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子全传 - 第 12 页/共 14 页
两两游鱼似水沤,迎风吸浪不回头。
莫教渔父双垂钓,此处无鱼别下钩。”
那渔翁也不答应,只低着头念道:
绿柳疏荫摆渡头,持竿欲上钓鱼舟。
身闲名利无关锁,醉饱优游笑五侯。
韩夫人听了道:“好个‘身闲名利无关锁,醉饱优游笑五侯。’这渔翁比我们就快活得多了。”又近前一步,叫这一个渔翁道:“渔翁,你家住在那里?为何两个在一处钓鱼?”这渔翁回转头来念道:
渴饮清泉醉便休,四时风月任优游。
玉堂金马成何用?石室云山万古秋。
渔翁念罢这诗,倏忽问两个都不见了。韩夫人忙呼道:“韩清,你见那两个渔翁从那里去了?”韩清道:“大家都在这里,不曾看见他去。”韩夫人号天拍地哭道:“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老身今日见鬼了,如何是好?”芦英道:“婆婆,你且耐烦,青天白日,那得有鬼?这两个多应是神仙变化来的,我们赶上前去,再作理会。”
果然,一行人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又过了几处州县,几个日子。
看看将到昌黎县地方,韩清道:“此间离昌黎不远,孩儿先赶进城去,叫庄客、佃户把家中厅堂、楼屋,各处都打扫洁净,然后来接母亲、嫂嫂回去。”韩夫人道:“此言极是有理,你快快趱行,不要耽搁了。”
当下,韩清便雇了马匹,带了一个从人,飞也似赶向前去。转弯抹角,穿东过西,赶了一日.才赶得进昌黎县城,一径走到朝天桥上,天色已是昏濛濛了。韩清带住了马,只一望时,不见了自家房子,着实吃了一惊,道:“难道这里不是朝天桥,怎的望不见我家房子?”又道:“莫不是我眼睛花了,连房子也看不见?”又道:“莫不是雾气漫漫,遮得我眼睛不看见?”心忙意乱,勒马进得鼓楼巷时,只见白茫茫一泓清水,那里有一间厅堂,半椽楼房?更没有半堵上墙,一条石块。慌得韩清满身寒粟起,一阵热麻胡,只得跳下马来,吩咐从人看着。自己寻到巷口住的老邻舍钱心字家中,问道:“钱老官在家么?我要借问一声说话。”钱心宇道:“是那个寻我?钱老爹也叫不得一声,叫我做钱老官?”韩清道:“我是韩尚书的二公子。”钱心字道:“韩家只有一个侄儿叫做韩湘,一向去修行,不曾回来,几年上又养得你这二公子?”韩清道:“老爷养我的时节,难道遣人先通报你不成?别个假装得,韩尚书是你老邻舍,难道好假装做他的公子?你走出来认一认就是,何必唠叨盘问。”钱心宇果然穿了巾服,一步步走将出来,灯光下看见是韩清,便道:“原来是张二官,你一向跟韩老爷在长安,是几时回来的?这早晚来见我,有恁么话说?想是韩老爷死了,奶奶容你不得,赶了你出来,我恰不敢留你,招奶奶的怪。”只这几句话,气得韩清面红脸胀,半晌做声不得,心里暗暗说道:“早是我不带了跟随的进他屋里,这老狗骨头一味的噇口开,若跟随的在面前听见了,可不羞死人。”钱心字见韩清不做声,便又道:“我几年不见,二官人一发长得齐整,不像昔年模样,真个是居移气,养移体。”韩清睁眼看一看,廊下见没有一个人,便道:“钱老官,我老实对你说,我者爷因侄儿弃家修行不回来,自家没有亲生的儿子,把我抬举起来做个二公子。以前和我一起的人都没有了,如今跟着的都是后边讨的,人人叫我是二相公,再没有一个晓得我是张二官的,就是老夫人也口口声声叫我做儿子,芦英小姐也叫我做叔叔,你老官人再不要提起前话了。”钱心字道:“我老人家一些也不得知,只说二官人还是张二官,真真得罪了。”连忙捧茶出来与韩清吃。韩清方才问起房屋的事,钱心字把三月内风雷扫荡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韩清大哭一场,别了钱心字,一溜风赶到路上,接着韩夫人与芦英小姐,说道:“母亲、嫂嫂,不好了,不好了!”韩夫人惊道:“亏得林亲家救护,今日得还故土,又有恁么不好?”韩清道:“孩儿赶到鼓楼巷,没寻自家房子处,惊得目睁口呆,只得访问邻居,都说道是三月十一日洪水汹流,把我家房子、田地俱漂没了,只剩得白茫茫一个深潭。”韩夫人道:“这场水也坏了多少人家?”韩清道:“单单只坏得我们一家,别家俱安然无事。”芦英道:“这才叫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们如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怎生是好?”韩夫人便道:“这场冤苦都是崔群老贼害我们的,难道龙、天没眼睛?”韩清道:“母亲、嫂嫂记得否?昔日菊花亭上曾有那个道人说:‘命蹇时乖莫叹嗟,长安景致不堪夸。漂流祖业无投奔,始信当初见识差。’母亲不肯信他,谁知今日句句都应了。”韩夫人道:“真个是了,只因那道人假装湘子的模子,故此我不理他。若是湘子真回来,我也情愿跟他去出家了。”芦英道:“天色将晚,明日又作区处。谚云:‘天无绝人之路,’除了死法,又有活法,婆婆且省烦恼。”
这一日,韩夫人与芦英又在舟中过了一夜。次日清早,韩清安排早饭吃了,同一个从人到城里租了一所房子,把带来的东西权且搬上去,安顿停当,才接韩夫人、芦英去居住。韩夫人进到房子,放声大哭。芦英从旁再三劝解,韩夫人方才住声。不想吕师同蓝采和、韩湘子在云头上看见韩夫人这般哀苦,便笑道:“他一家儿安安稳稳在长安居住,不因玉旨着俺度他,他怎肯到这个去处来?”湘子道:“待弟子托一个梦与他,看他醒悟否?”吕师道:“快快去来,莫再耽误。”湘子当下走到韩夫人房中,见韩夫人盹睡未醒,便向他耳根叫道:“婶娘,婶娘,我是湘子,特来看你。你说在长安住着大厦高堂,享着大俸厚禄,如今长安城在那里?你缘何还不省悟?早早出家,免受折挫。”韩夫人惊醒来道:“方才瞌眼睡去,就见湘子立在面前,言三语四来讥诮我,及至着眼看他时,他又不见了,教我怎生是好?”有《清江引》为证:
一更里,汪汪珠泪抛,离别了长安道。回首望家山,路远无消耗。想当初,把好话儿错听了。
二更里,呼呼怪风起,刮得我肝肠挤。两眼望空瞧,魂灵上纸桥。告苍天,把窦氏儿将就了。
三更里,梦儿还不醒,见湘子形和影。说我不思量,途中滋味长。这是我,不回头惹祸殃。
四更里,看苍天尚未晓,忽然见湘子到。规模总一般,衣服都破了。一声声埋怨我,回头不早。
五更里,见湘子来救咱,他说话全不哑。醒来不见他,拍手空嗟呀。只怨崔群,不辨真和假。
五更已过,天色渐明,芦英上前问道:“婆婆,为恁事絮絮叨叨,一夜不睡?”韩夫人道:“我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空地,没亲何租屋栖身,已是不胜苦楚。谁知瞌得眼去,湘子就立在面前说长道短,我开眼看时,端然不见他面,故此一夜不曾得睡。”芦英道:“事到头来不自由,树欲止时风不休,婆婆只索耐烦,不要苦苦心焦,有伤贵体。”韩夫人道:“我也晓得焦烦无益,争奈和针吞却线,刺人肠肚挂人心。”韩清道:“母亲、嫂嫂,凡事须从长计较,古语说:‘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又云:‘借别人的老婆,拿不牢,熩不热。’我们如今借住在这里,终久不是个了结,还须另图一个安身去处,才好做些生理,以过日子。若只这般混帐,一日一日难过了。岂不闻:
家有一千两,日用银二钱,若还无出息,不过十三年。”
韩夫人道:“随你主意,我们有恁么大见识。”韩清道:“依孩儿愚见,且去那沙滩上搭起几间竹篱茅舍,将就栖身,也强如住别人的房屋,日夜忧出那租钱。”韩夫人道:“这也说得是。”韩清便计较去发木头,买砖瓦,搭起一座厂屋,择日兴工,不在话下。这正是:
一家星散实堪伤,骨肉相抛各断肠。
信是不堪回首处,思乡难望白云乡。
毕竟不知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卓韦庵主仆重逢 养牛儿文公悟道
为买东平酒一卮,迩来相会话仙机。
壶天有路容人到,凡骨无缘化鹤飞。
莫道烟霞愁缥渺,好将家国认希夷。
可怜寂寞空归去,休向红尘说是非。
小说韩清重整房屋,再展门庭。且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韩文公在那卓韦山上做一个粗使出力的道人,逐日价早起晏眠,烧香点烛,开闭门户,扫拂埃尘,搬东过西,相呼接应,没一样不是他当值。只是不曾到山上去砍柴斫草,运水填泥。他也没有一点怨心,就是真人常常责罚他,他也只是欢喜。作《清江引》一首,以乐心情。
布袍宽袖谁能够,说恁么金章和紫绶。吃的是淡饭并黄齑;受用的青山共绿水。看人生名和利,犹如水上沤。
荏苒将及一年有余。忽一日,真人叫文公到面前,吩咐道:“明日有几个道友来看我,厨下没了柴,你也去打些柴来凑用。”文公道:“弟子敢不遵命。但不知师父叫弟子到那里地方去打柴?”真人道:“也不远,离此西南上去五里多些,有一个园,是本山的花园,你竟去打柴就是。”文公依命,收拾扁担斧头绳索,拴缚端正,辞了真人,望西南上便走。
走不上一里路,大雪纷纷落将下来。文公道:“每日不出庵门,天是晴好的;今日差我打柴,偏生又遇着大雪。韩愈这等命苦!蓝关上受了那许多大雪的苦,还当不得数,今日又添个找零。”说罢正走,忽见一个柴门,写着“卓韦山花园”。文公便推开了柴门,进到花园内。只见那园中红拂拂花枝斗艳,绿荫荫叶影参差,真个是仙家世界,别一乾坤。看了一回,雪已住了。文公笑道:“这花虽然开得好看,只怕大风起来,摆得花英堕地。”果然不多时节,东南上一片乌云遮得魆暗,四下里乱腾腾扇起狂风,把那许多好花都吹得东零西落。文公叹道:“这花就像我韩愈一般。昔日在朝做官,就如花开得好;一霎时吹得零落,就如我今日受苦。”口唱出坠了道:
我看你这花,花开时人看好,千红万紫逞娇娆,蝶恋蜂攒难画描。花我只怕风来括,雨又飘,把你花来零落了。
文公唱罢这词,还要再看花一会,恐怕真人说他懒惰,只得收拾一担干柴,忙忙的挑出园门。肩头上压得十分沉重,不觉泪如泉涌。说道:“苍天,苍天,怎教韩愈受这般苦楚磨折!”说声未了,只见一只虎奔下山来,把文公一抓,文公惊得洋洋死去,似醒不醒,听得湘子敲渔鼓,高叫道:“叔父,侄儿在此。快些醒来!”文公才醒转来。扯住湘子,哭告道:“从你指引我来见师父,已经一载有余不曾出门,今日叫我打柴,被虎抓倒在此,若不是你来时,险些儿被虎吃了。”湘子道:“叔父不必啼哭。这葫芦内有热酒,且吃些荡寒。”文公道:“若吃了酒,怎的回去见得师父?”湘子见文公不肯吃酒,便道:“既不吃酒,且挑了柴回去。再迟两日,侄儿又来望你。”文公道:“你若来见师父,只求你荐言一声,要师父待我比众不同,我就快活了。”湘子道:“我若不来,一定寄一封书与真人。”文公道:“千万不要忘记了!”湘子道:“只看天上有仙鹤含着书来,就是侄儿寄书来与真人。”当下文公别了湘子,挑柴往卓韦洞交卸。一路里叹道:
泪涟涟,为官为宦受皇宣,如今倒做了山樵汉。担儿苦难言,猛虎儿又来前,争些儿魂赴森罗殿。幸侄儿回归,且低头去告大罗仙。
文公挑柴来到洞门,只见洞门紧闭,便放下柴担,高叫:“师父开门!”童子道:“师父不许开门,说你是朝中宰相,怎么不知高低?”文公道:“师父叫弟子去打柴,因挑不起来,迟了些,望师父恕罪。”真人道:“我只叫你去打柴,为何在园内叹息那风花?”文公听了这一句,吓得冷汗淋身,暗忖:“隔着这五里路,怎么就晓得我叹风花?”只得禀道:“弟子进园,见无数花开得红红白白,艳丽惊心,不想被一阵风吹落在地,因此上做一词儿,叹息几声。”真人又道:“你在路上与韩湘子说些恁么?”文公又吃一惊,暗忖:“若不是天仙,如何这样事都先晓得?”又跪下禀道:“途中遇见老虎,亏得侄儿湘子来救了性命。侄儿吩咐弟子用心伏侍师父,再无别言。”真人道:“既然如此,童儿且开门放他进来。”文公进得门,就把柴挑到厨下交卸。只听得真人叫道:“韩愈,你是朝中臣宰,心挂两头,我再三苦劝的好言语,你只当做耳边风,一些也不省悟。你依旧回朝去做官罢!”文公告道:“弟子初到此间,不知东西南北,全仗师父提携,开恩释罪。”真人道:“我也不怪你,只是庵中少面用,你今晚拿两担麦去,连夜磨了,明早交面还我。”文公道:“师父,磨子在那里?”真人叫道:“童儿引他去看磨子。”文公仔细看了一回,转来禀真人道:“师父,不是弟子躲懒,只是弟子年纪六十四岁,血气衰败,一人推不动这副磨子;况且一夜有得多少工夫,教弟子独自一个,如何磨得完两担麦子?”真人不答应他一声,只叫清风、明月道:“你两个快去催趱韩愈磨面来交,不许你私做人情,违我庵中规矩!”清风、明月便催促文公到了磨房。文公道:“师兄在上,弟子年老,气力不加,如何这一夜磨得两担麦子?望师兄帮助一二。”清风、明月道:“我们也肯舍力帮你磨麦,只是师父的堂规严厉得紧,吩咐我们来催趱你做工夫,不许懒惰,我们如何敢帮你挨磨?”文公听了他两个的话,只得苦苦自挨。捱到天明,刚刚磨得八斗。同清风、明月来见真人,禀道:“告师父,得知韩愈气力不加,一夜磨得八斗,望师父饶恕。”真人道:“我且将就你这一次。”文公叩首拜谢了真人,仍回磨房中去磨麦子,并没一点怨悔嗔怒之心。一日,磨完麦子,挑到真人跟前,交割明白。清闲无事,便踅身到后山闲步。忽然见一伙人,挑了许多柴来到庵中交卸。文公问道:“你这些人是那里来的?”挑柴的道:“我们都是沐目真人庵中的道人,逐日价去山上砍柴斫草,供给庵中用的。”文公道:“你们不怕这般辛皆?”挑柴的道:“由你使尽千般计较,万种机谋,也躲不得‘无常’二字,我们随
了沐目大仙出家,便不怕‘无常’了,这辛苦是分内应得做的,只怕大仙不肯收留的苦。”文公道:“你这伙人倒也见得是。我枉做了读书人,倒不如你们的见识。”内中有两个又说道:“你老人家的面庞就像我那韩老爷一般。”文公道:“那个韩老爷?”两个齐声道:“就是礼部尚书韩愈老爷。”文公道:“你怎么认得他?他在朝中做官,好不昂昂威势,怎的肯到这所在?”那两个道:“韩老爷佛骨一表,龙颜大怒,贬到潮州去做刺史。迢迢八千里路,我两个跟到半路里,不知受了多少苦楚,不料撞着两只猛虎跳将出来,把我两人一口一个,驮来去在这卓韦山上,逃得这两条残生性命,在此扫柴斫草,岂不是亏了沐目真人,脱得这‘无常’二字!”文公道:“你敢是张千、李万么?”李万道:“我便是李万,他是张千。你莫不是韩老爷么?”文公道:“这个去处,出家都是道人了,怎么还叫我做老爷。”李万道:“依你说,果然是韩老爷了。”张千道:“我两个亏了真人,得活在这里。那韩老爷不知冻死在蓝关上那一个地方,怎么能够在这里?”文公道:“我实实是韩尚书,不是冒认。”张千道:“如今世上冒名托姓趁口认的好不多得紧。我也难信你,你且说怎么不到潮州,倒来这卓韦山上?”文公道:“只因不听侄儿韩湘子的说话,我在那蓝关上受了多多少少的亏苦,性命就如那风里灯炉上雪,亏侄儿领我来投拜沐目真人,做个徒弟,故此情愿在这里焚香点烛,扫地烹茶。”张千道:“且说公子韩湘为何去修行?说得对才信你是韩老爷。”文公道:“我哥哥韩会、嫂嫂郑氏,止生得湘子一人。湘子三岁还不会说话,直到我中举回来,湘子方才说得话出;及至养得成人长大,他一心一意要出家修行,不旨读书;娶得林小姐芦英为妻,他又同床不共枕,同席不同衾;我一日在那洒金桥边遇见两个道人,说自家经天纬地,会武能文,我请他两个回家教训湘子,因此湘子逃去修行,许久不回来,教我无日不记挂,到处贴招子,访问他的下落。我那一年在南坛祈雪时,曾有一个道人说是湘子,替我登坛祈下一天大雪;我做生日的时节,也曾有一个道人说是湘子,来度我出家。三番五次,我只是不信,他径自去了。我直到蓝关道上,才知侄儿湘子真是仙人,那两个道人真是汉钟离、吕纯阳。说得对也不对?”张千听罢,哭道:“我两人正是张千、李万。老爷怎的一些也不认得我们?”文公不觉也堕下泪来。三个人正在那里悲悲切切,诉说衷肠,只见沐目真人近前喝道:“悲欢离合,尘俗火坑,我这里百虑都捐,万念尽下,你三人怎的还摆脱不开,做出这许多儿女子的情态?”文公把
前后根因说了一遍、沐目真人道:“这都是前生业障,今世罪根。既到了我这个去处,一切付之乌有,再休提起了。”
文公道:“谨遵师命。”从此以后,文公又得张千、李万做个道伴儿,更觉得有说有道。
不想过得两日,真人忽然叫道:“韩愈,有一只仙鹤衔着书来,你快取来我看。”文公忙取书递与真人。真人看了书,便道:“你侄儿湘子书来,说你年纪高大,做不得那重生活。你快快洗净身子,且去养这一只牛。”文公见那只牛,前鬃一丈,后腿八尺,狰狞凶恶,如同猛虎一般。便上前禀道:“师父,这只牛一发难管了。”真人道:“我有几句话吩咐你,你可记取:
[ 雁儿落]我也曾,遇明师传妙诀,指与我天边月。月圆时玉蕊生,月缺时金花谢。三五按时节,老嫩自分别。送入黄婆舍,休教轻漏泄。这是我的诀。你看灵龟吸尽金乌血,下一个烈决,做一个长生不老客。
又:
有一个铁牛儿扶过江,有一个泥马儿山中放,有一个石狮子咬注绳,怎的枯井里翻波浪,有一个泥土地念文章,木罗汉诵《金刚》,画美女能歌唱。有一个纸门神会舞枪,眼见的蛇吞象。非是俺谎家住在南洋,信不信二三更显太阳。”
文公道:“师父吩咐的,弟子都记得了。只是这牛儿性发颠狂,弟子怎么样才降伏得他倒?”真人道:“喂草时,要按着子午卯酉,不要错过了时辰。我再与你一把慧剑,牛若颠狂不伏你拘管的时节,你就把这剑砍下他的头来,他自然不妄动了。”文公依命,把牛儿拴在房内,照依子午卯西四个时辰,喂放水草,不敢有一日怠慢懈弛。算将来已经三载有余,那牛儿服服帖帖,再不狂颠。
一日,真人叫道:“韩愈,今日厨下无柴,你再去打一担来。我另有话说。”文公道:“前次在花园内打的,如今往那里去打?策真人道:“从西北方去,有一座山,名叫青龙山。这边是卓韦山地方,那边另属他人管,不可过去打柴。若差打了他人的柴,惹动着五脏六腑一齐发作起来,任你是四头八臂、七嘴八舌,也赶这一伙邪气不退。我决不来救你了。”文公道:“弟子怎敢惹动邪人,激恼师父。”当下,拿了扁担斧绳,便往前去。
走不了二、三里山头,忽见三个老叟坐在石崖上着棋。文公心中暗忖道:“这三位老人家这般会快活,我到了这老年,反在山中做樵夫,恰不是:
老来勤紧夜来忙,一点精诚靠上苍。
若得神仙提掇起,始知今日免无常。”
忖罢,便走上前,站在崖边,看老叟下棋。一个老叟见文公站着,便问道:“你是樵夫,不去打柴,站在这里何干?莫不是也晓得着棋?”文公道:“棋子虽晓得下,只是不着。语云:‘棋以不着为高’。”一个老叟道:“你说话下像个樵夫,也不是我个中人物。”文公道:“三位师父听禀,韩愈是朝中礼部尚书,只因多言,破贬在蓝关秦岭,路上受了万千苦楚。亏侄儿湘子领我到卓韦山中,投拜沐目真人为师学道。今日奉师命来到青龙山上打柴,因看见三位师父在此着棋,识得是神仙下降,特站在这里求师父度化弟子。”三位老曳齐声问道:“你在真人那里几时了?”文公道:“已经三遍寒暑了。”一个老叟又问道:“在山上许多时,真人曾与你说恁么话,讲恁么道来?”文公道:“初到山上时,着我烧香扫地;后来叫我打柴看牛;今日又叫我出来打柴。一个字也不曾传授与我。”一个老叟道:“真人既不肯传道与你,你另寻一个去处安身才是,若再耽搁几年,一发年纪高大,如何得成正果?”文公道:“今日幸得遇着二位老师父,望乞尽心指点,韩愈死下忘恩。”三个老叟道:“沐目真人是我们道友,常常在那里聚会,你既是他的徒弟,我们怎忍得不教你一番。你且听我道来:
[ 罗江怨]春天百草生,满眼皆生意。正好去游方,却坐在团瓢内。静里闹喧除,指望成真易。谁知道,缘惶分浅人难会。
夏天渐渐炎,心在清凉地。弃了子共妻,去住茅庵里。寻几个道心人,把天地时蟠际,鸾飞鹤舞上瑶池,眼见鸯鱼妙趣。
秋天日渐凉,出家人闲游荡。走够了数十年,才遇着明师讲。传与俺内外丹,心地里明朗朗。不觉的三年阳神降。
冬天雪乱飞,出家人心自知。寒暑不相犯,神鬼不相欺。困来时曲肱枕之,饥来时枣果支持。涧泉常解渴,此是妙玄机。”
文公听罢,道:“这四时景致,乃是仙家受用的,韩愈凡人,焉得见此景致。”一个老叟道:“韩尚书,沐目真人来了。”文公回头看时,三位老叟化阵清风而去。
文公道:“三位老仙分明指点我,我有眼无珠,又错过了。”只得打担柴,离了青龙山,一肩挑回洞府。叫师父开门,真人叫童儿开了门,放他进来。文公将柴挑到厨房中交卸明白。正要回房,只见真人叫道:“韩愈,你去青龙山打柴,撞见恁么人?”文公道:“见三位老曳在那石崖上下棋。弟子从旁看他,他问弟子姓甚名准,从那里来。弟子说:‘我是卓韦真人徒弟,从卓韦山上来。’那二位老叟说是帅父的道友。”真人道:“你曾问他些说话么?”文公道:“弟子问他黄芽是何物?他说是天地之根本,人身之精气。又教弟子行功运用,按子午卯西,内藏八卦,外合九畴。弟子不识其中玄妙,望师父明明指示。”真人道:
[一枝花]先明天地机,后把阴阳辨。有天先有母,无母亦无天,这是俺道教根源。把周天从头数,将乾坤颠倒安。采后天筑基,炼己夺先天。谁后谁先,咸圣为仙。离中虚,坎中满,离中乏物,求坎还元。青龙白虎相争战,见枝圆。存乎口诀得圣手,妙在心传。逆成丹龙吞虎髓,顺成人虎夺龙涎。提防着,心前露刃青锋剑;怕的是,急水风波难住船。感只感,黄婆勾引;候只侯,少女开莲。此事难言。五千日后心坚算,三十时辰暗里搬。胎元沐浴,面壁九年,才做了阆苑蓬莱云外仙。
文公道:“先天后天,黄芽白雪,龙虎铅汞,弟子已知一、二,还有那太液还丹、九转七返的妙用,求师父明白开示。”真人道:“你学道工夫己有八九,还有三字口诀我今传授与你,自然开悟。”文公道:“那三字诀?望师父明白指教。”真人道:“一曰诚,一曰默,一曰柔。以诚而入,以默而守,以柔而用;用诚以愚,用默以讷,用柔以拙。”文公听见一个“拙”字,忽然领略,如钥匙凑言锁簧,木人转着捩子,好不惺松透彻。告真人道:“弟子心下惧已醒悟了。”真人道:“汝既醒悟,更有何难?”便取仙酒过来,满斟三爵,递与文公。文公接上手中,低头再拜,一饮而尽,便觉得脏腑澄清,精神完固。真人又唱一阕《沽美酒》道:
传与汝进道功休暂辍,说与汝修真路要烈诀。得守元阳休漏泄。我与汝,天边月,月圆时金花自结,月缺时红铅又卸。任姹女婴儿欢悦,看白雪黄芽茁,我呵,把工夫下着剔尘垢,做一个蓬莱仙客。
文公得了真人口诀,又饮了仙酒,遂日夜提龙捉虎,养汞存铅。果然二气相交,三花聚顶,龙蟠门户,虎绕药炉。闪闪电光,生身育物。刹那间开了房门,看那养的牛儿。只见那牛儿暴叫如雷,颠狂不止。文公喝道:“大胆畜生,怎敢无礼?”便将真人所付慧剑执在手中。牛儿见文公执剑在手,横着角,睁着眼,一头向文公撞将去。文公将剑望牛头上砍下一刀,头随剑落,忽腾腾一股白气冲上天门,惊动玉帝。玉帝慧眼观见卓韦山白气冲天,便差金童、玉女,宣召钟、吕诸仙来迎韩愈。此是后话。
且说文公砍下牛头,便回身禀真人道:“牛儿颠狂呼吼,弟子挥剑擅断其头,是弟子有罪了。”真人道:
牛儿一向在尘凡,痴蠢愚迷笑等闲。
今日脱身云外去,行人谁敢再加鞭。
文公道:“依师父这般说来,牛儿也成仙了。”真人道:“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一变至道,有恁么成不仙来?”当下,文公顿悟出“卓韦”二字是个“韩”字,“沐目”二字是个“湘”字。又细看真人一双道眼,碧绿方瞳,气湘子无二。便向前抱住真人,说道:“你原来就是湘子,不是恁么沐目真人。我苦不亏你再三点化,我已堕于鬼录矣,那得有今日!”湘子道:“我果然是侄儿湘子,恐怕叔父信心不坚,故此把韩字拆做卓韦二字,湘字拆做沐目二字。虽然诳了叔父,幸喜今日道果圆成。且把往日超度点化之事试说一番,叔父听者:
[浪淘沙]那日下天门,骑鹤飞临,登坛祈雪雪纷纷。指石为金多变化,要度你回心。两度庆生辰,顷刻花生,这巡酒满贺长春。仙篮仙果神通大,要度你回心。佛骨献明君,贬你潮城,渔樵耕牧话平生。狼虎纵横伤人命。要度你回心。茅屋暂安身,马死难行,卓韦山上见真人。屈指算来十二度,才得你回心。”
湘子唱罢,道:“侄儿点化叔父,已经十二度了,今日方成正果。侄儿再送一只仙鹤来,与叔父骑了上天。”文公举首称谢道:
为恋高官一念差,谁知生死事交加。
而今散诞逍遥乐,始信韩湘要出家。
毕竟湘子送仙鹤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墨尿山樵夫指路 麻姑庵婆媳修行
百岁年来不自由,看他身世若浮沤。
金丹疑注千秋貌,仙鹤空成万古愁。
也有蛟龙曾失水,敢教鸾凤下妆楼。
逍遥散诞无拘束,几度高山看水流。
话说韩湘子向空招下一只白鹤来,文公骑上鹤背,冉冉直上三天门下,见了钟、吕列仙。有诗为证:
白云堆里鹤飞来,接引文公上玉阶。
瑞霭徘徊仙乐奏,群仙济济上瑶台。
钟师道:“久闻尚书出家,今日得成正果。”文公道:“前话休提,弟子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当下,群仙捧着金旨大丹,接引文公去朝见玉帝。玉帝传旨问道:“韩愈,今日来此,可知前因为何谪降下土?”文公沉吟半晌,即时醒悟道:“徽臣原是殿前卷帘大将冲和子,因蟠桃会上醉夺蟠桃,打碎玻璃玉盏,贬谪下方,一向恋职贪官,悠悠尘世,幸得侄儿韩湘领瑶天敕命,尽报本丹,忱救臣脱了天罗地网,今日重得复见至尊,伏望天恩赦臣死罪。”又有天、地、人三曹诸仙,保举文公复居卷帘旧职,玉帝准奏,即封韩愈为玉境散仙,仍居卷帘旧职。群仙与文公谢恩而退,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服气餐霞是道原,遨游一任洞中天。
紫芝瑶草无边景,返老还童又少年。
文公已列仙班,前赴瑶池胜会,不必再说。
且说韩清择日在那沙滩上搭起几间厂屋,虽不成大厦高堂,恰也好遮风蔽雨。正要搬移韩夫人并一行家眷前往住扎,忽然间,天昏地黑,雷火交加,把那几间厂屋烧得罄尽,连家伙什物也不曾搬得一件出来。这才是:
衰草经霜打,残花着雨摧。
漏船冲天浪,破屋遇风摧。
折足逢高岭,羝羊苦角赢。
时乖和运蹇,荐福一声雷。
当下,一行人众见了这般光景,各各号天叫地,痛哭一场。正在悲切之际,忽然渔鼓声频,歌音嘹亮,远远看听,韩夫人定睛一看时,见一个道人叫唱而来。
[ 黄莺儿] 日月转东西,叹人生百岁稀,如何栖息玄门里?头梳双髻,身穿布衣,芒鞋渔鼓随身计。笑嘻嘻,云游海岛,看破世人痴。
看官且说这道人是那里来的?原来这道人是吕洞宾化来指引他们。因此上,当他们悲切的时节,拍鼓唱歌,待他们自家醒悟。当下,韩夫人见了吕师,便叫道:“师父救我一救!”吕师道:“教我怎么样救你?”韩夫人道:“我们好端端在长安城住,被崔群老贼赶逐起身,害得我们上无一椽之屋,下无半亩之地,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如何是好?”吕师道:“前面山上不过一里之程,有一个女师庵,极是洁净宽敞,你们且去,可惜他庵中将就住几时。”韩夫人道:“多谢师父指教,只是素手难去见他。”吕师道:“出家人以慈悲为主,方便为门,把十万的东西养十方善信,何忧素手难去见他!”说罢,吕师回身去了。韩夫人便叫韩清引路,同着芦英人众,一步步捱过沙滩,到前面山上去。
走了半日,只见些密树丛林,柴窠草径,风鸣叶战,鸟噪枝繁,再不见有恁么女师庵。韩夫人虽是心下忐忑,免不得趱向前途。又叫韩清道:“那道人说只有一里多路,怎的走了这半日,还望不见一些儿影响?”韩清道:“奶奶不必心焦,且走上前,一定有个庵儿在那里。”不料又走了几里,只见四围都是高山大壑,陡壁深崖,不要说没有庵儿,连走路都没了。惊得韩夫人魂不附体,忙叫韩清:“我们快快依旧路走了回去,又作计较。”韩清转身走时,四下里都是刀山剑树,箭竹枪林,遮得密重重的,连先时来的路头也不见了。一行人悲啼痛哭,僻地呼天,正不知为恁的昏天黑地,走到这个山窟窿里来。芦英道:“婆婆,这分明是陷人坑了。我和你往前无路,退后无门,终不然死在这里不成?且撮土为香,大家祷告天地,倘或不该死数,自有救星来救我们。”韩夫人依了芦英说话,正在那里叩头祷告,忽然听得叮叮当当砍柴声响,韩清道:“奶奶,好了,那壁厢有砍柴的声,定是有人家的了。待孩儿问他一声,央他领我们出大路去。”韩夫人道:“若是有人,快去问他,不要耽搁了。”说话之间,只见一个樵夫,正在那山凹里砍柴。韩清便叫道:“借问老兄一声,这山叫做恁么山?怎的进得来,出不去?劳老兄指引我们出去,我重重谢你!”那樵夫放下斧头,用手指道:“我这里叫做墨尿山墨尿谷,只有墨尿人才踏着这墨尿路,你们极会算计的,为何也走进墨尿谷里来?”韩清道:“我们一时间差了见识,听信那贼道人的说话,因此上走进这山里。”樵夫道:“你们住在长安时节,就差了见识,怎的说今日听了这道人的言语,见识才差?”韩清听得樵夫说在长安便差了见识,暗忖这樵夫定是个仙人,连忙跪下道:“望神仙指引我们一条出路。”那樵夫指道:“东南上有两个神仙,坐在那石崖上头,你们快打那里去,就有路了。”韩清抬头看时,那樵夫拿了斧头,一溜风跑过高山去了。正是:当初不信神仙语,今日方知悔是迟。
当下,韩清只得领了家眷,望着东南上走时,果然有人行路径,并没有树木交叉阻塞拦挡,放心到得前路。远远望见炊烟冲起,风袅盘旋,似有人家一般,及到其间,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并没有草舍绳枢,只见两个道人坐在那石崖顶上,面前一个三脚鼎炉,红焰焰火光透出。韩夫人叫韩清道:“坐的那两个道人莫不是仙人?你可去求他度脱我和你的灾难。”韩清连忙走近崖边,高声叫道:“神仙爷爷救我们一救!”原来两个道人,一个是蓝采和,一个是韩湘子。先前吕洞宾化做樵夫,指引韩夫人、芦英来此见他两个,故此他两个坐在这石崖上等他们。其时湘子见韩清来叫他,便答应道:“我两个是山野道人,不是恁么神仙,方才在山下化得些斋粮,正在此做饭充饥,你若要饭吃,我便分些救你;若不要饭吃,请自尊便,早回去罢!”韩清道:“我们走了这一日,饭也是要吃的,只是分了与我们,两位师父不够吃。师父何不度我一家脱离了苦难,强如分斋饭与我们。”采和道:“萤火虫自照还不亮。怎么度得你?你趁早回去的好。”韩清道:“苦恼!苦恼!那长安城中、昌黎县里,身也没安处了,教我们回那里去?”湘子道:“长安有高堂大厦;俸禄千钟,昌黎有南北庄田,瓜园菜圃,怎的不去受享?说恁么结果的话!”韩夫人道:“我一家到了今日,只求师父救我。”湘子道:“当初曾有人劝你们出家,你说申一纸文书,到于礼部衙门,把天下的名山道院、胜境仙居尽行扫除,不留一个,有说那出家话的,先打拐棒二十一下,也不饶他。你今日到这个地位,为何不申一角文书到礼部去,差些人夫轿马,明晃晃从大路上回去?倒在这里问野道人,我们野道人有恁么势耀,济得恁事?”韩夫人告道:“愚夫愚妇肉眼凡胎,不识神仙,只望师父救我们草命。”韩清道:“师父若不度我,我就取手帕挂在树上,自缢身死,少不得地方上总甲里长也来拿住师父抵命。”采和道:“我们出家人朝游碧海,暮宿苍梧,顷刻间飞行了几千万里,怕恁么人拿得我住。”韩夫人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师父怎么不肯发一点慈心救度我们?”湘子道:“且不要闲说、只问你们今日是真心出家,还是假意?”韩夫人道:“今日死心塌地真要出家。”芦英在旁说道:“婆婆,昔日有湘子来到家里,你还不肯修行;今日又没有湘子,我和你两个妇人家,怎的好跟着两个师父去修行?”采和道:“这话极说得有理,只怕你们不肯真心出家;若是肯真心出家,要见湘子,有何难哉!”韩清道:“师父,我哥哥实是在那里地方,你引我们去寻了他,也是师父的阴骘。”湘子道:“我与湘子只是萍水相逢,
知他在那里安身?好领你们去见得他。”韩夫人道:“我真真实实肯修行了,师父再不要把障眼法儿来撮弄我们。”采和道:“我两个是惯弄障眼法儿的,你们快去投别人做师父,莫在此胡缠乱搅。”韩清道:“师父是两位神仙,为何只说勒掯人的话?我们被人哄得多了,故此今日信你不过。”韩夫人道:“假和真一时间也辨不出来,只有湘子在我面前,我就信得过了。”采和道:“仙弟,他们既是这般说,你可现出原身,看他们认得你否?”湘子用手一指,叫韩夫人道:“湘子在那边来了。”韩夫人与芦英、韩清回身看时,不见有韩湘子,掉转头来,只见湘子立在面前,叫道:“婶娘,我当初劝你出家,你说叔父虽然去世,我吃的是朝廷俸禄,住的是华屋高房,每日有珍惜百味、美酒肥羊,穿着有绫罗锦绣,铺着有蓝笋象床,东庄头粟红贯朽,西庄头米烂陈仓,跟着出家有恁么好处!怎么今日倒思量出家起来?”韩夫人道:“侄儿,前话休提。你只念找抚育深恩,救我一救!”芦英道:“许旌阳《宗教录》说得好:‘忠则不欺,孝则不悖。’你既做了神仙,怎的不知孝道?”湘子道:“你怎见得我不知孝道?”芦英道:“公公教训你,婆婆抚育你,公婆恩德是一样的,你既度公公成了仙,今日不肯度婆婆出家,岂不是不知孝道?”湘子道:“既如此说,我只度了婆婆,你依旧回家去罢。”芦英道:“家舍俱无,教我回那里去?”湘子道:“回崔家去。”芦英道:“那个崔家?”湘子道:“崔群尚书家里。”芦英道:“我若肯到崔群家里,今日下受这苦楚了。”湘子道:“既不到崔家,仍回林学十家里去。”芦英道:“我也不回林家。”湘子道:“你既不肯回去,终不然立在这山里不成?”芦英道:“古来说得好:嫁鸡逐鸡飞,嫁犬逐犬走。昔日嫁了你,跟你在家里;你既做仙人,我就是仙人的老婆了。不跟你走,教我回那里去?”湘子道:“我奉玉旨度一个度两,只好度得婶娘,怎的又好度你?”芦英道:“许旌阳上升之时,连鸡犬也带了上天;王老登天时节,空中犹闻打麦声。你做了神仙,为何不肯带挈妻子?”湘子道:“那些人物都是仙籍有名的,所以度得去;你是个仙籍无名的俗女,我怎么好度你?”芦英道:“夫妇,人伦之一。神仙都是尽伦理的人,你五伦都没了,如何该做神仙?”湘子道:“你说也徒然,我只是不度你。”采和道:“仙弟,林小姐讲起逍学来了,你须是度他;若不度他,如今世上讲道学的都没用了。”湘子道:“仙兄不要吃这道学先生惊坏了。那林小姐是雌道学,没奈何把这五伦来说。若是椎道学,他就放起刁来,把那五伦且搁起,倒说出一
个六轮来,教你头脚也摸不着!”采和道:“道学那里论什么雌雄,只要讲得过的就是真道学,我们你云外人,不要说雌与雄,只肴‘道学’二字分上,度了他,才显得世上讲道学的也有些便益。”
湘子笑了一声,道:“婶娘、小姐,今日虽然度了你们,你们还是凡胎俗骨,怎么到得紫府,上得瑶池?须光到麻站庵中修炼几年,把这凡胎脱卸,俗骨改移,才得成了真道,证果朝元。”韩夫人道:“麻姑庵在于何处地方?离此有多少路程?我婆媳两个鞋弓袜小,又不认得路头,如何到得那里?”湘子道:“麻姑庵在江西南昌府地方,去此有八千余里,一路上也尤猛兽毒虫,也无强人劫贼,不过走三五个月日就到的。只要婶娘与小姐坚心定志,不惹出事来,一路里就安耽了。”芦英道:“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有恁么得惹出事来?只是在路上这三五个月日,教我婆媳两个那得饭食充饥,店房安歇?若是沿门去抄化,随寓便栖身,倘或遇着那轻狂公子、颠荡书生,一时间丑驴变熊,作恶逞凶,教我两人寻谁救应?还是师父们怜悯我婆媳孤孀无倚,学道心坚,就此处指出一条大路,煞强如麻姑庵里去修行了。”湘子道:“你说八千里路远难行,我要去时,不消一个时辰就好到了。只是要你认得我是真湘子,方才去得。”韩夫人道:“你怎的又说这一句话?我们若是道念不坚,今日也不愿出家了。”湘子见他两人心坚意定,便把袍袖一展,霎时间,两朵黄云轻飘飘的飞将下来。湘子喝住了那两朵云,有如生根荷叶、涌地金莲,双双的堆在地上。湘子便教韩夫人与芦英各自坐在一朵云上头,喝声“疾去!”那两朵云冉冉腾空,渺渺荡荡,一径去了。正是:
从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韩清眼睁睁看见韩夫人与芦英小姐乘云去了,单留下他一个立在那石崖边,不尴不尬,没做理会,急忙放声大哭,不想连两个道人也不见了,竟不知是真是假。这韩清捶胸跌脚,哭了一场,又拍拍手笑道:“世上的事真是奇异,真是好笑。我那夫人、小姐,明明的立在这里说话,猛然间天上落下两片云来,把夫人、小姐就拐了去,连那两个道人也无踪无影不见了,只剩得一个我,倘或连我也拐了去,岂不是吾丧我?我算计起来,这两个贼道人一定是鼋鼍天子、蚌鳖将军,把我小姐骗去,做个烟花寨主,夫人做个老鸨神君子。岂不是奇异好笑!只是教我一个上南没头,落北没脚,如何是好?”正在自言自语、自说自道,陡然间,唿喇喇一声,惊得韩清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定睛看时,那石崖划开一条大裂,洪水澎澎湃湃直奔将出来。韩清慌忙逃命之时,那水已涌至脚边,几乎立身不住。虽过两个山头,爬上一枝大树,打下一望,正不知那水从那里来的,这般滔滔滚滚。在树上说道:“古人有忧天崩地坠,缺陷成河的,又有人笑他忧得太早;今日这个水势,明明是天翻地覆,劫数难逃。谁知我这小小年纪,遭此厄难!起初我还说奶奶、小姐乘云上天,是被道人拐骗了,如今他们和我总是一般,连道人也在天翻地覆的数内。”又看了一回,说道:“水只满在那边,只那一方人受害,我这里料然无事。但我跳下树去,走到那里好?倘或满天下都吃水淹坏了,单单只剩得我一个,教谁人伏侍我?谁人去耕田种地养活我?我也是活不成的。”又一回,道:“老爷、奶奶在日,虽把我当做儿子,也时常没要紧凌贱我一场,就是那钱心字老狗骨头,前日也揭挑我的短,今日这般大水,只留我一个,岂不快活?”又一回道:“这般水满得紧,各处山上的猛虎毒虫都安身不牢,跑将出来,我爬下树去,倘或撞着了他,倒把这五星三葬送了。”又一回道:“我躲在这树上,幸得不落雨,若落雨下来,我又不是鸟窠禅师,怎么躲得过?”又一回道:“我在这树上,饥又没得吃,渴又没得饮,若捱过三两日,可不饥做干彆鲞?”千算万计,没做理会,只得且爬下树来。正是:
青龙共白虎共行,吉凶事全然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