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阉全传 - 第 23 页/共 33 页

只见周吏部走进舱来,魏公见了,便泪下诉说:“无辜被害,此去生死未知。”   周公正色道:“从来人臣为国除奸,纵剖心断腔,陷狱投荒,皆无所顾。幸则奸去而身存,不幸则奸存而身死。我自尽职分所当为,至于成败利钝俱不必计。况兄此去,未必就死,何必戚然殊少丈夫之气。”魏公听了,才收泪道:“弟捐躯报国,一死何憾。只为长子虽现随身,止一幼男在家,伶仃无倚,世态炎凉,谁来顾恤!况如今动辄坐赃,家寒将何充抵?恐家中不免追比之惨,家破身亡,宗祀欲绝,是以不觉痛心。”周公道:“此事不必挂心,弟自为兄料理,家中我自照管,即坐赃,亦当为君措办,兄可放心前去。”   魏公感泣拜谢道:“若得兄垂念,弟虽在九泉,亦当瞑目。”周公将书仪送与魏公,也送了官校些银两,才别了。周吏部自去看管他家。正是:   臣职当为死不辞,交情友谊更当持。   丈夫自去身中事,羞杀人间无义儿。   一路上官校嗟叹周吏部人好,能顾穷交。也有怜悯魏公的,也有赞叹周公的。   不知忠贤早已差人密访得二人做的事,记在心中。正是:   良朋未必全张俭,恶党先思杀孔褒。   毕竟不知魏给事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许指挥断狱媚奸 冯翰林献珠拜相   词曰:   攻假城狐,看威令,雷轰电掣。更无端,豺虎排忠陷烈。肃肃衮衣何日补,琅琅廷槛无人折。重张密网及幽潜,遭缧绁。清泪洒,苌弘血;白刃断,常山舌。羡身骑箕尾,精灵难灭。板荡始知劲劲草,炉炎自识琤琤铁。只教厉鬼杀权奸,冤方雪。   却说锦衣官校拿了杨副宪、魏给谏等将到,魏忠贤的差人已先进来报信。   忠贤听了哈哈大笑道:“好笑这班黄脸酸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道:”咱是顾命老臣,咱是台省要职。‘今日也算计咱老魏,明日也弹论咱老魏,把咱老魏当为奇货,要博升转。谁知今日也落在咱老魏手里!“就问那缉事的:”官校们在路上可曾放松这干人?“缉事的道:”祖爷紧要的人,他们怎敢放松?“又问道:”路上可有甚么事?“缉事的道:”杨涟在许州,有个苏郎中送饭。魏大中在苏州,有个周吏部来会。“忠贤都记在心。   便叫请田爷、崔爷、许指挥来。少刻,三人到了。忠贤道:“杨涟等一干人拿到了。”田尔耕道:“还未曾销驾帖哩。”忠贤道:“咱已知将到了,只是这干人既费了事拿来,若放他们挣了性命回去,终是祸根。”崔呈秀道:“纵虎容易擒虎难。如今势不两立,怎肯轻易饶他?”许显纯道:“不难,待他到镇抚司来,我代爷一顿打死他。”尔耕道:“若如此,到便宜他们了,须把各种的狠刑具,件件与他受过,等千磨万折之后,再与死期,庶几后来才有怕惧。”许显纯道:“在我,我自会处他。”三人辞去。   一二日间,各路官校俱到。此时内阁等衙门俱各具本申救,忠贤俱留中不发。等销了驾帖,忠贤不批法司,竟批交锦衣卫严审。先过了堂,田尔耕已预备大下大样的刑具,新开的板子、夹棍摆了一丹墀。那田尔耕坐在堂上,排过衙,摆列着虎狼般的一班校尉。但见:   阴沉横杀气,惨淡暗天光。惊飞鸟雀,避杀气而高翔;欹径高松,蔽天光而失色。陈列着枷镣棍棒,沾着处粉骨碎身;问过的斩绞徒流,拟着时破家亡命。红绣鞋步步直趋死路,琵琶刑声声总写哀音。仙人献果,不死的定是神仙;美女插花,要重生须寻玉帝。猪愁欲死,鹰翅难腾。堂上一齐吆喝,雄抖抖阎罗天子出森罗;阶前两翼摆开,猛狰狰铁面夜叉离地府。   那田尔耕大模大样,做出无限的威风,高声叫道:“把犯人带过来!”   堂下一声吆喝,那些校尉将众官带了过来。一个个:   愁容惨态,垢面蓬头。趦趄行步,踢不断响琅琅脚下铜镣;屈曲身材,劈不开重沉沉手中铁钮。任你冲霄浩气,今朝也入短檐来;纵教铁铸雄躯,此日却投炉火内。   一个个唱过名,田尔耕道:“你们这起奸贼,朝廷将大俸大禄养着你们,却不为朝廷出力,终日只是贪财乱政,树党害人,平日专会嘴喳喳的谈人不是,再不管管自己。”喝声:“拿下去打。”两边答应一声,走上许多恶狠狠的校尉来,如狼似虎的把六个犯官揪翻在地,用尽气力各打四十大板。打毕,又叫拶起来。拶了,又叫敲,各人敲了二百敲,放了拶子,又叫夹起来。   也各敲了一百棍。你想这些官儿都是娇怯书生,平日轻裘细葛,美酒佳肴,身子娇养惯了的,哪里受得住这样刑法?也有叫冤枉的,也有喊神宗的,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夹拶得手足几折。田尔耕坐在上面,拍惊堂连声喝叫“用力打!”用完了刑时,那些官员血肉淋漓,或驮或抬,俱送往北镇抚司下监,又听许显纯拷问去了。   那些牢头禁子,一则要诈钱,二则怕魏忠贤访问,不许一人进监,他们在监相对,只得彼此安慰。不到三四日,许显纯便来勘问。正是:   才驱白虎丧门去,又有黄旛豹尾来。   那许显纯领了勘问的旨,又领了魏忠贤言语,那日堂上下人都挤满了,显纯忙叫拿闲人,长班悄悄的禀道:“这都是魏爷差来的人,拿不得。”   许显纯吃了一惊。正是要松也松不得了,只得叫带杨涟上来,喝道:“杨涟!汪文言招出你创议移宫,陷皇上于不孝,又得了杨镐、熊廷弼二人许多赃,你怎么说?”杨公道:“乾清宫非臣妾所当居,当日原奉明旨道:”李选侍每行掯阻,不容圣人临御,是君侧不当留此,以为肘腋之祸。‘人臣志安社稷,念切皇躬,自宜远之,这事犯官故不辞创首。至于杨镐、熊廷弼失守封疆,国法自有轻重;有喜停刑传自宫中,岂关外官得贿。“   许显纯听了,觉得辞严义正,无可驳责,只得没奈何法,假狠喝道:“胡说!当日圣旨,多是王安假传,你就依着他行,这就是结交内侍,就该死了。至于杨镐、熊廷弼问罪,你现是法司,且又与熊廷弼同乡,岂有不为他钻谋打点的?”   杨公道:“交通须有实据,四万金非一人可致,又无证见,枉害无辜!”许显纯道:“这是汪文言招出来的,你如何赖得去?”杨公道:“就叫汪文言来对质。”   许显纯道:“汪文言虽死,亲口招词现在。”杨公道:“既无活口,招辞何足为凭!身可杀而名不可污!”许显纯道:“还在强辩,掌嘴!”飞奔上几个校尉来,提起铜巴掌来,一连十个掌嘴,打得杨副宪脸似蒲桃一般,红肿了半边。   又叫带左光斗上来,问道:“你有何说?”左佥都道:“移宫实参未议,分赃委实诬扳。”许显纯道:“都夹起来。”把杨、左二人夹在丹墀下。又叫上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问道:“你们已是汪文言供定了,要辨也辨不去,快招了,也少受些刑。”魏给事道:“一出家门,已置死生于度外,任你苦我,这赃难认!”袁御史道:“问事必须两造对质,怎么把汪文言一面虚词陷害人?”周给事道:“酷刑威逼,自然乱招,这是无辜易陷,此心难昧。”顾郎中道:“奸权之意已定,纵辨也无益,认他拷问罢了。”   许显纯道:“正是辨也难辨了,都夹起来。”这里才问得一句,便有人报与忠贤;才答一句,即有人飞禀,不独许显纯不敢放松,即用刑的亦不敢做情。   问毕,各人寄监。迟了两三日,具了一个问过的本,先送与魏忠贤看过,然后具题道:   勘得杨涟、左光斗、位居显要,欲速功名,邀誉矫情,乱谋坏法。律之重者,失守封疆,乃借四万多金代为脱卸;法之严者,交结内侍,敢倡附和之说,妄议移宫。考选所以遴才,杨涟每视为奇货。荐扬所以奏最,光斗何以儆官邪!袁化中、魏大中窃居言路,侧倚冰山。瓜分卸罪之贿,不耻贪婪;宁作倡乱之谋,罔知国是。周朝瑞、顾大章利欲熏心,弁髦国法。丧师辱国,谁开使过之门?罪当情真,敢辟回生之路!汪文言交深肺腑,语出根心,前案已明,后审更切。   本朝旧例,打问本上,即送法司拟罪。许显纯也巴不得推出去。谁知忠贤料法司不受节制,竟不发法司拟罪,仍传旨道:“杨涟等既已复辜,着不时严比,五日一回奏,追赃完日,再送部似罪。”这明是把个必死之局与他,所坐赃动经数万,家乡又远,何能得清?在京挪借,那些乡亲做官的都怕魏监波及,谁敢惹火烧身?那放京债的,怎肯借与这失时的犯官?到了五日,忠贤便着人来看比。许显纯如何敢违?没奈何,只得提出来夹打一番。比过几限,内中只有顾郎中家私富厚,每限还完些。许显纯暗中也得了他千余金,上下钱都用到了,追比时还不大吃苦。这五人都是五日受一遭夹打,比不到月余,周、魏二给事、袁御史等三人受不住刑,都相继而死。可怜那里有妻子亲人送终,只有这几个同在监的官儿相与痛哭他一场。正是:   冤血千年碧,丹心一寸灰。   死无儿女送,谁哭到泉台。   此时杨副都、左佥都、顾郎中虽然未死,却也仅余残喘。不料比到后来,人越狼藉,刑法越酷,两腿皮肉俱尽,只剩骨头受刑。那许显纯真是铁石为心,只顾将别人的性命去奉承魏忠贤,那一限肯略宽些须?可怜这限疼痛未止,那限夹打又至,体无完肤,各自相顾,有时掩面流涕,感伤一回;有时咬牙怒目,愤激一番;有时委之命数,叹息一回。可怜并无一人服事,又无茶水,常时晕死复苏,疼痛时万刃攒心,晕眩时一灵无倚。不日杨、左二公也相继而殁。死之夕,白虹贯斗,天地为之愁惨。正是:   只手擎天建大功,亲承顾命羡奇逢。   一朝血染圜扉土,谁把沉冤控九重。   许显纯报过忠贤,然后具个罪臣身故的本。忠贤停了三日,才批下本来道:“杨涟、左光斗既死,尸首着发出去,其名下赃银,着各该抚按严提家属追比解京。”及发出尸首时,正值秋初酷热,蝇蚋丛满,时日延挨,都成一块血肉,尸虫满地,面目皮肤俱莫能辨。惟有杨公尚存一手,家人识得,各各相向痛哭一回。   哪里还有三牲羹饭、美酒、名香祭奠,只得将村醪奠浇,各自痛哭一场,行人为之堕泪。这时岂无亲友同乡同年在京的,只因惧怕魏监,谁敢来管闲事?不过是几个家人在此,就将他们身上血污的衣服乱装入棺内,权厝在平则门外,俟后人便才搬回。这便是两个忠臣的结果。   只有顾郎中,赃已追完,才送到法司拟罪,毕竟不敢翻供,也问成死罪。   挨到九月,也究竟死于狱中。魏忠贤又行文着抚按追赃。惟杨公做赃独多,抚按虽怜其冤,却又不敢违旨,只得行文着应山县追比。杨公子将一应家产变卖,也不得十分之一。产业俱尽,只弄得个三品命妇、寿高八十的太夫人没处安身,亲戚家都不敢收留,只得寄居在城上窝铺中。又有严旨屡催监比,杨夫人婆媳并三个公子俱禁在狱中,其家人漂泊流离。时人有诗怜之曰:   自古忠臣祸最奇,可怜延蔓及孥妻。   伤心共对圜扉月,叫断慈乌总不知。   话说魏忠贤处死了杨、左诸人,心中甚快,只有一件事在心撇不下来:那五人倒也无碍,只有杨涟是个顾命大臣,皇上认得他的,恐一时问及,外面各官没人敢说,到愁内里的人在上前直言,遂终日留心打听。适值一日,皇上退朝闲坐,忽问小内侍道:“以前请朕出宫的那个杨胡子,怎没不见他上本?连日朝班中也不见他,这是何也?”那小内侍们明知之而不敢言。却好有个妃子奏事,就浑过去了。忠贤在旁听见这话,正是贼人胆虚,吓矮了一寸。急走到直房里,唤李永贞来商议。永贞道:“这话有因,莫不有人泄漏,皇上左右虽有爷的人,只好打听事,内里却无人遮盖,须要得客太太进来才好。”忠贤道:“咱请过他几次,他只推病不出,没他在内,咱却也老大不便。”永贞道:“还是爷亲去请他,自然不好再推。”   忠贤只得即刻出朝,且不回私宅,竟到侯家来。门上报过,才请忠贤入内。相见坐下,忠贤道:“数月未见,丰姿倍常丰满。连日奉请进宫,怎不见去?皇爷问过几次,若再问时,就难回了。”印月道:“面色虽好,只是心里常时不快,故未进去。皇爷心上的人多,哪里还念得到我?”忠贤道:“你是自在惯了,像咱终日里操心,一刻也不得闲,还不知该怎么样的不好哩。”秋鸿在旁道:“像你终日里只想害人,怪不得时刻操心。别人也像你,狗血把良心都护住了哩。”   忠贤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被他几句话说着他的真病,登时间把脸涨红了。又不好认真,只得骂道:“臭尖嘴骚根子!再说胡话,咱就送你到前门上去!”秋鸿道:“我就到前门上去,你也还到厚载门干你的那旧营生去。”二人斗了一回嘴。忠贤到坐了这半日,茶也没杯吃。   印月笑着叫丫环拿茶来。茶罢摆酒。忠贤道:“皇上几次着人请你进宫,你何以不进去?咱今日竭诚来请你,明日是个好日辰,进去走走罢,莫辜负皇爷的情意。”印月道:“我不去。在家好不自在,我到进去讨气受么?”   饮酒之间,被忠贤说方说圆的哄骗,印月也快被他说动了,渐有应允之意。秋鸿道:“太太!你莫听他这涎脸调谎的老花子胡话。杨、左诸人与他有仇,他千方百计的弄来打杀了。娘受了人的气,他愿说代娘报仇的,他一丢几个月,倸也不倸,他的话可听的?”忠贤道:“好姐姐,你把人都屈杀了!你娘的事刻刻在心,只因他是个主母,急切不好下手,比不得别人,若是偏宫也还好处。况内里的事咱不十分详细,须要你娘进去,方好寻他的破绽。”秋鸿道:“你这张嘴,除得下来,安得上去,专会说鬼话!我问你:杨、左诸人与你有仇,谋杀他罢了,他得了人的银子与你何干,要你假公济私?人已死了,还不饶他,处处追比,使他家产尽绝,妻离子散,追来入己,是何天理?别人的东西你还要了来,难道娘的一颗珠子就不要了?对你说过千回万遍,总是不理,也要发到镇抚司,五日一比才好,即此就可见你的心了。”把个魏忠贤说得哑口无言,只是淡笑,说道:“要珠子何难!明日差人到广东去拣几斗好的来送你。”秋鸿道:“一颗尚难寻,还想要几斗哩!专会说大话。认你照乘珠、辟尘珠都不要,只要娘的原物,若有原物才进去,若没得,莫来缠扰。”忠贤道:“可有这话?”秋鸿道:“有这话。”忠贤道:“你做得主么?”秋鸿道:“与你拍个手掌,今日有了,今日进去,明日有了,明日进去。”二人真个打了赌赛。忠贤随即辞了起身而去。真个是:   搜山煮海寻将去,捉虎擒龙觅得来。   忠贤回到私宅,李永贞等便来问信,忠贤将前话说了。刘若愚道:“这珠子在当店中,虽是年远,毕竟还在本处,不然也只在京城富贵之家。可差人往涿州去查,各当店年久的一一查问,再悬重赏,不日自有。”忠贤果然随即差人去查访。去了月余,俱无踪迹。也是无缘凑巧,其时正是枚卜在迩,凡翰林有名望者皆冀大拜。有个翰林冯铨,乃涿州人,万历癸丑进士,论资格年俸也还尚早。他因父亲冯盛明做过蓟辽兵备道,奴酋陷辽阳,他便弃官而归。后来熊廷弼论他擅离汛地,问了军罪。他因家私颇厚,顾不得多费几万金谋升入阁,可以从中救父。他与崔呈秀同乡同年,要日间去托他,恐有人知觉,遂至晚间便服到呈秀寓所。先送他若干礼物。呈秀道:“年兄见委,敢不尽心?只是里面说越次,甚是推阻。小弟再三开谕,始有可图之机,但所费甚多耳。”冯铨道:“小弟也非过望,但有不得已之私情,兄所心谅。凡事听兄裁酌,就多费些也说不得了。”二人对酌。   只见一个小青衣来,向呈秀耳边说道:“里面退出来了,不是的。”把个小纸盒子递与呈秀,呈秀打开来看,却是几粒大珠子。冯铨道:“这珠子也就好了,何以还退出来?”呈秀笑道:“这珠子有个原由。”二人饮至更深,冯铨辞回寓所,只见一个家人来呈上家书。冯铨拆开看过,家人道:“本州当店,惟爷家的最久,今魏爷来要珠子,终日差人来吵闹。”冯铨想道:“正欲图大事,又有这件事来缠扰。”甚是烦闷。对家人道:“你们莫慌,且等我明日问过崔爷,自知缘故。”   次日呈秀来回拜,坐下,冯铨问道:“魏公要珍珠,何以到差人到涿州当店中寻?寒家虽有两典,却无好的,若要好的,还是这京中才有。”呈秀道:“非也!其中有个缘故。”把椅子扯近,向冯铨耳边道:“魏公当日微时,曾有颗珠子当在涿州,有二十余年了。如今必要寻那原物,故到宝典去寻。”冯铨想了一回,忽猛省道:“是了,昔年曾记得有个人拿了一颗珠子来当,管典的见他衣衫褴褛,疑他来历不明,不肯当。正在那里闹,适值弟到典中牙祭,他便泣诉于弟。弟叫他卖与我,他再三不肯,只得叫柜上当银十两与他,或者是那珠子也未可知?那珠子不叫甚么好,还不及昨日年兄拿的哩!”呈秀道:“若是原物,兄之大事成矣!”冯铨忙入内去了一会,出来递与呈秀看,道:“不知可是此物?”呈秀看了道:“此珠虽小,却圆洁得好,弟带去就送与他看,若是的,包你停妥,会推时内事在弟,外事在兄,善为谋之。”   呈秀带了珠子别过,即到魏府来。却好忠贤正与李永贞计较枚卜之事,见了呈秀道:“昨日那珠子虽好,却不是原物。”呈秀道:“今日又找了一颗来,未知是否?”呈与忠贤看。忠贤细细的看了,大喜道:“这才是的!你从何处得来?妙极!妙极!”呈秀道:“是翰林冯铨,昨日会见说起,他今日送来的。”忠贤道:“却难为他,日后再重酬他。”呈秀即把他求大拜的话说知,忠贤道:“也罢,就点他罢,只叫他把外面弄停当了,不要被人谈论才好。”呈秀领命辞出,即叫冯铨送礼拜做门生。一二日后,会推的本上去,十人中点了三人,冯铨果然竟越次大拜了。这才是:   昔闻三旨中书,今见一珠宰相。   毕竟不知枚卜后来事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倪文焕巧献投名状 李织造逼上害贤书   诗曰:   浩歌拍碎石阑干,触目深悲时事艰。   扬子传经还附荐,赵师讲学更趋韩。   从他匝地施罗网,任尔冥鸿戢羽翰。   日日风波随处险,谁将一柱砥狂澜。   却说魏忠贤得了原珠,心中喜极,便将冯铨越次拜相。随即袖了珠子,到侯家来相见。假意道:“珠子竟寻不着,怎处?”印月道:“没得也罢了,本是年远了。”秋鸿道:“娘莫信他的胡话,他不上心寻罢了。也送他到镇抚司五日一比,打断他的狗筋,包管就有了。”忠贤道:“咱甚么事伤了你的心,你这等骂我?”秋鸿道:“你怎晓得下毒手弄人的?人骂你就骂不得了,别人的性命是拾了来的!”忠贤遂搂着印月道:“莫睬这骚货,咱把件物事儿你看看,你可认得?”   才向袖内拿出个锦袱子来,就被秋鸿劈手抢去,往外就跑。忠贤赶来夺时,他那里把他,两个扭在一团。忠贤急了,只得央他道:“好姐姐!好亲娘!赏你儿子罢!”秋鸿道:“满朝的人都做你的儿子,你今日又做我的儿子。你也是折了福,如今来一还一报的人。我养出你这样不学好的儿子,不孝顺我老娘,本该不赏与你,且看我那些做官的孙子分上,赏与你罢。”将袱子掠在地上。忠贤拾起来,打开,递与印月。印月见了他原物,甚是欢喜。秋鸿道:“日久见人心,你将珠子藏着,却三番五次说谎哄娘。”忠贤道:“藏着呀,我不知费了多少事哩!”秋鸿道:“费事却未费着你的钱。”忠贤道:“钱虽未要,却是一个宰相换来的。”秋鸿道:“那人寻到你,也是有眼无珠;你把这样人点入阁,也是鱼目混珠。”   忠贤道:“罢了!你骂也骂够了,我气也受足了,珠子也有了,请你娘进去罢。”秋鸿道:“去不去在娘,干我甚事!”忠贤道:“好呀!你一力担当,打过赌赛的,今日怎以说不管的话?这才要送我到镇抚司比哩!”秋鸿道:“好孝顺儿子,只差要打娘了。”忠贤又央求印月,印月道:“我怎好自己进去,惹人借口。”忠贤道:“你若肯去,我自去请旨来。”秋鸿道:“哥儿,旨意要真的哩。比不得那外官儿,拿假旨去吓他。”忠贤道:“小骚奴!   你莫忙。“秋鸿道:”咳!你莫吓我,你咬去我膆子,我也会去杀人。“忠贤赶着打了两拳,笑着去了。   秋鸿道:“娘,你可真去?”印月道:“你已允他有珠子就去的,怎好失言?”秋鸿道:“娘要去,我也不好拦阻,只是我一身的病,受不得劳碌。   前日医生说叫我静养调理服药才有效,我要到石林庄养病去,今日先对娘说过。“印月道:”你去了,我家中之事何人管理?“秋鸿道:”家中事俱自有执掌的哥嫂也会料理。我也去不多时就来了。“印月道:”可是淡话,不在家里养病,到往乡里去,就请医生也不便。家中事虽有人管,毕竟你做个总纲,他夫妻尚小,晓得个甚么事体?“秋鸿叹道:”若是我死了,也要他们料理哩。“   印月听了,心中不悦道:“哦!要去由你去,难道死了王屠,就吃连毛猪哩。”秋鸿道:“我只为病欺了身子,故此要去将息些时。”说毕,便叩头拜辞。印月便转身不理。他便去收拾了几日,夫妻二人上了轿马,竟往石林庄去了。这才是:一身不恋繁华境,半世常为散淡仙。   次日,两个小黄门捧着圣旨,来宣客巴巴进宫。印月忙打扮整齐,分付了一切家事,上轿进宫。见过皇上与中宫,依旧与魏监联手做事。又把家中教的一班女乐带进宫来演戏,皇上十分欢喜,赏赐甚重。真个是:   舞低夜月霓裳冷,歌满春风玉树高。   客巴巴此番进宫,比前更加横暴。家人屡在外生事。一日,侯国兴在咸宁伯园中饮酒,跟随的人役都在对门酒店中吃酒,吃了不还钱。店家向他讨,众人反把店里家伙打碎。四邻来劝解,也有那气不忿的在内生事,闹在一处,挤断了街。适值西城御史倪文焕经过,也是他该管地方,便叫长班查甚么人打降。那店家正在没处出气,见巡城的官到了,忙跪到马前泣诉道:“小的开个小酒铺子,本少利微。才有一起光棍来吃酒,不独不还钱,反把小的店内家伙打碎。”倪御史分付地方都带到察院去。地方将一干人证都带到衙门。   店家补上一张呈子报上。倪文焕叫带上来。只见两个人都头戴密帽,身穿潞绸道袍,走上来,直立不跪。倪文焕道:“你是甚么人?怎么见我不跪?”   二人道:“咱是侯府的掌家。”倪文焕道:“是哪个侯府?”二人道:“奉圣府。”倪文焕大怒,喝道:“在京多少勋戚文武的家人,见官无不跪之理。况你主人不过是乳媪之子,尔等敢于如此横暴放肆,先打你个抗倨官长!”   掠下签子喝声道:“打!”左右走过几个皂隶,将二人揪倒。二人犹倨傲不服,被众人按倒,每人重责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分付收监,明日再审。   早有人报与侯国兴。国兴得知,在席众官内有的道:“倪御史这等可恶,怎敢擅打府上的人?”那老诚的道:“这还是尊管不该,他是察院的宪体,岂有不跪之理?”又有的道:“打虽该打,也该先着人来说过,主人自然送过来,打了陪礼才是个礼。这明是欺人!”国兴到底是少年人性儿,平日是人奉承惯了,怎受得这样气?忙起身,别了众人上轿,竟到魏府来。魏监叔侄俱不在家,他便写了封家书,央个小内侍送与他母亲。书中回护家人,把不跪的事隐起,只说倪御史擅打他家人。   印月看了大怒,把书子送与忠贤看。忠贤道:“他如此大胆!叫他莫恼,我自有处治。”随即回私宅,叫速请崔爷。少刻,呈秀到了。见过礼,忠贤气愤愤的道:“西城倪御史,可是那扬州的倪蛮子?”呈秀道:“正是。”   忠贤道:“这小畜生如此可恶!他当日进学,也亏咱代他维持,敬咱如父辈。今日才得进身,就如此狂妄。昨日无故把奉圣的家人毒打,可恶之至!须寻件事处他。”呈秀道:“倪文焕平日甚醇谨,只因姑母的管家在法堂不跪,不成个体面,故他发怒。爹爹请息怒,待孩儿去叫他来请罪,姑母处陪礼。”忠贤道:“你去说,上覆那小畜生,叫他仔细些!”   呈秀答应辞出,即来拜倪文焕。相见待茶毕,呈秀叫屏退从人,附耳将前事说了。文焕道:“昨因他家人无礼,一时不检,今甚悔之,仍求老大人俯教。”   呈秀道:“你不知奉圣的事更比魏公紧要些。老兄必须去陪个礼,再看事势如何。”说罢,去了。倪文焕在家,行坐不安,自悔一时失于检点,弄出事来怎处?   又想道:“罢,拚着不做官,怕他怎么!”忽又转想道:“甚么话!罢、罢的,一生辛苦,半世青灯,才博得一第。做了几年冷局,才转得这个缺,何曾受用得一日。况家贫亲老,岂可轻易丢去?还是陪他个礼的好。”正是进退两难,打算了一夜,毕竟患失之心胜。   次日下朝后,便来回拜呈秀,央他婉曲周旋。呈秀道:“弟无不尽心的,只是还须托他个掌家附和才好。”这明是托词要钱之意。文焕只得告别回来。   路上忽想起个刘若愚来,“他原与我相好,今现做他的掌家,何不去寻他?”   于是便道候他。却值在家,出来相见坐下,便道:“先生怎不谨慎,做出这样事来?此事非同儿戏,奉圣必不肯放的。杀身亡家之事,都是有的。咱代你想了一夜,没个计较,怎处?”倪文焕听了此言,心中着忙,又膝跪下道:“小侄一时失于检点,望老伯念当日家岳相与之情,救小侄之命。”若愚忙拉起道:“请坐,再谈。”文焕道:“适晤崔少华,叫陪个礼,小侄故来请教。”若遇道:“光陪礼也不济事。若是触犯魏爷,咱们还可带你去陪个礼。你不知,爷如今奉承客太太比皇上还狠些哩,正要在这些事上献勤劳,这事怎肯干休?除非你也拜在爷门下为义子,方可免祸。”文焕道:“但凭老伯指教,要多少礼物?”若愚道:“你是个穷官儿,那礼物也不在他心上。况你若拜他为父,就比不得外人,平时又无嫌隙,礼不过些须将意就罢了。如今倒是有了投名状,还比礼物好多哩。”文焕道:“请教甚么叫做投名状?”   若遇道:“你莫有见过《水浒传》么?《水浒》上林冲初上梁山泊,王伦要他杀个人做投名状。你只拣爷所恼的官儿参几个,就是投名状了。咱们先向爷说过,你将本稿呈问后,再备分礼去拜见,包你停妥。”文焕道:“我哪知魏爷恼的是谁?”若愚道:“我却有个单子,取来你看。”   少刻取出,只见上写着有十多个人。文焕看了,自忖道:“这干人,内中也有同乡的,也有相好,其余的平日与他无仇,怎好论他?”若愚道:“如今的时势也顾不得许多,只要自己保全身家性命罢了。也不要你全参,只拣几个也就罢了。”文焕道:“也没有访得他们的劣迹,把甚么论他?”若遇道:“你拣那几个,咱自有事迹与你。”文焕只为要保全自己,没奈何也顾不得别人性命,昧着天良,点了四个人。正是:   功名富贵皆前定,何必营谋强认亲。   堪恨奸雄心太毒,欲安自己害他人。   刘若愚道:“你去做了本稿送来看时,再备两分礼,不必太厚,只是放快些。”   文焕辞回,连夜做在本稿,誊写停当,先办下礼物,亲送到刘若遇家来。若遇道:“你可是多事,咱与你相好,怎么收你的礼?快收回去。”文焕道:“小侄一向欠情,少申鄙敬。”若遇道:“岂有此理!决不敢领。只将本稿存下,后日爷出朝,老兄须早来伺候。本该留兄少坐,因内里有事,改日再奉贺罢。”文焕辞去。   过了一日,刘若愚引倪文焕到魏府拜见忠贤,呈上礼单。忠贤道:“你是个穷秀才,钱儿难处,怎好收你的。”文焕再三求收。忠贤道:“请坐,咱自有处。”   文焕道:“孩儿得罪姑母,望爹爹方便。”忠贤道:“这原是他家人无理,但他们妇女家护短,不好说话,如今去请他令郎来,当面说开就罢了。”遂叫人请侯爷。问文焕道:“令尊高寿?”文焕道:“七十一岁。”   又问“令岳生意还盛么?”答道:“妻父已作古了,妻弟们读书,生意无人照管,迥非当日了。”凡扬州当日相熟的,一一问到。   少刻侯国兴来相见,忠贤道:“只是倪六哥为前日的事来央我,故请你来当面说过。虽是他一时之怒,毕竟还怪你家人无礼,哪里有这样大的家人,岂有见察院不跪之理?你母亲处咱已说过,总是一家弟兄。倪六哥也带了些礼送你。”就将送他的礼单送与侯国兴看。又说道:“他是个穷秀才的人情,没甚么七青八黄的,看咱面上,将就些收了罢。”国兴道:“舅舅分付,怎敢违命。”二人又重作了揖,摆酒相待。崔呈秀、田尔耕、魏良卿等都来叙兄弟之礼。饮酒至晚方散。   次日,即上本参给事中惠世扬,辽东巡抚方震孺,御史夏之会、周宗建。   忠贤随即批旨,着官校锁解来京勘问。那班奸党置酒与倪文焕作贺,席间各说些朝政。李永贞道:“今日倪六哥虽然论了几人,还有几个是老爷心上极恼的,也该早作法处治才好。”田吉道:“是哪几个?”永贞道:“李应升曾论过爷的,又申救过万燝的。还有周顺昌,曾受魏大中托妻寄子的,他若再起用,必为他出力报仇。此两人没人论他,弄不起风波来,你弟兄们怎么作个计较才好。”崔呈秀一向要报复高总宪,未得机会,听了此言,恰好与周顺昌、李应升俱是吴江人,正好打成一片,便说道:“这个容易,如今吴、楚合成一党,南直是左光斗、高攀龙为魁,周顺昌、李应升为辅。彼此联成一片,使他们不能彼此回护,须处尽这干人,朝野方得干净。”刘若愚道:“咱倒有个极好的机会在这里。”永贞道:“甚么机会?”若愚道:“前苏杭织造李实宠,用了个司房黄日新。他就倚势掯诈机户,又谋娶了沈中堂之妾。有人首在东厂,爷因看旧情,恐拿问便伤他的体面,遂着他自处。李织造便将黄日新处死了。他因感爷之情,差了个孙掌家来送礼谢爷。昨日才到,今日打进禀帖,明日必来见我。我留他吃饭时,等咱凭三寸舌,管叫这一干人一网打尽。”众人齐声道:“妙极!妙极!好高见!”当日席散。   次日,果然孙掌家送过礼即来送刘若遇的礼。若愚留饭,问些闲话,谈些苏、杭风景。因讲到袍缎事宜,孙掌家道:“只是那些有司勒掯,不肯发钱粮,织趱不上。”若愚道:“前已参革周巡抚了。”孙掌家道:“只都是蒙爷们看衙门体面,家爷感恩不尽。”若愚道:“前日来首告的人,说黄日新倚着你爷的势吓诈人,又夺娶沈阁老之妾,许多条款。咱爷便要差人来拿,咱道:”那些外官正要攻击咱们,咱们岂可自家打窝里炮?这体面二字是要顾惜的。‘再三劝爷,才肯着你爷自处的。“孙掌家道:”这是爷们周全的恩,咱爷报答不尽。咱爷终日念佛,并不管有司之事,有甚势倚?只因黄日新与御史黄尊素认为叔侄,故敢如此横行。其实不干家爷的事。“若愚道:”既如此,还不早早说明。依咱,你回去对你爷说,再上个本参周巡抚,后面带上黄御史,省得皇上怪你爷织造不前,外面你爷纵容家人生事哩。“孙掌家道:”蒙爷分付,知道。“便要告辞。若愚道:”还有件事:咱爷还有平日几个对头,都是江南人,你爷可带参一参。“便于袖内拿出个折子来。   上面是参左都御史高攀龙,检讨缪昌期,吏部周顺昌,御史李应升、黄尊素的劣迹。本稿递与孙掌家,接去辞出,星夜回到杭州,将前事一一对李织造说了。   呈上本折,李实看过,心中踌躇道:“前日因钱粮不敷,参去周巡抚,已有几分冤屈,已损了几分阴骘,至于高攀龙等,都是几个乡官,平日与我毫无干涉,又无仇隙;就是黄御史,咱亦不过是借来解释,原无实据,怎好当真参害他们?”两旁众掌家与司房人都道:“爷这织造是个美差,谁人不想?况又有黄日新这个空隙,更容易为人搀夺。今全亏魏爷周全,爷才得保全。若不依他,恐惹魏爷怪爷,就不能居此位了。”李实听了,只是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