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鸿泪史 - 第 29 页/共 35 页
梨影之和句不来,静庵之报书忽至。开缄色喜,如觌故人。而书意殷拳,精深几许。未亦附和诗四绝,并录之于日记。
吴江枫冷,岭表梅开。秋去冬来。又换一番景象。
而流光易迈,知已云遥。抚景怀人,能无怊怅?日前捧读惠书,感殷殷之拳注,切落落之心期,并谂茂陵秋雨,病体已苏,而楚国阳春,吟怀弥健,临风额手,快慰奚如!
惟浣诵佳篇,觉忧从中来,溢于言表,直欲呕李贺之心,而武屈原之韵。苍深沉郁,感慨淋漓,令人一读三叹之不置。伏念足下境与心违,才为命妒,庾年未老,潘鬓已星。哭己哭人,两行血泪;耽诗耽酒,一副愁肠。无怪乎忧愁悠思,而有此逼近骚音之作。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仆岂敢谓君过哉?
然而贾生流涕,空教越渫于精神;荀倩伤情,几见挽回夫造化。事无可奈,花落水流;身岂自由,家贫亲老。人生到此,天道难论。能付达观,斯为善计。
而况胡笳凄咽,宁非返汉之先声;赵璧完归,尤见赘齐之多智。将卜娇藏金屋,娲皇有再补之天;艳续玉台,明镜有长圆之月。
此则仆敬为君贺。而不愿君直情孤往一成不变者也。更诵君与秦君唱和之作,想见嘉宾贤主,晨夕流连,酬酢觥筹,平章风月。白雪不愁寡和,黄绢或且共赓。而仆于吟边醉里,惟一灯枯坐,顾影自怜,碌碌同人,不相闻问,则不免羡极而妒。
呜呼!水萍浪迹,香火前缘,此其间殆亦各有命存耶?媵呈步和四绝句,藉博一粲。庶不辜见示之情,亦少助高吟之兴。十月日静庵顿首。
落月停云几度思,等闲负了菊花时。
如何慰我怀人意,江上清风枕上诗。
风饕雨虐落英飞,老圃荒凉怅晚菲。
日暮孤城秋信急,砧声处处捣寒衣。
天寒孤雁舞平沙,潮落空江有暮霞。
十万金铃慵不系,朔风瑟瑟战芦花。
穷途谁识郑监门,潦倒天涯日易昏。
长笛一声凉月白,吴官花草美人魂。
第十二章十一月
筠倩之归,余固深疑之,盖事之允否,只须一言相示,何必皇皇作归计。其归也,余知其对于此事,必处反对地位,或梨影之函,逼之已甚,彼乃星夜驰归,以为抗阻之计耳。讵彼既归之后,只有赞成之表示,并无反对之行为,此中真相,无从推测。
噫!孰知不可解之事,又有更甚于是者!筠倩之归,兹已两星期余矣。假期已满,仍不回校,无事羁留,是又何故?余心滋疑,以问鹏郎。
鹏郎曰:“筠姑不欲再赴鹅湖,日前已有退学书上之校长。
阿母劝之急,乃哭泣不食者数日矣。”
余闻是言,怀疑益甚,意筠倩固青年有志之女于,何为中途辍学?又何为而哭泣不食?是彼心中必有不得已者在。所谓不得已者,必无他事,意者此意外飞来之一纸婚书,足以灰其求学之心,而动其终身之感那。若然则彼又何为而见允?岂彼之见允,全由强致,绝无一毫自主之权耶?
夫崔翁固不尝言筠倩乃醉心自由者耶?醉心自由之人,必不愿与未谋一面之人贸然订婚。其允也必受梨影之强迫无疑也。
梨影逼之使允,彼虽不得不允,而心实相违。故事成之后,不禁慨念身世,百感茫茫,无复作进取之想。
大凡青年女子,以自由为性命,一旦失却,未有不抱悲观者。是岂独筠倩为然?惟此事之主动,责任全属梨影,彼固无心,余岂有意,明知其为大错而铸之,是诚何苦。余与彼实同为傀儡,而余更过之。梨影之意,彼莫能知。彼心或且怨余,而余又将谁怨耶?
余至此一块疑团,固已自为打破,为之怅惘而已。乃未几而筠倩之一腔心事,竟藉他种之传导力,和盘托出于余前矣。
星期午后,独坐苦闷,将出后户,而散步于草常行经后院之门,忽闻院中风琴之声,悠扬人耳。审之知声出东厢。此时院内寂无一人,因潜步至窗外听之。
俄而歌声与琴声并作,泠泠入听。比歌歇而琴韵亦铿然止。
余初不审内为何人,闻歌而后,余身乃大震,盖抚琴而歌者非他,筠倩也。
其歌盖自伤身世,不意为余所闻,而彼之心事,乃于琴歌中曲曲传出,不啻向余面诉也。歌凡六章,当时揣得其字句,今追忆而录之。
阿侬生小不知愁,秋月春风等闲度。怕绣鸳鸯爱读书,看花时向花阴坐。呜呼一歌兮歌声和,自由之乐乐则那。
有父有父发皤皤,晨昏孰个劝加餐。空堂寂寂形影单,六十老翁独长叹。呜呼再歌兮歌难吐,话到白头泪如雨。
有母有母土一抔,母骨已寒儿心摧。悠悠死别七年才,魂魄何曾入梦来。呜呼三歌兮歌无序,风萧萧兮白杨语。
有兄有兄胡不俟,二十年华奄然死。我欲从之何处是,泉下不通青鸟使。呜呼四歌兮歌未残,中天孤雁声声寒。
有嫂有嫂春窈窕,嫁与东风离别早。鹦鹉凄凉说不了,明镜韬光心自皎。呜呼五歌兮歌思哀,棠梨花好为谁开。
侬欲怜人还自怜,为谁摆布入情天。好花怎肯媚人妍,明月何须对我圆。一身之事无主权,愿将幸福长弃捐。呜呼六歌兮歌当哭,天地无情日月恶。
余闻此歌,益恍然于筠倩所以退学之故。而此事之出于强致,益可断言。惟事属于余,余岂能遽置不问?梨影强余,又复强彼,余心固不属之彼,彼心亦不属之余,以绝无爱情之人,而有夫妻关系,结果之恶,又何待言!
然余初无误人之意,人为余主其事,而使余蒙其恶,余心何甘?且冥冥之中,又负一无辜之女子,人纵不怨余,余亦无以对人。矧怨情已露,将来余心或能自转,而彼意难回,终难得倡随之乐。即彼亦鉴于已成之局,匿怨为欢,不叹遇人不淑,彼能安命,亦徒增余心之隐痛。所谓幸福者,又复何在?梨影此举,诚所谓弄巧成拙,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也。
虽然余实不能无过,梨影苦苦逼余,余若坚持不允,不过伤彼一人之心,而余反可藉以割弃此无聊之情绪,事宁不佳,顾此情余终不能割弃,彼亦不望余能割弃。百转千回,成此一局,欲求全而不全者愈多。
余知彼殆未知筠倩之心,若知之者,当亦立罢此议。彼亦非存心陷人者,何为而若此?今事无可挽,而怨苦之音,已憾余之耳鼓。使梨影闻之,又当如何?余兹他无可怨,可怨者惟彼。彼实误人,又岂能免人之抱怨耶?
筠倩之心事,余于琴歌中得之。梨影与之朝夕相处,岂独一无所闻?彼不与余通讯者,又六七日。前呈五律,不得其和章,可想见其近日心情,且复大恶。余欲有以诉之,乃以恐伤彼心,不敢下笔,待至今日,而彼书来矣。
得君诗近一旬,未有只字复君,君或深滋疑怪。
顾我意且欲与君从此辍笔,不复事此无聊之酬答,以收束此情,别开新局。
嗟乎霞君!亦知我近日辘辘寸心,又陷入愁忧烦恼之中耶?我与君所图之事,当时固欲偿君幸福,且为筠姑得佳婿,今乃知其大谬。
筠姑归来之日,对于此事,初不甚愿。我力以利害说之,彼始意转,固谓我志已遂,从此可以报君矣。
乃事成之后,筠姑见余,倏变常态,至今未见其欢笑,且又无故退学,使垂成之业,隳于一旦。我又劝之,彼乃侃侃而言,谓求学为女子之天职,自由亦女子之生命,今自由已失,求学又复奚为?我闻此言,惊惧不能置答。
夫我爱筠姑,此事实不仅为君计。以君之人品学问,固足以偶彼,而彼竟以失却自由,郁郁至于如此,则我诚误彼矣。今大错已成,无可挽救。
善后之计,责任于君,我已无能为力。盖彼非有所不慊于君,不过以结合不出爱情,异日恐无良果。
君苟垂念及之,则彼心自慰,而我亦可告无罪矣。
我今愿将君历来倾注于我之爱情,完璧奉君,君为我偿之于筠姑,勿使彼含怨望而减少其一生之幸福。
我所求于君者,鹏儿得君训迪,或非无望,此后尚望贤夫妇并垂青眼。至我之一身,不敢相累,虽未能即死以谢君,而其期正复不远,深望君勿再念我,能绝我者,我尤感君至于无既也。
书不尽言,惟希谅察。梨影叩叩。
此一书也,若在平时得之,初无轻重,而在此时,则余实不能复耐。彼既误人,乃欲置身事外那?余与筠倩势无可合,与彼则势无可离。彼自误筠倩一生,乃欲余移情偿之,抑何不谅余心之甚!
余情而果可移也,则彼亦何必为此求全之计。彼非不知而为是言,不过为筠倩一人之故,抑知此事非筠倩所愿,亦岂余所乐从?彼既于事前强余,复于事后要余,是彼之爱余,乃不如其爱筠倩也。
余思至此,心为大愤,则不复顾虑,援笔作答书曰:来书阅悉。筠倩之不满意于此事,余亦侦知之。
人各有志,胡可相强?此事本由汝一人之主张,齐大非偶,余岂不知。而汝既欲之,则余复何辞?今汝虽巳知其误,而悔已无及,又谁教汝为庸人之自扰者?
嗟乎梨影!余实怨汝矣。筠倩汝所爱,汝奈何以彼属之无情之余,而使彼失其幸福。彼之幸福,由汝失之,自当由汝偿之,又奚求助于余者?汝书云云,岂欲脱自身之关系而陷二人于不堪之境耶?造意者汝也,非余也。一重罪案,汝一人酿成,余心匪石,又胡可转?如何挽救,汝自图之。
余爱汝,决不任汝脱离,决不受汝愚弄。汝休矣,恋余耶?绝余耶?余均不问。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汝其知之。梦霞手复。
书竟,更附二律于后:
此日先知我负心,为他人赋白头吟。
非求赵氏连城璧,原为中郎焦尾琴。
岂意聪明皆自误,早知烦恼不来寻。
而今欲悔应嫌晚,何必频将谰语侵。
回头何不想从前,月老红丝本误牵。
只恼春风太无信,可怜秋梦已如烟。
卿多遗恨何多事,我少真情亦少缘。
还望加餐知自爱,拨开情障见青天。
此书此诗,逞一时之忿,语语唐突,知必不堪人梨影之目。
既发旋悔,三日不得消息,余日益徨无已。
至第四日黄昏时,坐对一灯,正涉遐想,鹏郎猝至,以一帕裹物掷余案上,返身遽奔。
余抬视之,裹者系一旧帕,啼痕斑斑,满渍其上,知为梨影常时拭泪所用。不待展视内藏何物,已觉魂飞胆碎矣。启裹则有诗稿一册,青丝一握,泪笺一纸。诗稿即为余之《石头记影事诗》,此诗自梨影携去后,余从未取索,今忽见还,不知何故。而截发相遗,又属何意?仔细一想,已明厥旨。梨影殆欲绝余,此为最后之酬赠矣。则含泪取来笺阅之。
君多情人也。梨影饫君之情,愿为君死。而自顾此身,已为有主之花,难受东风抬举,无可奈何,出此下策,冀以了我之情,偿君之恨。双方交益,计至得也。不料因此一念,更堕入万重暗雾中,昏黑迷离,大有怅怅何之之概。
所藉以自慰者,君固深知我心。我为君故,虽任劳任怨,亦所不辞也。今读君书,我竟不能自解。君言如此,是君直未知我心也,是君心宜并未有我也,亦知我不为君,则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何预我事,而为此移花接木之举耶?
呜呼!君与我皆为情所误耳。君固未尝误我,我亦何尝误君哉?今君以我为误君,我复何言!我误君,我不敢再误君。君怨我,我却不敢怨君。半载相思,一场幻梦。
嗟乎霞郎!从此绝矣。《红楼影事诗》一册,谨以奉还,断情根也。青丝一缕,赠君以留纪念。不能效陶母之留宾,亦不愿学杨妃之希宠,聊以斩我情丝,绝我痴念耳。我负人多矣,负生负死,负君负姑,负人已甚,自负亦深。
而今而后,木鱼见叶,好忏前情。人世悲欢,不愿复问。望君善自为谋,鹏儿亦不敢重以相累,人各有命,听之可也。本来是色即空,悟拈花之微旨,倘有余情未了,愿结草于来生。
余读此书,乃深悔余之孟浪。余于梨影,向以含忍为主,不敢重言以伤彼心,何以此次一时愤激,不谅至此?亦知彼阅余书时,芳心若何其辗转?痛泪若何其纵横?余百不一顾,贸然下此无情之笔,又何怪彼还诗赠发,亦以无情之举报余也。
且姻事虽由彼主动,然彼不为余,又何由发生此议?任劳任怨,良如彼书所云。余实误彼,乃复怨彼,使彼寸寸柔肠,一时断荆余诚为情场中之忍人矣。顾此时彼已决绝,余复奈何?余书固不能无罪,然彼亦有误会之处,是乌可以不辩?思至此则伏案而哭,痛极几不可耐。
良久掩面起,取一素笺,咬破指尖,蘸血作答。书曰:呜呼!汝绝我耶!汝竟绝我耶!我复何言?然我又何可不言!我不言,则我之心终于不白,汝之愤亦终于不平。汝误会我意而欲与我绝,我安得不剖明我之心迹,然后再与汝绝?心迹既明,我知汝之终不忍绝我也。
前书过激,我已知之。然我当时实骤感剧烈之激刺,一腔怨愤,舍汝又谁可告诉者?不知汝固同受此激刺,而我书益以伤汝之心也。我过矣!我过矣!我先绝汝,又何怪汝之欲绝我?
虽然,我固无情,我并无绝汝之心也。我非木石,岂不知汝为我已心力俱瘁耶?我感汝实达于极点,此外更无他人能夺我之爱情。汝固爱我怜我者也,汝不爱我,谁复爱我?汝不怜我,谁复怜我?汝欲绝我,是不啻死我也。汝竟欲死我耶?汝欲死我,我乌得而不死!
然我愿殉汝而死,不愿绝汝而死。我虽死,终望汝之能怜我也。我言止此,我恨无穷。破指出血,痛书二纸付汝。将死哀鸣,惟祈鉴宥。己酉十一月十一日四鼓梦霞啮血书。
次日为星期,晨以书付鹏郎。余亦不复起,伏枕呜咽,昏昏如染沉疴,亦不审梨影阅此一纸血书,又将若何惊痛。大已过午,余倦欲入睡,忽有人步声近余榻前。张目视之,秋儿也,就余问曰:“饭乎?”余曰:“否。我食不下咽也。”
秋儿复家探余之伤指,问曰:“痛乎?”余曰:“痛非余指,乃余心耳。”
秋儿叹曰:“公子心痛,恐夫人之心,痛且甚于公子也。”
余急问曰:“夫人奈何?”
秋儿曰:“夫人与公子同病,亦不食不起矣。顷嘱吾来视,劝公子加餐。今若此,吾将何以复夫人?”
余曰:“吾实不欲食,夫人如问及,可诡言吾已进餐,毋以实告也。”秋儿含泪点首,匆匆收拾盘餐以去。
余于是知梨影初非真有绝余之心,故一纸血书,又令彼惊而成玻然则余此书又大误矣。两情至于如此,今生殆难决撒,何苦自启猜疑,徒增苦恼。此番龃龉,余罪实多。
夫以不如意之姻事,余尚能委屈从之,则其他何不可以容忍。且大错已成,即多所申诉,亦复何裨?人事万变,后来之究竟,此时亦岂能预料?不如暂置勿问,随缘听命之为愈也。
梨影若能恕余者,余愿乞盟夫人城下,永为不侵不叛之臣,不敢再多言以自取戾矣。
是晚鹏郎辍读。十二时许,秋儿复悄然至,揭帐低语曰:“公子尚能起乎?”余问:“何为?”
秋儿曰:“夫人欲与公子一见。如能起者,可随吾行。”
余曰:“诺。”即振衣起,引镜自窥,泪痕犹晕余颊。命秋儿取热水,拭之使净,而双目浮肿,依然作桃子大也。
秋儿促余行。余惘然从之。复登醉花之楼,遂与梨影为第二次之见面矣。
余既登楼,仍坐外室中。秋儿入报,旋出语余曰:“夫人病不能起,请公子入内相见。”余此时心怦怦,进退不知所可,顾念梨影切,因亦不避嫌疑,随秋儿掀帏以入。
时银釭隐隐,残焰犹明,鸳帐半钩,鸭炉未熄。鹏郎蒙首而睡,微闻鼾声。梨影则和衣卧衾中,支半身起,欹首于枕,鬓发蓬松,玉容狼藉,婀媚之态,倾绝一世。
秋儿挽余坐近床次。梨影见余无言,惟以一双秋波,澄澄目余,不复如前之羞避。既而泪下如散珠,仍注视余而不释,终无一言。
余此时亦觉一阵辛酸,直透鼻观,则与之俱泣。四目莹莹,互视良久。既而梨影向秋儿索纸笔,倚枕书两绝示余曰:我今为尔再梳头,一半遗君一半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