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鸿泪史 - 第 30 页/共 35 页
情海惊涛飞十丈,如何不许着闲鸥。
血书常在我咽喉,半纸焚吞半纸留。
一局全输休怅怅,此心到底总归刘。
余即依韵书其后曰:
千丝万缕挂心头,人不留情情自留。
从此两情应更苦,伤心莫负旧盟鸥。
啮血成书气塞喉,一身已矣恨常留。
今生犹有未完事,缓死须臾待报刘。
梨影阅余诗,微点其首,泪复续下,向余哽咽曰:“行矣,君用心若此,我终有以报君也。”
余起答曰:“然则汝请安睡,余行矣。此后愿勿相猜,是即所以惠我也。”梨影复无语,转面向壁而哭。余不敢久留,黯然随秋儿下楼矣。
次日复上两诗于梨影。
春风识面到今朝,强半光阴病里消。
一缕青丝拚永绝,两行红泪最无聊。
银壶泪尽心同滴,玉枕梦残身欲飘。
风雨层楼空怅望,银屏秋尽玉人遥。
时有风涛起爱河,迟迟好事鬼来磨。
百年长恨悲无极,六尺遗孤累若何。
艳福输人缘命薄,浮名误我患才多。
萍根浪迹今休问,眼底残年疾电过。
梨影亦步韵答余曰:
书去书来暮复朝,有肠皆断泪难消。
数行血字非无谓,一握愁丝不自聊。
断梦依依随月落,吟魂渺渺逐风飘。
残灯煮出孤眠味,翻觉蓬山未算遥。
长教怅望阻银河,合是顽痴受折磨。
情债未偿先泪尽,人谋虽巧奈天何。
今生缘会曾无几,此后猜疑莫漫多。
到底踌躇惟一事,寸心片刻几经过。
笔端有舌,已成决绝之词;灯下无言,又下淋浪之泪。一番龃龉,不过更令双方添得几多悲痛而已。今日梨影来书,以死自誓,且谓生平酷慕西湖山水,此后得有余闲,愿与君买棹作浙游,使六桥三竺间,得有吾两人之踪迹,死当无恨。至君之前途,我此后不愿复问,任君所之而已。
噫!梨影欲以一死报余,余宁不能以一死报彼!此情不解,到头亦惟有一死。余意早决,复何靳焉?若夫山水清游,夫岂不愿?一舸鸱夷,追范大夫之遗迹,或即葬身其中,将澄湖一片,为吾两人之墓田,亦一幸事。但未卜今生尚有此机缘否也。
赋四绝答之。
已甘寂寞万缘轻,犹有难抛生死情。
此局全输空拍手,更无余力赴功名。
誓须携手入黄泉,到死相从愿已坚。
一样消磨愁病里,明知相聚不多年。
及时行乐即神仙,莽莽黄尘醉梦天。
莫使生前有遗恨,西湖早泛六桥船。
春风旧恨满青陵,冤蝶千年梦未醒。
蔓草埋香身殉日,好留佳话续韩凭。
寒夜孤灯,追思往时,耿耿不能成眠,枕上口占六律,次日录出呈梨影。
对镜终疑我未真,蹉跎客梦逐黄尘。
江湖无赖二分月,环佩空留一刻春。
恨满世间无剑侠,才倾海内枉词人。
知音此后更寥落,何惜百年圭璧身。
飘摇客土足凄凉,更为情人几断肠。
翠袖寒侵天欲暮,铜壶水冻夜初长。
枕边双泪思亲苦,灯下三余课子忙。
无那更阑人不寐,雁声和月到虚廊。
沦落天涯一梦霞,伤心词客旧琵琶。
前途莫问知无路,后顾殊多恨有家。
愁入毫端还作草,泪侵灯晕不成花。
闭门从此无须出,长谢春光万物华。
曾受蛾眉一笑恩,昔年豪气更无存。
镜中人远天犹近,帘外寒多日易昏。
酒力销时霜压梦,笛声动处月惊魂。
今宵情怨知多少,明日诗中要细论。
今古飘零一例看,人生何事有悲欢。
自来艳福修非易,一入情关出总难。
五夜杜鹃枝尽老,千年精卫海须干。
愧无智慧除烦恼,闲诵南华悟达观。
死死生生亦太痴,人间天上永相期。
眼前鸿雪缘堪证,梦里巫云迹可疑。
已逝年华天不管,未来欢笑我何知。
美人终古埋黄土,记取韩凭化蝶时。
第十三章十二月
余以教授余闲,设夜帐于崔氏,其家本偿余以极厚之修脯,贫为人师,余亦不辞。投馆以来,梨影爱怜备至,敬礼有加。
盘中首蓿,不奉先生。隔户闻声,时关痛痒。为师得此,可谓殊遇。愧无时雨春风之化,徒有素餐尸位之讥。
今岁将就残,考视鹏郎学业,不无进益,私心窃慰,谓可不负贤主人殷殷相待之意也。乃梨影厚余,复于常例之外,私赠余以手制寒衣一袭,铜制烟袋一具,以答余训读之勤。余不能却,则亦觍然受之。而赋二律以谢焉。
年年压线太漂沦,旧泪青衫半化尘。
夺锦才华穷早岁,赠绨情义到佳人。
荒村雨雪苦寒月,独客关河瘦病身。
狐貉自轻恩自重,一经着体暖如春。
(寒衣)
敲火熏烟几度吞,多情伴我破黄昏。
偶然吐气有新意,信否餐霞是宿根。
冷暖也随浮世态,吹嘘合感美人恩。
精铜百炼才成就,但愿心坚似此存。
(烟袋)
昨宵风雨甚厉,鹏郎课罢归寝。余独就灯下,阅《长生殿》传奇一卷,倦而就睡。而窗外风弛雨骤,声声到枕。辗转久之,睡魔不至。朦胧间闻乎声甚谂,揭帐视之,则一垂髫婢立余床前,含笑语余曰:“君欲见意中人乎?盍从我去?”余应而起。
婢导余自后户出。一片草场,已易为琼楼玉宇;瑶草琪花,非复人间所有。余不觉流连叹玩。既而回顾,则向来之垂髫婢已不见,忽见对面画楼中,一丽人掀帘露半面,见余笑招以手。
余即循径登楼,楼中陈设甚丽,他无一人。丽人款接殊殷,谓余曰:“君意中人尚未至,在此少待可也。”既而絮聒不休。
心甚厌苦,乘间下楼遁。
既出,境物已非,一望平原,荒旷无际,闻后有追逋声甚急,因尽力狂奔,而两足疲软,举一步如千钧,窘甚。忽遥望见数十武外有一独行之女郎,审其状似梨影,觉足力顿健,刹那顷已追及,视之果为梨影。问曰:“君何为至此?”余具述所遭。梨影曰:“吾亦从彼处来,今与君脱离虎口矣。”
余视梨影,衣履不整,状甚狼狈。见旁有一石,甚洁白,大可容数人,因相与据之而憩。
坐甫定,忽觉身摇摇若无所主,惊视则所坐者非石,乃在一叶舟中。四围大海茫茫,风浪大作,舟已将次就沉。梨影战栗无人色,余极口呼救,亦无应者。恍惚间觉有一篙在手,因立船头徐撑之,思得傍岸,一失足堕入海中。
惊号而醒,汗透重衾。起视残灯,奄奄就灭。风雨敲窗,繁喧未彻。回思梦境,历历在目。
此梦也,胡为乎来哉!大海同沉,夫岂佳朕?由是知两人之结局,盖有难言者。惊魂摇曳,不复能眠。晨起以梦中所历,录示梨影,并赋两绝记之。
分明噩梦是同沉,骇浪惊涛万丈深。
竟不回头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寻。
一念能坚事不难,情奢肯遣旧盟寒。
可怜万劫茫茫里,沧海干时泪不干。
今夕得梨影和诗,并录之。
凄风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随入海深。
不料一沉人不醒,翻身还向梦中寻。
金石心坚会合难,残宵我累客生寒。
重重魔障重重劫,泪到干时血不干。
明夕复成两绝,以呈梨影。叹情缘之变幻,证梦境之离奇,余心至此,真惊定而惧,惧极而绝矣。
痴人说梦梦无端,梦到痴时说亦难。
我是痴人说痴梦,一篇写出当真看。
挑灯为和两诗来,累汝劳神我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