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 第 18 页/共 41 页

穷奇泼恶,帝远天高恣暴虐,性习苍鹰贪攫搏。话言不省,一味强 欺弱。 果然孽贯非天作,诸凡莽闯良心凿,业身一病无灵药。倘生 令子,果报应还错。 ——右调《醉落魄》 迎贺的次日清早,狄希陈衣巾完毕,先到了程先生家,次到连春元家,又次到相栋宇家,又次到汪为露家,又次到薛教授家,然后遍到亲朋邻里门上递帖。汪为露也使三分银子买了一个蓝纸边古色纸心的小轴,写了四句诗,送到狄家作贺。诗曰: 少年才子冠三场,县官宗师共六篇。不是汪生勤教训,如何得到泮池边? 狄员外收了轴子,赏了来人二十文黄边。狄员外也将这幅轴子挂在客厅上面,凡有来拜往的宾客见了,没有人不喜的,满镇上人都当是李太白唐诗一般传诵。 却说这汪为露自从听了人家梆声,赖了人家墙脚,写假书累得宗举人逃避河南,争学生欧打程乐宇,这许多有德行的好事,渐致得人象老虎一般怕他,学生是久已没有一个。这明水虽然不比那往时的古道,那遗风也尚未尽泯,民间也还有那好恶的公道,见了他远远的走来,大人们得躲的躲过,撞见的,得扭脸处扭了脸,连揖也没人合他作一个。有那不知好歹的孩子,见了他都吆喝道:“听梆声的来了!”他虽也站住脚与那孩子的大人寻闹,但不胜其多,自己也觉得没趣。可奈又把一个结发妻来死了,家中没了主人婆。那汤里来的东西繇不得不水里要去,只得唤了媒婆要娶继室。 有一个乡约魏才的女儿,年方一十六岁,要许聘人家。这魏才因他是个土豪学霸,家里又有几贯村钱,愿把女儿许他,好借了他的财势做乡约,可以诈人。媒婆题亲,这魏才一说就许,再也不曾作难择了吉日,娶了过门。虽然没有那沉鱼落雁之姿,却也有几分颜色。 汪为露乍有了这年小新人,不免弄得象个猢狲模样:两只眼睛吊在深深坑里;肾水消竭,弄得一张黢黑的脸皮帖在两边颧骨上面,咯咯叫的咳嗽。狠命怕那新人嫌他衰老,凡是鬓上有了白发,嘴上有了白须,拿了一把鹰嘴镊子,拣着那白的一根一根的拔了。汆来汆去,汆得那个模样通象了那郑州、雄县、献县、阜城京路上那些赶脚讨饭的内官一般。人人也都知道他死期不远,巴了南墙望他,倘得他“一旦无常”,可得合村安净。只是他自己不知,作恶为非,甚于平日。见程乐宇四个门生全全的进学,定有好几十金谢礼,他心里就如蛆搅的一般,气他不过,千方百计的寻衅。说狄希陈进学全是他的功劳,狄宾梁不先自上他门去叩谢;又怒狄希陈次早不先到他家,且先往程英才家去,又先往连举人众人家里,许多责备。又说谢礼成个模样便罢,若礼再菲薄,定要先打了学生,然后再打狄宾梁合程乐宇;连薛如卞、薛如兼也要私下打了,学道攻他冒籍。叫人把话传到各家。 狄员外与薛教授原是老实的人,倒也有几分害怕。连赵完听见,对那传话的人说:“你多拜上汪澄宇:他晓得薛如卞是俺家女婿么?曾少欠他甚么?他要打他!他若果然要打,家父举人不好打得秀才,我谅自己也还打得过汪澄宇!秀才打秀才,没有帐算!他若调徒弟上阵,我也敛亲戚对兵!你叫他不如饶了薛如卞弟兄两个,是他便宜!” 那人把这话对他学了,他也不免欺软怕硬,再也不提“薛”字,单单只与程乐宇、狄宾梁说话。狄宾梁平日原是从厚的人,又因他是个歪货,为甚么与他一般见识,遂备了八样荤素的礼、一匹纱、一匹罗、一双云履、一双自己赶的绒袜、四根余东手巾、四把川扇、五两纹银,写了礼帖,叫儿子穿了衣巾,自己领了送到门上。 传进帖去,他里边高声大骂,说:“这贼!村光棍奴才!他知道是甚么读书!你问他:自他祖宗三代以来曾摸着个秀才影儿不曾?亏我把了口教,把那吃奶的气力都使尽了,教成了文理。你算计待进了学好赖我的谢礼,故意请了程英才教学,好推说不是我手里进的么?如今拿这点子来戏弄,这还不够赏我的小厮哩!”把帖子叫人撩在门外,把门关上,进去了。 狄员外道:“儿子进学,原是为荣,倒惹的叫人这样凌辱!”叫人把那地下的帖子拾起,抬了礼回去,说道:“我礼已送到,便进了御本下来,料也无甚罪过,凭他罢了!”择了吉日,发了请启,专请程乐宇、连春元、连赵完三位正宾,又请薛教授、相栋宇相陪。至日共摆了六席酒,鼓手乐人吹打,一样三分看席,甚是齐整。 这汪为露若不打过程乐宇经官到府,这两个先生,狄宾梁自是请成一处。既是变过脸的,怎好同请?原是算计两个先生各自请开,只因他吃不得慢酒,所以先送了他礼,再请不迟,不想送出这等一个没意思来。他知道这日如此酒席盛款程乐宇,几乎把那肚皮象吃了苜蓿的牛一般,几次要到狄家掀桌子,门前叫骂。也也不免有些鬼怕恶人,席上有他内侄连赵完在内,那个主子一团性气,料得也不是个善查。又想要还在路上等程英才家去的时节截住打他。他又想道:“前日打了他那一顿,连赵完说打了他的姑夫,发作成酱块一样。若不是县官处得叫他畅快,他毕竟要报仇的。”所以空自生气,辗转不敢动手。 气到次日,又打听得狄员外备了四币靴袜扇帕之类,二十两书仪,连酒上的看席,连春元、连赵完也是这样两分,一齐都亲自送上门去。程乐宇都尽数收了,家中预备了酒席款待,厚赏了送礼的使人。连春元父子的礼一些不受,再三相让,只是坚却。后来薛、相两家也都大同小异仿佛了狄家谢那程乐宇,也都不甚淡薄。只是叫汪为露看之气死,叫人传话与狄宾梁知道,叫他照依谢程英才的数目,一些也不许短少,不必请酒,折银二两,图两家便宜。狄员外说:“我为甚么拿了礼走上他家门去领他的辱骂?这礼是送不成了!” 那人回了他。干等了几时,不见狄家这里动静,又只得使了人来催促。见屡催不理,情愿照程乐宇的礼数只要一半;等了几日,又不见说起,使了儿子小献宝来唤狄希陈说话。狄员外恐他难为儿子,不叫他去。他无可奈何,又叫人说,还把那前日送去的原礼补去罢了。狄员外说:“那里还有原礼?四样荤礼,岂是放得一向的东西?四样果品拿到家中,见说汪先生不收,只道是白拾的东西,大家都吃在肚子里了。尺头鞋袜都添送了程先生。他又不肯作一作假,送去就收了。那五两银子回将转来,到了这样‘村光棍奴才’手里,就如冷手抓着热馒头的一般,那里还有放着的哩?多拜上汪相公:叫他略宽心等一等,万一学生再得徼幸中了举,叫他也象宗相公似的孝顺他罢了。” 那人又一一的回复了。他说那腥素的礼免送,只把那纱罗等物合那五两折仪送去,也就大家不言语了。狄员外道:“此时正当乏手,等到好年成的时候补去罢。”那人道:“你这是不送的话说了,诓着只管叫我来往的走。”狄员外道:“你这倒也猜着了,九分有个不送的光景。”那人回绝了汪为露的话。他着了这个气恼,又着了这个懊悔,夜晚又当差,越发弄得不象个人模样起来。肝火胜了的人,那性气日甚一日的乖方。真是千人唾骂,骨肉畔离。 宗师考完了省下,发牌要到青州,正从他绣江经过。他写了一张呈子,怀在袖中,同众人接了宗师,进到察院作过揖。诸生正待打躬走散,他却跪将过去,掏出一张呈来,上面写道: 绣江县儒学增广生员汪为露,呈为逆徒倍师殴辱事:有徒狄希陈, 自幼从生读书,生尽心教诲,业底于成;昨蒙考取第七,拨送府学。希 陈不思报本,倚父狄宗禹家富不仁,分文不谢。生与理讲,父子不念师 徒名分,拔鬓汆须,乡约救证。窃思教徒成器,未免倚靠终身;乃为杀 羿逢蒙,世风可惧!伏乞仁明宗师法究正罪。恩感上呈。 宗师看毕,说道:“这弟子谢师的礼,也要称人家的力量;若他十分来不得,也就罢了。你这为争谢礼厚薄,至于动呈,这也不是雅道。”汪为露道:“生员倒也不为谢礼。那谢礼有无,倒也不放在生员心上;只为他从生员读书十年,教他进了学,连拜也不拜生员一拜。偶然路上撞见,果然说了他两句,父子上前一齐下手,把生员两鬓汆得精光,一部长须拔得半根也不剩。市朝之挞,人所难甘,况子弟挞师?望宗师扶持名教!” 宗师问说:“你那鬓发胡须都是他拔去的么?”回说:“都被他拔净了。”宗师问:“是几时拔的?”回说:“是这本月十四日拔了。”宗师说:“我记得省城发落的时候,你这鬓发胡须已是没有的了,怎是十四日拔的?”他说:“一定宗师错记了,不是生员。若是长长的两道水鬓,一部黢黑的长须,那个便是生员。”宗师说:“我记得你这个模样。那时我心里想道:‘这人须鬓俱无,一定是生了杨梅疮的。’我也还待查问,又转念罢了。你这个模样,我也还宛然在目。起去!我批到县里去查,”他禀说:“望宗师批到学里去罢。县官因生员不善逢迎,极不喜生员的。他人是富豪,平日都与官府结识得极好。”宗师说道:“一个提调官,这等胡说,可恶!快扶出去!”诸生旁边看了,恨不得吐些唾沫淹死了这个败群畜类。 恰好县官教官都报门进见。掩了门,先待县官茶,宗师问说:“一个秀才汪为露,是个怎模样的人?”县官回说:“平日也不甚端方,也甚健讼,也还武断。”宗师问道:“他的须鬓怎都没有的?”县官说:“也不晓是怎样,但也久了。”宗师说:“不然。他方才说是十四日被门人拔去了。”县官说:“从知县到任,见他便是没有须鬓,不系近日拔去了。”宗师问说:“昨日发落的时候,是没有须鬓的么?”县官回说:“是久没有了。”宗师说:“他适间递了一呈,说是一个狄希陈从他读书十年,昨日新进了学,不惟不谢他,连拜也不拜他一拜;偶然途遇,责备了他两句,父子把他两鬓并须都拔尽了。本道前日发落时,他这个模样宛然在目,正是暗中摸索,也是认得的,他说不是他。他说他是两道长长的水鬓,一部黢黑的美髯。那呈子也只得准了他的,与他查一查上来。”县官说:“此生向来教书。这狄希陈原从他读书,教了五年,读过的书,不惟一字也不记得,连一字也不认得,只得另请了一个先生是程英才。他怒程英才抢了他的馆,纠领儿子,又雇了两个光棍,路上把程英才截住,殴成重伤。他倒先把程英才告为打夺,使出几个徒弟党羽强和;知县也不曾准他和,也还量处了他一番。一个宗举人是他的门人,他绰揽了公事强逼叫他出书;不管分上可依不可依,且把银子使了,往往的叫人与宗举人寻闹。后来爽利替宗举人刻了图书,竟自己替宗举人写了假书,每日到县里投递。县薄这宗举人的为人,有那大不顺理的事,也还把下书的人打了两遭。后来不知怎样,按台老大人也有所闻,宗举人只得避居河南去了,至今不曾回。他不晓得宗举人临去还来辞了知县,他又拿假书来递。查将出来,方晓得都是他的假书。宗举人不得不与他受过。这也算是学中第一个没行止的。”宗师说:“把他呈子与他据实问上来,如虚,问他反坐。”县官说:“他的呈子再没个不虚的!但师呈弟子,把师来问了招回,却又分义上不便,老大人只是不准他罢了。”宗师说:“见教的有礼,科考时开了他行劣,留这败群做甚!”县官说:“近来也甚脱形,也不过是游魂了。” 县官辞了出去,又掩门待举人教官的茶,宗师又问:“一个汪为露,是学里秀才么?”教官应说:“是。”宗师问:“他的行止何如?”教官说:“教官到任两年,只除了春秋两丁,他自己到学中强要胙肉。到学中一年两次,也只向书办门斗手中强要,也从不曾来见教官一面。只昨日点名发落的时候,方才认得是他。”宗师问道:“是那浓鬓长须的么?”教官说:“没有鬓发,也没有胡须,想是生杨梅疮脱落久了。”宗师问说:“这样人怎么不送他行劣?”教官说:“因他一向也还考起,所以也还怜他的才。”宗师说:“他昨日考在那里?”教官说:“昨日考在二等。”宗师说:“这样无赖的人,倒不可怜他的才。万一徼幸去了,贻害世道不小!这是杀两头蛇一般。出去叫他改过,还可姑容。”教官道:“这人想是顽冥不灵,也不晓得宗师的美意。”教官辞出,宗师掩了门。次日,起马的时节,把他那呈子上面批道:“须鬓生疮脱落,本道发落时,面记甚真。刁辞诳语,姑免究。不准。”将这张呈子贴在察院前照壁墙上。他因宗师许他准呈批县,外面对了人造作出宗师的许多说话,学宗师说道:“世间怎有这等忘恩背本的畜物!才方进学,就忘了这等的恩师!我与你批到县去。他若从厚谢你,也还可恕;他若谢礼不成模样,黜退他的秀才,把他父亲以殴辱斯文问罪!”对了人佯佯得意。也不管递呈的时候,相于廷、薛如卞、薛如兼都在旁边听见,宗师何尝有此等的胡言?后边待县官、教官的茶,却是沈木匠的儿子沈献古当行司门子,正在那里端茶,宗师与县官教官与他的这许多奖励,句句听得甚真。他却不捏鼻子,信口胡言。若是果然准到县里,官司赢与不赢,也还好看,这对人对众把一张刁呈贴示照壁,岂不羞死人?又羞又恼,垂了头,骑了一个骡子,心里碌碌动算计:“私下打又不可,当官呈又不行,五两银,两匹纱罗,扯脱了不可复得,怎生是处?”愈思愈恼,只觉得喉咙里面就如被那草叶来往擦得涩疼。待了一会,咳嗽了几声,砉的吐了几碗鲜血,从骡子上一个头晕,倒载葱跌在地上,昏迷不省人事。 牵骡子的小厮守在旁边瞪眼,亏了撞见便人家去,传信到家,他的儿子正拿了几百钱在庙门口与人赌博,听得老子吐了鲜血,昏路上,他那里放在心上!毕竟倒是他的老婆拿出几百钱来,央了个邻舍,教他迎到那里,雇人用板门抬他回来。及至回家,那贼模样越发不似个人,通似个鬼!只说,他若死了,别要饶了狄宗禹合程英才两个,叫儿子务必告状。那小献宝背后国哝,说道:“那狄宗禹合程英才怎么的你来?叫我告状!你是个秀才,告谎状还可;我这光棍告了谎状,叫官再打第二顿,打不出屎来哩!人家好好的尺头鞋袜、金扇手巾、五两银子、两三抬食盒,爷儿两个自己送上门来,就是见在跟你读书,也不过如此。把他一顿光棍奴才,骂得他狗血喷了头的一般,如今可后悔! 却说汪为露病倒在床,一来他也舍不的钱去取药吃;二则他那小献宝赌钱要紧,也没有工夫与他去取药;那虚病的人,渐渐的成了“金枪不倒”,整夜不肯暂停,越发一日重如一日。后来日里都少不得妇人。那十六七岁的少妇,难道就不顾些体面,怎依得他这胡做?胀痛得牛也般的叫唤。只得三钱一日雇那唱插秧歌的老婆坐在上面。据那老婆说道:“起初倒也觉美,渐渐就不美,以至于不知的田地,再后内中像火烧一般焦痛。”待了一日,第二日便再也不肯复来。只得雇了三个老婆,轮班上去,昼夜不辍。那小献宝又舍不得一日使九钱银,三个人一日吃九顿饭,还要作梗吃肉,终日嚷闹,要打发那老婆出去,说他这后娘闲着屄做甚?不肯救他父亲,却使银子雇用别人!又说他父亲病到这等模样还一日三四个的老婆日夜嫖耍。这话都也嚷得汪为露句句听得,气的要死不活。 叵耐这汪为露病到这样地位,时时刻刻,不肯放松狄宾梁、程乐宇两人。每到晚上,便逼住小献宝,叫他拿了麻绳裹脚,到狄家门口上吊,图赖他的人命。小献宝说:“我这样一个精壮小伙子,过好日子正长着哩,为甚么便轻易就吊死了?”汪为露在床上发躁,道:“傻砍头的!谁教你真个吊死不成!这是唬虎他的意思,好叫他害怕,送了那礼来与咱。我已是病的待死,这银子要了来,没的我拿了去哩?也脱不了是你使。”小献宝说:“人有了命才好使银子。万一没人来救,一条绳挂拉杀了,连老本拘去了,还得使银子哩!”汪为露说:“你既不肯去,你去雇个人来把我抬到他家,教他发送我,死活由我去!”小献宝说:“你要去自去,我是不敢抬你去的。你没见县里贴的告示?抬尸上门图赖人者,先将尸亲重责四十板才问哩!我没要紧寻这顿板子在屁股上做甚么!” 汪为露上边合小献宝斗嘴,下边那阳物胀得火热,如棒棰一般。唱插秧歌的妇人又都被小献宝骂得去了,只得叫小献宝出去强那媳妇魏氏上坐。那魏氏见了这等一个薛敖曹的形状,那里还敢招架?你就强死他也不肯应承。汪为露胀疼得杀猪般叫唤,魏氏只得叫他兄弟魏运各处去寻那三个妇人。找寻了半日,方才寻见。起初哄他,只说是唤他来唱,他不认得魏运,跟了便走,直来到汪家门首,晓得又是干这个营生,转身就跑。魏运赶上拉住了他再三央恳,那三个老婆是尝过恶味的,怎还肯来?魏运说道:“我与你三个一钱银子折饭,你与我另外举荐一人,何如?”那老婆们说道:“这还使得。只是有年纪些的也罢。”魏运道:“只是个妇人罢了,还论甚么老少!”那三个人中有一个年少的说道:“我们寻李五去。但只他一个,你要包他三个的钱,每日与九钱银子,三顿与他肉吃。”这魏运只要替下他的姐姐,那论多少,满口就许。三个同了魏运走到一个酒馆,正在那里扭着屁股,打着锣,唱得发兴。三个等他唱完,要了钱,方合他在一僻静所在,讲这个事情。花言巧语,把个李五说得慨然应允,方来见了魏运。年纪约有五十八九,倒也还白胖的老婆;又与魏运当面讲过了银数,领到汪家。汪为露正在那里要死不活的时候,巴不得有个人到,就是他的救命星君。打发了魏运出去,叫那李五赴席。那李五看了这样齐整盛馔,就要变色而作,但又贪图他的重资,舍不得走脱,只得勉强承纳。过了半日,怎生受得,起来就要辞去。又强留他一会,留他不住,去了。 正在苦恼,听得一个摇响环的郎中走过,魏氏叫他兄弟魏运将那郎中唤住,合他讲这个缘故。郎中说:“这除了妇人再没有别的方法。没奈何,寻那样失了时的老娼,或是那没廉耻的媒婆,淫滥的姑子,或是唱插秧歌的妇人,多与他些银子。命是救不得的,且只救日下苦楚而已。”魏运道:“这虽不曾叫那老妓尼姑,这唱插秧歌的已换过四个,每人每日也与了他三钱银子,还管他三顿酒饭。他待不多一会,便就不肯在上面了。”那郎中道:“你送我二两银子,我传你一方,救他一时的苦楚。”魏运问他姐姐要了二两银子,央他传方,他说:“这药你也没处去寻,幸喜我还带得有在这里。”他东挝西撮,放在一个小药碾内,碾得为末,使纸包了,叫他用水五碗熬三滚,晾温,将阳物泡在里面。如水冷了,再换温水。每药一贴,可用一日。魏氏依方煎水,两头使铺盖垫起,居中放了水盆,扶他扑番睡了,将阳物泡在水内,虽也比不得妇人,痛楚也还好禁受。他最苦的是每次小便,那马口里面就如上刀山一般的割痛。那郎中叫他就在那汤药里边小解,果然就不甚疼。不受了妇人的摹勒,又不苦于溺尿。魏氏倒也感激,管待了他的酒饭,与了他那二两银子。他也还留下了两剂药。魏运还要问他多求。他说:“我迟两日再来便是,这药不是多有的。” 但阳物虽是略可,只是一个病重将危的人,怎能终日终夜合转睡得。翻身转动,小献宝是影也不见,只有一个魏氏,年纪又不甚老成,也怪不得他那怨怅。他做闺女时节,闻说愿那病人速死,拿一把笊篱放在锅下烧了便就快当。那魏氏悄悄的寻了一把笊篱,去了柄,做饭的时节,暗放火里烧去,谁知这魇镇不甚有效。 汪为露只是活受罪,不见爽利就死。奄奄待尽的时候,魏氏要与小献宝商量与他预备衣衾棺椁。小献宝因输了钱,正极得似贼一般。着人各处寻了他来,与他计议此事。他正发极的时候,乍听了这话,便发起躁来,说道:“一个人谁没有些病,那里病病便就会死!大惊小怪的寻了人来,唬人这样一跳!”随又转念道:“我正赌输了,没有本钱,且只说与他置办后事,借这个银子做做本钱,赢赚些回来,岂不是两美?”转口说道:“你虑得也是。论这虎势,也象似快了,只是我下意不得,指望他死。” 魏氏道:“你看谁这里指望着他死哩?只怕与他冲冲喜倒好了也不可知的。如今且先买几匹细布与他做寿衣要紧,再先买下木头,其外便临期也还不迟。不知大约得多少银子?”小献宝说:“那布是有模子的营生,只是那板有甚么定价?大人家几千几百也是他。你摸量着买甚样的就是。”魏氏说:“我手中无银,刚刚收着一封银子,也不知多少,咱还问他一声,拿出来用罢。”小献宝说:“人也病得这般沉重,还要问他做甚?若是死了,这是不消问了。若是好了时节,布是家中用得着的。木头买下,只有赚钱,没有折本,卖出来还他。” 魏氏走进房去,取出那封银来拆开,只二十二两银子。小献宝道:“这当得什么?他为人挣家一场,难道不用四五十金买付板与他妆裹?这去了买布,只好买个柳木薄皮的材。”魏氏说:“他有银没银,并不在我手里,单单只交了这封银子与我。我连封也不敢动他,连数也不知是多少。”小献宝道:“且不要说别的起,那半月前李指挥还得七十两哩!这是我晓得的。那里去了?”魏氏道:“我连影也不曾看见,那晓得甚么七十两八十两?等他略略醒转,咱再当面问他。”小献宝说:“你且把这二十两银子拿来先买布,好做衣裳,剩下的寻着木头定下,临时再找与他。”魏氏说:“这也是。我叫魏运合你做去,只怕你一个人乱哄不过来。”小献宝把那银子沉沉的放在魏氏面前,说道:“叫俺舅自己买罢;我这不长进的杭子,只怕拐了银子走了。”魏氏见他不是好话,随即改口说道:“我没的是怕你拐了银子不成?只说你自家一个人,顾了这头顾不的那头,好叫他替手垫脚的与你做个走卒,敢说是监你不成?你要拐银子走,就是十个魏运也不敢拦你。这病鬼一口气不来,甚么待不由你哩,希罕这点子就不托你么?连我这身子都要托付给你哩!”一顿抚恤,把个小献宝转怒为喜,拿着银子去了。 魏氏在家等他买了布来,还要趁好日子与他下剪。一日,二日,那有踪影。前日提了一声魏运,惹了个大没意思,这还敢叫魏运寻他?只得呆着脸呆等。阎王又甚不留情,一替一替的差了牛头马面,急脚无常,拿着花栏印的柬帖,请他到阴司里去,央他做《白玉楼记》。他也等不得与小献宝作别,洒手佯长去了。魏氏只是极的待死,那里抓将小献宝来?寻到傍晚,并没有小献宝踪迹。魏才只得赊了几匹布,叫了裁缝与他赶做衣裳,各处去寻了一副枣木板,雇人抬了来家,叫了木匠合做。这汪为露一生作恶,更在财上欺心,也无非只为与小献宝作牛作马。谁知那牛马的主人忍心害理到这个地位!正是:恶人魔世虽堪恶,逆子乖伦亦可伤!只怕后回还有话说。 第四十回 义方母督临爱子 募铜尼备说前因 情种欢逢,娇娃偶合,岂关人力安排?前缘宿定,赤绠系将来。不 信三生石上,相逢处喜笑盈腮。那有今生乍会,金屋等闲开? 第佳期 有限,好事靡常,后约难猜。幸慈帏意转,怜爱金钗。谁料沙家吒利, 闯门关硬夺章台。空归去雕鞍萧索,那不九肠回? ——右调《满庭芳》 大略人家子弟在那十五六岁之时,正是那可善可恶之际。父亲固是要严,若是那母亲殁茸,再兼溺爱,那儿子百般的作怪,与他遮掩得铁桶一般,父亲虽严何用?反不如得一个有正经的母亲,儿子倒实有益处。 狄希陈那日在孙兰姬家被狄周催促了回来,起初家中贺客匆忙,后来又拜客不暇,这忙中的日月还好过得。后来诸事俱完,程先生又从头拘禁,这心猿放了一向,卒急怎易收得回来?况且情欲已开,怎生抑遏得住?心心念念只指望要到济南府去,只苦没个因由。 一日,恰好有个府学的门斗拿了教官的红票下到明水,因本府太守升了河南兵道,要合学做帐词举贺,旧秀才每人五分,新秀才每人分资一钱。狄希陈名字正在票上。门斗走到他家,管待了他酒饭,留他住了一晚。次日吃了早饭,与了他一钱分资,又分与他四十文驴钱。 狄希陈指了这个为由,时刻在薛如卞、相于廷两个面前唆拨;他道:“我们三人都是蒙他取在五名之内,他是我们的知己教师。他如今荣升,我们俱应专去拜贺才是。怎么你们都也再没人说起?若你两人不去,我是自己去,不等你了。” 相于廷、薛如卞都回去与父亲说知,相栋宇说:“你只看他众人,若是该去,你也收拾了同行。”薛教授说:“这极该去的。你狄姐夫他是府学,还出过了分资,帐词上也还列有名字。你们连个名字也没得列在上面,怎好不自去一贺?向来凡事都是狄亲家那边照管,把这件事我们做罢。或是裱个手卷,或是册叶,分外再得几样套礼。你三个大些的去,薛如兼不去也罢。你再合狄大叔商议如何?”薛如卞合狄希陈说了。狄希陈回去与他父亲说知,说道:“礼物都是薛大爷家置办。”狄员外道:“既是你丈人说该做的,你就收拾。等住会,我还见见你丈人去。” 薛教授自己到了城里,使了五钱银裱了一个齐整手卷,又用了三钱银央了时山人画了《文经武纬图》。央连春元做了一首引,前边题了“文经武纬”四个字;又代薛如卞、薛如兼、狄希陈、相于廷做了四首诗,连城璧做了后跋。备了八大十二小的套礼,择了日子,跟了狄周、薛三省、尤厨子。正待起身,小冬哥家里叫唤,说道:“俺就不是个人么?只不叫俺去。他三个是秀才,俺没的是白丁么?脱不了都是门生,偏只披砍俺。我不依,我只是待去。”薛教授正在狄家打发他们起身,薛三槐来学了这话。狄员外笑道:“别要嗔他,他说的委实有理。咱家里有头口,我叫他再备上一个,你叫他都走走去。”薛教授也笑说:“这小厮没家教,只是惯了他。”叫薛三槐说:“也罢。你叫他流水来,替他拿着大衣服去。”待不多会,只见小冬哥一跳八丈的跑了来。狄员外让他吃饭,他也没吃。大家都骑上头口往府进发,仍到原先下处住下。 狄希陈没等卸完行李,一溜烟,没了踪影。尤厨子做完饭,那里有处寻他!狄周口里不肯说出,心里明白,晓得他往孙兰姬家去了。直到后晌,挨了城门进来,支调了几句,也没吃饭,睡了。 次早起来,收拾了礼,早吃了饭,拿着手本公服,四个都到了府里,与了听事吏二钱银子。府尊坐过堂,完了堂事,听事吏过去禀了,四个小秀才齐齐过去参见,禀贺禀拜,又递了礼单。府尊甚是喜欢,立着待了一钟茶,分付教他们照常从师读书,不可放荡,还说了好些教诲的言语,叫他们即日辞了回去。点收了一个手卷,回送了二两书资。 依了薛、相两人的主意,除了这一日,第二日再住一日,第三日绝早起身。因天色渐短,要赶一日到家。狄希陈起初口里也只管答应,到了临期,说他还要住得几日,叫他三个先回,他落后自去。见大家强他回去,他爽利躲过一边。那三个寻他不见,只得止带了薛三省一人回家,留下尤厨子、狄周在府。他放心大度一连在孙兰姬家住了两日,狄周寻向那里催他起身,那里肯走? 一日清早,东门里当铺秦家接孙兰姬去游湖,狄希陈就约了孙兰姬叫他晚夕下船的时节就到他下处甚便;叫狄周买了东西,叫尤厨子做了肴馔,等候孙兰姬来。到了日晚,当铺极要孙兰姬过宿,孙兰姬说:“有个远客特来探望,今日初来,不好孤了他的意思。我们同在一城,相处的日子甚久,你今日且让了生客罢。他的下处就在这鹊华桥上,你着人送我到那边去。”客伙中有作好作歹的怂恿着放孙兰姬来了。二人乍到了那下处,幽静所在,如鱼得水,你恩我爱,乐不可言。 狄周见事体不象,只得悄悄背了他,走到东关雇骡市上,寻见往家去的熟人,烦他捎信到家,说他小官人相处了一个唱的孙兰姬,起先偷往他家里去,如今接来下处,屡次催他不肯起身,千万捎个信与大官人知道。那个人果然与他捎信回去,见了狄员外,把狄周所托的言语,不敢增减,一一上闻。 狄员外倒也一些不恼,只说了一句道:“小厮这等作业,你可晓得什么是嫖?成精作怪!”谢了那传信的,回去对他的浑家说知其事。他浑家说道:“多大的羔子?就这等可恶!从那一遭去考,我就疑他不停当。你只说他老实,白当叫他做出来才罢。万一长出一身疮来,这辈子还成个人哩!” 狄员外说:“明日起个早,待我自家叫他去;别人去,他也不来。”他母亲说:“你去倒没的替他长志哩!你敢把他当着那老婆着实挺给他一顿,把那老婆也给他的个无体面,叫他再没脸儿去才好。你见了他还放的出个屁来哩!再见了那老婆越发瘫化了似的,还待动弹么?”狄员外说:“你既说我去不的,你可叫谁去?”他母亲说:“待我明日起个五更,自家征他去。我捞着他不打一个够也不算!把那老婆,我也他半边毛!”狄员外道:“这不是悖晦?你儿不动弹,那老婆就知道明水有个狄大官待嫖哩?我寻上门去。再不怨自家的人,只是怨别人?”他母亲说:“你与我夹着那张屄嘴!你要严着些,那孩子敢么?你当世人似的待他,你不知安着什么低心哩!”叫狄周媳妇子拾掇:“跟我明日五更上府里。”叫李九强拣两个快头口好生喂着;又叫煮着块腊肉,烙着几个油饼,拿着路上吃。睡了半夜,到四更就起来梳洗,吃了饭。 狄员外惟恐他娘子到了府里,没轻没重的打他,又怕他打那老婆打出事来,絮絮叨叨的只管嘱付,只叫他:“唬虎着他来罢,休要当真的打他,别要后悔。”说过又说,嘱付个不了。他娘说:“你休只管狂气,我待打杀那后娘孩子,我自家另生哩?厌气杀人!没的人是傻子么?”狄员外道:“我只怕你尊性发了合顾大嫂似的,谁敢上前哩?”说着,打发婆子上了骡子,给他掐上衣裳,跳上了镫;又嘱付李九强好生牵着头口。狄员外说:“我赶明日后晌等你。”他婆儿道:“你后日等我!我初到府里,我还要上上北极庙合岳庙哩。”狄员外心里想道:“也罢,也罢。宁可叫他上上庙去。既是自己上庙,也不好十分的打孩子了。” 不说狄员外娘子在路上行走。却说孙兰姬从那日游了湖,一连三日都在狄希陈下处,两个厮守着顽耍。当铺里每日往他家去接,只说还在城里未回。那日吃了午饭,狄希陈把那右眼拍了两下,说道:“这只怪屄眼,从头里只管跳!是那个天杀的左道我哩!我想再没别人,就是狄周那砍头的!”正说着,只听孙兰姬一连打了几个涕喷,说道:“呃,这意思有些话说。你的眼跳,我又打涕喷,这是待怎么?我先合你讲开,要是管家来冲撞你,可不许你合他一般见识。你要合他一般见识,我去再也不来了。” 正说着话,只听得外边乱轰。狄希陈伸出头去看了一看,往里就跑,唬得脸黄菜叶一般,只说:“不好了!不好了!娘来了!”孙兰姬起初见他这个模样,也唬了一跳,后边听说“娘来了”,他说:“呸!我当怎么哩!却是娘来了。一个娘来倒不喜,倒害怕哩!”一边拉过裙子穿着,一边往外跑着迎接;老狄婆子看了他两眼,也还没有做声。孙兰姬替婆子解了眼罩,身上担了尘土,倒身磕了四个头。狄婆子看那孙兰姬的模样: 黢黑一头绿发,髻挽盘龙;雪白两颊红颜,腮凝粉蝶。十步外香气 撩人,一室中清扬夺目。即使市人习见,尚夸为阆苑飞琼;况当村媪初 逢,岂不是瑶台美玉?雄心化为冰雪,可知我见犹怜;刚肠变作恩情, 何怪小奴不尔? 狄婆子见了孙兰姬如此娇媚,又如此活动,把那一肚皮家里怀来的恶意,如滚汤浇雪一般;又见狄希陈唬得焦黄的脸,躲躲藏藏的不敢前来,心中把那恼怒都又变了可怜,说道:“你既是这们害怕,谁强着叫你这们胡做来?你多大点羔子?掐了头没有疤的,道做这个勾当!你来时合你怎样说来?你汪先生待出殡,你爹说不去与他烧纸,等你去与他上祭。你两个舅子合兄弟都去了,你敢自家在这里住着?”孙兰姬在旁嗤嗤的笑。狄婆子说:“你别笑!我刚才不为你也是个孩子,我连你还打哩!” 正还没发落停当,只见走进一个六十多岁的尼姑,说道:“我是泰安州后石坞奶奶庙的住持,要与奶奶另换金身,妆修圣像。随心布施,不拘多少,不论银钱。福是你的福,贫僧是挑脚汉。你修的比那辈子已是强了十倍,今辈子你为人又好,转辈子就转男身,长享富贵哩。阿弥陀佛,女菩萨,随心舍些,积那好儿好女的。”狄婆子道:“我可是积那好儿好女的?女还不知怎模样,儿已是极好了,从一百里外跑到这里嫖老婆,累的娘母子自己千乡百里的来找他!” 那姑子把狄希陈合孙兰姬上下看了两眼,说道:“他两个是前世少欠下的姻缘,这世里补还。还不够,他也不去;还够了,你扯着他也不住。但凡人世主偷情养汉,总然不是无因,都是前生注定。这二人来路都也不远,离这里不上三百里路。这位小相公前世的母亲尚在,正享福哩。这位大姐前世家下没有人了。这小相公睡觉常好落枕,猛回头又好转脖筋。 说到这两件处,一点不差,狄婆子便也怪异,问道:“这落枕转脖子的筋,可是怎说?”姑子说:“也是为不老实,偷人家的老婆,吃了那本夫的亏了。”狄婆子问说:“怎么吃了亏?是被那汉子杀了?”姑子点了点头。狄婆子指着孙兰姬道:“情管这就是那世里的老婆?”姑子说:“不相干。这个大姐,那辈子里也是个姐儿,同在船上,欢喜中订了盟,不曾完得,两个这辈子来还帐哩。”狄婆子道:“他听见你这话,他往后还肯开交哩?”姑子道:“不相干!不相干!只有二日的缘法就尽了,三年后还得见一面,话也不得说一句了。” 孙兰姬说:“我那辈子是多大年纪?是怎么死来?”姑子说:“你那辈子活的也不多,只刚刚的二十一岁,跟了人往泰山烧香,路上被冰雹打了一顿,得病身亡。如今但遇着下雹子,你浑身东一块疼,西一块疼,拿手去摸,又象不疼的一般,离了手又似疼的。”孙兰姬道:“你说得是是的,一点不差。那一年夏里下雹了,可不就是这们疼?” 狄婆子指着孙兰姬道:“我看这孩子有些造化似的,不象个门里人,我替俺这个种子娶了他罢。”姑子说:“成不上来。小相公自有他的冤家,这位大姐自有他的夫主,待二日各人开交。”狄婆子道:“你说别人是是的,你说说我是怎么?”姑子说:“你这位女菩萨,你的偏性儿我倒难说。大凡女人只是偏向人家的大妇,不向人家的小妻,你却是倒将过来的。” 狄婆子笑道:“可是我实是不平:人家那大婆子作践小老婆,那没的小婆子不是十个月生的么?”姑子说:“女菩萨,你还有一件站不得的病,略站一会,这腿就要肿了哩。”狄婆子道:“这是怎么说?就没本事站?”姑子说:“这敢是你那一辈子与人家做妾,整夜的伺候那大老婆,站伤了。因你这般折堕,你从无暴怨之言,你那前世的嫡妻托生,见与你做了女儿,你后来大得他的孝顺哩。你今生享这等富足,又因前生从不抵生盗熟,抛米撒面。你今世为人又好,转世更往好处去了。”狄婆子问道:“你再说说俺这个种子后来成个什么东西?”姑子说:“那一年发水,已是有人合你说了。” 狄婆子又道:“这眼底下要与他娶媳妇哩,这媳妇后来也孝顺么?”姑子说:“别要指望太过了,你这望得太过你看得就不如你的意了。你淡淡的指望,只是个媳妇罢了。这位小相公,他天不怕,地不怕,他也单单的只怕了他的媳妇。饶他这样害怕,还不得安稳哩。同岁的,也是十六岁了。”狄婆子说:“这话我又信不及了。好不一个安静的女儿哩!知道有句狂言语么。”指着孙兰姬道:“模样生的也合这孩子争不多。”姑子说:“你忙他怎么?进你门来,他自然就不安静,就有了狂言语。” 狄周媳妇问道:“我那辈子是个什么托生的?”姑子笑说:“你拿耳朵来,我与你说。”狄周媳妇果然歪倒头去听。他在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狄周媳妇扯脖子带耳根的通红跑的去了。 看看天色将晚,狄婆子说:“你在那里住?”姑子说:“我住的不远,就在这后宰门上娘娘庙里歇脚。”狄婆子道:“既在城里不远,你再说会子话去。”问说:“做中了饭没做?中了拿来吃。”狄周媳妇拿了四碟小菜、一碗腊肉、一碗煎鱼子捍的油饼、白大米连汤饭,两双乌木箸,摆在桌上。狄婆子说:“你叫我合谁吃?”狄周媳妇说:“合陈哥吃罢。这位师傅合这位大姐一堆儿吃罢。”狄婆子说:“你是有菜么?爽利再添两碗来,再添两双箸来,一处吃罢。”狄周媳妇又忙添了两双箸、两碗饭、一碟子饼,安下坐儿。 狄希陈站在门边,仔么是肯动。狄周媳妇说:“等着你吃饭哩,去吃罢!”他把那脚在地上跺两跺又不动;又催了他声,他方哝着说道:“我不合那姑子一桌子上吃。”狄周媳妇笑着合狄婆子插插了声。狄婆子说道:“把这饭分开,另添菜,拿到里间里叫他两个吃去,我合师傅在这里吃。”孙兰姬也巴不得这声,往屋里去了,把个指头放到牙上咬着,摇了摇头,说道:“唬杀我了!这吃了饭不关城门了?怎么出城哩?吃过饭天就着实的黑了!”狄婆子道:“师傅,你庙里没有事,在这里睡罢。脱不了我也是才来。”又向孙兰姬说道:“脱不了这师傅说你两个只有二日的缘法了。你爽利完成了这缘法罢,省得转辈子又要找零。两个还往里间里睡去,俺三个在这外间里睡。”狄周媳妇说道:“东房里极干净,糊得雪洞似的,见成的床,见成的炕,十个也睡开了。”狄婆子说:“这就极好,我只道没有房了。那屋里点灯,咱收拾睡觉。” 孙兰姬也跟往那屋里去了,在狄婆子旁里站着,见狄婆子脱衣裳,流水就接,合狄周媳妇就替狄婆子收拾铺。奶奶长,奶奶短,倒象是整日守着的也没有这样熟滑,就是自己的儿媳妇也没有这样亲热。狄希陈也到屋里突突摸摸的在他娘跟前转转。狄希陈看着孙兰姬,那眼睛也不转,拨不出来的一般。姑子说道:“这个缘法好容易!你要是投不着,说那夫妻生气;若是有那应该的缘法,凭你隔着多远,绳子扯的一般,你待挣的开哩!” 狄婆子问孙兰姬道:“你两个起为头是怎么就认的了?”孙兰姬说:“俺在跑突泉西那花园子里住着,那园子倒了围墙,我正在那亭子上栏杆里头。他没看见我,扯下裤子望着我就溺尿。我叫说:‘娘,你看不知谁家的个学生望着我溺尿!’俺娘从里头出来说:‘好读书的小相公!人家放着这们大的闺女,照着他扯出赉子来溺尿!’他那尿也也没溺了,夹着半泡,提裤子就跑。俺那里正说着,算他一伙子带他四个学生都来到俺那门上,又不敢进去,你推我,我推我,只是巴着头往里瞧。叫俺娘说:‘照着闺女溺尿罢了,还敢又来看俺闺女哩!’叫我走到门前把他一把扯着,说:‘你照着我溺尿,我没赶着你,你又来看我。’叫我往里拉,他往外挣,唬的那一位小相公怪吆喝的,叫那管家们上前来夺。管家说:‘他合狄大哥顽哩,进去歇歇凉走。’俺顿的茶,切的瓜,这三位大相公认生不吃,那一位光头小相公老辣,吃了两块。” 狄婆子说:“那小相公就是他的妹夫,那两个大的,一个是他小舅子,一个是他姑表兄弟。一定那三个起身,他就住下了。”孙兰姬说:“这遭他倒没住下哩。他过了两日,不知怎么,一日大清早,我正勒着带子梳头,叫丫头子出去买菜,回来说:那日溺尿的那位相公在咱门间过去过来的只管走。叫我挽着头发出去,可不是他?我叫过他来,我说:‘看着你这腔儿疼不杀人么!’叫我扯着往家来了,从就这一日走开,除的家白日里去顽会子就来了,那里黑夜住下来?有数的只这才住了够六七夜。”狄婆子说:“天够老昝晚的了,睡去罢!我也待睡哩。” 狄婆子在上面床上,姑子合狄周媳妇在窗下炕上。收拾着待睡,狄婆子说:“可也怪不的这种了,这们个美女似的,连我见了也爱。我当是个有年纪的老婆来,也是一般大的孩子。我路上算计,进的门,先把这种子打给一顿,再把老婆也打顿给他。见了他,不知那生的气都往那里去了!”姑子说:“这不是缘法么?若是你老人家生了气,一顿打骂起来,这两日的缘法不又断了?合该有这两日的缘法,神差鬼使的叫你老人家不生气哩。” 狄婆子问:“你才说他媳妇不大调贴,是怎么?”姑子说:“这机也别要泄他,到其间就罢了。他前辈子已是吃了他的亏来,今辈子又来寻着了。”狄婆子说:“这亲也还退的么?”姑子说:“好女菩萨!说是甚么话?这是劫数造就的,阎王差遣了来脱生的,怎么躲的过?”狄婆子道:“害不了他的命,只是怕他罢了。”姑子说:“命是不伤,只是叫怕的利害些。”狄婆子说:“既不害命,凭他罢。好便好,不么,叫他另娶个妾过日子。”姑子说:“他也有妾,妾也生了,远着哩。这妾也就合他这娘子差不多是一对,够他招架的哩。”狄婆子说:“这可怎么受哩?”姑子说:“这妾的气,女菩萨你受不着他的,受大媳妇几年气罢了。” 狄婆子又问说:“你刚才合媳妇子插插甚么?叫他扯脖子带脸的通红。”姑子道::“我没说他甚么。只合他顽了顽。”待了一会,狄周媳妇出去小解。姑子悄悄的对狄婆子道:“这位嫂子是个羊脱生的,腚尾巴骨梢上还有一根羊尾子哩。他敢是背人,不叫人知的。” 狄婆子问说:“我那辈子是怎么死来?”姑子说:“是折堕的,小产了死的。”狄婆子道:“你说我今年多大年纪?我的生日是几时?”姑子说:“你今年五十七岁。小员外三岁哩。四月二十辰时是你生日。”狄婆子说:“可不是怎么!你怎么就都晓得?” 又问他来了几时。他说:“不时常来,这一番来够一月了。因后石坞娘娘圣像原是泥胎,今要布施银钱,叫人往杭州府请白檀像,得三百多金,如今也差不多了。如多化的出来,连两位站的女官都请成一样;如化不出来,且只请娘娘圣像。”狄婆子说:“我没拿甚么银子来,你到我家去走走,住会子去,我叫人拿头口来接你。”姑子说:“若来接我,爽利到十月罢。杨奶奶到那昝许着给我布施,替我做冬衣哩。”狄婆子问那杨奶奶,姑子说:“咱明水街上杨尚书府里。”狄婆子说:“这就越发便了。你看我空合你说了这半宿话,也没问声你姓什么。”姑子说:“我姓李,名字是白云。” 狄婆子道:“咱睡罢,明日早起来吃了饭,李师傅跟着我上庙去。”姑子说:“上那个庙?”狄婆子说:“咱先上北极庙,回来上岳庙。”姑子说:“咱赶早骑着头口上了岳庙回来,咱可到学道门口上了船,坐到北极庙上,再到水面亭上看看湖里,游遭子可回来。”狄婆子说:“这也好,就是这们样。” 各人睡了一宿,清晨起来,孙兰姬要辞了家去。狄婆子说:“你头信再住一日,等我明日起身送你家去罢。”狄希陈听见这话,就是起先报他进学,也没这样欢喜。狄婆子叫李九强备三个头口,要往岳庙去。狄希陈主意待叫他娘:“今日先到北极庙上,明日再到岳庙山下院,上千佛山,再到大佛头看看,后日咱可起身。”狄婆子说:“我来时合你爹约下明日赶后响押解着你到家。明日不到,你爹不放心,只说我这里把你打不中了。”姑子说:“小相公说的也是。既来到府里,这千佛山大佛头也是个胜景,看看也好。”狄婆子叫狄周:“你就找个便人捎个信回去,省得家里记挂;没有便人,你就只得自己跑一遭,再捎二两银子我使。”狄周备了个走骡,骑得去了。恰好到了东关撞见往家去的人,捎了信回家,狄周依旧回来了。 狄希陈待要合孙兰姬也跟往北极庙去。狄婆子说:“你两个在下处看家罢。我合李师傅、狄周媳妇俺三个去。叫李九强岸上看头口,狄周跟在船上。”狄希陈不依,缠着待去,狄周媳妇又撺掇,狄婆子说:“您都混帐!叫人看看敢说这是谁家没家教的种子,带着姐儿游船罢了,连老鸨子合烧火的丫头都带出来了!叫他两个看家,苦着他甚么来?”没听他往北极庙去。狄婆子在船上说:“这们没主意就听他,他是待教我还住一日,他好合孙兰姬再多混遭子。”姑子说:“只好今日一日的缘法了。你看明日成的成不的就是了!”众人也还不信他的话。晌午以后,上了北极庙回来,留下李姑子又过了一宿。 次日,吃了早饭,正待收拾上岳庙到山上去,却好孙兰姬的母亲寻到下处,道是狄老婆子,跪下,磕了两个头。狄婆子说:“我是来找儿,你来找闺女哩。这们两个孩子,不知好歹哩。”鸨子说:“当铺里今日有酒席,定下这几日了,叫他去陪陪,赶后晌用他,再叫他来不迟。”催着孙兰姬收拾去了。 狄婆子上山回来,看着狄希陈,没投仰仗的说:“这可不干我事,我可没撵他呀!”封了三两银子,一匹绵绸,叫狄周送到他家说:“要后晌回来,头信叫他来再过这一宿也罢。”姑子没做声,掐指寻文的算了一会,点了点头。 谁知那当铺里出了一百两银子,取他做两头大,连鸨子也收在家中养活。狄周送银去的时候,孙兰姬正换了红衫上轿,门口鼓乐齐鸣,看见狄周走到,眼里吊下泪来,从头上拔下一枝金耳挖来,叫捎与狄希陈,说:“合前日那枝原是一对,不要撩了,留为思念。” 狄周回去说了。大家敬那姑子就是活佛一般。公道说来,这时节的光景叫狄希陈也实是难过。他还有些不信,自己走到他家,方知是实。过了一晚,跟了母亲回去。姑子也暂且回家,约在十月初四日差人来接他。这真真的是: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第四十一回 陈哥思妓哭亡师 魏氏出丧作新妇 叫皇天,怨皇天,已知不是好姻缘,今方罢却缠。 脱花钿,戴花钿,活人那得伴长眠,琵琶过别船。 ——右调《长相思》 狄婆子带着狄希陈一行人众从济南府鹊华桥下处起身,路上闲话。狄周说起孙兰姬,道:“昨日我若去得再迟一步,已就不看见他了。他已是穿了衣裳,正待出来上轿哩。我迎到他亭子根前,他见我去就站住了,眼里吊泪,头上拔下这枝金簪子递给我,叫我与陈哥好生收着做思念,说合前日那一枝是一对儿。” 狄婆子说狄希陈道:“你这个扯谎的小厮!前日那枝金耳挖子,我问你,你对着我说是二两银子换的,这今日不对出谎来了?”狄希陈说:“谁扯谎来呀?我给了他二两银子,他给了我一枝耳挖,不是二两银子换的可是甚么?”狄婆子说:“你别调嘴!这府里可也没你那前世的娘子!我可也再不叫你往府里来了。我这一到家,我就叫人炸果子给你下礼,替你娶了媳妇子。你这杭杭子要不着个老婆管着,你就上天!” 狄周媳妇说:“这陈哥,怕不的大嫂也管不下他来哩。这得一位利害嫂子,象娘管爹似的,才管出个好人来哩。”狄希陈说:“他管不下我来,你替他管这罢么?”狄婆子说:“我管你爹甚么来?好叫你做证见?”狄周媳妇说:“怎么没管?只是娘管的有正经。夜来北极庙上那个穿茄花色的婆娘,情管也是个会管教汉子的魔王。”狄婆子问:“你怎么知道?”狄周媳妇说:“娘就没看见么?他在礓察子上,朝东站着,那下边请纸马的情管是他汉子,穿着穰青布衫,罗帽子,草镶鞋。那卖纸马的只顾挑钱。那老婆没吆喝道:‘你换几个好的给他罢。你看不见我这晒着哩么?’他流水给了那卖纸马的好钱,滴溜着纸马往这里飞跑。着了忙的人,没看见脚底下一块石头,绊了个翻张跟斗,把只草镶鞋摔在阳沟里。那老婆瞪着眼,骂说:‘你没带着眼么?不看着走!这鞋可怎么穿哩?恨杀我!恨杀我!’这在家里可这们一个大身量的汉子,叫他唬的只筛糠抖战。”狄婆子说:“我见来。那汉子情管是他儿。”狄周媳妇说:“这娘就没看真。那婆娘有二十二三罢了,那汉子浑身也有二十七八。——要不就是后娘;要是亲娘,可也舍不的这们降发那儿,那儿可也不依那亲娘这们降发。就是前窝里这们大儿也不依那后娘这们降发。情管只是汉子!”狄婆子说:“那汉子我没看真,情管是个脓包!好汉子也依老婆降发么?”狄周媳妇说:“倒不脓包哩。迭暴着两个眼,黑杀神似的,好不凶恶哩!正那里使低钱,惴那卖纸马的为看人,听见了媳妇子吆喝了两声,通象老鼠见了猫的一般,不由的就滩化成一堆了。” 原来这走路的道理,若是自己一两个人,心里有不如意的事,家里有放不下的人,口里没有说的话,路费带的短少,天又待中下雨,这本等是十里地,就顶二十里走。要是同走着好几个人,心里没事,家里妥贴,路费宽快,口里说着话,眼里看着景致,再走着那铺路,本等是十里,只当得五里地走。到龙山吃了饭,撒喂了头口,不到日落时分,到了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