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子全传 - 第 8 页/共 14 页

一朵鲜花顷刻开,不须泥土苦培裁。   神仙自有玄微妙,却向蓬瀛布种来。   念声才罢,只见石砌上长出几枝绿叶,中间透出一干心,心上黄丛丛、鲜滴滴开着一朵金莲花。众官都喝采道:“果然足顷刻花。”   大家近前一看,那花瓣上有两行金字云:“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退之看了这两句诗,便问道:“这一联是恁么话头?为何写在花瓣上?”湘子道:”这是大人日后的结果,不必问他。贫道只劝大人早早随我出家,免得他年懊悔。”退之大怒道:“泼道无知,恁么逡巡酒、顷刻花,不过是障眼法儿拐钱钞的例子。张千,快把猪狗秽血浇在他身上,拿下去着实拷打一番,省得他又行奇杖的法儿!”众官劝道:“大人且消息怒,这道童年纪小,不知法度,如今且取了他的供状,然后问罪不迟。”   退之喝叫:“张千、李万!押这泼道取供状来,务要供称:“擅入衙门,搅扰筵席,搬演戏术,拐带人口。’待我照律解发他回原籍去。”湘子道:“要供就供,快取纸笔来我写,何消押得?”退之道:“怕汝不供招明白,走了上天不成!”湘子道:“我家住在南天门内。”林学士道:“韩亲家,你须寻一个会上天的解子,才递解得他起身。”退之道:“陕西华山有个南天门,泰安神州有个南天门,襄阳武当山有个南天门,泰州齐云崖也有个南天门。这道人想在齐云崖南天门,那里是天上的南天门?”林学士道:“汝住在南天门内是何向?扉东过西,上南落北?”湘子道:“紧在龙霄太极殿旁。”学士道:“玉皇住的才称龙霄太极殿。道人,汝那里有寒暑么?”湘子道:“我那里无寒无暑,常有五色祥光,神灵聚会,仙鹤盘旋,青鸾飞舞,猿猴献果,麋鹿衔花,岂若凡间烟尘陡乱,浊气熏蒸。”退之道:“风道人,你说这闲话也没用,快写供状来。”湘子接了纸笔,供道:   供状人列仙子,年甲不书。我生居天地,长在篷壶,赖三光祐其生,托五气全其体。蒙老君传流道法,参悟玄真。跨鸾鹤日游蓬岛,腾云雾暮宿仙亭,尊南极东华为主,与北斗西母为邻。丹砂炼就,救苦济人。今已临凡,提撕聋聩。我本是大罗天上开元演法、大阐教化普济仙卿,休猜做凡胎俗骨远方募化吃菜事魔挂塔全真。所供是实。   湘子供完,张千递与退之。退之看了道:“我只要明白供说姓恁名准,祖居在那里,父母叫恁么名字,有无弟兄叔伯,原先作何生理,几年上出家,这才叫做供状。汝如今只管东扯西拽,糊糊涂涂说这虚头的话,终不然饶了汝不成!”湘子打动渔鼓,唱道:   家住半山坡,水为邻,山伴我。山前山后无人过,不纳税粮正课,也没有渔樵庚和。认衣穿着似风魔,共那虎豹豺狼作伙。   退之道:“先前供状,卖弄自家是天神一辈,上圣同俦。如今又说与野鬼为群,山精作伴,这一派胡言吃语,想是熟极了。”喝叫:“张千、李万,若再不明白供写,先把铁链锁了他的脖子,铁肘、铁镣拴了他的手足,再把夹棍夹他起来,不怕他不招明白!”湘子听见这话,不觉满眼流下泪来。退之喝道:“汝既怕夹打,眼中流泪,何不说了老实的话?若只管东支西吾,便是眼睛流出血来也没人慈悲你。”湘子道:”贫道不是怕大人夹打啼哭,因大人要贫道实落的供状,贫道一时间想起父母来,故此泪出痛肠。”退之道:“汝不学长进,牵爷娘拽头皮,哭也迟了。”湘子道:“我注在水平州鸾州城昌黎县。”退之道:“在城内那一方?”湘子道:“东门里,十字街,坐南朝北,鼓楼靠西地力”。”退之道:“何等样人家出身?”湘子道:“俺家九代积善,三世好贤,叔父是礼部尚书。”退之道:“汝叔父是何名字?那朝代上做尚书?如今家里还有恁么人?”湘子道:“叔父韩愈,字退之。婶娘窦氏,曾封二品夫人。”   林学士道:“据道人的供招,是今侄公子了。”众官十分欢喜,拱手道:“韩大人,恭喜公子今日回来。”退之羞惭满面,道:“舍侄眉清目秀,那里是这般憔悴黧黑,不象人的模样,这道人不过是探听得学生思念舍侄,故假托姓名来哄酒食耳,岂有是舍侄之理?”便又问道:“汝姓韩,叫甚名字?”湘子道:“学名韩湘,字清夫。三岁上没爷,七岁上没娘,亏得叔婶抚育长成。九岁攻书,十二岁学道,十五岁娶林学士千金小姐芦英为妻。这便是我的实供了。”林学士哭道:”汝正是我的女婿韩湘子了。”退之道:“亲家不要心忙,错认别人做了女婿,惹人背地笑耻。依愚见首来,这道人想是与舍侄云水相逢,舍侄将家中事体告诉了他,他记在心里,特地来家下骗些东西。”林学士哭道:“若不是令侄,说话中间不免露出马脚来,如何这般详细得紧?”退之又问湘子道:“汝这一篇话好像我侄儿与汝说的。”湘子道:“韩湘子与贫道一同下山,在路上告诉贫道这些话,叫贫道先来与大人上寿,他迟几日才回来。”退之道:”据汝说终南山到我这里有十万多里路程,汝知我侄儿是驾船来的?还是乘车、跨马来的?”湘子道:“苦恼,苦恼!出家人十方施主,就是囤下的仓粮;两脚奔波,就是驰驿的头口,那得银子去雇趁船车马匹?我两个手挽着手儿走来的。”退之哭道:“我那儿!你生长在阀阅人家,出入有轻车、肥马,何曾受这般跋涉,吃这般苦楚,可不痛杀我也!”林学士道:“令侄既是回来,就着人同这道童去寻着他,收拾他便了,何必又添烦恼?”退之又问道:“我侄儿如今在那里?为什么不同来见我?”湘子道:“他现在东门外头,因身上褴褛得紧,未便见大人之面。”   退之便叫左右:“快取一副好衣服来,同这道童去请公子换了回来。”湘子暗道:“叔父不认得我仙风道骨,我且暂去,明日现出原身与他相见,多少是好。”转身对退之道:“大人不必着人去请,待贫道去唤他来便了。”说罢竟扬长出门而去。   退之忙叫张千施从所之。恰好转得一个弯,连道人踪影都不见了,跑回来禀复退之。林学士道:“明明是仙人下降,韩亲家只管把他当做凡人,真是有限不识泰山。依学生愚见,莫非令侄已成了仙,特特化形来试探我们也不见得?”退之道:“亲家,不可信有,不可信无,且待他再来,义着眼看个下落。”这正是:   一别家乡数载余,忽然闻信暂疏眉。   混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当日酒筵散罢,退之愈觉忧闷无聊,焦烦一夜。到得次日清晨,窦氏吩咐张千道:“公子去了多年不曾回家,昨日那道人说领公子回来,添得老爷焦闷,没做理会。你快去站在门前等候,公子来时竟扯了他进来;若只见那道人,也扯住他问一个的确,不可有误。”张千领命不题。   且表湘子因退之不肯认他,他便摇身一变,现出昔日形容,走到自家门首。恰好张千在那里瞧望,看见湘子走来,一手扯进门里,叫道:“老爷!夫人!公子回来了!”有诗为证:   十八容颜依旧胎,唇红齿白鬓新裁。   且教叔婶重相见,觉得眉头不展开。   退之与窦氏听见说湘子回来,真个是喜从天降,三脚两步跑将出来,扯住他衣服,不住的汪汪泪落,道:“我儿,你一向在那里?抛得我夫妻两个举眼无人,好不凄楚,你身上怎的这般褴褛,教我看了越发心酸。”湘子道:“叔父、婶娘,且省烦恼,听侄儿道来:   我身穿纳袄度春秋。”   退之道:“吃些恁么物件?”湘子道:   我旋砍山柴带叶收,黄精野菜和根煮,无酱无盐饱即休。   退之道:“这般食用,有恁快活?”湘子道:   笙萧不奏,冷暖自由。石铛内清泉常沸,瓦瓯中玄酒时浮。这滋味,无非无是我甘受。   窦氏叫芦英道:“媳妇,你丈夫回来了,快扯住他,不要放他又去了。”芦英依言来扯湘子,湘子就闪过那边。芦英赶到那边扯他,湘子又闪过这边,只是扯他不着。芦英道:“婆婆,媳妇扯他不着,怎生是好?”窦氏道:“你且住,有我自留仙。”   退之道:“我且问你,你一向在那里安身?”湘子唱道:   我住在终南佳境,山水可怡情。闹来时,漫将仙鹤引;得意处,好把《黄庭》竟。参玄谈道,了悟无生,长春自在心缘净。   退之道:“汝在那里与何人往来?”湘子道:汉钟离开坛阐教,吕洞字传法授道。我呵,参透玄机微妙,登仙侣,脱尘嚣,心散诞,意迫遥。   退之道:“看你这般模样,也不像个神仙,随你卖弄得锦上添花;我只是不信。”湘子又道:   虽不得神仙位,且躲些闲是非。困来时,一觉鼾鼾睡。布衣袍,且把麻绦系。草庵中,饮几杯瓮头清,总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   退之道:“汝在那山中、怎比得俺做官的快乐?”湘子唱道:   漫说为官好,争如学道高,无忧无辱无烦恼。山中景致人知少,四时不谢花长在,一任双九频跳。寿与天齐,喜得长生不老。   窦氏道:“你去了这几时,可思想我抚养深恩及妻子被窝中情爱么?”湘子道:   婶母恩非小,你儿行常自焦,扯干就湿真难报。枕边恩爱从来少。婶娘,你可劝叔父呵!休官弃职早修行,免得纷纷雪拥蓝关道。   退之道:“恁么蓝关、白关,伍子肯也曾走过了照关。”湘子道:“   照关到容易过,只怕蓝关有些难过。叔父你听我道来:我看那弃职张良,归湖范蠡,跳出虎狼郡,再不列朝班里。爱看着,翠巍巍千丈岭头松,绿滔滔万顷长江水。他只为着七国争雄,孙庞斗智;商鼎中移,夷齐饿死。   又只怕指鹿为马,呼凤作鸡。财广伤身,官高害已。因此上葫芦提不辨是和非,醉如泥,省问红尘事。假便有黄金堆,北斗齐,也难买生死期。   轮回吃紧的,鸡儿飞,兔儿,催,此时眼睫不相随。白发古来稀,到头空自悔!”   退之见说,心中大怒,就骂道:“汝这没爷娘没人收管的忤逆种,去了这许久回来。再不说一两句好言语,只在我跟前胡说乱道,成何规矩!我做了官要治天下百姓,一个侄儿也不能整顿,如何去治国平天下!我若不看哥嫂面上,就一顿打死了你这畜生!满顶绝了后代,也省得被人笑耻。”湘子暗笑道:“我已成仙,你怎么打得我死。”   窦氏叫韩清:“快去吩咐张千摆列筵席,待哥哥换了衣服,出来饮酒。”湘子道:“叔父寿辰,侄儿不曾拜祝得,如今有些薄礼与叔父把盏上寿。”退之道:“三百五十六位朝官都来与我庆寿,只因汝不在家,我心中十分不快活,汝如今回来我就欢喜了,那里要你的礼物。”湘子道:“侄儿已叫人去取,就来了。”退之道:“礼物在那里?谁人去取?”湘子道:“在碧天洞里。”退之道:“我生日那一位朝官、亲戚不送礼来,那一件事物没有?只是我不肯收,那个希罕你的东两?你说这般没对会的话来哄谁?”湘子道:“侄儿岂敢诳言,已差仙童清风、明月到碧天洞蟠桃会上借桌面四十张,来与叔父上寿。只待香尽,仙童就来了,快着人去请列位朝官来赴筵席。”退之道:“我不信。”湘子道:“香尽仙童不来,我也没有面目见得朝官。”退之遂叫张千一边取香来点,一面去请林学士等许多官员。   不一时,众官齐到。退之上前相见,说及湘子相邀之事。俱各暗暗而笑,依次坐下。退之一连起身几次,看那点的香,见香渐渐尽来,便道:“侄儿,香将尽了,仙童还不见来,岂不虚邀了列位大人?”湘子仰天一看,道:“请叔父和众大人迎接仙童。”退之与众官立得起身,但见两个仙童从空直至筵前,果然描不成画不就生成的神仙体段。退之问道:“道童,那花蓝内是恁么东西?”仙童道:与大人上寿的桌面。”退之道:“这一点点花蓝儿盛得多少东西?也不够我一个人吃,倒教我去请这许多大人。”仙童道:“我花蓝内是天上珍肴,瑶池玉液,不是人间的滋味。列位大人得到口尝一尝,也是无量的福了,指望要吃多少。”   当下清风便在花蓝内一件件搬出来,明月便一件件摆列在桌子上,虽没有蚊唇、龙脯,熊掌、驼蹄,恰都是目不经见,耳不经闻的奇品。退之道:“侄儿,这般东西只好在山里受用,如何摆在我的厅上?到觉得冷淡没趣?”湘子道:“叔父,要山有甚难处,侄儿就将前面影墙上画一座山,同列位大人上山一游何如?”退之道:“影墙上原画着一个麒麟,若再画些山水,怕污坏了我的影墙。”湘子道:“待侄儿叫麒麟走了下来,然后去画山水。”退之道:“水墨颜色画的麒麟有形无气,怎么叫得下来?”湘子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请众大人仔细着眼。”说声才罢,湘子又大喝一声道:“畜生还不下来,等待几时!”只听得一声响,如天崩地塌一般,那麒麟跳下墙来,奔出门外,站着不动。湘厂就拿一把苕帚在手,向影墙上乱扫将去。但见青山绿水,翠柏苍松,麋鹿盘旋,凤鸾飞舞;悬崖瀑布,匹练横施;诸石绮分,气暖若露。明明是一堵影墙,却变作真山真水。众官看了,喜之不尽。怎见得这山的奇异处,有《一技花》为证:   山林中山鸟飞,山顶上山鸡叫,满山川尽都是芭蕉。绿荫荫高松、古柏,红灿灿山果、山桃;明晃晃落下些青鸾、翠鹤,鸟燕、皂雕。我只见,山鸡儿一来一往,山猢狲倚定青楷。神龙行处,霹雳东闪;虎离窝,摆尾伸腰。只听得山寺里钟声不断,山观里法鼓忙敲;山和尚议论些经文佛法,山道士贪恋着清高。叉见一个打柴的樵夫,手执着大斧呵呵笑,笑着的是巅顶高峰峦巧。忽抬气,见那酒望子摇,酒店里村姑俏。唤山童,急急忙忙沽入酒瓢,同吃一个饱。   湘子道:“列位大人,这山好么?”林学士道:“果然一座好山,若引我们同到山上游玩一番,才显得仙家的妙用。”湘子道:“要上山去有何难哉!”便一手招着众官,叫退之道:“贫道先行,列位大人同叔父都上山去走一遭。”众官雀跃鹄踊,都随上山,冉冉要从独木桥上过去。只见崩浪千寻,悬流万丈,鸣如巨雷,白如雪练,蹑足其上,魂惊魄依。林学上道:“韩亲家,脚下须要仔细。”退之听了,不敢前进。湘子道:“叔父,眼前就是蓬莱三岛,不肯上去,岂不可惜?”退之道:“明明白白一堵影墙,却弄这些法术来魔诈,我等被你哄了上去,一个脚踢跌将下来,不死也要做残疾了,我怎么把性命丢在这个去处?湘子见说,把手一推,退之和众官端然都站在厅上,影墙内依旧还是一个麒麟,仙童、湘子都不知何处去了?正是:   分明咫尺神仙路,无奈凡人不肯行。   毕竟后来湘子回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唐宪宗敬迎佛骨 韩退之直谏受贬   日月穿扳驾步高,时光劈面斩人刀。   清风明月朝朝有,烟瘴缠身日日熬。   苦海无边难到岸,慈航有路枉心劳。   你强我弱俱休论,不免阎王簿上销。   话说湘子与仙童都不见了,也没有恁么桌面、山水,众官相推埋怨道:“神仙立在面前也不认得,生这眼睛何用?到不如瞎了,心里还有些明白。”退之道:“舍侄一定还来,列位大人不必心焦。”   道犹未了,只见湘子义立在面前叫道:“叔父,侄儿又来了。”退之道:“汝既回来,须改过自新,读书学好,做那显祖荣宗、封妻荫子的勾当,不要说我面上好看,就是列位大人面上也好看。你快快去换了衣服出来。”湘子道:“侄儿回来祝寿,叔父又憎嫌我的桌面,不肯吃,我如今再取一个仙桃与叔父上寿何如?”退之道:“恁么仙桃不仙桃,我也不要他吃。”林学士道:“既有仙桃,便多取几个带挈我们都尝一尝,也是你的好处,不枉了一场相与。”湘子道:“仙桃岂是容易得吃的。我那山上西北方有一株仙桃,实大如斗,硃砂斑点的,人吃了成仙。东南方有一株仙桃,实大如升,马吃了成龙。西南方上有一株仙桃,实大如茶盅,犬吃了化成仙鹤。若没有夙缘,不要说吃,就是影儿也不能够得见。”林学士道:“我们有缘与你相会,难道桃子倒没缘得吃?你只是悭吝不舍得,单把这些言语来搪塞。”湘子笑了一声,道:“既是大人见教,待贫道叫仙童取来,不拘多少,列位大人分吃就是了。”林学士道:“只要到口,谁敢争多嫌少?”   湘子就仰天叫道:“清风、明月,快些取仙桃下来!”叫声未罢,只见两个仙童各捧一盘桃子,从空降下,递与湘子。湘子接桃在手,便捧着两颗,五体投地,拜祝退之道:“侄儿无物奉祝叔婶眉寿,愿叔婶逻龄不老,鹤算绵长。再愿叔父早早回头,弃职休官,随我修行辨道。”又捧着余桃献上林学士并众官道:“愿大人收心敛迹,及时解绶辞朝。众大人保重前程,尽忠报国。”   退之道:“我儿,你既取仙桃庆寿,心已尽了,趁早丢下渔鼓简板,换了冠服,陪侍列位大人吃酒,再不要提起‘出家’二字了。”湘子拍动渔鼓唱道:   叔父你怎不愁?   退之道:“我身穿绫锦,日食珍馐,居住有画栋雕梁,出入有高车骏马,要愁那一件?”   我只怕灾祸临身,逆鳞触犯难收。一心为国,谁知反做冤仇。我劝你早回头,寻一个云霞朋友。   林学士道:“你去了许久,今日回来,好生劝令叔饮一一杯酒,才见你叔侄至情,不要只管把言语去恼他。”湘子又唱道:   前世里曾修,今世里酬,怕只怕名缰利锁难丢。倒不如张良弃职,跟着赤松子去游,汉高皇要害何能够?   退之道:“你这些话忒惹厌,且听我道来:   [ 寄生草〕你休得再胡言,劝修行徒枉然。俺官居礼部身荣显,俺君臣相得人争羡;俺簪缨奕世家声远,俺朝朝优笏上金銮。谁肯呵弃功名,忍饥寒去学仙?”   湘子道:“叔父你说便这般说,只怕君下一朝不相得起来,有些跌蹄,没人救你。”退之道:“畜生!汝说话全不知机毅,明明像风颠一般,蓬莱山上那里有风颠的神仙?汝依先去罢,不要在这里搅得大家不清静!”湘子道:“叔父,侄儿再三劝你,不肯回心,反发恼起来,想是怪侄儿叨了你酒饭,我把酒贩仍旧吐还你罢。”说声未了,便吐出一钵盂酒饭来,递与退之道:“还你的酒饭。”退之掩鼻道:“这样腌臜话,你便少说些。”   谁知芦英小姐与窦氏夫人都站在屏风后面,看见湘子这般呆景,思量:“我的丈夫真个是仙人也未可知?”连忙赶上前来,拿起钵盂要吃,被窦氏就手夺来,倾在地上,道:“这样腌臜东西,亏你要举口吃下些。”只见家中一个白猫跑来,都舔吃了,登时化成一只白凤凰,腾空飞起。芦英埋怨道,“婆婆,你看这猫吃了吐的酒食,就变作风凰,丈夫岂不是神仙?分明错过了。”窦氏也惊骇道:“真个错了!真个错了!”退之道:“从古以来不知多少人被这些术法捉弄了,夫人不要信他。”湘子见退之坚意不听,便望空一指,道:“叔父你看,仙驾来了。”退之抬头看时,半空中列着几队仙童、仙女,手执幢幡宝盖,各各驾一朵祥云自天而下。湘子便端坐在祥云里面,冉冉升天,杳无踪迹。退之口占一词道:   乔才堪怒,把浮言前来诱吾。世间那有长生路,谁人能得到清都?金人仙掌擎晓露,汉武秦皇终不悟。到如今传为话谱,到如今传为话谱。   那湘子足踏祥云,直至终南山,叩见钟、吕两师。两师道:“湘子,你去度韩退之,度到那里了?”湘子倒身下拜,道:“师父,惭愧,弟子下凡度化叔父,已经五次六番,他只是不肯回心转意,如之奈何?”两师道:“你把恁么神通显与他看?”湘子把自从领旨下凡,到南坛祈雪,与见宪宗,闯华筵以后许多神通变化,一一说了一遍。   两师听罢言语,便同湘子直上三天门下,启奏玉帝道:“臣弟子韩湘湘旨下凡,去度卷帘大将军冲和子翰愈。这韩愈贪恋荣华,执迷不省,伏候另裁。”玉帝闻奏大怒,便着天曹诸宰检点薄籍。天曹奉旨,查勘得水平州昌黎县韩愈,原是殿前卷帘大将军,因与云阳子醉夺幡桃,打碎玻璃玉盏,滴到下方,投胎转世,六十一岁上该受百障千磨,方得回位。玉帝对湘子道:“韩愈滴限未满,卿再下去化他,不得迟误。”湘子奏道:“宪宗好僧不好道,韩愈好道不好僧。臣与蓝采和变化两个番僧,把臣云阳板变作牟尼佛骨,同去朝中进上宪宗皇帝,待叔父韩愈表谏宪宗,那时宪宗龙颜大怒,将叔父贬黜潮州为刺史,臣在秦岭路上教他马死人亡,然后度他,方才得他转头。”玉帝准奏,便着蓝采和同搬子前去。   当下湘子与蓝采和离了南天门,摇身一变,变作番僧模样。   一个是:身披佛宝锦袈裟,头戴毗卢帽顶斜。耳坠金环光闪烁,手持锡杖上中华。胸藏一点神光妙,脚 鞋状貌奢。好似阿罗来降世,诚如活佛到人家。   一个是:戴着顶左弄绒锦帽,穿着件氆氇线毛衣。两耳垂肩长,黑色双睛圆大亮如银。手中捧着金丝盒,只念番经字不真。虽然是个神仙变,俨是西方路上哈嘛僧。   二僧来到金亭驿馆,馆使迎接坐下,问道:“两位从何方来?有何进贡?”二僧说了一荡胡言,馆使一毫不省。旁边转出通使,把二僧的言语译过一遍。馆使才晓得他是来进佛骨番僧,便对他说道:“今日已晚,两位暂在馆中宿歇,明早即当启奏。”连忙吩咐摆斋款待不题。   湘子暗与采和计议道:“看人上这般光景,若不显些神通,未必动得百姓。不如今夜先托一梦与宪宗皇帝,待来早宪宗登殿宣诸臣圆梦的时节,我们撞去见驾,庶乎于事有济。”采和道:“此论极妙。”当下湘子便遣睡魔神到宫中去托梦。恰好宪宗睡到子时前后,梦见仓厫粮米散布田中,旁有金甲神人,左手持弓,右手搭上两箭,望宪宗射来,正中金冠之上。   宪宗惊得醒来,一身冷汗。次日早朝,宣众官上殿,说道:“朕夜来得其一梦,梦见仓厩粮米散布田中,旁有一金甲神人,站在殿前,乎持一张弓、两枝箭,射中朕的金冠,不知主何吉凶?”学士林圭执简当胸,跪在丹墀下面奏道:“此梦大吉,主有番国进贡异人之兆。”宪宗道:“卿细细解来,待朕自详。”林学士道:“米在田中,是个番字;一人持弓、两枝箭,是个佛字。番为外国之人,佛为异域之宝。陛下此梦,主今日有番人进贡奇物。”说犹未了,只见两个番僧手持着金丝大匣,上嵌着一颗绀色宝珠,匣内盛着牟尼佛骨,周围簇拥着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一径闯入五凤楼前,高声叫道:“大唐皇帝听者:佛在西方,未来东土,因悯南瞻部州四大众生,贪杀淫邪,诳欺凶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重三光,不惜五谷,造下无边罪孽,酿成宿世愆尤,故于太宗皇帝贞观十三年差观世音菩萨点化金蝉长老上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经,超度亡魂,提撕聋聩。然经文启发者有限,佛力稗益者无穷。今有雷音寺世尊归天留下指骨一节,重九斤六两,在凤翔寺。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贫僧特特赍来奉献,要使天下有知血属咸敬重如来,广修善果,庶保国柞绵长,皇图巩固。”黄门官闻得两个番僧说话,连忙转奏宪宗。又见那金亭驿馆使前来启奏。宪宗皇帝闻奏,便道:“昔年那求雪的仙人曾说必有异人来自西土,保朕躬于万祀,绵国祚于亿年,今日果应其言。”即时宣召番僧入见。   番僧手捧佛骨,直立在金銮殿下。宪宗皇帝看见空中祥光缭统,瑞气盘旋,喜之不胜,就立起身来,走下御座,接捧佛骨,供养在龙凤案上,倒身下拜。即命光禄寺备办素斋,款待这两个番僧。说不尽咸酸苦辣香甜滋味尽调和,珍异精佳清美品肴都摆列,虽是人间御膳,胜似天上仙厨。   两僧斋罢,稽首辞朝。宪宗钦赐黄金千两,白壁十双,锦绣千纯,明珠一斛。两僧拂袖长往,分毫不受。宪宗愈加敬重,要将那佛骨留在禁中。二月,乃颁告天下,历送诸寺,着人人念佛,户户斋僧,有谤毁不敬者,以大逆不道论。忙得那在朝官宰,贵戚皇亲,以至庶民妇女,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燃香顶臂供养者,无不向天顶礼,称扬佛号。   独行礼部尚书韩愈,不肯拜佛,倡言说:“身居大位,职掌风化,佛乃西方寂灭之教,骨乃西方朽秽之物,有何凭验知是佛指?清明世界,遭此欺愚,心实不忿?”乃具表奏闻宪宗皇帝。奏曰: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尔,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誊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工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诈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会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迫,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   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才识不逮,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既不许度人为憎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行之,岂可态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憎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误,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商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面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候,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色后世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几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心任激切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   自战国之世,老庄与儒者争衡,更相是非,至汉末益之以佛,然好者尚寡。晋宋以来,日以繁盛,自帝王至于士民,莫不尊信。下者畏慕罪福,高者论难空有,独愈恶其盗财惑众,故力排之。   表奏,宪宗大怒道:“韩愈这厮唐突朝廷,欺毁贤圣,着实可恶!着锦衣卫官校绑至云阳市曹斩首示众,有来谏者,与愈一体施行。”两边闪出二三十名刽子手,把退之剥去朝衣、朝冠,捆绑起来,押赴市曹。只见旗帜漫空,刀枪耀日,前遮后拥,何止千百余人。吓得退之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仰面叫道:“天那!我韩愈忠心报国,一死何难?只是我侄儿湘子不曾还乡,我难逃不孝之罪耳。”看看来到市曹,不见有一人上前保奏。   毕竟不知退之性命若何,请听下回分解。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第十九回 贬潮阳退之赴任 渡爱河湘子撑船   睠彼东门禽,伤弦恶曲木。   金縢功不刊,流言枉布毒。   拔木偃秋禾,皇天恩最渥,   成主开金縢,恧然心感服。   公旦事既显,切莫闲置啄。   不说退之押赴市曹,且说两班文武崔群、林圭等一齐卸下乌纱、象简,脱下金带、紫袍,叩头奏道:“愈言抵悟,罪之诚宜,然非内怀全忠,安能及此,愿陛下少赐宽假,以来谏诤。”宪宗道:“愈言朕奉佛太过,情犹可容,至言东汉奉佛以后,天子咸夭促,何乖刺耶?愈,人臣,狂言敢尔,断不可赦!”于是中外骇惧,戚里诸贵,亦为愈言。宪宗乃准奏,姑免愈死,着贬谪极恶烟瘴远方,永不许叙用。班中闪出一位吏部尚书,执简奏道:”现今广东潮州,有一鳄鱼为患,民不聊生,正缺一员刺史,推选此地者,无不哭泣告改,何不将韩愈降补这个地方?”宪宗问道:“此郡既有妖鱼,想是烟瘴地面了,但不知离京师有多少路程?往返也得几个月日?”吏部尚书奏道:“八千里遥远,极快也得五个月才到得那里。”宪宗道:“既然如此,着韩愈单人独马,星夜前去,钦限三个月内到任。如过限一日,改发边卫充军;过限二日,就于本地方斩首示众;过限三日,全家尽行诛戮。”退之得放回来,谢恩出朝,掩面大哭。正是:   不信神仙语,灾殃今日来。   一朝墙壁倒,压坏栋梁材。   退之忙忙到得家中,对窦氏道:“我因谏迎佛骨,触怒龙颜,几乎身首异处。亏得满朝大臣一力保奏,留得这条性命,贬为潮州刺史,钦限一人一马,即日起程,三月之内到任。如违钦限一月,发边远充军;二日,就于本管地方处斩;三日,全家抄没。算来八千里路,会飞也得三四个月,教我如何是好?”窦氏闻言,捶胸大哭,连忙收拾行李,吩咐张千、李万,跟随退之起身。退之当时吩咐窦氏:“好生着管媳妇声英,拘束义儿韩清。内外出入,俱要小心,不得惹是招非,以罹罪谴。”泪出痛肠,难分难舍,只听得门外马嘶人哄,慌得张千跑出去看时,乃是百官来与退之送行。百官原要到十里氏亭饯别的,因宪宗有旨,凡是官员 出郭送韩愈的即降二级,故此百官止来退之家中作别。退之见了这个光景,更咖悲痛,各各洒泪而别。独林学士送到长亭,说道:“人丈夫不能留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亲家今日虽受了贬滴的苦,日后清名,谁不敬仰?但收心前去,指日圣上需怒回颜,决然取复旧职。”退之道:“多谢亲家费心,另图报效。”正是:   江山风物自伤情,南北东西为利名。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当下退之一行三人要赶上前驿去处,以图安歇,谁知冷落凄凉,不比前日有词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