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 第 15 页/共 41 页
青之叶;草茎作食,尚无拖绿之茎。使非度此荒春,胡以望臻长夏?第
按台之力,已罄竭而无余;问县帑之存,又釜悬而莫济。于是与按台相
向踌躇,互为辗转,不得不告助于乡先生、各孝廉、诸秀孝、素封大贾、
义士善人者:米豆秫粟之类,取其有者是捐;斗升庾釜之区,量其力而
相济。多则固为大德,少亦借为细流。时止三十日为期,数得一百石为
率。庶前养不止于后弃,救死终得以全生。伏望乡先生、各孝廉、诸秀
孝、素封大贾、义士善人者,念夭乔纤悉之众,仁者且欲其生;矧井闾
桑梓之民,宁忍坐视其死?诚知地方荐饥有日,诸人储蓄无几。捐盆头
之米,亦是推恩;分盂内之疒,宁非续命?则累仁积德,福祥自高施
之门;而持钵乞哀,功德何有脚夫之力?斯言不爽,请观范丞相之孙谋;
此理非诬,幸质宋尚书之子姓。
县官委了典史持着缘簿,又夹了一个官衔名帖,凡是乡宦举人,叫典史亲自到门;学里富生,烦教官募化;百姓富民,就教典史劝输。
那时城内的乡宦大小有十八位,春元有十一人。典史持了这本缘簿,顺了路,先到那乡宦的门前,一连走了几家,有竟回说不在,关了门不容典史进去的;有回话出,说晓得了;有与典史相见,说合大家商议的。
走了半日,到了数家,那有一个肯拿起笔来登上一两、五钱?又到了一位姚乡宦家,名万涵,己未科进士,原任湖广按察使。请进典史待茶,他说:“赈荒恤患,虽是地方公祖父母的德政,也全要乡宦大家赞成。不动民间颗粒,施了一个月米,煮了五个月粥;如今这一个月的美政,要地方人完成,再有甚么推得?但这一个起头开簿的也难,如今就是治生写起,自己量力,多亦不能。”写了二十两数,说把缘簿留下与他,他转与众位乡宦好说,要完这一件美事。
典史辞了回来,姚乡绅沿门代化。一个泼天大富,两代方面的人家,人人都知他蓄有十万余粮,起先一粒不肯,当不过姚乡绅再三开说,写了输谷二石。那时的谷原不贱,两石谷就也值银十两。又有一位曹乡宦,原任户部郎中,一位张太守,一位刘主事,一位万主事,各也出了多少不等。其余那十来多位,莫说姚乡宦劝他不肯,就是个“姚神仙”也休想拔他一毛!
姚乡宦的伎俩穷了,把缘簿仍旧交还了典史。典史又持了缘簿,到各举人家去。乡宦如此,那举人还有甚么指望?内中还有几位说出不中听的话来,说道:“这凶年饥岁,是上天堕罚那顽民,那个强你赈济?你力量来得,多赈几时;自己力量若来不得了,止住就罢,何必勉强要别人的东西,慨自己的恩惠?我们做举人在家,做公祖父母的不作兴我们罢了,反倒要我们的赈济,这也可发一大笑!”说得那典史满面羞惭。临了到一位吕春元家,名字叫吕崇烈,因二六日每与那杨按台在洪善书院里讲学,看了大大的体面,写上了二两,这就是十一位举人中的空谷足音。
典史又把缘簿送与教官,烦他化那富家士子。过了几日,教官叫道郭如磐,山西霍州人,自己出了五两。两个生员,一个是尚义,一个是施大才,都是富宦公子,每人出了三钱,那又完帐了学里的指望。
那些百姓富豪,你除非锥子剜他的脊筋,他才肯把些与你;但你曾见化人的布施,有使锥子剜人肉筋的没有?所以百姓们又是成空。
及至到了三月,如何煮得粥成?只得把那按院守道那几宗银子俱并将上来,凑了一百五十两,封了三千封,给散了贫人。前边五个月靠了杨按台的养活,幸而存济;如今骤然止了,难道别处又有饭吃不成?那些苟延在这里的,可怜又死了许多!
幸得杨按台出巡了四十日,到了三月十四日回来,只得又问抚院借了二百石谷子,于三月十七日从新煮粥,再赈一月。
那时节又当春旱,杨按台惟恐麦再不收成,越发不能搭救,行文到县里祈祷。县官果然斋戒竭诚,于二月初七日赴城隍庙里焚了牒。初十日下了一场大硝,颜色就是霜雪一般白的,滋味苦咸螫口,有半寸多厚。十一日下了一场小雨,幸得把那硝来洗得干净。等到十三日又投了一牒,十六日下了一场小雪。等到二十二日又复投了一牒文,竭诚祈恳;到了二月二十七日清明,从黎明下起大雨,下了一昼夜,二十八日,县官备了猪羊,又叫了台戏,谢那城隍与龙王的雨泽。每日跟了祈雨的礼生,分了胙肉,县官又每名送了四钱书资。
到了三月初九,又下了一场大雨。杨按台出巡回来,又备牲牢自己专谢。那些礼生扯住了杨按台说:“那次谢雨,曾每人有四钱的旧例。”按了规矩定要,惹得杨按台甚不喜欢。县官又把那神胙都分散与那乡绅人等,写了六幅的全帖送去。内中有几个乡宦,还嫌送得胙肉不多,心里不自在,就把那送胙的礼帖裁下两幅,潦潦草草写了个古折回帖。到了三月二十三日,又是一场透地的大雨,把那年成变得转头。
杨按台感那神功保佑,要盖一座龙王庙侍奉香火。原有个旧基,只还要扩充开去几步,邻着一个乡宦的土地,毕竟多多的问杨按台勒了一大块银子,方才回了一亩多地,创造了个大大的规模,分了表忠祠的两个僧人看守,拨了二十亩官地赡庙。
县官恐怕那饥民饿得久了,乍有了新麦,那饭食若不渐渐加增,骤然吃饱,壅塞住了胃口,这是十个定死九个的,预先刊了条示,各处晓谕。但这些贫胎饿鬼,那好年成的时候,人家觅做短工,恨不得吃那主人家一个尽饱,吃得那饭从口里满出才住。如今饿了六七个月,见了那大大的馍馍,厚厚的单饼,谁肯束住了嘴,只吃了半饱哩?肯信那条示的说话?恨不得再生一个口来连吃才好。多有吃得太饱,把那胃气填塞住了转不过来,张了张口,瞪几瞪眼,登时“则天毕命之”!
谁知好了年成,把人又死了一半,以致做短工的人都没有。更兼这些贫人,年成不好的时节,赖在人家,与人家做活情愿不要工钱,情愿只吃两顿稀粥。如今年成略好得一好,就千方百计勒摹起来,一日八九十文要钱,先与你讲论饭食,晌午要吃馍馍蒜面,清早后晌俱要吃绿豆水饭。略略的饭不象意,打一声号,哄的散去。不曾日头下山,大家歇手住工。你依了他还好,若说是日色见在,如何便要歇手,他把生活故意不替你做完,或把田禾散在坡上,或捆了挑在半路,游游衍衍,等那日色一落,都说:“日色落了,你难道还好叫做不成?”大家哄得一齐走散,极得那主人只是叫苦。正是:
才好疮口就忘疼,猪咬狗拖无足惜。任凭以后遇荒年,切莫怜他没得吃。
第三十二回 女菩萨贱粜赈饥 众乡宦愧心慕义
歉岁叹无辰,万室艰辛。突门蛛网釜生尘,炊桂为薪,颗粒米、价
重如珍。 施济有钗裙,义切乡邻。发兴平粜救饥贫,义侠远谋,甄
后似、冯宝失人。
——右调《浪淘沙》
从辛亥这一年水旱,谁想不止绣江县一处,也是天下太平日久,普天地下大约都是骄纵淫佚之处,做得也都是越礼犯义的事,所以上天都一视同仁的降了灾罚。但别处的灾荒俱有搭救:或是乡宦举监里边银子成几百两拿出来赈济,米谷几百石家拿出来煮粥;乡宦们肯上公本,求圣恩浩荡;将钱粮或是蠲免,或暂停征;还有发了内帑救济灾黎;即乡宦不肯上本,百姓们也有上公疏的;就是乡宦们自己不肯上本,也还到两院府道上个公呈,求他代奏。只有这武城县,在京师的也没有甚么见任乡宦可以上得本;在家中几家乡宦,你就看了那乡里在那滚汤烈火里头受罪,只当不曾看见,要一点悲气儿也是没有的。那百姓们,你就使扁担扌亚他的肚子,这是屁也放不出一个来。
那个循良的徐大尹又行取离任去了。这样人也没有得吃的年成,把那钱粮按了分数,定了限期,三四十板打了比较。小米买到八两一石,那漕粮还不肯上本乞恩改了折色,把人家孩童儿女都拿了监追。这还说是正供钱粮由不得自己,但这等荒年,那词讼里边,这却可以减省得的。一张状递将上去,不管有理没理,准将出来,差人拘唤要钱;听审的时候,各样人役要钱;审状的时候,或指了修理衙宇,竟是三四十两罚银;或是罚米折钱、罚谷折钱、罚纸折钱、罚木头折钱、罚砖瓦折钱、罚土坯折钱。注限了三日要,你就要到第四日去纳,也是不依。卖复房产地土出去,虽说值十个的卖不上一个的钱,也还救了性命;再若房屋地土卖不出去,这只得把性命上纳罢了。把一个当家的人逼死了,愁那寡妇孤儿不接连了死去?死得干净,又把他的家事估了绝产,限定了价钱,派与那四邻上价。每因一件小事,不知要干连多少人家。人到了这个田地,也怪不得他恨地怨天,咒生望死,看看的把些百姓死了十分中的八分。
却说晁夫人见这样饥荒,心中十分不忍,把那节年积住的粮食,夜晚睡不着觉的时候,料算了一算,差不多有两万的光景;从老早的唤了雍山庄上的季春江,坟上管庄的晁住,分付他两庄上的居民,一家也不许他移徙;查了他一家几口,记了口数,与他谷吃,五日一支。凡庄上一家有事,众家护卫,不许坐视。这等时候,那个庄上不打家劫舍?那个庄上不鼠窃狗偷?那个庄上不饿莩枕藉?惟晁家这两个庄上,也不下六七百人家,没有一家流移外去的,没有一人饿死的。本处人有得吃了,不用做贼;外庄人要来他庄上做贼的,合庄的老婆汉子就如豺狗阵的一般。虽然没有甚么坚甲利兵,只一顿叉把扫帚撵得那贼老官兔子就是他儿!那邻庄人见他这庄上人心坚固,所用者少,所保者大,那大姓人家也只得跟了他学,所以也存住了许多庄户。倒只是那城里的居民禁不得日日消磨,弄得那通衢闹市几乎没了人烟。更兼这样荒年时候,人间的乖气上升,天上的龚气下降,掩翳得那日月不阴不晴,不红不白,通似有纱厨罗帐罩住的,久没有一些光彩。
晁夫人起先等那官府有甚赈济的良方,杳无影响,又等那乡宦富室有甚么捐输,又绝无音信,只得发出五千谷子来零粜与人,每人每日止许一升。脱不了剩下的那几个残民也是有数的人,人也是认得的了,所以也不用甚么记名给票,防那些衙役豪势冒籴的人。
那时谷价四钱八分一斗,他只要一分二厘一升,折算铜钱十二个。有人说道:“四十八个钱的谷,只问人要十二个钱,何不连这几个钱也不要,爽利济贫,也好图那钦奖?如今岂不是名利俱无了?”晁夫人道:“我两次受了朝廷的恩典,还要那钦奖做甚?父母公祖,乡宦大家,俱不肯捐出些来赈济,我一个老寡妇难道好形容他们不成?我也不过是碗死水,舀得干了,还有甚么指望?卖几个钱在这里,等好了年成,我还要籴补原数,预备荒年哩。”人都说晁夫人说得有理。
定了日子,叫晁凤、晁书两个管粜,一个看钱,一个发谷。起先也多有籴了又来,要转卖营利的,认住了不与他籴去,后来渐渐的也就没了。又有说家口人多,一升不足用的,要多籴升数。说道:“你家果是人多,叫他自己来籴,以便查认。”这些饥民有了贱谷,便可以吃得饱饭,吃了饱饭,便有了气力可以替人家做得活,佣得工,便有了这一日籴谷的钱,不用费力措处。又有那真正疲癃残疾的人,他却那里有一日十二个钱来买谷?只得托了两个乡约、任直合族人晁近仁、晁邦邦分了东西两个粥厂,一日一顿,每人一大杓,也有足足的四碗。亏了这四个人都有良心,能体贴晁夫人的好意,不肯在里边刮削东西。大约每人止得两合足米,便也尽过彀用的。行了不足十日,不特消弭了那汹汹之势,且是那街上却有了人走动,似有了几分太平的光景。城中一个举人乡宦,曾做陕西富平知县,叫是武乡云,听见晁夫人这般义举,说道:“此等美举,我们峨冠博带的人一些也不做,反教一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做了,还要这须眉做甚?这也可羞!”也搜括了几百石谷,一边平粜,一边煮粥。
晁夫人知道,差人与他去说:“晁奶奶那边极没有人手,又要粜谷,又要煮粥,两下里照管不来,也没有这许多米粮。今得武爷这一帮助,成了这一场好事。两边都煮粥,两边都卖谷,只怕这边买了谷的,又往那边去买,那边吃了粥的,又往这边来吃,稽查不得,可惜负了这段好心。今叫来禀武爷商议:我们与武爷这边,或是一边专只粜谷,或只一边专管舍粥,人又不得冒支,又省得两下照管。”
武乡宦喜道:“你奶奶虑的极是,我还没想这里!不然,还是你奶奶那里粜谷,我这里舍粥罢。我听得人说,你那里舍的粥极有方略。是甚么人管理?”差去的人晁凤说道:“因没得力的人,只得央了俺那里两个乡约,一个叫是任直,一个叫是靳时韶,还合自己族里的两位。”武乡宦问说:“这四个人,他家里都过的么?肯干来替咱支使?”晁凤说:“奶奶先合他说来,叫他:‘这粥里头莫要枯刻他们的,我另酬谢你罢。’说过,见一月每人送他五斗米,这四个人可也好。一个贫人一顿合着两合米,也就稠稠的四满碗粥。”武乡宦说:“我要煮粥,不然也还在你厂里,也还仗赖那两个乡约,每月每人也送他五斗米。只怕那两位族人,我不好烦他的,另着两个人看着。多拜上奶奶,明日是十月初一日,就是我这里煮粥罢。”
晁凤回了话,晁夫人着实喜欢,叫了晁近仁、晁邦邦回来,二人一递,五日轮流,帮着粜谷,替下晁凤、晁书一个来家里走动。别的乡宦见武乡宦举了这事,也都算计做这事,俱说:“晁夫人说得是。”大家合并在武乡宦那里,一递十日煮粥,俱是任直、靳时韶两个照管。后来那些富家大姓渐渐的都出来捐米捐柴,附在各人亲戚乡宦之处。从头年十月初一为始,直到来年五月初一为止,通共七个月,也只用了二千七百六七十石米。晁夫人是九月十五日粜谷起,至来年四月十五日止,也是七个月,共粜过谷八千四百石。可喜收了麦子,拿住了秋苗,完成了这一片救人的心肠,成就了这一赈荒的美事。
看官听说:但凡人做好事的,就如那苦行修行的一般。那修行的人修到那将次得道的时候,千姿百态,不知有多少魔头出来琐碎。你只是要明心见性,任他甚么蛇虫毒蟒,恶鬼豺狼,刀兵水火,认得都是幻景,只坚忍了不要理他,这就是得道的根器。
那唱《昙花记》的木清泰,被宾头卢祖师山玄卿仙伯哄到一座古庙独自一人过夜,群魔历试他,凭他怎的,只是一个不理,这才成了佛祖。若到其间,略有个怯惧的心肠,却不把弃家修道几年苦行的工夫可惜丢吊了?这人要干件好事,也就有无数的妖魔鬼怪出来打搅。你若把事体见得明白,心性耐得坚牢,凭他甚么挠乱,这一件好事,我决要做成,这事便没有不成之理。你若正这件事做得兴头,忽然钻出个人来,象那九良星打搅蔡兴宗造洛阳桥的一般,灰一灰心,懈一懈志,前功尽弃。晁夫人一个女流之辈,罄囊拿出一万四五千谷赈济那乡里饥民,这只怕那慷慨的男子也还做不出的事,他却轻省做了,却不知道也受了多少的闲气。若是没有耐性的人,从那入秋的时节,也使个性子,粜不成这谷了。
晁无晏走来说道:“三奶奶,这粜万把石谷不系小事,如何不托孙子,倒托两个家人?我情愿来与三奶奶效劳。”晁夫人说:“晁书、晁凤左右都是闲人,叫他自己两人粜罢,不要误了你们的正事。”晁无晏道:“只怕他两个存心不善。这样贵谷,三奶奶,你只要十二个钱一升,他每升多要四五文,就每升多要二三文,一二文,这就该多少钱哩?或将一石里边搀上四五升秕谷,或是精糠,三奶奶,你都那里查帐?若是我在里面,这事那个敢做!三奶奶,你粜一斗,是你老人家一石的福;如今为甚么丢了这们些粮食,你老人家又没积了福,叫别人赚了钱去?”晁夫人道:“这两个狗头,我恩养着他,干这事,他就不怕我,没的也不怕那神灵么?一个救人命的东西,干这事,他也不待活哩!”晁无晏道:“既三奶奶不用我粜谷,我替三奶奶看着煮粥罢。”晁夫人道:“你早说好来。我已是叫了晁近仁合晁淳他两个分管去了。”晁无晏道:“这三奶奶别要管他,你只许了口叫我去看,他两个,我管打发他去,不用三奶奶费心。”晁夫人说:“我即叫了他来,他正看得好好的,为甚么打发他去?叫他看着罢了。”
晁无晏雌了一头子灰,没颜落色的往家去了。后来武乡宦煮了粥,晁近仁合晁邦邦辞了回来,晁夫人又叫他一递五日帮着晁书们粜谷。晁无晏心中怀恨,故意的装了两壶薄熬烧酒吃在肚子时,盖着那屄脸弹子猴屁股一般,踉踉跄跄走到粜谷所在。恰好晁近仁、晁邦邦都在那里合晁书、晁凤算那一日粜出的谷数。晁无晏涎瞪着一双贼眼,望着晁近仁两个说道:“怎么你两个就是孔圣人,有德行的,看着煮粥,又看着粜谷?偏俺就是柳盗跖,是强盗,是贼,拿着俺不当人,当贼待,看着煮粥就落米,看着粜谷就偷谷?呃!你两个吃的也够了,也该略退一步了,让别人也呵点汤,看撑出薄屎劳来,没人替你浆裤子!贼狗头!我把那没良心的妈拿驴子鸡巴入他的眼!”
晁近仁还没做声,晁邦邦恃着是他的叔辈,又恃着有点气力,出来问说:“晁无晏小二子!谁是贼狗头没良心?你待入谁妈的眼?你每日架落着七叔降人,你在旁里戳短拳!你如今越发自己出来降人哩!”晁无晏道:“仔么?我自己单身降不起你么?单只架落着七叔降人?今日七叔没在这里,咱两个就见个高低,怕一怕的不是那人屄里生的!”一边就摘了帽子,陆了网子,脱了布衫子,口里骂说:“你要今日不打杀我的,就是那指甲盖大的鳖羔儿!晁邦邦是好汉,你就打杀我!”晁邦邦把一条板凳掀倒,跺下一条腿来,说道:“我就打杀你这臭虫,替户族里除了一害,咱也驰驰名!”要撑着往外出来。
晁近仁合晁书、晁凤狠命的将晁邦邦拉住,不叫他出来,说:“你看不见他吃了酒哩?理他做甚么?等他醒了酒,你是叔,他是侄儿,他自然与你赔理。”晁无晏说:“扯淡的屄养们!你希罕你拉他!我这里巴着南墙望他打死我哩!再要拉他的,我入他妈那眼!我吃了酒,我吃了你妈那屄酒来!”
晁凤说:“淳叔,你听我说,你别合他一般见识。他红了眼睛,情管就作下。你就待打仗,改日别处打去;您在这门口打仗,打下祸来,这是来补报奶奶的好处哩?”晁邦邦说:“我齐头里不是为这个忖着,我怕他么?你看他赶尽杀绝的往前撑。”那时街上围住了无数的人看,他正在那人围的圈子里头,光着脊梁,猱着头,那里跳搭。
那郯城驿驿丞姓夏,叫是夏少坡,极是个性气的人,从河上接了官回来,打那里经过,头里拿板子的说:“顺着!顺着!”晁无晏只当是典史,略让了一让,抬头认是驿丞,从新跳到街心,骂道:“仔么我是马夫么?你驿丞管着我鸡巴哩!吩儿晦儿的!”
夏驿丞句句听得甚真,自己把马歹将回来,说道:“你拦着街撒泼,我怕括着你,叫你顺顺。我没冲撞你甚么,我没曾说我管的着你那鸡巴。但你也管不着我驿丞,你为甚么降我?”晁无晏说:“怎么一个官儿只许你行走,没的不许俺骂骂街?俺是马夫?俺是徒夫?鳖俺些么送你?没有钱。你打我哩!”夏驿丞说:“我就打你这光棍何妨!”叫出那门里头的人来问说:“他为甚么在这里骂?他骂的是谁?”
晁邦邦出去,还没开口,晁无晏说:“我骂的谁,我自身!不骂着郯城驿的驿丞!”晁邦邦将从前以往的事告诉了详细。夏驿丞说:“这们可恶!替我拿下去打!打出祸来,我夏驿丞耽着,往您下人推一推的也不是人!着实打!”两个拿板子的起先拿他不倒,添上那个打伞的,一个牵马的,一个背拜匣的,五个人服事他一位,按倒在地,剥了裤,他还口里不干不净的胡骂。
夏驿丞说:“咱不打就别打,咱既是打了,就蒯他两蒯,他也只说咱打来。咱不如就象模样的打他两下子罢!”喝着数打到五板。他还说:“由他!我待不见打哩!只怕打了担不下来,你悔!”驿丞也不理他。打到十板,他才说:“我是吃了两钟酒,老爹合我一般见识待怎么?”打到十五板,口里叫爷不住,说:“小的瞎了眼,不认的爷,小的该死!”夏驿丞只是喝了叫打,足足的二十五个大板,叫人带到驿里来:“等你先告状,不如我先申了文书做原告好。”晁无晏说:“小的敢告甚么状?老爷可怜超生狗命罢!”夏驿丞只是不理,带到驿里,叫人写了公文,说他拦街辱骂,脱剥了衣裳,扯罗驿丞的员领。他那媳妇子知道,慌了,央了许多街邻合乡约公正,都齐去央那驿丞做了个开手,叫他立了个服罪的文纸,放他去了。
晁邦邦们进去告诉了晁夫人,晁夫人说:“你看我通是做梦!外头这们乱烘,我家里一点儿不晓的。这不是自作自受的么!别人还说甚么着极,我听说他家里还有好些粮食哩,放着安稳日子不过,这们作孽哩!”晁邦邦道:“你可说么?也可要他消受。年时这们年成,别人没收一粒粮食,偏他还打了十一二石菽麦,见囤着五六十石谷,他今年的麦子又好,二十亩麦子算计打三十石哩。这可亏了他三个死乞白赖的拉住我,不教我打他,说他红了眼,象心风的一般,不久就惹下。说着够多大一会,自己撞这二十五板子在臀上。”
晁夫人说:“这驿丞可也硬帮,常时没听的驿丞敢打人。”晁邦邦说:“有名的,人叫他夏骚子。他恃着他的姑夫是杨阁老,如今县上还怕他哩!”晁夫人说:“嗔道!你可没要紧的惹他做甚么?”晁书娘子插口说:“也是那一年这街上打了众人没打他,他如今来补数儿哩。”晁邦邦说:“他们没说么?可可的就是那一年打俺的那个去处。”晁书娘子又说道:“呃!叫七爷仔细,只剩下他没在这街上打哩。”晁邦邦说:“休忙!只怕也是看不透的事哩。”
再说晁思才一日里叫人抗着三布袋大头骰子,来到粜谷的去处,叫晁邦邦合晁风搀在谷里出粜与人,要换三布袋好谷与他。晁凤说:“这事俺不敢做。前日二哥还对奶奶说俺多卖了钱,谷里搀骰子合糠哩。这要干这个,可是他说的是真了。”晁思才说:“这没帐。您这粜几千谷哩,一石搀不的一升,就带出去了,你不合奶奶说,奶奶有耳报么?”晁凤说:“这族里就只七爷一位,别说搀在谷里,就不搀,合俺也送得起两石谷与七爷吃。难为除了七爷,还有七家子哩!不消别人,只叫二哥知道,我吃不了他的,只好兜着罢了。七爷,你就怪我些也罢,不敢奉承。”晁思才说:“你替我放着,我自家合您奶奶说去。”要见晁夫人。
看门的进去说了,请他进去。他见了晁夫人,把那话来说的细声妾气的道:“嫂子,你是也使了些谷,浑身替你念佛的也够一千万人。如今四山五岳那一处没传了去?光只俺两口子,这一日不知替嫂子念多少佛,愿谓侄儿多少。一日两顿饭,没端碗,先打着问心替嫂子念一千声佛,这碗饭才敢往口里拨拉。”
晁夫人道:“你老七没的家说!你吃你那饭罢,你嚼说我待怎么?我往后只面红耳热的,都是你两口子念诵的。”晁思才道:“这没的是嫂子强着谁来?只是嫂子的好处在人心里。嫂子,你说:‘晁思才,你变个狗填还我!’我要难一难儿,不变个狗,这狗还是人养的哩!”晁夫人道:“你待说甚么正经话,你说罢,别要没要紧的瞎淘淘!”晁思才道:“嫂子,你只不信我的这一个狗心,只说是淘瞎话,把我的心屈也屈死了!”晁夫人道:“谁这里说你是假心哩?可只是有甚么正经话,请说罢!”晁思才道:“你看嫂子!我这就是正经话。”晁夫人道:“再还有别的话没有?若没有话了,外边请坐,我叫人收拾饭你吃。”就待往里进去。
晁思才赶上一步说:“还有一事合嫂子说哩。我有三布袋谷,够两石,我嫌他黄米做不的水饭,换咱那粜的白谷,好撩水饭割麦子吃。”晁夫人说:“你那谷哩?”晁思才说:“抗在咱前头哩。”晁夫人说:“脱不了是粜给人,黄谷没的是不好的么?你叫他们换给你去。”晁思才说:“我这里就谢嫂子的作成。”作揖不迭,晁夫人说:“黄谷换白谷,谢甚么作成?”
晁思才也没等吃饭,出去对着晁凤合晁邦邦道:“我合你三婶说了,叫照着数儿换给我哩!快些倒下换上,家里还等着碾了吃晌饭哩!”晁凤说:“淳叔,你看着,且消停,等我到家再问声奶奶去,省得做下不是,惹的奶奶心里不自在。”晁思才说:“我没的有说谎的?你问何妨?只是怕耽搁了工夫。”晁凤道:“我问声奶奶不差,也耽阁不了甚么。”
进去问说:“奶奶分付把七爷的那骰子换谷给他?”晁夫人说:“甚么骰子!你七爷说他的是黄米,不好撩水饭,要换咱的白谷。我说:‘脱不了是粜给人,黄米怕怎么?没的人家籴了去,都撩水饭哩?’怎么你说是骰子?”晁凤道:“甚么黄谷!是糠里扬出来的大头骰子,叫我搀在谷里粜给人家,可换好谷给他。俺没敢依他,说来合奶奶说,说奶奶分付叫照着数把给他哩。”晁夫人扯脖子带脸通红的说道:“怎么来!谁烤着我粜谷?我拿骰子搀着哄人!要是骰子,不消换,各人守着各人的!”
晁凤出去说道:“亏我进去问声,要不,这不又做下不是了。奶奶说:‘我的乃是黄谷换白谷。’这是谷换骰子。”晁思才老羞变成怒的骂道:“扯淡的奴才!俺换了俺晁家的谷去,没换你这扯淡的奴才的谷!”千捣包,万捣包,骂个不住。又说:“忘恩负义!没良心!没天理!晁无晏那伙子人待来抢你的屋业,我左拦右拦的不叫他们动手。如今叫你守着万贯家财,两石谷不换给我,我教你由他!你说有了儿子么?‘牡丹虽好,全凭绿叶扶持’。你如今已是七十多的老婆子,十来岁的孩子,只怕也还用着我老七相帮,就使铁箍子箍住了头么?”叫人:“抗着咱那谷,不希罕使他的!看我饿杀不!留着咱秋里阴枣麸,也浑身丢不了。晁淳,晁凤,咱留着慢慢的算帐,再看本事!”
晁凤冤冤屈屈的对着晁夫人学那晁思才说的那话。晁夫人道:“王皮随他们怎么的罢,我只听天由命的。倒没的这们些前怕狼,后怕虎哩!”晁书娘子说:“何如?我说不该招惹他。没的舍了四顷地,好几十石粮食,四五十两银子,惹的人家撒骚放屁的!”晁夫人道:“狗!没的我做得不是来?您只顾抱怨我!”晁书娘子方才不做声了。
再说县官,那乡宦们后来也都出来煮粥,都不去问他借,偏偏来问晁夫人借谷五百石与孤贫囚犯的月粮。晁夫人也只得应付去了。那邵强仁的老婆,伍小川的小子,说是被晁源的事把他累死,上门指了籴谷,每家赖了一石。又武义、麦其心、傅惠也来籴谷为繇,都赖得谷去。虽然山鬼伎俩无穷,亦幸得老僧的不睹不闻也莫尽,所以也不曾落他的障魔,毕竟成就了正果。再听后回结束。
第三十三回 劣书生厕上修桩 程学究裩中遗便
乐得英才为教育,先知羽翼斯文。淑陶席上可为珍,案列凌云策,
门罗立雪人。 惟虑冥顽能败塾,嬉游荒业离群。一隅徒举枉艰辛,
师劳功不倍,弟怨道非尊。
——右调《临江仙》
圣贤千言万语叫那读书人乐道安贫,所以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并口而食,易衣而出,其仕进必不可苟”。我想说这样话的圣贤,毕竟自己处的地位也还挨的过得日子,所以安得贫,乐得道。但多有连那一亩之宫,环堵之室,负郭之田,半亩也没有的,这连稀粥汤也没得一口呷在肚里,那讨疏食箪瓢?这也只好挨到井边一瓢饮罢了,那里还有乐处?孔夫子在陈,刚绝得两三日粮,那从者也都病了,连这等一个刚毅不屈的仲由老官尚且努唇胀嘴,使性傍气,嘴舌先生。孔夫子虽然勉强说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我想那时的光景一定也没有甚么乐处。倒还是后来的人说得平易,道是“学必先于治生”。
但这穷秀才有什么治生的方法?只有一个书铺好开:拿上几百两本钱,搭上一个在行的好人伙计,自己身子亲到苏杭买了书,附在船上,一路看了书来,到了地头,又好赚得先看。沿路又不怕横征税钱。到了淮上,又不怕那钞关主事拿去拦腰截断了平分。却不是一股极好的生意?但里边又有许多不好处在内:第一件,你先没有这几百银子的本钱。第二件,同窗会友,亲戚相知,成几部的要赊去;这言赊即骗,禁不起骗去不还。第三件,官府虽不叫你纳税,他却问你要书。你有的应付得去,倒也不论甚么本钱罢了。只怕你没有的书,不怕你不问乡宦家使那重价回他;又不怕你不往远处马头上去买。买得回来,还不知中意不中意。这一件是秀才可以做得生意?做不得了。至于甚么段铺、布铺、绸铺、当铺,不要说没这许多本钱,即使有了本钱,赚来的利息还不够与官府赔垫,这个生意又是秀才们做不得的。
除了这个,只得去拾大粪:整担家挑将回来,晒干,轧成了末,七八分一石卖与人家去上地;细丝白银、黄边钱,弄在腰里。且是官府离得家里庄田甚远,这粪且运不回去,他除了上地,难道怕他取去吃在肚里不成?但这等好生意,里面又有不好在里边:第一件,人从坑厕边走一走过,熏得你要死不活。被窝中自己放个屁熏得还要恶心头疼,撞见一个粪担还要跑不及的回避,如今自己挑了黄葱葱的一担把把,这臭气怎生受得!若象往时不用本钱,将了力气营利,倒也不管他遗臭罢了。如今那拉屎的所在,都是乡先生孝廉公问官讨去为糊口之资的;那拾粪的必定先在那讨厂的人家纳了租税,方许你在那厂里拾晒。为甚么用了本钱不做那干净营生,却干这恶臭的勾当?这件营运又是秀才们治不得生的。
又想一件主意,却只也用本钱。但凡人家有卖甚么柳树枣树的,买了来,叫解匠锯成薄板,叫木匠合了棺材,卖与小户贫家,殡埋亡者,人说有合子利钱。那官府有死了人的,他用的都是沙板,不要这等薄皮物件,所以不用当行,也不怕他白白拿去。但这样好生意,里面又生出不好的来:第一件不好,一个好好的人家,干干净净的房屋,层层叠叠的都放了这等凶器,看了惨人。二件,新近又添了当行,凡是官府送那乡宦举人的牌扁,衙门里边做甚么断间版龅,提学按临棚里边铺的地平板,出决重囚,木驴桩橛,这都是棺材铺里备办。为甚拿了本钱,当了行户,做这样忖害人不利市的买卖?所以这卖棺材又不是秀才治生的本等。
除了这几样,想有一件极好的生意出来。看官!你猜说这是件甚么生意?却是结交官府。起头且先与他做贺序,做祭文,做四六启;渐渐的与他贺节令,庆生辰。成了熟识,或遇观风,或遇岁考,或遇类试,都可以仗他的力量,考在前边,瞒了乡人的耳目浪得虚名;或遇考童生,或遇有公事,乘机属托,可以徼幸厚利,且可以夸耀闾里,震压乡民。如此白手求财,利名兼尽,岂不美哉?却不知这等好事之中,大有不好之处:第一件,你要“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你要结识官府,先要与那衙役猫鼠同眠,你兄我弟,支不得那相公架子,拿不出那秀才体段。要打迭一派市井的言谈,熬炼一副涎皮顽钝的嘴脸;茁实处,还要拿出钱把钞来时常的请他吃酒吃面。听事吏是兄,门子是弟,礼房先生是朋友,直堂书办是至亲,皂隶快手都是相识。把这些关节打通,你才得与那官府讲话。第二件,如今的官府,你若有甚么士气,又说有甚么士节,你就有韩柳欧苏的文学,苏黄米蔡的临池,且请你一边去闲坐。必定有那齐人般的一副面孔,赵师摈般的一副腰骨,祝怡般的一副舌头,娄师德的一副忍性,还得那“铁杵磨针”的一段工夫,然后更得祈禹狄的一派缘法,你便浓济些的字,差不多些的文章,他也便将就容纳你了。既然结识了官府,你便走到衙门口传桶边,那些把门的皂隶,直宿的门公,倒也落得没人拦阻,得以与那些管家相见。但这第三件,更要赔出小心,拿出和气,费些本钱,服些低小,也不是要他在官府面前赞扬,只是求他不在官府面前谤毁。有了这三件实落的工夫,便是那扳高接贵的成仙得道之期。但神仙又有五百年一劫哩,毕竟要过了这一劫,神仙才是神仙。若这个大劫过不去,目下虽然是个神仙,犯了劫数,打在地狱天牢里受罪,比那别的鬼魂受苦更自不同。
看官!你再猜说是甚么劫数?却是要保佑祝赞得那官府功名显达,一些也没有跌磕。使那护法天尊成了佛祖,这演法的才得做了伽蓝。若是那相处的官蹭蹬一蹭蹬,这便是孙行者隐在火焰山,大家俱着。怕的是那弹章里面带上一个尊名,总然不做钦犯干连,这个麟阁标名,御览相批,传闻天下,妙不可言。又有吃了那官亏的百姓,恼得我的仇人都来归罪,架说报冤,这才关系着身家性命。想到这利少害多,荣轻辱重,得暂失久,这等经营又不是秀才的长策。
夜晚寻思千条路,惟有开垦几亩砚田,以笔为犁,以舌作耒,自耕自凿的过度。雨少不怕旱干,雨多不怕水溢,不特饱了八口之家,自己且还要心广体胖,手舞足蹈的快活。且更度脱多少凡人成仙作佛,次者亦见性明心。使那有利没害的钱,据那由己不由人的势,处那有荣无辱的尊。那官府衙役,大叔管家,除非他寻上我的门来算计作践,这是说不得的,却不是我寻上他的门去求他凌辱。所以千回万转,总然只是一个教书,这便是秀才治生之本。
但这教书又要晓得才好。你只是自己开馆,不要叫人请去。若是自己开的书堂,人家要送学生来到,好的我便收他,不好的我委曲将言辞去。我要多教几人,就收一百个也没人拦阻得;我若要少教几人,就一个不收,也没人强我收得。师弟相处得好,来者我也不拒;师弟相处不来,去者我也不追。就是十个学生去了两个,也还有四双;即使去了八个,也还剩一对。我慢慢的再招,自然还有来学。若是人家请去,教了一年,又不知他次年请与不请;傍年逼节被人家辞了回来,别家的馆已都预先请定了人,只得在家闲坐,就要坐食一年。且是往人家去,又要与那东家相处。若是东家尊师重友,成了好好相知,全始全终,好合好散,这便叫是上等。若再得几个好率教的学生,不枉了父兄请师的好意,不负了先生教训的功劳,名曰师生,情同父子,这又是上上等。若是那父兄村俗熏人,轻慢师友,相待不成相待,礼文不成礼文,只那学生都是英才,这也还可曲就,此是二等。若是东家致敬尽礼,情文交至,学生却是顽皮。“生铁必难成金,化龙定是鳅鳝。”使了东家的学贶,不见教导的功劳。目下不见超凡,已为惶恐;后日堕为异类,寻源更是羞人;这是教劣等的学了。若是自己处馆,遇有这般劣贷,好好的辞他回去,岂不妙哉?人家请去的门馆,撞见此等的冤家,还有甚么得说?你不捏了鼻子受他一年?
狄员外的儿子狄希陈起先都是附在人家学堂里读书,从八岁上学,读到这一年,长成十二岁,长长大大,标标致致的一个好学生,凡百事情,无般不识的伶俐;只到了这“诗云”“子曰”,就如糨糊一般。从八岁到十二岁,首尾五年,自“赵钱孙李”读起,倒也读到那“则亦无有乎尔”。却是读过的书,一句也背不出;读过的字,一画也写不来。一来也是先生不好,书不管你背与不背,判了一个号帖,就完了一日的工夫。三日判上个“温”字,并完了三日的工夫。砌了一本仿,叫大学生起个影格,丢把与你,凭他倒下画,竖下画。没人指教写,便胡涂乱抹,完了三四十张的纸。你要他把那写过的字认得一个,也是不能的。若说甚对课调平仄、讲故事、读古文,这是不用提起的了。这一年十二月十五,早早的放了年下的学,回到家中,叫人捍炮仗,买鬼脸,寻琉璃喇叭,踢天弄井,无所不至。
狄员外自己原不大识字,凡是甚么礼柬请帖与人通问的套语,都是央一个秀才赵鹤松代笔。因年节要与薛教授家素姐追节,备了衣服花粉、果品腥肴,停停当当的只等赵鹤松写帖,却好赵鹤松摇会去了,不在家里。狄员外正在极躁,只见狄希陈戴了一个回回鼻子,拿了一根木斫的关刀,赶了一只鹿尾的黄狗,吆天喝地的跑将过来。狄员外倒也不曾理论。倒是狄希陈的母亲看见,说道:“陈儿,过来!你读了五年之书,一年认十个字,你也该认得五十个字了。头长身大的学生,戴着回回鼻跳搭,极的个老子象猴似的!这帖子你不该写么?”狄希陈也不答应他娘,狐哨了一声,在他娘面前跳了一跳,一阵的去了。直等赵鹤松回来,方才写了帖子,日西时分才打发送了礼去。
薛家收了,回了枕顶、男女鞋脚。回来到了灯下,狄员外娘子又指着狄希陈说道:“这们大小,读了五六年书,一个送礼的帖子还叫个老子求面下情的央及人写,你也知道个羞么?”狄希陈雌牙裂嘴,把两只手望着他娘舞哩。被他娘变了脸,一手扯将过来,胳膊上扭了两把,他就撇着嘴待哭。他娘说:“好小厮!你仔敢哭,我就一顿结果了你!你好好的拿那读过的书来认字我看!”他还不动。他娘在胳膊上又是两把。狄员外说:“你还不快着取书去哩?惹起你娘的性子来,你是知道的,我还敢扯哩?说我不管教你,只怕连我还打,没个人拉他哩!”
狄希陈才敦蹄刷脚的取了才读的一本下《孟子》来。他娘掀开一张,指着一个一个的叫他认。他指着那书道:“天字、上字、明字、星字、滴字、溜字、转字。”他娘劈脖根一巴掌。狄希陈说:“怎么呀?我认字罢,你又打我呀?”他娘说:“好小厮!我起你的皮!你哄你那傻爹罢了,你连我这不戴帽儿的汉子也哄起来了!谁家这圣人爷的书上也有‘天上明星滴溜溜转’来?”狄员外道:“这是怎么说?我倒还没有听出来哩。”他妈说:“了不的!了不的!这是你寻的好先生,教的好孩子!没天理的男盗女娼!万劫不得人身的臭忘八杂种羔子!把人家孩子耽误得这们样的!罢,罢!我这饭吃不成,宁可省下来请个先生家教他!你明日就去合他丈人商议,另请一个有些天理吃人饭的秀才,我宁可三茶六饭服事他!”
狄员外说:“自家的孩子不出气,你只抱怨先生。你不信,另寻一个也不怎么的,脱不了那年发水,神灵说他有个成都府经历的造化哩。随他去做成都府经历罢。”他娘道:“你说的通是屁话!好叫你教孩子!成都府经历可也要认的个字,没的就不标个票子?他听见你这话,他还想待读书哩?我不管!另请了好先生,他不用心读书,我只合你算帐!你要明日不合他丈人去说,我就自己合他丈母去说!只怕他丈人听说这们个杭杭子,只怕还退亲哩!”狄希陈说:“罢,退亲才好哩!我还不待要那小薛妮子呢!住房子的小菊姐,不标致呀?”他妈说:“好!好!好长进的话!你爹信了那神灵的话,只怕还哄杀你不偿命哩!”乱哄一后晌。
睡到次日清早,狄员外娘子催着狄员外起来,梳了头,去拜薛教授,商量又另请先生。薛教授说:“这是极该。就是俺薛如卞,过了年也是十一了,通也不成个读书。小冬哥也过了年九岁,也是该读书的时候。不然,我请个先生教女婿合两个儿罢。”狄员外道:“亲家说那里话。亲家被那年水冲了,还不大方便。亲家只替我留心髹访个好学问的,咱请了他来家,管他的饭,束修厚着些儿,只图他用心教孩子们。薛大哥合女婿都请过去读书,都是我照管,亲家别要费事。”
薛教授说:“要不我合亲家伙着也罢。只是书房我可没有,只得独累亲家。”狄员外道:“书房不打紧,咱新要的杨春那地铺子,咱家有见成的木头干草,盖上两三座房,是都不打紧的事。到其间,还有个妻侄,也是十一二了,叫他四个在一堆读书。”薛教授说:“我合亲家都察听着。”留狄员外吃早饭,没坐来了。
有一个程乐宇,名字叫是程英才,是个增广生员,原在水寨唐家教了二年学,年终辞了来家,嫌水寨离的家远,要就近寻一个馆。狄员外与薛教授商议要请他教书。狄员外说:“程乐宇为人,合他相处了这些年,倒也没有见他有甚么难相处的事。每次也都考在前头。”薛教授说:“为人既好相处,又没考不去,这就好。咱也还得个人先通一通儿,讲讲束修,讲妥了,咱可去拜他。”狄员外道:“亲家说的是。我就教人合他说。”
狄员外使了一个投犁的沈木匠,是程乐宇的亲戚,央他去说:“共是十一二、十三四的四个学生,管先生的饭,一年二十四两束修,三十驴柴火,四季节礼在外,厚薄凭人送罢。”沈木匠一一的说了。程乐宇一些也没有争论,慨然允了。沈木匠回了狄员外的话。狄员外说:“既是请先生,还得旋盖书房哩,就仗赖沈把总你来拾掇拾掇罢。这头年里也还有十来日的工夫,你先来收拾着木料,咱擦过节去就动土。赶过了灯节,好教学生上学。”沈木匠应承去了。与薛教授商议,择了十二月二十二日,同了狄员外的妻弟相朝号栋宇,备了三个眷生全帖,一个公请启,同到程乐宇家拜过,递了请启。程乐宇也即日都回拜了。狄员外看着沈木匠刷括梁栋户闼门窗。转眼到了正月初三吉日,兴功修盖。有钱的大家凡百方便,不足二十日盖完了书房。
那年立的春早,天又暖和,连墙都泥得干净。选了正月二十六日入学的吉日,请程乐宇到馆。三个东家领了四个学生:狄希陈学问不济,序齿他却是个学长;第二是相栋宇的儿子相于廷;第三是薛如卞;第四是薛如兼。送了贽礼,每个三星。拜了四拜。三个东家递了酒,坐了一会,别了回家。
先生上了公座,与他们上书。狄希陈读的还是《下孟》。相于廷读的是《小雅》。薛如卞读的是《国风》。薛如兼读的是《孝经》。别的都易易的正了字下去,惟狄希陈一个字也不认得,把着口教,他眼又不看着字,两只手在袖子里不知舞旋的是甚么,教了一二十遍,如教木头的一般。先生教,他口里捱哼,先生住了口,他也就不做声。先生没奈何的把那四五行书分为两截教他,教了二三十遍,如对牛弹琴的一般;后又分为四截,又逐句的教他,那里有一点记性!先生口里教他的书,他却说:“先生,先生,你看两个雀子打仗!”先生说:“呃!你管读那书,看甚么雀子?”又待不多一会,又说:“先生,先生,我待看吹打的去哩!”先生说:“这教着你书,这样胡说!”一句书教了百把遍,方才会了;又教第二句,又是一百多遍。会了第二句,叫那带了前头那一句读,谁知前头那句已是忘了!提与他前头那句,第二句又不记的。先生说:“我使的慌了,你且拿下去想想,待我还惺还惺再教!”
却好放吃晌饭,狄希陈回去对着狄员外道:“这先生合我有仇。别的学生教一两遍,就教他上了位坐着自家读,偏只把我别在桌头子上站着,只是教站的腿肚子生疼,没等人说句话就嗔。我待还跟着汪先生去读书哩。”狄员外说:“快悄悄儿的!叫你娘听见,扭二十把下不来哩!”相于廷说:“四五行书,先生总教了他够三十遍,他一句也念不上来;又分成两节儿教他,又念不上来;又分了四节子,他只是看雀子;又待去看门口吹打的。先生吆喝了两句。”狄员外说:“你三个叫先生教了几遍就会了?”相于廷说:“我合薛如卞没教,只正了正字。薛如兼教了三遍,就自家念上来了。”狄员外说:“这先生同不的汪先生,利害多着哩。你还象在汪先生手里撒津。别说先生打你,只怕你娘那没牙虎儿难受。”狄希陈说:“打呀!怎么井合河里有盖子么,厨屋里不是刀?咱家没放着绳么?另托生托生才新鲜哩。”狄员外长吁了两口气。
他娘从厨屋里看着人送了先生的饭,来打发狄希陈合相于廷吃了饭,两个往学里去了。先生又直着脖子教了半日,那里教得会一句。将又天晚上来,只得放学;排了班,先生要出对子,对完了,才许作一个揖回去。先生问说:“你一向都对的是几个字的?”相于廷合薛如卞说:“对四个字的。”薛如兼不言语。狄希陈说:“汪先生手里从来没对对子。”先生把相于廷合薛如卞出了一个四字课:“穿花蛱蝶”。相于廷对了个“激水蛟龙”,薛如卞对了“点水蜻蜓”。先生都喜,说:“对的极好!”又出了一个两字:“薄雾。”薛如兼对了“轻风”。狄希陈等了半日,对了个“稠粥”,先生替他改了“长虹”。作揖辞了回去。
狄希陈到了家里,跳天唆地,抱怨先生琐啐,要辞了先生。次早,睡了不肯起来,把被来蒙了头,推说身直有病,口里唧唧哝哝的叫唤。狄员外慌做一团,他母亲摸得他身上凉凉爽爽的,又不发热,骂道:“不长进的孽种!不流水起来往学里去,你看我掀了被子,趁着光腚上打顿鞋底给你!”
狄希陈使性谤气,一顿穿了袄裤,系上袜子,也只说他穿完衣服,要往书房里去。他原来怕他娘当真揭被去打,所以穿上衣裳。穿了衣裳,仍自盖了被子睡觉,说肚子太阳腰腿一齐都疼起来。又是他娘走去揭过被,拿了他的一只鞋,掀开他的绵袄,脊梁上两鞋底,打得杀狠地动的叫唤。狄员外说:“你打他怎么?只怕他真个是害那里疼可哩。”他娘拿着鞋底,望着狄员外肩膀上结实实的打了一下,骂道:“我把你这个老虔婆,我就合你对了!你待几日,我也气得过。刚才昨日上了学,今日就妆病,守着你两个舅子,又是妹夫,学给你丈人,叫丈人丈母恼不死么!”
狄员外左哄右哄,哄的穿上道袍子,叫了狄周送到他书房里去。别人拿上书去,汤汤的背了,号上书,正了字,好不省事。只是这个“成都府经历老官”,从此以后,先生在外边费嘴,他令尊令堂在家里磨牙。若不会读书,也不会顽,这也还叫人可怜而不可怒,恰又亘古以来的奇怪顽皮之事都是他干将出来。
一日夏天,先生白日睡个晌觉,约摸先生睡浓的时候,他把那染指甲的凤仙花敲了一块,加了些白矾,恐那敲湿的凤仙花冷,惊醒了,却又在日色里晒温了,轻轻的放在先生鼻尖上面,又慢慢的按得结实。先生睡起一大觉来,那花已荫得干燥,吊在一边,连先生晓也不晓得,只是染得一个血红的鼻子。先生火召镜,见好好的把个鼻子嗟了,闷闷可可的不快活。那晓得是他弄的神通。
茅坑边一根树橛,先生每日扳了那根树橛,去坑岸上撅了屁股解手。他看在肚里。一日,他却起了个早走到书房,拿了刀把那树橛着根的所在周围削得细细的,止剩了小指粗的个蒂丝,仍旧把土遮了。先生吃过了早饭,仍旧又上坑解手,三不知把那树橛一扳,脑栽葱跌得四马攒蹄,仰在那茅坑里面,自己又挣不起来,小学生又没本事拉他,只得跑去狄家叫了两个觅汉,不顾龌龊,拉了出来。脱了一身衣裳,借了狄员外上下衣巾鞋袜,走了家去,把那粪浸透的衣裳足足在河里泡洗了三日,这臭气那里洗得他去。看那树橛,却是被人削细了那根脚。追究起来再没有别人,单单的就是狄希陈一个,告诉了狄员外。只得再三与先生赔礼,将那借穿的一栊衣裳赔了先生。
一日,有一个朋友来寻程乐宇说话,程乐宇同他出去。狄希陈见先生去了,爬在院子里一株大槐树上顽耍。忽然先生走了回来,热得通身的汗,解了衣服,叫学生掇了一把椅子,放在树下乘凉。他见先生坐在树下,又不敢走得下来,急了尿,从树上呼呼的溺了下来。先生伸了头,正在那里打盹,可可的灌了先生一口,淋得先生醒来,唤下来打了十来板子。
一日,放了晚学,走到那山溪里边洗澡,远远看见程乐宇走到,他把河底里的沙泥带头带脸涂抹得遍身都是。程乐宇乍然看见,也还吃了一惊,仔细认得是人,又细看方知就是狄希陈,问说:“你洗澡便了,却为何满身都涂抹了泥沙?”他说:“我若不涂了脸面,恐怕水里钻出龟鳖来,要认得我哩!”程乐宇适然撞见薛教授,正立在门前,告讼这事,又是可恼,又是可笑。
一日里,见先生坐在那里看书,他不好睡觉,妆了解手,摘了出恭牌,走到茅厕里面,把茅厕门里边闩了,在门底铺了自己一条夏布裙子,头垫了门枕,在那里“梦见周公”。先生觉得肚中微痛,有个解手之情,拿了茅纸走到那边推门,那门里边是闩的,只道有学生解手。走得回来,肚内渐疼得紧,又走了去,依旧不曾开门,只得又走回来。等了又一大会,茅厕门仍旧不开,查系谁个在内,人人不少,单只不见了一个狄希陈。先生之肚又愈疼难忍,觉得那把把已钻出屁眼来的一般,叫人去推那厕门,他也妆起肚疼,不肯拔了闩关,且把那肩头抗得那门樊哙也撞不进去。人说:“先生要进去出恭,你可开了门。”他说:“哄我开了门,好教先生打我!”程乐宇说:“你快开了门,我不打你。”他说:“果真不打我?先生,你发个誓,我才开门。”先生又不肯说誓,他又不肯开门,间不容发的时候,只听得先生裤内澎的一声响亮,稠稠的一脬大屎尽撒在那腰裤裆之内。极得那先生跺了跺脚,自己咒骂道:“教这样书的人比那忘八还是不如!”相于廷只得回去与他姑娘说了,拿了狄员外的一腰洗白夏裤,又叫狄周来伺候先生洗刮换上。薛如卞口号一首诗道:
孔门三千徒弟,谁如狄姓希陈?染鼻溺尿拔橛,专一侮弄西宾。
第三十四回 狄义士掘金还主 贪乡约婪物消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