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风流 - 第 5 页/共 11 页

泰山不要欺毫末,   颜子无心羡老彭。   松树千年终是朽,   槿花一日自为荣。   何须恋世常忧死,   亦莫嫌身漫厌生。   去去来来都是幻,   幻中哀乐系何情。   话说冯乐天,道自家园内梅花不足畅观,欲往玄墓山看梅,吩咐收拾行李,故此夫人着丫环请小姐来送行。小姐对冯公道:“园中梅花盛放,真个是深宫玉质,内苑冰姿,尽可朝夕赏玩,何必渡水涉山。况初春天气,乍寒乍暖,当此高年,只该在家调护安乐,请爹爹息此一行才是。”乐天带笑说道:“从来游览胜景,因人生乐事,一时豪兴所致,宁惮车尘马足之劳。况此地至玄墓,相去几百里,一水可通,无甚险阻。近闻此山请了慧日和尚主持方丈,那和尚灵济宗派,大有德行的,我要拜他。往返不过数日,孩儿休得挂念。”小姐见父亲游兴勃勃,不好再阻。说也奇怪,往日乐天有事出外,小姐不在心上,此番好像父亲一去不返的光景,依依不舍,心中如有所失,怏怏回房不题。   且表冯乐天别了梅公子与夫人小姐,不四五日,到了玄墓山下。那些下庵和尚认得是冯老爷来,连忙来搬运行李,叫一乘轿子,抬上山来。一路上佛殿参差,默林树木,层山迭岭的景致,不必细述。知客僧早已远远鞠躬迎接,先令侍者通知和尚,和尚吩咐侍者,把方丈内两傍交椅都撤了去,只摆一个蒲团在上首。知客僧引冯公进方丈来,见了和尚,朝上合掌,恭敬拜了三拜,立起身来,并不见有把交椅,只得立着。和尚道:“居士请坐了。”冯公回顾,并无坐处,又不好启口,正在沉吟。和尚道:“居士想是忘了来处么?”冯公会意,便坐在蒲团上,叙了些仰慕的话。排上茶食点心,侍者仍旧把椅子摆好,吃茶闲谈了一回。此时天色尚早,正好游玩。冯公暂辞和尚出来,乘了轿子,就在近处山巅上远望那梅花,真个如白云满世界,香气遍虚空。那时夕阳反照,似龙鳞灿耀,既而寒风四起,又见玉屑纷飞,宛置罗浮道中。冯公不觉诗兴勃然,一路随口吟云:   群峰回绕涧潺潺,   倚石看花四望间。   千顷白云僧舍静,   一园明月草堂闲。   烟迷古径留禽宿,   香逐春风送客还。   夜半霏微新雨后,   笛中吹落满寒山。   时天色已暝,冯公尽兴而返,将诗录出,呈与和尚就政。那和尚看了,点头微笑道:“居士功名盖世,才学绝群,固足擅美一时,声震宇内。贫僧看来,若一口气不来时,那一点灵光却在甚么处?”冯公被这一问,惊得目睁口呆,不可以理解,不可以言诠,觉平日所读的书,所恃的才,俱化为乌有,塞住喉咙,一字也答不出来。和尚道:“要知人生在世,纵使才夸七步,学富五车,俱属幻花泡影。到了悬崖撒手,眼光落地的时节,并没有个主宰实地处。阎王老子面前,难道也做一首诗,写几个字,可以抵当的么?好个扬眉吐气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为何到了此处,却去不得了?若不参透这关头谓之游魂。无非被名利两字,忙忙碌碌,虚度了一生,被阎王一掐就死,毫无把捉,深为可惜。今承居士不弃,惠顾荒山,幸勿以唐突为罪。既到此地,所谓遇宝山不可空手回去,望居士暂谢尘缘,发个勇猛,去不得处,把守牢关,目不转腈,觑定巢穴,不避锋芒,一枪刺去,刺杀贼首,那些诸贼自然降伏。那时阎王不得掌握生死,俱得自在,凭你翻肋斗,踢飞脚,鸟啼花落,流水浮云,俱是有用文章矣,岂不快哉?”冯公听了这一番开示,顿生惭愧,大发勇猛,连夜膳也不用,别了和尚,回至客房,抖擞精神,危然跌坐,左思右想,毕竟要破此疑团。那冯公原是有根器的人,自自一拨就转。这一夜体不贴席,坐至五更时候,忽闻晓钟一击,不觉一个寒噤,通身冷汗,心花顿开,此时如梦初觉,似睡方醒。就随口说出四句偈道:   一点灵犀照,   谁担幻化身。   溪声与山色,   俱是性中人。   此时天色黎明,走到和尚卧所参见。那知和尚已打坐在方丈内。一见冯公推门进来,便喊叫道:“有贼!有贼!大众快些起来捉贼!”冯公劈面一把揪住和尚的胸,喊道:“贼在这里!”两个拍手大笑。冯公便把四句偈语呈上,和尚看了笑道:“居士天资灵敏,不费锻炼便成利器,才是有用的聪明,不朽的学问,方知老僧所言不谬。”冯公道:“弟子被名利牵缠,虚度六十余年。今桑榆暮景,幸遇和尚指点迷津,得成解脱,觉六十年前胸中之块垒障碍,俱化为虚空幻境矣。”和尚道:“这是居士明心见性处,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可得少而止。必要修到坐脱立亡,超凡出圣,才为绝境。但非二三十年用定律之功者,不能到此地位。居士须用心养道,保护圣胎。”冯公稽首拜谢,用了早膳,打点今日畅游一番,明日起身归家,恐夫人小姐悬望。仍旧叫了轿子,一路上暗自欢喜,不枉出来游玩,有如拾了真宝的一般,比昨日大不相同,觉胸襟畅豁,闻声触景,俱有一种会心处。那梅花早巳零落,冯公坐在轿子上,正在吟哦赋诗,只见西风四起,冻云密布,悠悠扬扬,下起一阵雪来。那时冯公豪兴所致,山蹊野径,赏雪观梅,不觉忘怀,与本山迢隔数里,无处歇息,带雪而回。未免受些风寒,便觉身子有些不快,也不用晚膳,就去睡了。明日清晨,吩咐家人,备船收拾回家。勉强清人扶了,拜辞和尚道;“弟子感蒙不弃,得此一番锻炼,顿明性地。圣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觉今之孽境纷扰,俱得自在而无障碍者,皆赖和尚造就之恩也。但不能常侍左右,得领拈花微旨,殊为耿耿耳。”说罢,不觉泪下。和尚沉吟一回,不好挽留,只得宽慰道:“居士且自保重。大丈夫当直捷痛快,-切勿作此牵缠儿女之态。.”冯公点头会意。家人扶上轿子,抬至舟中,一径取路而回。船内又受些风寒,回至家中,愈觉沉重。夫人小姐接着,惊惶无措,连忙请医调治;求神问卜。那畏天得知了走来问候,假意攒眉蹙额,忙忙碌碌;陪侍医生,拜神祈佛。心里暗暗得意道:“造化到了。”冯公素知为弟的品行不端,念着夫人小姐做了孤女寡妇,自然受其欺侮,未免伤心。但经了慧日和尚一番指示,明心见性,胸中解脱,不为外境所碍,把眼前事业看作身外之事,故此在夫人小姐面前,毫不作苦楚之态也;没有一句遗嘱,或谈及家事,惟有瞑目默坐,暗诵佛号而已。夫人与小姐看见病势沉重,暗相悲苦。夫人对小姐道;“孩儿,你父亲倘有不测,如之奈何?若有个月内赤子,三岁孩童,我便可口持门户,挣守家园,纵叔叔欺心占夺,理上行不去的。今惟我与汝,伶仃孤苦。女儿纵有千般伶俐,万倍才识,只好接别姓的香火,不能继冯氏之宗祧。公论难逃,自然由他作主,看他平日如此作为,岂肯看顾兄面.怜念孤寡,不改我旧日家风,我与你〔照〕旧自在过日子的么?只恐那时,我反要到他手里,去求衣觅食,已不得把你嫁出,香烟各别。你我二人,不知日后作何状貌?”说到此处,母女大哭一场。   且说小姐自冯公有病,衣不解带,食不下咽,昼夜抚摩伏侍,渐渐危笃,心惊胆裂。忽想着当初有人子割股,煮口进尝,口亲病痊可;因发个愿心,回到房中,排列香案,持了剪刀,.正在祝告。只听得待月气哼哼跑来叫道:“小姐,小姐,快去,老爷不好了!”小姐慌忙赶到榻前,尽见冯公舌音强硬,对着夫人小姐,把手一指道:“那木荣”说了三个字,不能说完,奄然而逝。夫人小姐伤心痛切。真个是:   哀莫哀于生离,惨莫惨于死别。呼天怆地,呕心沥血。哀哀孤女,半子那敌犹子,茕茕寡妇,夫业将为叔业。恨茫茫兮无穷,情惨惨兮欲绝。幽明一判,肝肠寸裂。   话说冯畏天闻知阿兄巳死,即忙带了憨哥来哭了一回。料理入殓治丧,丧牌上便把憨哥出名。一应外事,俱是畏天作主。要银子用,便向嫂嫂支取。那小姐谨守孝堂,哀痛迫切,极尽居丧之礼。那时亲友吊奠不绝。一日晚间,畏天同着几个亲友,到园中游玩,见梅公子,那些亲友问道:“这童于是何人?”畏天道:“是先兄的小厮。”便唤道:“木荣,我正忘却你,你晓得老爷如今开丧受吊,外边忙碌碌,正是用人之际,你为何不出来服役,倒安然坐在园里?”梅公子道:“小的正要禀.知相公,这两日小的身子有病,行走不动,曾禀过奶奶,恕小的在此将息两日的。”畏天道:“你说禀过奶奶,如今还是奶奶做主,只怕奶奶的事体,要来问我的主意哩。”梅公子慌做一团,只不开口。那些亲友同畏天各处玩赏。有的说:“不道冯老伯爱此道。”有的说:“冯老伯倒未必,如今冯老伯的令弟是不免的了。”说说笑笑,一哄儿出去了。明日畏天唤丫环道:“你去对奶奶说,木荣这厮,问他病好出来伏侍。”丫环传进,夫人倒吃一吓道:“木荣几时生病?”小姐对奶奶摇手道:“是了,是了,昨日叔叔曾到后园,必定责他不来服役,他便托言生病的缘故。”奶奶意会,速唤待月去问个明白,还是出来不出来。待月到园中笑嘻嘻道:“木荣哥,可是你思量者爷,哭伤了生病?二相公在那里叫你,”梅公子道,“姐姐,我正要禀知奶奶,昨日二相公到此,道我不出来服役,大是责仟,我只得托病,求姐姐上复奶奶,求奶奶遮盖则个。”待月道:“我说生什么病,吃饭病,困来病,单思病?”把手向空将一面,光儿去了。待月回复了夫人,夫人真个替他掩饰不题。   且说夫人着人送讣音到赵家去。赵汝愚忙备祭礼来吊奠,不见梅公子,暗自惊疑,不好问得。承空步到园中,劈面撞着,各相悲喜。梅公子把感谢他的话,叙了几句。又把冯公窥听书声,直诉真情■■:“承他互相心照,加意优待,从不服役外事,只令静守园中。正幸栖身得所,不意冯年伯忽然变故。连夫人家事,另有一番局面,小侄怎能如冯年伯存日的安妥。我生不辰,遭此不造,苍苍何困我太刻耶。”说罢,扑簌簌掉下泪来。赵汝愚道:“我一向料贤侄到此必然妥当,故此并不遣书问候,恐露情迹。近闻得韩f6冑奸形败露,圣上屡次不悦,欲加之罪,朝中俱忿恨算计他。贤侄且安心过去,挨得一日是一日。倘得好贼伏辜,便是贤侄出头日子。”谈了半响,不好久叙,只得各相拭泪而别。次日赵汝愚就要回去,夫人着人挽留,只得住下。夫人打听畏天不在,出来相见,诉及家事,只有一个女儿,蹉跎岁月,不能亲自择配,完其终身。指望叔叔主持,只是平日不相契合,素行各别的。丢得我母子二人,好不伤惨。又带哭说道:“先夫有一遗言奉告,未知姨夫可容纳否?”赵汝愚道:“忝在至戚,既襟丈有甚么遗嘱,自当请教,可效力处,无不遵命。”夫人道;“老身止生此女,指望择个佳婿,也得半子相依,故向来不轻易出字。孰知良缘未遂,遭此大故,虽有个为叔的,恐他草率成事,有误终身耳。今欲令小女拜姨夫为继父,这是先夫的遗命,伏愿姨夫视外甥女如同已女,留心择配,克副先夫之望,使不致误适匪人。生者〔受〕恩同喜,死者亦瞑目于地下矣。”赵汝愚正在踌躇,夫人唤丫环请小姐出来,换去麻衣,穿上素服,出来拜了四拜。赵汝愚也不推辞。夫人道:“姨娘另日拜了罢。”赵汝愚道:“前日讣音一至,急欲过来吊慰,正值老荆卧病,耽搁两日,今未知痊可否,故此还要回家。今大姨有此一番相托,这也是老夫身上当得效力的。”又叙了些闲话,赵汝愚到书房安宿。明早起身,星夜赶回。赵公子接着,忙说母亲病势危笃。赵汝愚忙到牀边,已是不醒人事。少顷,呜呼哀哉了。赵汝愚免不得忙乱一番。也差人报知冯家。夫人小姐,真个悲上加悲,哭个不了。毕竟小姐后来怎样择配,梅公子在间中怎样出头,冯畏天又不知作〔为〕若何,待在下慢慢说来与看官听。       第八回 招商店报名吃惊 缉捕衙获犯逢奇   岁岁看花花不厌,与花煞有良缘。一樽相对,且留连。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关情更是花间月,阴暗圆缺堪冷。时光有限,意无边。安得人长在,花长好,月长圆。   话说冯畏天,竟自居是个家主,凡事擅专,全不把长嫂看在眼里。动不动大呼小叫道:“我们这样人家,丧中不要苟简了,打点一桩银子使用。好媳妇炊不得无米饭。我在这里撑持体面,全要银子凑手,藏匿了不肯取出来,想是伯我落了去么?”母子二人,只好装聋做哑,凭他发挥,无处说苦,惟对灵前痛哭而已。一日,畏天打发人到坟上去搭厂刈草,七中就要出殡安葬。小姐晓得,悲愤交生。对畏天道,“叔叔,父亲骨肉未寒,何忍便置之荒丘野草?该候三年服满,即不然亦须周年,然后出殡才是。还求叔叔计议这个。”畏天道;“做叔叔的颇知古礼,涉猎世务,难道我欺你们孤女寡妇?凡事有一个道理,理上该行则行,该止则止,不是胡乱做得的。那些小户人家没有坟墓,一时力量来不及,只得停在家中。或一年,或二年,尚有五年十年蹉跎下来,谓之暴露父棺,律有不孝之罪。我们书礼人家,况现有坟墓,把灵柩耽搁在家,不要被人谈论的么?”小姐不好阻挠,只得听其择日安葬。正是:   生前万倍英雄,死后一堆荒草。纵有孝子贤孙,阳断徒苦恼。世事变更何定,几多荒墓无人扫。试看贵第王侯冢,石马常推倒。   右调《锦堂春》   话说冯畏天,治丧殡葬做七,忙乱多时,料理完口死者面上一桩事了,然后将田房帐目,与经手家人盘算,分毫尽数追足。有欠户还不起的,或男或女,捉来准折。管帐的有些家事,说他向来管帐做下私蓄,一股儿盘结进来。稍有分辩,不是将占产欺主便将弒主灭伦事这样大题目送官究治。外边的人,尚然伯他,而况家人,只得受其荼毒走了。畏天把一应帐目,俱付自己的家人管讨,惟梅公子向来管守花园,没得银钱经手,所以未及到他。但恨他凡事不肯出来服役,常说他倒像个公子儿,自由自在的在园中受用,少不得慢慢儿也要赶他出去。夫人小姐看见畏天如此行径,伤心惨目,只得听其簸弄。小姐一日对夫人道:“不指望叔叔照顾,反弄得家中这般光景。家人俱被他赶散,只剩得木荣一人,自然要受他凌辱。姨娘那边来的,母亲若去回护他,叔叔这样心肠,有甚么好话儿。向来道是爹爹与母亲欢喜他,倒像公子般看待。如今父亲没了,我们寡妇幼女怎当得他污血喷人,不如早早打发他回去,少了一番唇舌。”夫人含泪点头。正是:   爹存是月圆,   爹没便星散。   鹊巢辛苦成,   一朝枭鸟窜。   却说畏天把憨哥做了孝子,披麻执杖,那知憨态愈多,孝子的行径,装也装不出来。七中做佛事热闹时,〔却〕偏在闹里痴癞,佛前供果倒入袖中■嚼,敲钟击鼓,无所不至。一日做断七功德,正要打钹转方,那憨哥预先掐一棉花团儿,中间藏着火,对着那打钹的和尚袖里一塞,和尚道他顽耍惯的,不在心上,只顾高擎铙钹,步履如飞,大袖迎着风儿,里边棉花大旺起来。正在要紧处,住又住不得,洒又洒不脱,好几层衣袖,烧个对穿。憨哥以为得计,满堂跳舞,笑倒在地,只管打滚。那几个不关己的和尚,笑得嘴歪,那烧袖的和尚,气得肚直。正在忙乱,适有一家人在旁做了个鬼脸,才说得一句“现世报的”。不防畏天恰恰走到背后,听得仔细,问起缘由,登时将家人打下三十大板,立刻逐出不用。正是:   不仁无义仆,   护短出痴儿。   再说憨哥闹过了出殡,终了七,清闲无事,日在园中打诨,不是打肋斗,翻虎跳,便是爬上树去,丢砖弄瓦。不常在假山上,跌得鼻青嘴肿。看见梅公子在那里读书,悄悄往背后夺那书去抛向鱼池里道:“专恼你假斯文装好人,日日拿著书儿看,不肯同我去顽耍。你读书思量做官么?看你这个嘴脸,吃了我家饭,替我们管园的,料想没有百十品的大官到你做,只好做个一、二晶芝麻大的小官儿罢。”梅公子见他痴癫,惟有付之一笑而巳。   却说憨哥,凡遇正经处,痴呆蒙懂,却是女色上偏不痴呆了。见了待月也会装腔做势,捻手捻脚。常袖了一把果子,没人处笑嘻嘻对着待月道:“我正爱你,特来送把果儿与你吃。”待月接来劈面撒去道:“不识羞的憨哥,不知那里去偷来的。你若再是这样无礼,我对奶奶说了,要打的哩。”一头说,一头跑进去了:那待月虽是个丫环,他眼识英雄,胸藏翰墨,怎把这个痴呆子看在眼里。一日,待月不知为甚事偶到园中,正撞着憨哥,被他-『把搂住道,“好姐姐,小生日夜思量,害起相思病来也,今与你同到假山洞里去做那话儿则个。”待月『时挣不脱,正扭做一团,梅公子走去撞破,憨哥只得放手,被待月双手一推,把憨哥跌翻在地,恰好跌在花石凹中,再挣不起。梅公子连忙扶起道;“相公自要尊重,何可与丫环们顽耍,自讨轻慢。”憨哥正恨他撞破一天好事,甚觉没趣,变起脸来骂道:“小狗骨头,小奴才,谁要你管,你又不是我的爹娘,向来吃伯伯的饭,我管你不得。如今吃了我们的饭,我管得你,打得你的哩。”梅公子只怨自己不是,只得耐着走开。憨哥原晓得羞惭,又恐怕待月进去对伯母说了出来啕气,连忙跑回家去,见了畏天,假装着哭脸儿刁唆:“木荣欺侮我。”畏天道,“小奴才,这样无礼,待我去打他一顿,赶他出去。”却又转一念道,且住。我闻得这小奴才是嫂嫂姊妹面上来的,待我先去告诉,看他贤慧否?若反把木荣护短,那时处置他也未迟。于是一径走过来,对着夫人道:“那侄儿不是家里没饭吃挨住在这里的,只因先兄无嗣,难道丧牌上把女儿出名么?故此叫他来居丧守孝,也是冯氏门中一个要紧人。为何木荣这厮,放肆无礼,不把小主人看在眼里,反去欺侮他?”夫人接说道:“那木荣是我面上赵妹夫处荐来的,我正在此算计,即日要打发他回去。他一向做人极小心谨慎的,怎敢欺侮侄儿,恐无此事。方才只见待月这丫头,气冲冲的跑来说小相公是长是短,我就喝住了他。我着实吩咐这些丫头男儿不要孩子气,涉口舌到大人面上来不好意思。”畏天听了这一番贤慧的话,怒气顿息了。尸见闺英小姐轻移莲步,走过来见了礼。畏天把小姐上下停睛一看道;“侄女这样长成,又生得这样美丽,我着实留心要替你择个佳婿。前日有两个媒婆来说几头亲事,俱高低不对。我心上中意了,少不得过来对嫂嫂说一声,方好成礼允吉哩。”小姐道:“侄女不幸,慈父见背,只有叔父一人,侄女之奉叔父,不啻如嫡父。愿叔父视侄女,也无异亲女,固终身仰赖的了。”畏天极口称赞道:“侄女这样聪明伶俐的话,句句有礼,不虚称为闺中英秀,所以先兄存日,爱之如掌中珍耳。我做叔父的,真个待你如亲生的一般。即目今这头亲事,我若胡乱配合,早早把你嫁出哩,只为高来不就,低来不对。毕竟要择个富贵公子,才貌兼全的,也要得知我做叔父的这一片好心。”小姐红了脸,低着头说道:“若叔父以此事为侄女,则视侄女为何如人?就不是待侄女如亲生女了。”畏天听到此处,侧着头又停睛看着小姐,说道:“侄女更有甚么心事哩?”小姐不觉泪流满面,说道:“痛父亲生无彩衣之娱,死无麻杖之哀,正可权做个闺中男子,守孝三年,固侄女之素愿也。今父亲亡无百日,何忍遂议及姻事。况母亲孤守空帏,举目谁亲,惟我母子二人相依耳。情愿终身,依恃膝下。若叔父得遂侄女之志,即是叔父持侄女如同亲女也。岂不是终身仰赖乎?”畏天艴然不悦道:“侄女之言差矣,从来再没有把女儿当男子,终身不出嫁之理。若女儿当得男子,前日丧牌上竟可把侄女出名,一应世务俱是侄女,可以应酬的了。你看从来帝王相传,那里有不生太子,把公主不招驸马的么?你父亲虽然无子,理上自有侄儿接续香烟,守制祭祀。你母亲寡居,自有我做叔叔的在此看顾,养老送终。据侄女说,初居父丧,不忍遽离慈母,这句话说得通,若说女权做男子,终身依持,岂不大谬。”小姐道:“大凡为人,不论男女,俱各有志气。当初缇萦女,愿以身为奴,代父赎罪。木兰女改妆往沙漠,代父从军。皆看得亲恩罔极,身命有所不惜。盖人各有身,则各有亲。虽事异事殊,不敢妄以古人自比,但天性至情,所关一也。使侄女得事生母于膝下,守亡父于灵前,则是叔叔以孝道教侄女了,何反以为谬?”畏天道:“非是做叔叔的把兄弟来占夺你们的家私,毕竟逼你出嫁,但生男娶妻,生女招婿,乃天地间一定不易之礼。若兄老在,自然兄老作主,我做叔叔的半句话也插不入。如今兄老没了,理上该应我做主。我若坐观成败,不出来料理,你们孤女寡妇,作何局面?况你父亲一生,只有一女,未曾完你终身,忽而抛弃,岂无抱恨。若我做兄弟的再看清不料理,将何以慰你父亲于地下。侄女枉是聪明伶俐,何一时惛愦乃尔。”说罢,抽身走出去了。夫人小姐心中苦楚不消说了。夫人为着梅公子,走到园中。梅公子见老夫人来,恭恭敬敬,立在一边,谅必有话吩咐而来。夫人看着花柳争妍,禽鸟应和,不觉泪珠滚下。对梅公子道:“老爷一生居官清正,承那些门生馈送礼仪,积些俸资,改造这座花园。年未古稀,正好徜徉取乐,不期寿限难强,忽而辞世。今我睹物伤人。今春花鸟,犹如往日,物在人亡,能不痛心!咳,花若有知自应憔悴,鸟若有情亦切悲鸣。”梅公子道:“奶奶请宽心保重,勿得过伤,有失调护。且人之穷通寿天,口非有命。处今之世,先老爷能见机养高,卒保无虞,亦可谓完名全节矣。痛念我的父亲。”连忙缩住了口,只顾拭泪。夫人惊问道:“你的父亲,便怎么?”梅公子急急改口支吾过去。夫人便有些疑惑,也不去问他。说道:“老爷生死,固有定数。若生得个公子接代,我亦不忧无靠,今只有个小姐,那二爷平昔手足间又不相和睦,老爷一死就把田房帐目,一总擒起。旧时家人,个个受累而去,弄得孤女寡妇好不苦楚。”梅公子道:“为今之计,夫人须把田房产业,均作二分。一分分与二爷家相公,一分留下择个佳婿,入赘进来,可以不改旧日家园,接续书香一脉。在小姐得以时展孝恩,奶奶终身亦有所依赖矣。”夫人道:“我原作此主意,不期二爷狠心,怎肯产业留下一分与小姐招婿。刚才就说要把小姐嫁出,叔侄女两个争论一番,愤愤而去。俗言『树倒猴狲散』,人家没了一个家主,便有许多不尴不尬,不独我母女二人受其狼狈,.连你也更多一番起倒。”梅公子自乐天一死,便怀着鬼胎,暗苦安身不久。今听见说“起倒”二字,便接口问道:“想是二爷要打发我出去么?”夫人道:“正为此。前承赵老爷荐来,你与老爷又相得,不忍打发你去。不料二爷道你欺侮侄儿,不看小主人在眼内,特来告诉我。我想来你去了例好,住在此终久不妙,何苦受其凌辱。”梅公子道:“但受老爷奶奶优待之恩,不忍便就辞去,”夫人道:“你一向在我这里,无怨无德,喜你小心周到。后日小姐出嫁随去,便好看顾你哩。你回去致意赵老爷,说奶奶物故,尚欠吊奠,少不得小姐的姻事,还要过来与老爷商量,全赖作主则个。我进去叫丫环拿些盘费与你。”说罢,一头拭泪进去了。梅公子呆了半晌,顿足道:“我料此处原不能长久安身,但希图挨得一年半载,再看机会。不料如此之速,总是我命运所招,故到处多舛错也。但我今到何处去好?”真个是:   梁园日暮乱飞鸦,   极目萧条故宦家。   庭树不知人去也,   春来还发旧时花。   梅公子踌躇去路,想道:“我原到赵年伯那里去罢,又恐此去被人觑破,枉费了二、三年躲避的辛苦,又辜负徐魁一段忠义之心。”又踌〔躇〕了半晌,忽转念道,“前月赵年伯来安慰我说,奸贼败露,有人要算计他,不知近日朝中作何局面?据此想起来,事隔二、三年,势必宽缓,谅来又无人认得我,且大着胆,还是竟到赵年伯那里去好。.纵有差失,也是我命该如此,到底躲不脱了。.只是追念亲仇未报,壮志未酬,徒增忉〔怛)耳。”于是往冯公灵前拜哭一番,又拜辞了夫人。夫人与了他些盘缠,携了行李,趁船取路而行。一路上心惊胆战,遮遮掩掩,自不必说。那船到得镇江泊着,明早另要换舡。梅公子携了行李;来寻客店安歇。只见一家门首挂着灯笼,上写招商店三个字。梅公子一迳走进去,寻个所在放下行李:只见店主人问道;“官人,你是那里人,从何处来,有何公干?许多年纪了,高姓?甚么名字?”梅公子先吃了一吓,只得放着胆说道;“我就住在扬州,去此不远,又不是异域他乡,来历不明的,为何如此盘问?”店主人道:“想是客官不晓得么?县里大爷不知为着甚事,每日发下一本簿子,吩咐凡有客人到店歇宿,必要查问住处与年纪、面貌,姓名注写明白,到晚又差人取去查看。这是官府的号令,不是在下多事。』梅公子又吃一吓。睫眼间,只见两个公差打扮,走到门首问道:“客人可曾〔歇〕满,簿子上登写明白了么?”店主对着梅公子指道:“只有这位客人刚到,未曾填写。”公人道:“天色晚了,客人没有来了,快些填完了,待我好拿去送与官看。”店主对梅公子道:“客人,你姓甚名谁,快些说来,待我写完好拿去,(省)得大叔们立着等候。”梅公子慌慌张张,只得把假姓名C含)糊答道:“我叫做木荣。”那公人挨到身边,问道:“你叫做甚么?”梅公子又战战兢兢,打个寒噤答道:“叫做木荣哩。”那公人道:“你叫慕荣么?”梅公子吓得话也说不出,只得点点头儿。那二个公人不由分说,搀了就走。梅公子吓得魂不附体,连店主人吓得目睁口呆。正是:躲却雷公撞霹雳,无端祸事忽临头。毕竟公差捉得是也不是,下回明白。       第九回 真梅干公堂不认 假潘安荒冢受辱   世途倚伏都无定,   尘网牵缠卒未休。   祸福回还车转毂,   荣枯反复手藏钩。   龟灵未免刳肠患,   马失应无折足忧。   不信君看奕棋者,   输赢须待局终头。   说这梅公子,平日未尝在外行走,又改了姓名,料无人认得。不期投宿饭店,说了木荣二字,忽被公人捉住,吓得魂飞魄散,摸不着头路,不知被谁觑破,连假姓名多晓得了。只得随着公人扯扯拽拽,捉到县前来。却说那县官姓马,名骥,表字有德,就是〔梅挺庵〕的门生。居官清正的。堂上灯烛辉煌,正在比较条银。公人把梅公子带进,禀道:“这人名唤慕荣,特拿到案下,候老爷究审。”梅公子不敢抬头,俯伏阶前。县官马有德早巳瞧见面貌,先有几分惊疑。问道:“你可是叫幕荣么?”梅公子战战兢兢答道:“小的是唤木荣”。马有德又问道:“你的父亲可是姓韩么?”梅公子答道:“小的父亲不姓韩。”马有德又问道:“想是你父亲莫非姓梅么?”梅公子加上一吓答道:“小的父亲并不姓梅。”马有德听了声音,愈觉惊疑道:“那姓梅表字挺庵,官居国子祭酒,有一子取字傲雪。莫非挺庵就是你的父亲,傲雪就是你么?”梅公子愈加慌张,口打寒噤道:“小的父亲并不叫梅挺庵,并非官居祭酒,小的并非取字效雪,求老爷超豁则个。”马有德道:“你果是叫慕荣么?”梅公子答道;“小的果是姓木名荣。父亲也是姓木了。”马有德道『“你父亲叫甚么名字儿?”梅公子未曾打点,一时答不出。马有德道:“你近前来,抬起头来,待我认一认,你可认得我么?”梅公子不肯抬头。马有德叫皂快扶起。梅公子瞧着县官,甚是面熟,心里一时想不起。马有德把梅公子仔细一看,大惊道:“奇怪!我说原来正是梅傲雪年兄。”梅公子也顿然猛省道:“呀!老爷莫非就是马有德年兄么?”马有德连忙双手扶起道:“年兄何不早赐明白,莫非故意〔戏〕弄小弟?弟即负〔荆〕登请,不能偿此罪戾也。”吓得捉梅公子来的两个公人,连忙跪倒,叩头如捣蒜。马有德要抽签责罚。梅公子到底心虚,怀着鬼胎,错认道:“贵差奉年兄之命,年兄奉朝廷之命,弟实为负冤逃罪之人犯,犹幸被擒于贵县,得见故人,希图稍开一面,或可周全宽缓,不即解戮,则叨年兄无穷之惠矣。何年兄深自致罪,又罪及贵差?莫非势处两难,公私不能两尽,徇情有碍前程,执法有伤友道,故作此多方开罪之词乎?我梅干不是这样人。这是我愚父子自作之孽,应当自受,何忍遗累年兄,请年兄按法行之可也。”马有德不禁愕然道:“年兄何出此言?容到私署,自当谢罪。”梅公子道:“弟系逋逃钦犯,漏网二。三年,今日一旦擒获,即按法有余辜。倘有见教,正当领命于公堂之上,岂可再入私署口商,上司不无耳目,恐有累于年兄。”马有德吩咐掩门,众役暂退。对梅公子道:“弟奉上捕缉慕荣,不期皂快误认,得罪于年兄。年兄又不见谅,含糊戏弄小弟,俯伏阶前。则弟之获罪于年兄,即获罪于先老师矣。但今不必多费辩论,只消一言,便就明白。慕荣自幕荣,梅兄自梅兄,岂可李代桃僵,年兄何必认定自是幕荣。”梅公子只是心虚错认,冷笑一声道:“年兄果是真个不明白,还是碍着情面不好明言耶?”马有德道:“小弟没有什么不明白,亦没有什么碍着情面,不好明言处。”梅公子道:“小弟为兄明言之。前年奉旨提梅公了一名,幸亏义仆代去。弟即改姓名为木荣,逋逃在外,今不知被谁觑破出首。前所获者,假梅公子。今之木荣者,乃真我也。故上边行文书下来,不说捕获梅公子,竟说捕获木荣。木荣乃真梅公子也。年兄不可当面错过,后悔无及矣。”马有德惊讶道:“嗄!原来年兄半晌争论,都是错认,却不丢在空里。今奉旨捕捉的是幕荣,乃韩侂冑之嫡子,即年兄之仇人也。”梅公子惊问道:“既系韩侂冑之子,为何姓起木来?”马有德道:“其年此子方产,适报荣升官爵,就取欣幕思荣之意,讨个吉兆耳。”马有德一边说,梅公子一边把右手指在左手掌上乱画。把脚也一跌,头也一口道:“啐,啐!原来这个『慕』字,不是『木』字。”哈哈笑个不住,只少在地下打滚。道:“年兄是这等,慕荣乃当今第一个有势耀的了,为何捉他?”马有德说:“原来年兄还不知朝中的喜信么?韩侂冑被史先生围到玉津园侧,殛杀了。”梅公子大骇道:“嗄!韩侂冑这奸贼,被史先生殛杀了,是真的?”马有德道:“怎么不真。”梅公子道:“果然?”马有德道:“怎么不果然。”梅公子睁着两眼,将牙齿来咬两咬道:“快哉,快哉!”马有德道:“如今不消请命公堂之上了,请私署中去送朝报与年兄看罢。”梅公子也不用揖逊,向前就走,到后堂重新作揖。马有德将朝报递与梅公子,梅公子接着,把眼睛拭了两拭。揭开。看道:   吏部侍郎史弥远,力陈危迫之势,请诛韩f尼冑,以安邦国。皇后素怒牦冑奸佞,力赞之,帝始允可。翌日,侂冑入朝。史弥远以兵拥侂冑至玉津园侧,殛杀之。   外有移文一道云:   奸佞韩旄冑,杀有余辜,家产籍没,妻孥处斩。侂冑子慕荣,同家人顾保,潜逃在外,着地方官严行缉获,审确处斩。回缴。   梅公子看了又看,逐字朗诵。喜得拍掌大叫道:“不信朝纲忽有今日之清正,奸贼也有今日之伏辜,我父之冤愤,也有今日之表白。即我仆之捐躯,也不枉了他一段侠义,岂不大快人心!虽恨我不能手刃此贼,以快父志,以谢天下,然我今日目击此贼之全家受戮,则不共之仇,已假手于他人,我亦不为虚生矣。”马有德道:“年兄满腔夙愤一朝顿雪,但为何又有木荣之称?彼此误认,使弟抱惭无地,却是何故?”梅公子把父亲触怒韩侂冑,尽忠而死,潜往家中,又被回禄,寄寓万寿庵读书,拒见程松起祸,徐魁挺身救主,赵汝愚荐与冯乐天处,改易姓名,叫做木荣,遁迹灌园,不期冯公身故,夫人打发出来,细细述了一遍。说道:“一路惊惶,投宿饭店,作意要到赵年伯处去。不意忽被盘诘,以为假名本荣,必保无虞,不料贵差认错,被传到此。弟此时以含冤复仇之微躯,悉听命于足下矣。孰知惊中得喜,死里逢生。我梅干为不共之仇,辱身贱行,困苦几载,今日复得昂然立于天地之间,实出万幸。”马有德又惊又喜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兄错认。前老师之尽忠为国,弟闻之痛割五内,因苦于冗务羁身,未得躬趋拜奠,此弟之抱罪不遑者也。至于年兄回府,更遭回禄,僧舍读书,拒绝匪人,实弟所未闻。后忽闻年兄有缧绁之厄,弟惊疑莫信,苦为五斗米所缚,不得亲身趋候。至于救主潜藏,变姓守拙,又弟所未闻。年兄今日言之,方知有如许隐情,曲曲折折,奇奇变变。年兄真天地间一奇人,可作千秋佳话矣。”梅公子复挥泪道:“追念当日,徐魁奋不顾身,实是难得。一则不忍梅氏覆宗绝嗣,二则留我为报复之人。今日得与年兄相对,非〔此)人之力不至此,一时念及彼之存亡未卜,真正忧心如焚。”马有德道:“请年兄勿忧。当日一闻年兄被陷,弟即有一手札,遣人往候。孰知彼僮却命不恭,草率而回,仅口复云,梅相公未曾受刑,即发收狱。彼时弟以不得回翰为恨。后来凡遇亲友从都中来,即询及年兄,俱云在狱无恙。前日一接朝报,惊喜年兄必然冤白恩释,故适才一见台颜,即不胜雀跃。孰知在狱者另有义仆为代,年兄正系口意斡旋也。谅贵仆朝廷自然释放恩荣旌奖的。”梅公了道:“果如兄言,则徐魁不死,全义复能全身,喜出望外了。”说话间,早已排上酒被,二人聚谈快饮。梅公子道:“阔别五、六载,意兄必端笏朝廷,授黼黻之任矣,:何尚俯膺簿书钱觳之琐事耶?”马有德把眉-蹙,摇首道:“今日之仕途滥觞极矣,若望迁升,非贿赂不能。弟素性清介,何忍取百姓之脂膏,以斡一己之功名,所以无功可升,无罪可责。株守此邑,倏忽五载。总之,弟之宦兴最薄,视之浮云。”二人互相谈论,直饮至鸡鸣三唱方寝。正是:   知己饮千盅,   投机话正浓。   三年怀隐恨,   今始快心胸。   次日,马有德正到书房,与梅公子闲话。只闻外边传梆,马有德出堂。只见公差拿着一个少年,名唤幕荣,解到案前。马有德立刻审确,中文解府去了。又吩咐公差到饭店取梅相公行李来,说罢,即退堂来见梅公子道;“只有个喜信报与年兄得知。真慕荣巳获着了,弟已申文解府了。”梅公子大喜道:“奸贼,奸贼!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只讨得个遗臭万年!”说罢,要收拾担子〔即〕去。马有德惊讶道:“阔别五,六载,遭如许风波,今日得与兄聚首,深慰渴怀,忽有去志,何见怪至此?”梅公子道:“承兄雅意,不胜感激。但向蒙赵年伯照拂周全,恩同再造,当亲往谢耳。”正说话间,只见排饭出来,两人坐定对饮,不题。   且说公差走到饭店,对店主人道;“老人家,昨晚那客人的行李,交付我彩。”店主人看着就是昨晚捉人的公人;忙道:“呀,大叔,我正要问你,昨日那小官儿,你捉去怎样了?我也担着鬼胎,一夜睡不着。”公差道:“嗳;不要说起,几乎吓杀!”店主道:“我也不晓得你为甚捉他。大叔,-你且坐着。”忙向食笼内搬四个包子,排到台上,取一壶茶,让公差坐。公差就坐着,对门夹壁并那店里几个客人,多走拢来听着。公差道:“大爷派簿子登记人名,原密啁我们,只为得一个人,伙计中都暗记着要捉什么慕荣。我昨晚听得他说慕荣,我便像拾着宝贝,捉了去。初然间捉到,原是跪伏倒的,大爷盘问得一个不耐烦,我也记不起。落后来,真正笑倒,活像个串戏。叫抬起头来,你可认得我么?两边一相认了,大爷忙走下双手扶起。这里也叫年兄,那里也叫年兄,你道可像个串戏么?那时大爷扯着一把签,竟要把我们两个拔横起来,你道可不要吓杀么?喜得就是他说分上免了。”店主人道;“如今哩?”公差道:“如今留在私衙里哩。叫做什么梅相公,故此请学生来取行李哩。”店主道:“这等谅没甚事。”公差道;“列位不晓得,今早不知那里又捉一个慕荣,也是少年。这个慕荣不同,大爷立刻申文解府了:我适才亲眼见的。”听者无不哈哈大笑。内中一人道:“如今不知可还有?”又一人道,“事不过三,毕竟还有一个慕荣哩。”众人又哈哈大笑一阵。公差道:“如今簿子且不派了。”店主拍掌笑道:“谢天地。我们明日烧个太平利市,大叔你来,大家吃坏快活酒儿。”公差道:“多谢,明日我来。但是今日讲话忙,没工夫吃包子,且先干折了哩。”一头说,一头袖而藏之。那店主把被囊子交付出来道;“大叔这是他的行李,大约几本破书在里头,动也没人动。”交付明白,公差扯到手道:“还有双把红鞋子在里头哩。”大家笑笑,谢了一声去了。那些闲听的笑道:正所谓“戏场一日假公堂,公堂千古真戏场。”   话说马有德,正与梅公子饮酒闲话,听得又是传梆送什么报进来,又送的梅相公的行李。马有德叫人接着。将报来看道:   奉旨,吏部尚书赵汝愚,精忠为国,前因误听匪言,革职罢去。今奸恶伏辜,愿得忠良共勤国政。赵汝愚仍复原职,着本处府县,催赴来京,无得迟误。钦此。   马有德道:“赵年伯口奉荣召,自然星夜往都中矣,年兄此去,岂非空劳跋涉。依弟愚见,莫若下榻于此,秋闱已近,正年兄奋翮之日也。”梅公子道:“夙愤已雪,平生之愿足矣,功名又何敢妄想。但赵年伯既已钦召,即去亦未必遇,只得且依尊命,但留此叨扰不安耳。”于是梅公子住下,不题。   却说程松虽依附韩侂冑,不过谄媚取荣,贪爵慕禄,不至十分奸恶,故奸党败露,他独弥缝无恙。初见韩侂冑受诛,恐移祸及身,惊惶无措,星夜打发家书,吩咐夫人公子搬运内囊细软,潜避维扬。扬州有一富户,姓范,号云臣,是程松的妹丈。范云臣一日接着了程松的夫人与公子,虽知他避难而来,也有几分着急。然向来倚他的势,亏程松遮护,得以安然在扬州做个财主的。今虽惊惶,尚未必就败,怎好就怠慢,倘保无虞,日后愈好亲近依赖。故此连忙打扫空房,安顿住下。那公子表字幕安,以取入之慕我如潘安的意思,果然生得美丽。但是个风流恶少。父亲要与他讨亲,他自恃是个才子,必要亲自择个才貌兼全的佳人,一时那里得有。父母见他这样痴狂,只得由他,所以年长十八尚未受室。今避维扬,渐渐闻得都中事妥,父亲官职无恙,不胜欢喜道:“扬州乃美色所产,吾正可乘此访求一访求。因此日日穿着整齐了,在东街西巷摇摆起来。结识一个朋友,叫做石秀甫。那人乃是嫖赌中的班头,花柳中的牵引,所以程慕安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引到花柳丛中撞过几次,公子眼高,且不爱烟花,没一个看得入眼。一日对石秀甫道:“贵府乃繁华之地,人都说偏多美色,弟来此已久,并不曾遇个美的可像我意,想是弟之缘分浅薄哩。弟不日将作归计,这样好天气约兄明日钞关外一游何如?”石秀甫道:“绝妙的了。尊相要去,晚生焉敢不奉陪。或者学起张君瑞,佛殿奇逢的故事来,也未可知。”说得程慕安轻狂跳跃,约定明日游玩,不题。   却说闺英小姐,因父亲亡期百日,在家做些佛事追荐一番,又备些祭礼同夫人到墓上去祭扫。装了两乘轿子,奶娘与待月先走,畏天唤几个家人跟随在后,迤逞而来。   这里程慕安随着两个小厮,正与石秀甫撞东撞西,说说笑笑。忽见两乘轿子,前面一个老妪,又一个俊俏丫环。后面跟着四五个兴头家人,知是官家宅眷。又见后面挑着口锭祭礼。程慕安、石秀甫两人道;“嗄!原来是扫墓的。”二人道;“我们尾其后而去,好歹瞧瞧有何不可。”于是一路随着轿子,行不几里,早见一个簇新的坟茔,歇下轿子了。两人飞也似挨挤上去,见夫人出了轿,然后见小姐出轿,果然生得标致。两人看着了。但见:   浑身素缟,疑是嫦娥降世,一抹浅装,好如仙子临凡。神色惊人,光华骇目。欲认作花,而牡丹芍药终含红艳之差;将称为鸟,而舞凤飞鸾未免纷靡之丽。何如此,脂无粉而亭亭弱质,彷佛雪口梅蕊,不娘不娜而瑟瑟愁颜,依稀露湿兰花。步步白莲,轻盈可爱,纤纤玉笋,柔润堪怜。眉蹙蹙而举体蹁跹,佛子难禁魄散,泪淋淋而周身娬媚,呆郎也要魂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