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风流 - 第 10 页/共 11 页

剑寒烈士平生胆,   歌断秦云故园心。   世态炎凉难计较,   人情冷暖比晴阴。   昔年盘错何堪说,   明月清风抚玉琴。   话说程松差人送书致赵汝愚,赵汝愚拆开与梅丞相一齐观看。只见上写着:   程门犯女冯氏具供梅老爷阁下:供得贱妾西厢待月,谬列闺中侍女,拂镜妆台,原为冯氏青衣。孰知潜龙隐豹,野鹜山鸡,杂居三载不露一形。然老爷之隆仪出众,大志轶伦,妾早识非池中物所仰望为山斗者也。窃念先老爷止生弱女,未完配而云亡。小姐伤亲乏嗣,以承祧为自任。不料程姓妄求,叔〔命〕难辞,逼动闺中贞口,巧施阁内神谋,当夫口口在户,百两迎门。小姐自居门外,而以贱妾代为入幕,盖所以全令名而止钻窥也。岂彼嗔假贪真,计擒月兔,致爷冷眼热肠,义救垣娥。由今思之,一以全小姐之节操,一以成先爷之遗爱。诚千秋义举,旷代奇逢,恩既可酬,怨亦当雪。兹以妾翁松,昔日依奸附势,跖犬吠尧。自作之孽,何敢仰邀天赦,改过无由,犹冀代赎翁愆。妾以假充名媛,获配良人。瓜葛连于井上,萍藻寄于水中,宁非恫瘝为念,荣辱相关。是以不揣微贱,冒昧呼号,伏乞老爷相忘胯下之疑,推及屋鸟之爱,超沦胥于苦海,消怨恨于清时。仁开一面,忍戴二天。沥血敷陈,叩颊匍伏;   梅丞相看罢,大惊道:“原来待月为程松免罪的供状。”赵汝愚惊问道:“那个待月?”梅丞相道:“就是冯小姐把他来假妆代嫁的。”赵汝愚道,“救翁也是他一片好心,因贤侄有向日避难一脉,今见贵显,不敢轻投,所以先递到我这里来,要我转达的意思。”梅丞相道;“程松因我拒见起恨,陷我受辱几载,又累及徐魁缧绁之厄。幸遇恩人,各保无恙。我亦并无芥蒂,只因他自己心虚,反在圣上面前诬我假冒欺君,以致自投罗网。论起理来不过情重法轻,今系狱百日,也可抵偿徐魁之冤。待我请旨革职,保他还乡罢了。”赵汝愚道,“这也足见贤侄宽洪仁厚处,从来小人之奸险,正以显君子之操守。当时若无程松『番磨励,贤侄不过受先人之荫,徐魁不过碌碌一奴,何以沾此绝世特恩。”梅丞相道,“请问年伯,那冯夫人与小姐,自孟兄那日救回,说到什么亲戚处躲避,不知今作何状貌,小姐可有佳偶否?”赵汝愚道:“冯小姐就暂避舍下。冯夫人忧愤而死,俱系小儿代为料理。目下我已替小姐择了佳婿,不日就要完配了。”梅丞相听说冯夫人身故,不胜伤悼。听说小姐得所,心上又觉相安。那里晓得自己聘的赵小姐,即是冯小姐。赵汝愚又再不说明。正是,   未识三更枣,   如睽九里山。   赵汝愚留了小饮,梅丞相辞出。一面请恩葬亲,一面题覆开豁程松之罪。圣上嘉其不念旧恶,有客人度量,批准革职免议。又勃旨赐葬梅馥,湓曰忠正公。即着孟将军赍旨前去,徐指挥亦告假送葬。梅丞相谢恩,先在云水庵做了七昼夜水陆道场,在京官员未免吊奠,热闹一番,然后起灵就道。程松见旨批革职免议,保全了身家性命,好不欢喜。明知是媳妇之力,又感激梅丞相开豁之恩。一出狱来,即领了程慕安,备祭祀到云水庵祭奠,父子二人屈膝谢罪。梅丞相加以礼貌,毫无介怀,深加劝勉。说得父子二人,感愧交集,从此回去把待月犹如公主这样尊重,翁姑敬爱,夫妇和谐,自不必说。这里梅丞相钦赐葬亲,一路荣耀下来。先要到万寿庵拜望园觉,请僧众做法事。那边万寿庵园觉僧,昔年留梅公子读书,因得罪程松,行文提捉,徐魁代去,恐祸及庵僧,求赵汝愚荐书逃避维扬。后来闻得奸臣伏辜,公子钦召,不胜欢喜。又闻梅公子出征有功,出将入相,钦赐葬亲,不日荣归,喜得手舞足蹈。自想道:“当初原是护法门徒,梅公子别时又曾发愿,后来发迹重新庙宇,装塑金〔身〕的,料他的信行,自然践言。于是把昔年读书之地,打扫洁净。壁上月夜所题之诗,幸未磨落。我今效那口口口阉黎的故事,把此诗作吕蒙正看待,将绛纱笼起来。又制一个缘簿,待梅丞相来,要他厚赠之外,作一募缘小引,仗他护法大力,到富室宦门去募缘,不患钱粮缺少。将来创建极大的丛林,岂不受用。一一停当,整备个船只远远迎上,行到百里之外,准准接着。梅丞相见了大喜。叙些寒温,致谢一番。园觉得意奉承,自不必说。所谓,   和尚不势利,   发长无钱剃。   梅丞相船到码头,迎接官员一概免见。先令徐指挥到墓所料理诸事等候。教园觉请数十僧众,做礼仟道场,重新设幕开吊。自现任官员,以至乡绅士民,吊奠趋承,真正人山人海,挨挤不开。梅丞相落寞时,从未识面之亲朋,无不惠然肯来。受吊安葬,准准忙了十数日。正事完毕,梅丞相与孟将军,俱方巾素服,徐指挥也是便服随着,步到祖基旧宅,望着祝融一炬,可怜焦主,满怀伤悼。对孟将军道:“吾欲照旧式鸠工构造,复此日日门墙,算来悲欢离合。悉已尝过,作此考盘自娱足矣。”孟将军道:“呀,兄当此少年富贵,为何说这活,事体正未完哩。礼有不孝者三事,无后为大。兄今回朝谢恩,即择吉授室,有了继嗣,做个光前裕后的人方为完美。”正说话间,园觉早远远迎接上来,邀至庵内。梅丞相与孟将军、徐指挥,三人一齐进庵游玩。先参了佛像,然后到昔年读书之所。但见大士像仍旧悬着,梅丞相恭敬礼拜,暗谢一番。复身到房中,周围一看,回想当年宛如昨日。壁上红纱笼着那月夜题诗,手迹宛在。又想着一声叫呼,惹出无数事来。园觉搬列无数果品素肴,梅花三白福口酒,状元红买了数坛,饮个尽欢。梅丞相一头饮,一头想,真个抚今追昔,感慨情深。因向壁题云:   忆昔流连旧水溪,   重瞻手泽过招提。   草深细洒啼鹃血,   梁古空余春燕泥。   堂上钟声犹自击,   壁间纱影至今题。   愁云黯黯无穷恨,   尽向疏林夕照西。   其二云:   萧瑟弹房喜复寻,   相看此日叹浮沉。   残书古剑归何处?   野草山花依旧荣。   往事徘徊实似昨,   余悲俯仰自难平。   故人聚首言新话,   话未倾时夜巳深。   梅丞相题罢,吟诵一回。园觉又排上细果,啜茗清谈良久,就留宿庵中。次日,梅丞相道:“吾昔年受师父莫大之恩,昔有愿心,今日不可不完,但不知重新庙宇,装塑金身,大约所费几许?”园觉听得合着本怀,不胜欢喜。笑容可掬答道:“多蒙老爷护法,令荒庵生辉,其功德不可思议。贫僧已曾打算料帐,工程浩大非千金不可。但不敢全然仰求周给,只消老爷作一大护法领袖,待贫僧四处募化,众口易举便可鸠工立就矣。”梅丞相道:“不消化得,有,有。”梅丞相用过早饭,复到后面闲玩,走至三间客坐,昔日埋银之所一看:但见方砖仍旧,昔日手迹宛在。因年深日久,青草满地,更出着几本萱花,开得茂盛可爱。于是暗暗惊喜,踌躇道:“由今日看来,决不是园觉自己埋下的。我可借此酬报,斯不亦惠而不费乎。”又-想道:“且住。我且不要说明,寻个机会略通消息,令他隐然自取,省得招扬反为不美。”算计已定,仍旧出来。此时孟将军、徐指挥与园觉,虽--同陪着游玩,怎知就里。再随路纡纡折折,到一间房内,却是园觉卧房:真个几案清洁,笔砚精良,悬的是名迹,摆的是骨董,幽雅可爱。梅丞相想道:“我在此三年,未曾到此。”见桌上一本缘簿,揭开看时尚未沾一字,梅丞相暗喜,就题-上几句,不与说明仍就放着,只听得外面喧嚷,一个和尚进来报说,有许多官员在外,候送梅老爷的。梅丞相便起身把缘簿交与园觉道;“我题个小引前面,我要紧上去复命诩思,不能再叙,少不得后会有期。”说罢,与孟将军、徐指挥竟出去。园觉送出。但见许多官员,卑躬下礼,逊上了座船,鸣锣张号,开船去了。园觉看得杲了半晌,怏快如有所失。跌足道:“我说从来人在患难时受了好处,便许得天花乱坠的报答在后,到得一朝富贵,就目中无人了。昔年遭了回禄,主仆两个无处栖身,我慨然留住,供给读书。后又自己取祸,累及我担惊受怕,远避在外,今日高官显爵,难道竟忘记了。当初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后来以千金酬报。虽不敢望报如韩信,而我之待他何啻漂母,彼竟付之漠然耶I或者以俟另日,亦可先许之齿颊,为何不顾而去?”展转思量,越发懊恼起来。进房来也不揭看缘簿,将来掷放一边道:“几句募缘小引当做酬报了。这是御笔,可以库上去支取得钱粮的。”前后追思,-团扫兴,又恐人耻笑,默默里气郁患病起来。真个:   空门五蕴空,   贪字最难空。   园觉有个徒弟乖巧,看见师父病卧恹恹,明知为贪嗔所致,非汤药可疗。暗想道:“缘簿有梅老爷题的小引,是丞相的福力,难道不大。我将此去各施主家,化些银子来,师父自然生欢喜心,不药而愈。然后再商议到梅老爷任所去化,岂不妙哉。”一头说,一头将缘簿开看。好像几句偈词道:   殿前三间精舍,   庭前几朵萱化,   不是玉匣未剖,   原来金瓮堪夸。   庙宇何愁倾圮,   法身从此光华。   一向沉埋不泄,   今朝始出泥沙。   小和尚诵了一遍道:“不像募缘的口气。”又细细摹拟一遍道:“咦1奇怪?有些意思。”连忙对园觉说去,道:“师父,梅老爷题写的缘簿甚是奇怪。”园觉道:“有什么奇怪?”小和尚道:“是个哑谜,师父请坐起来看。”园觉接过一看,大惊大喜道:“嗄!这是明明说后面三间房,内庭萱花之下藏着银子,梅老爷看见不取,今日叫我掘来装佛造殿。怪道他前日立在萱花之地,沉吟观望,原来如此。”且惊且喜。顷刻间,病患巳去了一半,就挣扎起来,先叫小和尚将外边门关闭好了。师徒两个到那处去分开乱草,掘起方砖,果见一坛亮晃晃元宝,光彩耀目。喜得园觉满地打滚。小和尚接连翻了四五个筋斗。园觉对天合掌道:“阿弥陀佛I梅老爷原说『不消化得,有,有。』原来有在这里。梅老爷当年如此困穷,独能见利不取,坚忍苦守,所以今日享此大贵。我们出家人,为何反被贪嗔障碍,见了银子就是这等快活起来。呸!这是身外之物,我如今为梅老爷点化了。”于是师徒二人把这桩银子,尽数去重新庙宇,再塑金身,毫不敢私用。把梅丞相塑个神像,焚香礼拜。师徒两人苦志修行,后来俱成正觉。万寿禅院至今有碑记,某年月日梅丞相某重建,流永久。真个:   见利不取宰相度,   贪嗔转念即菩提。   说那梅丞相荣归葬亲,同着孟将军,徐指挥入朝谢恩出来,将要去拜望赵汝愚。行不多路,只见冯畏天家里一个家人,叫做冯兴,衙役打扮,劈面在轿前走过。梅丞相看得仔细,连忙唤住道:“你是扬州冯相公家的,为甚在这里?”冯兴道:“小的是冯相公家的,只因相公有变不用在外,投在府堂充役,今大爷来京点着小的跟随到此。”梅丞相道:“我正要问你,你相公为什么变?”冯兴道:“那个按院马老爷私行到扬州,把相公密拿了去,下了狱。登时告我们相公的词状不计其数,不多几日毙于狱了。又连累一个叫做范云臣,一个叫做石秀甫,死倒不死,家产是尽了。”梅丞相道:“还有个小相公好么?”冯兴道:“自老相公一捉时,先吓死了。”梅丞相伤叹了几声。又问道:“你家主母好么?”冯兴道:“这好在那里。”丞相道:“耽搁了你,你去罢。”冯兴答应一声去了。梅丞相到赵汝愚家拜过,随到李焕文家去拜。赵汝愚治席庆贺,畅饮尽欢,各散回衙。次日,赵汝愚就择了完婚吉日,先与孟将军说知要入赘梅丞相,丞相也不推阻。于是两下整备一应迎娶之事,不必细说。但是先做到丞相,然后做亲酌世上绝少。所谓:   未得洞房花烛夜,   衣冠先惹御炉香。   -路上人人喝采,个个称扬。孟将军、徐指挥俱戎装随送,又各带二十名排军张灯,十六名吹手,迎送到赵府门首,邀入中堂。掌礼傧相,响叮当读几句合卺祥词。细乐三奏,数十娉婷女蜂拥着一位高才饱学翰林院小姐出来,双拜天地,交拜夫妻。梅丞相请赵汝愚上坐受礼,赵汝愚再三推辞,互相推逊了一回,行过翁婿之礼。引入洞房,花烛合卺。外厅筵席盛设,亲朋毕集。梅丞相坐了新郎之位,孟将军、徐指挥并诸客,依序而坐,极其欢饮而散。人有知其详细者,称为绝世奇闻。做诗的,编曲的,途歌巷诵,尽是传说一时之事,以为美听。在下还记得有人赠梅丞相《黄莺儿》曲云:   昔日管园童,小名儿唤木荣,老爷死后全无用。归复梅宗,出征建功,一朝拜相人惊〔颂〕。赵家翁东牀选中,主母凤鸾同。又赠小姐云;名媛出冯门,双亲逝,一念贞。闺中学士,亏他■男身女身。闺英赵英,招来夫婿浑难认姓,梅生今宵花烛,却不道卑人。   筵席散后,四名女使,四名丫环,俱执百花宫灯,导前照后,迎丞相入洞房。但见灯烛辉煌,帐帏灿烂,画斗高悬,彩色兽炉,空沸茶香。参参错错橱头轴,整整齐齐架上书。梅丞相独自无聊,随手拈一本来看,却是一本《东莱博议》。梅丞相道:“奇哉!这书正合着今日之事。吕莱公新婚时所著的。”又掩卷而想道,“小姐为何这咱时还不进来也。”   难道是月朗星稀,今夜断然不雨,   怎禁得天寒地冻,明朝必定成霜。       第二十回 收宝剑天缘成就 再花烛钦赐团圆   花发今朝,月圆这宵,等待那一夕团圆,-平白地两边懊恼。向灯前分晓,向灯前分晓。怎恁业缘凑巧,怕人知道,恐伤贞操。鸳鸯儿东复西,云和雨还正早。   右调《桂枝香》   话说闺英小姐从义父之命,配与梅丞相入赘东牀。原来小姐身伴只有奶娘一个,时刻不离。小姐配了个贵婿,好不欢喜,巴不得看看人才如何。到结亲时,一面伏侍小姐,一面观看新郎,暗自惊异;忙了半晌,待花烛合卺过了,梅丞相外厅赴席。小姐独坐房中,奶娘道:“小姐,我看梅老爷最是面熟的。”小姐道;“你那里见来,有话便说不妨。”奶娘笑道;“只是不好对小姐说得。”小姐道:“言之差矣,你是我养娘,恩同母女,有什么隐讳。”奶娘道:“那梅老爷么,”又带笑住了口。小姐惊骇道:“为甚欲言不言,半吞半吐,莫非那梅老爷是个假的?赵老爷素行端方,这节事尤为慎重,难道为我终身大事,反草率起来?决无此理。”奶娘道:“梅老爷的容貌好像我家一个人。这人住在我家几年,难说小姐不认得。”小姐越发怪道:“说话不明,有如昏镜。当初父亲存日,上上下下,出入门墙者不计其数,我株守闺中,那里认得一个。不如直捷说明了罢。”奶娘道:“梅老爷是个贵人,怎敢在小姐前唐突。”小姐道:“他不在此,谁责备你。”奶娘道:“梅老爷好似当初在我家管园,先老爷最喜欢的木荣。”小姐道:“岂有此理。那木荣就是赵老爷家义男,虽住我家二,三年,我并不曾认得。如今的梅老爷,父亲官居国子祭酒,抗颜尽忠而死,是个公子而居相位,天下尽有面貌相似的。”奶娘也不敢再说。小姐心上也不十分信。又有一个使女,本来是赵家的,在小姐背后接口道:产前日也有人说曾在奶奶家管过园的,以后并无人敢说。今夜奶奶与老妈妈争是论非,小贱人所以说起,奶奶万勿见怪。”小姐将信将疑踌躇道:“或嫡姓是木,出身微贱,忽然征寇有功,因贵易姓,假托梅族也未可知。只是我与他向为主仆,主仆而为夫妇,这个名分怎可坏得。义父为何一时草草起来,我岂可不问个明白。”一面踌躇,一面步出洞房。正是:   古来夫妇首人伦,   若个人伦最可论。   当初相亲不相见,   今朝相见不相亲。   此时赵汝愚正在外厅陪宴,小姐到在口夫人房中闲话。等得赵汝愚进来相见了,赵汝愚道:“女儿,今夜完修终身大事,郎才女貌,可谓天生佳配,我亦不负令尊所托矣,为何不到房中去,却在这里?”小姐道:“爹爹,孩儿有言奉告。从来婚姻大事,名教攸关,必先正名,然后言顺。苟有瑕疵被人谈论,便是终身之辱。”赵汝愚吃惊道:“这梅傲雪系忠烈名冑,朝野钦仰。况且勋劳着于社樱,现授补衮之职,与我世谊而结为姻契,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顾瑕疵可论么?”小姐道:“请问爹爹,那梅生还是姓梅,还是姓木?”赵汝愚道:“是了,是了。.莫怪你今夜有此疑心,我一向未曾与你说明。他嫡姓是梅,昔年木荣之称,不过暂时避祸,更名托迹。今日冤白仇雪,如浮云之过太虚,依旧光天化日。更有什么疑忌,何必作此拘腐之态。”小姐道:“非女儿拘执腐见,实系犯嫌渎礼。当初避祸我家三载,从未差遣,先君谅必知情,故此格外相待。家叔好不妒忌,所以先君去世,随即打发开去,这是人所共知。昔年有此一举,今日缔合为姻,则不白之污,百喙莫辩矣。故敢叩请严命,不道有如许隐情曲折,在梅生是个权变之道,然事涉嫌疑,其如口碑何?”赵汝愚道:“更有一说,倘昔日令先尊一去世,即纳为东牀,人之多言诚可畏也。今梅年侄建功赐爵,另出一番局面,女儿又显亲扬名,更见一番奇略,外人怎敢以常人目之。况我忝为父命,明媒正配,更有什么瑕疵可论?切勿作此过虑,耽误良辰。”说罢;吩咐奶娘丫环们,快些伏侍小姐回房。口口入又再三来劝慰,小姐不敢十分执拗,只得回房去。想道:“若梅生是个正人君子,毕竟以礼自持的。”一头沉吟,一边奶娘丫环们,一齐拥进房来。梅丞相看见金装三裹一个美丽新人,轻移莲步簇拥进来,恭敬迎接。又见奶娘随着,惊问道:“呀!婆子你几时来的?不料老夫人过世了,我还失礼,你家小姐好么?如今在那里?”奶娘笑一声,把手一指道:“这不是小姐。”梅丞相定睛一看,神色惊持。忙把身子闪开,朝上作揖道,“啊哟!小生蒙令先尊照拂之思,未图一报,感刻五内。小姐请便,小生告退了。”说罢,往外就走,一径到外书房歇宿。小姐暗喜其为人端重,见色不迷,必是个正人君子.正是:   世间谁不爱佳人,   为爱佳人漫结姻。   劝君莫作风流事,   醒得风流是正人。   早有丫环报知赵汝愚,赵汝愚大惊道:“原来两个人性情一样,这等坚贞。我想他二人才晶非常,彼此宁不爱慕,因我向来朦胧,未曾说明就里。今日突然配合,所以各相推调,避夙昔之嫌疑。此君子所以为君子,淑女所以为淑女。我不免再费唇舌,劝谕他一番。”踌躇间早到书房,只见梅丞相独自端坐。一见赵汝愚进来,忙起身迎接道,“蒙大人不弃寒微,谬以令爱许托丝萝。孰知大人移花接木,模糊成事。幸遇奶娘说明,不然几为渎礼罪人,空费大人一番盛情,情愿认个逆命之罪罢。”赵汝愚道:“那移花接木之举,当初乐天之遗命。后又遭叔不良,亲母云亡,孤女无依,我既受其拜承其托,自当抚字婚配,所以认为己女,愿谐姻契。又有孟兄为之执柯,名正言顺,非今日移花接木,有甚悖理处?若说询明情节而后相安,则可,若以为渎礼,拒而不纳,此失之矫情,岂大丈夫之所为?”梅丞相道:“若论冯小姐这样闺中窈窕,才德并美,虽寤寐求之犹恐不得。今承大人俯赐好逑,喜出望外,何敢矫情。但当初在冯小姐家,处于患难之中,托之尊卑之分,继又救冯小姐之患难,则出自无心之义侠。今若配合,则前事皆属有私,故小侄今日宁失佳偶,不敢作名教罪人。”遂将往日被畏天逐出,与孟兄复游维扬,怎生见遇程公子抢劫冯小姐,因而救护,落后自己蒙召,小姐隐避的事,备细说了一遍。赵汝愚听了愈加欢喜道:“原来道旁冷眼热心救援,就是贤婿的义举。若然,真个经权尽变,恩义兼绝,今日之事岂非天作之合。”梅丞相道:“大人若始初即以小姐拜继情由,赐教明白,则晚侄之从违早决,何待合卺之后,更渎台命。况冯畏天与程松父子设有微言,则大人与小姐便无以自祥矣。”那时已交五鼓,赵汝愚见梅丞相坚执不从,谅一时不能劝转,只口吩咐童子们伏侍梅老爷权卧书房。说罢进去,一夜不得安寝。想来想去没个法处:“天下少年儿女,巴不得个成对,偏这两个作怪,费尽我老人家的神思。”与■■■商量终无定计。落后想道;“有了。我明日也不与他私费唇舌,一个是义士,一个是贞女,俱为名教增光,纲常生色,莫若奏与圣上,钦赐结缡,岂不胜于私说万倍,且使天下后世,尽知风流中有名教乐地。”于是就打点奏稿,以待入奏。次日清早,孟将军来贺,梅丞相将夜来冯小姐的情节说了。孟将军大为错愕道:“这怎使得?赵老先生虽朦胧配合,兄若竟草率成事,连我莳日明明是为私抢劫,今日假公执柯,这个不白之污,海水洗不清的了。梅兄能守义不乱,这才是个正人君子,深为敬服。”说话间,赵汝愚出来相见过,略叙了几句,就将奏明圣上的意思说了。孟将军拍掌大赞道:“这等妙极!赵老先生上了疏,学生也要上一疏,辩明心迹。”于是赵汝愚先将疏稿写正。入奏道:   臣吏部尚书赵某谨奏,为义士侠女恳恩赐配以正人伦以彰风化事:窃以家庭小节,非圣神之视听,儿女下倩,岂上帝之鉴临。诚以内外正位,易昭定国之基,关雎好逑,诗着王风之首。如右丞相梅干,闺阁学士冯英,振纲常于颠波,持名教于流离。未有若是之义而且孝正而不污者也。冯英以父母双亡,孤弱无赖,彼既拜臣为义父,臣当视彼如亲女。臣询得梅干,少年才俊,中馈空虚,虽曾假易木姓,前去暂隐冯园,不过一时之权术,无伤千古之大经。臣所以嘉其才德,联为伉俪。孰知梅干不知赵本是冯。冯英不知梅即是木。结缡以前,两下模糊,合卺之后,互相惊骇。玉白无玷,冰洁不渝。臣有心缔好,无计撮合。伏乞圣明神断,别嫌释疑,使两人婚配,则万姓仪型风化正人伦洽矣。臣无任感激,待命之至。赵汝愚上疏,接着孟将军又是一疏,大都说江都县前救援出自无心,前后始末,并属隔天之意,圣上看了二疏,龙颜大喜。即勃旨下来道:   朕闻纲常为国家本务,夫妇乃人生大伦。冯英一闺中弱质,抱博通之学,其经纬之才,克敦孝行,能守贞操,闺中奇女子也。梅干才兼文武,功着社稷,无心仗义于陌路,避嫌全德于坐怀,天下奇男也。二姓缔合,朕甚嘉焉。昔日既得义举,今日正合好逑。各赐黄金百两,彩缎百端,仍着孟奇赞礼结婚,以为名教光荣。钦此。   赵汝愚、孟将军、梅丞相、闺英女学士,齐来接旨谢恩。赵汝愚道:“如今是奉旨完婚,在我也不敢草率,须要慎重其事。”于是速唤扎彩匠,大厅上结成五色彩楼,中间供着勃命。一路挂彩,二门大门俱结起脊彩色牌坊。有钦赐团圆四个金字。往来观看的人,挨挨挤挤,传扬开去,贺者填门,馈者如市。忙乱了五六日,定选吉辰。梅丞相戴着长翅乌纱,插金花蟒袍玉带,粉底天青靴。小姐戴着九凤衔珠璎珞冠髻,大红绣补霞披,起花金带百花官景湘裙,罩着金凤头鞋。各务正在打扮,只见徐指挥那边着人送礼,先是十二名女乐,宫装艳服进入大厅。对赵汝愚磕头道:“徐老爷差来伏侍梅老爷花烛夜宴的。”还有缎疋花灯,羹果酒盒之类,不消说得。早已是黄昏时分,正交吉辰。赵汝愚唤家人收〔拾〕点灯,只见孟将军,徐指挥俱是公服,来到大厅。赵汝愚面上的亲戚俱巳齐集,那些家人忙乱伏侍。勃旨前高烛挂梁,明角灯两傍上下,一路甬道至大门,齐齐点着百花宫灯,真个光华耀目。大厅中间铺着一对团花毯子。有十六名吹手,粗乐三通,细乐二通,然后两位新贵人出来。先拜了圣旨,转身拜了天地,再夫妇交拜。梅丞相请赵汝愚C正)位受拜。赵汝愚道:“今日是圣思为重,老夫岂可受拜。”因行个小礼,各位俱在小厅候宴。只见十二名女乐吹动细乐,迎接两位贵人进房,花烛宴饮。那时洞房中怎生模样,真个好富贵也。   曲曲幽幽,重门绣户,层层折折,画槛雕栏。隐隐〔约约〕,珠帘掩映芙蓉帐,灿灿荧荧,绣幔参差孔雀屏。只见红喷喷兽炉火树来夺目,香馥馥鸭鼎青云渐染衣,明晃晃花灯龙凤斗雕梁,簇鲜鲜锦被鸳鸯栖绿绮。声细细歌喉宛转,端的是十二女优按古调,俏盈盈嫩指轻柔,却不道二人梅香递玉杯。金壶斟美酿,玉盏贮佳肴。真个是赛过蓬莱阆苑,那里还有此福地洞天。   花烛口口,赵汝愚着人请丞相外厅赴席。一路仍前侍女执灯,细乐迎出。只见大厅排着筵席,孟将军、徐指挥、赵汝愚并那些亲戚等,济济候着。梅丞相到来,一一施礼毕,丞相坐了专席,余各依次坐定,作乐歌唱畅饮。当时有人赞他道:   塞上功名马上收,   归来拜相傲封侯。   天恩眷顾深如海,   父节清严冷似秋。   侠义萍踪成顷盖,   才华间范永绸缪。   看来绝世风流样,   莫把风流事妄求。   次日清早,门上传进一个黄袱包,紧紧包好,外面有护国大将军孟封条印信,说孟老爷那边送来的。梅丞相忙开看时,却是将军印绶,辞本一通,托梅丞相代奏。又有书一封,是辞别赵汝愚,梅丞相的。自己竟入山去了。赵汝愚。梅丞相深加叹异道:“天下有这样高人。”只是梅丞相失此良友,殊切怀思,不在话下。   忽一日梅丞相与小姐闲思往事,说及待月在程家,不知作何状貌,夫妇间好不?甚放不下。丞相道:“这不消愁烦。”丞相把他供状一节事,说与小姐听了,道他怎样乖巧,做个有功之人,敢不抬举他。说得奶娘在旁且喜且悲道:“我女儿得老爷小姐抬举到这地位,真个恩深如海。只是我老身随着小姐,许久不曾见见女儿的面了。”正说话间,只见外边传进,有程慕安家差人到此。丞相忙出去看是为甚。只见赵汝愚已在大厅会话,却是极盛的一副礼物来迎请张太太的。赵汝愚道:“你走错了,我家那里有什么张太太。”丞相道;“可有柬帖儿么?”那人在身边搜出一封书来,却是待月请母亲的,就是奶娘。丫环妇女忙进去通报,喜得奶娘满面添花。丞相进来忙对家人妇女们道:“即今通不许叫奶娘,就叫张太太。”一面赵汝愚吩咐支值酒饭,安顿程家来使,一面小姐收拾张太太起身。原来待月做了管家主母,千仓万箱,俱在掌握,来接母亲去奉养天年的。忙忙乱乱,张太太拜别出门。只见前呼后拥喝道而来,却是江南巡按马有德,复命来拜。   赵汝愚、梅丞相接见施礼,彼此叙话休题。马有德备述途遇孟宗政。送还两口宝剑,问其所以,无一言回答,拂袖而去。宝剑才得归我,不隔两天,又遇着昔年赠剑的老人,云我在此奉候,功成名遂,二剑留此无益,仍旧索去。大家惊异道:“事岂偶然。”因此赵公也告老归园。   徐魁后来生子连登科第,岂不是忠义之报。梅丞相生三子俱显贵,将一子承嗣冯乐天一脉。后来梅丞相也便高隐学道,子孙富贵繁衍。有《西江月》道得好,可以作一部收场。   富贵皆由天定,姻缘不许人谋。佳人才子自相堪笑狂徒希媾。盛德终成繁衍,奸雄自绝箕请君只看《醒风流》,妄想消归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