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 第 22 页/共 41 页
魏三说道:“因那一日新秀才送学,都先到县里伺候簪花。这晁梁的族人晁无晏、晁思才都在小的酒铺等候吃酒。晁思才说:‘咱给他做满月,分地给咱,这能有几日?如今不觉的十六岁了,进了学,这日子过的好快!’晁无晏说:‘那昝徐大爷说他有些造化,只怕他是不可知的事。’晁思才说:‘咱家多昝给他算算,有些好处,也是咱的光彩。’晁无晏说:‘我就不记的他是甚么时。’晁思才说:‘我记的么。景泰三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时生的。’晁无晏说:‘只这三奶奶头里进了学就是造化!要是三奶奶没了,他还是个白丁,我也还有三句话说。如今进了学,这事就做不的了。又寻了这们一门丈人,越发动不得秤了。’晁思才说:‘他就不进学,这事也说不响了。那昝徐大爷替他铺排的,好不严实哩,你怎么弄他?’晁无晏说:‘那么,我说他那昝是假肚子,抱的人家孩子养活,搅得他醒邓邓的,这家财还得一半子分给咱。’小的绰了这口气,记的他是十六岁,十二月十六日酉时生。小的又问别说:‘他是前街上李老娘收生的?李老娘是俺亲戚。’晁思才说:‘那是?到是那街上徐老娘收生的。’小的掏换的真了,想道:‘一个女人家有甚么胆气,小的到他门上澎几句闲话,他怕族人知道,他自然给小的百十两银子,买告小的。’不料的就弄假成真。小的家也尽够过过,神差鬼使的做这没天理的勾当,只望老爷饶这狗命罢!”
宗师说:“你这奴才!不是我问出真情,这一家的祀就被你绝了!”放下夹棍,拔下六根签,三十大板。叫上晁无晏去。他跪在下面,不曾听见魏三说是甚话。宗师也不说甚么,拔了四根签,叫拿下去打。晁无晏极力的辩,宗师说:“打你在魏三酒铺内那些话说得不好!”打过,宗师又向任直说:“你与这魏三有仇么?”任直说:“没有仇。”宗师又问:“你与晁家有亲么?”任直说:“也没有亲。只因受过晁夫人的恩,所以不平这事,故出来证他。”宗师想他:“你是那一年被傅惠、武义打的?买学田的事,就是你么?”任直叩头说:“就是小的。那一个约正是靳时韶。”宗师说:“你如今须发白了,我所以不认得你。晁思才,起去!一干人都在刑厅伺候。徐氏也回去罢。”任直说:“小的哩?”宗师说:“你还得到刑厅走一遭。”
次日,宗师将自己审的口词情节批刑厅成招拟罪。谁知这厅官的要诀:凡奉上司批词,只该立了严限,叫州县解了人来,亲自与他审断,问了上去,切不可又批州县,把出入之权委于别人。万一问得不如自己意思,允了转详,自己的心又过意不去;驳回再问,彼此的体面又甚是无光。
魏三的这件事,徐宗师已问得极是明白,又经这任直证倒,再遁不去的田地。况徐宗师亲笔写的口词,又甚详尽。这批到刑厅,不过是招了口词,具一个招,加一个参语,将魏三拟一个徒罪,晁无晏拟一个杖罪,连人解将上去,定了驿分,这不是剪截的营生?谁知这刑厅素性一些也不肯担事,即针鼻大的事情也都要往州县里推,把魏三这件事仍往武城县批将下去。
那谷大尹听见徐宗师翻了他的案,任直又证出了真情,那执拗的心性,恨不得要一口吞了晁梁合任直下去!见了刑厅的票,佯佯不理,也不说长说短,也不把魏三收监。原差禀说:“这是道里的人犯,还该送监。”谷大尹瞪了一双白眼,望着差人说道:“他有何罪,送他到监?”就要拔签打那差人。差人再三告禀,分付就叫原差保他出去。
徐宗师见三日不成上招去,一张催票行到刑厅;刑厅又行票到武城县来。后来学道一日一催,刑厅极得魂出,谷大尹只当耳边之风。学道又行票来,只要原人缴还上去,不要具招。刑厅愈加着极,只得差了几个快手拿了直行票子,方把魏三提到厅去;连夜具了招详,次早解到道里。
徐宗师把他的详文扯将下来,用了官文封袋封了,批上写道:“原详带回”四字,当时打发了差人回去。适值济南府祖刑厅来见,徐宗师把自己审的口词情节连了一干人犯差人守催着,要次日解报。那祖刑厅正在一家乡宦花园赴席,还不曾上坐,拆看了文书,晓得是因东昌刑厅问不上去,宗师计较的事情。又仔细看宗师写的口词情节甚是详悉,原不是难完的事件,借了乡宦的一座亭子上,摆了一张公座,安了提砚,叫过一干人去,先叫上晁梁去问了几声,又叫上任直去问了几声,就叫画供。魏三无力徒,晁无晏稍无力杖;余人免供,伺候明早解道。将口辞传进公馆内叫书办做稿,即刻等完,送到席上呈看。赴席中间,稿已呈到,刑厅叫且住了戏,借过笔砚,就在席上改定了招,做了参语道:
看得魏三智奸过鬼,计毒逾蛇。止因图诈人财,冒认宦家孤子,究
及生时不对,驾言原物无伦,本犯自已无说。至于晁梁所生之日,本犯
以别罪发配在徒,且是旷夫鳏处之日,未尝得妻,从何有子?任直之证
确也。合配冲途之驿,用当郊遂之投。晁无晏圮族凶人,创谋异说,以
致旁人窃听,平地兴妖,唯口启辜,亦应杖儆。
刑厅放了衙,仍把稿传到公馆,叫人灯下写出文来,磨对无差。祖刑厅起席回去,书办将真文呈看。次日将一干人犯解上道去。如此迅速,徐宗师已是喜欢,且招参做得甚好。徐宗师晚堂唤审,把魏三疮腿上又是三十大板,发夏津县暂监,取武城县长解到日发界河驿三年徒罪。解夫不曾取到,魏三报已死在狱中。谷大尹甚是怀恨。
谁知晁梁合任直吉人天相,谷大尹报升了南京刑部主事,一则离任事忙,二则心绪不乐,只得也丢开一边罢了。离了任从兖州经过,徐宗师刚在兖州按临,便道参见,徐宗师留饭,那谷大尹还谆谆讲说晁梁是魏三儿子,魏三不曾冒认。徐宗师说:“只是生晁梁的时节,他还不曾有妻;他有妻的时节,晁梁已三岁矣。”谷大尹方才红了脸不曾做声。可见这做官的人凡事俱要详慎,不可任情。难道谷大尹与魏三有亲不成?只是起先不与他推情细断,据了自己的偏心,后来又不肯认错,文过饰非,几致绝了人家宗祀。挽救回来,倒也还该感激徐宗师才是。但不知他心下如何?
第四十八回 不贤妇逆姑殴婿 护短母吃脚遭拳
两曲春山带剑,一湾秋水藏枪。不是孙权阿妹,无非闵损亲娘。
浪说凤逑鸾配,空成蝶恋蜂狂。怒则庞涓孙膑,喜时梁鸿孟光。
若使娴于姆训,庶几不坠夫纲。无那有人护短,致教更不贤良。
再说薛素姐自到狄家,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就是两月。这六十日里边,不是打骂汉子,就是忤逆公婆。这狄宾梁夫妇,一则为独儿独妇,百事含忍;二则恐人笑话,打了牙只往肚里咽;又亏不尽那姑子李白云预先说了那前生的来历,所以绝不怨天尤人,甘心忍受。
狄宾梁家的觅汉李九强,叫他往仓房里量出稻子来晒,因他久在家中做活,凡事都也托他,不甚防备;况那一年得了杨春那二十两银子买了地,靠了大树,绝不沾霜,耕芸锄种,俱是狄家的力量,打来的粮食,春放秋收,利中有利,成了个觅汉中的富家。既然富足,也就该生礼义出来,谁知这样小人,越有越贪,抵熟盗生是其素性。量稻子的时候,乘狄宾梁不在跟前,便多量了两袋,寄在房客卖私盐的陈柳家中。这陈柳若是个好人,拒绝了他,不与他寄放;其次,全全的交还与他;再其次,你便留他一半也可。谁知这陈柳比李九强更狠十倍,更贪几分!李九强量完了稻子,锁了仓门,交还了匙钥,走到陈柳家,取那寄放的稻子。陈柳说:“李哥,你来做甚?”李九强说:“我来抗那稻子了。”陈柳说:“抗甚么稻子?你多昝买了稻池打出稻子来了?”李九强说:“我没有稻池,这是主人家支与我的工粮。”陈柳说:“你的工粮不在你家罢,寄在我家做甚?你休要弄的来历不明,犯出来,带累我住不成房子,稻子我收着哩,我去问声狄大叔,看该与你不。”李九强说:“陈柳子,你就不见人了?这能值几个钱,就昧了心?”陈柳说:“我怎么昧心?我只问声狄大叔,他说该与你,我就与你去了。我待要你的哩!”李九强说:“杭杭子的腔!罢!你问甚么问,你可倒那布袋还我。”陈柳说:“我又没替狄大叔抗粮食,布袋怎么到俺家里?我就有布袋,也只交给狄大叔,也没有给你的。”李九强说:“罢呀怎么!你就使铁箍子箍着头?”
李九强敢怒而不敢言,怀着一肚皮仇气去了。陈柳也便没有颜面,另寻了别家的房子,搬开去了。李九强时刻图谋报仇,不得其便。陈柳虽然大卖私盐,谁知这久惯盐徒都与这巡盐的民壮结成一伙,四时八节都与那巡役纳贡称臣,所以任凭那盐徒四处横行,壅阻盐法。阻一日,绣江县的典史因盐院按临省城,考察了回来,一条腿歪跨在那马上,到了狄家客店歇住,下了马,要吃了饭去,一瘸一瘸的往里走,走到正房坐下。狄宾梁知是本县父母,流水杀鸡备饭,拨了李九强、狄周在那里服事。听见手下人凄凄插插的说:“典史因拿私盐不够起数,蒙盐院戒饬了十板,甚是没有好气。”
李九强打听得陈柳这一日夜间正买了许多私盐藏在家里,尚未曾出去发脱,要得乘机报复,服事中间,说道:“小人闻的四爷因私盐起数不够,受了屈回来。这绣江县要别的没有,若要私盐,休说每月止要四起,就是每月要四十起也是有的。只这明水地方拿的,还用不尽哩。”典史说:“我着实问他们要,他们只说因巡缉的严紧,私盐不敢入境。昨日考察,被盐院戒饬了十板。”李九强说:“小人听见人说道是四爷不教人拿,任人贩卖。”典史说:“你看我是风是傻?我一个巡盐官,我倒教别拿卖私盐的?”
李九强说:“四爷,你要肯拿,这眼皮子底下就有一个卖私盐的都把势哩。只是四爷你不敢拿他。”典史说:“他既卖私盐,我怎么不敢拿他?只怕他是连春元家,深宅大院的,我不好进去翻的。除了他家,凭他甚么富豪,我不怕他。如今被火烧着自己的身子,还顾的人哩。你说,是甚么人?我叫人拿去。李九强说:“差人拿不将他来,差人都合他是一个人,谁肯拿他?四爷,你肯自己去堵住门子,一拿一个着。”典史说:“这要翻出盐来才是真哩。”李九强说:“你看四爷。要翻不出盐来,这事还好哩!”
典史说:“咱就去,回来吃饭。”骑上马,跟了许多人,叫了地方乡约,李九强引了路,一直奔到陈柳门口。差人堵住门,典史领人进去,何消仔细搜简,两只大瓮、两个席篓,还有两条布袋、大缸、小瓶,尽都是满的私盐。
典史叫乡约地方取了抬秤将盐逐一秤过,记了数,贴了封皮,把陈柳上了锁,带了地方乡约,说他通同容隐,要具文呈堂转申盐院。这伙人慌了手脚,打点弥缝:两个乡约每人送了四两银子,地方送了二两银子,磕了一顿头,做了个开手,放得去了;诈了陈柳二十两银,量责了十板,也放了开去。
陈柳知是李九强害他,纠合了地方乡约,一齐都与李九强为仇。李九强自知寡不敌众,将几亩地仍照了原价卖与别人,把些粮食俱赶集卖了;腰里扁着银子,拿着火种,领了老婆,起了三更,走到陈柳门上,房上放上火,领着婆子一溜烟走了。陈柳房上火乘风势,烧了个精光。众人都疑心是李九强放的,又见李九强走了,这事再无别说;绣江县递了状,坐名告了李九强,出票拘人。幸得狄宾梁为人甚好,乡庄人都敬服他,又且儿子是个秀才,没人敢说他是李九强的主人,向他琐碎;然也不免牵着葛条,草也有些动弹。
薛教授听有此事,特来狄家看望,狄宾梁让过了茶,薛教授往后边看素姐,狄宾梁教人定菜暖酒,要留薛教授吃饭。狄周媳妇领了人在厨房料理,妆了一碗白煮鸡,还待等煎出藕来,两道齐上。及至妆完了藕,那碗里的鸡少了一半,极得狄周媳妇只是暴跳,说道:“这可是谁吃了这半碗?满眼看着,这是件挡戗的东西,这可怎么处?再没见人来,就只是小玉兰来走了一遭,没的就是他?”狄周媳妇正咕哝着,不料素姐正从厨房窗下走过,听见说是小玉兰偷了鸡吃,素姐扯脖子带脸通红的把小玉兰叫到房中,把衣裳剥脱了个精光,拿着根鞭子,象打春牛的一般,齐头子的鞭打,打的个小玉兰杀狼地动的叫唤。
狄婆子说:“薛亲家外头坐着,家里把丫头打的乔声怪气的叫唤,甚么道理?”叫狄周媳妇:“你到后头看看。有甚么不是,已是打了这一顿,饶了他罢。”狄周媳妇走到跟前,问说:“怎么来?大嫂你这们生气?”素姐说:“怎么来!不长进,不争气,带了这们偷馋抹嘴的丫头来,叫贼淫妇私窠子们屄声颡气的!我一顿打杀他,叫他合私窠子们对了!”狄周媳妇说:“大嫂,你好没要紧!厨屋里盛就了一碗鸡,我只回了回头就不见了半碗。我说:‘再没人来,只有小玉兰来走了一遭,没的就是他?’我就只多嘴了这句,谁还说第二句来?娘说叫你饶了他罢哩。”
素姐不听便罢,听了越发狠打起来,手里打着丫头,口里骂着道:“贼多嘴的淫妇!贼瞎眼的淫妇!你挽起那眼上的屄毛仔细看看,我的丫头是偷嘴的?贼多管闲事的淫妇!贼扯臭屄淡的淫妇!我打打丫头你也管着?”只管打骂不止。狄周媳妇说:“你打的那成?越扶越醉的使性子往前来了。”那丫头越发怪叫。
老狄婆子自家走到跟前,说道:“素姐,你休这等的。丫头就有不是,已是打这一顿了。我说饶了罢,你越发打的狠了。你二位爹都在外头坐着,是图好听么?”素姐双眉直竖,两眼圆睁,说道:“你没的扯那臭淡!丫头纵着他偷馋抹嘴,没的是好么?忒也‘曹州兵备’,管的恁宽!打杀了,我替他偿命!没的累着你那腿哩!”老婆子道:“素姐,你醉了么?我是你婆婆呀。你是对你婆说的话么?”素姐说:“我认的你是婆婆,我没说甚么;我要不认你是婆婆,我可还有三句话哩!”狄婆子折身回去,一边说道:“前生!前生!这是我半辈子积泊的!”素姐说:“你前生前生,我待不见你后世后世的哩!”依旧把那丫头毒打不止。
狄婆子说:“狄周,你到前头对薛大爷说:大嫂把小玉兰丫头待中打死呀,俺娘说不下他来,请薛大爷进去说声哩。”薛教授道:“我从头里听见人叫唤,原来是他打丫头。”看着狄希陈道:“姐夫,你到后头说声,叫他别要打了。”狄希陈都都磨磨,蹭前退后,那里敢进去!狄宾梁笑道:“仗赖亲家进去看看罢。他也不敢去惹他。”
薛教授到了后边,素姐还把那丫头三敲六问的打哩。薛教授见那丫头打的浑身是血,只有一口油气。薛教授连声喝住,素姐甚么是依!薛教授自己拉那丫头起来,那丫头的手脚都是捆缚住的。薛教授一边去拉,素姐一边还打,把薛教授的身上还稍带了两下。薛教授怒道:“这们没家教!公婆在上,丈夫在下,自家的老子在傍,如此放肆!”望着狄周道:“管家,烦你把这丫头送到我家去,已是打的不中了。是为怎么来?”狄周媳妇走到跟前,说道:“俺爹叫留薛大爷吃饭,我妆了一碗鸡,回头少了一半。我说:‘再没人来,就只小玉兰来了一遭,没的就是他?’就只这一句,要第二句话,也敢说个誓。”把那狄婆子怎样来劝,素姐怎样打骂,告诉了个详细。
薛教授通红了脸说道:“素姐,你休这等的!这们不省事不贤惠,是替娘老子妆门面么?”素姐说:“嫁出去的女,卖出去的地,不干你事!脱不了一个丫头,你又将的去了!刚才要不是你敦着腚、雌着嘴吃,怎么得少了鸡,起这们祸?”薛教授说:“这有甚么祸?”长吁了两口气,往外走了。到了厅房,狄宾梁留他再坐,他也没肯坐下,送出大门去了。
狄宾梁合狄希陈俱回到后头。狄宾梁说:“孩子不知好歹,理他做甚么?叫薛亲家闷闷渴渴的,留他不住,去了。”狄婆子说:“一个丫头,打了一二千鞭子,风了的一般!媳妇子说,骂媳妇子;婆婆说,骂婆婆。薛亲家闷闷渴渴的,是他闺女雌答的;咱怎么的来,他恼咱?”
狄希陈都抹了会子,蹭到房里,素姐说:“我只说你急心疼跌折了腿进不来了,你也还知道有屋子顶么?那老没廉耻的来雌嘴,我叫你留他吃饭来?平白的赖我的丫头偷嘴吃!”狄希陈说:“你怎么就是没廉耻的来雌嘴?明日巧妹妹过了门,咱爹就别去看看,也是雌嘴吃哩?媳妇子又没丁着丫头吃了鸡,不过是说了一声。这有甚么大事,嚷得这们等的?”素姐说:“放你家那狗屁!你那没根基、没后跟的老婆生的,没有廉耻!象俺好人家儿女害羞,不叫人说偷嘴!”狄希陈说:“你睁开眼看看!谁是没根基、没后跟的老婆生的?我见那姓龙的撒拉着半片鞋,歪拉着两只蹄膀,倒是没后跟的哩!只怕俺丈母的根基我知不道,要是说那姓龙的根基,笑吊大牙罢了!”素姐说:“姓龙的怎么?强起你妈十万八倍子!你妈只好拿着几个臭钱降人罢了!”狄希陈说:“那么俺娘就不拿着一个钱,那姓龙的替俺娘端马子、做奴才,还不要他,嫌他低搭哩!”素姐说:“那么,你妈替姓龙的舐腚!”狄希陈说:“你达替俺那奴才舐腚!你妈替俺那奴才老婆舐屄!”
素姐跑上前把狄希陈脸上兜脸两耳拐子,丢丢秀秀的个美人,谁知那手就合木头一般,打的那狄希陈半边脸就似那猴腚一般通红,发面馍馍一般宣仲。狄希陈着了极,捞了那打玉兰的鞭子待去打他,倒没打的他成,被他夺在手内,一把手采倒在地,使腚坐着头,从上往下鞭打。狄希陈一片声叫爹叫娘的:“来救人!”
两个赛骂的时节,狄宾梁两口子句句听的真切,气的老狄婆子筛糠抖战。狄宾梁只说:“理他做甚么?你忘了那李姑子的话了么?”狄婆子说:“这气怎么受?李姑子说小陈哥是他冤仇,没的咱也是他的冤仇么?”狄宾梁说:“看你糊突呀!咱是小陈哥的娘老子,咱儿是他的冤仇,咱也就是他的冤仇了。这是天意叫受他的。你听我说,休合他一般见识。”
狄婆子只得忍耐,后来听的狄希陈叫爹娘救人,狄婆子跑进房去,素姐正坐着狄希陈的头,鹰拿寒雀,鞭子象雨点似的往下乱打。狄婆子把素姐推了个骨碌,夺过鞭子,劈头劈脸摔了几下子,他就手之舞之的照着。狄婆子也象他骑着狄希陈的一般使屁股坐着头,打了四五十鞭子,打的那素姐口里七十三八十四无般不骂。狄宾梁只是叫他婆子妆聋。
到了后晌,狄希陈也没敢往屋里去睡,在他娘的外间里睡了。到了二更天气,狄宾梁从睡梦中被一人推醒,说道:“快起去看火!”狄宾梁睁开眼,看见窗户通红,来开房门,门是锁的,百推晃不开,只得开了后墙吊窗,走到前边,只见窗前门前都竖着秫秸点着,火待着不着的区,是素姐因狄婆子打了他,又恨打的狄希陈不曾快畅,所以放火烧害。
狄宾梁连夜差狄周去请薛教授来看。薛教授说:“他活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我没有这们个闺女!我没有脸去看!我从此以后,我家里也不许他进门。”狄周回了话。狄宾梁长吁了两口气,看着人搬秫秸、泼水,乱轰着也没睡觉。
薛教授知道他打女婿、放火,在家里恼得动不的。薛夫人说:“你恼他怎么?自家的个孩子,你可怎么样?着人接回他来,慢慢的说他,你没的真个就弃了他不成?”薛教授道:“你再休题他,你只当死了他的一般!”薛夫人也没等的薛教授说肯,使了薛三省媳妇到狄家来接素姐。进来见了老狄婆子,只见一家子都胖唇撅嘴,象那苦主一般。薛三省娘子说要接素姐回去。狄婆子把狄希陈的夹袄一手脱将下来,叫薛三省媳妇:“看看俺那孩子的脊梁!”只见狄希陈脊梁上黄瓜茄子似的,青红柳绿,打的好不可怜。
薛三省娘子进去见了素姐,说是接他回去,叫他梳头,来厨屋里替他舀水。狄周娘子一五一十从头至尾告诉了详细,直待素姐梳完了头,穿完了衣裳,薛三省媳妇问说:“狄大娘,俺姐姐家去哩。吩咐叫姐姐住几日来?”狄婆子说:“我用他做甚么哩?叫他家里只管住着。等他消消气,我去接他,叫他来。”薛三省娘子说:“狄大娘定个日子,好叫姐姐家去,这活络话怎么住的安稳?咱家姐姐待几日不往俺那头去哩么?”狄婆子说:“那么,也敢说的嘴响,俺那闺女不似这等!定要似这们样着,我白日没工夫,黑夜也使黄泥呼吃了他!”素姐说:“罢呀,我待不见打你那嘴哩!”狄婆子说:“你休数黄道黑的!待去,夹着腚快去!”
素姐拜也不拜,佯长往家去了。进了家门,薛教授屋里坐着,也没出来理他。薛夫人迎着说道:“你怎么来?你是风是气,还是替娘老子妆门面哩?”素姐说:“我怎么他来?我骂了他两句没根基、没后跟的老婆生的,罢呀怎么!伤着他甚么来?他就把姓龙的长,姓龙的短,提掇了一顿。我又骂了两句,他拿鞭子打我。我不打他,怕他腥么?”薛夫人说:“你通长红了眼,也不是中国人了!婆婆是骂得的?女婿是打得的?这都是犯了那凌迟的罪名哩!”素姐说:“狗!破着一身剐,皇帝也对打,没那燥屄帐!”
龙氏在旁,气的那脸通红,说道:“这也怪不的孩子!他姓龙的长,姓龙的短,难说叫那孩子没点气性?我待不见他那孩子往咱家来哩?我也叫小冬哥提着姓相的骂!”薛夫人说:“这是你贤惠,会教孩子!你那孩子不先骂婆婆,他就提着姓龙的骂来?他饶了没骂我合他丈人,这就是他省事。”
龙氏道:“一个孩子知不道好歹,骂句罢了,也许他回口么?谁知不道我是姓龙的?我等小巧姐过了门,我叫小冬哥一日三场提着姓相的骂!他要不依我,也把小巧姐打顿鞭子!”薛夫人说:“好有本事!会教道!只怕我殆了,你打小巧姐!我要不死,你也且打不成哩!”龙氏说:“我不打,叫小冬哥打!”龙氏正在扬子江心打立水,紧溜子里为着人,只见薛教授猛熊一般从屋里跑将出来,也没言语,照着龙氏脸上两个酽巴掌,打的象劈竹似的响;腿上两脚,跺了个趔趄;又在身上踢了顿脚。薛夫人说:“这们些年,你从几时动手动脚的虎拔八的行粗?”薛教授道:“叫我每日心昏,这孩子可是怎么变得这们等的?原来是这奴才把着口教的!你说这不教他害杀人么!要是小素姐骂婆婆打女婿问了凌迟,他在外头剐,我在家里剐你这奴才!”
龙氏乔声怪气的哭叫,薛夫人道:“你不说你不省事,不会教道孩子,自己惹的,还怨人打哩?自己悔不杀么!”龙氏走到自己房里闩上门,一边哭,一边骂说:“贼老强人割的!贼老强人吃的!你那昝不打我,我生儿长女的你打我!我过你家那屄日子!贼天杀的!怎么得天爷有眼,死那老砍头的,我要吊眼泪,滴了双眼!从今以后,再休指望我替你做活!我抛你家的米,撒你家的面!我要不豁邓的你七零八落的,我也不是龙家的丫头!”薛教授又从屋里出来。待去跺门,薛夫人双手拉住,说道:“你好合他一般见识?”又说:“姓龙的,我劝你是好,别教人拍面皮面,才是会为人的。惹的人打开了手,只怕收救不住,那巴掌合脚已是揭不下来了。再寻第二顿不好看相。”龙氏方才见经识经,渐渐的收了法术。
素姐在家住了数日,薛教授话也不合他说句,冷脸墩打着他。只是薛夫人早起后晌,行起坐卧,再三教训,无般不劝。那被人换了心的异类,就对着牛弹琴的一般,他晓的甚么“宫商角徵羽”的?他娘说的口干舌涩,他耳朵里一点也没进去。一连住了半月,狄家也没人说来接他。
薛夫人看了个吉日,备了两架食盒,自己送素姐上门,见了狄婆子,千赔礼,万服罪,倒也教狄婆子无可无不可的。教素姐与他婆婆磕头,他扭扎鬼的,甚么是肯磕。狄婆子道:“亲家,你没的淘气哩!他知道甚么叫是婆婆,通是个野物!”
薛夫人见他强头别项的,只得说道:“罢!罢!你往屋里去罢。你爹已是冷透了心,两个大些的兄弟恨的你牙顶儿疼,你要只是这们等的不改,我也只好从今日卖断这路罢了!”
薛夫人吃过茶,说了几句闲话,就要起身,狄婆子再三苦留,薛夫人说:“亲家将心比心,我有甚么颜面坐着扰亲家?就是亲家宽洪大量不计较,我就没个羞耻么?”狄婆子说:“亲家说那里话!没的为孩子们淘气,咱老妯娌们断了往来罢?”薛夫人道:“我白日后晌的教道了这半月,实指望他较好些了,谁知他还这们强。没的说,只是难为亲家,求亲家担待罢了!”
狄婆子叫出巧姐来见薛夫人,留了拜钱,巧姐又从头谢了。薛夫人又请狄希陈相见,回说往书房去了。薛夫人别了回去。狄婆子将那送的两架盒子一点也没收,全全的回还了去。送盒的人再三苦让,狄婆子道:“看我这们好媳妇儿,有脸吃他那东西?”来人只得将盒子抬回去了。从此素姐也通不出房,婆婆也绝不到他房里。
小玉兰打的成了创,浑身流浓搭水,动不的,还在薛家养活着。端茶掇饭,都是狄周媳妇伏事。薛三省、薛三槐两个的媳妇,薛教授都禁止了,不许来看他;凡遇节令,也通不着人接他回去。狄希陈轻则被骂,重则惹打,浑身上不是绯红,脸弹子就是黢紫。狄宾梁夫妇空只替他害疼,他本人甘心忍受。那薛如卞、薛如兼与狄希陈只是同窗来往,因素姐悍恶不良,从不往后边看他姐姐。致的人人看如臭屎,他却恬不在意,忤逆不贤,日甚一日,后来还有许多事故,且听逐段说来。
第四十九回 小秀才毕姻恋母 老夫人含饴弄孙
家庭善事惟和气,和则致祥乖则异。母慈子顺乐融融,诸福备,凡
事遂,小往大来都吉利。 义方令子诚佳器,名家淑秀真闺懿。莫言
景福不双临,名花植,麟儿出,堂上老萱应健食。
——右调《天仙子》
再说晁梁进了学,与魏三打过了官司,不觉又过了一年,年已十七岁。晁夫人择了正月初一日子时,请了他岳父姜副使与他行冠礼;择二月初二日行聘礼,四月十五日子时与他毕姻。这些烦文琐事都也不必细说。
且说晁梁自从生他落地,虽是雇了奶子看养,时刻都是晁夫人照管。两个里间:沈春莺合两个丫头在重里间居住;外层里间贴后墙一个插火炕与奶子合晁梁睡;贴窗户一个插火炕,晁夫人自己睡。这晁梁虽是吃奶子的奶,一夜倒有大半夜是晁夫人搂着他睡觉;晚间把奶子先打发睡了,暖了被窝,方把晁梁从晁夫人被窝里抱了过去。清早奶子起来,就把晁梁送到晁夫人被内,叫奶子梳头洗脸。奶子满了年头,他一点也没淘气,就跟着晁夫人睡觉,睡到十三四,晁夫人嫌不方便,才教他在脚头睡,还是一个被窝;渐渐成了学生,做了秀才,后晌守着晁夫人在炕上读书,就似影不离灯的一般。从奶子去了,沈春莺就搬出外间炕上与晁夫人作伴。
晁梁见说替他下聘娶亲,他甚是欢喜。晁夫人叫了木匠收拾第三层正房,油洗窗门、方砖铺地、糊墙壁、札仰尘,收拾的极是齐整,要与晁梁作娶亲的洞房。晁梁说:“咱前头住得好好的,又挪到后头待怎么?”晁夫人说:“一个新人进门,谁家住那旧房?你丈人家来的妆奁可也要盛的开。”说着罢了,他也没大理论。
四月十三日姜宅铺床,那衣饰器皿,床帐鲜明,不必絮聒。晚间,俗忌铺过的新床不教空着,量上了一布袋绿豆压在床上。十五日娶了姜小姐过门,晁梁听着晁夫人指教,拜天地,吃交巡酒,拜床公床母,坐帐牵红,一一都依俗礼。拜门回来,姜家三顿送饭。
将次天晚上来,晁梁对晁夫人说道:“这天待黑上来了,屋里摆的满满的,咱在那里铺床?”晁夫人说:“铺甚么床?丫头教他外头来睡,你自己关门闭户的罢。”晁梁说:“娘合我的床,沈姐的床,都铺在那里?”晁夫人道:“我合你沈姐在炕上睡罢。怎么又铺床?”晁梁说:“娘说新人该住新房,怎么又不来住了哩?”晁夫人道:“你合你媳妇儿是新人,谁是新人?”晁梁还不懂的,还只说是教他媳妇自己在新房睡哩。到了后晌,他还在晁夫人炕上磨磨。晁夫人道:“这昝晚的了,咱各人收拾睡觉。小和尚,你也往你屋里去罢。”晁梁还挣挣的脱衣裳、摘网子,要上炕哩。晁夫人道:“你往自家屋里去罢。你待怎么?”晁梁说:“娘是待怎么?叫我往那屋里去?”晁夫人道:“你看这傻孩子!你往后头你媳妇儿屋里合你媳妇儿睡去,我从今日不许你在我脚头睡了。”晁梁道:“真个么?”晁夫人道:“你看!不是真个,是哄你哩?”晁梁道:“这我不依!每日说娶媳妇儿,原来是哄我离开娘。这话我不依,这是哄我。”上了炕就往被子里钻。晁夫人道:“好诌孩子,别要睡倒,起来往后头去。”见晁夫人催的他紧了,把眼挤了两挤,呱的一声就哭,把个头拱在晁夫人怀里,甚么是拉的他起来!不由的晁夫人口里说道诌孩子,眼里扑簌扑簌的流泪。春莺起先见了只是笑,后来也缩搭缩搭的哭起来了。轮该晁凤娘子在屋里上宿。晁凤娘子说道:“这可怎么样着?不然,且教叔叔在这炕上睡罢。”晁夫人道:“你就没的家说!可也要取个吉利!好儿,听娘说,你去合媳妇儿睡了,你明日早起来看娘。”晁梁听说,越发的痛哭起来了。
晁夫人说:“好诌孩子,你是待怎么?”晁梁说:“我不怎么,我只待还合娘睡。”晁夫人说:“你合我睡,你媳妇儿哩?”晁梁说:“俺媳妇儿合沈姐睡,我合娘睡。”晁夫人说:“好诌!你怎么知文解字做秀才来?你见谁娶了媳妇儿还合娘睡的?”晁梁道:“要不合沈姐都往那屋里去,我合娘在大床上,俺媳妇儿合俺姐在那窗户底下炕上。”晁夫人说:“好儿,别要殴气,好好儿往那屋里睡了,明日早起来看娘。”
晁梁倒沫,晁夫人发燥,春莺合晁凤媳妇怪笑的。晁夫人道:“这是人间的个大礼。你今年十七岁了,进了学,冠了巾,你还小哩?那里一个娘的话也不听?这不眼下考科举哩?你没的往省下进场,京里会试,你也都叫娘跟着你罢?你要做了官,也叫娘跟着你同上堂?这天已是三更了,我害困,你急赶到屋里,打不了个盹也就天明了。起来,我送了你屋里去。”扯着晁梁的手往外走,晁梁往后挣,晁夫人说:“好孝顺儿!一个老娘母子,你挣倒了罢?”那个光景,通似逃学的书生不肯赴学的模样。无奈晁夫人拉着往外走,晁梁只得擦眼抹泪的去了。
晁夫人送下他,教他关上门,然后自己回到房中。晁夫人虽是强了他去了,心里也未免热呼辣的。只是晁梁在自家屋里也没睡觉,哭了一大会子。晁夫人也没合眼。撞了明钟,只见晁梁已来门外敲门,晁夫人叫人与他开了门,晁夫人说:“这们早起待怎么?你在我脚头再睡会子。”晁梁放倒头鼾鼾的睡到日头大高的,姜家来送早饭,方才起来。
晁夫人对着姜夫人告诉晁梁夜来淘气,姜夫人说是好,说是天性。到了晚上,又淘了无数的气,他不肯去,晁夫人千哄万哄的去了。从此每日晚间挨抹到三四更才去,没等到五更就往晁夫人屋里来脚头一觉,成了旧规。晁夫人心里疼的慌,说道:“你听我说,别要这们晚去早来的。我等你媳妇儿过了对月,我把这重里间替你拾掇拾掇,你合媳妇儿来住,我合你姐可在这外间里守着你。”
晁梁喜的那嘴裂的再合不上来。没等对月,他催着晁夫人把那里间重糊了仰尘,糊了墙,绿纱糊了窗户,支了万字藤簟凉床、天蓝冰纱帐子,单等过了对月就要来住。春莺说:“只怕他娘子嫌不方便不肯来。”晁夫人道:“咱别管他;他叫咱替他收拾房,咱就替他收拾。等他媳妇儿不肯来,他就没的说了。”谁知他娘子知道收拾了房,更是喜欢,说道:“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娘母子丢在一座房里,自家住着也放心么?清早黑夜守着些儿好。”
到了五月十五,姜小姐回去娘家,只住三四日就来了,与晁梁都搬到里间里来,早起后晌,都在晁夫人脚头睡会子才去,每宿合媳妇都还到晁夫人炕前看一两遭。若看外边,真象两个吃奶的孩子,不知背后怎么成精作怪,那姜小姐渐渐的皮困眼涩,手脚懒抬,干呕恶心,怕吃饭,只好吃酸。晁夫人知道是有喜事,叫了静业阉陈姑子讽诵五千卷《白衣观音经》,又许与白衣大士挂袍。光阴迅速,不觉又是次年四月十五日辰时,去昨年毕姻的日子整整一年,生了一个白胖旺跳的娃娃。喜的晁夫人绕屋里打磨磨,姜夫人也喜不自胜。
晁夫人赏了徐老娘一两银,一匹红潞绸;姜夫人也赏了一匹红刘绢,一两银。那徐老娘把脸沉沉的,让他递酒,也没大肯吃,他要辞了回去。约他十七日早来洗三,他说:“那昝俺婆婆来收生相公时,落草头一日,晁奶奶赏的是二两银,一匹红缎,还有一两六的一对银花。我到十七来与小相公洗三,晁奶奶,你还照着俺婆婆的数儿赏我。”晁夫人道:“这们十七八年了亏你还记着,我就不记得了。”春莺说:“我倒还记的,你说的一点不差。你可不记的那昝没有姜奶奶的赏哩?”徐老娘说:“你禁的我这点造化么?”晁夫人说:“这是小事。难得姜奶奶得了外孙,我得了孙子。我任从折损了甚么,我情管打发的你喜欢。”徐老娘方回嗔作喜,去了。
转眼十七,三朝之期,姜夫人带了家人姜朝娘子来与娃娃开口,徐老娘也老早的来了。姜晁两门亲戚,来送粥米的,如流水一般。晁夫人叫了许多厨子,多设酒席管待内外宾朋;又着各庄上各蒸馍馍三石,每个用面半斤,舍与僧道贫人。徐老娘将娃娃洗过了三,那堂客们各有添盆喜钱,不必细说。照依晁梁那时旧例,赏了徐老娘五两银子、两匹罗、一连首帕、四条手巾;放在盆里的二两银、三钱金子。姜夫人放在盆里的一两银,两个妗子每人五钱。临后姜夫人又是二两银、两个头机首帕,二位妗子每人又是五钱银。徐老娘抱着孩子,请进姜副使合姜大舅姜二舅看外甥。姜副使爷儿三个甚是喜欢,姜副使又赏了老娘婆银一两,二位舅各赏了五钱。徐老娘抱了娃娃进去,姜副使请晁夫人相见道喜。晁夫人叫中堂设座,出见献茶,央姜副使与娃娃起名。姜副使命名“全哥”,晁夫人谢了。吃过了茶,晁梁让到前厅上坐。姜副使点的戏是《冯商四德记》。
一个道士领过了斋供,说道:“扰了施主厚斋,无可答报。我有一个好方相送:你可将娃娃断下的脐带,用新瓦两片合住,用炭火煅炼存性,减半加入上好明净朱砂,研为细未,用川芎、当归、甘草各一钱,煎为浓汁,将药未陆续调搽乳上,待小儿咽下,以尽为度;大便黄黑极臭稠屎,浑身发出红点,一生不出痘疹,即出亦至轻。”晁夫人依他修合煅过的脐带,称重三分五厘,加了一分七厘朱砂,都与他陆续吃了,果如道士所言,发了一身红点。后来小全哥生了三个痘儿。这是后话。
再说晁、姜二位夫人差了媒婆各处雇觅奶子,急不能得;姜小姐又不会看孩子,每日都是姜朝媳妇帮贴,又甚不方便。一个媒婆老张领了一个媳妇子来,年纪约有二十多岁,黄白净儿,暴暴的两个眼,模样也不丑,只是带着一段凶相,胸膛上两个鼓膨的奶,身上衣服也不甚褴褛,小小的缠着两只脚儿,怀里抱着个够三四个月的女儿,他说汉子编鬏髻,做梳妆,他与婆婆合气,要与婆婆分开另住,他汉子又不依他,赌气的要舍了孩子与人家做奶母,就是五年为满也罢,要等的他婆婆死了方才回去。晁夫人不待价寻他,将言语支开他去了。
老张又自家回来说道:“晁奶奶寻奶子这们紧,再有象这婆娘爽俐干净,又年小,又好奶,又不丑,情管奶的哥哥也标致。奶奶不要他,是嫌他怎么?”晁夫人道:“一个躲婆婆的人,这还是人哩!叫孩子吃他奶!这不消提他,你与我快着另寻,我重谢你。”老张去了。到了次日,姜夫人教人领了两个奶子来与晁夫人看。一个:
婀娜来从道士处,未洗铅妆,绿鬓犹黄,突腮凹脸鼻无梁。
问道是何方娇婧?家住前冈,母在邻庄,烂柯人是妾儿郎。
——右调《丑奴儿令》
那一个:
面傅瓜儿粉,腰悬排草香;洛酥茄挂在胸膛,颈项有悬囊。
春山浓似抹,莲瓣不多长;薄情夫婿滞他乡,无那度年荒。
——右调《巫山一段云》
晁夫人看得那个黑的虽是颜色不甚白净,也还不似那乌木形骸;皂角色头发,洼跨脸,骨挝腮,塌鼻子,半篮脚,是一个山里人家,汉子打柴为生,因坠崖跌伤了腿,不能度日,老婆情愿舍了孩子赚月钱养他。那一个白的虽是颜色不甚黢黑,也还不似那霜雪的形容;玄白相间的双鬟,烧饼脸,扫帚眉,竹节鼻子,倒跟脚,是一个罪人的妻室,因丈夫充徒去了,不能度日,雇做奶子营生。
晁夫人口里不说,心里注意要那一个山人之妇,但不知他奶的好歹多寡何如,教他各人都挤出些奶来,用茶钟盛着,使重汤顿过,嗅得那个白净老婆的奶有些膻气,又清光当的;嗅得那个黑色老婆的奶纯是奶香,顿的似豆腐块相似,且又乳汁甚多。晁夫人已有七八分定了,又叫他把孩子抱来一看,却原来是个女儿,方有两个月,黢青的头皮,莹白的脸,通红的唇,不似他娘那俊模样一点。晁夫人看见,问说:“你要做了奶子,这孩子怎么发付?”他说:“如奶奶留下我,可这孩子寻给人家养活。”晁夫人又问:“万一没人肯要,你可怎处?”他说:“若没有人要的,只得舍了。”
晁夫人听见,好生不忍。晁凤两口子四十二三年纪,从无子女,忽然怀孕七个月,小产了一个丫头。晁夫人道:“晁凤媳妇儿,你把他这孩子养活着罢。”晁凤媳妇说:“这两个月的孩子,又不会吃东西,我给他甚么吃?”晁夫人说:“你虽是小产,已是七个月了,叫他咂几日,只怕咂下奶来也不可知的。”晁凤媳妇道:“奶奶要留下他,可我合晁凤商量。”
晁夫人把那一个白净婆娘赏了一钱银子,先自打发去了。春莺说:“这一个白净,模样又不丑,脚又不大,穿鞋面也省些,奶奶可不留下他,可留下这个丑的?”晁夫人说:“我也想来:一则是个徒夫老婆,提掇着丑听拉拉的;一则甚么模样:青光当的搽着一脸粉,头上擦着那绵种油触鼻子的熏人,斩眉多睃眼的,我看不上他。这一个虽是黑些,也还不什么丑。脱不了是小厮,选那奶子的人材待怎么?你看他奶的自己的孩子那象他一点儿?”
晁夫人问说:“你汉子姓甚么,叫甚么名字?”他说:“俺当家的姓吴,名字叫吴学颜。”晁夫人说:“他已是跌伤了腿,爽俐把你卖几两银子不好么?”回说:“他待不卖我哩么?我说:‘你看我好一表人才哩?就把我卖二两银子你坐着能吃几日?不如舍了这孩子,替人家做奶子,挣的月钱,娘儿两个还好度日。’”晁夫人问说:“你还有婆婆么?”回说:“可不有婆婆?今年五十九了。”晁夫人问说:“就是你做奶子,这月钱能有多少,够养活两口人的?”回说:“他也还会编席,编盖垫子,也会编囤。”晁夫人问说:“他就会编席编囤的,伤了腿,怎么去卖?”回说:“他那昝腿好,可他也不自家卖,都是俺婆婆赶集去卖。俺婆婆壮实多着哩。”
晁夫人都听在心里,说道:“你且住二日写文书。这媒婆姓甚么?”回说:“我姓魏;这里沈奶奶不是俺婆婆说的媒么?”晁夫人说:“啊!你是老魏的媳妇儿么?你从多昝替了你婆婆的职了?”回说:“我只出来够两三个月了,也没大往别处去,就只往姜奶奶宅里走的熟。”晁夫人问说:“你婆婆的眼也还漏明儿?”回说:“漏明儿倒好了,通常看不见!头年里还看见日头是红的,今年连日头也看不见了,行动都着人领着。亏了大的丫头子,今年十二了,下老实知道好歹,家里合他奶奶做伴儿。”晁夫人道:“我到也想他的,白没个信儿。”回说:“怪得他好不想奶奶哩!可是说不尽那奶奶的好处。”晁夫人笑说:“你婆婆是老魏,你又不老,可叫你什么?——叫你小老魏罢。”回说:“俺婆婆是老魏,我就是小魏。”
晁夫人又问:“老邹这向还壮实么?他也久没到这里。”小魏回道:“俺婆婆要不为着老邹,那眼也还到不得这们等的,全是为他,一气一个挣。人旁里劝着,他又不听。”晁夫人问说:“是怎么为他生气?”小魏说:“俺婆婆那昝提下的亲,凡有下礼嫁娶的,他都背着俺婆婆吃独食。俺婆婆央他,教他续上我罢,他刺挠的不知怎么样,甚么是肯!这里头年里锅市周奶奶家姑姑出嫁,下礼铺床,周奶奶说:‘老魏虽是他眼看不见,这媒原是你两个做的,该与他的礼合布。老邹,你与他捎了去,务必替我捎到,我还要招对哩。’他尽情昧下,一点儿也没给。也是我到了周奶奶家,周奶奶问我,我说:‘谁见他甚么钱,甚么布来?’气的周奶奶不知怎么样的。周奶奶说:‘这们可恶!我着人叫了他来,数落他那脸!’叫我说:‘奶奶要叫他去,趁着我在这里叫他;我要不在跟前,他就说送去了,再紧紧,就说昧心誓,他有点良心儿么?’周奶奶说:‘你说的是。’叫人叫了他来,从外头‘长三丈阔八尺的’的来了。
“我听见进来,我说:‘周奶奶,你且问他,看他怎么说。我且躲在一边去。’他进来,趴倒地替周奶奶磕了头,问说:‘奶奶着人叫我哩?’周奶奶说:‘我待问你句话:我那昝叫你捎与老魏的布和钱,你给过他了没?’他老着脸说:‘你看奶奶!奶奶忘不了他,教我捎与他的东西,我敢昧下他的?即时送给他了。他说眼看不见,不得来谢奶奶。我还替他捎了话来,回过奶奶的话了。没的奶奶忘了么?’周奶奶说:‘可怎么他又指使他媳妇儿来要?’他说:‘我已给过他了,他凭甚么来要?’周奶奶说:‘你给他,可他媳妇儿见来没?’他说:‘他怎么没见?老魏炕上坐着,他媳妇在灶火里插豆腐。我说:周奶奶家姑姑娶了,这是周奶奶赏你的两匹布,两封钱,共是一千二百。他娘儿两个喜的象甚么是的。他媳妇儿还说:‘周奶奶可是好,谁家肯使这加长衣着布赏人来?,老魏说:“你替我谢谢你邹婶子。”还让我吃了他两碗小豆腐子来了。我又没给他哩?真是长昧心痞,不当家豁拉的!’
“正说着,叫我猛乞丁的走到跟前。我说:‘呃!老邹!你害汗病,汗鳖的胡说了!你捣的是那里鬼话?你给的是甚么布?是青的蓝的?是甚么一千二百钱?’他打仔和我说誓:‘我要没吃了你的豆腐,这颡子眼长碗大的疔疮;你要没让我吃小豆腐,你嘴上也长碗大的疔疮!’叫我说:‘谁这里说你没吃小豆腐儿么?你可给布给钱来没?’他说:‘你好聒拉主儿!我不送布合钱给你,你可不就让我吃小豆腐儿?’叫我说:‘俺插着麦仁,你成三四碗家攮颡你,你送的是甚么布合钱?昨日西门里头王奶奶家送的烧酒腊肉合粽子,我见你没送布合钱去,你打脊背里也都吃了去了。但只说你忒狠,周奶奶费了这们一片好心,你昧下一半,给俺一半儿怎么?我把俺那瞎婆婆抬到你家,有本事问你要!’他说:‘你抬了去呀,怎么?我给他面吃。’我说:‘甚么面?是不见面!’周奶奶又是笑,又是恼,可也说了他几句好的,说:‘我知道你那钱一定使了,你那布还有哩。你快拿了来,我添上钱还与老魏去,我还许你上门。你要这们没德行,明日叔叔下礼,我也不许你来。’他才给了两匹蓝梭布,周奶奶添上一千二百钱,叫我拿了去给与俺婆婆。”
晁夫人说:“这们可恶!不是你自己见了周奶奶,这股财帛不瞎了?你都往厨屋里吃饭去,二十四好日子,来写文书罢。可教谁来写哩?”小魏说他汉子真走不的,还是叫他婆婆来罢。
过了两日,二十四日,早饭以后,小魏将着老吴婆子来了,替晁夫人磕了头,晁夫人见他:
不黄不白的头发,不大不小的瘿囊。戴一顶老婆鬏髻,穿一双汉子
翁鞋。拳头似醋盆样大,胳膊如酱瓮般粗。浑身上数道青筋,胸脯前
一双黑奶。不是古时节蛇太君的先锋,定是近日里秦良玉的上将。
晁夫人叫小魏合他讲工钱,讲衣服。老吴婆子道:“这就没的家说!有名的晁奶奶是个女菩萨,不相干的人还救活了多少哩,何况媳妇子看着小相公?我说,我敢说多少?奶奶但赏赏就过去界了。”晁夫人道:“休这们说。凡事先小人后君子好,先君子后小人就不好了。还是说个明白,上了文书。我赏是分外赏你的。你要不说个明白,我就给你一千一万也只是该你的。”老吴婆子道:“奶奶这分付的是。奶奶定住数就是了。”晁夫人道:“我每年给你三两六钱银子,三季衣服;孩子生日,四时八节,赏赐在外。满了年头,我替他做套衣裳,打簪环、买柜、做副铺盖,送出他去。就是这们个意思儿,多不将去。”老吴婆子说:“好奶奶,这还待怎么?同奶奶要多少才是够,可也要命担架呀。”晁夫人给了五十个钱,教晁书将着他寻人写了文书。晁夫人收了,管待了众人的酒饭,先支了一季九钱银子,赏了小魏三百媒钱。老吴婆子千恩万谢的,待抱他那个女儿去寻人抚养。
晁夫人问晁凤媳妇说:“你合晁凤商议的是怎么?”回说:“我教他咂了这二日,可不咂下奶来了。晁凤说:只怕辛辛苦苦的替他养活大了,他认了回去,‘乌鸦闪蛋’,闪的慌。”老吴婆子说:“嫂子说那里话!这是小厮么?怕这里便宜杀他,认他回去过好日子寻好亲家哩。”晁夫人说:“这倒不消虑。我下意不的这们个旺跳的俊孩儿舍了。他就认回去了,您也是他的养身父母,孩子也忘不了你。”老吴婆子说:“阿弥陀佛!我的活千岁上天堂的奶奶!俺山里没香,我早起后晌焚着松柏斗子替奶奶念佛。我还有句话禀奶奶:除的家还许我来看看这媳妇子,浆衣裳、纳鞋底,差不多的小衣小裳,我都拿掇的出去。”晁夫人道:“你没的卖给我哩?你只别嘴大舌长的管闲事、说舌头,那怕你一日一遍看哩。”老吴婆子欢天喜地而去。
这吴奶子虽是个丑妇,后来奶的小全哥甚是白胖标致。又疼爱孩子,又勤力,绝不象人家似的死拍拍的看着个孩子、早眠晏起、饭来开口、箸来伸手的懒货,除了奶小全哥,顶一个雇的老婆子做活。厨房里做饭赶饼、上碾磨、做衣服,这还是小可,最难得的不搬挑舌头,不合人成群打伙、抵熟盗生;只是惯会咬群,是人都与他合不上来。惹得那仆妇养娘、家人婢妾,个个憎嫌。话不投机,便是晁夫人,他也顶撞几句。后来他的婆婆老吴,晁夫人用他在城里做活。他的汉子吴学颜虽然成了瘸子,都也行动得了,晁夫人也留他在乡里编席管园,为人梗直倔强,天生天化,真真是与他老婆一对。后来看小全哥满了五年,晁夫人齐整送他与吴学颜一处,却也还在宅里住的日多,在庄上住的日少。
看雍山庄的管家季春江老病将危,晁夫人自己出到庄上看他。他把庄上一切经管的首尾备细交与了晁夫人,说他儿子赌钱吃酒,近日又添上养了婆娘,凡事经托他不得,极力举荐,说:“吴学颜是个好人,叫他管雍山庄子,能保他不与人通同作弊。”晁夫人果然叫他替了季春江的职掌,却也事事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