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风流 - 第 7 页/共 11 页
重门挂彩满堂红,
只闻鼓乐天仙降。
那些亲朋交头接耳说道:“受了一场大辱,费了一桩银子,亲眼看得中意,不知怎样一个绝色的哩。”石秀甫与范云臣跑得汗流浃背,好不趋奉献功。只听得爆竹连声,鼓乐喧天,一片声花轿临门了。先是掌礼的诗句连篇,请出新人。男妇挨挤争看月里嫦娥,天仙降凡。那新人头上兜着锦绣大红袱子,那里看得着。那些人只要望一望形影儿,也是难得的了。有的说:“走得不袅娜,只怕金头银,横长竖的哩。”有的说:“这几步,那里便见得。”有的说:“也有小脚的,走来极是平稳。”众丛中唧唧哝哝,说说笑笑。那边拜堂完事,迎入洞房合卺。礼毕,新郎未免要陪客饮酒。想道:“见时满身素缟,尚且娇媚出群,今夜靓妆艳服,不知怎生如花似玉的美貌哩。”摹想情深,不消说得。这些宾朋胡乱贺他几杯酒,那老成的便起身散了。程公子到房中见新人低头坐着。程公子满面笑容道:“夫人请睡罢。”只是低头不语。附近身侧,把手搂肩道:“美人不要害羞。”一头说,一头俯首下去一看,立起身来。又把前日所见的容貌,摸拟一回。又低头一看,不觉心上疑惑。转身来把灯火一照,挈起裙儿,把金莲一看,吃了一吓。大惊小怪喊将起来道;“不好了1不好了!”往外乱跑,一身欲火化作冰口而已。
费尽千方百计。
巴得洞房花烛,
谁知两个新人,
一样号啕大哭.
第十二回 巧姻缘李代桃僵 空算计人谋天夺
月被云欺,花遭风妒,教谁特地来相护?层层奸计不容情,刚刚留下相逢路。一腔奸梦,黄莺惊破,从前谋算徒辜负。虽然人事巧安排,大都天意亲吩咐。
右调《踏莎行》
话说程公子受了一场殴辱,送了无数赀财,娶一个看中意的美人为室,〔指〕望洞房花烛,跨凤乘鸾,一生得意的事。那知到手时,虽不至如嫫姆,已大远于西子。当夜就发挥道:“你不是冯小姐,你是何人?谁做下这奸计调换锦包?”那新人也不软弱,变起脸来嚷道:“呀!什么小姐大姐,锦包不锦包。你是缙绅子弟,我是宦家小姐,明媒正娶,六礼成就,各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夜花烛合卺,正期百年谐老,成家立业。我又不是瞎眼折脚,败坏不良,这样大惊小怪,成什么规:矩,什么体面?”气得程公子有苦莫诉,有屈难伸,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吓得丫环妇女,个个躲避开去。正是;
狂蜂浪蝶惯贪花,
花好何心引蜂蝶,
蜂蝶但思花可贪,
孰知花里有差别。
却说那些女眷们,正在内房闲话,揣摩这对新人必定分外恩爱。只听得新房中一声喧嚷,那程夫人也顾不得路黑难行,一径跑过去。有几个不关己的女眷,慢慢的张灯,一路笑说道:“想是今夜先放个下马威哩!”走到房中,但见程公子哭得话也说不出,只在地下跌滚。那新人变了脸儿站着。程夫人不知就里道:“今夜是你夫妻终身发始之初,也要个吉兆,即有话好好儿说,为甚这般模样,岂不羞耻。”程公子气苦太过,未及回答。那新人从从容容道:“婆婆,请坐了方好告禀。寒门陋质凡姿,本不敢仰栖凤穴。只因婆婆不弃葑菲,再三俯就,山鸡野鹜得附于鸾凤。窃以为君子敬备五德,好德如好色,妾得以勉敦妇道,终身永赖。孰知关雎初赋,琴瑟方调,遽作此暴戾之态,书礼之风何在?恐筚门闺窦,尚存雅道,未有若此之狂妄者也。”程公子道;“母亲不要听这小丫头放屁。他不是冯小姐,是伏侍小姐的使女。”说了又哭。夫人把新人上下仔细一看,金莲果然粗大,但面庞身段原生得俊俏,且出言雅度,句句达理,事在半信半疑。新人又说道:“婆婆那见得媳妇不是小姐,是伏侍小姐的使女?”程公子道:“这丫头还要嘴强,不要说别件,只是这双小脚儿,小姐的刚一捻,那样的么?我为何情愿费这桩银子,坟上又受这一场。”说到此处,不好说出被打,顿住了口。新人忍耐不住,捶胸跌足,要死要活,也号啕大哭起来。夫人慌了手脚,只得且去安慰解劝。这些妇女们,上上下下,个个弄嘴弄舌,说说笑笑。吓得范云臣在房门外听了道:“不信天下有这样奇事。”一时没理会处,整整的大家乱了一夜。程公子挨到东方初白,飞也似跑到石秀甫家,门尚未开,把门乱敲。石秀甫正在睡乡,被妻子叫醒。口中作梦话道:“不要睬他,自然讨赌帐的。”敲之不巳,石秀甫被他弄醒,心上恼怒,披了衣服,一路骂道:“那个贼娘养的,清早敲门?我原作意,程家做亲后,分下花红银来,将去还人。难道昨夜成亲,今日这清早就来讨了,可恨打断我的熟睡。”于是轻轻把门闩拔出,程公子一脚踢个空,一交跌进。石秀甫一边往内走道:“专怪你趁早来,跌这翻身也不罪过。”程公子上半身跌在门内,下半身扛在槛上,再挣不起,口叫阿唷。石秀甫听得程公子声音,忙来扶起,吃了一吓。扶至中堂坐下,口内连说得罪,作揖陪礼,拜倒在地。说道:“尊相,此时正好受用,为何来得这样早?”那时程公子满身疼痛,四肢如瘫,挣出句话来道:“我费这番辛苦,许多银子,只讨得一个使女。”石秀甫衣服未曾着完,身上寒冷,心内慌张。打个噤道:“难〔道〕说他只样大家,一个使女陪嫁么?”程公子越加气塞,把手乱摇。石秀甫道:“呀!莫非陪嫁使女有些姿色,尊相或者得陇望蜀,就要一网打尽,未免口角争气么?”程公子嚷道;“有你这样胡涂人,故此做这样糊〔涂〕事来。”石秀甫吓得呆了半晌,摸不着头脑,顿口无言。程公子道:“你说天下有这样奇事,昨夜娶来的,不是小姐。”石秀甫心惊胆战道:“怎的不是小姐?你前日亲眼见过的。”程公子道:“因为亲眼见过,故知不是小姐。”石秀甫道:“尊相仔细,前见时满身缟素,如今是遍〔体〕绮罗。况且灯下,莫非看错。”程公子跌足道:“单是这双脚,便大相悬绝了。这大脚丫头,我也见过,就是同一个老妪在轿前走的。你道不要气死么。”此时石秀甫也气呆了道:“不信天下有这样奇奇怪怪的事。尊相不要着忙,我与令姑夫同作伐的,当官告了冯畏天,不伯他不还原聘。”程公子道,“务要这美人不落空儿。”石秀甫道:“不但美人不落空,还要问他个匿婚诈驱的罪哩。万事有个理。”程公子道;“既然如此,再费些银子,也说不的了。”石秀有道:“待我洗了脸,先去见冯畏天,看他怎么说。尊相一面去告官,这件事,必要当官批断的了。我的理顺,怕他做甚。”刚在算计,只见家人气冲冲跑进来道:“我说相公自然在这里。”程公子道:“为什么?莫非换过真小姐来了,你来报信?”家人道:“奶奶说相公清早出门放心不下,着小的找寻,请相公回去,有事慢慢的商量。”石秀甫道;JJ有理。尊相且回府,包你这美人仍旧到手。”程公子别去。石秀甫一迳到冯畏天家来。畏天正在家欢喜侄女嫁出,只有嫂嫂一人,是好打发的。算计要把家伙搬过去,造化住一所大房子,又受用一座大花园,又得了许多田产,料理与憨哥〔聘〕了姻。与妻子算计了一夜,刚才起身。忽听得石秀甫在外,只道又有什么好事商量,连忙出来打点,逊谢作揖。只见石秀甫气哼哼立着说道:“二相公做得好事,得了这许多聘金礼物,把侄女藏过,将一个使女搪塞他,这事了不得,非同小可。”冯畏天好如青天下打个霹雳,大惊大骇道:“阿呀!你们自己情愿,再三上门来求的,大家为好成亲,今日为何倒翻出这没头烂舌的话来?莫非懊悔用多了银子,见得人已进门,思量倒扳帐么?”把胸一拍道:“我老冯不是好惹的呢。”石秀甫道;“我也不知其中就里。今早只见程公子气得好像天打的一般,跑来说娶来的不是小姐,我也不肯信,道他错认胡说。谁知他见过令侄女,是长是短,真容也〔画〕得出的。如今县里去见知县了,我特来问个明白。你又这番说,这件事要包龙图断的了。”冯畏天道:“不消用包龙图,程家扳我的侄女,我只一个侄女嫁还他,难道要我两个不成?”石秀甫道;“程家原只要得一个真令侄女。”冯畏天道:“难道我昨夜做个纸人,捏个泥块嫁去的么?”石秀甫道:“如今不要闲争,少不得经官动府,自有明白。”冯畏天道;“你们不告官,我倒要告官的,怎耍我两个侄女。”石秀甫弄得不明不白,有口难分,气愤不过,只得别了。冯畏天口虽强硬,心里着忙,暗自踌躇道:“这件事必有跷蹊。我一向见侄女为人,足智多谋,虽是女子,实男子所不及。况这头亲事,原是勉强成的。”一头踌躇一迳走过来,悄悄闯入房去,先吃了一吓,只见好端端一个侄女,仍旧在房中煎药。冯畏天好像雪狮子向火,酥去一半。且把房中周围一看,嫂嫂卧在牀上,早不见待月那丫环。闺英小姐已知来意,只做坦然道:“叔叔请坐。”畏天道:“好一个千金小姐,做这样偷天换日的事体。”小姐道:“呀1叔叔的话说得好笑,做侄女的并不曾干下什么不良之事,羞辱祖宗,遗累叔父。”畏天道:“程家是个当朝兵部的公子,扳你个过世刑部的小姐,也不为玷辱。昨夜程家一团喜庆,迎娶新人,为何自己躲避,将别人代去?累及我清早受气,还要经官动府,正有许多不好看的事做出来哩。”小姐道:“若说到这件事,叔叔不消着忙,只要叔叔口里咬定是侄女,他更有什么色认?”畏天道:“好说得自在话儿。他前日在坟上,亲眼看见侄女生得美貌,中意来攀的,叫我怎生赖得?”小姐道:“若说到坟上看见来扳,越发犯嫌亵礼,公堂之上更好抵对。五伦之内夫妇居其一,实为名教所关。凭月下老人,赤绳系足,纵配着残疾丑貌,亦当付之前缘,岂可逞其狂妄乎?”畏天道:“我且问你,把谁来代去的Y”小姐道:“闺中并无别个,只有待月一人,姿色可观,且自伶俐,会得见景生情,我又教导一二。况前日聘金礼物,俱叔叔亲手收去,只要认定侄女再有何说。母亲为这头亲事苦得一病未起,幸留侄女侍奉膝下,苟延余年,皆赖叔父再造之恩也。”畏天立起身道;“侄女既有这等胆量,有这等智谋,做叔叔的万不及一。当官诉出真情,凭侄女自去图赖,赖得脱也是侄女之才干,赖不脱也与我无涉。所谓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口口口主张。”说罢,一迳出去了。夫人卧在牀榻,听这一番话心里慌张。对小姐道:“女儿,这节事弄巧成拙了,怎生是好?”小姐道:“母亲放心,再勿忧虑,只怕他私行奸计叫我一时防避不及。若说到公堂,自有纪纲法律,倒好断此葛藤。”夫人弄得没法,只得自己保重身子,听小姐处置,不在话下。却说程公子回去就请个讼师,写了呈词。主语是坑资匿娶,败伦灭纪事。带了公服,投奔县里来。那县官,当初程松做巡按时做过属官,素知程松是奸党,不相契合。今忽报程公子在外,有事求见,只道他来抽丰说分上,看了名帖,又厌恶,又不好谢绝,只得到宾馆迎接。程公子将亲事情由述了一遍,就把呈词递去。县官看是切已的姻事,不是说分上,就与他出签拘审。公人领签,〔听〕说捉冯畏天,索然无兴。走到冯畏天门首,恰好撞个对面,畏天使知来意。说道:“列位里边请坐。”公人道:“不消了,;向袜管里提出签来,递与冯畏天道:“求二相公就去,大爷说一个什么公子在宾馆等哩。”冯畏天暗自沉吟道:“这件事,经了官倒好推脱,不是我将李代桃诓骗了他,俱是侄女做下这诡计,县官自然断合,难道侄女又敢违拗么。”于是对公人说道:“既是大爷这般要紧,我也不好耽橱,只好另日送个茶东罢。”公人道:“二相公说那里话,日后管别人的事,差着我们帮衬一二就够了。”大家闲话,同到县里,程公子还在宾馆等候。公人传禀,县官立刻坐堂。冯畏天上去行了生员礼。县官问道:“新近作过的乐天老先生,可就是令兄么?”冯畏天打一恭道:“是生员韵先兄。”县官道;“令兄有一令爱,可是生员作主与程慕安对亲的么?”畏天道厂:“是生员作主,承程慕安不弃寒门,俯为姻契,实出望外。”县官道:“既是你作主,始初求字之日,何所见面轻诺。至于受聘之后,以及于归,又何所见把侄女藏匿,将个使女来搪塞。岂不大干法纪,有违名教?”畏天道:“老父母在上,生员若不肯把侄女配程慕安,始初怎敢轻诺受聘。实为先兄面上,完却侄女终身,斟量许允;俱是生员料理,生员亦甚放心。至于彼来迎娶,纵具前知神鉴,不料有此意外之变,辨其真假。今早原媒石秀甫始有李代之告,生员亦骇闻而莫信,急驰家嫂处,果见侄女宛在。此时生员惊惶莫措,即百喙难辩,求老父母神照情弊,显然俱系侄女藐视叔父,违逆不从,作此伎俩,与生员无涉。”县官向知程松父子品行不端,较之乐天素履,这头姻事〔当〕系错配。沉吟一回道;“据本县看起来,生员不得辞其责,令侄女必别有隐情。或者生员为公济私,勉强曲成,致令侄女有此一举。本县看令先兄面上,生员回去与令嫂、侄女商酌,着原媒处妥回话。”程公子连忙跑上堂来乱嚷道;“年兄1这件事没有什么处妥不处妥,竟着了畏天内叔送还我原聘小姐就是了。”县官立起身道:“年兄不必性急,既到公堂自有公断。难道小弟徇私,为了那个么?”程公子道:“既然如此,乞年兄着原差押出,限刻回话。”县官不得已只得着原差押出一千人犯。程公子即随了出来,候他们怎生说处。县官且退堂不题。
却说冯畏天被差人押着,又被石秀甫,范云臣二人言三语四,心上弄得没法。暗自踌躇道,“如今事处骑虎之势,一不做二不休。县官又差人押着就要回话,嫂嫂与侄女俱一般恃顽无理,我再去说也无济于事,莫若倒参答程幕安与县官说,再出签票亲提侄女,看他当堂有何抵对。难道再敢恃顽不成。一来脱了自己的干系,二来让他自去出头露面,岂不是好。”于是对石秀甫,范云臣说了,二人拍掌大赞道:“妙极。我说二相公不是这样人,委实是令侄女的奸计。”石秀甫与范云臣,忙去把冯畏天的计策,述与程公子听了。程公子道:“原来果是他侄女故意做作。如此〔看)来,不但有貌而且有智,若非坟上亲眼看见,我几〔乎〕被他捉弄。从来好事多磨,我已聘下,一到公堂不怕问官不断还我,倒觉直捷痛快。”石秀甫道:“我还有一个直捷痛快的计策在此。”程公子道:-“有妙计快些说来。”石秀甫道;“一个县官请他,不敢不来。我们预先请了几个打行,连府上管家,两名轿夫,埋伏县门四下。待他见了官出来,打个暗号,一哄齐来,打开他跟随轿役等人,竟抬了回去。娇鸟巳入牢笼,怕他飞上天去。难道畏天告了抢亲不成?”程公子喜得手舞足蹈,赞道:“妙计!妙计!”正是:他有周瑜计,怎知我又有诸葛谋。于是忙叫家人带了公服,再到县里传梆进去。县官到宾馆迎着说道;“弟已差人押处了,年兄〔又〕有什么见教?”程公子道:“晚弟打探委实,不关畏天内叔事,实系淑入的诡计,教妻叔亦势海而难。乞年兄请淑人当堂口口彼弃之由,使弟亦心服,不敢复作此痴想。”县官沉吟道:『闺中淑媛,又系冯年伯之令爱,现有恩旨着府县保护其里居,弟怎好轻亵,有辱闺范。况年兄面上又不好意思。莫若缓处,自然玉成佳配。”程公子道;“是公堂不雅,不妨请到后署中,决一从违。晚弟一个原聘,岂可〔默默〕受其戏弄,将假作真,亦贵治之风化所关。”县官踌躇了半晌,暗惊小姐这样奇智,也不可不一识荆州。答道:“年兄请回,小弟自当领教。”程公子欣欣得计,连忙安排轿夫人众,专候抢夺不题。
却说县官几费踌躇,一个宦家小姐怎好出牌拘唤。又思量了一回,将一副素纸写道;
程幕安控词,本县理合审问情由,仰原差吴魁,请冯小姐至衙面质,毋误。
那差人领命,一迳到冯家来,门上传纸票与小姐看了。夫人病方痊可,又吃一惊道;“女儿娇养深闺,何可轻涉公庭,恐彼设计叵测。”小姐道:“一个父母官写个请字,怎好抗违不去。公堂之上自有法度,决不堕其好计。”于是换了青衣,■■了剃刀一把,以御强暴。辞了夫人,唤奶娘随着,一迳到县里来。知县吩咐,冯小姐来到后堂相见,轿子直抬到后堂,小姐下轿敛衽跪下。知县忙叫请起。看见姿容绝世,侠气惊人,先自惊异。吩咐看坐。小姐道:“老爷在上,贱妾怎敢无礼。”知县道:“请坐了好讲。”小姐于是打旁坐下。知县道:“令叔作主与程慕安联姻,可谓良缘佳偶,何甘自冷落,反将使女假充代去?既尊意不愿,当辞于未聘之前,既受其聘,即为夫妇,夫妇人伦之大,岂可视同儿戏。”小姐从容答道:“贱妾之微衷,可以对天地,可以告祖宗,岂独不可表白于老爷台下。先父虽位卑职小,素秉进礼退义之风,以此持身,即以此遗训。膝下止有贱妾,虽闺中弱质,实当养送之任。今亲亡未期,察蓼莪而不忍读,何忍遽咏桃天之章。况母亲孤守空帏,茕茕无伴。贱妾再三沥血告辞于叔父之前,无奈裒如充耳,是妾终不能以孝道事亲矣。夫女子适人,大关名节,岂可涉于赠芍之风。今程姓狂游浪行,至妾祖茔,适会妾C于)祭扫,窥容谋聘。叔父利彼之财,将侄女为香饵。虽云婚姻,实涉犯嫌。妾岂肯随人颠倒,玷辱先人。实欲全孝守义,所以有假代之举,实居常处受之隐痛也。”知县道:“程慕安必要完复原配,所以控于本县奈何?”小姐道:“贱妾惟谨守闺中,以答君子之用心。至于勒奉枕衾,逼侍巾栉,则非义之所敢出,万万不能从命,乞老爷谅之。”知县见小姐言词侃侃,志气昂昂,凛凛不可犯,深为骇异。说道:“我说其中必有个缘故,令先尊高风劲节,本县素所钦仰,今欲为两全之策,除非令叔完璧聘金,令其另娶。”小姐道:“以五百金之厚赀,入乎出尔,何异虎口取羊。先父所遗薄产尚可售价抵偿,若得老爷如此斡旋,则生殁均感不朽矣。”知县立身一恭道:“请回。待本县着令叔两全处和罢了。”小姐道:“妾蒙老爷拘唤,敢轻身以待罪,恐彼奸谋暗设,钱神叵测。老爷案下的拘犯,设或堕计,岂非有失官箴,殊费周折,敢恳尊裁,曲赐庇护。”知县点首会意,深服小姐之性灵智足。即唤皂快四名,护送小姐回宅。这里小姐上轿出衙,那程公子早巳备停当,四下埋伏。程公子、石秀甫观望消息,一见轿子出来,喝应一声,埋伏齐出。那四个押送公人厉声喊叫:“老爷吩咐不许粗鲁。”只见人丛中跳出两个汉子,狠勇乱打。那众人倒的倒,跌的跌,一个不敢上前。一个汉子回护轿子,飞也似去了。正是;
尽道人谋胜,
谁知天意定,
天意若不定,
万事皆可竞。
两个好汉是谁?一人保护小姐轿子去了,一个在县前被程家蜂拥住了,不知怎生结束,看十三回。
第十三回 婚姻事公堂大闹 圣旨到府县吃惊
少年裘马醉箜篌,
剑术诗名动列侯;
秋草平原萦短梦,
暮云江上起新愁。
黄金一任亲知尽,
白眼还将意气留。
怅望故园归未得,
灞陵踪迹隐韩休。
话说梅公子住在马有德署中,又得了孟宗政一个豪杰,不是饮酒赋(诗),便是舞剑雄谈,朝夕颇不寂寞。一日闲暇中,忽念及冯乐天优待之恩,如今夫人小姐只身无赖,又受畏天之累,顿生伤感道:“我几回欲去探望冯夫人,因无伴侣,故尔迟迟。今有孟宗政,正可同他借此遨游,有何不可。”遂与马有德,孟宗政说知。孟宗政大喜道:“〔咱〕家住下这几天,虽有二位饮酒谈心,亦为乐事,然巴不得出去走走,令胸襟舒畅些。马有德此夜便治席叙别,各相欢饮,自不必说。
明早二人束装就道。孟宗政欲带宝剑而往,梅公子恐佩此利器路上招摇,未免生事不便,故仍留马有德处。三人握手叮咛而别。马有德回署不题。
单表梅公子与孟宗政,俱武服打扮,一路往维扬进发。那日到时,天色正早,寻个饭店放下行李,忽闻街上哄哄传说,县前去看新闻奇事。梅公子对孟宗政道;“我总是明日去探望冯夫人,如今何不也到县前去看看,不知什么奇事。”孟宗政道:“说得有理。”将行李付主人,二人一迳到县前来。但见人山人海,挨挤不开。梅公子与孟宗政深为骇异,杂在人丛中听他们议论。有个说:“可惜一个小姐,如今是羊落虎口了。”有个说道:“只怕小姐足智多谋,或另有奇计,未必就落匣哩。”有几个老年人说道:“专怪这异乡公子,轻狂恶少,做阿叔的贪了财帛,倒与外人作此毒计,欺诬孤儿寡妇。我们路见不平,回护小姐家去,也是一桩好事。”梅公子听了纷纷议论,暗暗惊疑话有来历。孟宗政虽不知情,听了也觉义气勃然。忽听得一声喧嚷,梅公子与孟宗政挤上一看,但见堂上抬出一乘轿子,众人一哄围住,逞勇抢夺。又见三四个公人,喊叫冠卫,那里拦挡得住。恼得梅公子与孟宗政发指冲冠,不问情由,赶上前去。终是孟宗政气力壮,手脚快,一抢直上,两手一搪一隔,左跌右横,打条去路,护送轿子飞跑而去。程公子与众人,吓得魂不附体,忽有神人从天而降,也不去追赶孟宗政与小姐的轿子,竟一哄儿围住了梅公子。梅公子虽与孟宗政学得几个拳法,此时寡不敌众,甚觉心慌。那知县听得外面喧嚷,情知不出小姐所料,连忙出堂。此时众人正要与梅公子厮打,只见许多公人蜂拥而来,说大爷在堂上叫你们一齐上去。程公子把梅公子一手扯住道:“你们众人不要打他,打死了没有对证。捉去见县尊,着他身上送还我小姐就是了。”那梅公子与程公子一齐进去。那些打行不敢上前,意欲走散,被公子个个捉到。正是:
豺狼赋性千般诈,
蜂豕为心一味〔顽〕,
才想鲸吞被鸠夺,
相逢狭路大家蛮。
程公子(扭)了梅公子,一路喊上堂来道:“反了!反了!不知那里来这两个野奴才,一个把我原聘美人抢去,亏我捉住这一个,送与年兄正法追究。”县官吃了一吓,只道是程公子抢亲,那里说又闪出一个外人抢去。及仔细一看,头带儒巾,身穿武服,气宇非凡,昂昂然走上堂来,当面立着不跪,心上越发惊骇。问道:“你是何人?这里是什么所在,敢于此大胆放肆!”梅公子笑一笑道:“这里是公堂之上,律法之所,任你天大的事,赫赫势力,到了此地一毫也行不去。自有皇法官律主持公道,岂可此鼠窃狗偷,青天白日,万民瞻仰之所,肆无忌惮抢劫妇女。生员偶见不平,稍助一臂之力,为此地立个纪纲法度,使万民知所尊仰,怎么倒说生员大胆放肆?”知县看见言谈慷慨,愈加惊疑。问道:“你是那里人,姓甚名谁?”梅公子道;“生员姓梅字傲雪,乃浙中人氏。”县官惊讶道:“莫非挺苍老先生〔乃是〕令尊么?”梅公子答道:“是生员的先父。”知县忙施礼逊坐。程公子一天好事被他夺去。恨不得尽情责治,看见反加礼貌,越气得没法。一手指着梅公子道:“不知那里流来这囚徒光棍,假捏虚词,哄骗年兄,怎么就是这样听信了。”梅公子道:“我又不是冒了先父之名在这里打抽丰,说分上,怎么说个假捏〔虚〕词唐突父母官起来?”程公子道:“你即果系梅挺巷之子,我与你无怨无德,怎么劈空抢我的原聘美人呢?”梅公子冷笑一声道;“一发说得可笑。我怎知你原聘不原聘,美人不美人。但此处公堂之上,礼法之地,若容此狐朋狗党,横行逞志,名教有伤,法度何在。我不过一时之不平,此外毫不知情,若一知情便涉私抢罪矣。”知县对程公子道;“此一举年兄未免轻举妄动,藐视小弟。梅兄实为小弟位卑职小,周全体面,分明小弟得罪于年兄,幸勿错怪。”程公子气得目睁口呆,且按下不题。
却表冯畏天,教程公子设此毒计,脱丁自己的干系,躲在家中叫家人络绎打听。只见一个家人来报道:“奇怪,小姐不是程公子抢,竟被别人抢去了。”冯畏天正在惊疑,忽又一家人回报道:“那抢小姐去的这个人,被程公子捉到县里审去了。”冯畏天道:“不信有此怪事。我只是躲避不去的好。我设此计策,分明将侄女交割过了,又被别人抢去,与我何涉?这官司打在别人身上了,我如今倒要帮程幕安追究来,还该去看看的是。”于是走到县前不敢进去,在仪门外张头探脑。奇怪道:“为何不跪了审问,立在堂上说话?”再到仪门里边仔细一望,只见乱嚷乱跳的程慕安,也端拱立着见知县了。这个昂昂然谈声响亮那个人,有些面熟,再挨上仔细一看,吃了一惊道:“这人面庞好像昔日在我家管园的木荣。”再去看来,嘹然无疑。遂走上堂去,指着梅公子嚷道:“老父母这是何人,这样优待他?”程公子随接口道:“妻叔果认得他是什么人?”畏天道;“这是先兄处管园小僮,官名叫木荣,前日被生员逐出。”程公子不觉乱跳道:“呀!年兄刚才怪小弟轻举妄动,坏了公堂的体面,如今竟坏了做官的体面了。公堂之上与一个管园小厮,,称年兄弟,岂不可笑,”此时连知县也疑信不决。梅公子只是微微冷笑。程公子对冯畏天道:“既系管园小厮,令侄女是他的主母了,毕竟令侄女与他苟合,做下败伦伤化的事,故此令侄女不肯嫁我。这奴才敢于纠合武夫大胆抢去,情弊显然,既被擒住,还要冒梅挺庵之子,虚捏路见不平,图为脱身之计,”梅公子初不知情,今忽见畏天上来,又说小姐是主母,方始且惊且悟。想道,“适才救去的恰是冯小姐。”暗喜出力于有用之地,但事涉嫌疑,百口难分,既处骑虎之势,只要扳心无愧,且大着胆再作道理。于是对知县道:“生员实系姓梅,内有一段隐情,假姓为木,』受冯年伯莫大之恩,所以特为探望冯夫人而来。不意一时雄心,竞逢狭路。倘生员有罪可加,有情可质,不妨彼此供吐,面鞫实情,.使名正罪当,亦是一件快事。何苦互相朦胧,致父母受狂徒之冲突。”知县沉吟不语。程公子道:“这样恶仆元凶,杀有余辜。年兄为何信其簧鼓,容他立于公堂之上?”冯畏天在堂下攘臂而待,专守着木荣下堂送他一顿饱拳。知县见事处两难,我县中不便审结。说道:“这个事关重大,本县申详到府,听府尊作主罢。”程公子道:“我说年兄但专理粮务,怎能审这样重犯大辟。”知县因此忿恨程公子,逞势行凶。敬重梅公子的义气,恐只身路上受众人凌辱,因立刻备文书。一面差人押送程公子,冯畏天一班打行,一面打轿亲自护送梅公子到府里来。知府尚未出堂。知县带了一千人犯,传鼓请知府出堂。知县吩咐衙役卫护梅公子暂候仪门,先进参了知府,将此事情由细细陈了一遍。又将梅公子不平仗义,忽而畏天认为小厮的话,说个详细。打个恭道;“卑职不敢擅审,特候老大人裁断。”说罢,将原词申文呈上。那知府最是端方有风力的,一一看明。对知县道:“他既系梅挺庵之子,为何冯畏天忽有木荣小厮之称?据本府度理详情,毕竟木荣的确。若梅挺庵之子,现有思旨奖擢,自然在京承恩受职。孤身在此做什么?涉私抢夺,大干伦理。贵县这样廉明,何一时受其锢蔽?”知县打恭答道:“卑职窥其人品似(非)纨挎行止,不敢轻定是非,故此解来候大人明断。”程公子也跪上来诉说备细。知府道:“贤契的姻事,且置一边,另当审质。至于家奴冒缙绅之名,抢劫主母,情理难容,先当正法。”程公子打个深恭答道:“公祖老大人,这样主持名教,振肃纲常,才为舆情悦服,民心快畅。”知府道:“带那口奴上来。”知县只是沉吟旁立,看知府发落。梅公子仍旧昂昂然走上堂,立着不跪。知府发怒道:“你乃冯家的奴仆,犯此律条还不知罪么?”梅公子笑一笑道:“奴仆果系贱役,然各有来历,不可一例而论。生员不过暂时托迹,又不犯罪,怎肯屈膝庭下。”知府也疑惑起来,遂叫冯畏天。畏天匍伏上前。知府道:“你不要错认了家人木荣,只怕未必是他。或面庞厮像一时误认,须认得明白,本府方好惩治。”畏天道:“公祖老爷在上,生员怎敢将平民认为奴仆。欺诬台下,获罪不小。”复把手指着梅公子道:产生员因孤女寡妇服役不便,故逐出来未及两月。”知府道:“既然如此,果情真罪当,怎么他称生员?又说暂时托迹。奴仆可以暂时托迹,,难道生员也可以暂时假冒得的么?“程公子打一恭道:“公祖老大人,这样顽奴光棍,不加严刑,不肯供吐真情。”知府喝一声拿下。那些皂快刚走近身,被梅公子两手迸力一挥,三两个皂快早巳翻跌在地。知府大怒。喝令合堂皂快拽拿,顿时蜂拥,将一个梅公子索住在堂柱上了。正在鼎沸,忽见门外两骑报马,两人肩背黄袱,飞也似冲进来,到丹墀下马。一班皂快,连忙带着梅公子一干人犯,退避两廊,知府出位。但见二人气昂昂走上堂来,一个打开袱包,取出公文说道:“小差是内阁史老爷那边来的,有个梅老爷寓在这里冯老爷词内,要太爷去逮请到京。”一头说,一头递上公文。:知府一边接公文,一边说道:“冯老爷已经身故,并没有个梅老爷寓在园内。”那人道:“怎说没有?现有赵老爷家周大叔是他认得〔的〕,故同差来迎接。”赵府家人上前禀道,“梅老爷实系在冯老爷园内,只要求太爷驾去迎请,小人自然认得。”冯畏天与程公子吓得面面相觑。知府拆封看着公文道:
内阁学士史,奉旨:据吏部尚书赵汝愚具题,故国子监祭酒梅馥之子名干,隐居故刑部尚书冯又玄园中。着扬州府知府吴廷用迎接进京,授爵以旌父忠。特敕该府知道。
知府看了,吓得面如土色,只管回顾知县,知县惟有含笑而巳。下公文的两人走下看着马儿,只见丹墀下拥着一簇人犯。说道:“原来知府在这里审事。”走近一望,赵家人原来就是周成,惊讶道:“中间拴着的有些像梅老爷。梅公子也看见是周成,只是不动身,做着不见。周成踮脚仔细一认,欢喜道:“果是梅老爷。”那人道:“不要错认了。既是梅老爷为何被众人拥住在此地?”畏天一听这句话儿,忙上前对那两人道:“二位委实不可错认,这是我家管园的小厮,叫做木荣,犯下重罪。”那周成不等说完,早是劈面一掌打去。骂道:“贼囚犯光棍,明明是梅老爷,朝廷的命官,什么管园管园!”再要打第二下,那畏天魂巳吓落,双手掩着脸儿踉跆躲避得快。那周成不由分说,推开众人,跪下磕头。那人也随着周成一样磕了头。皂快早巳把梅公子放手,只求把掌不到面上便是造化。吓得知府知县卑词下气,趋下恭揖。梅公子上堂,公人个个心惊胆战。程公子、冯畏天羞惭满面,去又不敢,来又不可。又想,-一天好事,空费心机,徒增烦恼,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立在丹墀下,掩面而泣。正是:
道他虚谎何曾谎,
偏我分明转不明
奇奇怪怪真难测,
大闹公堂作话文。
知府知县接梅公子上堂,重新作揖道:“有眼不识,:冒犯台颜,幸乞恕罪。”梅公子揖道:“贵府抚临万民,有不公不法的事,固当伸冤理枉,岂可以假梅生员便不问情由妄加罪戾,真梅生员就徇情护短,使程生员、冯畏天何以心服,未免又哓哓于庭下。令生员抱此不白之污,系名教罪人,即谬膺帝宠,亦何颜立朝事主。乞公祖大人请从公道,以生员抢劫主母情由,与程生员公堂劫夺闺媛,冯畏天谋占家业欺侮孤寡,俱一一审质明白,情真罪当,生员方可应赴王命,不然终为台下未结之犯也。”知府道:“台兄不过道傍之冷眼热心,原出于无意。现有县令感仰高义,小弟因一时误听冯畏天的匪言,错认疑心,今既说明,可无此介蒂矣。”程公子两眼泪滴,摩胸上堂道:“公祖老大人,梅兄既非假冒,不敢争辩。但生员原聘的冯小姐,被梅兄同辈人抢去,乞即送还生员成其嘉礼,求公祖大人作主则个。”梅公子见他情极可怜,忍住不笑。知府尚在沉吟。知县道:“梅兄见公堂哕唣,千时公愤作此义举,不过护送小姐回宅,岂有抢去之理。”府官道:“贤契且回,明日另审。”公人带着一干人犯出去。冯畏天程公子垂首丧气,自不必说。正是:
一天好事变成羞,
万计千谋总不由,
始信姻缘前已定,
佳人想杀泪空流。
下公文的两个人看了半晌,不知什么缘故,但觉又好笑,又奇怪。看见串体已完,天色又晚,禀道;“梅老爷全要太爷催驾进京,不可迟延,小差要紧去了。”知府道:“本府尚要备回文,总是天色已晚,送个寓所安宿一宵,明早去罢。梅老爷本府自然即日护送进京。”随着皂快送寓所安歇,吩咐掩门,留梅公子后堂赴席。梅公子留住周成,问徐魁作何状貌,有恩旨释放否?你们老爷可曾去看他。”周成道:“我们老爷一进京去,到狱中探望。孰知做好人自有好报,亏了狱官李爷,只道是真个梅爷,着实照顾优待,并不曾吃苦。”梅公子欢喜道:“不信天下有这样好人,真乃天高地厚之恩了。”周成道:“岂但徐魁一个。有许多极大官员,凡被奸臣诬陷的,那一个不亏李爷周济。所以今日这些官员俱蒙恩释放,复职荣升,感他的惠,保荐他做了刑部主事了,”梅公子点头道:『这才是知恩报恩。”周成道;“梅老爷,公门中好修行这句话,果然说得不差。”梅公子道:“徐魁如今住在。那里,怎的不到我这里来?”周成道:“他若可以来得就来了,因程松那厮见奸臣已杀,只道是梅老爷在狱,恐出来报仇,暗叫个刺客往狱中行刺。”梅公子吃惊,不等说完忙接口道:“徐魁可曾刺死?”周成道:“那时忠奸表白,李爷欢喜不尽,竟将一位小姐赘〔了〕徐魁为婿,那里〔被〕他刺着。”梅公子忙举手加额说道:“天之报施善人,果一毫不爽。想如今李爷与程松那厮,俱得知不是我,是徐魁假代的了。”周成道,“李爷呢,我们老爷与他说明,敬重其义气,至于程松,尚未知道。专候梅老爷进京,就要具疏题明,指望钦赐-个官与徐魁做;旌奖他的好处哩。”梅公子连连点头快活。赵家人说完辞出,自有皂快引去安歇。知府与知县,逊梅公子上坐,知府也坐}客位,知县打旁坐下。略饮几杯,知府问道:“刚才赵老先生的管家,台兄问他说话,小弟略闻一、二,甚是骇听,愿请教其详。梅公子随把父亲怎生被戮,程松怎生陷害,徐魁怎样代往,自己怎样托迹管园,今又怎生到此,〔一一讲了〕。知府知县听到苦处,惊得目睁口呆。听到雪冤处,喜得揉腮抓耳。说道:“不意年兄有如许之隐情委曲,可奇可敬,所以冯畏天有此得罪之语,而小弟亦以此获罪不小。”知县对梅公子道:“那程生员就是程松之子。”梅公子惊骇道;“原来就是程松的奸种,弟无意中竟得两件不白之冤。一是救劫小姐,似平涉私,一是与仇抗敌,似乎报怨。孰知俱出无心,殊为终身遗恨,惟苍苍可表耳。但不知冯小姐为何在贵月堂上抬出?”知县道,“此事最奇,其说甚长哩。”就将租慕安聘小姐的事,使女代嫁始末,细述了一遍。又说道:“小弟详知这头亲事俱系畏天狡恶错配,实为冯小姐排难,彼又作此奸策,若不遇年兄仗义救援,则险〔些〕儿鸳鸯已入牢笼计矣。”梅公子又惊道:“原来冯小姐这样灵心巧性,尽孝兼能守义,真乃闺中之奇女子也。小弟虽在园中托迹年余,从未识面。弟亦暗讶其贞静,何遇此恶叔颠倒簸弄,深为可悯。恐彼狂念未泯,明日复哓庭下奈何?”知府道:“小弟自然主持名教,决不令复逞鬼蜮之伎俩,有辱闺范。”于是梅公子畅饮,俱各酩酊。知县辞谢回衙。知府送梅公子到一所精致书房安寝。梅公子解衣拥衾,坐在牀上,暗暗惊喜,为探望冯夫人而来,无意中解了冯小姐之厄。忽记起孟宗政救护小姐而去,“我一时忘却,未曾照会得,未知他怎生下落?”心上甚是不安。又转一念道:“英雄作事自然出人头地,全己全人的。”正是;
同出宦游人,
仗义路各分。
彼此未相照,
心驰梦不成。
第十四回 洗嫌隙行色倥偬 逃虎穴错认缉获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可怜无限悲伤事,直待几时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
右调《眼儿媚》
话说梅公子临睡时,思量孟宗政救护冯小姐回去,一时忙促,未及相照,一心挂念,转展反侧,一夜睡不着。才得朦胧合眼,又被莺啼鸟语惊醒,早见日影照窗,披衣坐起。周成已在门外俟候辞去。梅公子道:“太爷回文曾完备否?”周成道:“回文已装入行囊里了,只候老爷起身吩咐,小人们就要去了。”梅公子道:“我也没甚话,少不得即日到京,面会你们老爷,烦你多多拜上罢。”周成领命出来,同了差人,依旧跨马而去。梅公子一心要会。孟宗政,梳洗了就要辞别。知府道:“虽王命孔殷,尚可盘桓数日,使弟少伸敬意,何相见之晚而相弃之速也?”梅公子道:“弟非贪位慕禄之流,因向寓在敝年兄马有德署中,实为探望冯夫人而来,不意冒犯,到此已涉嫌疑。若再逗留,愈使狂徒得借为口实。弟今且到敝年兄处,以便应召。至于冯小姐姻事,全仗公祖主持风化,伦理无亏,毋使鲸吞虎噬,有伤冯年伯高风劲节也。”知府唯唯领教。见不可挽留,一面吩咐整治早膳,一面吩咐备船只夫马俟候。知县重备脚色,禀帖来拜。梅公子用过早膳,匆匆辞别,知府知县俱殷懃相送。梅公子来到饭店,店主人见了惊讶道:“客人,”那衙役,忙叱喝一声,店主人就改口道;“大爷,为何昨日放下行李,一位也不见来?”梅公子问道:“那一位爷也没有来安歇么?”主人道:“直等到更深不见来,小人才敢取下灯笼收拾睡哩。行李在里面,可要取出来?”梅公子心上惊骇,“不知为甚缠住?我在此等候又不便。”沉吟一回,对店主人道:“你拿行李来还我,若是那位大爷来,说我先到镇江马老爷那边去了,叫他连夜赶来。”店主应诺,随役收拾行李上路,梅公子马上一路狐疑。不一日到了马有德衙门首,自有人接着。梅公子便问:“孟爷可曾来?”衙门人答道:“孟爷才到得。”梅公子方始放心。下了马,赏犒了衙役,吩咐几句致谢的话。那衙役欢喜磕了头,带马而去。早有人传进,马有德、孟宗政出来迎接。公子道:“孟兄为何行李也不取,也不来照看小弟,竟自躲了来了,莫非伯他拿住了么?”孟宗政道:“请到里面坐着细讲。”三人到里署作揖坐定,先与马有德叙了几句话。孟宗政道:“咱是日救护轿子而去,心挂两头,念着兄异乡孑身,自然受他凌辱。思量丢了轿子回顾吾兄,又恐半路仍被抢劫,只得始终其事,送他到家。不料是一个宦家小姐,对着母亲抱头大哭,哭得好伤心。可怜!可怜!连咱也掉下几点泪。他母亲满身麻孝,是个寡妇,不见有个男人。咱便转身就走,被他母女两个一把扯住。谢咱道:『救命恩人,还有话哩』。也不知为着甚事,那个老妪赶不上轿子晚到,也称咱恩人恩人。又问道:『可是还有一位在县里哩』。那老妪对他母女道:『那县里去的一位好像我家哥儿木荣,被程公子捉到堂上,那知县倒与他作揖说话哩』。咱细细听着,料兄毕竟遇着宦情故旧,便安心放胆了。他母亲说有个亲戚家,要到那里去躲躲。有船上人认得的,要咱护送一程,咱也不曾问其姓甚,不过完着心事,又送了他到彼,恰是便道,咱便来了,正与马兄在此牵挂,喜得台兄适至。请问此日遇那知县是谁?这小姐又为着什么事?兄可曾去探望冯夫人否?”梅公子将冯畏天欺侮孤寡,冯小姐守经行权,程公子之谋婚劫抢,府县之误认执法,适蒙部文钦召情由,细细述了一遍。孟宗政哈哈大笑道,“若无下公文一节事,梅兄竟莫逃先口后劫之罪了。”马有德道:“若迟到一刻也不妙了。”又道:“若论冯小姐这样奇侠闺媛,梅兄担此罪名,亦乐于承受。”孟宗政道:“咱此一举,焉知不为梅兄异日之昆仑乎。”说得梅公子也大笑起来。说话间,排上酒肴。马有德斟上两大斗,对梅公子孟宗政道:“二位兄偶出游玩,无意中恩仇俱尽,宠辱两惊,诚为快心义举。请各饮此斗,聊申贺敬。况迎风饯别,尽在今宵促膝谈饮。”梅公子心上快畅,饮到酩酊而散。此夜梅公子忽发了寒热,病将起来。马有德忙请医调治。医生道;“此系怒气伤肝,又外感风寒,一时不能即愈,先散去风寒,然后平肝理气,再用补剂自然平复矣。”果然依次调养,耽耽搁搁,延迟了钦命。又有催文下来,马有德备个病呈申府,府申抚院达部。于是梅公子在马有德任所养病不题。正是:
妒花风雨相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