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 第 24 页/共 33 页

三月初一日,吉于公、韦杰、易彦到京。素臣因於公系本府长史,家口不多,就留住从屋;韦、易二人听其另住候缺。初三日殿试,素臣回避。初五日传胪,天子特召入朝,坐于屏风之内,把三个卷子递与,说道:“三卷俱佳,而首卷尤简括精当,非深于韬钤者不能!且两卷俱截然三策;首卷独策天时,则绾地利人和,策地利,则从天时落脉,结归人和,策人和,则双缴天时地利,发明孟子之意,独操兵法之原。读卷官皆推为压卷,朕亦定为状元,素父以为何如?”素臣揭开第一卷看时,见是龙儿笔迹,呈卷急奏道:“此卷字迹,有类臣子,臣不腼奉旨!”天子道:“正为是文龙之卷,故欲素父亲见三卷之优劣,以见朕之非阿私耳!”说毕,便要填写名次。 素臣俯伏于地,激切奏道:“以纨绔乳臭,压天下英才之卷,遏贤关而沮士气,臣死无日矣!”天子亲手挽起,谅其诚恳,因倒下一卷;素臣力争,遂置第三。素臣复力辞道:“鼎甲内臣子断不敢居!”天子重违素臣之意,只得复降一名,太息道:“他人以门户升,而世子以门户降,岂不惜哉!”鸿胪寺传唱,一甲第一名谢迁等三人上殿,王子谓谢迁道:“卿屡辞职,欲大魁天下耳;奈已被八岁儿得之,非素父力争,则卿志不遂矣!”因将龙儿之卷与看。谢迁初不肯信,及见龙儿三策,不觉咋舌惊愧。忙俯伏于地道:“臣自揣制义不如王鏊,策问或可争胜,故妄想夺魁。不料文龙之文,雄博精要若此!伏乞陛下仍改文龙为元,臣不敢寿阝颜居其上也!”天子道:“卷已填定,安可改乎?”因即令上鳌。复问榜眼田宝道:“卿年若干?曾否受室?卿父何名?曾否通籍?镇国公夫人田氏,亦籍彰德府,是否同族?”田宝道:“臣年十七,已有妻室。臣父田鸣,通籍为翰林侍读。素父妻田氏,即臣胞姊。” 天子大喜,顾谓素臣道:“甥舅同登,殊可喜也!前日造府,何不令其见驾?岂素父亦避嫌乎?”素臣因将屡次访寻不着,及麟儿逆料之言奏知。天子因问田宝,田宝奏对,与麟儿之意符合。天子拊掌道:“知舅者,莫若甥;朕喜得两端士矣!”复谓探花王鏊道:“素父荐卿制义为本朝第一,会试已验其言;惜策问少逊,非素父力争,则不得鼎甲矣!”王鏊俯伏谢。鸿胪寺复唱传二甲第一名文龙第八十二人上殿。天子谓龙儿道:“卿卷已定元,为卿父力争,降居第四;但状元本为卿物,宜一体占鳌,今科分作大小状元可也。” 本朝令甲:状元冠服,俱由宫中制造,因不知身材长短,故袍皆制长,而不缝边。至胪传之日,宫女二名,一捧宫袍,一捧剪尺针线,在殿伺候。俟传出状元,便替他披袍在身,扶上鳌头。宫女跪于鳌旁,将金剪剪去两袖及袍边多余之绸,用五色彩线缝好各边,故得称身。本科因有八岁进士,皇后复令官人预制小冠小袍,以防点着龙儿。宫人见点了谢迁,已打帐仍捧回宫;忽听旨意,要一体占鳌,便忙把龙儿抱上鳌头,裁剪宫袍,登时缝好。一样插戴宫花,与大状元谢迁,同出长安门挂榜,去赴琼林宴不题。素臣退朝,禀知水夫人。 水夫人道:“我向来知道五个孙儿,武艺以龙儿为首,文章以麟儿为首,天文首凤,地理首鹏,诗赋首鳌。会试墨卷,媳妇说是抄你岁考文字;怎殿试三策,又足压卷?”田氏道:“殿试三策,龙郎也说是抄相公的。”素臣道:“我并未做过此三策题问,怎说是抄我的?”田氏道:“龙郎说是抄相公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一篇孟义,他把来扯长了,化作三策。”素臣大笑道:“这小奴才好造化,怎偏撞着对头帽子!皇上说别卷三策不能联络,龙郎一卷贯穿得法,却是这个缘故!我记得这篇孟义,也是考作,是十几岁上不取县名的文字,几乎被他骗了一个状元来,真怪事也!”水夫人太息道:“考三等文字,可中会元;考县名不取文字,可中状元!古人说:功名到手,方见文章!本朝百余年来,不知许多元魁文字,埋没落卷之中,真可叹也!”水夫人等正在慨叹,廖监传进钦定赐婚名单,说是内阁奉旨抄送。看那单时,是: 冰弦,赐配南直华亭县进士虞挥;秋香,赐配云南蒙田县进士凌虚;紫函,赐配浙江乌程县进士禹陵;晴霞,赐配南直无锡县进士倪又迂;生胜,赐配北直宛平县进士国无双。  时诸婢俱在房中,紫函、冰弦、晴霞、生胜各掩面悲啼;惟秋香呆看,并没戚容。水夫人暗忖:我托飞娘劝化,想已回心。因劝慰紫函等道:“婚嫁大事,况你们所配四人,内三人籍贯与吴江切近,一人又与赐第切近;与我等虽离而实不离,何用悲泣也?”一面吩咐田氏等为诸婢整备嫁妆,阮氏替秋香准备,差文敏去探听赐婚日期。方与素臣斟酌遣嫁之礼。忽见田氏房内夏蒲飞跑进房,报道:“太夫人不好了!秋香往后园投了湖了!”水夫人等俱如冷水浇背,震栗不已。正是: 死别愿先从地下,生离不肯向云南。 ●第一百二十四回 痴丫鬟辞婚投水 圣天子减膳求言 素臣忙令人捞救,自己亦奔入园,只见秋香如水淋鸡一般,已被春燕救起,坐在初览亭内哭泣。是日,春燕、秋鸿、天丝、小躔设席,替山东诸将夫人及金砚妻柏氏接风。春燕等已各买有仆妇,春燕有一个丫鬟久不在旁,疑是往园中顽耍,因潜入园内来寻。恰值夏蒲飞跑进来,喊说:“秋香姐跳了湖了!”夏蒲便入禀报。春燕便急赶入园,只见秋香已冒起水面,春燕是海西幻民,熟于水性;忙脱去衣裙,跳将下去。秋香已复沉水底,春燕泅入湖底,捞着头发,扶上岸来。一手挽发,一手扯住腰内汗巾,提至初览厅内,将秋香肚腹卡在栏杆之上,吐出湖水,登时救活。素臣见已救活,便即转身。 须臾,春燕领秋香进房,水夫人命赏春燕银五十两。斥责秋香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况可轻生戕害父母遗体?你平日要讲孝道,怎这等不孝起来?赐婚是皇上恩旨,你不知感激,反生怨怼,更属不忠!即你心有不愿,也该据实向我说,何得投湖奔水?我因先太夫人遗言,另眼看待了你十余年,不知感激,反累我惊吓悲苦,是何道理?”秋香痛哭道:“是秋香该死,懊悔嫌迟了!秋香原为感激太夫人恩德,才立志终身不嫁,要服侍太夫人,前日已经面奏。蒙太夫人托龙夫人苦劝,秋香已情愿嫁人,接续父母气脉,但不肯离着太夫人。今忽奉旨赐配云南进士,远隔万里,若随夫回籍,便终身不能再见!又因已奉了旨,料是没有挽回,一时情急,想不如死了,魂灵还只在这里,得依傍着太夫人,才做出这拙事来!如今被太夫人责备,已是深悔!秋香也顾不得羞耻,只求太师爷作主,辞掉此婚,随分配给一奴,只要永远服侍太夫人,就感恩不尽了!”水夫人与素臣等,俱不觉垂泪。 素臣道:“哥哥现经出仕,原该置妾,帮理家事;嫂嫂屡次相劝,哥哥执意不从。若得母亲作主,命哥哥收秋香为妾,一则得以常侍母亲,遂秋香之愿;二则不致终于下贱,怼祖母之心;三则可以帮助家事,分嫂嫂之劳;不识母亲意下如何?”水夫人因问秋香:“情愿与否?”秋香道:“只不要离太夫人,都是情愿的!”水夫人因吩咐素臣面奏辞婚,命古心夫妻择吉收房不题。是日,贺客填门,拥挤不上。更是龙儿游街回来,百执事讨赏。又凑着五色匠一百名,奉唤到府,替紫函等赶办嫁妆。加以祭祖祭神,请东西两宅诸亲,犒合府酒席。还有无数皇亲国戚,勋臣显宦家,见小状元迎过,无不垂涎,请了势要官员,伶俐媒婆,争先到门撮合,这一忙也就忙到尽情。更有骑着快马,打着火亮,赶来说亲的,见栅栏府门俱闭,方才转去,打算明早再来。正是: 俗情大抵皆趋势,贤士无人不爱才。 鸾吹眼见庚帖纷纷而至,把安乐窝内一张花梨大榻,高高的堆满了;心里又喜又惊:喜的是亲已许定,得此快婿;惊的是未经出帖,怕有变头!急问水夫人道:“小状元是女儿的女婿了,怎又收下这许多庚帖?求母亲作主!”水夫人道:“一言既出,龙郎自然是你的女婿;这些庚帖,是因一时没有定婚的凭据,合他们辩不清楚,强桠在这里的。明日急急的刻出齿录,注明聘东方氏字样,先回绝了他们,再择吉日行聘就是了。”鸾吹方才放心。 素臣忙到三更,方向蓝田楼安寝。问龙儿:“母舅寓在何处?明日谢恩后,自然要来谒见我。谢恩下朝,当先到他寓所一拜。”龙儿道:“舅舅寓在内城绒线胡同,好教父亲母亲欢喜,连舅婆也在京,明日一早就来看婆婆哩!”田氏大喜道:“怎舅婆也进京?”龙儿道:“舅舅从小没离过舅婆,舅婆又想看母亲,故此同进京的。”素臣道:“会试举人,不寓前门外,就寓国子监及东城,他反寓在西城,所以再没处访寻了。明日叫文敏、文惠、秋葵、秋罗押轿去请,他们起身必不能早,只怕我到那里,还见得着岳母哩。”田氏喜到极处道:“报龙郎中小状元,那有听见母亲在京的快活哩!”是夜,夫妻二人两情欢畅,适经期初净,绸缪一度,已种下一个状元夫人在肚矣。 次日,素臣、龙儿俱五更入朝。飞娘亦五更出府去见白夫人,将龙儿中小状元,庚帖堆满一榻,鸾吹着急惟恐有变之事说知,道:“文爷五子俱是神童,太夫人说,文章以麟儿为第一;怕不中真状元吗?那三个俱有亲事,只麟、鹏两公子未定,与两个侄女,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该作急请媒说合,若被别人先下了手,就懊悔嫌迟了!”白夫人道:“文爷恁般显贵,两公子如此聪明,不知可肯俯就哩?”飞娘道:“文爷是何等人,只论门楣,不拣对头的;况与大哥相好,妾身再竭力撺掇,包管便成!只要赶早,休被长手臂的先掇了热锅儿去!”白夫人连连点首。一俟玉麟下朝,便催逼着,请出金相、时雍两人为媒,将自己生的书姐,许与麟儿,翠云生的鲲姐,许与鹏儿,到府作伐。 素臣已随田太夫人到家,见过水夫人,安顿在蓝田楼上。迎接过大媒,即禀知水夫人。飞娘已赶回府,竭力怂恿。水夫人及素臣也受二女相貌,又见两女之名与两儿俱有关合,便一口许下。择了初八日,一行三聘,请出洪儒、抱愚为媒,向始升处行聘,金相、时雍向玉麟处双聘。恰好虞挥、禹陵、倪又迂、国无双四进士,俱因皇上定了十六日婚期,时日甚迫,遂俱择这初八日行聘。古心又择的是这一日,收秋香入房。这一忙,也就与报小状元一日相仿。 人逢喜事,鸟弄歌声,合家多眉欢眼笑。只有洪儒夫妻,哝了一夜。素文有女,与麟、鹏两儿同年,一进京来,就要说亲。因素文与素娥见好,欲许鹏儿。洪儒说麟儿正出,又名智囊,该许麟儿。素文说,婚姻天定,我们对天拈一阄看。那知偏生拈着鹏字,于是素文立定主意,要许鹏儿。洪儒仍欲许麟儿。两人一扭,把这事就搁了下来!及至鸾吹心慌,素文方才着急,差人向监中请回洪儒,情愿许与麟儿。洪儒亦情愿,如麟儿占不吉,即许鹏儿。正要请出丈人、姐夫两人为媒,却反被素臣请去为媒,方知两儿已定玉麟之女。回家后,夫妻互相埋怨,以致一夜哝也。正是: 得鹿从来须捷足,亡羊何必更谋皮。 次日,秋香过来拜见。水夫人因秋香姓桂,令合家呼为桂姐,俟生有子女,方许侍坐称姨;以婢女收房,不得同于侧室也。是日,田宝将寓中仆婢就素臣,安顿于西宅第四进,与云北父子同居。田宝已授编修,散馆仍是京职,遂差人去接眷至府同居不题。龙儿齿录刻出,求婚者才断了念头,复求配麟、鹏,及知亦已聘定,因想到素臣之侄,庚帖仍复纷纷而来。洪儒与素文商量,古心第三子文谨,与女凤姐同庚,相貌才学俱好,不可再被别人占去。因请任公及始升为媒。阮氏见凤姐貌美,兼有红豆、素娥、湘灵、鸾吹数重亲谊,亦愿结亲。文柔占好宁文孙女,文讷占好徐武之女,俱择十六日行聘。遗珠知四婢遣嫁,三侄行聘,俱是十六日,告假同凤姐回府。田氏等俱来相见。遗珠道:“侄儿们没有定婚,女儿原指望把遁姐做个还乡女的;谁料俱被高才捷足者得去!早知如此,就不处这馆也罢!”湘灵道:“妾身的小兄弟颇是聪明,不如结了亲罢?”遗珠道:“那使不得!不与娘舅做了姑夫衿子?生下男女;还是叫舅公好?叫姑夫好呢?”水夫人及素臣也俱说:“不便,鳌儿不把嫡亲表妹,做了嫡亲舅母吗?”湘灵听说,也觉不便,便不再言。 那知全身极爱喜儿伶俐,任母极喜遁姐幽雅,被湘灵提起,一边全性、全身作主,一边任公、任母作主,说是四门亲家,并无称呼,不由素臣、遗珠做主,请出始升、洪儒为媒,也拣十六日行聘。素臣主便做不得,聘礼却须代出。次日,四娉四嫁,挤在一块,又是一忙。四婢不舍水夫人及各主母,比亲生女儿尤甚,个个哭得鼻泡眼肿。水夫人及田氏、素娥、湘灵,俱流泪不止。璇姑、天渊及久在一处的仆妇丫环,亦皆垂泪。连着红豆、遗珠、阮氏、飞娘、立娘并新来的妇女,俱被感动,太息欷献。独有秋香一人,嘻开着嘴,自得其乐,不挂一丝泪痕。正是: 哭非假意为正意,笑似无情却有情。 十七日清晨,水夫人方有心肠问遗珠馆事。遗珠道:“馆中两长公主,两公主,一郡主,一神姑。神姑便是金蝉,是皇上赐的号;这六人拜从受业。其余妃嫔,虽称先生,却只三日一讲解,间时来质疑问难。六徒中,只公主、神姑聪明,与凤姐相仿。那两个长公主、郡主,年纪虽大,远不如矣!太皇太后把女儿爱若亲生,皇后、皇妃俱以姐妹相待,皇妃更俨若同胞,母亲可以放心!”水夫人道:“神姑系黄马所化,怎便能像凤姐一般聪明?相貌如何,想是全脱了物类气质?他筋骨原是马化的,一日能走一二千里,可知勇力非常的了。”母女正在叙论,四进士俱到门谢亲。素臣先与水夫人酌定,嫁诸婢以侄女之礼;水夫人因以见侄孙婿之礼见之。见四人中,年俱二十四五,其一人尚未满二十,即生胜之夫国无双也。暗忖:年纪俱相当,相貌又清秀魁梧,各有好处,足为四婢之偶;甚是欢喜。复求见田氏等,因诸媳年轻,托故辞之。素臣未下朝,古心出陪款待,正待坐席,何如、梁公、敬亭应诏进京,同时到府。惟观水以疾辞不至。因复添备三席。四进士拘新婿之礼,上了两道汤,即便告辞。古心坚留,方坐完正席。古心送出。摆上小案,与何如等畅饮,直吃过午,方欲撤席,又值素臣下朝,洗盏更酌,至日落方止。三人皆大醉,不能出城,在日升堂大榻之上,竖头平开五铺,频以浓茶解酲,同榻而卧,并头连足,畅谈至四更方睡。 五鼓,俱入朝待漏,班齐后,吏部引何如等朝见。奉旨:文点、水唐以翰林院检讨,景山以国子监学正,俱照原徵补用。留素臣入谨身殿,问:“令叔何以疾辞?大小学急须开设,今缺祭酒,何人可任?小状元已就馆职。余四子俱宜入监,为太子四友,藉以琢磨一切。衣履饮食,中宫料理,不须素父费心。”素臣奏谢道:“臣叔文雷,解组已久,愿守祠墓。陈选得正学之宗,堪以兼管祭酒。臣四子当令人学,伴太子读书也。”天子因即降旨:文雷准以礼部右侍郎致仕;以少詹陈选兼管国子监祭酒事。令礼部考选各官子弟及民间俊秀,入监肄业。令钦天监择日开学。 留素臣早膳,天子道:“朕前扰素父归,方知宫中饮食之侈。今除清宁、仁寿两宫外,朕与皇后每日定以六簋;皇妃、太子以下,皆五簋;命妇以下,皆四簋;计每岁可省数万金,以添补太学生徒膏火。此外有似此者及有裨于政有利于民之事,祈素父赐教!”素臣怀中出疏,奏称:“臣正拟献纳刍荛,因有数条,当出自圣意,不便廷奏;适承明问,敬呈御览!”天子忙接看时,是: 一、减宫女,凡年满二十者,俱遣出给亲,永著为例。 一、减内侍,定限三百名为止,阉割起送,俟缺再补。 一、减月赐,内监非有功不赏,革除靳直奏定月赐之例。 一、减恩荫,内外臣非有勋德及殉难节义,不荫子侄。 一、放入官田主,诸法王、西天佛子、国师、真人、景藩、靳直入官田,共一十三万五千余顷,皆占于民,悉行给还原主。 一、放已故内臣赐田,查虽奉有恩旨,实系强圈民田,亦请给还原主。 一、放减内府所畜鸟兽。 一、复建文帝庙号、年号。 一、改景泰戾帝谥号,拟号恭宗景皇帝。 一、赐于谦谥祠,拟谥忠肃,词曰:“旌功”。 一、录太祖配享功臣殉难忠臣绝封者后。 一、禁生徒传习陆九渊伪学,撤从祀圣庙主。 天子逐事嘉赞,看到后五条,说道:“改景泰帝谥号,赐于谦谥祠,上皇与朕久欲行之,录绝封,亦朕所欲行;至复建文庙号、年号,撤陆九渊从祀主,则非素父不能也!当奏闻上皇,即日行之。”膳毕,素臣乞假三日。天子道:“此十二事,朝臣即终年不假,亦不能办;此后如有家事,不必陈乞,知照内阁可也。” 素臣下朝,即往见何如,何如已被首公、心真、诚之、无处、双人公席接风,同敬亭、梁公俱往无处寓所赴宴。素臣随去闯席,首公等俱大喜道:“快着人去请了古兄来,则家乡亲友毕集矣!”须臾,将古心请到,欢呼入席,开怀畅饮。素臣因隔了几重禁门,一到日落,随古心起身,而约在座诸人,次早人城便饭。到府,即禀知水夫人。 水夫人道:“我因一时未能回家省墓,见五叔辞宫字上有照管祠墓之说,意欲措银一千寄回,托五叔修理祠墓。谁知问起媳妇,说皇上赐的一万银子已只剩三百两。一月内几用去万两,虽俱有帐可稽;但未设立专司,难免影射之弊。你既给假,该捉空料理。明日又要请客,兼替四义女做朝,将来满月回门,都是少不得的礼数。银钱也要策划,帐目也要清楚,前借敬亭、元外银两,也该清还,可就打算一打算。”素臣道:“还有御赐一千两金子,明日可带二百两回家,请五叔修理祠墓;匡、景两处,各以三十两清还。余存七百四十两,易银日用,且到用完了再处。至要设主司,便不只银钱一事。须以刘媳为刑总,凡总管禀究内监宫女奴婢,俱拟断发落;以沈媳为户总,凡总管送到银米册票,俱查核注销;以任媳为礼总,凡总管送到门簿及文书禀札,俱查察登记;以林郡主为兵总,俟中军总兵到任后,一切中左右三营操演赏罚事宜,俱听裁决;以媳妇及公主轮主内庖,专司母亲日膳及祭祀之事。立文虚、张顺为正副总管,稽查约束合府男仆;文媪、沈家稽查约束合府女婢;各赐板子一根、皮鞭一条,重事禀究,轻事径行发落。廖监、冒监如有勒索门包,稽迟公事,傲慢宾客,失误门守等事,并令总管查察禀究。只有银子是一件难事,赐金易银,也只约月余用度。吴江田租,母亲与孩儿意见相同,要留为惠恤乡里之用。食禄千石,还不够每年食米。各督抚提镇规例,及户工二部赠费,已经革除。做了国公宰相,又不便借当,埋没君恩,岂非难事?” 鸾吹道:“不贪泉内藏银,敢还现在?只除了母亲、二哥,没人拿得起来!”水夫人道:“那原是大小姐庄上的,已借用了许多,如何还可动他?若可取用,进京时也带了来了。”秋香道:“那财香是活的,现在园里也有不贪洞,洞里也有泉,管请太夫人去一看,就现出形来。”水夫人笑道:“休说痴话!明日要打发四处去做朝,又要请客,各人该去安息。银子之事,暂且丢开罢了。” 次日早饭前,诸客俱到,先用八鲜面,即摆围碟,细酌谈心。首公道:“素兄可记得那年初次出门,饯行言志之事了吗?如今都是原人,只少日京,却补上梁公,人数一个不少。前日乃言志之会,今日则行志之会也。素兄功业,所行已过所言;诸兄与弟,当以行不及言为耻,生逢明圣,而一无展布,何以答君父,复友生乎?”心真、成之、双人俱道:“我们苦思力索,要说几句好话,做几件好事,以免素餐之耻;无奈俱被素兄连一连二的做去,把事都做尽了!昨日不是约着首兄及各本衙门相好同僚,要公上一疏,将法王等入官田亩,分别价买,占夺,清还民产?岂知科抄已发,不论买占,一概给主。抄上十二件事,那一件不是有裨国政,有利民生事?我们却一半见不到,一半见到而不敢言,岂不可愧,可叹?”元外道:“改匡帝谥号,已不敢言,何况复建文庙号、年号!至减宫女、内侍、鸟兽,连该减不该减都不知道,何从立说?宦官月赐一发,连名色不知,又何从着想?这也是素兄地位到了那里,复与皇上做了忘形之交,才得如此进言,以成此盛治也!”首公道:“减恩荫,撤子静从祀,弟亦曾想到,只缘碍着同朝情面,现在素兄昆玉,及何如、成之、梁公、双人,那一个不是邀得着恩荫的人?怎好发这无情之议!子静学虽偏执,后儒推崇者多,恐自己地步还胜不得他,未便遽议辟禁。直到后来,接着科抄,体味上谕,细想公尔忘私,能言距杨、墨的道理,又是铁板注疏议行之事;此则由于见不明,力不定,非地位不同之故也。” 众人纷纷议论,无不归美素臣;素臣亦惟俯首谦谢,归功天子。独有敬亭正襟危坐;梁公莞然微笑,不发一言。首公等俱觉有异,逼问其故。梁公道:“素兄功盖宇宙,德济苍生,诚足满诸兄之志;而弟与敬亭在途私议,则有不能为之解者!”素臣大喜,求闻已过。首公等俱相顾错愕,不知何故。正是: 经营谁识良工苦,攻错全凭好友功。 ●第一百二十五回 素臣无处两释疑城 红豆天渊双钟贵子 梁公道:“吴江县田赋,皆纳自桑梓,半属亲族友朋;虽出君恩,而偃然受之,世享父老之奉,得毋少侈?然此犹小焉者耳!诸兄言志之时,弟虽未在席,而窃有所闻,韩公《原道》之说,岂竟忘之?抑得君未专,而未敢以入告也?首公云,所行过于所言;弟窃以《春秋》之义,责备贤者,犹为行不掩言耳!敬亭之意,亦与弟同。谨以质之表兄,可乎?” 素臣道:“二位责言甚当;但其中尚有委曲,不得不为诸兄陈之:田赋之事,本应力辞;因皇上屡欲赐以王爵,食封数郡,故宁就此避彼。意欲以每岁所入,存之于官,荒年赈粜,及族亲嫁娶丧葬之用;则通父老之财于桑梓孤穷,既无嫌于侈;而不为矫廉以广君恩,似与夫子教《原思》之意相合。禀于家母,家母深以为当;方敢直受不辞。至昌黎《原道》之文,则不特得君既专,无不敢入告之隐;且首蒙皇上垂问,而弟反请缓行者也。何则?二氏之蟠结已深,必吾实有足以胜之之理,而后廓然清之,如振落叶。若但有其势,而强以行之,亦如古之旋灭旋起,徒为其徒口实耳!夫欲愚民之舍彼趋此,必先使其知此之美,知彼之恶;即未深知彼之恶,而已深知此之美,乃下令如流水然。今时祸乱方平,元气未复,国无三年九年之蓄,民无三釜四釜之赀,颁白负载于道途,兄弟阋墙于门内;如此,而递欲夺其蟠结之心思,去其膏肓之锢疾,虽圣人有所不能,况不才如弟者乎?弟故先陈十事,以解倒悬之急;次陈十事,以开休养之端;有裨于国,有利于民者,恭承皇上德意,次第行之,以稍复其元气。专候家叔及敬兄到京,即分设大小两学,如首兄之志,课教贡士,及公卿大夫子弟,与凡民之俊秀。力行三年,拔其尤者,分发郡县司铎课士。力行三年,拔其优者,升入太学,减制科解额,使与太学经义治事之有成者,每岁选缺相等,复参与乡举里选之法。即不能待首兄十年之期,而六七年断不可少。其时则州县俱有贤师,而士知向学;孝义皆得举选,而民知兴行;凶荒俱有赈贷,而农不流离;一切害民之政去,利民之政行,而百姓渐致殷阜;衣帛食肉之休可觏,型仁讲让之俗可成。然后以尺一之诏,下之于民,去二氏而独尊圣经,以行王道。则民志已正,其邪之去,乃如距斯脱耳!现与刘健、陈选等,沙汰僧道,已十数万,立定规条,即以佛法治僧,以老法治道。只许苦行焚修,不许荤酒肉食,衣必补衲,食必粗稗,乞食但许盏饭,布施不及金银,良田美产,鲜衣骏马,一切侈丽之物,俱查收入官。能守规者,仍留寺观;不能守者,勒令还俗。力行此法至六七年,则逃佛、老而归于四民者,不待扫除,而已可去十之七八;此渐衰渐胜之法,与一旦决而去之者,功效不同矣!愚见如此,是以宁缓毋急,不欲以势劫之。” 首公道:“王道无近功。素兄当国,除原汰法王、真人等首恶一千四百六十九人,次汰京外大寺观僧道次恶十一万一千余人;数日前又立此规条,皆为言志张本。梁公、敬亭或未深悉原委,故有此论。弟等亦岂肯阿私所好,而为面谀之人哉?”梁公、敬亭俱出席谢罪道:“某等识见浅薄,兼之才到京师,未识本意,故妄拟规谏。今乃知古大臣谋国远猷,正未可一二为流俗人道也!” 素臣亦出席致谢道:“所赖乎朋友者,正在劝善规过耳!友直友谏,所益最宏;若匿其本怀,而不加督责,人己俱失,非友道也!昔武侯云:‘事有不至,至于十反。’况弟之暗劣乎?诸兄切勿弃而不教,则幸甚矣!”梁公道:“弟本期表兄为禹、皋,不敢以淮阴、汾阳等薄待;今知昔日之言可践,乃千古之业,非一时一世之业也,何快如之!当痛饮一醉,以志喜!”何如道:“愚意亦如梁公,因初到京师,未悉时政,故不遽加督责,非匿其本怀也。今知吾侄大行有日,吾乃欲狂矣!卮酒安足辞!”无外大喜道:“二兄快论,弟首当仰承。那年素兄言志,曾饮十觥。今已见诸行事。且吴江即减去浮粮,尚有二十余万银米,每年桑梓贫粮,得此大惠,我们不该感谢!这回真要饮满百觥,不得再少!”首公道:“在座除吾兄外,何人能饮百觥?还照前各饮十觥罢。”无外道:“梁公刚发快论,首兄即首先败兴。”何也、心真道:“非是败兴,百觥实属太多,加一倍罢。”众人俱说有理,梁公亦便允从。 无外责备梁公虎头蛇尾。敬亭道:“未入正席,即饮二十觥,亦不为少矣!”无外拗不过众人,只得听从,各人立饮二十觥。首公、成之勉强饮了十余觥,便不能饮,无外便接过代饮。那觥约容酒六两,三十余觥,约十余斤酒入腹,已有酒意。换上正席,心真偏行起六部令来。这令酒既极多,再点古心做了户部,双人做了礼部,又不立恤刑。古心系主人,岂有少酒之礼?请下斛来,俱是大怀。双人少年心思,定出诸般仪制,拜跪拱揖,委曲繁重,诸人俱当不起!何况无外是第一豪爽之人,那能如式!一上手,便是一二十大杯,酒急气闷,竟至大醉。无外一醉,便不遵令,强着合席都要尽量,连一连二的代主劝酒,复责备素臣惜酒,连罚大杯。 登时把合席诸人,都引入醉乡,饭既不用,酒又不吃。何如呆坐在席,首公、心真只讨茶吃,梁公、双人仰睡在椅,敬亭、古心伏睡在桌。无外强成之比力,素臣带醉劝阻,无外道:“你恃着国公宰相,敢要硬劝吗?你只劝一劝,须吃我三拳!”素臣既不敢劝,又见成之被无外拉扯,东倒西歪,怕受了亏,正在着急。忽见无外丢掉成之,跑过补衮堂中一间去,大笑大叫的说道:“小王子来了,且摸一摸龙卵!”素臣看时,是云氏之子寤生,已被无外抱住,去掐他的鸟头。素臣带醉含糊道:“龙卵是有痣的,休摸错了!” 且道寤生因何到府?因是四婢三朝,水夫人主意,派文恩、文容四子去做朝。玉奴之子川郎,阿锦之子天郎,年只三岁,丫鬟抱着去的,略坐一坐席,就先回来了。赛奴之子长生与寤生同年,七岁,却一个是正月所生,一个是十二月所生,整整差了一年。长生月分既小,又怕生人,席散即回,便也归家得早。惟寤生年长,貌美性灵,在王府中做了五六年王子,移气养体,气概更自不同。陪宴亲戚,多半疑是天潢,俱不敢以小儿待之,一切汤点酒菜,俱依礼割献,席上已是担迟。恰好又替生胜做朝,生胜与文容是一主奴婢,把寤生如侄儿一般看待,未坐席便先留在房,说说家常,既散席,又留进房去,致送什物,层层耽搁,所以直至日落才回。不料被无外一把拿住,掐起鸟来。寤生方以大人自视,不觉勃然,却甚有主意,见无外已醉,便不动声色。只这小王子三字,及龙卵有痣之言,便直钻入耳,再也不得忘记了!无外摸了一摸,亲两个嘴,便就放下。醉人一笑,酒势已解,便也讨要茶吃。睡客亦俱醉转,吃了几杯苦茶。梁公道:“有城门之隔,天色已晚,大家告别罢。”无外道:“敬亭、何如不说,独吾兄说,情见乎辞矣!”首公问故,无外道:“敬亭、何如没带家眷,梁公带着家眷,独他着急,不是要做那比翼鸟吗?”敬亭道:“鹣娘怀孕,休屈说他!梁公不说,弟也要说了。”因各起身作别。 古心、素臣送客入内,水夫人斥责道:“怎这样没正经,吃得如此大醉,成何礼矣!”二人双双跪伏,不敢仰视。阮氏、田氏诸媳,便一齐跪下。水夫人道:“本该罚跪一夜,看诸媳之面,可起来,各回房安睡。以后除皇上赐宴外,只许饮至三斤;如过此数,即以不孝论!”古心、素臣顿首受戒,起身出房。水夫人叫丫鬟扶起红豆、天渊,令诸媳俱起,慨然道:“玉佳位至极晶,功在家国;今日因同乡亲友,情好难辞,以致如此,我岂不能谅他?但酒能乱性,现已失仪。《书》、《传》、《酒诰》、《诗》戒宾筵,古人之痛切垂戒如此!涓涓不绝,将成江河;细行不矜,终累大德;履霜坚冰,何可不杜其渐也!” 各夫人俱感激代谢。在房宫女宫婢,从未见过,无不错愕。飞娘、立娘始亦以为太过,及闻此论,欢喜无限。立娘出去,述与铁丐知道。铁丐扯开阔嘴,心花都放道:“咱原说的,情愿变一只雌哈巴狗,替太夫人看房;这般举动,这种议论,真不愧女圣人也!” 素臣是日宿凤羽楼,红豆因年幼,难经风雨,每至交欢,不胜畏缩。素臣体贴,便也略见大意。此时,醉中虽不敢肆行蹂躏,却已直捣黄龙。红豆从未受大创,蹙眉忍受,到得苦尽甘来。长男少女,二象同春,正值经期初净,便已种上一男神童矣。 次日起身,门上报:“岛中刘将军连家眷到门。”素臣接进,见一黑--白两孩,问知黑者小钟馗,五岁;白者虎臣子贞儿,六岁。素臣细看贞儿之貌,颇似凤儿,暗忖:外孙似舅,故中表弟兄亦相似也。璇姑迎着石氏,悲喜交集。凤儿搀着贞儿,亦亲热异常。石氏见过水夫人及合府,与飞娘、立娘聚阔一番,交还小钟馗,即上璇玑楼,与璇姑畅叙离情不题。 水夫人差宫女,去催请梁公妻妾,于二十一日早叙,并为石氏接风。席上,梁公夫人与水夫人婆媳叙亲情,兼代梁公、鹣鹣致谢。鹣鹣复深谢素臣援救之情,与石氏叙姊妹别情,与璇姑致闻名相思之情,仍称璇姑为大姑娘。璇姑却难称为嫂,又不便竟称为婶,遂以姐称之。鹣鹣亦从此改称姐姐矣。水夫人极赞石氏贞心劲节,亲奉一爵,出位立候。石氏无比惶悚,璇姑亦代谦谢。席散,梁公夫人辞去。鹣鹣不去,因留宿璇矶楼上。次日,金枝、红瑶到府,见过合家,即向璇姑道达来意,庆贺生辰。水夫人方知鹣鹣独留之故。红瑶便上璇玑楼会石氏、鹣鹣。金枝便约晚香,去看山东诸将夫人,并同来见又全妻妾。水夫人吩咐送四席晚膳过去,金枝等便直叙至夜方散。 二十三日一早,白夫人同翠云前来拜寿。本宅各夫人俱送寿礼拜贺,下人俱禀叩祝。吃过寿面,即摆席月恒堂。因白夫人新亲,定坐南面首席,翠云佥席。席散,田太夫人归蓝田楼。翠云上素心楼看女婿。鹣鹣、石氏上璇玑楼叙阔。金枝因金相要看鳌儿诗稿,上潇湘楼去抄写。惟白夫人母子,要听水夫人讲书,同飞娘、鸾吹俱至安乐窝,求讲头一章,讲“知者乐水”一章。水夫人向田氏等说道:“白亲家要讲的几章书,你们都听过的;各人房内有客,可去陪待,单留大媳及公主在此陪罢。”田氏因是正主人,白夫人又是正亲家,便禀知水夫人,只打发四妾出来。 璇姑等走出安乐窝,恰值翠云看过女婿回来,瞥见天渊扇上一个玉鱼,白亮耀眼,因取过细看,喷喷称叹,说宫中之物,果是不同。湘灵道:“并非宫中之物。”因提起那年比武的事来。素娥道:“郡主可记得天绘阁上中状元之事吗?如鱼得水,洞房花烛,夫荣妻贵这些彩头,不是都应了吗?”秋香见璇姑等俱出书房,又是听过的,便也跟着出来,在旁插嘴道:“各位夫人如今才信奴的说话不错,那时若请太师爷掷红,怕不一掷就是红满盆吗?”翠云道:“文爷是惯掷红满盆的,只这话是怎说,却要求教?”素娥道:“亲母,这话长似万里云南哩!请进堂中坐了,好细细的告诉。”湘灵道:“这里不稳便,我们都到天绘楼上去;这话原是天绘楼上生长的。秋桂,把没曾吃动围碟捡一桌送上楼来。”于是,都到天绘楼坐下。 素娥因把那年抢状元,夺新郎诸事说知。湘灵道:“我过后思量郡主及老爷说的酒底,都有缘故。老爷说的时节,郡主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如今验出来,才知老爷两个酒底,已许下夫妻之约,只把我们漫在鼓里。”璇姑道:“愚姐是一概都忘记了,三妹可说出来,大家公议。”湘灵道:“老爷先说郡主的酒底,是一木只成木,二木便成林,如何不成林,孟子云,牛山之木尝美矣;不是早知道郡主姓林,不是那黑脸张飞了?老爷自己说的酒底,是一人自成人,二人便成从,因甚乐相从,子张云,于人何所不容;不是说郡主乐从,老爷肯容吗?”璇姑道:“这真像个有心,但老爷怎好瞒着我们?”素娥道:“郡主和我们相好,也不该瞒得铁桶!”湘灵道:“便是这点子不是,我们如今每人罚他十大杯出气。”璇姑道:“郡主量虽强是我们,怎吃得三十大杯?况且太夫人刚戒了老爷,也不可令郡主大醉,大家公敬十杯罢。”宫女们便就斟酒,湘灵便就逼饮。 天渊涨红了脸,说道:“妹子的心事,如今说一个明白,省得二姐、三姐把老爷都拖下水去。那日酒底,不特老爷的可疑,连各位姐姐的酒底,并对的对子,都像知道妹子心事的,暗暗相合。妹子出与三姐对的,是四女同居,吾夫子东西南北之人也;三姐对的,是五行迭王,尔土生春夏秋冬之季乎;不是已为妹子安一地步?大姐的酒底,是十口便成田,一口自成豆,阿谁记红豆,微之云,李暮ㄓ笛傍宫墙;那时公主已在皇妃面前,极口赞叹老爷为天下一人,齿颊之间,津津若有余慕;愚妹因家父曾述老爷之相貌才略,亦称为当今一人,私心亦在仰慕;便先替公主起一数,竟与老爷有姻缘之分,数系六合发传,主老爷有六房妻妾;因复自起一数,亦复相同,故于大姐出宫,即恳求带出;恰好大姐酒底,将公主之名指出,那时便吃一惊。轮到三姐,又说是一口便成呆,四口白成器,缘何得成器,孟子云,必使玉人雕琢之;那日楼上,只有姐妹四人,又对针原底三口成品,一口成呆之意说来,不是明知妹子一口并入姐姐们三口而成器,以同受玉人之雕琢吗?轮到二姐,又恰说是六口便成曲;与妹子所起两数,俱由六合发传者相符。及到大姑娘凑将上来,……” 正说到那里,恰好鸾吹悄悄的蹑足上楼,笑道:“郡主怎说妾身凑将上来?这句话好不难听,须说个明白;不然,与你不得干休!”合楼人都笑将起来。璇姑道:“无心之谈,有心之听,截去头尾,只说中间,真个便不好听了!天下事如此致疑者甚多!南容三复白圭,良有以也!”湘灵笑道:“大姐只讲道学,妹子却要插科,大姑娘这一凑上来,却落了便宜也!”素娥忙把前事述了一遍。鸾吹笑道:“亏你们好记性,一部《廿一史》,句句都在肚里!若是这样说,妾身却不落便宜,还记得凑上来要做新郎哩。”合楼人又俱失笑。 璇姑问:“太夫人讲完书来?大姑娘怎寻得到此?”鸾吹道:“太夫人正在那里替大嫂子庆寿哩。”璇姑道:“这是怎说?”鸾吹笑道:“刚讲到‘仁者寿’一句,那两章还没讲着哩。丫鬟来说鹄儿啼哭,才辞了出来,在楼下过,听着你们声气,回去骗住了,就跑到此。郡主且说,那日凑上来,奴是说的恁酒底?”天渊道:“大姑娘说,有口便成呆,无口便成木,缘何恁呆木,崔信明云,枫落吴江冷;不又嵌着吴江两字?这不都有关会的么?及至老爷说出那两个酒底,把奴吓得要死,想老爷数学入神,必已知奴出身心事,竟当面说出容纳之意。那知后来反要替奴择婿,便想不出中变之故,只得自求皇妃,得成此姻。成姻以后,追问起来,方知老爷并未起数。那日两令,不过无心暗合,岂非奇事?”璇姑道:“奴便想,老爷定是无心。” 湘灵道:“据郡主说,也只出脱得老爷;郡主把心事藏着,不向相好姐妹露一点子风声,这十大杯酒,还不该罚吗?”于是素娥两人,不由分说,勉强灌了七大杯。璇姑道:“郡主已有醉意,大家散罢。”湘灵道:“郡主今夜必然成双,还得吃一杯雕琢酒,凑成双杯。”璇姑道:“三妹这话不太村吗?”湘灵道:“有大姐道学,少不得妹子的插科;况是郡主自己承认的。罚妹子一杯,陪郡主罢。”璇姑道:“我也罚一杯。”鸾吹、素娥、翠云都愿陪一杯。天渊没有法,只得又干一大杯。然后众人作别下楼,天渊随送,脚步已乱。璇姑深悔十杯之说,再三止住,扣门而去。宫女们便替天渊卸妆,送上床衾。不一会,已向华胥国中去矣。 素臣是日进阁,因假止三日,刘健便把重大事情奏明天子,留待素臣批答。天子又已拣最要者,先扣下十余件,以待素臣。再凑着五府六部,更定规条,俱于是日至阁商决,便直忙至晚。天子知其劳,就近召入文华殿夜宴,赐以万花春酒。这酒是人参蜂蜜火酒三味合成,甜美补益,却有力量。素臣怕醉,将戒酒之事奏知。天子道:“太夫人原除去赐宴,今体其意,亦不敢多劝,只奉三斤便了。”那知这三斛酒,竟有十斛酒之力,谢宴回府,已觉醺然。更有一件不妙之处,竟颇动有春意。一到家,便知水夫人房内有女客听讲,令春杏禀知,水夫人吩咐,令素臣早睡。 素臣知天渊经净,传至月恒堂侍寝。春杏回来说:“郡主被任夫人们灌醉,已经酣睡。”素臣乘着酒兴,竟上天绘楼来,宫女们接着解带宽衣,轻轻揭被而人,见天渊如中酒杨妃,煞是可爱,便悄然投入丝竿去钓那醉鱼。天渊星眼朦胧,酒情缭乱,半醒半睡,半推半就,方知御醉女之趣,到得酒魔战退,春兴双浓,已种下一小国公矣。 次日入朝,钦天监奏择二十七日开大学小学,新进士二十五日考选,亦择于二十七日上馆。兵部带领尹雄朝见谢恩,面奏三受降工程。天子升尹雄为辽东总兵。兵部呈上贵州巡抚钱钺露布,奏干珠已生擒米鲁、阿保,现移兵孟密。天子大喜,晋素臣太保,将露布宣示中外。朝罢,留素臣入宫,赐宴东琼岛,亲递三爵,然后入席,问素臣道:“素父其前知乎?米鲁果于阿马坡被干珠袭败,逃至马尾笼,为松纹所擒。若非前知,何以不爽若此?”素臣道:“赐不幸多言而中,岂有前知之哲耶?”天子道:“干珠珠字,亦与猪同音;米醉杀猪之谣言,朕至今乃知其不足信也!”素臣道:“童谣本不足凭,曰止知不知,则已明示成败矣。今当撤回钱钺,以南京户部尚书王轼总督云、贵,为善后之计,则两省大定矣!”天子即命怀恩传旨内阁,并令王轼迳赴新任,不必入朝请训。复令户部送黄金万两,白金十万两,至镇国府,止素臣勿谢。素臣力辞。天子道:“若发京外兵往剿,即幸而胜,所费已不赀,此银只可供犒师之用。况昨闯荡平粤西军需,乃出自素父已资耶?朕知素父现在窘乡,有无相通,亦朋友之谊也!”素臣只得谢恩。天子道:“二十七日,乃入学上吉之日,欲屈太夫人进宫开讲,素父可先致朕意,届期当专请也。”素臣退朝,金银已送至府,方不忧日用矣。 是日,尹雄来谒。因即欲出京,便不留住,款宴而别。水夫人因素臣禀知国子开学,翰林上馆,宫内开讲,都是二十七日,因向诸媳说道:“我进宫去,你们本该随去;但大臣妻妾,不宜擅入宫禁。龙儿虽已授职,仍须上馆,四孙亦是那日入监,俱当料理。公主、郡主可轮番随我进宫,你两人虽非天潢,然已义认,且自宫中出嫁之人,便无碍也。”红豆、天渊欢喜领命。是日,白夫人、红瑶俱贪听讲解,翠云亦懊悔昨晚没曾听讲,遂让鹣鹣、金枝先回,至夜仍听水夫人讲书。二十五日,内监送到请启,是太皇太后出名,启请宣成太君二十七日清晨入宫讲学。白夫人等只得拜辞。水夫人因红瑶甚有解悟,白夫人、翠云又极贪听,便复留住。白夫人等大喜过望,是夜仍听讲至二更。次日一早辞别,水夫人等送至宅门,看上了轿,方转身至日升堂。只见白夫人等飞跑进来,满面失色,丫环仆妇,更是吓得抖战。水夫人忙问其故,白夫人道:“妾身等轿至小厅,只见许多内监进府拿人,把家人轿夫一概擒拿,只得出轿跑回,不知是何祸事?”正是: 白虎青龙同跳舞,凶鸦喜鹊共飞鸣。 ●第一百二十六回 五星聚井五星聚 三索得男三索得女 水夫人正待查问,只见宫女纷纷传进,说皇后、皇妃俱到。水夫人慌忙命宫女取到牙笏,导至补衮堂,率领田氏等朝拜。皇后慌忙搀住道:“学生等今日特谒老师而来,岂可反劳老师过礼!学生等以师视全先生,先生之母,即老先生也。君可受臣拜,师宜受弟子礼,弟子反受先生之礼,有是理乎?况老师与素父之功德,侔于太极;学生等即终日叩首,亦不为过礼!叨为天下之母,老师守礼,必不肯受,故权为尊耳!”水夫人跟躇道:“师弟之律,可施之闾巷,不可施于朝廷。在朝廷,则君父为尊,师次之;在闾巷,则父师为尊,君又不可次之。若在朝廷,犹以师弟为论,则目无君上;目无君上,则不敬天威也!”皇后怃然道:“敬闻命矣!”然后田氏等朝拜,亦俱扶起。 皇后请水夫人台坐,水夫人再三不安,只得分宾主坐下。皇后与水夫人对坐,皇妃退后一椅,与阮氏、田氏对坐,两坐亦俱后水夫人一椅。惟公主与皇妃并坐,而与天渊对坐,余俱照单列坐,进茶毕。田夫人亦出朝见,皇后亦再三谦让,命宫女执椅放在水夫人之下,在田氏之上,请田夫人坐下。皇后道:“太皇太后亦欲执弟子之礼,亲自到门;学生等仰体老师谦德,妄为奏止,乞明日早临。全先生在宫,尽心训诲;学生等疏慢之罪,望老师原恕!”水夫人道:“太皇太后年高德劭,妾水氏进宫,正希叨沐训诲,怎反说执弟子之礼?妾女文氏,毫无知识;蒙娘娘等视如骨肉,不胜感激!”皇后陈上贽礼,是白璧一双,豕肉十廷,说道:“束修其至薄者也;因仰体未尝无诲之意,故不敢备物。”水夫人不敢当,推逊至再,方始谢受。 女官跪禀:“清道内侍传奏,方才来清道,正值三乘轿子出府,因抬轿及跟随的,俱有男子,一时冒昧,驱逐开去。轿内恐系公相眷属,特在外请罪。”皇后怒道:“既系府内出去的轿子,岂可不禀,擅行驱逐?着锁带回宫发落!”水夫人等再四代求,方得免究。皇妃因问:“是那几位夫人出府?水夫人道:“是妾亲家臣白祥妻洪氏、妾陆氏、女臣马玉妻白氏。”皇后道:“白卿两女,与两公主系妯娌,其妻妾女,皆四门亲家,快请来一会。”宫女入请,白夫人等俱未带笏,急借飞娘、春燕、秋鸿之笏,出厅朝见。 皇后爱红瑶相貌,皇妃知翠云武事,俱亲热异常。定白夫人、翠云坐阮氏之上,翠云退后一椅,红瑶坐各夫人之下,亦退后一椅。皇后欲见四位公子,水夫人忙令出见。皇后道:“明日便同太子、皇子上学,太子好顽,全仗四友琢磨。”四子跪奏道:“太子真龙,绝迹飞行;臣等皆驽骀之马,望尘恐后耳!”皇后大喜,将带来两驸马见面礼物,分四分赏之。四子谢毕,麟、鹏两儿捧物加额,凤、鳌两儿纳物藏怀。皇后问加额之故,麟、鹏答道:“高捧,示尊尊也。”问藏怀之故,凤、鳌答道:“深藏,示亲亲也。”皇后大喜。皇妃复问麟儿:“两弟皆驸马,汝独非亲乎?”麟儿道:“非不同亲,义重于尊,故不敢亵。”问鳌儿:“两兄皆尊君,汝独不尊乎?”鳌儿道:“非不同尊,情笃于亲,故不敢疏。”皇妃亦大喜。问白夫人及翠云:“得此快婿,宁不喜耶?皇后与本宫,久已喜而不寐矣!”白夫人、翠云俱回奏:“两娘娘尊居九重,尚以为喜;何况臣妾等蓬门下贱,半月余来,常从睡梦中喜极而醒,诚如圣论也!”皇后又问:“本宫等身处宫中,见闻不广,夫人等在外,亦见有幼而神奇,如四友者乎?”白夫人、翠云俱奏:“除世子外,不特目所未见,即耳亦未尝闻也。” 须臾,宫中送到酒筵十六席,皇后传请鸾吹,鸾吹过宅朝拜。后妃俱执手赞道:“全先生说凤姐之貌,酷似夫人,真难母、难女也!贵嫂等丰姿绝世,由素父天人,宜有天女作偶;今观夫人玉貌,实可匹体,又难姑、难嫂矣!”鸾吹俯首愧谢。皇后道:“夫人有凤姐为女,岂可无世子为婿?妇人爱女,甚于爱子,夫人之女,得如此快婿,喜可知矣!”因把自己与皇妃及白夫人等喜意,复述一遍,道:“夫人从实言之,勿于情外浮一分,亦勿于情内减一分,俾知父母之心,其符合否也?”鸾吹道:“妾未氏得臣文龙为女婿,时或喜而不寐,时或寐而喜醒,实兼两娘娘及两亲母之情。” 皇后道:“此真情也!天下为父母者所同也!素父有五宝,而本宫等与三位夫人,分而有之,可称同快!”因即定席,席照坐定,但把鸾吹一席,列于翠云之下,阮氏之上。摆下十四席,只存两席,皇后命四友两位一席,于皇妃肩下,退后一丈,略向北,佥坐。皇后、皇妃定水夫人一席,亲献寿花,行割献礼。水夫人坚辞不获。欲还定席,又被女官推挽,宣旨阻住。阮氏、田氏、红豆依坤宁宫宴命妇礼共举皇后食案,献寿花;白夫人捧寿花,鸾吹、翠云、璇姑等共举皇妃食案。酒七行,上食五次,酌酒进汤,成礼撤席。水夫人率各夫人及四孙谢宴。皇后亲挽水夫人道:“先生岂可多礼于弟子乎?皇上曾说,老师,一太极也;素父及左夫人乃阴阳也;阳数奇,阴数偶,故复有公主;三位夫人及郡主,乃四时也;世子及此四友,乃五行也。三夫人及郡主诞辰,各占四季;其为四时,尤属显著。天一生水,水性动而质明,世子似之;且名龙,龙,水之灵也,故龙为水星。由水生木,木德为仁;麟,仁兽也,故麟为木星。由木生火,离火文明,凤亦文明,出自丹山,故凤为火星。由火生土,土主载,鹏常载风;鸟之能载者莫如鹏,且鹏独精地理,故鹏为土星。由土生金,金质坚而品贵,鳌能奠维,其质坚也,非大魁不能占鳌,其品贵也,故鳌为金星。昔时五星聚井,五星聚奎,占以为瑞;今乃聚于一门,非老师及素父之盛德,曷克致此!四位夫人以为何如?”白夫人等皆颂圣谕之允当。 皇后妃俱欲游园,游至星台,见栅上封条,朱标二月二十二日。皇妃问璇姑:“皇上特为姊设,何以至今不上?”璇姑道:“因台高可见宫禁,故常封锁。”皇后命开封上台,亦如天子,令女官逐一指点,谛视一会,向田氏等说道:“前有人于上皇前进谗,说素父常登此台,窥探宫禁。皇上大笑云:‘素父何人,而可以此等言谤之?’后登台谛视,始知只见宫殿之檐脊,无从见人;且朱封俨然,不特素父,即夫人等从未一登,益信人言之妄。此台经皇上及本宫等两次看明,嗣后切勿封锁,不论男女,俱可登眺。刘夫人更当常登,测览仪象,勿辜皇上建台之意也!”田氏等俱称:“凛遵懿旨!”皇后游毕,发驾回宫。白夫人等送驾后,方才回去。 是日,送石氏至西宅第六进,与虎臣同住,素臣、璇姑过去暖房,至初更方散。次日,水夫人随带红豆入宫,亦由天子钦定坐次,讲堂后系四面开窗,进座北面,以存北面之义;却把东西南三面窗户俱闭,独开北面,仍属朝外正坐。太皇太后南面,皇后、妃嫔等西面,长公主、公主、郡主等东面。第一章,讲学而时习之,将圣人全副精神,全副本领,畅发尽情;而于本身设教,扫除一切元妙参悟,独拈出学字,以示天下万世正学之宗处,尤反复咏叹,曲畅旁通,以引伸其义。听者俱目悚神惊,心悦诚服,赞扬不尽。 太皇太后道:“老身习于三教同原邪说,后闻素父正论,始知其谬;今得太君剀切指示,乃真如拨云雾而见青天者矣!前日皇帝撤去陆九渊从祀,禁其伪学,老身犹有所疑;今乃知子静之说,真与圣人背驰,不可一刻姑容于圣人之侧者也!皇帝说素父论庸字,独得子思子心传,为圣道长城,使一切异端邪说,无所置喙;太君此论,亦犹是也。当令皇帝刊入九经注疏,以振发聋聩,砥柱狂澜。但此章首节,男女皆有此境,皆可致力。至下二节,于女子似不甚亲切;女子固无取远来之朋,亦岂欲人知而虑其愠乎?在圣人固止为男子设教,而太君现为闺阃发蒙,请问在座诸人,何以引之于身,而实验夫乐与不愠之致?” 水夫人道:“在太皇太后、皇后为天下母仪,天下之臣民,皆朋从也;学成而德立,慕化向风,身不来而心实来矣。况合宫妃嫔,合朝命妇之常得觐光者乎?周之太姒,化及二南;宋之宣仁,泽被万姓;信从者众,其乐何如?汉明德、唐长孙,皆垂声史册,其时之仰戴可知。我朝臣民之感服高皇后‘,亦其验也。皇妃嫔但有时习之学,即有信从之乐;六宫内妃嫔、贵人、命妇,下及女官、宫人,外而诸王宗室之妻、各大臣命妇,有信从者,皆朋也。长公主、公主、郡主则凡属天潢及天家眷属,皆朋也。伯姬争媵于三国,左芬流誉于六宫,信从之乐,岂独遗巾帼乎?至人不知而不愠,此人字当作翁姑夫主看,男子学成,当行道济时,故亟赖君相之知;女子学成,当宜家好合,故亟赖翁姑夫主之知。若一作不求人知,知希为贵说,即非圣学,在男子则流为巢、由、庄、列,在女子则迥异宣妻、鸿妇,不孝不敬,罪莫大焉!不知如卫庄姜之不见答,班婕妤之不奉御,而日月团扇之诗,或未免于愠矣!不知不愠,非乐天知命,不见是而无闷者不能,此所以为成德之君子也!”太皇太后敛衽立谢云:“不闻此论,虚过一生矣!”皇后等俱啧啧叹颂不置。 是晚,宿遗珠书室,连讲三日方出。四月初一日,成全、伏波回府,呈上五湖手书,禀称:“访至西洞庭山,土人说,山北有一隐者;及寻至山北,则隐者已去,存一书于邻翁处。封面有太师爷台号。邻翁说,隐者于半月前别他,留下此书,云俟京中有人来访,以此与之。”素臣入内,送与水夫人看,封面写素臣开拆四字。拆出,两幅白纸,一幅写“肥遁”两大字,一幅写“请安”两小字,余无一语。水夫人太息道:“此所谓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者耶?吾儿当奏知天子,于修国史时,为立高士传也。”是日,水夫人致祭父母,告知五湖遁世之意。遂把寻弟之念搁过不题。 次日,广西总兵郎如虎调至京,为镇国府中军总兵官,带领参游都守千户等二十员投揭,奉披执,请鼓乐,于初三日到任。素臣免其披执,准其鼓乐,传令两翼副总兵文恩、文容,参将奚奇、叶豪,游击元彪、宦应龙,佐击袁无敌等八员,守备张顺、锦囊、韦忠、奚勤及男飞卒等共十四员,并中军游击成全、伏波二员,俱于初三日到任任事。中军系京、广兵三千,左右翼系东阿兵三千,共六千名。一月两操,四季四大操,俱送册进府,由天渊定功罪,一切阵图操练之法,亦由天渊号令。园内射圃,一月一小操,春秋两大操,专操玉奴、阿锦、赛奴、碧莲、翠莲、春燕、秋鸿、天丝、小躔及女飞卒等共十九员。 五月初一日,干珠、松纹、金砚,已招降云南土妇,进京献俘。干珠并带玉儿,松纹并带娇凤,兰哥、篁姑亦应诏,同云北家眷而来,俱进府叩见。安顿顿氏与云北同住,干珠夫妇住文恩宅内,兰哥夫妇住文容宅内,松纹夫妇随公姑同住。初二日,令金砚到中军参将任。初三日,行献俘礼,将米鲁、隆礼凌迟,阿保枭斩,曩罕弄免死释缚,副使刘福革职,永不叙用。次日,行论功行赏礼,加封素臣为辅国公,岁禄千石。素臣再四恳辞,天子无奈,允辞爵不允辞禄,道:“闻各夫人俱叶熊占,将来食指日繁,无粜米而食之理;禄断无庸辞也!”素臣只得谢恩。当封干珠为顺宁王,妻太氏顺宁王夫人,松纹为宣慰司同知,妻岑氏淑人,金砚加都督佥事衔,赐银五百两,彩缎百端。随征将弁,分别升赏。三千苗兵,按功给牌,于抄没米鲁家资内,每名发赏银五十两。 初五日,宣素臣、干珠至武英殿,宣玉儿入宫。召见关兰、锁篁,试《午日观竞渡》古风一首,《荡平黔苗赋》一首,称旨,封关兰葵花学士,锁篁葵花女学士。分教十六峒苗丁男女之俊秀者,各赐五品冠服。赐宴华盖殿,命乐舞,奏《风云会》喜升平之曲,舞武功文德之舞。定素臣东面,首席,关兰末席,俱退后一椅,御席西面,上素臣一席。干珠、关兰汗流浃背,请天子南面。天子道:“非为两卿,尊素父也!”因命将两席移于偏西,朝北。素臣亦力辞,不允。令篁姑入宫,同玉儿赐宴。玉儿一见金蝉,便觉心动。金蝉亦如素识。皇后、皇妃看两人眉目,真如同胞,因把马化之事说明。玉儿抱住金蝉,哭道:“若系黄马所化,真吾妹也!”金蝉亦泣下数行,连呼姐姐。皇后妃俱爱篁姑秀美,执手赞叹云:“素父赏赐之人,定自不凡!学士回峒,当尽心训诲,用夏变夷,勿令各峒女子,为土老生所误也!” 初六日,素臣给假一日,奉水夫人于东城,补看龙舟,此时天子圣明,恩膏屡布,万民安乐,遇此令节,便都黼黻太平。有一二十只龙舟,于城河内往来动荡,随从小船,撺刀卖解,百戏俱集。玉儿、顿氏、篁姑、娇凤及随来苗女,生长蛮峒,从未见此大观,无不啧啧叹赏。翠莲私谓碧莲:“咱姊妹若没太师爷提拔,如今还是卖解,有这般凤冠霞披,安坐彩棚之内,瞧看竞渡吗?”玉奴、赛奴听见私语,因道:“咱姊妹那年在丰城江里,也立在令牌宝剑之上,那一个不亏着太师爷吗?”只有十四姨林氏,看着一只卖解船上,两个女子对踢毛毽,也是头点额碰,腮动嘴拱,肩掮臂耸,胸迎腹顶,臀鞠腿摇,那毽子都似浆糊粘成一般,听着诸人喝彩,想起那年在素臣面前,赤身呈戏之事,好不害羞!暗忖:这两个女子还穿着红裤,已是难看,何况赤身!倘然太夫人们称说这毽踢得好,惹动太师爷提起当年的事业,如何是好!脸上急红忽白,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正是: 人欲炽时无忌惮,天良见处有惭惶。 干珠、玉儿虽住文恩宅内,却每日仍在本宅,干珠听素臣讲解兵机,玉儿听水夫人讲说道理,复认田氏为母,婉转承顺。如此十余日,因峒中需人弹压,择于二十日起身,与松纹、娇凤一同拜别。兰哥、篁姑贪听素臣说诗,篁姑更认湘灵为母,求讲诗文,便都住下,俟秋凉回峒。篁姑因称湘灵为母亲,不便复称素臣为老爷,遂与兰哥,俱改称素臣为恩爹。过了六月二十四日素娥生辰,两人将素臣所有诗文,及湘灵诗稿,驾山诗集,俱抄全了,便忽然想念父母,要紧回去,择于七月初一日起身。先期辞朝,天子亲书葵花学士、葵花女学士两幅松绫赐之,并赐彩缎、明珠等物。水夫人等俱爱篁姑,各有厚赆。湘灵更制回文诗三十首送之。 自两人出京后,酬应稍简,素臣每日出则上朝进阁,商决国事,布移风易俗之政;入则问安视膳,勤供子职,行斑衣戏彩之乐。倏忽五阅月。至十二月初二日,田氏忽然腹痛,生下一秀美女孩。初四日,素娥亦生一女。初六日,湘灵亦生一女。素臣暗忖:男女虽是一般,但现在六人怀孕,已一半是女,倘再如此,亦觉太多,须间得一两个男胎方好。隔了五日,到十一日璇姑生下,却是男子,素臣已喜。十三日,天渊亦生一子,素臣更喜。至十五日,红豆又生一子,素臣却反半喜半忧。缘十五这日,是文公生死忌辰。先生的三女一男,三朝皆请亲朋洗三,独天渊之子三朝,系文公双忌,素臣素服泣祭,不会宾客之辰,因系郡主,又属首生,六宫俱要送礼致贺,又不能不洗三,只得奏明天子,改于十七日,以五朝为三朝。恰好红豆之子,十七日正是三朝,宫中凡百预备,遂并于是日,双送洗儿金钱,及诸股礼物。 楚王自红豆嫁后,常来看女。八月出京,知红豆产期约在腊底,遂留人在邸,料理催生、送三等事,是日亦备礼而来。合府白初二日忙起,直忙至此日,复一大忙。十八日,又凑着阮氏、秋香俱生一子,半满月,满月连接而来。各夫人人人坐蓐,无一主持料理之人,如何忙得过去?亏得遗珠给假回家作主,与鸾吹、石氏、顿氏、晚香、立娘参酌,再有玉奴等诸仆妇,山东诸将夫人,俱来助忙,便毫无忙乱之状了。正是: 自古钱神能使鬼,从来人力可移山。 水夫人见一月之内,添了八个孙男、孙女,喜幸已极,恐惧益深。细讼过端,只有又全、凤元两家眷属,尚未安顿妥贴。因命素臣奏明天子,各赠盘缠,赦还乡里。杨氏等既感开笼放鸽,又恋着受恩深处,不忍遽离,求过正月起身。水夫人许诺。正月初一日,水夫人入宫朝贺。初二日,皇后、皇妃至府回贺,并看各新生男女,问起乳名,知田氏女名鸿、素娥女名鸿、湘灵女名鹭、璇姑子名鹤、天渊子名犀、红豆子名骥。皇后、皇妃俱于八月内新生两皇子,各爱鸿姐,即欲议婚。水夫人道:“此女生下,即被臣东方旭妻未氏,求与其子鹄儿为妇,业已许之,不敢承旨!”皇后妃俱懊悔来迟,因复看、鹭两孩,皇后看中姐,皇妃看中鹭姐,因即面订,俟奏知皇上,送礼小定。皇后见各夫人俱有坐障,湘灵尚有两扇遮护,惟素娥障扇俱无,因赐素娥翟轿,行坐障。皇妃回宫奏闻天子,说:“湘灵一子尚主,一女为皇子妃,独无翟轿及行坐障,乞皇上一体施恩!”天子因传旨并赐。 是日,飞娘见六个男女五未弥月,早已定去三个,遂忙去与玉麟说知。玉麟于十一月内,妻妾连生两子、两女。洪氏生一女,名鸿姑,碧云生一女,名照姑,遂令妻妾同至公府,乳母各抱其女,听凭水夫人相看。水夫人深致不安道:“二女俱佳,你们可各出眼力。”璇姑看中鸿姑,天渊看中照姑。洪氏、碧云大喜回家。水夫人择于初十日小定,钦天监亦择是日,鸾吹夫妻也择这日行定。初十一日三受礼,两过礼,又是一忙。田太夫人向田氏说道:“你兄弟去接家眷,方知你弟媳有孕,若生一孙子,正可与你家对亲,谁知都被人抢先去了!但愿生一女儿,许给骥儿罢。”田氏道:“还是生男的好。前日公主很爱鸿姑,却不肯讨亲,像是梦王世子妃也怀有身孕,想要与他对亲哩!”田太夫人才放下念头,只想生孙子了。 十六日,各夫人俱已满月,水夫人领着宫人谢恩,走近东华门,恰值安吉妻范氏之轿,从北折来。轿夫虽见有行障,却望着轿角俱没金凤金翟,又不清道,想亦不过公侯之家。因见后面络绎不绝,等到何时,便向道里横冲过来。恰好水夫人、田氏两障过去,正冲着红豆行障。捧障的内监怒喝道:“瞎眼的死囚!这是公主娘娘的障子,你敢乱冲吗?”轿夫见捧帐俱是内监,轿角俱垂金凤,又听说是公主娘娘,吓得魂不附体,便不顾性命,往南跑去。不想走得势急,又撞入一辆大车套里,把牲口一惊,拉跑开去,几乎把车翻转。车旁车后,跑出许多内监护卫,拿着鞭子,将轿夫劈头乱打。轿夫道:“不要混打,咱们轿里是宰相夫人哩!”一个内监,劈头又是一鞭,喝道:“咱们车里不坐着王妃娘娘吗?快拿住这狗头,休被他跑掉了!”轿夫因是吓昏了直冲过来,竟没见锁金车帷,车上马上现是金黄扯手缰绳,也没见打他的俱是内监护卫;一被喝破,色色俱见,听说要拿,便撩下轿子,如飞跑掉。就这一撩里,放得势侧,轿便直倒过去,把安阁老新续娶一位娇滴滴夫人,滚入牛骡驴马粪灰中去,连头面都不见了!正是: 宿怨新仇皆入骨,梅酸芥辣总归心。 ●第一百二十七回 未鸾吹辞夫就婿  文按院借贼惊人 跟轿的婢仆,忙在灰沙里掏将出来,幸未伤损肢体,却已狼狈不堪。内监们问知果是安阁老夫人,见这光景,便也收威。安家仆从问知是梦府王妃,便也不敢发作,各自撒开。只苦了范夫人,滚跌出丑,眼耳鼻舌俱是粪灰,又脏又臭,又羞又苦,把这毒气,便一起归到素臣身上去了! 且说楚妃何以不坐翟轿,设行障?因楚王回去,述太皇太后懿旨,欲其入朝。王妃亦挂念红豆,遂于十一月中旬上路,打帐岁底到京,正旦朝贺。不料至河南,为雨雪所阻,直至十五日,方赶到外城,就坐了长行车辆,一早进城,见不敢迟滞之意。车至宫门,恰好水夫人等轿障齐集,守门宫监做一起奏闻。顷刻,传旨出来,遂一同进见。皇后道:“皇婶来得凑巧,正好会亲。”水夫人因未见太皇太后,不敢先与王妃行礼,同向清宁宫朝过,方始相见。红豆跪在王妃膝前,抱足而泣。王妃亦捧红豆之面,呜咽不胜。回至坤宁宫,皇后、皇妃命抱出两皇子来磕头。水夫人与田氏、素娥、湘灵各出见面礼物。宴毕,出宫。即订请王妃于十八日至府,至期,大排筵宴款待,留住凤羽楼。 王妃见红豆尽孝如初,素臣亦谨循子婿之礼,疑团尽释,欢喜非常。向红豆说道:“世子妃早晚分娩,倘若生女,当许字骥儿,切勿早为定亲。”红豆禀知,水夫人一口许诺。王妃大喜。住了五日,然后别去。二月初一日,忽降旨,封全身妻文氏为女宾客,赐三品冠服,食俸;差文龙巡按浙江。遗珠这封,还是意内之事。文龙这差,出于意外,合府人俱吃一惊。水夫人道:“龙郎跟着娘舅,在馆上读书,又得于乔指教,是极好的了;怎差出外边去起来?”田氏道:“点点孩子,吃饭不知饥饱,怎样去做风宪官?”红豆道:“年纪倒不论,只是馆尚未散,如何忽有此旨?” 素娥道:“他常说要做天下都巡按,真个被他说着了!”湘灵道:“敢是姑娘保荐,姑娘常赞他经济,说真做得来巡按。今日两旨同下,想是有缘故。”鸾吹道:“他在馆上,我还提心吊胆,怎当得远去三千余里?他虽有勇力,究竟是个孩子,只看中会魁时吓得那样子,就知道了!姐姐也不当保荐他。”秋香道:“小姐未必保荐,倒是世子大话上来的。世子说,天下文武各官,只除了佐贰杂职把总千户,其余都做得来!”天渊道:“他只怕得太夫人及老爷,才至吓坏他;在皇上面前,还是摇头摆脑的敢说敢言,到外边更怕谁来!倒不怕他吃吓,只怕他要去吓人!”璇姑道:“他留心经济,勤学好问,巡按倒也做得。只是满朝臣子,何至乏人,令这点孩子去压伏全省军民?休说别的,只三司各道府州县学许多老成耆宿,都向八九岁孩子去打躬跪拜,口称大人宪台,也就不是道理,还该奏辞才是!”水夫人道:“刘媳之言极是。待玉佳回来,令其力辞。” 婆媳们正是议论,十个小内监各掮金字牌,导引龙儿回府。龙儿喜孜孜的拜见水夫人等,禀知出差之事。水夫人问:“汝父曾否力辞?”龙儿道:“父亲力辞不允。现在掮牌,都是钦定的,限初三日驰驿赴任哩。”水夫人令将掮牌送进,见两扇是八岁状元,两扇是九龄巡按,两扇是督理戎政,两扇是巡视盐法,两扇是逢蛟拔爪,遇虎敲牙;愈觉骇然道:“一个巡按已当不起,怎还兼着盐政、戎政?皇上何等圣明,怎这儿戏起来?”鸾吹道:“别的还可,只离了父母,数千里外,一切寒暖饮食,谁人料理?这又是不带家眷的衙门,如何是好?”田氏道:“就是可带家眷,妾身是要侍太夫人的,公主及诸妹皆然,没有违姑就子之理。”鸾吹道:“只不好带家眷哩,若带得家眷,妾身便情愿随去照料着他。又好迎接公公到任奉养,兼可指示教导,帮他做官。只把凤姐交托与姐姐,就可放心了。”龙儿喜道:“若大姑娘肯去,侄儿便去奏闻皇上,包管允从。皇后、皇妃也俱说,须有大人照料方好,说母亲自然下去的,除非是大姑娘,又怕大姑夫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