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阉全传 - 第 21 页/共 33 页

客巴巴上了马,如星流电掣一溜烟的去了。只见:   袅袅身轻约画图,轻风习习飏衣裾。   双钩斜挂新生月,疑是明妃乍入胡。   各走了一回马,至御前下来。魏忠贤骑的匹玉面龙驹是天闲选乘,谁知走发了性,收不住缰,竟冲上御道来。左右内侍不敢拦他,竟冲到御前。皇上动了怒,取箭将忠贤的马射倒,哈哈大笑。左右扶忠贤起来,竟不到御前请罪,他竟先自去了。皇上同客巴巴又饮了一回才起驾。客巴巴令中军打得胜鼓,直送至宫。   魏忠贤见皇上射死了他的马,心中郁郁不快。回到直房,李永贞等都来问候。忠贤说了一遍。又道:“那马平日骑惯了的,到也驯熟,今日不知怎么溜了缰,再收不住?咱昨夜梦一金甲神人,把我一推,不意今日就有此事。我想从前没甚事得罪神圣,只有当年曾许过涿州泰山庙的香愿,至今未还,须要自去一走。”遂叫永贞写了个告假的本,先差人送银子去启建道场。至日,亲来拈香。   本下,次日辞朝,把一应事都叫李永贞照看管理,凡奏章紧要者即飞马来报,其余都俟回来票拟。沿途地方官闻得此信,早预备下轿马大夫,一路迎接,也不知费了多少钱粮。他领了一班内兵,簇拥着往涿州来。百官远迎,不须细说。一行仪从甚是齐整。但只见:   羽葆翠盖,凤帜龙旗。职方负弩净风尘,方伯持筹清辇路。轰轰雷响是黄幄车、大辂车、金根车,高卷着珠帘绣幕;层层雾卷是红罗伞、曲柄伞、方沿伞,尽都是翠点珠悬。飞龙旗、飞虎旗、相间着黄旄白钺;日月扇、龙凤扇,相对着玉节金幢。捧香帛的都是锦衣玉带,金鞍白马从容;护乘舆的尽是铁甲金戈,绣袄金盔猛烈。一路上红尘滚滚,半空中香雾漫漫。恍疑凤辇看花回,浑似鸾舆巡狩出。   不日到了涿州,知州等离城五十里迎接。一路来廪给中伙,俱如进御膳的一般。将近泰山庙时,众道士响动乐器,出庙俯伏迎迓。众官俱跪在道旁。   进得庙来,至大殿前下轿,礼生迎上殿。忠贤看那醮坛,却铺设得十分齐整。但见那:   琼台九级分,宝笈千函列。数千条绛烛流光,几万盏银灯散彩。对对高张羽盖,重重密布旛幢。风清三界步虚声,月冷九天垂沆瀣。金钟响处,高功进表上虚皇;玉佩鸣时,都讲步虚朝玉帝。紫销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碧辉煌。临坛神将貌狰嶸,直日功曹形猛恶。道士齐宣宝忏,上瑶台酌水献花;真人暗诵灵章,按法剑踏罡布斗。青龙隐隐开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   大殿上贴着一副黄绫织成金字对联,上写道:   贝阙珠宫,鉴草莽之微忱,一诚有感;   金书玉简,降海山之福庆,万寿无疆。   礼生引忠贤上殿,小内侍铺下绒毡,小道士用银盆捧水,净手上香。小内侍捧着香盒,礼生喝礼,上了香,拜了四拜。游览一遍,至方丈内坐下,知州引众道士一一参见。忠贤问道:“合庙多少道士?”住持跪下禀道:“共有四十二众。”又问道:“都有度牒么?”住持道:“只有十二名是有度牒的。”忠贤道:“你去把名字一个个都开了来,没度牒的,我都给与他做一个胜会,也不枉来此一遭。”道士答应去了。少顷,逐一开了来。忠贤一一看过,并不见有陈玄朗在内,心中疑惑道:“怎么不见他?当日只好十七八岁,如今才好有四十外年纪,又不大,何以不见他?”道士摆上斋供,遂与田尔耕吃罢,心中甚是不快,便早早睡了。   次早起来,吃过早斋,高功禀道:“醮坛各色文表齐全,请老爷用押。”   忠贤换了蟒衣玉带,众道士一齐响动乐器,引至殿上,礼生喝礼拈香,礼拜毕。东首一顺摆着四张桌子,都铺着龙凤彩袱,上面堆着各色文卷,高功一一指点道:“这一宗是借地建坛表文,这一道是上奏后土皇都地祗关牒,这一道是土府值年太岁并本庙土地,这一宗是开发文书关牒。这六道是本处城隍、四值功曹、本庙护法诸神、泰山顶上传宣急流马元帅、流金大锭康元帅、九凤破秽上将军,这一宗是本日早朝启上元赐福天官笺文、启请五师真君笺文、启请监坛监斋神将文牒,这一宗是五方五老、玉符云篆五朝真文、启请赦罪地官笺文,这一宗是晚赞星关灯祝寿、解劫、上斗姥元君云篆、上奏紫微大帝表文。一桌已完,又一桌上是次日早朝关白庞、刘、荀、毕、陶、辛、张、邓八表天君文移,开天总召各职神员文移,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文表。一总是次日早朝开天门、劈地户、取水火、炼度真文,上南极丹霞大帝取水文移,上东极扶桑大帝取水文移,关白司玉磬神霄劈非大将军,关白司金钟神霄禁坛大将军关牒。这是次日晚朝解结上释厄水官笺文,劈暗灵符。这是正日早朝启请东岳天齐仁圣帝君笺文,上太乙救苦天尊文表,上冥府十王笺文。又上度老爷三代祖考,下及冥阳界内十类孤魂。这是黄篆白简,告下斗府七元君一转元灵妙道真经,告下南极长生大帝二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东极东华帝君三转元灵妙道,告下东方木公真君四转元灵妙道真君。这是正日早朝关召,交龙金龙关符,启请三清上帝清司黄箓白简,告下斗姥九凤元君五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南岳魏夫人关召青鸾白鹤六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南极老人寿星七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东华福禄二星八转元灵妙道真经。这是晚朝启请五师笺文,黄箓白简,告下青城可韩司丈人真君九转妙道真经,告下三天辅教天师十转元灵妙道真经并总醮都公诸疏。这是老爷虔许香愿。”清词道士一一查出,与忠贤画了字,旁边小内侍捧过五十两一封银子、四表礼,做画字礼拜表仪。各神前都拈香,再拜而退。高功发毕文书,请忠贤到方丈内用午斋毕。同田尔耕在庙闲步,见昔年光景宛然在目,想道:“我当初在此与死为邻,若非陈玄朗师父,怎有此日?我今富贵了,到此却不见他,难道他是死了?”睹物伤心,忍不住凄然泪下。又不好哭,又揾不住泪,只得暗暗拭干,没情没绪的回来。   睡了一刻,又起来,叫小内侍唤一个老年的道士来。那道士不知为甚事,度牒——旧时官府发给和尚、尼姑的证明身分的文件。   战兢兢的跪下。忠贤道:“不要害怕,我问你,这庙中曾有个陈玄朗的,怎么不见?”那道士回道:“那是小道的师兄,他于二十年前同个云游僧家往青城山朝峨嵋,至今未回。”忠贤道:“他俗家有人么?”道士道:“他俗家没人了。”忠贤叹息不已。三日醮事已完,忠贤分付知州拨腴田十顷,为庙中香火。   每一个道士给度牒一张。分付:“如换住持,不许妄举匪类,须择有德行者当之。于庙傍空地上建陈玄朗生祠,亦拨田三顷,以供香火祭祀,我自着人来住持。”   知州一一答应钦遵。忠贤正料理起身,只见一个小黄门气吁吁地下马,入内叩了头,走向忠贤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忠贤传令,即刻起马,兼程而回。正是:   洪恩未报先违愿,片语传来又恼人。   毕竟不知传来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侯秋鸿忠言劝主 崔呈秀避祸为儿   词曰:   万事转头空,何似人生一梦中。蚁附蝇趋终是幻,匆匆!枉向人前独逞雄。何必叹飘蓬,祸福难逃塞上翁。狐媚狼贪常碌碌,烘烘!羞恶良心却自蒙。   话说魏忠贤因醮事已毕,正欲起身,只见小内侍飞马而来,向耳边说道:“客太太被中宫娘娘赶出宫了!”忠贤惊问道:“为甚事?”小内侍道:“因皇上前日在西宫顽耍,一时要往中宫去,客太太说‘中宫娘娘有恙未痊。’皇上道:”既有恙,你可去看看。‘客太太领旨去问安,回过了皇上。谁知次日退朝,驾幸中宫,娘娘好好的出来迎接。皇上问道:“闻你有恙,朕来看你,可曾服药?’娘娘道:”不曾有甚病。‘皇上道:“昨日朕要来你宫中,客巴巴说你有恙,朕后差了他来看你的。’娘娘道:”他并没有来。‘皇上说:“如此说,竟是他的谎了!既欺了朕,就该处他。’皇上在中宫宿了两夜,第三日到李娘娘宫中去了。中宫娘娘即宣了客太太进宫,问道:”我有何病,你就欺瞒皇上?皇上着你来看我,你不来,又说谎。当日太祖爷铁牌上镌着道:“宫人说谎者斩。‘你今欺瞒皇上,就该死,诅咒我也该死,说谎也该死,随你拣哪一件认去。’客太太无言可答,只是叩头救饶。娘娘道:”且看圣上之面,姑饶一死,逐出宫去。‘即刻着四个内官,押着出去,不许停留。客太太用了钱,才得见皇上。皇上道:“你本不该说谎,娘娘若不处分,那法度何在?既叫你出去,这还是从轻,朕也不好挠他的法。你且出去,等娘娘气消一消,朕再来召你。’客太太忍着气回家去了,故此孩子星夜来报爷知道。”   忠贤听了,分付即刻起身兼程回京,百官迎接一概不见,竟回私宅。内外官员都来问安,也一概免见。忙换了便服,走到侯家。秋鸿迎接,忠贤问道:“太太在哪里?不要恼坏了。”秋鸿道:“没得扯淡,恼甚的,来家好不快活,日高三丈,此刻还未起哩。在宫里起早睡晚的,有甚么好处?你去烧香,带了甚么人事来送我的?”忠贤道:“可怜那是个甚么地方,还有物事送人?”秋鸿道:“你从毛厕上过,也要拾块干屎的人,难道地方官就没有物事送你的?好一个清廉不爱钱的魏公公,专一会撇清!”忠贤道:“有!有!有!那里出得好煤炭,送几担与你搽脸。”秋鸿道:“那是你这老花子,在那里讨饭时擦惯了脸的。”忠贤道:“我把你这油嘴臊根,还是这样出口伤人。”赶上来打他。秋鸿笑着跑进房去,忠贤赶上一把按住道:“我不看世界面上,就一下子弄杀你才好。”秋鸿道:“这才像个皇帝的管家,学了句大话儿来吓人。你只好说得,行不得。”二人闹了一会。忠贤道:“趁着月儿没有起来,吵他吵去。”秋鸿道:“他在后头棬里睡着哩。”二人携着手往后面来,过一重小门,见一带长廊,秋鸿道:“从这小廊转弯进去就是了,你自去罢,我去办早饭来你吃。”说着去了。忠贤转过回廊,见一座小小园亭甚是精致,但见:   香径细攒文石,露台巧簇花砖。前临小沼后幽岩,同壑玲珑奇险。百卉时摇翠色,群花妖艳栏边。五楼十阁接巫天,绝胜上林池馆。   朝南三间小厅,后面一座花楼,许多斜廊、曲槛、月榭、花台,十分幽雅。正是:   画栋巧缕人物,危楼尽饰沉香。花梨作栋紫檀梁,檐幕铜丝细网。绿绮裁窗映翠,金铺钉户流黄。石脂泥壁暗生光,不下骊山雄壮。   从花楼下一道斜廊东去,才是一座棬,面前小山拳石,盆景花木,见许多丫环在廊下梳头刺绣,或依栏看花,或共相戏耍,一个个都是:眉蹙巫山晓黛,眼横汉水秋波。齿编欠玉莹如何,唇吐樱桃一颗。髩嚲轻云冉冉,脸妍莲萼猗猗。翠翘绿绮共轻蛾,燕赵选来婀娜。   那众丫环见忠贤进来,都站立两旁,有两个即走进去报信。忠贤道:“太太起来了没有?”丫环道:“还未起来哩。”刚走到棬前,丫环出来道:“请老爷坐,太太才起来。”忠贤看那棬内,摆列的古玩书画无一不精,但只见:   囊里琴纹蛇腹,匣中剑隐龙文。商彝翠色列苔茵,周鼎帲砂红晕。逸少草书韵绝,虎头小景怡人。哥窑百圾列鱼鳞,汉篆秦碑遒劲。   忠贤闲看了一回,欣羡不已。等得心焦,不见印月出来,只得走进他卧房。   只见他房中摆得更十分精致:   箪密金纹巧织,枕温宝玉镶成。水晶光浸一壶冰,七尺珊瑚红映。屏列玻璃色净,榻镶玳瑁光莹。锦衾绣幕耀光明,玉笋金钩双控。   进得房,只见印月初起,在大理石榻上裹脚。忠贤与他并肩而坐,问他出宫之故。但见他:   眉压宿酲含翠,腮边枕印凝红。莹钗斜溜髩云鬅,渺渺秋波懒送。软抹酥胸,半嚲蝤蛴,钮扣微松。梨花带露倚春风,似怯晓寒犹重。   印月未曾开言,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忠贤道:“你莫恼,等我代你出气。”   印月道:“你说的好大语!是他说的,天下只有他大,他是个国母娘娘,要我们早上死,谁敢留到晚?连皇父也不在他心上。我们纵大,杀了无非是个奴才!今日处了我,明日就要轮到你了,你还说代我出气!”忠贤道:“皇上也该有些主意,有事说罢了,怎么就叫你出来?”印月道:“皇父的心都是他引偏了,一连在他宫中过了两夜,不知怎的撮哄,自然两个人说同了,次早才叫我出来的。”忠贤道:“你休谎我,任凭怎样也要代你出这口气。”   印月把手向他脸上一抹道:“不羞,你弄得他过?”忠贤道:“弄不得他,难道他爷老子也处不得!”印月道:“皇父的耳根子又软,岂不护他丈人?你代我将就些罢,莫要惹火烧身。只是我不进去就罢了。”忠贤又温存他一会,代他揩干了眼泪。丫头捧上茶来,忠贤拿了一杯,送到他嘴边。印月吃了两口。   只见秋鸿进来道:“日已中了,吃早饭罢。”忠贤道:“我也饿了,今日还未曾有点水下肚哩。”秋鸿道:“想是害噎食病吃不下去,不然为甚么这时候还未吃饮食?”忠贤道:“我连夜来到家即来了,哪里还记得饿?”   秋鸿忙叫丫头拿妆盒来,与印月梳头。印月起身略通了通头,洗了脸,穿上衣服。丫头收去梳盒。忠贤对那丫头道:“借耳爬子用用。”丫头向梳盒内寻了一会道:“太太的耳爬子不在梳盒里。”印月道:“汗巾子上有,在床上哩。”丫头便去揭开帐子,向枕边拿汗巾。忠贤在帐缝中见被中有些动,象有人在内的,便走起来把帐子揭开,只见红衾被内有个人睡着。忠贤将被揭开,只见个后生浑身洁白,如粉妆玉琢的一般,约有十六七岁的年貌。忠贤道:“好快活!”说着便睡上床去,摸摸他。只道是个小内侍,及摸到前头,却是个有那话儿的。这小郎见他摸到前面,忙把两腿夹住,动也不敢动。   秋鸿在傍掩口笑道:“不要罗唣,起来吃饭罢。”忠贤把那小郎拉起来,穿上衣服。下床来,脸都吓黄了,浑身抖战。忠贤道:“你不要害怕,快去梳洗了来一同吃饭。”小郎才去梳洗。印月站在廊下调鹦哥顽耍,未免有些羞涩。忠贤出来拉他一同进来,二人上坐,秋鸿也坐下,叫丫头摆饭。说不尽肴品精洁,只见:   南国猩唇烧豹,北来熊掌驼蹄。水穷摇柱海参肥,脍切银刀精细。翅剪沙鱼两腋,髓分白凤双丝。鸡鬆鹿腿不为奇,说甚燕窝鲟嘴。   秋鸿用金杯斟酒,三人共饮。那小郎梳洗毕了,来见忠贤,叩下头去。忠贤忙拉他起来道:“你是太太的人,不要行这个礼,好生服侍太太。”再细看他,果然生得标致,只见他:   的的眸凝秋水,猗猗脸衬娇莲。柳眉皓齿态妖妍,万种风流堪羡。冠玉美如女子,汉宫不数延年。梨花风格自天然,阵阵口脂香遍。   忠贤叫他坐在印月肩下,那小郎未免有些悚惧不安之状。印月亦有羞涩之态。   只有秋鸿在旁嘻嘻哈哈的斗嘴顽耍,对忠贤道:“你说娘的珠子当在涿州,你去烧香,没人事送他罢了,怎么他的珠子也不赎来与他?”忠贤道:“一者年远,二者也不记得当在谁家。”秋鸿道:“你是张家湾的骡子不打车,好自在性儿,终不然就罢了么?”印月道:“你可是枉费唇舌,他如今尊贵了,哪里还用得着人,有心肠来记这样事!”忠贤笑着,把手拍拍那小郎道:“有了这样个美人儿,还用别人做甚么?”这一句话把个印月说急了,红着脸起身。忠贤也自觉言语太讪,便打了个淡哈哈,起身走到房中,向印月道:“咱权别了,再来看你。”印月也不理他。秋鸿送他出来,忠贤道:“我斗他耍子,他就认起真来了。”秋鸿道:“呆哥儿,我劝你这寡醋少吃吃罢!”忠贤相别上轿去了。   秋鸿回到里面,见印月手托着香腮,恹恹地闷坐。秋鸿便坐了,劝道:“娘不要恼。”印月道:“都是你风张倒致的,惹的他嘴里胡言乱语的。”   秋鸿道:“我还有句话要对娘说,若不中听,娘不要恼。”印月道:“你自来,哪句话儿我不听的?”秋鸿道:“古人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又道:“识时务者呼为俊杰。’我娘儿两上好好的在家,何等快活,只为他来我家,费了许多唇舌,受了许多气。后来被爹爹撞见,他往京中来,约他到外婆家相会,你看他这负心的可去不去,代累我们吃尽了苦,才得到这地位。他如今这泼天的富贵,盖世的威权,也总是娘带牵他的。如今一切事都要娘在皇爷面前调停,娘的一个珠子他就不记得赎了来,他还说他有掀天的手段,难道这样一个珠子就找不着的?即此就可见他的心了!娘在宫里起早睡晚,担惊受怕的,他在外边狐假虎威,渐渐的事做得不好了。娘在内里倚着皇爷的恩宠,如今皇爷比不得小时离不得娘,他上有三宫六院,下有嫔妃彩女,上下几千人,眼睁睁看着,不知怎么妒忌娘哩,娘一个人怎么弄得过这些人?况皇爷少年的心性,又拿不定,倘或一朝有些破绽,虽无大患,却也没趣味。就是前日中宫叫娘出来,皇爷若要留娘何难,毕竟他夫妻情分上不肯违拗。他老魏说代娘出气,那都是浑话,中宫是个主母,他一个家奴,能奈何得他么?娘在外边何等快活,又封了二品夫人,哥儿又是禁卫之臣,锦衣玉食受皇家的恩宠,歌童舞女高堂大厦,哪一个官儿不奉承你,若到里面去,未免到要做小伏低,撑前伺后的。虽然皇爷宠爱,不如家中行乐的长远。据我说,只是不进去的好,切不可听老魏啜哄,明日做出坏事来,还要连累娘也不得干净。”印月听这一夕话,也不言语,只略点点头而已。这才是:   侃侃良言金石同,如何徒说不能从。   当年若肯将身退,安得身靡奸党中。   且说魏忠贤一路回来,心中懊悔不已,因一时不存神,言语激恼了印月,遂不进去。次日李永贞、刘若愚等俱来参见。永贞道:“涿州泰山庙住持来谢,说本州已拨了田给他领了。”忠贤道:“叫他进来。”道士进来,叩了头跪下。忠贤道:“前日多劳你们,本庙仍着你做住持,陈师祠我迟日就有人来侍奉香火。”   道士领命叩谢而去。忠贤就叫李永贞行文到蓟州去,取城隍庙道士玄照来京听用。   永贞佥了文书,着个校尉到蓟州,下了文书。知州出票传玄照。那玄照自师傅死后,家业渐凋。是日见了差人来叫,只得拆掯些酒钱,与他同到州里来。   知州见了道:“奉东厂魏爷的钧旨来叫你,你速去收拾行李,明早来同去。”玄照听见东厂叫他,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知州道:“你不要怕,必不难为你。”   叫原差同他回庙收拾。次早知州当堂交与,校尉带了出来,向他要钱。玄照本无甚家私,此刻又无处借贷,只得把住房典出五十两银子来,将四十两送与校尉,留十两为路上盘费。他一个师叔对他道:“俗语说得好:”朝里无人莫做官‘。你到京师举目无亲,没人照应,我想这里的崔呈秀老爷现在京做官,你去求他家封家书,去请他照看你一二。况他平日也曾与你相好,有封书子去也好歹有些照应。“玄照道:”甚是。“遂拉了他师叔并两三个相好的道士,来到崔家。正值崔公子送客出来,众道士上前施礼,将求书之事说知。崔公子道:”好!我正要寄信去,苦无的人,诸位请进来少坐,我就写来奉托。“众人到厅上坐下,茶毕,崔公子拿了家书出来,道:”拜烦到京,就送与家君,内中有两件紧要事,立等回信的。“   众道士作揖相谢出来。玄照即同校尉星夜进京。到了时,即至魏监私宅交令。   恰好忠贤在家升厅发放,校尉带上玄照,忠贤分付校尉退出。玄照在阶下叩头。忠贤道:“起来罢!随咱来,有话对你说,不要害怕。”把他引到侧首一个小厅上,忠贤上坐,叫玄照旁坐。玄照跪下道:“贫道怎敢。”忠贤道:“不妨,你是方外之人,又是旧交,坐下好谈。”玄照只得叩头,起来坐下。忠贤道:“你师父好么?”玄照道:“师父去世久了。”忠贤道:“你家私何如?”玄照道:“淡泊之至。”忠贤笑道:“想是你不成才,大赌大吃的花费了。我叫你来,有事用你:我如今在涿州泰山庙旁起了一座藏经阁,缺少个住持,今授你做个护藏的道官,有香火田二顷,再送你五百两银制备衣履盘费,你可去么?”玄照道:“蒙老爷天恩差遣,敢不如命。”   忠贤叫看饭来。小内侍摆下饭,恰好侯七官也进来,相见坐下,同吃了饭。忠贤道:“你且在朝天宫住着,等涿州的祠宇完了工,便来请你。老七可同他去走走。”二人辞了出来。那玄照平白的得了这一套富贵,喜出望外,上了马同到朝天宫来。道士见说是厂里送来的,各房头都来争了去住。玄照坐定,向侯七道:“厂里这位老爷有些面善。”侯七道:“就是当日贩布的魏西山,你不认得了么?”玄照愕然道:“原来是他!我说他怎么认的我的。老爷府上住在哪里?”侯七道:“手帕胡同,问奉圣府便是。”玄照道:“明早奉谒。今日先要到崔爷处下书子,因他公子立等回信。”侯七道:“这等我且别过。”侯七上马去了。   玄照取出书子,雇了驴到顺城门来,问到崔御史的下处。门上人回道:“老爷注了门籍,概不会客。”玄照道:“我从蓟州来的,有你老爷家书在此。”把门的不肯代他传。却好一个家人出来,认得玄照,问道:“师傅几时来的?”玄照道:“才到的,大相公有家书在此,说要立候回信的。”家人领他到厅上,道:“师傅请坐,我请老爷出来。”少刻,崔呈秀出来。玄照跪下,呈秀忙扯住道:“行常礼罢。”坐下,问道:“东厂叫你为何?”   玄照将前事说了一遍,呈秀惊讶道:“好呀,你竟得了这般际遇!他怎么认得你的?”玄照道:“他就是当年在我们那里贩过布的魏西山。”呈秀点首嗟叹道:“哦,原来是他!”玄照道:“闻得老爷巡按淮扬的,那里是个花锦地方。”呈秀道:“地方虽然繁华,这却是个中差,只落得有食用,赃罚有限,要不得钱的。我只因多劈了几块板用,也是慈悲念头,谁知堂尊高功说我受赃,把我参了,故此注了门籍,不便会人。”玄照道:“老爷何不寻个门路挽回?”呈秀道:“也想要如此,奈无门路。”玄照道:“贫道到有条好门路。”呈秀道:“是谁?”玄照道:“布行侯少野之子老七,今早在魏爷府中会见,贫道问他的住处,他说在奉圣府中便是。他原是魏爷的厚人,老爷何不托他引进,魏爷内中解释,自可挽回。”呈秀欣然道:“妙呀!就劳你代我介绍,事成定当厚谢。”玄照道:“事不宜迟,我就代老爷说去。”呈秀道:“好极!”即着长班拿马来,分付道:“你随这位师傅到奉圣府拜客去。”   玄照别了出来,同长班上马,来到侯家门上,用了钱,传贴进去。侯七出来相见,问道:“可曾会见崔少华?”玄照道:“会过了,正为他的事而来。”把前事细细说了一遍。侯七道:“事也可行,只是上司参属官,恐难于调护。我也不得深知,我去寻他个贴己的人来问问,他说可行便行。”玄照道:“事紧了,速些为妙。”侯七道:“晚间你来讨信。”玄照道:“如此说,我先别过,晚间再会。”侯七道:“你在客边吃了午饭去。”二人吃了饭,玄照回来回覆呈秀,呈秀留住吃酒。俟月上时,玄照又来侯家问信。   侯七道:“我问他掌家的李永贞,说上司参属下难以调护,老爷不肯管。如今只有一着:他若肯拜在老爷名下为义子,不但可免降调,并将来有得美差。若行时,须在今晚议定,先会老李说过,明后日就好行事。”   玄照作别回来,到呈秀寓所。呈秀在书房等信。玄照对他说了,呈秀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随即换了衣服,同玄照到了侯家,会见侯七,便允侯七一千两谢礼。然后领来见李永贞,等了一个更次才出来。呈秀见了礼,呈上礼单,约有千金之物。永贞道:“学生无功受禄,决不敢领厚赐。”侯七道:“有事相烦仗鼎力,不必过推却了。”永贞道:“礼过重了,何以克当。”呈秀道:“些须薄敬,幸勿见笑。”永贞才叫家人收了,问道:“七兄可曾对崔先生说?”侯七道:“说过了。但凭主张,只求速为妙,恐迟了,本下来就难挽回了。”永贞道:“咱明日进去,先把本查了,按住这里,崔先生速速备礼,后日老爷回宅时,咱自差人奉请。老爷是好奉承的,先生须要谦退些。一则老爷有事,轻易难得见面,你既在他门下出入,就可不拘时刻;二则是他义子,他就好代你委屈,人也说他不得。”呈秀道:“多谢公公抬举!”永贞道:“只是以后你们是父子之亲,把咱们都看不上眼了。”说罢哈哈大笑。呈秀告别,同玄照回寓。   留住过了三日,李永贞差人来说:“明日魏厂爷回宅,可清晨来见。”呈秀重赏来使,连夜收拾停妥,五鼓时,即穿了素服角带,到魏府门首伺候。钱都用到了。等到辰牌时,李永贞才出来道:“老爷穿衣服,将出厅了。”   呈秀到厅前伺候,只见厅上猩毡铺地,金碧辉煌,中间摆一张太师椅,锦绣坐褥。少刻,有几个穿飞鱼系玉带的内官出来,站立两旁。忠贤是立蟒披风,便服出来,朝南坐下。李永贞带崔呈秀上厅相见,拜了八拜,忠贤把手略拱了一拱。拜毕,复又跪下,呈上礼单。忠贤看见上开着是:   五色倭缎蟒衣二袭夔龙脂玉带一围   祖母绿帽顶一品汉玉如意一握   金杯十对玉杯十对   金珠头面全副银壶二执   花绉四十端锦缎四十端   绫罗四十端白银一万两   忠贤笑道:“只来见见罢了,何必又费这事!咱不好收得,还收回。”呈秀又跪下道:“不过是孩儿一点孝心,求爹爹莞纳!”忠贤道:“也罢,随意收一两色儿,见你个来意。”呈秀长跪不起道:“爹爹一件不收,孩儿也不敢起来。”忠贤笑着,只得叫人全收了。下坐携着呈秀的手到内书房来,只见筵席已摆现成。忠贤要安席,呈秀再三恳辞道:“为子者怎敢当,请爹爹尊重。”说毕走上去,将自己一席移到东首。忠贤不肯面南坐,也将席移斜些坐下。传杯弄盏,说说笑笑,直饮至更深方散,宛如父子家人一般。可叹:   爹生娘养浑如戏,不当亲者强来亲。   毕竟不知呈秀拜在忠贤门下,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杨副都劾奸解组 万工部忤恶亡身   诗曰:   碎首承明一上书,严严白简映青蒲。   旁观下石犹堪笑,同室操戈更可虞。   漫把高名推李、杜,已看蜀党锢黄、苏。   片言未落奸雄胆,徒惜孤忠一夕殂。   却说崔呈秀拜了魏忠贤为干父,饮酒回来,何等快活。次早,又备了礼,写上个愚弟的帖子,拜魏良卿与田尔耕。先拜过尔耕,才到魏府谢酒,见忠贤,拜谢毕坐下。忠贤道:“咱昨日想起来,当日在蓟州时与二哥原是旧交,咱如今怎好占大,咱们还是弟兄称呼罢。”呈秀离坐打一躬道:“爹爹德高望重,今非昔比,如今便是君臣了。”忠贤呵呵大笑道:“好高比!二哥到说得燥脾,只恐咱没福,全仗哥们扶持。”茶罢,呈秀起身。忠贤对侄儿良卿道:“你同崔二哥去看看姑娘,说咱连日有事,迟日再来看他。”   二人领命,同上轿往奉圣府来,呈秀的长班传进两个眷弟的帖去,同良卿下轿,到厅上。侯七同侄儿国兴出来相见——那侯国兴才有十五六岁,生得美如冠玉——见了礼,坐下。良卿道:“姑母起来否?”国兴道:“才起来,尚未梳洗。”对小厮道:“进去对太太说,魏大爷要进来见太太哩。”   呈秀躬身道:“拜烦也代弟说声,要谒见姑母。”国兴道:“不敢当。”吃过茶,小厮来回道:“太太尚未梳洗,多谢崔爷,教请魏大爷进去。”呈秀对国兴道:“小弟特为竭诚来谒见姑母,务必要求见的,请老表兄委婉道意。”   国兴道:“小弟同家表兄先进去,代吾兄道达。”二人进去一会,同出来,国兴道:“家母多拜上崔先生,有劳大驾,因连日身子有些不快,改日再请会罢。”   呈秀道:“岂有此理!同是一样的子侄,大哥可见得,小弟独不可见,姑母见外小弟了。”良卿道:“委实有恙,才小弟就在榻前谈话的。”   呈秀道:“不妨,小弟亦可在榻前请安,定要求见,少表孝念。就等到明日,弟也是不去的。”国兴只得又进去说。又回了数次,呈秀只是不肯。直等到午候,才见两个小厮出来,请呈秀等同至内堂。只见猩毡布地,沉香熏炉,摆列的精光夺目。客巴巴身穿玄色花袍,珠冠玉带,如月里嫦娥一般。呈秀上前,拉过一张交椅在当中,请印月上坐。印月谦让道:“岂有此理!不敢当,行常礼罢。”说罢立在左首。呈秀向上拜了四拜,复呈上礼单。客巴巴接了道:“多承厚赐,权领了。”众人分宾主坐下。茶罢,印月对国兴道:“留崔先生便饭。”四人起身来到厅上,早已摆下酒席。崔、魏二人上坐,侯七侧席,国兴下陪。侯七安席已毕,阶下响动乐器,本府的女班演戏,说不尽肴核精洁,声韵悠扬。至晚席散,呈秀重赏,入内称谢而散。   次日,魏良卿与侯国兴都来回拜呈秀,呈秀也备席相留。第二日长班来回道:“高大人的本批下来了,着爷照旧供职,只罚俸三个月。”迟不数日,就改授了河南道御史。时人有诗叹曰:   消祸为祥又转官,奴颜婢膝媚权奸。   还将富贵骄妻子,羞杀峨峨獬豸冠。   呈秀从此扬扬得意,大摇大摆的拜客。他同衙门的并魏党中人,都来拜贺,他一一置酒相请。   一日,请了几个科道,内中就有个中书,姓汪名文言,原是徽州府的个门子,因坏了事,逃走到京,依附黄正宾引荐,到王安门下纳了个中书。他先就打勤劳递消息,也与士大夫熟识。及至纳了中书,他也出来攒分子,递传帖,包办酒席,强挨入缙绅里面鬼混。这些缙绅也只把他作走卒。及后王安事坏,他又番转面皮,依傍魏党,得免于祸。他却旧性不改,凭着那副涎脸、利嘴、软骨头、坏肚肠,处处挨去打哄。今日也在崔家席上,见呈秀也是他一路上人,他便轻嘴薄舌,议论朝政,讥讽正人,调弄缙绅,一席上俱厌恶他。内中有个刑科给事傅櫆,是个正直人,耐他不得,恰好一杯酒到了他,他只是延挨不吃,恣口乱谈。   傅给事大怒,当面叱辱了他几句,他就不辞而去。傅给事道:“这等小人,岂可容他在朝?也玷辱朝班。”次日,便参了他一本道:“汪文言请托过付。”又带上佥都御史左光斗、给事魏大中与他交往。左光斗、魏大中俱上本辨理。   魏忠贤见了这本,大喜道:“好个机会!我把那些不附咱的畜生,都拿他们下去,看他们可怕不怕!”此时要害众人,也顾不得借汪文言用用。着李永贞票本,着锦衣卫官即行拿问。那北镇抚司指挥姓刘名侨,却是个正直官儿,见了参疏,道:“汪文言原是个邪路小人,只是这些株连的都是些正人君子,平日交往则有之,若说过付,却无实据,岂可枉害无辜。”故审问时,连汪文言也不十分用刑,只说他不合依附内监,滥冒名器。左光斗、魏大中得赃,实无明证,但不合比近匪人,只拟革职。呈了堂,田尔耕看了,先自不快道:“刘指挥,你得了他们的钱,也该把事问明白了,参本上说有许多赃证,你怎么审得一些儿没有?   叫我如何回话?“刘侨道:”得赃须有证据,本上说汪文言过付,亦无确证,他也不肯妄认。“尔耕道:”着实的夹他,怕他不招!“刘侨道:”徒仗威逼,恐他们妄扳平人,于心何安?“   尔耕道:“我实对你说罢:这干人都是厂里老爷要重处的,你今从轻问了,只恐你当不起魏爷的性子。”刘侨道:“这也不妨,无不过坏官罢了。”田尔耕冷笑一声道:“好个正直官儿!”刘指挥便自题一本上去,只把汪文言拟徒,其余概不波及。时人有诗赞他道:   誓把回光照覆盆,宁思责报在高门。   公平岂为权奸夺,四海应令颂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