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鸿泪史 - 第 14 页/共 35 页

料得难忘儿女爱,可能即到父娘前。   帐中蝴蝶伤虚幻,愿祝迢登兜率天。   诵姊遗诗感作   姊妹戏呼元白友,何期才美早成仙。   余情胜似香山老,痛对遗诗忆昔年。   韫玉楼中玉化烟,梁溪风月失吟仙。   抛诗起问梅花道,我住人间得几年。   手把遗编泪似丝,此生无复共吟期。   人间多少伤心恨,最苦花残春尽时。   闻雁   雁声风送白云开,凄咽悠扬入耳哀。   两岸芦花一条水,年年辛苦客中来。   读《长生殿》传奇   乱烟零草不胜春,一树梨花葬玉人。   碧落黄泉无可问,雨铃凄咽独伤神。   阅《西湖佳话》   春到孤山翠似屏,玉梅花曲韵堪听。   不消细辨真和假,总觉堪怜是小青。   阅史有题   争战河山得几年,美人香草夕阳边。   古今多少兴亡恨,付与寒鸦啄乱烟。   有忆   蟋蟀声中雨似烟,关心偏忆少年时。   联床姊妹新秋夜,此景如吟梦里诗。   阅回文诗   读罢回文月上初,妙文真可愧相如。   窦郎犹是钟情客,不负萧娘知纸书。   梅花   冰姿玉蕊影翩翩,风送幽香雪后天。   雅淡最宜来月下,清高原合占春先。   六桥流出空山梦,一笛吹开古岭烟。   不效巡檐争索笑,知花早已悟枯禅。   统阅全稿,伤逝之作占其半。兹录者尚未及十之二三也。其余《长生殿》、《西湖佳话》、回文诗及梅花之末联,当时聊寄闲情,后日尽成谶语。心之所感,事即应之,有莫知其所以然者。使梨影自将诸诗玩其意味,而证以今日之境地,应亦爽然自失。知一点灵犀,已早作来日大难之警告,而当时固未之觉也。   余又赴校数日矣。病后精神,已如其旧。晨出夕返,脚踪儿忽东忽西;枕冷衾单,梦魂儿忽颠忽倒。   盖一病之余,于余身初无所损,而转有所益。所益者非他,脑蒂之潮,翻飞十丈;胸头之血,热胀一腔。愁丝之乱者益棼,心灰之死者复活。   明知不宜久恋,而情魔逼人,节节进步。虽未至失足,却大有不肯回头之意。余亦不自解何以迷惘至是。昨宵梦里,竟至离魂,仿佛身轻如燕,飞人香闺,与个侬絮絮话情,难分难解。而饥鼠跳梁,惊回好梦。灯花半萎,寒照床头。鬓影衣香,杳不可迹。则又废然而叹,不复成眠。枕上成诗入绝,晨起录出,以云梨影。不知渠亦曾同梦否也?   落魄劳卿格外怜,青禽几度费鸾笺。   世间那有痴于我,悟到痴时痴更颠。   瘦尽伤春病要成,百般情绪总难明。   旁人未识余心苦,劝向红尘学养生。   游子他乡恋旧衣,壮心痴愿两俱违。   近来不作还家梦,只傍妆台夜夜飞。   灯寒漏涩夜何如,正是孤窗月上初。   好梦乍醒袭半冷,卧听饿鼠啮残书。   仙风无路到蓬莱,此恨终身撇不开。   蝴蝶已拼痴到死,肯教飞上别枝来。   愁来愁去两心知,梦想魂劳十二时。   幸有诗篇能代语,不然何以慰想思。   倚门独立数归禽,麦浪如云思共深。   柳织愁丝长几丈,应知共系两人心。   多情却似总无情,见面无言背面行。   何日素心人对面,诉将哀怨到天明。   余自病后,已戒除杯中物,主人知余意,亦不复以壶觞供客。每届晚餐,只登饭颗之山,不入酒泉之郡。   今日夏至,校中无课,余乃饭于馆中,秋儿复为余设饭具,且侑以一盘樱桃梅子,充仞其中。盖吴中习惯,每逢佳节,必荐应时果品。夏至之食梅樱,犹中秋之供菱藕也。   三杯饮尽,已觉微醺。更食青梅一颗,酸沁齿牙,不复能饭。酒阑意倦,倚枕假寐。俄而一片痴魂,居然化蝶,又飞绕于香闺绣阁之旁矣。   栩栩移时,闻耳畔有人高唤,遽然惊觉,张目而视,则鹏郎立于余侧。   余笑曰:“鹏郎,汝乃学鼠子作剧,扰人清梦耶?”鹏郎不答,授余以纸。余曰:“是又诗债来矣。”接而阅之,纸尾附数语曰:“君案头有《石头记》,可假侬一阅?”   余乃起,取书付鹏郎,更书四绝以示之曰:墙角桑阴守野庞,午慵难遣睡魔降。   梦中起把新诗读,蝴蝶当窗飞一双。   百结愁肠得酒宽,麦风微送余寒。   而今始识相思味,直与青梅一样酸。   前辈风流事有无,春烟蜀市客行沽。   诗心应比琴心苦,欲觅当年旧酒垆。   一卷《红楼》梦醒余,情怀渺渺独愁余。   令朝付与闺中看,误尽才人是此书。   异哉余病!不知其所自来,亦不知其所自去。咯红一症,本非癣疥。余初病时,沉沉若死,药石不能攻。医生为余忧,即余亦未尝不自惴惴。而一言之劝,憬然而悟;一念之转,霍然而苏。神速若此,生死之权,果操于谁之手欤?   余固梦梦,旁观自有清者。清者何人?梨影也。梨影谓余病系伤情所致,斯语殆确。然使余不病,梨影决不肯遽为此言以慰余,彼所谓伤情者,非与彼深有关系在耶?   夫余未病之前,梨影于余,若有情,若无情。虽瑶缄往返,诗筒唱酬,一点芳心,早暗地作惺惺之惜。而言语动作间,尚不免有所顾忌,未有以表示其爱情之热度。   迨余一病,然后不能自制。灯下侍儿,传言琐琐;床前爱子,顾影依依。沉挚之思,心为焦灼;馨香之赠,意更分明。   娓娓爱语,款款深情。药烟病榻间,乃尽够余消受。   人情于有关系之人,骤闻其遘不幸事,未有不惊皇无措、言动改常者。究竟梨影视余,果有关系与否,余未敢知。然就彼数日中表示于外者测之,则梨影之心,一余之心耳。彼果无意于余者,何为而若此?   余知彼闻病后,所以为余忧者,有甚于余之自忧者也。余非彼亦不病,梨影既知余矣,余复何病哉!   个人一点真情,表现于余之病后者,尤多缠绵恳切之处。   今日层层追忆,殊令余且感且惭,又悲又喜也。一诗稿也,曩日靳不我示者,此日索之,而一卷清词,已饱余之馋眼。尤可感者,余病已愈,初无需于药石,而秋儿传夫人命,日遣医生视余,意若谓个郎病后,身弱如花,非得药力滋补,难复健矣。   余昔日啜此苦口之汤,而攒眉梗咽者,今日啜之,醰醰然有余味焉。鹏郎自余病后,辍读至今。余意其荒于嬉也?遣秋儿招之来。则曰:“夫人自课矣,先生可早眠以将息病体也。”   余赴校之日,秋儿尚来尼余,谓余大病新愈,宜静心调摄,俾可恢复精神,毋遽奔波自苦。秋儿能言,一鹦鹉耳。调而教之者,自于人在也。   余以旷课兼旬,久劳杞生庖代,今能强步,不欲再累他人。   宁负此谆谆之密嘱,复为草草之劳人。固知爱我者之心,尚为余悬悬而莫定也。   余嗜饮,而孱躯赢弱,不胜酒力。此次之病,伤于情者半,伤于酒者亦半。梨影知之,则为一痛切之函,戒余辍饮。略谓酒能败德,亦能伤身。麴秀才非好相识,绝之为宜。君如念侬言者,其勿再沉湎以自贻伊戚也。余得此函,曾口占二绝以答之曰:病渴无才转自危,堆肠积肚是相思。   会看索我枯鱼肆,瘦骨知能耐几时。   花前病酒也风流,争奈寒宵形影酬。   感汝殷勤频劝诫,教侬何物可消愁。   梨影之所以待余者若此,余之所以感梨影者何如。迟暮相逢,嗟此缘之已晚;缠绵不解,复余思之难芟。余初认为片面之相思,今则确知为双方之互感矣。   方余病中,亦尝自危自惧,自警自责,力欲摆脱此情丝束缚,还我一无牵挂之身。而今病后思量,弥增痴恋。此心又胡能不作死灰之复活者?情根不可割,病根又胡以除?明知薄福书生,终作含冤情鬼。顾后来之事,此时殊无暇计及,惟持余一点痴心,消受此眼前狂福而已。   第五章四月   今日徇杞生之请,举行春季旅行,赴鹅湖各校参观焉。   鹅湖为锡金重镇,山水清嘉,夙称善地,风气之开,较他乡独早。学校林立,成绩斐然可观。   李率学生整队行,余独棹小舟往。归途过一村名蛮里者,云即昔日泰伯逃居之地。村有泰伯遗庙,规模宏丽,气象犹新。   因率诸生入庙瞻仰,且小憩焉。   庙中主持,为一老道士,能诗,年八十余矣,童颜鹤发,意致洒然,与语绝凤雅,不作长生不死谈,真有道之土也。余口占一律以赠之曰:出门遇道士,双袖拂红霞。   铁笛横吹晚,看山不忆家。   呼童拨炉火,为我煮琼花。   欲叩长生旨,无言指日斜。   余此行虽以舟代步,然亦惫甚。比归杞瞑,草草晚膳后,亟思往华胥国一游。   甫拟扫榻就睡,衾中有物隆然,触于眼际,揭衾视之,则镜架一具,中贮美人影片,亭亭似玉,飘飘欲仙。展玩之际,狂喜不自禁。镜中人,梨影也。余与梨影,两情之恋爱,已臻极点,而一面之缘,尚虚佳会,畴昔之夜,月色朦胧。隔窗窥觑,苦未分明,今仍于画图中省识春风之面,何幸如之!此影既为余发现,然则今日梨影必来余室矣。   余复遍烛室中,冀尚有余踪可拾,偶见地上纸灰散乱,检视之得烬余纸角一,草书七字曰:“悠悠人亦去如潮。”殆为余不在而作也。乃即夕草一小简,并赋四律以报之曰:仆一介书生,寄危根于客土,深蒙过爱,感极生惭。前生之因乎?令世之缘乎?吾不得而知之也。呜呼!仆之所以独坐愁苦,塌然摧肝,忧愤填膺,不能自解者,亦以独操古调不遇知音为恨耳。今既得卿,此生为不虚矣,复奚惜此浮花断梗身哉!卿前书日:“非冤家则不聚,非同病则不怜。”斯言也,即我所欲言而未言者也。我心即卿心,卿心即我心。人睽两地,情出一源。我心已为卿剜,我身亦为卿有矣。今日鹅湖之行,强为同人挟去,幸卿顾我,徒使卿增室迩人遐之感。剩劫灰于地上,未识诗心;覆小影于衾中,深知爱意。此情此情,图报维难,惟有将卿玉影,日夕以香花供奉,祝卿吟怀常健,百病皆消耳。律诗四首,一以答过访之意,一以谢赠影之情。知我者或不嗔余轻薄也。   鹅湖结队偶从行,负却殷勤访我情。   湘管题诗痕宛在,纸灰剩字意难明。   室中坐久余兰气,窗隙风过想□声。   我正来时卿已去,可堪一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