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鸿泪史 - 第 15 页/共 35 页

暂驻仙踪独自看,入门如见步珊珊。   更劳寄语悲人远,为觅余香待漏残。   命薄如侬今若此,情真到尔古应难。   青衫红袖同无主,恨不胜销死也拼。   意中人是镜中人,伴我灯前瘦病身。   好与幽兰存素质,定从明月借精神。   含情欲证三生约,不语平添一段春。   未敢题词写裙角,毫端为恐有纤尘。   真真画里唤如何,镜架生寒漫费呵。   一点愁心攒眼底,二分红晕透腮涡。   深情邈邈抵瑶赠,密意重重覆锦窝。   除是焚香朝夕共,于令见面更无多。   今晚得梨影复书,情深虑远,不啻清夜钟声警人痴梦也。   录其词于下:   我来君不在,君若在,我亦不来。留诗一句,出自无心,君勿介意。至以小影相遗,实出于情之不得已,致不避瓜李之嫌,亦不望琼瑶之报。盖梨影以君为知己,君亦不弃梨影,引为同玻然自问此生,恐不能再见君子。种玉无缘,还珠有泪,不敢负君,亦不敢误君。海萍风絮,聚散何常。此日重墙间隔,几同万里迢遥。一面之缘,千金难买。异日君归远道,妾处深闺,更何从再接霞光,重圆诗梦?赠君此物,固以寄一时爱恋之深情,即以留后日诀别之纪念耳。   是夕余复作书报梨影,并附以二绝,聊以表明余之心迹,盖即梨影所谓出于情之不得已也。过三鼓始就寝。   启诵芳札,情怨缠绵,真欲呕心相示,读未竟,不知何来一副急泪,将香笺湿透一半矣。卿固非怀春少妇,仆亦非轻薄儿郎,此日两心均不克自持,总缘情丝一散,难以复收耳。   仆也不敏,生非富贵之家,长无乡曲之誉,以乖僻之情性,择冷淡之生涯。遭家不造,老父见背,惟一兄一母是依,孤苦伶仃,艰难万状。今日此身,正如一片春萍,随风飘泊,劳人草草,寤寐难安。   今岁证鸿雪之因缘,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则两人今日相逢,亦如风际杨花,偶然聚迹耳。况今者青鸟书来,已积千行之锦;蓝桥路断,曾无一面之缘。异日者地角天涯,水分云隔,非特不得形影相依也,恐并魂梦亦不能偷接矣。   伤哉!伤哉!念及此而余之悲慨,宁能自己耶?   赠影之意,仆亦知之,何寄情之深且远也!   呜呼!卿以冰姿玉质,沦于穷乡僻壤之中,极尽颠沛流离之惨,此才可惜,此恨谁知?幽兰之挺秀于岩谷也,长养春风,孤根自保,不遇君子,谁惜馨香?   其不被溷于荒榛丛莽,见笑于李夭桃也亦仅矣。兰耶?人耶?卿之愤泣,不亦宜耶!鹏郎虽幼,聪颖过于群童,真卿子也。充其学力,将来可耀门楣。然则卿虽薄命,犹可少慰。视仆之沉沦,不已较胜一筹耶?   仆所遭不幸,性复耽吟,声凄孤韵,一灯一箧,行将终其身于忧愁困苦中,今更自累不足而累卿矣。卿前言不愿仆为卿累,仆今则不能不使卿为仆累。但自今以往,无论悲欢离合,卿既以同病人相待,仆总拼以一死报卿耳。   夫人患贪生耳,人事虽难知,极之以死,而何事不可了哉?情患不坚耳,苟能持此心于永久,人间天上,何患无相见期哉?我书至此,不禁掷笔狂呼,不复知此身何有也。   名花老去见无期,嗟我寻春到已迟。今日断肠泪欲尽,断肠空对半残枝。   我自狂痴敢怨卿,本来薄福是多情。来生愿果坚如铁,我誓孤栖过此生。   今晨又得梨影书,并颁到香笺一叠,客中正乏此物,谨受而藏之。此后千行万行,不愁写不尽相思矣。赋四绝答之:凤纸曾经素手摩,一回持赠意云何。   从今远寄同心字,写到相思语更多。   卜居若得傍兰闺,海燕年年免独栖。   容我桃花源里住,此身不再出仙溪。   镇日昏昏梦绕床,小窗消受午风凉。   寻常一样高槐日,偏向愁中故故长。   菜花过风麦全黄,摘叶提筐一巷忙。   今夜蚕房篝影畔,有人不睡倚残妆。   命途偃蹇,人海飘零。元龙豪气,久作冰消;司马雄心,亦为灰死。石痴行后,梨影屡劝余东渡,并愿拔簪珥以助余行装。自顾驽骀,局促若此,愧无以副我玉人之期望也。深宵苦忆,万感来来。既成长书,复吟短句:东渡之言,出之他人,无足深怪,卿能真知我者,亦以斯言劝我,得毋同于流俗人之见,与素心大相刺谬乎?继而思之,不觉悄然而悲,泫然而泣日:“卿固爱我之深,望我之切,不忍我为终穷天下之志士,不得已而为此言也。”   呜呼!卿之用心,如此其苦也,能不令我感卿恋卿、结于肠而不解、入于骨而不灭耶?虽然,卿固闺阁中第一情人也,仆则天地间第一恨人也。   畴曩心迹,已尽于《放歌》一章,卿已知之,无庸复赘。方今环球竞争时代,有进无退,有志之士,孰不欲争先捷足,发现于经世作人之大剧常而我也独闭门枯坐,郁郁不乐。惟是一腔幽愤,托之劳人思妇之词以自遣,徒使青春白日,消磨于一吟一醉之中。   此其中实有大不得已者在,而岂敢自附于骚人墨士之林哉!   呜呼!河山一局,已剩残棋。风雨孤灯,空怀磨剑。念兹黄种,负我青年。今日者愤时嫉俗,竟欲将功名富贵一举而空之,非年不如人也,才不如人也,实自知命不如人耳。   好荣而恶辱,我非异于人情也。故每当春阳暖活之时,风日晴明之候,一草一木,皆有斗生之心,一花一鸟,尽有矜时之意。对此韶光,少年用世之心,未尝不怦怦欲动。而一转念间,叹时运之不济,伤命途之多舛,则又未尝不沉醉悲歌,继之以哭而不能自己也。   当终军弱冠之年,已有庚信江关之感,死灰终无复燃之时,枯木宁有回生之日耶?卿顾欲以乘风破浪之宗悫望我,此意良足感,此愿恐终虚也。肺腑之言,若蒙鉴察,为幸多矣。   名场失意早沉沦,卖尽痴呆度几春。   名士过江多若鲫,谁怜穷海有枯鳞。   感卿为我惜青春,劝我东行一问津。   我正途穷多若泪,茫茫前路更无人。   此身已似再眠蚕,补明时合抱惭。   事业少年皆不遂,堂堂白曰去何堪。   世事年来万念灰,风波险处便惊猜。   斯人不出何轻重,自有忧时名世才。   痛余老父,为余而伤其生,功名两字,不啻与余有不共戴天之仇,心灰气短,非一日于兹矣。梨影因自惜而惜余,曩者以及第花相贻,寓有深意,使余枨触十年前事,万倍伤心。尔时之梨影,仅知余为名场失意人,初不知为此微名,已死余之老父。此惨痛之纪念,何尝有一日去余怀抱。折花相赠,原迫于怜才一念而来,余惟自痛自伤,固未敢怨梨影之逆余心坎,其后《放歌》一章,余已自陈其心迹。聪明如梨影,畴不能即诗见心,相喻于无言之表。   乃自石痴东去,复感芳心,时以此逆耳之言,强聒不已,谓君亦健者,着鞭怎让他人,郁郁居此胡为乎?忍哉梨影!斯言也,持刀以刺余心,痛不至此也。汝胡不思,余而尚有一点名心未死者,何不走马长安,探春上苑,顾来此寥寂之乡,共尔销魂之侣,对泣于花残春尽时耶?欲为下车冯妇,余尚有羞恶之心;欲为投笔班生,余已无英雄之气。黄尘莽莽,举步皆非;白日攸心,浮生已促。梨影既引余为同病,是已知余心矣,又复苦苦相劝,意果何居?   今日复得梨影书,一片苦心,始和盘托出,彼之用意,固有较怜才一念而探焉者。余欲怼之,无可怼也。天乎,天乎!   所以虐余与梨影者至矣,又何为而使此一双可怜虫无端会合,可望不可即耶?   嗟呼霞郎!尚愿听梨影一言乎?君书作誓死之语,君诗作非分之词,亦知梨影果为君何人?梨影所处之地位,尚可与君自由恋爱与否?君如此用情,果于两人有所裨益与否?君胡不细加审度,而陡出之以孟浪也。   梨影已为失群之孤鸟,惟欠一死,埋香冢下,呜咽声声。梨影固自有可悲者在,非为君也。君自葬花,侬自哭花,虽然一样凄凉,自有各人志趣。梨影与君之关系,果安在哉?   初不料因此而一线牵连,又来孽债,再接再励,遂成今日不了之局。早知其如此,梨影即有无穷痛泪,亦当暗洒于无人之深闺,不敢为君所闻,为君所见,致拨动君心之哀感,惹起君心之爱恋也。   夫使吾两人而三生石上订有夙缘者,则相遇亦何待于今日?既无缘矣,又复相遇,此亦无可奈何之事。   放下愁肠,斩除烦恼,斯为计之上者。其不能也,则为文字之交,结精神之爱。月见灯前,频传锦字,天涯地角,不隔诗心,亦情人之末路,苦海之生涯也。   君为梨影病,梨影未尝不为君憔悴;君愿以一死报梨影,梨影亦未尝不愿以一死报君。   然而君固不可死,梨影亦乌可便死?此生各有未完之事,人世已无再到之春,来生之约,姑妄言之可也。必欲于今生捐弃一切,宁非大愚!以君才华卓荦,夫岂久居人下者。   男儿三十不得志,则亦已耳。君今未满三十,正可有为之时,又乌知其终不得志?君固自伤身世,无梦功名,然不遇梨影,则固无预梨影事。既遇梨影,而使君之性情,益复凄恻,君之志气,益复颓唐。又复重之以盟誓,要之以他生,一若此为毕生恨事,从此不愿复问人间事者。君爱梨影而不知自爱,梨影惜君而君不自惜,夫梨影一女子耳,即令相逢未嫁,如愿以偿,亦何足恋!况其为孀闺之怨妇乎?   君为一梨影而伤心至于此极,梨影自思殊觉不类,而恨无法以悟君之痴。东渡之言,盖欲君速离此伤心之境地,勿迟徊留恋,而自误其无量之前程也。君恋梨影,以梨影之有微才耳。方今女学昌明,济济英雌,不乏才貌俱优之辈。如君矫矫,何患不逢佳偶?梨影不祥人也,极君愿望,亦不过听琴计遂,卖酒心甘,与司马、文君结千秋同调。梨影纵不难拼此残躯,偿君痴愿,而夕阳虽好,已近黄昏,名节既德,终身抱慝,君亦何取于侬也!   嗟乎霞郎,事已无可奈何,只合大家撒手。君其速悟,勿为无益之悲。君即无意进取,而春城莺燕,海国风光,世界花花,正大有寻欢之处。此间非乐土,速去为佳。梨影之所以劝君者止此,君能从梨影言,是即爱梨影也。否则坚持不决,好梦终虚,悲苦殒身,两无所益。男儿七尺,躯死自有所,为一不可恋之女子而死,此所谓轻于鸿毛者也。君其念焉。   噫,忍哉!东渡之言,余初谓梨影怜才心切,与余昔日之劝石痴,同一用意,孰知彼固欲藉此离余。而跳出情关之外,为余计实自为计也。余诚累彼,明知其无可恋而与之作非分之周旋,寻可怜之生活,使彼一寸柔肠,为余辗转,灯昏月冷,徒唤奈何,不得已以劝勉之言,为解脱之计,其用心绝苦,其抱恨良深,亦知余读此书,当更生若何之感想,而速能抛撇此情耶?   嗟乎梨影!汝固可怜,余宁得已?此事发端,良由于余一书挑逗。然使汝置而不答,则余情亦无着处耳。何为而瑶笺叠叠,频传玉女之言;香草离离,狂赚灵均之泪。青衫红袖,同是天涯;缺月残花,偏生幻想。蝶迷短梦,双双待死之魂;茧织同功,一一传情之作。   至于今日,两方交感,一样无聊。欲合固难,欲离岂易?   余固不能舍彼,彼亦何以舍余也。埋香何事,我诚身世悲多;还泪而来,渠亦前生债重。蓦然相遇,事岂无因?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今乃云君自葬花,侬自哭花,一若两人之相感,与此事绝无关系者。   嗟乎梨影!若言殆欺余也。事已至斯,尚有何说!余情不二,余恨无穷,石烂海枯,长此终古。休矣休矣!其毋再为此苦语以劝余,而徒增余心之痛也。   余读此书,余言又乌能已!披肝沥血,重写蛮笺,更赋数诗,以见余志。梨影梨影,此为余第二次之誓书矣,万千衷曲,尽在个中。汝其鉴之,前书已志余日记,因将此书并志之,以为异日情天之证。记取蔓草埋香之日,便是韩凭化蝶之时。此一点真诚,或尚能取信于梨影也。   顷接手书,谆谆苦劝,益以见卿之情,而益以伤仆之心。卿乎卿乎,何忍作此无聊之慰藉,而使仆孤肠寸寸断也。仆非到处钟情者,亦非轻诺寡信者。   卿试思之,仆所以至今不订丝萝者何为乎?仆所以爱卿感卿而甘为卿死者何为乎?卿诵仆《红楼影事诗》,可以知仆平日之心;卿诵仆前次寄赠之稿,可以知仆今日之心。   卿谓仆在新学界中阅历,斯言误矣。仆十年塌翼,一卷行吟,名心久死。迄今时事变迁,学界新张旗帜,仆又安能随波逐流,与几辈青年角逐于词林艺圃哉?   今岁来锡,为饥寒所驱,聊以托足,热心教育,实病未能。卿试视仆,今所谓新学界,有如仆其人者乎?至女界中人,仆尤不敢企及。仆非登徒子,前书已言之矣。狂花俗艳,素不关心。一见相倾,岂非宿孽!无奈阴成绿叶,徒伤杜牧之怀;洞锁白云,已绝渔郎之路。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卿之命薄矣,仆之命不更薄乎?无论今日女界中,如卿者不能再遇。即有之,仆亦不肯钟情于二。既不得卿,宁终鳏耳!生既无缘,宁速死耳!与卿造因于今生,当得收果于来世,何必于今生多作一场春梦,于来世更多添一重孽障哉!   至嗣续之计,仆亦未尝不先为计及。仆虽少伯叔,幸有一兄,结扌离数年,亦既抱子,但使祖宗之祀,不至自我而斩,则不孝之罪,应亦可以略减也。   仆闻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食我言,愿与薄幸人一例受罚。卿休矣,无复言矣。我试问卿,卿所以爱仆者,怜仆之才乎?抑感仆之情乎?怜才与感情,二者孰重孰轻乎?发乎情,止乎礼义,仆之心安矣,而卿又何必为仆不安乎?   或者长生一誓,能感双星;冤死千年,尚留孤家。   情果不移,一世鸳鸯独宿;缘如可续,再生驾凤双成。   此后苟生一日,则月夕风晨,与卿分受凄凉之况味。   幸而天公见怜,两人相见之缘,不自此而绝,则与卿对坐谈诗,共诉飘零之恨,此愿虽深,尚在不可知之数耳。   呜呼!仆自劝不得,卿亦劝仆不得,至以卿之劝仆者转以劝卿,而仆之心苦矣,而仆之恨长矣。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仆体素怯弱,既为情伤,复为病磨。前日忽患咯红,当由隐恨所致。   大凡少小多情,便非幸福。仆年才弱冠,而入世间之百忧万愤,亦已备尝。憔悴余生,复何足惜!愿卿勿复念仆矣。   杜牧今生尚有缘,拨灯含泪检诗篇。   聪明自误原非福,迟暮相逢倍可怜。   白水从今盟素志,黄金无处买芳年。   回头多少伤心事,愿化闲云补恨天。   顾影应怜太瘦生,十年心迹诉卿卿。   佳人日暮临风泪,游子宵分见月情。   碎剪乡心随雁影,惊残春梦减莺声。   客中岁月飞星疾,桑剩空条茧尽成。   万里沧溟涸片鳞,半生萧瑟叹吾身。   文章憎命才为累,花鸟留人意独真。   浮世百年成底事,新歌一曲惜余春。   金樽檀板能消恨,莫负当前笑语亲。   才尽囊余卖赋金,果然巾帼有知音。   寒衾今夜怜同病,沧海他年见此心。   静散茶烟红烛冷,冻留蕉雨绿窗深。   萧寥形影空酬酢,梦醒重添苦楚吟。   草草数行,喃喃再誓,书去而余之灵魂亦随之以俱去,心头小鹿,又复作恶。盘踞方寸间,辟战场焉。未知梨影之阅此书也,其喜耶?其怒耶?其笑耶?其泣耶?彼欲劝余而反为余劝,彼之失望将若何?彼之伤心又将若何?彼果能忘余耶?彼阅此书,果能漠然无动?止水不波,而将余度外置之耶?余知其必不能也。若是则余深苦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