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 第 13 页/共 41 页
那乡宦举人的家人倚借了主人的声势在外边作恶害人,已是极可恶的。连那有几个村钱的人家,使个小厮,他也妆模作样,坐在门口,看见亲朋走过,立也不晓得立一立起;骑了头口,撞见主人的亲朋,下也不知下一下。日渐月渍,起初只是欺慢外人,后来连自己的主人也都忘怀了,使出那骄蹇凌悍的态度,看得自己身分天也似高的,主人都值不得使他一般!
当初古风的时节,一个宫保尚书的管家,连一领布道袍都不许穿;如今玄段纱罗,镶鞋云履,穿成一片,把这等一个忠厚朴茂之乡,变幻得成了这样一个所在!且是大家没贵没贱,没富没贫,没老没少,没男没女,每人都做一根小小的矮板凳,四寸见方的小夹褥子,当中留了一孔,都做这个营生!此事只好看官自悟罢了,怎好说得出口,捉了笔写在纸上?还有那大纲节目的所在,都不照管,都是叫人不忍说的,怎得叫那天地不怒,神鬼包容?只恐不止变坏民风,还要激成天变!且听下回,再看结局。
第二十七回 祸患无突如之理 鬼神有先泄之机
朴茂美封疆,家给人恬汔小康。富贵不骄贫守分,徜徉,四序咸和
五谷昌。 挟富有儿郎,暴殄恣睢犯不祥。孽贯满盈神鬼怒,昭彰,灾
眚频仍降百殃。
——右调《南乡子》
单说这明水地方,亡论那以先的风景,只从我太祖爷到天顺爷末年,这百年之内,在上的有那秉礼尚义的君子,在下又有那奉公守法的小人,在天也就有那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日子相报。只因安享富贵的久了,后边生出来的儿孙,一来也是秉赋了那浇漓的薄气,二来又离了忠厚的祖宗,耳染目濡,习就了那轻薄的态度,由刻薄而轻狂,由轻狂而恣肆,由恣肆则犯法违条,伤天害理,愈出愈奇,无所不至。以致虚空过往神祗,年月日时当直功曹,本家的司命灶君,本人的三尸六相,把这些众生的罪孽,奏闻了玉帝,致得玉帝大怒,把土神掣还了天位;谷神复位了天仓;雨师也不按了日期下雨,或先或后,或多或少;风伯也没有甚么轻飚清籁,不是摧山,就是拔木。七八月就先下了霜,十一二月还要打雷震电。往时一亩收五六石的地,收不上一两石;往时一年两收的所在,如今一季也还不得全收。若这些孽种晓得是获罪于天,大家改过祈祷,那天心仁爱,自然也便赦罪消灾。他却挺了个项颈,大家与玉皇大帝相傲,却再不寻思你这点点子浊骨凡胎,怎能傲得天过?天要处置你,只当是人去处置那蝼蚁的一般,有甚难处?谁知那天老爷还不肯就下毒手,还要屡屡的儆醒众生。
那丙辰夏里,薄薄也还收了一季麦子,此后便就一点雨也不下,直旱到六月二十以后方才下了雨,哄得人都种上了晚田。那年七月十六日立秋,若依了节气,这晚田也是可以指望得的。谁知到了八月初十日边,连下了几日秋雨,刮起西北风来,冻得人索索的颤,陨了厚厚的一阵严霜,将那地里的晚苗冻得稀烂,小米小麦渐渐涨到二两一石。
论起理来,这等连年收成,刚刚的一季没有收得,也便到不得那已甚的所在。却是这些人恃了丰年的收成,不晓得有甚么荒年,多的粮食,大铺大腾,贱贱粜了,买嘴吃,买衣穿。卒然遇了荒年,大人家有粮食的,看了这个凶荒景象,藏住了不肯将出粜;小人家又没有粮食得吃,说甚么不刮树皮、搂树叶、扫草子、掘草根?吃尽了这四样东西,遂将苫房的烂草拿来磨成了面,水调了吃在肚内,不惟充不得饥,结涩了肠胃,有十个死十个,再没有腾挪。又有得将山上出的那白土烙了饼吃下去的,也是涩住了,解不下手来,若有十个,这却只死五双。除了这两样东西吃不得了,只得将那死人的肉割了来吃,渐至于吃活人,渐至于骨肉相戕起来。这却口里不忍细说,只此微微的点过罢了。这些吃人肉怪兽,到了次年春里,发起瘟疫来,挨了门死得百不剩一,这可不是天老爷着实的儆戒人了?这人好了创疤,又不害疼,依旧照常作孽。
庚申十月天气,却好早饭时节,又没有云气,又没有雾气,似风非风,似霾非霾,晦暗得对面不见了人,待了一个时辰,方才渐渐的开朗。癸酉十二月的除夕,有二更天气,大雷霹雳,震雹狂风,雨雪交下。丙子七月初三日,预先冷了两日,忽然东北黑云骤起,冰雹如碗如拳石者,积地尺许。
一位孟参政的夫人害了个奇病,但是耳内听见打银打铁声及听有“徐”字,即举身战栗,几至于死。有一个丫头使唤了五六年,甚是喜爱,将议出嫁,问:“其人作何生理?”媒人回话:“打银。”前疾大作。
又有一个戏子,叫是刁俊朝,其妻有几分姿色,忽项中生出一瘿,初如鹅蛋,渐渐如个小柳斗一般,后来瘿里边有琴瑟笙磬之声。一日间,那瘿豁的声裂破,跳出一个猴来。那猴说道:“我是老猴精,能呼风唤雨。因与汉江鬼愁潭一个老蛟相处,结党害人,天丁将蛟诛殛,搜捕余党,所以逃匿于此。南堤空柳树中有银一锭酬谢。可吃海粉一斤,脖项如故。”刁俊朝果然到那柳树里边取出五十两一个元宝,上面凿字,系贞观七年内库之物。陆续吃完了一斤海粉,果然项脖复旧如初,一些痕记也没有。
又一个张南轩,老年来患了走阳的病,昼夜无度,也还活了三年方死,入殓的时节,通身透明,脏腑筋骨,历历可数,通是水晶一般。
那二十六回里边的麻从吾与那严列星更又希奇:麻从吾占住了张仙庙,逼得两个道士都逃走了。他却又生出一个妙法,打听得明水东南上十五里路沈黄庄有一个丁利国,自来卖豆腐为生,只有一妻,从不曾见有儿子,后来积至有数百两家私,自己置了一所小小巧巧的房子,买了一个驴儿推那豆腐的磨。因有了家私,两口人便也吃那好的;虽不穿甚么绸绢,布衣也甚齐楚。因没有子女,凡那修桥补路,爱老济贫的事,煞实肯做。虽是个卖豆腐的人,乡里中到却敬他。也有人常常的问他借银子使,他也要二三分利钱。人怜他是克苦挣来的钱,有借有还,倒从不曾有坑骗他的。
麻从吾知道这丁利国是个肯周济人的好人,打听了他卖豆腐必由的道路,他先在那林子边等着,看得丁利国将近走到,他却哀哀的痛哭,要往林子内上吊。丁利国看见,随歇住了豆腐提子,问道:“你这位相公年纪还壮盛的时候,因有甚事这等痛哭,要去寻死?”麻从吾说:“你管我不得,莫要相问。”丁利国道:“你说是甚话!便看见一个异类的禽兽将死,也要救他,何况是个人?你头上戴了方巾,一定也是个相公,岂就不问你一声?你有甚不得已的事,或者我的力量可以与你出得力也不可知。”麻从吾说:“我是绣江县学一个廪生,家里有一妻一子,单靠这禀银过活,如今又把这廪银半扣了,这一半又不能按时支给;教了几个学生,又因年荒都散了。三口人镇日忍饥不过,寻思再没别策,只得寻个自尽。”丁利国道:“亏我再三问你,不然,岂不可惜枉死了?我只道有甚难处的事,原来不过为此!你可到我沈黄庄住么?”麻从吾道:“我又没有一定的房屋,何处不可去得。”丁利国又问:“你可肯教书么?”回说:“教书是我本等的营生,怎的不肯。”丁利国道:“你又肯到我庄上,又肯教书,你这三口人过日也不甚难。”从豆腐筐内取出二百多钱递与他,“你且到家买几升米做饭吃了,待我先回去与你收拾一所书房,招几个学生,一年包你十二两束修。再要不够你搅用,我再贴补你的。”麻从吾说:“你不过是个做生意的人,怎照管得我许多?”利国道:“我既许出了口,你却不要管我。你若来时,只问做豆腐的丁善人,人都晓得。我后日做下你三个人的饭等你。”麻从吾道:“果真如此,你就是我重生父母一般,我就认你是我的爹娘。”丁利国道:“阿弥陀佛!罪过人子!我虽是子女俱无,怎消受得起?”说着,约定了,分手而别。丁利国回去,告诉了老婆子。老婆子说:“我们又没儿女,他又没有爹娘,况又是个廪膳相公,照管得他有个好处,也是我们两个的结果。”
到了后日,老婆子家里做下了饭,丁利国老早的出去卖了豆腐回家相等。只见麻从吾领了自己妻、子。三个来到家中,除了三口光身,也别再没有行李。其妻约在四十岁之外,蓬头垢面,大脚粗唇。若只论他皮相,必然是个邋遢歪人,麻布裙衫不整。其子只好七八周之内,顽皮泼性,掩口钝腮。如还依我形容,或倒是个长进孩子,补丁鞋袜伶俜。进得门来,望着丁利国两口子倒头就拜,满口的叫爹叫娘。却也丁利国两口子当真不辞,将那房子截了后半层与他住,多的与他做书房教书。人家有子弟的,丁利国都上门去绰揽来从学。出不起学钱的,丁利国都与他代出束修。许过十二两的额数,还有多余不止。丁利国时常还有帮贴。其妻其子,一个月三十日倒有二十五日吃丁家的饭。
这麻从吾倒也即如那五星内的天毛刑切一般,入了垣,也便不甚作祟。一住十年,渐渐的真象了父子一般。住到十一年上,麻从吾出了贡。丁利国教他把那所得作兴银子一分不动,买了十来亩地;其上京的盘费,京中坐监的日用,俱是丁利国拿出银子来照管;又与他的儿麻中桂娶了媳妇。
麻从吾坐完监,考中了通判。丁利国管顾得有了功劳,拚了性命,把那数十年积趱的东西差不多都填还了他。点了两卯,选了淮安府管粮通判,同了妻子四口亲人,招了两个家人合几个养娘仆妇。其一切打银带、做衣裳、买礼物、做盘缠,都是丁利国这碗死水里舀,却也当真舀得干上来了。丁利国道:“一来连年的积蓄也都使尽,二则两口子都有年纪上身,婆子也做不得豆腐,老儿也挑不动担子,幸得有了这个干儿子,靠他养老过活,也用不着那家事。”约过麻从吾挈家先去,丁利国变卖了那房子合些家伙什物,随后起身。麻从吾到了任,料得丁利国将到,预先分付了把门的人,如家中有个姓丁的夫妇来到,不许传禀。
不多几日,丁利国携了老婆,一个太爷太奶奶,岂可没个人跟随?又雇觅了一人扮了家人。既到儿子任内,岂可不穿件衣裳?又都收拾了身命。将那几两变产的银,除了用去的,刚刚的只够了去的盘缠。离淮安二十里外,寻了个客店住下,叫那跟来的人先到衙门上报知,好叫他抬出轿来迎接。
那跟去的人到了衙门口,一来是山里人家,原也不知事体;二来当真道是跟太爷的家人,走到衙门口大喝小叫。那把门的问了来历,道是姓丁的两口子来了,把那跟的人掐了脖子往外一颡,足足的颡了够二十步远。那人说道:“你通反了!我是老爷家里跟太老爷太奶奶来的,你敢大胆放肆!”那皂隶不惟不怕,一发拿起一根哭丧棒来一顿赶打,打得那人金命水命,走头没命。
丁利国坐在店内呆等轿马人夫。店主人果道是粮厅老爷的爹娘,杀鸡买肉,奉承不了。跟的人回去学了那个光景,许多人大眼看小眼的不了。店主道:“这淮安的衙役有些撒野,见他是外路来的生人,不问个详细就发起粗来。这管家见他不逊,也就不与他慢慢的详说,就跑回来了;待小人自去自有分晓。”
那店主人恃了与衙门人熟识,走到那里问说:“今日是那位兄管门?怎么老爷的爹娘到了,住在我家,差了管家先来通报,你们却把他一顿棍赶回去,打了,这是怎说?如今太爷合太奶奶怒得紧。’我所以特来与你们解救。还不快些通报哩!”把门皂隶说道:“老爷从两三日前就分付了,说:‘只这两日,如家中有两个姓丁的男女来,不许通报。’适我问那人,果是姓丁的两口子,甚么叫是太爷太奶奶!你也不容留他,惹老爷计较不是当耍!”说得那店主败兴而归,问说:“老爷姓麻,太爷怎么又姓丁了?”丁利国道:“实不瞒你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所以认我们是他的父母。”店家听说,嗔道:“原来脚根不正。老爷预先分付过了,待你们到此,门上不许妄禀,禀了要重责革役哩!”
丁利国听了这话,气得目瞪口呆,想道:“明日是初五日,他一定到总漕军门去作揖;我走去,当街见了他,看他怎的。”过了一晚,清早起来梳洗了,雇了一只船,坐到城外,进了城,恰好府官出来,都上军门作揖。头一顶轿是太守,第二顶轿是同知,第三是麻从吾合推官的两顶轿左右并行。麻从吾穿了翠蓝六云锦绣雪白银带,因署山阳县印,拖了印绶,张了翠盖,坐了骨花明轿,好不轩昂。丁利国正要跑将过去,待扯住他的轿子,与他说话,被他先看见了,望着丁利国笑了一笑,把嘴扭了一扭。丁利国随即缩住了脚。麻从吾叫过一个快手去分付道:“那一个穿紫花道袍戴本色缄錾子巾的是我家乡的个邻舍,你问他下处在那里,叫他先回下处去,待我回衙去有处。”那人把丁利国让得回了下处。
麻从吾作揖回来,讲到衙内,合他老婆说了,要封出十两银子,打发他起身。老婆说道:“你做了几日的官,把银子当粪土一般使,这银子甚么东西,也是成十来两家送人的!”麻从吾道:“依你送他多少?”老婆说:“少是一两,至多不过二两!”麻从吾道:“也要够他盘缠回去才好。”老婆说:“是我们请他来的?管他盘缠够与不够!”两口子正在商量,恰好儿子麻中桂走到,问说:“爹娘说些甚么?”老婆道:“家里姓丁的两口子来了,你爹要送他十两银子,我说怎么把银子当粪土,主意送他二两够了。”麻中桂问说:“是那个姓丁的两口子?”老婆说:“呸!家里还有第二个姓丁的哩!”麻中桂道:“莫不是丁爷丁奶奶么?”老婆说:“可不是他!可是谁来!”麻中桂问说:“如今来在那里?怎么还不差人接进衙来?慢慢打发饭钱不迟,何必先送银子出去?”老婆道:“呸!这合你说忽哩!送二两银子与他,就打发他起身;接他进衙里来,你还打发得他去哩?”麻中桂道:“你还待要打发他那里去?他养活着咱一家子这么些年,咱还席也该养活他,下意的送二两银子,也不叫他住二日,就打发他家去,怎么来!没的做一千年官不家去见人么?”老婆说:“你看这小厮,倒好叫你做证见!他养活咱甚么来?你爹教那学,使得那口角子上焦黄的屎沫子,他顾赡咱一点儿来!”
麻中桂道:“他只怕没顾赡爹和娘,我只知道从八岁吃他的饭,穿他的衣裳,他还替娶了媳妇子。他可着实的顾赡我来!”麻从吾道:“依你怎么处罢?”麻中桂道:“依了我,接他公母两个老人家进衙来住着,好茶好饭的补报他那恩;死了,咱发送他。”老婆说:“他姓丁,咱姓麻,僧不僧,俗不俗,可是咱的甚么人?养活着他!”麻中桂道:“他姓丁,咱姓麻,咱是他甚么人?他成十一二年家养活着咱,还供备咱使银子娶老婆的!”老婆说:“我的主意定了,你们都别三心两意,七嘴八舌的乱了我的主意。快叫人封二两银子来,打发他快走!”麻从吾道:“打哩他嫌少不肯去,在外头嚷嚷刮刮的。这如今做了官,还同的那咱做没皮子光棍哩?”老婆照着麻从吾的脸哕了一口屎臭的唾沫,骂道:“见世报的老斫头的!做秀才时不怕天不怕地的,做了官倒怕起人来了!他嚷嚷刮刮的,你那夹棍板子封皮封着哩?”麻从吾道:“没的好夹他打他不成?”麻中桂呆了半晌,跺了跺脚,哭着皇天,往屋里去了。把那二两银子封了,叫了路上的那个快手,分付道:“适间在那路上看见的老头子,他姓丁,你叫他老丁,你对他说:‘我老爷到任未久,一无所入,又与军门本道同城,耳目不便。’把这二两银子与他做盘缠,叫他即忙回去。你就同那歇家,即刻打发他起了身来回话。”
那个快手寻到他的下处,说了麻从吾分付的话,同了主人家催他起身。那丁利国不由得着极,说道:“我千金的产业都净净的搅缠在他身上,几间房子也因往这里来都卖吊做了盘缠,如今这二两银子,再打发了这两日的饭钱,怎么勾得盘缠回去!”那快手合主人家岂有不怕本官上司,倒奉承你这两个外来的穷老?原道他真是太爷太奶奶,三顿饭食,鸡鱼酒肉,极其奉承。如今按了本利算钱,该银一两四钱五分,要了个足数,刚只剩五钱五分银子。夫妇抗了褥套,大哭着离了店家。快手看他走得远了,方才去回了话。虽是麻从吾干了这件刻薄事,淮安城里城外,大大小小,没有一个不晓得唾骂的。
却说丁利国夫妇来时,还有路费多余,雇了头口骑坐,又有雇的那人相伴。如今雇的那人看了这个景象,怨声聒耳。丁利国只得将那剩的五钱五分银子,又将那领紫花布道袍都与了他,叫他先自回去。丁利国刚走到宿迁,婆子的银簪银丁香也吃尽了,脚也走不动了,人着了恼,两口子前后都病倒了。人家又要赶他出去,店主婆道:“在家投爷娘,出家投主人。他病得这等重了,赶他往那里去?万一死得不知去向,他家里有人来寻,怎样答应他?况且他说从淮安粮厅里来,这一发不好赶他别去。”店家听了老婆的好话,只得让他病在店里。过了两日,夫妇同日双双亡了。店家报了县里,差捕官来相视了,将他两件破褥卖了,买了两领大席卷了,抬到乱葬冈内埋了。剩了几分银子,买了些钱纸与他烧化。店家落得赔了两日的粥汤,又出了阴阳生洒扫的利市。
再说麻从吾从打发丁利国起身之日,儿子麻中桂恼得哭了一场,就如害了心病的一般,胡言乱语,裸体发狂。又自从丁利国夫妇死的那日,衙中器皿自动,门窗自闭自开,狗戴了麻从吾的纱帽学人走,乌鸦飞进,到他床上去叫。过了几日,饭锅里撒上狗粪,或是做饭方熟,从空中坠下砖石,把饭锅打得粉碎。两口子睡在床上,把床脚飕飕的锯断,把床塌在地下。又过了两日,这丁利国夫妇都附了,说起从前以往的事来,或骂、或咒、或大哭,除了麻中桂的夫妇,其余的人,没有一个不附了作孽的。作祟一日紧如一日。请了法官来镇,那鬼附了生人,或附在麻从吾两口子自己的身上,告诉那法官的始末根由。屡次禁制,无法可处。
又去扬州琼花观里请了一位法师来到。那丁利国夫妇的鬼魂起初也还附了人诉说。法师道:“人鬼各有分处,你有甚冤情,只合去阴司理告,怎来人世兴妖?混乱阴阳,法难轻纵!”叫:“取两个坛来!法师仗剑念咒,将令牌拍了一下,叫:“快入坛去!”只听那两个鬼号啕痛哭,进入坛内。法师用猪脬将坛口扎住,上面用朱砂书了黄纸符咒,贴了封条,叫四个人抬了两个坛到城外西北十字路中埋在地内。虽是空坛,有鬼在内,谁知那两个坛都下老实的重。走路的看了,不知是甚么物件在内。从此之后,衙内照常安静。
过了半月,下了一日多雨,这两个鬼忽然又在发作起来,比先作祟得更是利害,他说:“你下毒手,要我永世不得出见,我如何又得出来了?”问他说:“你已入在坛内,安静了半月,却是如何又得出世?”鬼说:“你那日抬了去埋,人见那坛重,只说里面有甚东西,每日有人要掘。只因有人巡视,不敢下手。昨晚下雨,巡夜的不出来,所以被人掘开,我们以得跑出。你断然还要去请那法师来制我么?我们两个如今躲在你两口子的肚里,凭我摆布,那法师也无奈我何。”只见麻从吾合他老婆的肚里扯肠子、揪心肝,疼得碰头打滚的叫唤,只哀告饶命,口里似“救月”一般,无所不许。鬼在肚里说道:“这肚里热得紧,住不得,你张开口,待我出去,你也还有几日命限,我两个且离却这里,先到猫儿窝等你两个去罢。”自此衙内又复安稳。
到了次年正月,麻从吾被漕抚参劾回籍,想那鬼说猫儿窝相等,要得回避,问那衙门人。都说:“如走旱路,离桃源二十里有个猫儿窝;如走水路,离邳州三十里有个毛儿窝。”麻从吾主意要由水路,回避那猫儿窝的所在,坐了本厅的官船。
过了邳州以北三十里上,只见丁利国夫妇站在岸上。麻从吾刚只说得一声“不好”,只见那两个鬼魂一阵旋风刮到船上。麻从吾合他老婆一齐的都自己采头发,把四个眼乌珠,一个个自己抠将出来,拿了铁火箸往自己耳内钉将进去,七窍里流血不止。麻中桂跪了哀求,鬼说:“我儿,你是好人,不难为你。你爹娘做人太毒,我奉了天符,方来见世报应。”麻从吾合老婆须臾之间同时暴死。麻中桂买棺殡殓,不消说得。扶了柩回到明水,亏不尽两个月前,使了三百七十两银子,买得人家一所房子,麻中桂就把爹娘的棺木停在正寝,建了几个醮。到清明那日,双棺出殡。麻中桂满了服,也便低低的进了学。
麻从吾做了八个月通判,倒在山阳县署了六个月印,被他刮地皮,剔骨髓,弄得有八千银子净净的回家。麻中桂买许些地土,成了个富翁,后来遭水劫的时候,也同那几家良善之人不到冲没,想必因那一点不忍负丁利国的善心所致。若论麻从吾两口子的行事,不当有子,岂得有家?可见虽说是远在儿孙,若是那儿孙能自己修身立命,天地又有别样安排。若因他父祖作恶,不论他子孙为人好歹,一味的恶报,这报应又不分明了。
再说那严列星的果报,更是希奇。且说了他两件小事,把那件古今未有的奇闻留在后回详说。他初次生了儿子,七八日屙不下屎来,胀得那小孩子的肚就如面小鼓一般,昼夜的啼哭。仔细看视,原来那孩子没有粪门。这有甚法处得?只得看他死便罢了。第二年又生了个儿子,到了七八日,又是如此。一个游方的道人教他使秤梢头戳开。依了戳将进去,登时死了。第三年又生了个儿子,粪门倒是有的,那浑身无数的血孔往外流血,就如他使箭射的那土地身上一般。这等显应,他作恶依旧作恶,不知叫是甚么省改,只等后来尽头的异报才罢。真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第二十八回 关大帝泥胎显圣 许真君撮土救人
善恶自中分,邪蹊与正路。规矩遵循合冥行,神鬼能纠护。 旌阳
岂木雕?壮缪非塑。彰瘅明明当面施,人自茫无据。
——右调《卜算子》
严列星有一个胞弟叫是严列宿,与严列星同居过活,长了二十一岁还不曾娶有妻室。那严列宿自己做些小买卖,农忙时月与人家做些短工,积趱了几两银子,定了一个庄户人家周基的女儿周氏,择了三月十五日娶亲过门。那明水的风俗,妇婿是要亲迎的。严列宿巴拽做了一领明青布道袍,盔了顶罗帽,买了双暑袜、镶鞋,穿着了去迎娶媳妇。到了丈人家,与他把了盏,披了一匹红布,簪了一对绒花。也借了人家一匹瘦马骑了,顶了媳妇的轿子起身。
谁知严列星那种的几亩地,牛粮子种、收割耕锄,威劫那邻舍家与他代力,这地中的钱粮万万不好叫那邻家与他代纳。但邻舍家既是不与他代纳,他难道肯自己纳粮不成?遂把朝廷这十来亩的正供钱粮阁在半空中,若是那里长支吾得过,把这宗钱粮破调了;如支吾不过,只得与他赔上。这一年,换了里长,还不曾经着他的利害,遂把他久抗不纳粮的素行开了手本递准,叫里长同了差人拘审。差人赵三说道:“这严列星是个有名的恶人,倚了秀才,官又不好打他。那一年也为不纳钱粮,差人去叫他,叫倒不曾叫得他来,反把那个差人的一根腿打折了。我是不敢惹他的。”里长说:“既是大爷准了手本,咱说不的去叫他一回再处。”赵三说:“这到那里,来回七八十里地,可是谁给咱顿饭吃,咱可好扑了去。”里长道:“这饭小事,我就管你的。”
两人走到半路,只见一个娶亲的来了。走到跟前,却是严列星的弟严列宿。赵三说:“咱定要拿他的哥做甚么?大爷又不好打他的。你敢啃他吃他不成?枉合他为冤计仇,不如拿了他的兄弟去好。”里长道:“你这倒说得有理。”赶上前,一个歹住马,一个扯住腿往下拉。严列宿认得是里长,只说:“俺哥的粮,你拿我待怎么?”里长说:“你弟兄们没曾分居,那个是你哥的?”不由分说,鹰撮脚拿得去了。
新媳妇只得自己到家,天地上拜了两拜。他嫂子给他揭了盖头,送他到了房内。到了起鼓以后,严列星指充是严列宿,走进房内。新人问说:“我在轿内看见把你捉将去了,你却怎得回来?”严列星假意说道:“你看么!咱哥种了地不纳粮,可拿了我去!我到了县里,回说不是我欠粮,我今日娶亲,从路上拿将我来。那大爷把差人打了十板,将我放的来了。将那布衫帽子都当了钱,打发了差人。”说着,替新人摘了头,脱衣裳。新人还要做假,他说:“窄鳖鳖的去处,看咱哥合嫂子听见,悄悄的睡罢!”新人不敢做声,凡百的事都惟命是听了。
再说严列宿拿到了县里,晚堂见了官,他回说是他哥名下的钱粮,他不当家主事。官问说:“分居不曾?”里长回说:“不曾分居。”官说:“不曾分居,怎说不干你事?”抽了三枝签拿下去打,剥他的裤子,从腰里吊出一匹红布、两朵绒花出来。官问说:“是甚么东西?”他回说:“是披的花红。因今日娶亲,从路上被人拿住。”官问说:“是方去娶,却是娶过回来?”回说:“是娶了亲走到半路。”官说:“放起来!”说那里长:“你平日不去催他,适当他娶亲,你却与他个不吉利,其心可恶!”把那里长打了十板,把严列宿释放回家,限三日完粮。
严列宿因天已夜了,寻了下处,住了一夜。次早回到家中,走进房去,好好的还穿了新海青、新鞋、新帽,不是昨夜成亲的那个新郎。新人肚里明白,晓得吃了人亏,口里一字也不曾说破,只问:“还欠多少钱粮?”新郎说:“得二两五六钱方够。”新人将自己的簪环首饰拿了几件,教他丈夫即刻回去完了钱粮,不可再迟。新郎果然持了首饰,回到县里,换银纳粮。新人到一更天气,等人睡尽了,穿着得齐整,用带在自己房里吊死了。次日方知。
严列星心里明白,严列宿那里晓得这个原故,就是神仙也猜不着。请了丈人丈母来到都猜不着。一个第二日的新人新郎,又两夜不曾在家,连亲也还未成,怎就吊死?这必定是宿世的冤业。这没帐的官司就告状也告不出甚么来,徒自费钱费事,不如安静为便。打了材,念了个经,第三日起了五更抬到严家坟内葬了。
晚间,严列星与老婆赛东窗商议:“可惜新人头上带了好些首饰,身上穿了许多衣裳,埋在地里,中甚么用?我们趁这有月色的时候,掘开他的坟,把那首饰衣服脱剥了他的,也值个把银子。”老婆深以为然。
等到二更天气,两口子拿了掀锄斧头,乘着月亮,从家到那坟上,不上两箭地远。严列星使头掘,老婆使铁掀除。一时掘出材来,一顿打开材盖,掀出尸来,身上剥得精光,头上摘得罄尽,教老婆卷了先回家去。严列星还要把那尸首放在材内,依旧要掩埋好了回去。
谁知他来的那路口,有小小的一间关圣庙。那庙往日也有些灵圣,那明水镇的人几次要扩充另盖,都托梦只愿仍旧。这晚,关圣的泥身拿了周仓手内的泥刀,走出庙来,把赛东窗腰斩在那路上,把严列星在坟上也剁为两段。把材内的尸首渐渐的活将转来,递了一领青布海青与他穿了,指与他回家的道路。
新人走到半路,看见一个女人剁成两块,躺在地里,唬得往家飞奔。走到门口,门却是掩的,里边不曾关闩,一直到了自己房门叫门。新郎唬得话都说不出口,只说:“我与你素日无仇,枉做夫妻一场,亲也不曾成得,累得好苦!葬过你罢了,你鬼魂又回来作祟?”新人说:“我不是鬼,我是活人。是一个红脸的人,通似关老爷模样一般,救我活了。但我身上的衣裳寸丝也没有了,他递了领青布道袍穿在这里。他把一个人杀在坟上,一个人杀在路上,都是两半截子。我来的时候,那个红脸的人拿了把大刀,还在坟上站着哩。”新郎说:“有这等奇事!”大声的叫他哥嫂,那有人应。只得开了门,放他进来,仔细辨认,可不是活人?穿的道袍原来就是他自己的。
点起灯来,去到他哥嫂窗下叫唤,那里有个人答应。推进门去,连踪影也是没有的。心里疑道:“莫非杀的那两个人就是他两口子不成?他却往坟上去做甚么?难道好做劫坟的勾当?”叫起两边紧邻来,又央了两个女人相伴了他的媳妇,又唤起乡约地方一同往坟上去看,把众人都还不信。走到半路,只见两半截人死在道上,肠子肝花流了一地,旁边一大卷衣裳。仔细认看,果真是他嫂嫂赛东窗,一点不差。
严列宿拾起那卷衣裳抱了,又到坟上,望见一个人怒狠狠站在那里。众人缩住了脚,不敢前进,问说:“那站着的是甚么人?”凭你怎么吆喝,那里肯答应一声。又前进了几步,仔细再看,不是人却是甚的?众人又缩住了脚,拾了一块石子,说道:“你不答应,我撩石头打中,却不要怪!”又不做声。将那石子刚刚打在身上,只听梆的一声,绝不动弹。众人说:“我们有十来个人,手里又都有兵器,他总然就是个人,难道照不过他?着一个回去再调些人来!”
谁知人也就都晓得,渐渐的又来了好几个人,都有器械,齐呐了一声喊,扑到跟前,仔细一看,却是庄头上庙里的关老爷,手内提了那把大刀,刀上血糊淋拉的,地上躺着两半截人。倒下头去细看,真真的严列星,有甚岔路?斧子掀撩在身旁,材盖材身丢在两处。众人都跪下磕了关老爷的头,严列宿要收那尸首回去。众人说:“这样异常的事,还要报官相验,尸首且不要那动,这一夜且轮流守住了。”有回去的,进到庙中,神座上果然不见了关老爷,看那周仓手内的刀却没了,也走到庙门槛内,一只手板了那门框,半截身子扑出门外,往那里张看。
乡约地方连夜挨门进城,传梆报了县官。即时催办夫马,县官亲来仔细验看,用猪羊祭了,依旧将那泥像两个人轻轻的请进庙去站在神位上边。哄动了远近的人,起盖了绝大的庙宇。那新妇周氏方将被骗的原委仔细说出,县官与挂了烈妇的牌扁。严列宿也还置了棺木,埋葬了四段臭尸。这等奇事,岂不是从洪蒙开辟以来的创见!若不是新近湖广蕲州城隍庙内的泥身鬼判白日青天都跑到街上行走,上在通报,天下皆知的事,这关圣帝君显灵,与那闻见不广的说,他也不肯相信。
只看当初那明水的居民,村里边有这样一位活活的关老爷在那里显灵显圣,这也不止于“如在其上”,明明看见坐在上边了!不止于“如在其左右”,显然立在那左右的一般!那些不忠不孝,无礼无义,没廉没耻的顽民,看了严列星与那老婆赛东窗的恶报,也当急急的改行从善,革去歪心。关老爷是个正直广大的神,岂止于不追旧恶,定然且保佑新祥。谁知那些蠢物闻见了严列星两口子这等的报应,一些也没有怕惧!伤天害理的依旧伤天害理,奸盗诈伪的越发奸盗许伪;一年狠似一年,一日狠似一日;说起“天地”两字,只当是耳边风;说到关帝、城隍、泰山、圣母,都只当对牛弹琴的一般。
当初只有一个麻从吾跷蹊古怪,后来又只一个严列星无所不为,人也只说得有数,天也报应得快人。到了这几年之后,百姓们的作孽,乡宦们的豪强,这都且不要提起;单且只说读书的学校中,如那虞际唐、尼集孔、祁伯常、张报国、吴溯流、陈骅这班禽兽,个个都伤败彝伦起来。若要一一的指说他那事款,一来污人的口舌,二来脏人的耳朵,三则也伤于雅道,四则又恐未必都是那一方的人,所以不忍暴扬出来。但这班异类,后来都报应得分毫不爽,不得不微微点缀。那些普面的妖魔鬼怪,酿得那毒气直触天门,熏戗得玉皇大帝也几乎坐不稳九霄凌虚宝殿!倒下天旨,到了勘校院普光大圣,详确议罚。
谁知这人生在世,原来不止于一饮一啄都有前定;就是烧一根柴,使一碗水,也都有一定的分数;连这清水都有神祗司管,算定你这个人,量你的福分厚薄,每日该用水几斗,或用水几升,用够就罢了,若还洒泼过了定住的额数,都是要折禄减算,罪过也非同小可。可见这人生在那有水的去处,把水看得是容易不值钱的东西,这那孟夫子也说是:“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你却不知道那水也是件至宝的东西,原该与五谷并重的,也不是普天地下都一样滔滔不竭的源流。
就是山东古称十二山河,济南如跑突、芙蓉等七十二泉。这等一个水国,河润也该十里。西南五十里内,便有一个炒米店,那周围有四五十里之内,你就掘一二万丈,一滴水泉也是没有的,往来百里,使驴骡驮运。这个所在又是通泰安的大路,春秋两季,往泰安进香的,一日成几十万人经过,到了这个地方,不要说起洗脸,就要口凉水呷呷救暑,也是绝没有的。
就是济南的合属中,如海丰、乐陵、利津、蒲台、滨州、武定,那井泉都是盐卤一般的咸苦。合伙砌了池塘,夏秋积上雨水,冬里扫上雪,开春化了冻,发得那水绿威威的浓浊,头口也在里面饮水,人也在里边汲用。有那仕宦大家,空园中放了几百只大瓮,接那夏秋的雨水,也是发得那水碧绿的青苔;血红色米粒大的跟斗虫,可以手拿。到霜降以后,那水渐渐澄清将来,另用别瓮逐瓮折澄过去,如此折澄两三遍,澄得没有一些滓渣,却用煤炭如拳头大的烧得红透,乘热投在水中,每瓮一块,将瓮口封严,其水经夏不坏,烹茶也不甚恶,做极好的清酒,交头吃这一年。
如河南路上甚么五吉、石泊、徘徊、冶陶、猛虎这几个镇店,都是砌池积水。从远处驮两桶水,到值二钱银子;饮一个头口,成五六分的要银子。冶陶有个店家婆,年纪只好二十多岁,脏得那脸就如鬼画符一般,手背与手上的泥土积得足足有寸把厚。那泥积得厚了,间或有脱下块来的,露出来的皮肤却甚是白嫩。细端详他那模样,眼耳鼻舌身,煞实的不丑。叫了他丈夫来到,问他说:“那个妇人这等龌龊,擀饼和面,做饭淘米,我们眼见,这饭怎么吃得下去?”那人说道:“这个地方,谁家是有水来洗脸的?就是等得下雨,可以接得的水,也还要接来收住,只是那地凹里收不起的,这才是大小男妇洗脸洗手的时候哩!”只得加了二分银子与他,逼住了叫他洗脸洗手,方才许他和面淘米。谁知把那脸洗将出来,有红有白,即如一朵芙蓉一般;两只胳膊,嫩如花下的莲藕,通是一个不衫不履淡妆的美人。
再如山西,象这样没水的去处比比都是。单说一个平顺县,离潞安府一百里路,离城五里外,止有浅井一孔,一日止出得五桶水,有数——县官是两桶,典史教官各一桶,便也就浑浊了。这是夏秋有雨水的时节,方得如此;若是旱天,连这数也是没有的。上面盖了井庭,四面排了栏棚,专设了一名井夫昼夜防守,严加封锁。其余的乡绅庶士休想尝尝那井泉的滋味,吃的都是那池中的雨雪。若是旱得久了,连那池中都枯竭了,只得走到黎城县地方。往来一百六十里路,大人家还有头口驮运,那小人家那得头口,只得用人去挑。不知怎样的风俗,挑水的都尽是女人。虽是那妇人,都也似牛头马面一般,却也该叫他挑水!毕竟也甚可怜。
看了这等干燥的去处,这水岂是好任意洒泼的东西?说起那明水的会仙山上数十道飞泉,两三挂水帘,龙王庙基的源头,白云湖浩渺无际,谁还顾说这水是不该作践的,作践了要罪过人子如此等念头?且是大家小户都把水引到家内,也不顾触犯了龙王,也不顾污浊了水伯,也不顾这水人家还要做饭烹茶,也不顾这水人家还要取支敬天供佛。你任意滥用罢了,甚至于男子女人有那极不该在这河渠里边洗的东西无所不洗。致得那龙王时时奏报,河伯日日声冤。水官大帝极是个解厄赦罪的神灵,也替这些作祸的男女弥缝不去,天符行来查勘,也只得直奏了天廷。所以这明水的地方,众生诸恶,同于天下,独又偏背了这一件作践泉水的罪愆。于是勘校院普光大圣会集了二十天曹,公议确报的罪案。
那二十曹官里面多有说这明水的居民敢于奢纵淫佚,是恃了那富强的豪势;那富强却是藉了这一股水利:别处夏旱,他这地方有水浇田;别处忧涝,他这地方有湖受水。蒙了水的如此大利,大家不知报功,反倒与水作起仇来,况且从古以来事体,受了他的利,再没有不被他害的,循环反覆,适当其时。
却是玉帝檄召江西南昌府铁树宫许旌阳真君放出神蛟,泻那邻郡南旺、漏泽、范旭、跑突诸泉,协济白云水吏,于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时决水淹那些恶人,回奏了玉帝。那玉帝允了所奏,颁敕许真君覆勘施行,但不得玉石俱焚,株连善类。许真君接了天旨,放出慧眼的灵光,照见那明水的恶孽,俱与那天符上面说的一点不差,善人百中一二,恶者十常八九。
到了五月一日,真君扮了一个道士,云游到绣江县,渐次来到明水地方,歇在吕祖阁上,白日出来沿门化斋,夜晚回到阁上与那住持的道士张水云宿歇。那张道士是一个贪财好色、吃酒宿娼,极是个无赖的恶少,也就是地方中一个臭虫。每日家大盘撕了狗肉,提了烧酒,拾了胡饼,吃得酒醉饭饱。间或阴天下雨,真君偶然不出化斋,他就一碗稀汤水饭,也不晓得虚让一声。几番家吃醉了,言三语四,要撵真君出去,说:“我这清净仙家,岂容游方浊骨混扰玄宫!”真君也凭他罗唣,不去理他。他坐了一把醉翁椅子,仰天跷脚的坐在上面,见真君出入,身子从来不晓得欠一欠。
一日,把那椅子掇在当门,背了吕祖的神像,坐在上面鼾鼾的睡着。真君要出去化斋,他把那殿门挡得缝也没有。真君叹息说道:“‘指佛穿衣,赖佛吃饭’;你单靠了纯阳,住这样干净凉爽的所在,享用十方。这样的布施,怎就忍得把屁股朝了他面前,这般的亵渎?我待要教训他一番,一则他的死期不远,二则我却为甚管那纯阳的人?”踌蹰了半会,真君从他的旁首擦出去了。
真君每日化了斋,或到人家门上诵经一卷,或到市上卖药一回。卖的那丸药,就在那面前地下的泥土取些起来,吐些唾沫和泥,人岂有信他是仙丹的理?不惟不买他的药,见他这等,连斋也都不肯化与他。一个人慌张张从真君面前走过。真君说道:“汉子,你住下!你的娘子产难,别人是没有药的;你把我这一丸药急急拿回去,使温水送下。这药还在儿手中带出,却要取来还我。”那人大惊:“娘子生产不下,看着要死,他却如何晓得?但这泥丸如何得有效验?他既未卜先知,或者有些效验也不可知。”持了药跑得回去。那娘子正在那里碰头打滚,他倒了一些温水,把那药送了下去,即时肚里响了两声,开了产门,易易的生下一个白胖的小厮,左手里握了他那一丸药。那人喜得暴跳,拿了这药,忙到他卖药的所在,真君还在那里坐着。这人千恩万谢,传扬开去。
人偏是这样羊性,你若一个说好,大家都说起好来;若一个说是不好,大家也齐说不好。这泥丸催产原也希奇,那人又更神其说,围拢了无数的人,乱要买将起来。真君说道:“你们且不要留钱,只管把药取去,照症对了引子吃下。我这药也全要遇那缘法:若有缘的吃下去,就如拿手把那病抓了的一般;你若是没有缘的,吃也没用。所以你们吃下药,有效验的,送钱还我不迟。”那些有病吃药的,果如真君所说,有吃下即好的,有吃了没帐的,果然是“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从此后真君卖药大行,当了人,旋和泥,旋搓药。卖药的钱,也有舍与贫人的,或遇甚么生物买来放了的。忽然后来不卖了丸药,卖起散药来。那散药也不是甚么地黄、白术、甘草、茯苓合的,也是那地中的干土,随抓随卖。拿去治病,那效验的,与丸药的功用一般。
到了七月七日,真君说道:“我与你们众人缘法尽了,初十日我就要回我家山去。趁我在此,要药的快些来要!不止治病,即遇有甚么劫难的时候,你把我这药来界在门限外边,就如泰山一般的安稳。”只是那些读书的半瓶醋,别的事体一些理也不省,偏到这个去处,他却要信起理来,说道:“世间那得有这等事来!成几两子买了参蓍金石,按了佐使君臣,修合口父咀丸散,拿去治那病症,还是一些不效,如今地下的泥土,当面和了哄人,成几百几千的骗钱!又说什么劫难的时候,把药界在门前,可以逃难。如此妖言惑众,可恶那地方总甲容留这等妖人在此惑世诬民!”大家诽谤。只是那些愚民百姓信从得紧,每人成两三服的买去,每服多不过两三茶匙。从初七卖到初九日晚上,真君也不曾回到吕祖阁去,霎时不见了踪影。那些百姓,买得药的,有得至诚收藏的,也有当顽当耍,虽然要了来家,丢在一边的。
却说那吕祖阁的住持张道士见真君夜晚了不来,喜得说:“这个野道足足得搅乱了我两个月零四日,此时不来,想是别处去了。待我看看他的睡处还有遗下的甚么东西没有。”叫徒弟陈鹤翔持了烛,自己跟了,看得一些也没有甚么别物,只他睡觉的屋里山墙上面写有四句诗,细看那墨迹淋漓,还未曾干。那首诗道:
箨冠芒履致翩翩,来往鄱阳路八千。不说铁官当日事,恐人识得是神仙。
那张水云合陈鹤翔见了,不胜诧异,只是不晓得那诗中义理,不知说得是甚,但只心里也知道不是个野道士,必定是个神仙。两月来许多傲慢于他,自己也甚是过意不去。懊悔了一歇,收拾睡了。从此睡去,有分教张水云:不做仙宫调鹤客,改为水府守鲛人。且看下回消缴。
第二十九回 冯夷神受符放水 六甲将按部巡堤
洪波浩渺,滔滔若塞外九河;矗浪奔腾,滚滚似巴中三峡。建瓴之
势依然,瀑布之形允若。隋杨柳刚露青梢,佛浮图止留白顶。广厦变为
鱼鳖国,妇男填塞鲛宫;高堂转做水晶乡,老稚漂流海藏。总教神禹再
随刊,还得八年于外;即使白圭重筑堰,也应四海为邻。
却说那年节气极早,六月二十头就立了秋,也就渐次风凉了。到了七月初旬,反又热将起来,热得比那中伏天气更是难过。七月初九这一日,晴得万里无云,一轮烈日如火镜一般;申牌时候,只见西北上一片乌云接了日头下去,渐渐的乌云涌将起来,顷刻间风雨骤来,雷电交作。那急雨就如倾盆注溜一般,下了二个时辰不止,街上的水滔滔滚滚,汹涌得如江河一般。
看看这水已是要流进人家门里,人家里面的水又泄不出去,多有想起真君那药,曾说遇有劫难,叫界在门限外边可以逃躲,急急寻将出来。也有果然依法奉行的;也有解开是个空包,里边没有药的;也有着了忙,连纸包不见了的;也有不以为事忘记了的。
那雨愈下愈大,下到初十日子时,那雨紧了一阵,打得那霹雳震天的响,电光就如白昼一般,山上震了几声,洪水如山崩海倒,飞奔下来,平地上水头有两丈的高。只是将真君灵药界了门限的,那水比别家的门面还高几尺,却如有甚么重堤高堰铁壁铜墙挡住了的一般;其余那些人家浑如大锅里下扁食的一般。一村十万余人家禁不得一阵雨水,十分里面足足的去了七分。
那会仙山白鹤观的个道士苏步虚,上在后面道藏楼上,从电光中看见无数的神将,都骑了奇形怪状的鸟兽,在那波涛巨浪之内,一出一入,东指西画,齐喊说道:“照了天符册籍,逐门淹没,不得脱漏取罪。”后面又随有许多戎装天将,都乘了龙马,也齐喊说:“丁甲神将,用心查看,但有真君的堤堰及真君亲到过的人家都要仔细防护,毋得缺坏,有违法旨!”到了天明,四望无际,那里还有平日的人家,向时的茅屋?尸骸随波上下,不可计数。
到了次日,那水才渐渐的消去。那夜有逃在树上的,有躲在楼上的;看见那电光中神灵的模样,叫喊的说话,都与那道士苏步虚说的丝毫无异。那三分存剩的人家,不惟房屋一些不动,就是囤放的粮食一些也不曾着水,器皿一件也不曾冲去,人口大小完全。彼此推想他的为人,都有件把好处。
却说那些被水淹死的人总然都是一死,那死的千态万状,种种不一。吕祖阁那个住持道士张水云,那一日等真君不见回去,煞实是喜了个够。因见了那壁上的诗,又不觉的愧悔了一番。因那晚暴热得异样,叫了徒弟陈鹤翔将那张醉翁椅子抬到阁下大殿当中檐下,跣剥得精光,四脚拉叉睡在上面。须臾,雷雨发作起来,陈鹤翔不见师父动静,只待打了把伞走到面前,才把他叫得醒来。谁想那两脚两手,连身子都长在那椅子上的一般,休想要移动分毫。他的身躯又重,陈鹤翔的身躯又小,又是一把夯做的榆木粗椅,那里动得?张水云只是叫苦。雨又下得越大起来。陈鹤翔也没奈何可处,只得将自己那把雨伞递与他手内,叫他拿了遮盖,自己冒了雨又跑到阁上去了。雨又下得异样,师父又有如此的奇事,难道又睡了的不成?后来发水的时候,那陈鹤翔只见一个黄巾力士说道:“这个道人不在死数内的,如何却在这里等死?”又有一个力士说道:“奉吕纯阳祖师法旨着他添在劫内,见有仙符为据。”那个黄巾力士说:“既有仙符,当另册开报。”陈鹤翔见他带椅带人逐浪随波荡漾而去。后来水消下去,那张水云的尸首还好好的躺在那椅上,阁在一株大白杨顶尖头上,人又上不去取得下来;集了无数的鹞鹰老鸦,啄吃了三四日,然后被风吹得下来,依旧还粘在椅上。陈鹤翔只得掘了个大坑,连那椅子埋了。
虞际唐、尼集孔都与他亲嫂抱成一处;张报国与他叔母,吴溯流与他的亲妹,也是对面合抱拢来。幸得不是骤然发水,那样暴雨震雷,山崩地裂,所以人人都不敢睡觉,身上都穿得衣裳。
那祁伯常三年前做了一梦,梦见到他一个久死的姑娘家里,正在那里与他姑娘坐了白话,只见从外面一个丑恶的判官走了进来,口里说道:“是那里来的这样生野人气?”祁伯常的姑娘迎将出去,回说:“是侄儿在此。”那判官说:“该早令我知。被他看了本形,是何道理?”躲进一间房内。待了一顿饭的时候,只见一个戴乌纱唐巾,穿翠蓝绉纱道袍,朱鞋绫袜,一个极美的少年。他姑娘说道:“这就是你的姑夫,你可拜见。”美少年道:“不知贤侄下顾,致将丑形相犯,使贤侄有百日之灾;我自保护,不致贤侄伤生。”一面叫人备酒相款。待茶之间,一个虞候般的人禀说:“有西司判爷暂请会议。”美少年辞说:“贤侄与姑娘且坐,顷刻即回。”
祁伯常因乘隙闲步,进入一座书房,明窗净几,琴书古玩,旁列一架,架上俱大簿册籍。祁伯常偶抽一本揭视,俱是世人注死的名字。揭到第二叶上,明明白白的上面写“祁伯常”三字,细注:“由制科官按察司,禄三品,寿七十八岁,妻某氏,一人偕老,子三人。”祁伯常看见,喜不自胜,又看有前件二事,下注:“某年月日,用字作纸,被风吹入厕坑,削官二级;某年月日,诬谤某人闺门是非,削官三级;某年月日,因教书误人子弟,削官三级;某年月日,出继伯父,因伯死,图产归宗,官禄削尽;某年月日,通奸胞姊,致姊家败人亡,夺算五纪,于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时与姊祁氏合死于水。”那时己酉七月,算到辛亥七月,整还有三年。他把通奸胞姊的实情隐匿了不说,只说:“我适才到了姑夫书房,因见一本册上注定侄儿在上,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时该死于水。岂有姑娘在上,姑夫见掌生死簿子,不能与自己侄儿挽回?”苦死哀求。姑娘说道:“稍停等你姑夫吃酒中间,我慢慢与你央说。”
停了片时,那美少年回来,与祁伯常安坐递盏。酒至数巡,祁伯常自知死期将到,还有甚么心绪,只是闷闷无聊。少年说道:“适才贤侄见了欢喜乐笑,怎么如今愁容可掬?只怕到我书房,曾见甚么来?”姑娘说道:“侄儿果真到你的书房,见那簿上有他的名字,注他到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时该死于水,所以忧愁,要央你与他挽回生命哩。”少年说道:“这个所在是我的秘密室,偶然因贤侄在此,忙迫忘记了锁门,如何便轻自窥视?这是会同功曹,奉了天旨,会了地藏菩萨,牒转了南北二斗星君,方才注簿施行,怎么挪移?”祁伯常跪了,苦死哀求。姑娘又说:“你掌管天下人的生死簿子,难道自家的一个侄儿也不能照管一照管?却要甚么亲戚!你是不图相见罢了,我却有何面孔见得娘家的人?”少年说:“你且莫要烦恼,待我再去查他的食品还有多少,再作商议。”少年回来说道:“幸得还有处法:那官禄是久已削净,不必提起了;你还有七百只田鸡不曾吃尽,你从此忌了田鸡,这食品不尽,也还好稍延。”却原来祁伯常素性酷好那田鸡,成十朝半月没有肉吃,不放在心上,只是有个田鸡的时候,就是揭借了钱债,买一斤半斤,或煎或炒,买半壶烧酒,吃在肚里才罢。这是他生平的食性。
那时醒了转来,这梦的前后记得一些也不差,从此以后果然忌了不吃田鸡;虽是在人家席上有田鸡做肴品的,街头有田鸡卖的,馋得谷谷叫,咽唾沫,只是忌了不敢吃。他时刻只想着辛亥的七月初十日子时的劫数。待了一年,一日,在朋友家赴席,席上炒得极好的田鸡,喷香的气味钻进他鼻孔内去,他的主意到也定了不肯吃,可恨他肚里馋虫狠命劝他破了这戒。他被这些馋虫苦劝不过,只得依他吃了,从这一日以后,无日不吃,要补那一年不吃的缺数,心里想道:“梦中之事未必可信。况姑娘早死,见有姑夫活在此间,难道阴司里又嫁了别的不成?”虽是这等自解,那辛亥的死期时刻不敢忘记。
光阴易过,转眼到了那年六月尽边,祁伯常真是挨一刻似一夏的难过。到了七月初八日,越发内心着慌,心里想道:“注我该死于水,我第一不要过那桥,但是湖边、溪边、河边、井边,且把脚步做忌这几日,再不然,我先期走上会仙山顶紫阳庵秦伯猷书房,和他伴住两日,过了这日期。总数就是怀山襄陵,必定也还露个山顶,难道有这样大水没了山顶不成?”
从初八日吃了早饭,坐了顶爬山虎小轿,走上山去,到了秦伯猷书房。秦伯猷笑道:“你一定是来我这山顶躲水灾了。你住在这里,且看甚么大水没过山来。”同秦伯猷过了一夜。次早,秦伯猷家使一个小厮说:“学里师爷奉县里委了修志,请相公急去商议。门子见在家中等候。”秦伯猷对祁伯常说:“你来得甚好,且好与我管管书房。这庵里的道士下山去看他妹子去了,米面柴火,也都还够这几日用的哩。”秦伯猷作了别,慢慢的步下山来,同了门子备了头口,往城中学里去了。祁伯常住在庵内,甚为得计。
初九日,掌灯时候!下得大雨,与山下一些无异。谁知那洪水正是从这山顶上发源,到了初十日子时,那紫阳庵上就如天河泻下来的一般,连人带屋,通似顺流中飘木叶,那有止住的时候。别人被水冲去,还是平水冲激罢了;这祁伯常从山上冲下,夹石带人,不惟被水,更兼那石头磕撞得骨碎肉糜,搁在一枝枣树枝上。秦伯猷那日宿在城内,一些也无恙。
又说那个陈骅,初九日上城去与他丈人做生日,媳妇也同了他去。那丈人家因人客不齐,上得座甚晚。他吃酒不上三钟,就要起席。丈人舅子再三的留他不住,定要起身。进去别他的丈母,那丈母又自苦留。媳妇也说:“家中没有别事,天色又将晚了,又西晒炎热得紧,你又不曾吃得甚么,你可在此宿过了夜,明日我与你同回,岂不甚便?”谁知他心里正要乘他娘子不在,要赶回去与他一个父妾上阵相战,所以抵死要回家去。离家还有十里之外,天色又就黑了,打了头口飞跑,还有五六里路;冒了大雨,赶到家中。也亏他这等迅雷猛雨的时候,还两下里鸣金擂鼓大杀了一场,方才罢战息兵。海龙王怕他两个又动刀兵,双双的请到水晶宫里,治办了太羹玄酒,与他两个讲和。因水晶宫里快活,两个就在那里长住了,不肯回家。
再说那狄员外。真君自五月初五日到了明水,先到狄家门上坐了化斋,适值狄员外从里边出来,问说:“师傅从那里来的?我这里从不曾见你。”真君道:“贫道在江西南昌府许真君铁树宫里修行,闻贵处会仙山白云湖的胜景,特云游到此,造府敬化一斋。”狄员外忙教人进去备斋管待,问说:“师傅还是就行,还要久住?”真君说:“天气炎热,且住过夏再看。”狄员外又问:“在何处作寓?”真君说:“今暂投吕仙阁内。”狄员外说:“那吕仙阁的住持张道人,他容不得人,只怕管待不周,你不能在那边久住。既是方上的师傅,必定会甚么仙术了?”真君说:“从不晓得甚么仙术,只是募化斋饭充饥。再则不按甚么真方,但只卖些假药,度日济贫而已。”狄员外笑说:“师傅,你自己说是假药,必定就是妙药。倒是那自己夸说灵丹的,那药倒未必真哩。”
叙话之间,狄周出来问说:“斋已完备,在那边吃?”狄员外叫摆在客次里边。真君说:“就搬到外面,反觉方便些。游方野人,不可招呼进内。”狄员外说:“这街上不是待客的所在。游方的人正是远客,不可怠慢。虽仓卒不成个斋供,还是到客次请坐。”真君随了狄员外进去,让了坐。端上斋来,四碟小菜、一碗炒豆腐、一碗黄瓜调面筋、一碗熟白菜、一碗拌黄瓜、一碟薄饼、小米绿豆水饭,一双箸。狄员外道:“再取一双箸来,待我陪了师傅吃罢。”
狄周背后唧哝说:“没见这个大官人,不拘甚人就招他进来,就陪了他吃饭!如今又同不得往时的年成,多少强盗都是扮了僧道,先往人家哄出主人家来,拿住了,打劫的哩!”真君说:“蒙员外赐斋,还是搬到外面待贫道自己用罢。员外请自尊重,不劳相陪。管家恐怕有强盗妆扮了僧道哄执主人,却虑得有理。”狄员外道:“不要理他!师傅请坐。”又心里想说:“我一步不曾相离,狄周是何处说他甚来?”狄周又添了饭来,狄员外说:“你在那里说师傅甚来?师傅计较你哩!”狄周说道:“我并不曾说师傅甚的。”真君笑道:“你再要说甚么,我还叫大蜂子螫你那边的嘴哩。”狄周笑道:“原来是师傅的法术!大官人说陪了吃饭,我悄悄的自己说道:‘官人不拘甚人就招进他来,就陪了吃饭!如今又不是往日的好年成,多扮了僧道,先往人家哄出主人家来,拿住了,打劫的哩!’刚刚说得,一个小小土蜂照这右嘴角上螫了一口,飞了。”狄员外道:“你在那里说的?”狄周道:“我在厨房门口说的。”狄员外道:“厨房离这里差不多有一箭地,我一些不知,偏师傅知道,这不是异事么?蜂果然螫了嘴角,怎不见有甚红肿?”真君道:“螫好人不过意思罢了,有甚红肿。你近前来,我爽利教你连那微微微的麻痒都好了罢。”使手在他右嘴角上一抹,果然那麻痒也立刻止了。狄周在后边,对了狄员外的娘子夸说不了,说道:“必定是个神仙。”
狄员外的娘子自从生了女儿巧姐以后,坐了凉地,患了个白带下的痼病,寒了肚子,年来就不坐了胎气,一条裤子穿不上两三日就是涂了一裤裆糨子的一般,夏月且甚是腥臭,肚里想说:“这等异人,必定有甚海上仙方。”口里只不好对狄周说得。
真君吃完了饭,从地上撮了一捻的土,吐了一些唾沫,丸了绿豆粒大的三丸药,袖中取出一片纸来包了。临去,谢过斋,将那药递与狄员外道:“女施主要问你得药,不曾说得,可使黄酒送下即愈。”狄员外收了,谢说:“师傅若要用斋时候,只管下顾。那张水云是指他不得的。这街上的居民也没有甚么肯供斋饭的。”送出大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