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鸿泪史 - 第 11 页/共 35 页

时有警告之来,不啻逐客之令。故胆小如鼷者,辄一夕数惊,不久即谢去。今所存之庄客,为数不及十,皆自谓力能胜鬼,故可高枕无忧也。   又一人言,往年六月,纳凉庭畔,月光之下,曾亲见一红衣女子,掩映桐阴,冉冉而没。余固不信,然言者凿凿,心亦不能毋动。意其言若果可信者,余今常客是间,亦当有所闻睹。   此后迢迢长夜,益不愁寥寂寡欢矣。   余与杞生同卧室,室之外为庶务室,亦即义庄之会计处也。   室置一案,账册纵横其上,鹿苹当据坐是间,持筹握算,一日万机,非头脑清明者,固亦无能理此乱丝也。   其卧处与是室毗连,萧然一榻,长夜独眠。室极狭,一榻外无余地。余每以不得与之联床共话为恨。日中余上课之时间,亦为彼办公之晷刻。至余课完,而彼之公事亦毕。   浊酒三杯,围棋一局,夜深归寝,日以为常。盖彼之办公,亦有限制,未尝见其焚膏继晷,以补日间之不足也。   畴昔之夜,事乃大奇,风雨声中,夜阑人倦。余既就枕,意鹿苹亦作甜乡之游矣。   急雨打窗,睡魔远遁,辗转不能成寐。忽闻有声来自隔室,知鹿苹犹未睡,方手拨盘珠,其声滴沥盈耳。俄又闻磨墨隆隆声,展纸飕飕声,与窗外风声、雨声相唱和,益恼人眠。未几诸声并息,又闻启抽屉声。俄而钅从钅从铮铮,纷然大作,则以银市相触而成此声也。   余呼鹿苹,鹿苹不应,起视,一灯昏然,群籁未寂,喧扰达旦,那复成眠!黎明即起,入视鹿苹,方披衣下床。余讶甚,问之曰:“君彻夜未息,此时不妨假寐,胡便起为?且余昨夜呼君,君胡以不余应也?”!鹿苹亦讶曰:“异哉君言!余夜睡甚甜,君何所闻而谓余未睡?”   余曰:“然则昨夜有事于室中者,非君也耶?”   鹿苹笑日:“君真见鬼矣。余昨夜先君就睡,君宁未知?   碌碌终日,头脑为昏,夜长梦多,谁复耐作此琐碎欲死之生活!”   是时杞生亦起,闻之笑余妄!谓:“余与君联榻眠,胡独一无所闻?君殆误以雨声淅沥为拨珠声耳。”昔人言鬼而余不之信,今余言鬼而人亦不之信也宜也。   鹿苹知余非妄言,则俯首而思。久之,憬然曰:“是矣,余之前任曰黄老者,精于计学者也,在此任事十余年,去岁殁,乃承以余。闻黄老生前,颇能忠于其职,十余年来,账册且盈箱,取而核之,未尝有锱铢之误。昨君所闻,必黄老之魂也。   彼盖死而不忘其主,深恐后起如余,或有忝厥职,故不辞风雨而来,一调查余之成绩也。若是则一篇糊涂账,昨夜必为渠揭破。余其危矣。”   余曰:“信如君言。余昨夜悔不闻声而起,觇其作何情状。   人每以人为鬼,而余则以鬼为人,是仍与鬼无缘也。即便君言果确,余终坚持辟鬼主义耳。”   鹿苹笑日:“强项哉君也!不幸而干鬼怒,连夕与君作恶剧,君将奈何?”   余曰:“昨误为君,致余心耿耿,觅睡不得。若知为鬼,早甜然人梦矣。”因相与一笑而罢。   余初至时,石痴设宴款余,席上不尚有崔翁其人乎?崔为石痴远戚,此子春告余者。当时草草终席,未与一谈。余已忘之矣。   今日星期,午后乃来谒余。老人须发皓白,颜色甚和蔼可亲。倾谈之际,乃知此老固以垂暮之年,历伤心之境。有儿不禄,有女方笄,哀寡媳之无依,恐幼孙之失学。其意欲使余于授课之余,惠斯童稚。问其年才八龄,茕茕弱息,祖若母均爱之。虽已届上学之年,不忍令其胜衣就傅,与村中顽童为伍也。   翁之来意,盖欲余移榻其家,趁黄昏之多暇,沐绛帐之余春。且谓家有精舍,亡儿往日曾读书其中,小筑一椽,地颇不俗。庭前花木,亦略具一二,足供游赏之资。已遣童仆扫除,敬候高贤之驾。察其言若甚殷勤,余正以与李同处,厌恶殊深,今得脱离,宁非大快!且崔翁之意,亦未可负,竟不踌躇,欣然承诺。   次日,余下榻于崔氏之庐矣。崔氏子名鹏郎,红氍觎上,拜见先生。冰神玉骨,非凡品也。乃祖云:“儿性颇慧,若母尝于绣余之暇,教之识字,今已熟读唐诗数十首矣。”   试之,果琅琅上口,不爽一字。孺子洵可教也。何物老妪,生此宁馨,有儿如此,其母可知矣。   由余寓达余校,仅一里有半。余从此朝为出谷之莺,暮作还巢之燕,相违咫尺,往返匪艰。而昔日村人每见余,辄作眈眈之视,今余日日徘徊中道,渠等已属司空见惯,因任余自去自来,不复加以注意。   而余与杞生,昔为鸦凤之同巢,今作管华之割席。投馆如归,恍释重负,宁复惜奔波之苦者?惟鹿苹与余,无半月之流连,有十分之交谊,豪兴方酣,顿被横风吹断,从兹棋局酒杯,一齐搁起,灯昏月落,大难为情。此事若余不即允崔翁而先就商于彼,彼必力为沮尼也。   余自寓居崔氏后,作客之苦,浑然若忘。思家之念,于焉少杀,盖崔氏之所以供余者良厚。感贤主之多情,占旅人之幸福,穷途得此,亦足以少自慰藉矣。   崔氏之家庭,寥落之况,与余家如同一辙。崔翁之子,博学能文,而天不假年,遽赴玉楼之召。崔翁衰年丧子,老泪痛挥,何来矍铄精神?只有颓唐病体。家庭间琐屑之事,更不足以撄老人之心胸。一肩家政,担之者谁?则鹏郎之母耳。   闻鹏郎之母,系出名门,夙着贤誉,清才淑质,旷世寡俦。   十五嫁作崔郎妇,十六生儿字阿鹏。红袖青衫,春光大好,笙歌听尽,便唱离鸾。年才周夫花信,镜已断夫菱根。偕老百年,遂成幻梦。遗孤六尺,又复累人。阿翁促摇烛之年,稚子待画荻之教。秋月春风,如意事消磨八九;事老抚幼,未亡人生活万千。女子中不幸之尤,殆未有若斯人者。   余也萍踪飘荡,身为人幕之宾;花事阑珊,魂断坠楼之侣。   绛盘双蜡,尚知替客长啼;春水一池,漫说干卿底事。苍昊无情,遍布伤心之境;青年多难,孰非失意之人。不知我者,谓我轻薄,知我者,谓我狂痴。杳杳天阍,真欲诉而无从矣!   鹏郎之母,白姓而梨影其名。此余得之于其侍婢秋儿之口者。   秋儿年十四,颇慧黠,且勤敏能治事,凡余室中整理洒扫之役,以及捧匜沃盥,进膳烹茶,皆彼任之。彼自云乃梨夫人遣以侍余者,稍怠且获谴。又为余言,夫人深敬先生,所进肴撰,皆夫人亲作厨,娘纤手自烹调者。且侦知余嗜饮,每饮必设醴。   晚餐已具,秋儿旁侍,余则引壶徐斟,津津有味。秋儿喃喃为余述闺中韵事,谓夫人才貌俱优,劣者命耳。婢于侍夫人久,知其夙娴吟咏,幼时有学士之称。既来归,郎君亦复嗜此。   妆台之畔,牙签玉轴,触目琳琅。兰闺春永,夫婿情深,红袖添香,彩窗分韵,凤凰于飞,和鸣锵锵,见之者以为神仙眷属也。   迨少主人殁,夫人哀痛之余,心灰泪涸。加以百务丛脞,乱其芳心,由是吟情销歇,笔砚荒芜者且半载。其后卒因结习难蠲,而无穷幽怨,舍此更无从发泄。月夕烟晨,复时作孤猿之悲啸。婢子每见其悄背银釭,轻拈斑管,伸纸疾书,飕飕作春蚕食叶声。一幅书成而泪滴盈盈,与墨痕同透纸背。   迄今案头丛稿,积有牛腰。惜婢子不识字,不知其连篇累牍而说不了者,为何种伤心句也。   余闻秋儿言,乃知夫人非惟贤妇,抑亦才女也。秋儿言时,不期而泪被面。却喜雏鬟能解事,灯前细说可怜虫。余独何人,能闻此语?梨影梨影,亦知天壤间尚有伤心人何梦霞耶?   第三章闰二月   殢雨初歇,湿云酿阴。轻风剪剪,客心欲碎。怅望乡云,杳无的信,不识故园尚有未残梅否?   杞生请假归,久而不来。校务委余兼任,终日昏昏,沉闷欲死。惟晚来一枕蘧蘧,稍觉甜适。不作日记者,已半月于兹矣。   此半月中,事亦无可记。来此绝境,操此生涯,既无资料,又少心情,此后余日记簿中,将多不填之空白矣。   石痴抵东已久,海天万里,两度书来,嵇懒庄荒,未有以报。其第二函中,有诗叫绝,系与东友在大森看梅之作。录以示余,并索余和。   此书来亦旬日,想石痴此时正屈指计邮程,翘首盼飞鸿矣。   书不可不答,诗亦不容不和也,枕上吟成,苦无佳句,聊以慰石痴之望而已。   东风吹恨满天涯,梦断罗浮不忆家。   故国山河残破甚,争来海外发奇花。   吹葭已变旧时灰,才见森林绽早梅。   毕竟东方春信晚,一技先已向南开。   倩问何人种此梅,今朝尽为使君开。   世间急待调羹手,尽许东风着力催。   一从迁植到山房,忘却当年处士庄。   铁石心肠移不得,而今也斗入时妆。   书室前有庭一方,庭无杂树,一梨花,一木笔而已。梨树大可合抱,高亦寻丈,木笔则枝干伛偻如侏儒,其低者仅与檐齐,遥对梨花,若甘拜下风者。   以二花之品言之,一极平淡,一极绚烂;一为出尘标格,一为媚世容颜;一多风流自赏之姿,一俱憔悴可怜之态。雅俗不伦,荣悴异遇,不知当时花主人,何以将此二花并植一处!   然而万紫千红,无非薄命。东风恩怨,一例无边。弱如梨花,易受风摧雨打;灿如木笔,亦岂能常开不谢!吾为此论,真不通之甚矣。今年春信较迟,斯时之梨花,正烂漫盈枝,亭亭玉立。设不幸而遇无情之风雨者,不日且就残矣。眄彼辛夷,犹含苞未坼,珍重第一花,赊得春光几许,诚哉早发不如晚达也。   东风飞快,剪尽韶华。雨雨风风,又值禁烟时节。校中循例放假焉。午饮薄醉,乡思如焚,粥香饧白之天,酒尽愁来之候,重门深掩,风雨凄凄,凭吊梨花,飘零一半矣。昨日枝上鲜,今朝砌下舞。余固知其无能久恋也。   嗟嗟!蝶梦成烟,尚有未归之客;莺声如雨,已摧将暮之春。好景不常,虽怀曷遣,诵放翁“又见蛮方作寒食,强持盾酒对梨花”之句,能不黯然欲绝乎?   日来风雨二师,大行其政。今晨阳乌偶出,遽尔逃匿,若十三四好女儿羞见人也。向午淅淅沥沥之声,又到愁人耳边矣。   院落沉沉,春光深锁,一时真个冷清清地。酒醒奇渴,自起瀹新茗,焚好香,按洞萧信口吹之,居然一市上乞人矣。又如赤壁舟中客所吹呜呜之调,宛转哀怨,嫠妇安在?闻之或可泣否?   一曲既罢,小立回廊,视梨花正纷纷自下。白战一场,无言自泣,风景弥复凄黯,因口占一绝句云:冷人冷地太无情,一片闲愁眼底生。   日暮东风吹更急,满庭梨雨下无声。   清吟乍歇,鹏郎忽来,手携芳兰二茎,为余插之瓶中,嘻然曰:“先生寂寞哉!以此伴先生。”   余问:“花何来?”曰:“此吾家所固有者。阿母最爱此花,长日与之相对。先生亦爱之否?”   余曰:“此花香清韵淡,余亦爱之。惟汝识之,花不可轻折也。植于盆中,可延一月。折而养于瓶内,不数日而瘁矣。”   鹏郎曰:“阿母亦尝以此言戒余。余今日折而赠先生,阿母固不余怒也。”言已自去。   异哉此不可思议之兰!果胡为乎来哉?味鹏郎言,则赠兰者非鹏郎,固自有人在也。余对此兰,益不胜美人香草之思矣。   濯濯之姿,尘飞不染。依依之态,我见犹怜。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兰不能言,其何以解余心之感乎?因作《对兰》、《问兰》二诗以寄意。   含烟泣露可胜情,折取瓶中懒自呈。   未许岩峦终志操,不妨风雨过清明。   瘦来只恐香成泪,淡极应惟我称卿。   从此名香无用□,垂帘静坐足心倾。   怨否芳春占已迟,美人空谷尽相思。   同心结佩知谁许,竟体扬芬怎自持。   明月几时照清梦,托根何地寄幽姿。   孤标果许人怜惜,为我低头对面时。   环校皆山也,群峰初霁,拨黛若沐,掩映于碧油槅子间,其状万变。就中有一山,突兀撑空,纵横数十里,作势如奔马,视众阜如婴提。群山若侍从者,则所谓鸿山是也。   考之邑乘,鸿山原名让皇山,又名铁山,有泰伯遗墓在焉。   曩游虞山,尝谒仲雍墓,初不知泰伯墓在何处,窈意二子之逃也,行踪既非两歧,遗蜕应同一穴,而千百年后,各占一山,遥遥相望,此亦不可言者也。让皇山更名鸿山,则以梁鸿与孟光同隐于此之故。至又名铁山,则不知何所取义矣。   每岁清明,远近士女,在山下作踏青之举。是日红男绿女,踵接肩摩,有万人空巷之观。其近者则携樽挚榼而来,其远者或命车棹舟而至。   一年一度,人趁风颠,远岫迎人,娇驾留客,极一时之豪兴,收十里之春光。过此以往,则寂寞空山,凄凉古墓,只有夕阳翁仲,枯水寒云,无言相对而已。   盖是山绵亘十数里,四无人烟,离城远,王孙公子,不来此处着鞭,逸客骚人,更是从来绝迹。   一年中惟清明一日,附近村民,相与掎裳连衤艺,山前山后,喧逐如狂,不过循成例以为欢,趁良辰而共往,熙熙攘攘,殆无有知踏青为韵事者。就中田夫野老,樵子牧童,占过半数。   欲求一啸青吟翠之徒,搜峭探奇之客,盖属绝无,仅有如天末美人,可望而不可即。此余于未游鸿山之先,询诸鹿苹而知其然者。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今岁清明,适应是语。风雨无情,败尽游人之兴,踏青惯例,乃迟三日举行焉。   鹿苹招余同游。余不获辞,且欲一揽鸿山之胜,乃棹扁舟而往。盖是山离校十余里,一两芒鞋,难胜是役,余复不能健步,故代之以舟。然“踏青”二字,未免有名无实矣。   山之四围,绝无胜处。俗传鸿山十八景,其第一景则曰大脚姑娘,其他尚何足道!最特色之点,厥为泰伯墓,次则梁鸿祠。墓在山阳,崇封屹屹,形势郁幡。墓前有大红山茶两株,大可合抱,花如缀锦,殆灵气之不钟于人而钟于物者欤!   词在山麓,形式至为简陋。败壁颓垣,仅支一角。饲亦无主,惟所祀梁鸿、孟光之像则尚存。男则白山道袍,丰神奕奕;女则钗荆裙布,颜色怡怡。高风千古,辉映后先。瞻仰之余,令人慨慕。   夫以三让高踪两贤芳躅所止之地,宜其转移风化,垂教无穷,数千百年后,生其地者,犹多盛德君子焉。以余所闻,则不其然,岂其遗泽已尽欤?   山势甚山崒巍,而枯瘦于秋。生意都歇,既无郁郁丛林,并乏萋萋芳草,名曰踏青,毕竟无青可踏。游人如带,紧束山腰,不知若辈所藉以游目骋怀者果何在也。而高原之上,败棺纵横,白骨狼藉,几于遍山皆是。以点缀此可怜春色,较之曩者大田中所见,殆如辽东之豕,少见称奇。令人到此,几疑深入不毛,萧条满目,宁复忆是踏青时节,拾翠风光哉!   来斯广漠之区,那得登临之趣?只觉凄凉热闹,两不可堪。   俯仰游观,一无所得,索然兴尽,鼓棹而归。途中口占两绝,聊记斯游之幻。   绿惨红愁色未匀,出门风物几曾新。   故乡春半不归去,野鸟山花空笑人。   青山无语对斜晖,人世荣华旦暮非。   多少枯骸萦蔓草,清明不见纸灰飞。   东风无赖,人软于绵。昨夜中酒,今晨致不能起。幸校课在第四小时,不妨蘧蘧一枕,暂偷半日闲也。   案头瓶兰已僵,残泪欲滴,静中相对,悠然而动遐思。香魂一缕,欲断未断,呼而祝之,花闻之乎?花犹如此,人何以堪!余亦殆将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