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绣球 - 第 3 页/共 10 页

原来这黄祸居乡,惟利是图,无恶不作,虽是世传仕宦,本身也读过几年死节,年轻时便不习上流,胥吏公差,无不结纳,凡事一到他手,无不闯祸遭殃,所以他的老子代他改题一个“祸”字为名。他却后来生得个好儿子,叫做黄福,与黄绣球很共些事,这是后话慢表。   当下黄绣球闻得黄祸二字,猜度他既已回来,我的事被他所知,不论是否由他启衅发难,必须先牢笼了他才好。况且十有八九,为其所害。我夫妇只当他出门在外,不曾想着,如今只恐通理亦竟未知。我不妨勾他见了面,窥察他的神气语意,如果事由他起,则紧铃解铃,原须一人;即不由他起,得了他,许些甜味儿,先不先就可晓得眼前的消息,这才是恶人有恶人的用处呢。故与媒婆说了那一番话。   那媒婆自是老奸巨猾,何肯轻信?到第二日,却私下叫人去请了黄祸过来,把黄绣球的事又问了一遍,方把黄绣球的话告诉了他。黄祸原只从黄绣球出门看会的那一天,恰才回家,也在人丛中,听得黄绣球放脚的一段新闻,便计上心来,趁着黄通理不知他已回,见风起浪,要从中发一注小财,仗着与衙门里的门上认识,进去说了一桩别的事,请门上打了一张门条,叫差役将黄绣球押发官媒,并未说什么女扮男装,亦未回禀本官。适值外间纷纷的谣言四起,拿人的差役只当为了谣言之事。及至黄通理要递诉呈,遇着张先生,张先生也只当为了谣言之事。其实那谣言不但官不晓得,连门上与宅门以内的人,一概不在意。却是黄祸又想出大题目来,撺掇门上,进了个间道出兵的计策。先使门上授意书办,将此案随堂发落,以显其欺官舞文的手段,给黄通理瞧着;然后将大题目加上去,做起大文章,合可铲完黄通理的家,至少也得数千金,各人分享用。此意就连张先生也不曾知道的,昨日暗地里通知官媒,嘱官媒收管好了,却亦未曾说及这些机关。今听得官媒反把黄绣球的话来说,一想:要先见黄绣球的面,即有多少碍着情分之处,再禁不住他当面哀哀哭哭,软了心肠,这事不就砸了吗?不如装做不知,不愿与闻为是。又转念一想:这事是我从中放的药线而制造机宜,门上却付托了张书办之手,万一张书办弄点手法,私下先吃一饱,我与门上两不得知,虽然事成之后,不免也要分他一宗大数,然而反挑他进个双分。如今他既有事,要耽搁两三天,趁此当日,黄绣球又要找到我,落得见了面,假惺惺的捞他一把,要个二三千,索性撇开了张书办,就此与门上一说,提些小分头,四面八方,点缀点缀,我与门上就分得一千八百。门上的说话权柄,可发可收,不怕张书办有什么纠葛。又但凭我的主意,门上没有不依。若是黄绣球不肯照我的意思答应,划算不上,仍可借着不敢多事,推托开去,有何不妙?   左思右想,才对那媒婆道:“这事我原想替他出点力,不过他家黄通理还不晓得我出门已回,多年不见的人,不好自去兜揽闲事。既这么着,我只算顺便来望望黄绣球,做个不知其事的样子,与他谈谈,有何不可?”那时媒婆便将黄祸引到小屋子外面,掇过一张交椅,让他坐下。   这黄绣球虽是与黄祸同族,却平素少见,声音面貌都不很熟悉。当下黄祸坐定后,与黄绣球寒暄叙述的话头,不必多赘。只听见黄绣球说道:“我这事,不论大伯子起先晓得不晓得,如今是明白了。据你大伯子,有个什么妙法?”黄祸道:“这事我前日方才略闻梗概,只因回家不多几天,诸务忙碌,尚未看见通理,今日偶然在这媒婆家门前走过,说你还这里,本来不便进来看你,承你的情,请我来详诉一切,不知你可同通理接洽过?”黄绣球道:“正是为了这个,最好请你屈尊,去寻着通理,一切便拜托你大伯子,惟命是听。昨今两日,想必我这事有了变动,所以通理隔断了消息。你去将我的话说知,通理一定也惟命是听的。”此是黄绣球要探听黄道理,这日何以不来,与其事何以变卦的生法,并非真马马糊糊,就惟命是听。黄祸却听了这四个字,就打到心坎地上,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即刻到你家寻着通理,再来商量。”站起身便退出来,心想数年之中,不料通理的夫人,能如此出趟,看他说几句话,剪剪截截,很懂大局,倒是个爽利性情。只怕通理向来迂腐腾腾的,也慑于阃威,所以他许我惟命是听,拿得定通理也不敢不听他的命令。他家财虽是不多,凭着我的手势,弄他三四千,留他一两千,给他夫妇养老,就还不算丧尽良心了。所以拍拍胸膛,说:“诸事在我。”便如飞似的辞了媒婆出去。   那媒婆原不深知黄祸与黄绣球,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知又人有财气进门,是不至落空的,登时同黄绣球又换一副脸嘴,却不好马上再叫黄绣球又搬到好屋子去,只到吃饭时送进一大碗洁白的饭,一小碗好吃的菜,借着请他吃饭,又松了手拷。   这个当口,忽听见有人敲门。开了进来,你道是谁?竟是张先生与黄通理来了。黄绣球一见通理,劈头一句便问:“你碰见黄祸没有?”通理还未觉得,张先生反似竖着耳朵,凝了凝神。这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再讲。       第六回 议捐款张先生转圜 考决科黄通理应课   话说张先生起初原是受了门上之命,于中取事,其事由黄祸发端,原也晓得,但不晓得黄祸又有诡计,以为不过就是这么一件事情罢了。那知当晚本官一面在堂上发落,一面门上又有密示送至他家,说今晚黄绣球尽管不必到堂,尽管说任他的本夫具结取保,却是还要从缓才能开释,并不许他本夫再去探望。所以那晚未审之先,张先生还与黄通理说过“你令正也就要带来”的一句话,谁知后来竟无须带到,这是连张先生都不料的。张先生接了这个密示,不解所以,重新到房科里,要转告黄通理,已是不及;要再请门上的示,问个端的。门上又面说没有什么,不过再要一两天内,在本官面前凛清楚了就是。恰好张先生要到亲戚家应酬一两天,趁便就说:“书办本有点私事,如此正好。”出来即叫人通知黄通理,在略说得个事有变动,官媒家不必再去云云,并不知竟有个大大的变局在内。   次日午前动身往亲戚家之后,路上想起与黄通理在饭馆内谈得相契,曾说请他“放一百二十个心”,又说“早碰着我,这事就不会糟糕”,如今忽然翻变,连我都不知来由,岂不更叫黄通理惊疑?故此一到亲戚家贺过了喜,即便回转,不曾帮忙,这正是张先生所以名张开化的好处。却未曾料着,是黄祸已出了头。一回转来,便寻黄通理说知。黄通理正苦无法无门,便一同拉他,先来黄绣球处作个计较。猛然听黄绣球问及黄祸,耳朵一竖,心神一凝。待黄绣球一五一十的说来,张先生是默然不语。黄通理是诧异不迭。两人有两样神色,亦有两样意思:张先生的意思,不疑心黄祸在黄绣球身上,又起了眼,反疑心是黄祸在他身上,出了花头。与那门上说,他讲的钱,不止此数。所以门上明说没有别事,暗中实使我为难。我受了冤枉,还因此叫黄通理派我个办事不周,落了面子,好不可恨!那黄通理的意思,则为黄祸向来不是好人,这事原说虽从谣言而起,其中必另有一条蹊径,不想就是他回来与我作对。于是与黄绣球又各将各话,彼此说了一番,却碍着张先生与媒婆两人在旁,不能痛述。那张先生听此情形,动了个仗义不服的念头,正要发话,只见黄祸已闯然进内。不提防三人打了照面,三人又各有一时说不出的话,与那假周旋真惊惶的一段情景,且略去不表。   单说张先生,当时盘算了一会,把仗义不服的念头又生出和平完全的法子,对黄通理道:“你暂在此,我与黄祸出外料理去。”说罢,便邀了黄祸,要同到衙门里会那门上。黄祸始而不肯,继而想:仗着门上的交情,所怕何事?就同去面见。张先生将如何遇着黄祸,先行说明,然后委婉曲折,带问带说,低低的说道:“这事原是假公行私,既然过了堂,本官不追究,里头师爷不知道,若再回禀本官,画蛇添足,一查起来,彻底翻转,弄假成真,案子是无头的,人是私押的,赃是过了手的,而且是卖官诈赃,这些罪名,反比黄绣球的事闹得大了。爷们不肯承当,书办替爷们办事,可也承当不起,黄祸也岂能脱身?依书办的愚见,就仍照前日的数目了事。另有如此如此的好机会,凭在书办身上,大家再明走一条路,可使得么?”门上听了点首。黄祸听了,对着门上说:“这就甚好,内里有你,外面有我同张先生,快点办起来,使得使得。”张先生说:“如此我们就去了结这一桩事,立刻取了黄通理的保结,叫黄绣球出来。”门上答应道:“就是这样,不可含糊。”张先生即与黄祸仍到黄绣球处。不过两顿饭功夫,就办妥了。   看官们,将张先生当着黄祸与门上说的一席话,解了葛藤,明了心迹,是看得出来的。至于如此如此的那话,怎样叫黄祸与门上便欣然乐从,成个虎头蛇尾,只怕一时不懂。要说做书的叙事鹘突,不能不申说明白。原来张先生前两日在饭馆内听黄通理说,黄绣球怎样开通,怎样想发心做事,甚以为然,已将一线文明,输入脑气筋内,所以当时黄通理暗存了个借风使篷之意,张先生也暗存了个剑酬烈士之心。至此又因黄祸一番交涉,触发起来,想:黄祸无非是要弄钱,黄通理夫妇却喜在地方上创兴事业。这两日内,闻得本官正奉文要举办新政,什么警察,什么学堂,那经费出在那里,还不是向地方上捐集?现在捐款很为吃力,本官即捐廉为倡,还恐不能踊跃。这位本官,更是吝啬不过,难得有黄通理夫妇这样一种人,想办事而不可得。若与之一说』叫他趁此机会,于学堂警察二者之中,随意择一自任,捐出三五千金,他力所优为,一定应允。有他这三五千,再捐别人,事就容易了,本官不必自挖腰包了,马上有人办事。既博得上司奖励,那款子除去创始的经费,随收随劝,上摊下分,自然也就不少。等到不够,或是重捐,或是中止,是极寻常的,不妨再作道理。这么一来,黄绣球有罪可免,黄通理有事可做,门上另有财可发,黄祸又有路可走,这是张先生起先盘算在胸,后来所说如此如此的话儿。   当下到黄绣球处,先说事已了结,随便将写的保结交付于我,人可出去。且不说及此事,黄祸也是不说起,只不免自居其功,像全是他的神力。黄通理与黄绣球莫明其忽难忽易之故,即赠了媒婆几番,托他雇一乘小轿,黄绣球坐了先回。张先生邀同黄祸,也随到黄通理家,才以地方上要举办警察学堂,劝他捐金任事的话,略略一说。黄通理闻之,欢喜欲狂,说:“这又真真应着『祸者福所倚』的一句话了,今日不及细谈,明日午间,仍奉请张先生与敝族黄祸,在那酒饭馆内面叙。”二人就少坐分辞而去。去时黄祸对张先生说:“凭着你了,你可要早点到的。”黄通理心下一疑,想:这有什么凭不凭的?等张先生去后,黄祸却独自回转,问黄通理道:“你意中想捐多少?闻得衙门里说捐得上万,可以详请项目奏保。我与你一家人,衙门里的门上,同我至好。你若先给个数目与我,好替你预为地步。公事虽不能跳过书办的手,却不用书办费心。况更不与刑房书办相干。故此张先生是用不着的,最好你有话对我讲,让我去托门上,吩咐礼房赶紧替你具呈。只须你认定数目,那款子不必说一定先要存库的呀。你懂得么?”黄通理听了,又恨又气一语不答,只说:“总总明日再谈罢。”送他出了门,这才与黄绣球休息下来。   想起黄祸的面目口脗,越见得前事是为他所害,曲折分明。可惜张先生不知他为小人,又拉扯了他,究竟不怕他什么。倒是以前要寻个做事的方针,无从下手。不料绣球他生病做梦,发心要同我一样,惹出这一场磨难。如今倒得着机会,我想毁家输财,以私财谋公益,也是一件极应该的事。但恐学堂、警察这两事的办法,也很难定夺,不难于发起举办,难在于切实完备。学堂要有造就人格的各种教育;警察要有捍卫地方的各种教育,我们不曾受过什么教育的影响,于这些上头,很有缺点,故临事虽放着一片热心,却将何术应付?想来真可惭愧。但事机所在,万无因难而退之理,自然要竭力鼓舞,正应着诸葛孔明所说“成败利钝,非能逆料”,且尽我义务而已。   黄通理这话原是对黄绣球讲的,那黄绣球心领神会,却不言语。你道为何?原来他受了两三天的委屈,沉思静观,越有一种义愤豪侠的原动力,摩荡于心。一面听,一面忖,反觉黄通理的话,有些模棱,不以为然;又无奈苦于无可发明,不能辩驳,遂似做了个息夫人。黄通理只当他是疲倦极了,岂知他那郁勃激烈的精神,引而未发,更是十分圆满。当下二人闲谈就寝。   次日料理些家事,打发照管门户、看顾孩子的人先后回去。未及午时,那黄祸便跑了来,瞎七瞎八讲个不了,定要问这学堂、警察的两宗事,认办那一门,认捐几何。黄通理被逼不达,说:“这事本官才奉文下来,还不知本官是怎样办法。大约那学堂,是由书院改做,管书院自有董事。本官必须先与董事商量,查明经费,拟好章程,或是要扩充规模,或仍照旧添改,均不可知。此时我冒冒失失,具呈认捐,不免事嫌搀越。且尽我的力量,也只恐捐得有限,怎能望那保举?”黄绣球眉头一皱,忽然说:“保举呢,总有可望,不过在多少上分个大小罢了。我们既是向来不与闻公事,什么事情都不会办。我的意思,不如我们送大伯子二百块钱,由大伯子自己再凑些,去捐为公款;或者图得个小小保举,那其间怎样办法,由官做主,大伯子也犯不着去管。这是我报补前日大伯子的情,不必同外人讲着。”黄通理听了,知是黄绣球要拿此推开黄祸,倒也干净。黄祸本是个贪利小人,只要有了钱,那里还顾甚么前后,听得有二百块钱,独自到手,心花怒开,也不计与门上如何交代,便说:“如此就生受了,真是你奶奶明白亮。不是我说,像我们这读书人,少出头露面,管那些闲事最好。我也晓得你们家财并不甚多。我虽生受了你们二百块钱,总算同是姓黄,捐到公中用了,也就算是姓黄的人,在地方上占点面子。这话既然如此,少停同张先生吃饭,就让我来说,你们不必开口。”黄通理与黄绣球扯了一扯袖子,说:“那更费心了。”   黄通理随命黄绣球退入后室,略略商量了几句话,正要出来托黄祸去邀张先生,张先生已来了。与黄通理见过后,即请见黄绣球,说:“奶奶连日受惊了。”黄绣球福了一福,说:“多劳先生鼎力,尚未登门拜谢。至于前几日的事,何足慰问。闻得泰西女杰,常有以数十年牢狱生涯,为众生请命,终能达其目的,发出光彩于世界历史之上,似我又何足为奇!我原有从我们村上绣出全地球的一个誓愿,这区区之诚,想必我家通理已与先生谈过,现在也谈不尽许多,诸事由通理请教。请同去用个便饭罢。”   于是三人出至饭馆。黄通理在黄祸不留神之间,已与张先生递过消息,约他另谈。张先生会意,所以这日在席上,只淡淡的将昨日所说之事提了几句,装了个既醉且饱,毫不关心的样子。黄祸也暗喜张先生并不上紧,那门上处,只消我去说开,他本没有成见,不至追究。二百块钱,安安稳稳到了我的手;黄通理夫妇还要大大的见我的功。将来看势,再借一二百块,也叫他不得不肯。   不一时,三人酒饭已毕,张先生散去。黄通理却招黄祸又同到家中,叫出黄绣球,当面说道:“前两日事,用了好几百下去,如今送他的二百块,家中已无存储,要待收些租籽,取点利息,原还凑得上来,只是时候耽搁了,事情亦有耽误,不如你拣几样衣裳首饰,就托他去一当,不够,可添上几十块罢,办事筹款真不容易。若是要我捐二三千金,只怕变尽产业也未必能如数呢。张先生不知我家底细,幸亏有了你大伯子,不必与他再谈。你大伯是自家同族,此番虽是报他的情,却也为是了自己的事,更不好耽搁的。但只门上那边,要格外费心弥缝了结,从此就不提此事了。”黄祸见如此殷懃,十分高兴,便“谨依台命”的照话而行。自去不提。   一连几日,恰近乡试决科之期。这年乡试,初改策论,报名的也有四百多人,内中监生七八十个。你道这一班秀才监生们,平日连八股都未精求,有些竟连“之乎者也”都掉不清楚,晓得什么策论!至多在窗下读了几篇《古文观止》,就算是高材生了,再有能看看《纲鉴易知录》,分得出什么吴楚材的《纲鉴》,袁了凡的《纲鉴》,那更是顶儿尖儿,算一位大名家。每年在书院应课,一课差不多可取几个第一的。自从改行策论,这一班高材生、大名家,毕竟聪明过于寻常,遇着题目,只在八股里面翻一篇,除去破承,删去两三股,作为段头散文,钞了上去。那出题阅文的人,原不过一般材料,得了这种文章,就奉为至室。加上那庸庸碌碌、不明这个秘诀的,缚手缚脚,做不上来,于是这一班越显本领。因此平时争膏火奖赏的,竟少去大半。一班老生、老监,与一班资望浅薄、性质拙笨的,都靡然自沮,不敢相争。却是到乡试年分,有一宗宾兴费,按名分给,在膏火奖赏之外,决科不到者,即摊派在到的人数上。此项之费,看人数多寡,每届得三四元不等。这年又是恩正并科,正科得四元,恩科减半,合来也有六七元,到一到,领到手之后,作为试费,省俭点就缺短有限,所以大家矢愿观光,不论老朽幼稚,只要可以进得场的,都报名投考。黄通理这样一个文明的人,难道还应此腐败科举、想去争一个第一,或是领这数元宾兴费吗?却因知道有开办学堂的事,要希冀遇着个题目,抒写他胸中意见,万一竟把开学堂出了问题,更好条议个章程,以文字为运动之计。逐连日在家与黄绣球计议,预先也报了名。不多几日,借书院决科扃试。   那时正逢五月底六月初,天气炎热。黄通理这日应名接卷,感受暑气神思不振,自早晨六点钟至十点钟,还未落笔成得一字。俄而交到午牌,传本官谕知,各自携卷回家去做,限明日辰刻集卷,交礼房汇收,逾限不录。要知这日题目为何?黄通理怎样得心应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阐讲义乘凉吃西瓜 办学堂抗言怀北美   话说那日决科一天,天气甚热,点名出题之后,已过辰刻。向例虽亦是扃门,而此等考试不比岁科考,必须恪遵功令,故因热不可耐,也就传示散卷,官话叫做体恤士子。其实扃门散卷,都属具文。要说体恤,莫如竟把膏火奖赏与那宾兴费,按人匀给就完了。   闲话少叙。这日黄通理于黎明进场之时,感受暑气,文机索然。坐定后,又见那考生笑语喧哗,搅得神思混浊,头目昏花,深悔多此一行,抵桩曳白而出,故连那题目,也无心观看。及至得了携卷出场之令,匆匆回家,反觉心目间豁然开爽。黄绣球问道:“你如何这样快已交了卷了?”黄通理道:“我还未晓得是何题目,那里有卷可交?”便说知其故,说时从新去到别人家,去将题目问了回来,却是一篇经义,两篇论题,另外一个纸条,写着道:“诗云不愆不忘义”、“王安石论”、“策论八股优劣论”。把这三个题目的命意一想,无非庸腐锢旧的宗旨:不愆不忘者,分明说要守着祖宗制度,不可改革;王安石乃是以新法败坏宋朝之人,亦是借他做个影子,叫人勿言新法;第三题虽是问的口气,实也侧重八股,有个此优于彼之意。据此看来,这卷子无甚做头。若照我的见解意思做了上去,必与他宗旨反对,且就此可见这官的顽固,不是能奉行新法的。怪道他接了办警察、办学堂的文书,搁住了不发出来,将来还怕不是含含胡胡敷衍过去?黄绣球说:“话虽如此,但是做文章,原要自出机杼,自行发挥,不是迎合他人的嗜好。况你又并非真为了科举,争什么名次高下?做也罢,不做也罢,倒是这三个题目,据你的见解,自然有不同之处。我却不但莫测你的见解,便是那不愆不忘的书理,与王安石的人物历史,我也不知。你可讲给我听,就拿你的讲义。写在卷子上面,来得及,便交了去,试试衡文的眼法;来不及,只算当我是个女学生,讲两首书,你又何乐不为呢?”   黄通理笑道:“这『不愆不忘』的一句书,在《孟子》上,大孩子已经读过,应该会讲了,先叫大孩子讲几句听听。”于是他那大孩子便照着朱注讲过一遍。黄绣球问:“讲的可是?”黄通理道:“不差。但这句书『不愆与不忘』,虽是四字对举,却为一意交互。愆训过失,凡先王之法,似其不愆者,必宜遵守勿忘;如忘之,即非先王之法。若其已愆,又宜及时修改,使归于不愆而后已,故常有旧章可以率循。后人把这四字,看成两橛,只死守下句,以词害意,动不动说是先王法度,可愆不可忘,岂知愆是差脱之意,如五星运行失所,亦谓之愆。星行尚有失所之期,故先王立法,亦断无久而不愆之理。后人只将『愆』字作为违背先王的说法,犹言不可违背先王,因而连先王已愆之法,也斤斤守着,不知法已衍,即非旧章,果能率由旧章,必须不忘其不愆之法。这句书要如此讲,始觉圆活。观上文徒法不能以自行的这一句,更为分明。不然,只要是法,何以又不能行呢?”   黄绣球与他大儿子一齐听着,均自无语。他那小儿子在旁,说:“这书我还未读,听父亲讲来,也尚懂得。既这么讲,何以这句书,不说『不忘不愆』,要说『不愆不忘』呢?”黄通理说:“你这孩子,又来驳我了。古人文字,本有倒装句法,这两句是《孟子》引的《毛诗》,那《毛诗》是有韵的,取『忘』字与下句『章』字协韵而已。”黄绣球问道:“然则他命题之意,一定是寻常解识,与你大不相同。但他那寻常解识,本于朱夫子。你这异常解识,在古人中也有说过的没有?”   黄通理道:“大凡读书,原不可拘文牵义,泥煞章句,讲法与书理相合,就是近人的,也多有可采,讲法与书理不相合,不要说朱夫子,便连孔夫子岂能信得?法国从前有一位文明初祖,名叫笛卡儿,其学以怀疑为宗旨,谓于疑中求信,其信乃真。此理厘然有当吾心,吾即取之,苟然不慊吾心,吾即弃之。虽古今中外之圣哲,同所称述,皆疑而不信。我今讲这句书,只是凭我见解,何须依傍古人?现在天下大势,正坐依傍古人,不论古人说得是的,说得错的,毫无决择,一味崇拜,所以见理不明,谬种流传,达于腐败极点。一二新进后生,略闻异说,却又把中国数千年来先生留传的良法美意,偶因古人一两处的误会误解,就牵连一概抹煞,嚣然腾辨,渐渐的分出旧学新学,旧党新党的诸般名目。其实有旧学的,方能窥见新学;真维新的,无不从旧学中考察折衷而来。譬如裁制一衣,料子换了新的,而做法一样有领缘襟袖,不能出旧式范围;建造一屋,木石换了新的,而造法一样有门窗户壁,不能破旧时间架。只不过衣服的长短大小,要合体,房屋的宽狭明暗,要合宜,不可应该长大的仍裁得短小,应该宽广明爽的,仍造得窄而且暗,这就叫做维新不守旧,也就叫做不愆不忘,率由旧章了。若故意做衣服做得不合体,造房子造得不合宜,以为新鲜奇异,却已忘记了衣服房子的不愆制度,不得为之率由旧章。旧章既失,便新不成新,旧不成旧,一物一器,尚不适用,何况那政治上的事,关于民生国计的呢?我如今讲了这半天,待我便将此意,发出一篇讲义来。至于那王安石的人物历史,策论八股的优劣比较,一时说给你们,也来不及,索性也待我做他出来,再看再谈。”   当时黄绣球领了两个孩子走开,黄通理自在书房内构思作文。那天气竟酷热无比,到了黄昏,寒暑表尚高在九十几度。黄绣球说:“如此热法,何苦必定要去做他?不如端张椅儿,仍旧谈谈说说,当作乘凉。”黄通理却文思泉涌,笔不停挥的坐在灯下,并不起草,就一行一行写在卷子上面,真有得意疾书之乐。黄绣球放心不下,时常走去看他,替他扇子,赶蚊子。顷刻之间,已成了一篇不愆不忘的讲义,一篇王安石论,暂为搁笔。命他孩子们捧一个西瓜出来,交与黄绣球,逼些瓜汁来饮,略为润燥。他大孩子闻得有西瓜吃,忙去拣了个大的,滑手一跌,将西瓜跌成两片。黄通理道:“看你做事慌张,好好的一个瓜,又送在你手里。”黄绣球上前看时,这瓜白瓤白子,像还未熟。黄通理听说是白瓤白子,便道:“这也罢了,还没有什么可惜;要是黄瓤黄子的,有此一跌,就应着不是个好兆头。”   黄绣球闻之,知此话寓着那黄种白种的意思,对他大儿子道:“你明白你老子的这句话么?你看这西瓜,外面的形式,就如那书桌上摆的地球仪一样;内里的瓜瓤瓜子,就如地球上各色种族人民一样。瓜子是种,瓜瓤是族,瓜子附着瓜瓤,就如人种各附其族,虽然瓜是黄瓤,不必定是黄子,瓜是白瓤不必定是白子,而人民不能离族以居,就如瓜子不能离开瓜瓤而生,是一个道理。如今这跌碎的瓜,是白瓤白子,怎么你老子说不甚可惜,要是黄瓤黄子,就可惜了呢?不过影着白的是外国种族,黄的是中国种族,中国种自然要有爱中国种的一副心肠,所以说出这句话。这个理路,是前次我梦见那罗兰夫人,她说她是白家的人,我是黄家的人。这两句话,你老子剖析与我听了,我才晓得的。故此我们父子娘儿们,既然生在中国,算了黄种,切须自己爱护着同种。大家你爱我,我爱你,生怕伤害了似的。并不是说西瓜定要拣白瓤的吃,黄瓤的就预先看得出,不可破开来吃呀。你们不要听了,又拘执班驳起来。”黄绣球这样说着,只见黄通理又去据案而书,黄绣球忙又另开了一个西瓜,逼了一碗瓜汁送去。约莫到二更时分,三篇都已写毕,把那《王安石论》、《策论八股优劣论》也都略与黄绣球解说了。   次日不及辰刻,即交入礼房。别人交卷的,也纷纷而来,却还只收得三分之一。黄通理趁手接着一位熟人所做的卷子,翻开来一看,只做了首尾两篇,当中的一篇王安石论,并不曾有。那人因问道:“少做一篇,不算不完全卷吗?你看看我这《四书》义钞得还像么?至于那策论比八股,自然策论在前,八股在后。自从有《古文观止》以来,就有《国策》的,怎么不比八股优点?这官出题目,也实在不伦不类。我却将此意做在里面了,请教你可是不是?”黄通理听了这些谬话,连连将卷子替他交上,口称“高明极了”。一面说,一面见那礼房在那里齐集文书,一张张都写好折起来的,问知就是要举办警察学堂的告示,今日送进去标朱用印,再歇几天,便发出去四面张贴。黄通理因先抽了一张办学堂的,央借一看,上面写着:     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某月某日,奉府宪扎,转奉藩宪札开:“案奉督抚宪行知,承准学务部咨称:现在京师已设立大学堂,各行省之府厅州县,亦迭经奉谕举办,自应督饬酌量兴立中小学堂,以宏乐育,而开风气等因。准此,札司通饬,等因到府。”奉此札县,等因到县。除移商儒学训导外,为此示仰阖邑绅民及举贡生童知悉,如有熟悉学堂事宜,着即具禀来县,以凭核详上宪,遵办无违,特示。   黄通理看过之后,交还礼房,辞了出来,心下踌躇:这告示明说叫人具禀请办,却不说办的款子要人报捐,亦不说是将书院改为学堂,囫囵吞枣,大约要等人一个个禀了上去再定主意。这其中很有多少敷衍取巧的法子。如果具禀的,肯捐款子,便与批准候详;不捐的,但具空禀,便可批驳不准。那批准的,或有八个十个,估量凑得成一宗巨款,他然后详请上司,以学堂并入书院,拿书院旧有经费,作为学堂经费,再在捐款内略添补些,其余即尽归中饱,这个隐情,是如今官场办事的人人如此。我必猜着八九。所以张先生晓得他内中的意思,来关照于我。他这告示上,不先说筹捐者,正是巧于为计。倘或具禀请办的,个个都不提倡字,他自然又有后文。   当下回家,将此话与黄绣球说知。黄绣球道:“他这学堂无论捐不捐,总是个官办的了。我们也不要上什么条陈,参什么议论,顶好借着他『开风气,宏乐育』的两句话,另外禀请办个民立学堂,就出个一二千,买他一个准字,他算是捐也好,他说不是捐也好,只求不受他的压制,庶乎我们得行其志,可以好好的立起学堂章程、教育科则,造就些人才出来。”黄通理想道:“这话何尝不是。但我们不办则已,要办,就不能像官办的草率敷愆,那经费谈何容易?既出一二千送与官,又须独任义务,真个变尽产业,也未必济事。”黄绣球说:“这却不然,你不常说:人不可有倚赖之心吗?办学堂是何等郑重的第一大事,岂可倚赖如今的腐败官场?若讲少经费不济事,我又有一段书,是近来看的要说给你听了。那书上讲,北美国有个农家女,名叫美利莱恩,她自言:『誓志以教育为世界建国,苟妾有千百之生命,愿尽为教育界之牺牲;苟妾得无量数之财产,愿尽为教育界之资本。』其初在乡自立一学校,说于乡,乡人笑之;说于市,市人非之;请于巨绅贵族,更嗤之以鼻。而其从事于学,奔波于教育,至于三十余岁,犹不嫁人。后游于大学,遇着一位知己,极力赞成。未二年,即成为大教育家。此处放一线之光,彼地立一竿之影,皆自彼苦心孤诣。一个寒微女子而起,彼又常自说道:『一国之教育,譬如树谷者之播种子,多一粒嘉种,便多一亩嘉谷。』今日北美合众国,建立文明世界,就是他撒种造因,才有这般结果。我虽出身寒微,还比不上这美利莱恩,却平日受你的熏陶,承你的意旨,觉得就是变尽产业,开办一个学堂,也不为过,安见他日也不遇着个赞成的人呢?”   黄通理又道:“你真能有此志愿,我那有个不乐从的?这位美利莱恩女子的事迹,我却不甚详细,想必定是女中极有才学的,所以她能自任教育。像我实不敢承当。你虽立志可嘉,只怕也才不胜任,这便如何?”黄绣球道:“这位莱恩女杰,她才学固然卓越,但她也只从口讲指画入手,每遇乡愚,津津乐道;凡有教育,皆注意在伦理宪法上使人人知公德,不以嚣张为自由。这些才情,我自问,却也还担负得起。只请你多替我讲些学问的大纲节目,我自能领会研究,演说与学堂中人听去。就不在我这学堂中人,也可四面八方去说给他们,原不拘拘的要立个教习名目。况且我有所见,请你笔述出来;你有撰作,叫我演说起来,尤为两便,不比请几位教习强得多吗?”   黄通理听黄绣球说得高兴,着实打算了好些,说:“这么办罢,你我既经同黄祸说过,没有了钱,若是马上卖田卖房子,招人耳目,事颇不妥。待我且去向张先生暗中商量一番,就把家中那后面的一带房屋修理出来,也是大大的三间。先设一个家塾,收些本家子弟,便连女孩子们也可招徕几个,立定了一个规模,再推广而行。所以要同张先生先去商量:一来前日约他另谈,不可不有个回报与他;二来这事总是个学堂的因头,与他商量了,不怕出什么叉子。我们中国,一向是专制政体,民间办事,不能凭着一时激烈,反以热心贻误全局。故有你的勇猛进取,就不能无我的审慎周详,这就叫做相辅而成,你道是否?”下文如何,再听分解。       第八回 黄绣球遇弟拜姊妹 张先生扶病送文书   话说黄通理要寻张先生,并想在自家屋里先开一个家塾,与黄绣球讲过之后,这日未去。打听得张先生近来有病,黄通理一连去看他几次,都不能见。如此停了一二十天,但闻病势沉重,远近医生,延访了好几位,服药皆无效验。   一日黄通理又去探问,说是有一位女医士,昨晚看了看,服了些药丸药水,已略好了些。这位女医士,从外国医院内毕业回华,路过此地,原与张先生的岳家有点瓜葛,因此上岸来借宿一宵。恰遇着张先生有病,就挽留请他诊治。那药丸药水,都是他带来现成的。黄通理闻道:“好呀!我说我们村上那里有什么女医士,不知这女医姓甚名谁?是何处人氏?年纪约有多少岁数?”张先生家下的人说道:“他姓毕,单名一个强字,外号叫做去柔,也是我们江南人低,年纪不过三十多,不上四十,却是一双大脚,像广东婆娘,走起路来,直挺挺的,两步跨作一步,倒着实爽快。”黄通理一想:这人与我黄绣球一定对着劲儿,待我在客堂外远远的瞧他一瞧,到底是个什么样儿?果见那女医在内室经过,身材也不长不矮,不瘦不胖,穿一件拷绸衫,全是广东装束,只不听见他的口音。黄通理当下又托张先生的家下人进去问候了一声,便回来告知黄绣球。   黄绣球果然欣喜,说:“明日我就去拜望张先生的家眷,只算你叫我去慰问张先生病症,便可与那女医会面。那女医既在外国医院毕业,虽或但以一技行道,又或偏奉外国宗教,究竟总有些道理。据尔说,他那神情气概,必是个可谈之人。我若谈得合式,拉拢他来一起办事,岂不甚好?况且他是一双大脚,我如今也放了一双大脚,居然有个伴当,同他在一起惯了,免得我这村上人少见多怪的人,又以为奇。”   这张先生离黄通理家有两里多路,黄通理又要雇乘小轿与黄绣球坐去。黄绣球坚执不可,说:“前日在媒婆处,因为闷了两天,寸步不移,脚下觉得重滞,所以坐了小轿回来。如今我脚下散漫已久,很能走得,借此也认认路径,看看村上的景致。好在我由小脚放大脚,一场笑话,已是无人不知,不会再闹什么谣言。我就带了小的孩子,你引我到他门口。张先生家,又不是衙门公馆,我进去,难道他家能吆喝出来?”黄通理只得依了,引了黄绣球,搀着他小儿子,一路来至张先生之门。黄绣球的脚步,也竟洒洒脱脱,不十分的扭扭捏捏了。   走了里把路光景,迎面一个人,把黄绣球上下仔细的打量了一回,走过几步,又上前细看。这一看,黄绣球陡然想着,说:“你不是我婶娘那边的兄弟吗?十几年来,怎么就不见信息?”那人说:“姊姊你真好记性,我也觉得面熟,只是不敢动问。姊姊你现住何处?这位可是姊夫黄通理先生?”黄通理与黄绣球忙说:“我们仍旧住在老宅子,现在要往刑房张先生家去问病,少顷即回,你到我家去再谈。”那人又说:“妙极巧极,我新近跟着张先生一位女亲眷毕太太才来的,正住在张先生家,可以同走。”   于是一路走,一路问那人:“你几时出门?几时跟着这毕太太的?”那人道:“自从姊姊到黄府上去那年之后,我父亲即同我到福建、广东各处做生意,亏蚀了本,不上四五年,我父亲就死在广东。我那时才十四岁,被人拐了去,当做什么猪仔,卖到澳门,又贩到外洋。好容易受尽苦楚,挨了十几年,跟人逃出来。回到广东,遇着这位毕太太,念我同乡孤苦,收了我做个用人。这毕太太学得外国医生,一手好本领,我跟了他不过才一年多,已弄了几个钱。天假之缘,又得在家乡与姊夫姊姊,亲人相遇。”黄绣球听那人说时,不免生多少凄感之意,默念他是我的房分弟兄,竟已做了人奴,如今我正要去见他主人,若一时说破,不但叫那毕太太看轻,也是自己的羞辱。且叫他装做不晓得,不必同行,便在那里见了面,也只装个不认识,待我慢慢的自有道理。因此将此话与那人说了。那人也自觉惭愧,说:“姊姊这话很是,我晚上再到姊姊府上面叙一切。”   须臾,走到了张先生住的那条巷口,黄通理指点了黄绣球的大门,就先自回转。黄绣球搀着小儿子,进了张先生门内,说明来意,便有张先生的妻子媳妇们迎出来,请进去坐。叙过套礼,问过张先生的病情,又略说了前次感激张先生的话。那张先生的眷属,于此话颇不甚了了,这是何故呢?因为这些衙门中的事情,张先生在家并不与妇女谈及,所以他眷属等,于黄绣球一段公案,只知是张先生应办的公事,不知其中是张先生斡旋解围。当下听黄绣球略说几句,也略略的谦逊了几句。接着说:“我们当家的这病,起初甚险,幸亏敝亲毕大嫂子来了,用外国的医法,这两日已一天好似一天。”黄绣球道:“原听见说府上到了一位令亲毕太太女医,高明得很,现在那里,可容相见?”说时恰好毕太太从张先生卧房用了药出来,便指着与黄绣球互见了礼,大家坐定倾谈。   黄绣球将他近来的历史,从头至尾,一直说到他要怎样开办学堂的话,都尽情吐露,从饭前到饭后未曾住口,竟似忘记了初次在张府上作客一般,毫不客气。这是黄绣球的一片激发性情,想必与那毕太太话更投机,故而如此。实在也是做书的化详为略,省得拖沓烦絮的法子。   却说那毕太太听完黄绣球那一篇话,且异且叹,心中也把黄绣球引为知己,只说:“可惜我要急于回去,不能在此与黄嫂子多盘桓几日。我去后耳听消息,你等张先生病好全了,把你的事商量停妥,请你通个信与我,有什么见得到的,我自然回信告诉你。或者秋凉后九十月间,我特地再来一趟,就长住些,帮你点忙。难得我们女子中,在这内地里,有你这黄嫂子这种人,不可多得。今日幸会,实在佩服。”黄绣球笑道:“我本晓得什么!像你毕大嫂子周游外国,利己利人,才算是女中豪杰。如今张先生的病总还仗你调理几天,再耽搁些。你府上原籍地名,同张家嫂子是怎样一宗亲戚,我方才请教的还不清楚,请你再叙一叙,想同你仰攀个姊妹称呼,连着张嫂子,三个人通一个谱,不知可不嫌唐突否?”张先生的妻子忙道:“我使不得,他是我母亲的婶婶,比我长两辈呢。”毕太太说:“也罢,就是我两人自此以姊妹相称,不用那俗例,写什么帖子。我有一张名片交给你,做个纪念。你也写一张名片给我便是。”张先生的妻子一看那名片,只是二寸多长,一寸多阔,白白的一片厚纸,上面当中有五个字是印刷的,问:“这就是名字吗?”黄绣球接来看时,正是“毕强字去柔”的五个字,便说:“我没有这样名片,也没有什么表字,请你就代我写一张,并起一个表字出来,如何?”毕太太道:“表字没有何妨?我也没有这样的空白片纸,替你拿洋纸裁一个,你自写一个名字在上面,交与我就结了。”黄绣球说:“我的字断不能写,还请代写为是。”   这里女宾主三人与一班妇女方在叙谈,闻得张先生从卧房内呼唤他妻子说道:“黄嫂子在这里,黄通理先生来了没有?”他妻子答道:“今日未来,可要请他一声?”黄绣球接口道:“前几次,他原有话要同张先生面商,只因贵体违和,未得晤叙。明日如果张先生精神好些,我回去叫他来请教些就是了。”张先生说:“没有别的,我想起前次通理先生要捐办学堂的事,这具禀捐款,是极容易的公事,倒是学堂章程,一时难定。我们舍亲毕太太,他曾在外国学堂读书多年,虽是习了外国医的专门,却于中外普通学问,很讲求过的,凑巧好请通理先生大家谈谈。”毕太太闻此言,又谦说:“我也只得一知半解,不懂什么。方才听我黄妹妹叙他的近事,真可谓女志士,非我所及。我们两人现已认为姊妹,等我回去一趟,再出来,说定与他帮忙,是我女子们可尽的义务、可达的势力,断不敢放弃推诿的。”黄绣球道:“原来姊姊尚有如许才学,不肯自露,更叫我自觉粗卤,论起来就该拜姊姊为师了。姊姊在此,既须为张先生调理病症,又急欲回府,不免有点烦冗,倘还能留些空儿,明日我再同我家通理来聆张先生的教,顺便请姊姊再指示些。”   张先生听说道:“如此甚好,你二位也不必客气,明日通理先生来,商量定了,我等一两天也就要进省办公,打听办学堂的文书几时发出来,便可乘机具呈。”黄绣球说:“外面告示是已经出了。”便把黄通理所说的告示大意,告之张先生。张先生道:“这两日正在考决科,怎么那办警察学堂的告示也出来了?我在病中,可就不得个信儿。据这告示的意思,真不上紧,真是那句话,要等上司催下来,再拿无款可筹四字搪塞。如今我们捐款请办,定可批准。所怕题目太大,捐的人独力难支。通理先生想先办一个私立家塾,也是不错。既名家塾,更由得我们自定规模,自立派头。这是毕太太优于布置的,包管与通理先生见了面,一定意气相洽,有说有商量的,其事易成。”黄绣球不胜欢喜,又谈谈说说的。外面报道黄先生家打发人同小轿子来接了。黄绣球道:“我是要走,不要坐轿子。”遂回绝轿夫,叫来人领了他儿子,辞了张家,订期明日再见。   回至家中,黄通理先问张先生的病情如何,黄绣球告以一切。黄通理也十分兴会,说:“张先生病了这一个多月,还把我们的事切切在心,可见实是个热心热肠的人。”说话之间,天色近晚,那黄绣球的房分兄弟找了上门,不免叙些寒暄礼节,带了些广东澳门香港各处的土物送来,问道:“姊姊今日与毕太太谈了这一天,可提起我没有”黄绣球道:“这不便就提,看毕太太为人极好,想必平日待你必不是那薄情仗势的。他叫你什么名字?你可仍旧是小时候的名字么?”那人道:“我自从卖为猪仔之后,就被他们改叫做唐顺仔。去年跟了毕太太,也就仍旧叫唐顺仔。”黄绣球说:“你小时的名字,可还记得?”那人道:“我小时候名字叫复华,怎么会忘记呢?”这复华与黄绣球、黄通理又各自细谈了好些。   末后黄绣球说:“毕太太在这几日内须动身回府,你且跟着他同去。随后我只说有个兄弟,自小分散,闻得在他那府上相近一带,写信托他访求,那时再作个巧相逢,始为光傥。”复华道:“甚好,今晚来得已久,我要去了。我已是无家之人,可怜飘泊十几年,得此意外欢叙,还要姊夫姊姊念着父母之情,格外看待。我积蓄得外国金洋百余元,藏在身边。内地既无可换,明日想送来姊姊这里放着。姊夫要有正用,尽可托人到上海去换了使用。大约合着本国洋钱,也有一千多呢。”黄通理问:“此项为何向来不存放毕太太处?你跟他年把工夫,为何积蓄得这多?”复华道:“一半是辛苦攒聚的,一半是佣资赏资。在广东原是放在毕太太处,临走时,他说他到东到西,行踪不定,途中或与我分散,交给我自己收存。毕太太他的款子,也不多,也是胡身带了走的。”黄绣球道:“这个你交放于我,原可放心,惟如今既仍跟着毕太太,万一他问起你来,不实说,就难以支吾;一实说,倒不好,不如你还带着为是。再者,我明日同你姊夫还要到张家会毕太太,你仍不要露面;便露面,不要露出神色来。”复华答应着辞去。   刚送出门口,只见黄祸掌着灯笼,急喘喘的走进来说:“那决科的案出了,怪稀奇的,取了两名备取,就是我同你,你在先,我在后。向来决科没有备取名目这必因我们做的两本,本在不取之列,又因是决科,一榜尽赐及第,故附在后头,这宾兴费总可以领得到手。我们只要去下场,中出举来,管他备取不备取。”黄通理听这些话,不耐烦说:“我不想下什么场,我这宾兴费也让你去领了就是。”黄祸喜道:“这个何必,你也不必因此灰心,不相信那阅卷的怎样瞎了眼,把你的卷子看得这般低。我与礼房相熟,我去把你我的即刻领他出来,看是何批评。”黄通理越听越厌,也不则声。黄祸一翻身,提着灯笼便走。黄通理对黄绣球道:“这真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时常来搅扰不清!将来不要我有什么事,他都来插身插嘴,就应在这个连名的上头,我在先,他也掣肘于后,那可就害死了人!小人难养,有得就无餍,无利就怀恨,偏偏被他纠缠住了,好不可恼!我黄家却是这种不肖子孙最多,开了家塾,把这些不肖的教化几个,也是极要紧的了。认真明日去同张先生、毕太太商量,请毕太太先代我拟个规则,请你先做我这家塾的干事员罢。”   正说着,黄祸又敲着大门进来,手拿着两本卷子,说:“你的并没圈点,只批了一个批语。我的你看这横杠子竖杠子打了许多。我原不会做,你却可惜了,怎么不依着《四书合讲》?又把王安石太太的奸臣说好了呢?”黄通理说:“你不必问,我把卷票子送给你,我那宾兴费一定归你去领。我还要替孩子们背书,你坐坐再去。”黄祸又得了一宗外快,欣然说道:“如此明日再会,我就去了。”   去后不多一刻,又有人来打门,问是谁人,不人。问了半天,只说:“是我!我!”听不出个声音,毕竟开过门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申见解夫妇看文章 定主意慷慨发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