹划,并无着落,又没有生息的款子,就这两个一千以外,算毕太太同黄氏夫妇两分担任,才只创成个局面,不曾下手做事。虽说大家各尽义务,无甚开销,究竟同志不多,没有人可以赞助,能够赞助的,又或材不胜任。那家塾同女学堂,要两处完全周到,很不容易。若是女学堂在别处另延教习,这女教习又不比男教习易请,男教习真能任教授资格的,已是难得,女学未经发达,别处便有识字知书、深娴礼法、又肯热心女学的闺秀良媛,只恐也自习有余,教人不足。内地更不比通商大埠,风气大开,女人总有多少不便。若是就地推选,无论寻常的人,不必讲起,几个绅衿家的诰封夫人、千金小姐,也都推选不出。黄绣球因此同大家商议了好些日子。那家塾大致已妥,只等择期布告开学。惟有女学堂倒易说难行,提议不决。
后来黄绣球变了一条计策,说:“我们这女学堂且不照大概的教法,仍旧用我教王老娘、曹新姑的法门,编些歌唱演义,如《二十四史演义》、《二十一史弹词》之类,比王老娘们的稍文雅些,浅近却是一样。刻好钉成雪薄的本子,再拣毕姊姊带来的最新唱歌书、绘图速通、虚字法、各种天地人物的图谱画张,每日在那学堂里教与人听、指点把人看。学生约定额数,先招五十名,年纪要在十三四岁以下。教的时候、指点的时候,也按着班次,先后一律。每日也分午前午后两班,每班若干人,上午教两个钟头,下午也只教两个钟头,七日来复,也散歇一天,惟第六日不歇。这个法子,有几样好处:头一,我同毕姊姊只要每日轮流,分两点钟的工夫到女学堂去;第二,那刻的本子,由学生带回家去,叫她家所有的人都看得懂得,一个学生身上,就譬如化了多少学生。有人想来要这本子,每本卖他十四五文,除成本,积下来可以补助添印;第三,名为教女小孩子,实则连男孩子,并不论男女老少,都看了有益,算得见个普通社会的教科书。外面地方,闻风继起,或是照样编起来,或是来借刷我的稿子,就从我这五十名女小孩子,教出五百名五千名,乃至四万万同胞,多得了影响。有了这个影响,任他们各就各处的,深处去求,高处去学,先替他们做个开通知识的引子,收效必定不小;第四,照这个程度,半年可以卒业。卒业之后,另招五十名。等到年半两年,三四次卒业之后,可将此事推给曹新姑,我们再做加进一层的办法。等到加进一层去办,这两年中所教的女学生,又化出去,接上来。你看不到十年,我们这村上的女子世界,成个什么样儿?一定出几个人,如英吉利提倡女权的传萼纱德、熔铸世界的奈经慨卢,俄罗斯欲专制地球的伽陀厘一流人物,像我生平梦见的罗兰夫人,想见的美利莱恩,也一定有人可以承当的。”
毕太太道:“这除非妹妹将来承当得起,此时照妹妹所说,真是平实切近,大有道理,但我怎样能附得上你?”黄绣球道:“我又何尝有什么本领学问?这些编造的事,还不靠在通理一手承任,一面编,一面刻,索性索了端午节,歇了夏,到秋季开学,这几个月内,甚为宽舒,你我也趁这几个月,再涉猎点,再斟酌些,还要再想法子,筹出一笔钱来。”
黄通理当时听了这一番话,沉思点首,末后才开口说道:“这个教授的法子,的确甚好,亏你真想得不错。看似极浅俗,几乎不成了个学堂格局,细细想去,实在使得。只收十三四岁以下的,尤其稳当,在我们内地,不至于骇人耳目,弄出别的事来。现在外面各省的女学堂,不是说什么内容败坏,就是徒有其名,再不然,又同那浮嚣诡秘的维新社会一样。只听他说经费不足,却筹了多少经费,不曾见个什么影子,过了些时,那已筹的消耗了,未筹的就经年累月,不得成功,反将购办的什物变卖,抵充房租、伙食。再支持不下,就关门落闩,一个个的分散开了。如今我们的这样办法,经费是极有限了,终久不能说不要经费。所难的,只恐就在这一层上。”
毕太太道:“是呀,我这次路过上海,在这些里头,又很查考了些。不说别的,单讲那上海甚么马路的一个学校,起先在泥城桥发起的时候,租了大洋房,规模十分象样,不上几时,移到一条巷内,又不上几时,移到现在的地方。学是开了,事是办了,经理的人是实在吃力得很了。在先的经理不下,换了在后的,在后的经理不好,又换了在先的,换过两三次,支了一两年,听说他校内仍是竭蹷不堪,因竭蹷而敷衍,弄得毫无规则。其中的女学生,走出外面,不独是没有女学生的形式,却往往连形式都看不下去,穿的衣服,甚至于爬上许多虱子,还脱不下来。有些轻嘴薄舌的笑她们,说是她们只有一条爱国的心肠,死命的想那爱国的方法,所以连自己卫生的道理,也没有功夫去问,正见得她们肯吃苦发愤。其实平心而论,她们总因为生计艰难,做几套衣服,真不容易。又大凡中国女子的性质,多半疏懒,涂脂抹粉,只管同砌墙头似的,胭脂涂得通红,水粉搽得雪白,她那颈脖子底下,一圈儿黑泥,却像一道铁箍,日久月深,刮都刮不掉,洗更洗不清的,不知多少。但是要涂脂抹粉,还说不定早晚洗个把脸儿,一到到了女学堂,尽可以为着不用脂粉,连脸也少洗几次。脸都懒得洗,那身上想必更懒得去察,污里八糟,怎样不会生出虱子来呢?也有自命志士的,头发养得又长又乱,身上的内衣穿得同煤锅一般,早上起来,来不及洗脸就吃饭;晚上以三四更天,连着外衣就滚在牀上,呼呼大睡。今日如此,明日也是如此,这种性情,向来是中国的名士派,叫做不修边幅,又叫做落拓不羁。那些女学生,若是也有这种性情,以为男女平等,正好一样做去,既可省事,又可省钱,不晓得这种情景,大不文明。文明的人,第一以洁净为主,洁净又不是专讲修饰的说法,不可误会。大约一个人能爱洁净,总有个爱好的心,做起事来,不论好歹,总有个精神可见。若是一味的随便,洁净也使得,不洁净也使得,那就习于懒慢,懒惯了,就处处打不出精神,想点正经心思,也是阴柔疲软,不能振作。自古言有余而行不足的,虽不都是这一班爱洁净的人,大概不爱洁净的,也十居五六。学堂既是造就人才的,不把这败坏根由先振刷了,怎样能将文明思想灌输进去?
“所以像上海,那教会中开的中西女学堂,通理先生,该是知道的,它那一座大洋楼,高敞宽明,不消说起,便是它里面起居动用的什物,件件精致;在堂宿息的,个个都是铁牀;出来的学生们,大大小小,无不衣履鲜洁,行步整齐。便有几个贫苦人家女儿,自己料理不周,既进了它堂中,总得合它的规则,不然竟其不收,这无非经费充足的原故。经费不足,就不免诸事迁就,始而迁就,继而撑持,撑持不住,又收不得场。一个人办的不免意懒心灰,两个三个人合办的,更就彼此观望。日夜作无米之炊,弥补了前头,亏空了后面,筹算运动,还来不及,那再有心想讲到学堂里的教育?所收的女学生们失了教育,也只沾染些习气,加上那本来疏懒顽疲的性质,怎么不要腐败出来?”
张先生至此,忽然插嘴说道:“听诸位讲这些话,真真做一桩事,好不烦难。我是一个公门中奴隶,配不上参议这个,却是开学堂,不过为造就人家的子弟,听诸位所说,要这样费力尽心,才算道理,要这样想法筹款,才能经久,我就不懂。向来我们中国人,请一位教读先生,看得教读先生极其尊贵,责备教读先生,也极其清高。平等人家不说,那官府人家,说起西席老夫子,大到极处,吃酒席总是第一座,奉旨不能让的,似乎郑重无比了,那里晓得所说的,竟同所做的大相反对。请两个师爷,必定是教读师爷的钱少;开两桌饭菜,必定是教读师爷的菜坏;住的公馆宅子,总是拣剩下来的房子请教读师爷铺牀;用的底下人,终日在外面闲荡。教读师爷一个月里偶然离一离学生,便说脚步散,没有坐性;终年的主人延宾拜客,却从不拜一拜教读师爷。这个尊贵教读的意思,在于何处?我想请个教读,无非为自己儿子读书,不讲什么尊贵,总要叫这教读用心在我儿子的身上。我尽了敬重先生,不犯天诛地灭的罪,才能叫先生也不误人子弟,不受男盗女娼的因果。照如今请教读,待先生这样光景,不但先生就误了我的子弟,并不耽过,而且自己把子弟先已误了,对不住祖宗。这个想头,料必就同办学堂的道理相近,办得不好,不但对不住众子弟的父母,也对不住国家要培养人材的主意,糟蹋了众子弟,就是糟蹋了国家人材。现在人材很难得的,可禁不住一处一处的学堂糟蹋开来。所以诸位虽是办个家塾,办个小小女学堂,想出些好法子,又想立得经久,实在是不错的。我张开化人是在公门之中,这些道理却悟得透了。新官到任以后,那改并书院的事,不由我经手,我也一直同诸位在一起,不去理会,简直的从此跟着诸位办事,不愿理会那官办的事了。”
黄通理道:“改书院的事,你可以不消理会,那法律上的事,同近来举办警察,你是离不脱的呀。”张先生道:“你看我近来公事,都交给伙计们,不去过问。等诸位各事办成了,用得着我,我情愿缩做小孩子,请诸位教导教导。不则我还有一个主意,现在不说给诸位听了。”
旁边复华张着眼睛,看大家此谈彼论。只有黄绣球半日不语。大家听张先生说到此处,也无话接下去,低低的向着黄绣球道:“姊姊,我那笔钱不好用么?也有一千多呢。”黄绣球陡然的站起来,走了开去,用手招复华行至外面。黄通理也赶上去问是何事。原来复华的那句话,大家都没有在意,只有黄绣球听见,故此走出去,要问复华一个实在。那时黄通理、黄绣球先后走开,张先生同毕太太也出了景福堂。及至黄绣球同复华问过了话,张先生已去,毕太太与黄钟、黄权在那里谈笑。只见他兄弟二人,拿着他母亲教王老娘们的一本说唱底稿,带看带问。毕太太赞了几声,随后也仍回张先生家。
这里黄绣球自与黄通理赶办各事,三日两头,照常同张先生、毕太太等往来商酌。王老娘们也照常做她的女先儿。
有一天又是陈膏芝陈乡绅自己做生日,他老太太又叫家人们,在街上弹唱的场子上唤了王老娘、曹新姑到她府里。那老太太见王老娘这般年纪,还是像强健得很,觉得自己虽然福气好些,精神还不如她,老年人碰着老年人,说话投机,就谈得十分亲热。这日外面的热闹应酬,都有人承值。那王老娘们说的唱的,也无人爱听,只有这老太太用两个丫环在里面服伺着,叫王老娘们说说唱唱,作个陪伴。那老太太听了又谈,谈了又听,中间问起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出身来历。二人虽则吞吞吐吐,不曾实说。老太太却是絮絮叨叨,问个不了。后来老太太因为咳嗽了几声,躺上牀去,叫两个丫环捶着两只腿子,把脸朝着牀外对王老娘道:“我就是这个咳嗽毛病,怪可厌的,咳得不好,就要起痰,一起了痰,胸口就有几天不舒服。这痰又吐不干净,请过多少大夫,吃过多少药,年年吃燕窝、吃白木耳,总顺不下去。你倒一向强旺,没有什么病么?”王老娘一时触动他的旧事,说:“我从前也是这捞什子的痰,常要发作。去年才奇怪呢。”
说到这里,曹新姑抢住接道:“去年我干娘那痰病发了,厥过去好半天,醒过来,大吐一顿,吐出一块同冰糖似的,从此直到如今,没有发过,连咳嗽都除了根,并没有吃什么药,所以真奇怪呀。”王老娘原意要叙她碰着黄绣球的一段故事,看曹新姑抢着说了,又暗中得了个眼色,便不往下再说。那老太太听了,又道:“这是你一定有菩萨保佑了,怪可怜像你这种人,比不得我们,到底菩萨有眼,你好好的修着罢。”王老娘听见提起了菩萨,忍不住又道:“菩萨的灵不灵,我倒活了几十岁,修了几十年,参它不透。”老太太便问:“这是句什么话?你不信菩萨便罢,信了菩萨,没有个不灵的。”曹新姑忙又道:“不慌不慌,请听外面闹嚷嚷的为什么事?”老太太静心一听,就坐起来,叫一个丫环,到外面张了一张,说老婆子们同二爷们口角,不知为了何事。老太太吩咐喊进一个老婆子来,又叫了少奶奶进来,先说:“今日是老爷的寿辰,图得大家安静,连我也要替老爷取个欢喜兆头,不肯生气,你们大胆的,闹得声音,到了我耳朵里!少奶奶们也不阑着些,外面的客人来了多少?席面可端整齐备?厨房里的酒菜可好?少奶奶也该招呼周到些,难道还要我出来催三督四的吗?少奶奶,你去查查,那个底下人同老婆子吵,我立刻告诉老爷,撵掉了他们。”老婆子站着不敢则声,少奶奶见老太太动了肝气,也引了王老娘们退出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因女医竟联同志 开庆祝待赏中秋
话说那少奶奶,在老太太口中,虽是这个称呼,其实就是陈膏芝的夫人,年纪已上四十多岁,只生了一位少爷,就是黄祸几次去拜他的那个。这少爷年轻轻的纨公子,虽不说在家用功读书,却也不在外面游荡。若是在外面游荡,就可从那花柳赌博之场寻他的踪迹。黄祸早就结交上了,拜他不着,自然会他得到。如此说,既在他府上,黄祸连拜几次,何以总是不见面?难道故意的拒绝黄祸,不肯相见?这也不然。只为他老翁那膏芝观察,是个吃鸦片烟的大瘾,无冬无夏,总在他太太房内躺着一盏灯,打烟的人,从太太以至姨太太、小姐、丫环们轮流不息。这位少爷,自小儿为老翁欢爱,一直带在身旁,长到二十几岁,鸦片烟虽是从来没有进口,却也成了一个闻鸦片烟、看鸦片烟的老瘾,无日无夜,寸步不肯离那一盏烟灯,比他老翁吃烟的还要利害。那太太也是如此,不过比不少爷略好了些。
这日陈膏芝做生日的一天,不比上回老太太做生日,女客到的都是自家姑奶奶、舅太太、干女儿、干媳妇们,没有什么外人。这些女客,又都在外面听清音堂名,不爱听那王老娘的弹唱,所以里面单剩老太太在房里同王老娘们消遣。太太就照样在老爷吃烟的处在伴着儿子,坐着看着。当时老婆子同底下人吵嘴,并未听见。外面的男客,晓得陈膏芝向来不陪,一到之后,拜过了寿,有的守着吃一碗面,有的并不停留,也只有一班亲戚至交,在厅上打两桌牌,便饭例酒,没有什么,要太太自己照应的事,故此太太更不当心。忽然无缘无故的为了老婆子,受老太太呕气,出来就怒冲冲,打发了王老娘们出去,一面喊了那老婆子到自己房门口,问:“是何事?这种没规没矩的,吵到老太太耳根子里,不要仗着今天老爷的寿辰,不好骂你们,到底同那个奴才伴口舌,快些说明白了。”老婆子回道:“方才胡二爷进来,说有个姓黄的客人,要见见少爷,说来过好几趟,都没见着,今天理应当着少爷,拜老爷的寿,还有话同少爷讲呢。我手里正端着几碗面,要送给各位奶奶小姐们。胡二爷来不及的乱推乱挤,就砸了一只碗,把我的一双手烫得生疼,衣裳上泼了一身的面汤。我同他说说,他还不肯认错,这样的吵起来。”太太道:“好混帐东西!今天日子上,你们敢砸了我的碗!”那少爷慢吞吞的说道:“娘呀,你莫问他,喊他快滚出去,叫胡升进来,让我问问看。”老婆子又差了别人,叫了胡升进去。
太太是已经坐上老爷的牀,不复开口。那少爷见了胡升道:“你也太胡涂了,今天什么人来替老爷拜寿,都是挡驾,有个什么黄不黄的,要见我?我从来不见客,你难道不晓得?要同老妈子多嘴多舌的,闯下祸来。”胡升便回道:“这位黄老爷,头里来过几遭,说同老爷少爷们有世谊,不是还送过老爷少爷的礼吗?今天他先是衣帽来,吃了面去,又带了他的儿子便衣过来,说一定要会会少爷。奴才不好到上房里来,才叫老妈儿代回一声。她带理不睬,连跑连走的就撞翻了一碗面,并没有碰碎碗哇。”少爷说:“既然没有碰碎碗,就结了,不要再讲这位黄老爷到底是谁?你可留下他的帖子片子?”胡升就从手里将帖子递上去,说:“请少爷看呀。”少爷一看,帖子上写着:“世愚侄黄祸,率子福顿首拜。”另外来了一张黄祸的名片,上面写个三个小字,是“世愚弟”,看了说道:“我们村上全是姓黄的人,多世谊年谊,也认不了,什么福呀祸呀,在人家做喜庆吉利事的日子,来歪缠不清,请他快些去罢。你们为着他,已经吵嘴,我若见他,还要惹祸呢。”胡升笑道:“我原说这人怎样取名字,取个祸字,不晓得他还是闯祸的祸字呢,那倒希奇古怪。这种人,少爷快点不要见他,让奴才回绝了他,叫他以后不许上门。”少爷道:“这也不必,他那儿子几岁光景了?”胡升道:“有十五六岁的光景。”说着少爷打了一个呵欠。
胡升垂手站了一会,便退出来,把黄祸的名帖片子,一概还他,同他说道:“你就叫个黄祸罢了。”黄祸乍听不懂。胡升又道:“怎么就这样欢喜闯祸,把名字起出这个字来,碰着你也是活该,险些叫我在上头就闹乱子。你同你的相公快快请罢,上头上好的做寿,不要讨没趣了。”黄祸这才悟到他的名字不吉利,没得话说,心里懊恼不该在今日再三要见,倒弄蹊跷了,皱着眉毛,无精打采的。等胡升走过去,他还踱到打牌的桌子边背着手看人打牌。内中有个人问道:“你近来同大头苍蝇似的钻来钻去,谋学堂的事、谋巡警局里的事,到底成功了没有?”黄祸也不响,看了看走开来,同他儿子悄悄的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王老娘们,在老太太房里跟太太出来之后,走到女厅上,被一班女客们留住,叫她也说一段书,唱几只弹词。那女客当中听了听就有的说:“这些无非是劝人的话,你们可会唱刘香宝卷呀?”回说:“不会。我们唱的,都是这些劝世良言。”有个姑奶奶便问:“既然是劝世的,怎么又不说忠孝节义,不说阴骘报应,只说劝人放脚、劝人念书?又只说女人要同男人一样做事?这些都乏味得很。”有个孙小姐便道:“女人念书是有用的,《镜花缘》上不是说武则天开科考女状元吗?”有个舅太太道:“不错,但没有讲考女状元的是大脚呀。”又有一位姑奶奶道:“女人若要同男人一样做事,可就不放脚不行。如今我们这儿,倒是几个丫环,年纪又轻,脚是天生没有裹,快些念起书来,保不定将来也可中个女状元。”孙小姐道:“考女状元的事,千古希逢,只怕《镜花缘》说的,也靠不住。”丫环们道:“就是有这回事,我们那里来的福气?”
内中却有一个丫环,是陈太太干媳妇身边的,名叫樱儿,相貌长得粗光荡,年纪不过十六七,已替她许了人家,她说:“福气原是注定的,运气也不可不碰,若是有这回事,我倒要念几年书,去碰碰看呢。”大家都笑她说得有趣。头先的那位姑奶奶,对着王老娘们又说道:“这些玩意话,都不用讲,只看这些丫头都是大脚,也都同小使们的一样做事,可有什么好处?再看你们,也是大脚,怎么识了字,记了这些话,老到如此,还只做个女先儿,弄两个钱餬口?我就替你们可惜了。”王老娘们一齐回道:“我们正为晓得这个道理迟了,各事来不及,不必再提。这些姐儿们,若还是好好的念起书来,有人肯提拔些,何至于就当了梅香使女服侍诸位奶奶小姐呢?”那姑奶奶道:“话也不错,我们做奶奶、小姐的,十个倒有九个小脚。小脚当中,也有会写字做诗,称为才女的,终久不能学男子汉出头露面。难道不包这双脚,要充男人么?”那樱儿在旁边又说道:“我常看我家小小姐裹脚的那种苦楚,能够不包也好。”她主人啐了他一口,说:“像你做大脚丫头去?”樱儿无言退下。
后头的那位姑奶奶道:“讲女人有用无用呢,原不在乎脚大脚小,当真的武则天考女状元的那句话,也不晓得这位女状元脚是装的呢,是真真小的。我听见从前林文忠公的夫人,能够替文忠公在军劳中筹兵筹饷、办奏折、办文案。文忠公倒反事事倚仗她。只从没听见他这位夫人,是个大脚婆。可见有用的,不在乎脚大脚小,没用的,就是大脚,只好做做丫头老婆子。像我们这双脚,又不大,又不小,只会坐在房里吃饭,靠着祖宗福荫,做了奶奶、小姐,一无用场,才算惭愧呢,真不如放掉脚,也去当个丫头老妈子罢。”大家话说了半天,各自散去不提。
王老娘们回家,说其大概。过了一晌那陈家的老太太,又叫人在街上喊了王老娘们过去,说:“近来很没有消闷的法子,我这咳咳痰喘越发的重了,你们在外面可有什么单方?”曹新姑瞟着王老娘道:“闻得衙门里张先生家,有个女亲眷会医,可荐进来诊一诊脉么?”老太太道:“我也听见说,此人还是行的外国医法,住在那儿,你们认识她,何不就找了来替我看看?”王老娘道:“使得,她就住在张先生家,我去说明,请老太太打发一肩轿子去接她,必定来的。”回来告知黄绣球。黄绣球又告知毕太太,并同毕太太商议道:“此去就乘机把我与王老娘们的事,揭开来说了也不要紧,我想陈家那些亲眷里头的女人,很有可以劝化的,借她一条路,我们走上去,岂不甚好?”
次日毕太太到了陈家,王老娘、曹新姑做了陪伴,看病叙话不用细表。果然乘机而进,把自己的来历同王老娘们的来历,以及黄通理、黄绣球的事情,简简括括,说个明白。那老太太听得眉花眼笑,道:“姓黄的原是我们村上一个大族,当初有个什么黄唐黄虞的,都享了太平年代,他家是单名相传,后来又有几个叫黄图、黄书、黄河、黄海,无不门楣赫赫,声势隆隆,人丁茂盛到极处,财产富饶到极处,出的人材也文秀到极处。这是在我们以前的老辈,多晓得的。到了我们这一辈,就衰落了。如今后辈子,只知道说起他家的黄石公,是避谷成仙;黄道周是杀身殉难,其余的什么黄童黄香,当作典故,那个知道他家世源流?不说在我们村上,便合起天下的人家,也算数一数二。难得他现在的子孙,还有这样一个黄通理同他的堂客黄绣球,肯这样做人做事,我真老悖得很,没有听见讲起。”随即叫房里的丫环去请孙少爷来,吩咐:“去问你父亲,可晓得这黄通理的人?”孙少爷见说:“前天父亲生日,倒有个黄祸同他儿子黄福来拜寿,不晓得什么黄通理,让我去问问父亲。”
去后,毕太太接着道:“说起这黄祸,话又长了。”便又将黄通理家先后同黄祸纠葛的事,约略一谈。老太太道:“这么说,黄祸又是个坏人。可恨黄家的子孙,就败到如此!我也不懂什么办学堂、开女学的道理,想来总是有好处,没坏处的。我那儿子、儿媳妇、孙子,成年的埋在鸦片烟堆里,名说捐个官,也不去做,定了孙媳妇也不讨,外头的天掉下来、地坍下去,他们总不问信。有几家却是在外头做官,或是在家里纳福,只是借了功名福贵,搜刮钱财,不要讲不肯替国家办事,连自己的儿孙都不肯培植。我也常常的同我儿子讲,无奈他仗着是道台大人了,把我老娘的话也不过一过耳朵。我这几年的毛病,一半也因此而得。我是老了,早晚眼睛一闭,两只脚一直,管他妈的。”毕太太见这老太太说话爽直,索性安慰一番,又恭维一番,带恭维带激动的又解说了一番,然后归到看病的事,给了药方,同王老娘们辞出。
自此毕太太的医道学问、王老娘们的住处原由,同黄氏夫妇所做的事,渐渐的传扬出来。因此及彼,就来往的人家很忙。黄绣球也不叫王老娘们装作女先儿,竟其叫她们到那修改的女学堂里先开了个演说会。那时陈老太太已捐助了二百千的经费,各家奶奶、小姐们合着总数,也得上三五百千。复华的存款,半是外国金洋,一时兑换不出,倒反留住未用。拿这五六百千,刻书本子、刻章程,忙忙碌碌。合起赞助的人,先是嫌少,到此时那黄通理的同志在外另算,单算黄绣球的同志,也有了七八位,一位就是陈老太太,还有一位李太史的夫人,一位胡孝廉的夫人,两位吴家的小姐,其余两位是生意人家的奶奶:一位叫徐进明,一位叫文毓贤。吴家两位小姐:一位叫吴淑英,一位叫吴淑美。吴孝廉的夫人,叫胡进欧。李太史的夫人,叫李振中。其中除了陈老太太,年纪是文毓贤最大,文明知识,也是文毓贤最多。第二李振中,第三徐进明,第四胡进欧。淑英淑美,年纪都只在十五六岁。这胡进欧,就是在陈老太太家,讲不如放掉脚,去当丫头老妈子的这位姑奶奶。余下的,便是由陈老太太同胡进欧牵连出来,与黄绣球毕太太时常往还,既捐了钱交给黄绣球办事,大家都兴头头的,要像王老娘们跟着黄绣球早晚受教。黄绣球应付不下,分托了毕太太。毕太太见识虽高,学问不足,也更应付不了。无非多是黄通理从中帮着。
看看将近八月半,前几天,黄绣球对毕太太道:“家塾的事,让通理同张先生们去料理开学,我们这女学堂,约齐同志,先开个庆祝会,带着算中秋赏月,取个团圆不缺之意。”这一天,就请各人把各人的意思见解,略为说个头绪,以后便拣定日子,也开起学来。章程发出去,报名的倒也过了额子,好在是些女孩子们多收几名不妨。黄通理听见说道:“家塾日期已定了九月初一,女学堂可以同在一天,这日子也须先贴出去,把额子止住,不然还有半个月,报名的太多,那学堂太小,人手又不多,你同毕大嫂子,怕的临时为难。陈老太太、王老娘年纪大了,其余的,只有文毓贤还可派作分教习。事情是初次试办,不要太嘈杂为妙。”毕太太道:“是极!是极!”当下黄通理就叙起一张知单,上面写道:
择其九月初一日,女学堂开学,先期于八月十五日,开庆祝会,并赏团圆佳节。洁治菲筵,奉屈同志。
以下几行写的名字是:
陈老太太
文太太毓贤 李太太振中 徐太太进明
胡太太进欧 吴小姐淑英 吴小姐淑美
共是七位。底下写的是“黄绣球、毕去柔同订”。写好了,黄绣球道:“女学堂也要有个名目,我们一直不曾想到,想想看拟两个什么字?”黄通理道:“果然没有想到,可见事情初创,漏洞必多,须得细细补救。我们这女学堂,本是城西觉迷庵改的,就叫做城西女学堂罢。”毕太太道:“前回禀请改办这个学堂的话,可曾定了名字?要问问张先生。”黄通理道:“禀稿我看过的,只说改办,没有定名。”于是将知单重写一副,叫人发出。后事如何,又要看下回了。
第十九回 预备报名议定规则 连番看病引出奇谈
话说上回书,讲黄绣球请黄通理写发知单,邀集同志,开女学堂的庆祝会,并赏中秋佳节。那些事随后再表。
且说黄通理叫人发了知单,便道:“家塾的事,我同你们也大概弄好,几块匾也做成送来,也须在九月初一以前,拣个日子上上去。你那女学堂的名字,叫做城西女学堂,这个家塾,也得有个总名,也把我们住的地方加在上面,叫开智学塾。再做一块横额,钉在总门外,一定把『景福堂』三字,钉在中间斋壁上,『商旧培新』四个字,钉在中间廊檐下。现在章程已刷印好了,招的学生,是姓黄的本家子弟居多,倒还与家塾两字相称,约莫着得了二十几名。眼前是秋末冬初,人家的子弟,从定了先生,不肯另换,看明年春天,定归加倍都不止,也只好以四十名为额,不能像女学堂那样多。”黄绣球问:“章程刷印了,我还未见。”指着他大儿子道:“钟儿,你去取一张来。”只见那章程上头一行,是黄氏家塾规则。黄绣球道:“即此甚为大方,不用什么『开智』两字,我想那块匾,也做了『黄氏家塾』四字罢。”黄通理道:“不错不错。”以下所有规则,刻的是:
一,家庭与学堂联络,为蒙养之圣功,故本宅即修茸旧居,辟兹学舍,备同族中之子弟愿学者,来塾报名,其非同姓之子弟,有愿来者,亦一律收取,额数多寡,俟开塾前再行酌定布告。
二,时下通病,偏重洋文,不知童幼之脑力未足,精神有限,伸于此必绌于彼,中文与东西文,文法截然不同,背道而驰,两途并行,失此顾彼,非卒无一成,即终有所倚。本塾先以通达汉文为名,暂阙洋文,自在首植根基,并非意存弃置。初功既竟,后效弥多,无急急也。此专就初等班学生而言。
三,凡为子弟,皆系国民,本塾以培养性情,扩充知识,强壮气体为宗旨,以童年皆知作人之正理,皆有谋生之计虑为收效。一切教授、训练、管理诸法,悉遵钦定学务章程,参酌时地,曲体程度,推行尽善,逐步改良。
四,本塾分七岁至十一岁,初开蒙字义未通者,为初等班;五年卒业,十二岁至十五岁,略解书算文义者,为高等班;四年卒业,他日在初等班毕业,可升入高等小学堂;在高等班毕业,可叙入中学堂及初级师范学堂。所授各课,必严守章程,一律重视,无可偏废。凡有志来学者,幸勿勉强尝试,轻易进退,既误光阴,又耗费用。须知学塾规模,皆有一定班次,一定课本,每更一处,即前此所用译本,尽须抛却,另购新本。降班补习,至少一年或半载,方能齐班。又复顾而之他,在学塾既徒劳无益,在学生亦心志纷更,耗日糜费,而学龄已过矣。此实学界之通病,不可不预示湔除。
再看底下的分章分节,连初等、高等两班的课程年限及条约经费,无不层层周到,罗罗清疏。黄绣球对毕太太道:“你看这定的初等班功课,第一年学的数目名实、乡土故事、乡土地理、运动游戏、单音唱歌,一直到第三年,教到常用加减、乘、除的算法、历朝年代国号大事的历史、本省本乡的地理、乡土动植物用的格致,我同你都弄得下去。像文毓贤几位同志,或者也教得来。到第四五两年,要讲群经大义、造句作文,要讲中国幅员大势同外国大势,只怕多吃不住了。好在等初等班的到了第四五年,我们总可进了高等班的地步。这事可只要肯用心耐心,一步步学上去,就可一步步教出来,有什么难的?况且我们那女学堂,更是从粗浅入手,就把所编的本子,按着这个程级开个单子,一种一种的教教说说,带着嘴里插点趣,手里指点些图画,小孩子们除非是石头,若是个人,还不慢慢的开通,我就不相信了。”黄通理道:“你且慢说,你们看我所定的规则,还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如今官府也开办学堂,虽还没有见过官办的章程,只怕总不能照我的劈实,不过我们叫做私立,难保官不干预,遇事指摘,所以我带着句悉遵钦定的话。又凡官立学堂,必有人专制箝束,闻得近来黄祸很在外面钻谋官学堂的执事,我们姓黄的子弟甚多,他晓得我这家塾,全为姓黄的子弟而设,如果他得了官学堂中的事,必定要播煽各处本家,去依附他那边。这个原不必争,却于子弟有害,主意不定,也实在是个通病。所以第四条上,把这个通病讲明,宁可收得少些。”
正说着,曹新姑走来言道:“昨日白天,我同王老娘到陈府上去,他那老太太又生了病,请大夫请了两三位,看似沉重得很。回来到晚上,王老娘已上牀安睡,半夜里好端端,也说不受用。今天大清早起来,就坐起来,觉得并没有什么,现在倒又说身上发烧,怪难过的。”黄氏夫妇一听这话,一面叫曹新姑再去看陈老太太,一面同毕太太去看王老娘。不一刻,曹新姑赶回来道:“陈老太太的病比昨天更利害了,我去时,他家乱嘈嘈的插不住脚。看那老太太神识不知,我问了他姑奶奶胡进欧一声,也没听清楚。这里王老娘怎么样了?”毕太太道:“他是疟疾,只怕病已伏了好几天,他的体气强,先不觉得,近来想必又吹了风,夹着又受了点辛苦。我这里替他调理调理倒不要紧,反是那陈老太太生的富贵病,他家老爷、少爷、太太们只晓得老人家一得了病,就乱请郎中。郎中看富贵人的病,只晓得是补。况且是老太太一定说血亏气虚,用的药,就人参、燕窝、鹿茸于术,胡乱开了方子,一帖吃下去,又换一个郎中,换上三四个,把病症弄得不死不活,这可不是玩的,待我也去看。”曹新姑道:“他们未必相信西医,要是相信,他那太太也晓得你的,应该就来请了。”毕太太道:“且去看一看,不必就替他医。中西医理不同,我在这内科上也自考校中国的医法,不肯轻易用外国法子的。”黄绣球道:“这便我同姊妹一齐前去。”于是交代曹新姑看顾了王老娘,二人来至陈家。
那时候已过十二点钟,走入内室,还静悄悄的。有几个丫环老妈子,报与陈膏芝的夫人知道,只说:“就请到老太太那边去,轻轻的看一看罢。”进了老太太的房,只见那位孙小姐同姑奶奶们在房里坐着,一位郎中正在那里诊脉。孙少爷也坐在一旁,却是垂着头同打盹一般。各人见黄绣球、毕太太二人进来,悄悄的招呼下了。等郎中诊过脉,一个丫环,推起了孙少爷,陪到外面去开药方子。黄绣球、毕太太才走近那老太太牀上,一看,那老太太像是昏迷不醒。毕太太又细细看了看面色,随即同黄绣球退了开来。
丫环放下帐子,胡进欧便邀毕太太们到卧房的外间,问些得病的根由,看了几个郎中的药方。话还没有说得几句,又见两个老妈子引着孙少爷,陪个郎中进来。胡进欧对孙小姐道:“老太太才睡着,可以不要惊动,请孙少爷把先前郎中开的药方,叫这位先生参酌参酌罢。”那郎中道:“如此也好。”便要退出去。毕太太见这郎中还老老诚诚,便站起身来,问先生:“昨天可曾进来看过?到底是个什么症候?”那郎中道:“我昨天开过一个方子,原说这病费手,请府上多请几位高明。”说着,竟像大不高兴的了出去。
毕太太、黄绣球仔细的问了出来,实在是一个痰厥病,说前两天,因为他媳妇陈太太晓得这老太太捐助了女学堂二百千钱,又见老太太新近来往一班女客,不三不四,都像入了王老娘们做女先儿的一党,就告诉了陈膏芝。陈膏芝在晚上过足了烟瘾之后,到老太太房里劝过一回,叫他老太太不要交结这一班人。老太太不听。他媳妇又在陈膏芝耳朵里,讲老太太把私房银钱瞎用,有得将银钱送到外头去,不如收过来预备他老人家身后的事。陈膏芝一则是懒,二则到底是自家老娘,不肯问信。这陈太太一定要耸他老爷去查问,两口子叽哩咕噜,在烟榻上足足吵了一夜。陈膏芝呕气不过,这晚取了烟具,到老太太外间一张炕上开了个灯。老太太睡醒了,问起是他儿子同媳妇斗气,为的什么。陈膏芝却不开口。
第二日早上,老太太叫丫头去催他媳妇过来。那陈太太便披头散发的进来,带哭带说道:“我也是好意,叫你儿子请你老人家爱惜些银钱,不要整百整百的往外头送。外头瞎七瞎八的女人,无过是来骗你老人家的钱,少往来些。你儿子就睹气离了我,你们母子一心,拿我媳妇儿当做外人,倒是我外人,从来没有拿一个钱送得娘家去呢。”老太太听了这话,没头没脑,气的半天不则声,就有一口痰涌到喉咙头,赶紧叫丫头们扶了坐起来,立刻请大夫。忙过这一天,到昨天下午,郎中已换了三个,今天又是三四个,方才这郎中,是第五个了。
黄绣球听得这些话,不由的心里发怒,嘴里要发出议论来。毕太太忙道:“我们轻着些,再取过药方来,我瞧瞧看。”果然四五张方子,都大同小异,上面开的党参、归身、黄蓍、白朮;顶高明的一张,开了燕窝五钱、杏仁三钱,还有些平肝豁痰的药,用白木耳四两,煎汤代水。孙小姐们说:“这一张是头一位先生开的,吃下去不动不静,老爷叫拿后来开的几张煎服,还有几张没有用,请你们斟酌斟酌,到底吃那一张好。”黄绣球不觉的说了一句道:“有这种媳妇,药还吃得好吗?”毕太太心下暗想:这病把痰都糊满了,经不住气分虚弱,一脱就要脱的。便道:“让我再进去看看。”当时他那医具箱子是带去的,便进房取出听肺筒,在病人身上听了听,又对着时辰表,诊了诊脉息。出来并不讲好歹,只是皱眉咂嘴。胡进欧知是不妙,碍着人多,不好问得。毕太太也着实不安,然而一时无法。停了会,见陈膏芝进来,那时已将近申牌,来时原不曾吃午饭,不免饿了,趁着回避陈膏芝,便辞了陈家,同黄绣球回去。
一问王老娘已经退热,又将陈老太太得病的事,说与黄通理听了。黄通理也很为叹息,说:“这样倒是我们害了那老太太,叫他婆媳失和,保不定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对得住他老人家?你们两位,总得时常去理劝理劝,那吃不得的方子,叫他们少吃才是。”黄绣球道:“我看他家,正主儿几个人,既然日夜的登在黑暗地方,又那般野蛮无理,其余剩些奴仆小孩子们,七忙八乱,无话可说,眼睁睁看那老的,实在可惜。我们俩去了这大半天,那位陈大人的太太始终没有见面,只见病急乱投医,煎的药同茶似的,来不及一碗一碗送进去灌。依我的性了,就要叫了那太太当面教训他一番。”毕太太笑道:“这个那里能够?却是看那病状,虽只起了两天,药是吃坏得不少,照他家那样杂乱,未必可以挽回。少停到黄昏后,说不得我同曹新姑再去看一趟来。发出去的知单,我看要另改日期。好在胡进欧是知道的,等会就托他,各处去知照一句。”黄通理又叹口气,说道:“这女学堂虽是你们两位的发起,却全亏了这通达贤明的老人家,才替你们团结起来。如今他老人家的病,万一不好,不免令人伤心。”黄绣球登时眼圈儿一红,脱口说道:“只怕庆祝会做不成,先要做个追悼会了。”黄通理、毕太太半晌无语。
忽然张先生那边打发人来,张先生有病,请毕太太过去。大家听得这话,说真真好运气,碰在一堆,大家急至张先生处。一问,也是从前天起的病,旧恙复发,无甚要紧,不过上回是毕太太看好,所以又来请他。大家放下了心,谈起陈家老太太的病情。张先生也着实感叹。
毕太太替张先生看了,折到陈家。陈老太太的病依然如此,只听得喉咙口的痰,声如锯,昏沉沉两眼不开。毕太太道:“这都是黄芪吃下去腻住了,可不能再往下吃。”房里的丫环们道:“下午老爷已叫停了药,过一杯参汤送上去,全吐出来,一口没有到肚。”毕太太顿着脚道:“这都使不得!”陈膏芝的夫人陈太太正在外面听着,说道:“什么使得使不得,要你多事!顿得脚底下地板喳喳的响,吓坏了老太太,你不要承当不起!”毕太太好不气忿,忍住了走回家,一连几天就没有去。在家里看了王老娘,又去看张先生,这两人病都无碍,惟有陈老太太的病,到底关心。
一日又约了黄绣球们同去,走过一条街上,见一家铺子门前把拥了几十个人,大声吵闹,挤也挤不动。要从旁边一条胡衕里抄出去,又见一大班人,也正从这胡衕东面吆喝出来,不知为了何事,只得站开让过。听那些吵的讲着,讲的却是一片奇谈,好笑好气,好不吓人。要知怎样吓人,怎样好笑好气,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