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 第 17 页/共 41 页

他有了些物,也解了一半愁烦;但此外便再没有一些方法。差人渐渐的催促紧将上来,无可奈何,只得把自己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喜姐卖了完官。叫了媒婆老魏老邹领到人家去卖,足足要银七两。领了几家,出到四两的便是上等的足数,再也不添上去。适值晁夫人要买个使女随任,晁夫人看得中意,先出四两,添到五两,媒钱在外。讲允肯了,媒婆叫他父母收银立约。 临别的时节,母子扯了痛哭,不肯分离。他母亲嘱付道:“你既卖在人家,比不得在自己爹娘手里,务要听奶奶指使;若不听教道,要打要骂,做娘的便管你不着!梳头洗面,务要学好。第一不要偷馋抹嘴,第二不要松放了脚。你若听说听道,我常来看你;如你不肯争气,我也只当舍你一般。”真是哭得千人堕泪!连那晁夫人也眼泪汪汪,问说:“你等难舍难离,年成又不是甚么不好,有甚急事卖他?” 这裁缝婆子不说自己老公可恶,只说:“与县官做了一套员领,县官性子乔,嫌员领做得不好,立了限要赔,得银十六两才够。恩县乡宦公爷济助了二十两,拿到临清去买段子,浮桥上被人割了。昨日又蒙胡爷家二位相公助了十两,还少一半,没奈何,只得卖了孩子赔了他。”晁夫人说:“既是胡相公助了十两,难道那做坏的员领卖不出一半钱来?何须卖这孩子?”他说:“那做的员领又不发出,分外还要另赔。”晁夫人道::“阿弥陀佛!酷刻这穷汉的东西,叫人卖儿卖女的!你有了十两,又是这卖孩子的五两,这才十五两了。你说得十六两才够,别的哩?”沈裁婆子道:“有了这个,还要得二两才够搅缠的。昨临清讲住的一套大红云劈就是十六两,这来往的盘缠衬摆纱补子二两还不够,上下还差着二两哩。”晁夫人说:“你这二两往那里操兑?”他说:“到家里看,还有几件衣裳,几件破烂家伙,都损折了添上。” 晁夫人甚是惨伤,叫他吃饭。临去,晁夫人说:“也罢,我再给你二两银,完成了这件事罢,省得你又别处腾挪。”那妇人千恩万谢,与晁夫人念佛不了。晁夫人又道:“你放心自去,我不是作践人家孩子的人。你得闲就来看,我也不嗔。看这孩子爽爽利利的,一定也不溺床,我另给他做被子盖。” 那妇人拿了银子去了。晁夫人摩弄着他,哄他吃饭,又给他果子吃,黑夜叫他在炕脚头睡,叫他起来溺尿。扎括的红绢夹袄,绿绢裙子,家常的绿布小棉袄,青布棉裤,绰蓝布棉背心子,青布棉翁鞋,青绸子脑搭,打扮的好不干净!又不叫做甚么大活。带到华亭,又到通州;回到家长了一十六岁,越发出跳得一个好人。晁知州要收他为妾,从新又叫了他爹娘来到,与了他十二两财礼。做了桩新的衣服,打了首饰上头。沈裁缝两口子也就来往。 晁知州不在了,沈裁缝两口子极有个叫他女儿嫁人家的意思。道女儿有了五个月身孕,方才没好做声。到冬里生了儿子,晁夫人把他女儿看得似珍宝一般,又便不好开口。意思要等他满了晁知州的孝,再慢慢的与晁夫人讲。 到了三年,晁知州将待脱服,晁夫人一来也为他生了儿子,二则又为他脱服,到正三月天气,与春莺做了一套石青绉纱衫、一套枝红拱纱衫、一套水红湖罗衫、一套玄色冰纱衫,穿了一条珠箍,打了一双金珠珠排、一副小金七凤、许多小金折枝花、四个金戒指、一副四两重的银镯;也与小和尚做的一领栗子色偏衫、缨纱瓢帽、红段子僧鞋、黄绢小褂子;奶子也做了衣裳;丫头养娘,家人合家人媳妇,也都有那脱服的赏赐。 到了三年的忌日,请了真空寺智虚长老做满孝的道场。各门的亲戚,晁思才这班内外族人,沈裁的一家子,都送了脱服礼来。后晌散斋管待,完了醮事,春莺换了色衣,打扮的娇娇滴滴个美人,从头都见了礼,大家方散。 待了一月,沈裁的婆子拿了一盒樱桃、半盒子碾转,半盒子菀豆,来看晁夫人,再三谢前日打扰;坐了许久,与晁夫人说道:“有一件事特来与奶奶商议,也不是强定奶奶必然要做,我也不曾与喜姐说知,该与不该,只在奶奶与闺女娘儿两个自己的主意。人家有那缺少儿女无米无柴的,也都还要守志。何况闺女守着奶奶这等恩养,跟前守着哥哥,住着花落天宫的房子,穿的吃的是那样的享用,可放着那些不该守?但只是年纪太小,今年整才二十岁了,往后的日子长着哩。奶奶合他商议,他的主意看是怎么,省得他后日抱怨娘老子。”春莺道:“我见你端着两个盒子来,只道你说甚么好话,原来是说这个!你已是把我卖了两番钱使用了,没的你又卖第三番么?这是三四年里头供备的你的肥虱了,只怕我另嫁人去,别人家没有似这样供备你的!奶奶有了年纪,哥哥这们一点子,叫我嫁了人去,你这话是风是傻?”他娘说道:“你看么!我没说叫奶奶合你商议么?我也没曾逼住叫你嫁。这是做娘老子来尽你的话。你自己愿意守志,没的倒不是好?从此说定,往后就再不消提了。”晁夫人说道:“你娘也该有这一尽。他知道你心里是怎么?万一你心里不愿住下,不趁着这年小合你说,到有了年纪又迟了。你既说不嫁,这是你看长。我六七十的人了,能待几年守着孩子?这们的大物业,你受用的日子长着哩。这不今年你二十岁了?破着我再替你当四五年家,你浑身也历练的好了,交付给你,也叫我闲二年,自在自在。” 说话中间,小和尚拿着他奶母子的一只鞋,飞也似的跑了来。奶子跷着一只脚,割蹬着赶。晁夫人说:“你是怎么?”奶子说:“我刚在那里缠缠脚,哥哥拿着我一只鞋跑了来了。”小和尚拿着鞋,把手逼在脊梁后头,扑在晁夫人怀里,把那鞋照着他奶子一撩,说:“娘,你看俺妈妈的‘运粮船’呃!”惹的一家子呱呱的大笑。又问晁夫人要了几点子纱罗,叫他沈姐与他做“豆姑娘”,春莺说:“我不做,我待嫁人家去哩。”小和尚又跑到晁夫人怀里问说:“俺沈姐说他要嫁人家去哩。怎么是嫁人家?”晁夫人说:“他嫌咱没饭给他吃,又嗔你叫他做这个做那个的,不在咱家,另往人家去哩。”小和尚地下打滚,说:“我不要他往人家去,我去打那人家!”晁夫人说:“你起来,别要打滚。等他真个要去,我合你说,你可打那人家去。”小和尚从此以后,凡遇吃饭,就问说:“娘,给沈姐饭吃了没有?看他又要嫁人家。”晁夫人道:“咱往后只是给他饭吃,你再休题了。这嫁人家可不是好话。”小和尚说:“这不是好话么?”谁知他极有记性,果然从此以后就便再也不说,也就再不叫他扎媳妇、剪人儿,诸般的琐碎。沈裁两口子合晁夫人春莺自此都相安无事,再也不题此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春莺年长三十岁。晁夫人七十四岁。小和尚长了十四岁,留了头发,变了个唇红齿白的好齐整学生,读书甚是聪明,做的文章有了五六分的光景,定了姜副使的老生女儿。 这年二月尽边,晁夫人因雍山庄上盖房上梁,季春江请晁夫人出去看看,原算计不两日就回,穿的也还是棉衣。不料到了庄上,天气暴热起来,又没带得夹袄,只得脱了棉衣,光穿着两个绵绸衫子,感冒了风寒,着实病将起来。捎信到城,春莺叫了人合尹三嫂说了,即时锁了门,叫晁书、晁凤两个媳妇子好生看着,同了尹三嫂、小和尚即刻奔出乡去。晁夫人甚是沉重。春莺和小和尚万分着忙,请人调理。到了七日,发表不出汗来,只是极躁。 小和尚想道:“我听的人说:‘父母有病,医药治不好的,儿女们把手臂上的肉割下来熬了汤灌了下去就好。’这叫是‘割股救亲’。娘病得如此沉重,或者合那股汤灌下,必定就有汗出。又听得说:‘割股不可令父母知道。如知道了,更反不好。’”算计往那里下手,又寻下了刀疮药并扎缚的布绢,拿了一把风快的裁刀,要到那场园里边一座土地庙内,那里僻静无人,可以动手。 走到庙前开进门去,只见地下一折帖子,拾起来看,上面写道:“汝母不过十二日浮灾,今晚三更出汗。孝子不必割股,反使母悲痛。”小和尚见了这帖,想道:“这个事是我自己心里举念,再没有人知,如何有此帖在地?只怕是土地显神,也不可知。既说今夜三更出汗,不免再等这半日。”神前磕了头,许说:“母亲好了,神前挂袍,吃三年长素。”许毕,袖了刀子回家。 晁夫人越发跑躁得异常,春莺、尹三嫂、小和尚三人不住的悲啼,一连七夜,眼也不曾得合。看看二更将尽,晁夫人躁得见神见鬼,交了三更,躁出一身冷汗,晁夫人渐渐安稳,昏昏的睡熟了去。三个着己的人轮班看守。直到次早日出醒来,想吃蜜水,呷了两三口;停了一会,想要粥吃,又吃了一钟米汤。一日一日,渐渐到了十二日,果然好了。又将息了几日,恐家中没人,扎挣着都进了城。小和尚方与母亲说知土地庙显灵,要去挂袍。晁夫人都与他置办完备,亦即吃了素。 晁夫人待要不依他吃,他又对神前许过的,依了他吃素,心里又甚是疼爱得紧,也甚觉难为。小和尚又取出帖子来看,止剩下一张空纸,并没有一些字迹。晁夫人说:“你等黑了灯下看,一定有字。”果然真真的字在上面,众人看了,甚是希奇。可见: 孝顺既有天知,忤逆岂无神鉴?恶人急急回头,莫待灾来悔忏! 第三十七回 连春元论文择婿 孙兰姬爱俊招郎 愚夫择配论田庄,计量牛羊合粉仓。那怕喑聋兼跛钣,只图首饰与衣裳。 豪杰定人惟骨相,英雄论世只文章。谁知倚市风尘女,尚识俦中拔俊郎。 人家的子弟,固是有上智下愚的品格,毕竟由于性习的甚多。若教他身子亲近的都是些好人,眼耳闻见的都是些好话,即是那火炮一样,你没有人去点他的药线,他那一肚子的火药也毕竟响不出来。即如那新城县里有一个大家,他上世的时候,凡是生下儿女,雇了奶子看养。那大人家深宅大院,如海一般,那奶母抱着娃娃,怎得出到外面?及至娃娃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就送到家塾里边,早晚俱由家中便门出入,直到考童生的时候,方才出到街头,乍然见了驴马牛羊,还不认得是甚么物件,这样的教法,怎得不把那举人进士科科不四五个与他中去?且是出来的子弟,那市井嚣浮的习气一些也不曾染在身上,所以又都忠厚善良,全不见有甚么贵介凌岸态度。后来人家富贵的久了,大地的淳庞之气都也不肯敛藏,做父兄的便也没有这等的严教,那做子弟的也便不肯遵你这般拘束。如今虽然也还不曾断了书香,只是不象先年这样蝉联甲第。到了那大司马手里,一个十一二岁的儿子说他是该袭锦衣的人,便与他做了一顶小暖轿,选了八个小轿夫,做了一把小黄伞,终日叫他抬了街上行走,出拜府县。你道这样童子心肠,当如此的世故,教他葆摄初心,还要照依他家上世人品,能与不能? 这狄希陈读书的本事不会,除了这一件,其余的心性就如生猿野鹿一般。先时跟了那汪为露这等一个无赖的先生,又看了许多“青出于蓝”的同类,除了母亲有些家教,那父亲又甚溺爱不明,已是不成了个赤子。幸得另换了这程乐宇,一来程乐宇的为人不似那汪为露的没天理,还有些教法;二件也当不起那狄宾梁夫妇的管待,不得不尽力的教他。把那“铁杵磨针”,《四书》上面也就认得了许多字。出一个“雨过山增翠”,他也能对“风来水作花”;出一个“子见南子,子路不悦”的题,他也能破“圣人慕少艾,贤者戒之在色焉”;看了人家的柬帖样子,也能照了式与他父亲写拜帖,写请启。只是有些悖晦处:人家送窗禽四翼的,他看了人家的礼帖,说窗禽不是鸡,定问那送礼的来人要甚么禽鸟,定说四翼不是两只,决是二双。如这等事不止一件。 狄宾梁见儿子长了学问,极其欢喜;他母亲又说亏了他择师教子,所以得到这一步的工夫。提学道行文岁考,各州县出了告示考试童生。狄宾梁也要叫儿子出去观场。程英才道:“他还心地不明,不成文理,出考不得。遇着那忠厚的县官还好,若是遇着个风力的官府把卷子贴将出来,提那先生究责,不当耍处。”狄宾梁说:“他薛家的舅子,相家的表弟,比他都小两岁,俱已出考,偏他躲在家里,岂不羞人?没奈何,只得叫他出来去走走。”程乐宇道:“且再商量。”与狄宾梁别了。 薛如卞与相于廷说道:“我们同学读书,我们都出去考,只留他在家,委实体面也不好看。脱不了府县虽然编号,是任人坐的,我们两个每人管他一篇,也到不得贴出提先生的田地。我们再与先生商议,看是如何。”禀知了程乐宇,程乐宇道:“这却甚好,只是你两个这一番出考,我们都要指望你进学,你却不可为了别人耽误了自己的正事。”薛如卞道:“这等长天,难道三篇怕也做不完的?每人替他做一篇,不为难事。”程乐宇准了他,投卷听候县里考试。 薛如卞入籍不久,童生中要攻他冒籍,势甚汹汹。程乐宇的妻兄连举人,叫是连才,常到程乐宇书房,看得薛如卞清秀聪明,甚有爱敬之意,家中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女儿,久要许他为妇,也只恐他家去,所以不曾开口,只背后与程乐宇说了几遭。这连春元的儿子连城璧,是县学廪生,程乐宇这几个徒弟托他出保;连城璧见薛如卞有人攻他冒籍,虽不好当面拒绝了姑夫,回家与他父亲连才商议。连春元想道:“这保他不妨。他已经入籍当差,赤历上有他父亲绸粮实户的名字,怕人怎的!就与宗师讲明,也是不怕!我原要把你妹子许他,惟恐他家去,他若进学在此,这便回去不成,可以招他为婿,倒也是个门楣。不然,爽利许过了亲,可以出头照管。”叫人去请了程乐宇来家商议此事,程乐宇甚是赞成,连春元的夫人要自己看过方好。 程乐宇道:“这事不难,我叫他送结状来与内侄,嫂嫂你相看就是了。”程乐宇回到书房叫薛如卞,说道:“外边攻冒籍的甚紧,连赵完又有不肯出保的意思,我再三央他,你可将这结状送到他家。”薛如卞拿了结状走到连家,门上人通报了,说叫请他到后面书房里去。进入中门,连春元的夫妇他也不曾回避,薛如卞作了揖。连夫人故意问说:“这是谁家的学生?”连春元道:“是薛家的,见从程姑夫念书,如今要出考哩。”叫他坐了吃茶。伸出两只雪白的长长尖手,声音圆满,相貌端方,齿白唇红,发才及额;紫花布大袖道袍,红鞋净袜。连赵完出来相见,他留了结状。连春元自进书房,取了一柄诗扇,一匣香墨,送他出来。他作揖称谢,甚有矩度。连夫人亦甚喜欢,就托了程乐宇作伐。薛教授喜不自胜,择日下定,不必烦讲。薛如卞有了这等茁实的保结,那些千百年取不中的老童,也便不敢攻讦。 县官点完名进去,四个人都坐成了一处。出下题来:一个《论语》题是“从者见之”,一个《孟子》题是“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薛如卞先与狄希陈做了头篇,相于廷也先与狄希陈做了二篇,方才做自己的文字。薛如兼才得十二岁,他也不管长不管短,拿了一管笔飕飕的写起。不一顿饭时,起完了草稿,就要誊真。薛如卞说:“这天色甚早,你不要忙,待我与你看看,再誊不迟。”他那里肯等,霎时间,上完了真。刚好巳牌时候,头一个递上卷去。县官看了这等一个俊俊的光头,揭开卷子,满满的一卷子字,又是头一个交卷,求那县官面试。县官把他的卷子齐头看了一遍,笑道:“你今年几岁了?”回说:“十二岁了。”县官笑说:“你这文章还早哩!回去用心读书,到十四岁出来考,我取你。”这薛如兼只是胡缠,县官说:“我出一对考你罢:‘大器贵在晚成。’”他对“长才屈于短驭。”县官笑道:“你对还取得,取了你罢!你去旧位上坐在那边等,再有几人交卷,放你出去。” 等了一会,狄希陈也抄完了卷子,送上去面试。虽也不是幼童,却也还是个标致披发。《论语》破题道:“从者为之将命,鉴其诚而已。”《孟子》破题:“齐妇丑其夫,而齐人不自丑焉。”县官把那第二个破题圈了,以下的文字单点到底,卷面上写了个“可”字。又等了二三十个交卷的,狄希陈与薛如兼都头一牌放了出去,都是县官面试取中,欢喜的跳了回家。 薛如卞等了相于廷一齐完了,上去交卷。两个都方一十四岁,新才留发,清清秀秀的一对学生,跪了求县官面试。县官把那两通卷子都齐头看了,都圈点了许多,都在卷面上发了个大圈,问说:“两个都几岁了?”回说:“都是十四岁了。”又问:“先生是谁?”回说:“是程英才。”问说:“你两个是同窗么?”回说:“是。”县官说:“回家快去读书,这一次是要进的了。”两个谢了县官,领了照出的牌,开门放出。各家父兄接着,都说蒙县官面试取中。天还甚早,程乐宇叫他吃了饭,写出那考的文章,都比那窗下的更加鲜艳;程乐宇把去与连春元父子看,甚是称赏。 大家估那两人的文字,程乐宇与连赵完说:“薛如卞在十名里,相于廷在十名外。”连春元说:“这两个都在十名里。相于廷在前,薛女婿在后。”程乐宇又把狄希陈的文字也叫他誊了出来,把与连春元看,连春元说:“这卷子也取的不远。据头一篇只是必取,若第二篇只怕还不出二十名去。”程乐宇笑道:“头一篇是薛女婿做的,第二篇是相学生做的。” 过了十数日,县里发出案来,共取了二百一十二名。相于廷第四,薛如卞第九,都在覆试之数;狄希陈第二十一名,薛如兼第一百九十名。四个全全取出,各家俱甚喜欢。 连春元夸他认得文章,见了程乐宇,说:“薛如卞合相于廷必然高进。”连夫人取笑说道:“薛家女婿进了,只是少了姑夫的一分谢礼,难道好受侄女女婿的么?”连春元道:“女婿进了学,咱还该另一分礼谢他姑夫哩。”程乐宇道:“岂止这个?那做媒的礼没的好不送么?” 不两日,县里造了册,要送府学考。因四个都尚年幼无知,乍到府城,放心不下,还央程先生押了他们同去,米面吃食等物都是狄员外办的。济南府东门里鹊华桥东,有连春元亲戚的房子,问他借了做下处。一行师徒五人,又狄周、薛三槐、相家的小厮随童、连家拨了家人毕进跟随薛如卞、厨子尤聪,共是十人。清早都在狄家吃了早饭,各家的父兄并连春元父子都到狄家看着送他们起身。狄希陈问他娘要银子,好到府里买什么,他娘给了他四两银子;他嫌少,使性子,又问他爹要,他爹又给了他六两;叫他买书纸笔墨,别要分外胡使。 明水到府不足百里,早发晚到。次日,礼房投了文,听候考试的日期尚早,程先生要拘住他们在下处读书。这班后生,外州下县的人,又生在乡村之内,乍到了省城,就如上在天上的一般,怎拘束得住?先生道:“我就管住你的身子,你那心已外驰,也是不中用的,凭你外边走走,畅畅文机。只是不可生事,往别处胡走。” 这四个人得了这道赦书,“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从鹊华桥发脚,由黑虎庙到了贡院里边,毕进指点着前后看了一遍。又到了府学里边看了铁牛山,从守道门前四牌坊到了布政司里面,由布政司大街各家书铺里看过书;去出西门,到跑突泉上顽耍了一大会,方才回步。 狄希陈走在跑突泉西边一所花园前,扯开裤小解。谁知那亭子栏干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磬头闺女,生得也甚是齐整,穿的也甚济楚。见了狄希陈在那里溺尿,那闺女朝了庭内说道:“娘,你来看!不知谁家的学生朝了我溺尿!”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半老女人来说道:“好读书的小相公!人家这么大闺女在此,你却抽出‘赍子’来对着溺尿!”唬的狄希陈尿也不曾溺完,夹了半泡,提了裤子就跑,羞的绯红的脸,赶上薛如卞等说道:“您也不等我一等,刚才差一点儿没惹下了祸!一个大磬头闺女在那西边亭子上,看不曾看见,朝着他溺了一泡尿,惹的他娘怪说不是的。这要被他打几下了,那里告了官去!”大家问说:“有多大的闺女?”狄希陈说:“罄起头了,标致多着哩!穿的也极齐整。” 毕进道:“这里谁家有这齐整闺女?待我回去看看。”毕进跑去,不多一会,回来说:“是两个唱的。”薛如卞说:“唱的也敢嗔人么?”狄希陈说:“瞎话!谁家有这们唱的!磬着头,打着骛髻,带着坠子,是好人家的个闺女!”毕进问说:“狄大哥,你见的是那穿蜜合罗的?”狄希陈说:“就是。”毕进说:“那就是个唱的。”狄希陈说:“咱都回去看看可是唱的不是。” 一班学生都走到跟前,缩住了脚,站着往里瞧。那个半老女人说道:“那位溺尿的相公照着闺女溺尿罢了,还敢回来看人?都请进来吃茶。”这班学生待要进去,又都怕羞不敢进去,待不进去,却又舍不的离了他门。你推我让,正在那里逡巡,可是那个穿蜜合的小姐却到跟前,猛可的将狄希陈一手扯,一边说道:“你对着我溺了尿去,我倒罢了,你又上门来看人!”一边往家就拉。狄希陈往外就挣,唬的薛如卞、相于廷怪嚷,叫人上前。毕进笑道:“他合狄大哥顽哩,进去歇歇凉走。”拉到屋里板凳上坐下,端上茶来吃了,又切了个瓜来。有吃一块的,有做假不吃的。 那个闺女拿着一块瓜,往狄希陈口里填,说:“怎么来上门子怪人溺尿唬着你来么?原来还没梳栊的个相公,就唬他这们一跳。”仔伙子顽了一会,方才起身。那个闺女也送出门来,又对狄希陈说:“呃!你极了尿,可再来这里溺罢,我可不嗔了。”同来到了江家池上,吃了凉粉、烧饼,进西门回下处来。路上嘱付,叫薛如兼休对先生胡说往唱的家去。 程乐宇见了他们,问说:“从何处回来?”回说:“走到了跑突泉上,又往江家池吃凉粉、烧饼。”狄周看得程乐宇说到凉粉烧饼的跟前,有个国国的咽唾沫之情,遂问那主人家借了一个盒子、一个《赤壁赋》大磁碗,自己跑到江家池上下了两碗凉粉,拾了十个烧饼,悄悄的端到下处,定了四碟小菜,与程乐宇做了晌饭。程乐宇甚喜狄周最可人意。四个学生也吃了午饭,读了半日书。 次日,又禀了先生,要到千佛寺去。出了南门,拾的烧饼,下处拿的腊肉蒜苔,先到了下院,歇了一会,才到山上,都在尘飞不到上面吃了带去的饼肉。过了正午,方才下山。又在教场将台上顽了半会,从王府门口回到下处,仍又吃了些米饭,天也渐次晚了。 次早,向先生给了假,要到湖上,叫狄周五荤铺里买了一个十五格攒盒,自己带的酒;叫毕进先去定了一只船,在学道门首上船,沿湖里游玩。到在北极庙台上顽了半日,从新又下了船,在学道前五荤铺内拾的烧饼、大米水饭、粉皮合菜、黄瓜调面筋,吃得响饱,要撑到西湖里去。 只见先有两只船,也在那游湖,船上也脱不了都是听考的童生。船上都有呼的妓者,内中正有那个穿蜜合罗衫的闺女,换了一件翠蓝小衫,白纱连裙。那船正与狄希陈的船往来擦过,把狄希陈身上略捏了一把,笑道:“你怎么不再去我家溺尿哩?”狄希陈羞得不曾做声。倒是那个闺女对着他那船上的人告诉,大家乱笑。后晌在学道门口下船的时候,恰好又都同在那里上岸。临别后,彼此都甚留情。原来从那日狄希陈在他家吃茶回来,心里着实有个留恋之意。一来怕羞,二来自己偷去,又怕先生查考,心里真是千般摩拟,万回辗转,寻思不出一个好计,想道:“没有别法,只是夯干罢了。” 次日,众人又出去到那杂货铺内闲看,他在那人丛里面转了一个人背,一溜风跑到那前日溺尿的所在,只见门前一个人牵着一匹马在那里等候。狄希陈想道:“苦哉!门口有马,一定里边有人在内,我却怎好进去?且是许多亲戚都在城里,万一里面的是个熟人,不好看相。”在那门前走来走去的象转灯一般。却好一个卖菜的讴过,有一个小丫头出来买菜,狄希陈认是那前日掇茶的丫头。那丫头看了狄希陈也笑,买了两把菜进去。 不多一时,只见那个闺女手里挽着头发,头上勒着绊头带子,身上穿着一件小生纱大襟褂子,底下又着一条月白秋罗裤、白花膝裤、高底小小红鞋,跑将出来,正见狄希陈在那里张望,用手把狄希陈招呼前去,说道:“你这腔儿疼杀人!”一只手挽发,一只手扯着狄希陈到他卧房,说:“床上坐着,等着我梳头。”狄希陈说:“你猜我姓甚么?”那闺女说:“我猜你是狄家的傻孩子!”狄希陈说:“跷蹊!你怎么就知道我姓狄?”那闺女说:“我是神仙,你那心里,我都猜的是是的,希罕这姓猜不着!”狄希陈说:“你猜我这心里待怎么?”那闺女说:“我猜你待要欺心,又没那胆,是呀不是?”狄希陈不言语,只是笑。 那闺女说:“你也猜我姓甚么?”狄希陈想了一想,一看见他房里贴着一幅画,上面写道:“为孙兰姬写”;想道:“这孙兰姬一定就是他。”一说道:“我怎么猜不着?只是不说。”那闺女道:“你怎么就不说?我只是叫你说。” 两个斗着嘴,那闺女也梳完了头,盆里洗了手,使手巾擦了,走到狄希陈跟前,把狄希陈搂到怀里问道:“你说不说?”狄希陈忙应:“我说!我说!你是孙兰姬。”那闺女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狄希陈说:“那画上不是么?” 两个绕圈子,那外边牵马的催说:“梳完了头不曾?等的久了。咱走罢。”那闺女说:“不好!不好!快着!快着!我奶奶,我这孩子待去哩!”关了房门,要合狄希陈上阵。 谁知那闺女虽也不是那冲锋陷阵的名将,却也还见过阵。那狄希陈还是一个“齐东的外甥”,没等披挂上马,口里连叫“舅舅”不迭。才一交锋,败了阵就跑。那闺女笑道:“哥儿,我且饶你去着,改日你壮壮胆再来。”又亲了个嘴,说道:“我的小哥!你可是我替你梳栊的,你可别忘了我!” 那闺女待要留他吃饭,外边那牵马的又催。两个吃了两杯寡酒,送出狄希陈行了,他方上了马,也进城来。狄希陈头里走,他骑着马后面慢跟,却好都是同路。见着狄希陈进去,道是他的下处。 狄希陈到了家,他们还没回来哩。程乐宇问说:“他三个哩?”狄希陈知他三人未回,甚是得计,说道:“到了布政司街上,被人挤散了,再没找着他们。我在书铺里看了会子书,等不见他们,我就来了。”哄过了先生。从此以后,得空就去,也有五六次的光景。 府里挨次考到绣江县,外边商议停当,四人还是连号,薛如卞专管薛如兼,相于廷专管狄希陈。程乐宇说:“你两个全以自家要紧,不要误了正事。他两个不过意思罢了,脱不了到道里,饶不得进,还要提先生,追究出代笔的情节,不是顽处。” 那日济南府却在贡院里考,《论语》题:“文不在兹处。”《孟子》题是:“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相于廷道:“一个题目做两篇,毕竟得两个主意才好。”他说那“文不在兹乎”不是夫子自信,却是夫子自疑,破题就是:“文值其变,圣人亦自疑也。”第二个题说不是叫齐王自行王政,是教他辅周天子的王政,留明堂还天子,破道:“王政可辅,王迹正可存也。”他把这两个偏锋主意信手拈了两篇,递与狄希陈誊录,他却慢慢的自己推敲。薛如卞先把自己的文字做完,方才把薛如兼的文字替他删改了。 狄希陈早早的递了卷子,头一牌就出去了。家里的人都还不曾接着。他看见没人,正中其计,兔子般窜到孙兰姬家。适值孙兰姬正在家里,流水做饭与他吃了,到了房中,合他做了些事件。说道:“今日考试,明日便要回家。”两人甚难割舍。闻得绣江县一案要调省城,倘缘法不断,府案取得有名,再来进道,这倒有许久的相处,但不知因缘何如。恐怕先生查考,只得辞回下处,说着晚上还使人与他送礼。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别断肠人。”回到下处,又将言语支吾过了,都把考的文章写了出来。 程乐宇看了薛如卞、相于廷的文字,许说还是十名之内。看了狄希陈的,笑说:“这差了书旨,定是不取的了。”又看了薛如兼的说道:“你面试不曾?”他说:“官不在堂上,没有面试。”程乐宇说:“若是当面交卷,看见是个孩子,倒也可取。可惜了的!”打发都吃了饭,果然家里的头口都来迎接。 众人因在府城住了二十多日,听说家去,都甚喜欢。惟有狄希陈听说家去,倒似吊了魂的一般,灯下秤了二两银子,把自己的一个旧汗巾包了,放在床头,起了个五更,悄悄的拿了银子,推说往街上出恭,一阵风跑到西门上;刚刚的开了城门,急忙到了那闺女家内。可恨那个闺女傍晚的时节被人接了进城,不在家里。他垂首丧气把那汗巾银子留与了他的母亲。要留他吃饭,他急忙不肯住下,又覆翻身跑了回来。走到贡院门口,正撞见孙兰姬骑了马,一个人牵了,送他回去。他才从家里空来,好生难过。一个大街上,有甚么事做?只好下了马,对面站着,扯了手,说了几句可怜人的话,俱流了几点伤情的眼泪。孙兰姬从头上拔一枝金耳挖与了他,狄希陈方打发孙兰姬上了马。 狄希陈更是难为,回到下外,大家方才起来梳洗。狄周已是与他收拾完了行李,只等他不见回来。他说:“撞见郡王们进朝,站着看了一会。只说后边还有来的,谁想只有那过去的一位,叫我空等了这们一日。”大家都吃完了饭,备上了头口,交付那借用的家伙,赏了那看房子的人三钱银子。一行人众,出了东门,望东行走,倒也是: 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回。独有含情子,回头泪满腮。 第三十八回 连举人拟题入彀 狄学生唾手游庠 谁把莲花妆俊颊?前身应是龙阳。披眉绿发映红妆,面傅何郎粉,裾留 荀令香。 直此美人应掷果,何烦韩柳文章?蓝袍冉冉入宫墙,宋朝 来艺圃,弥子在胶庠。 ——右调《临江仙》 却说程乐宇领着四个徒弟、五个仆人,从济南回家。相于廷、薛如卞兄弟离了父母二十多日,乍得回家,又因先生许说文字甚佳,可取十名之内,一路上喜地欢天,恨不得一步跨到家内。惟有狄希陈眉头不展,笑语俱无。到了龙山,大家住下吃饭,撒活头口,独他连饭也不吃。狄周怕他身上不好,摸他头上不热,方才放心。程乐宇疑心因是说他文章不好,故此着恼,遂说:“你今才十六岁,正是读书的时节,没有都一箭上垛罢?你若奋力读书,这能待几个月不科考哩?你十七进学,还是掐出水来的小秀才哩!你愁甚么!放着饭不吃?倒只怕你过了这一会,你又不愁了,依旧仍不读书。他两个这一遭又都进了,可再没有人合你同考。童生场里没有人照管,这才可恼哩!”这程乐宇劝的话句句都是正经,但只不曾说着他的心事。吃完饭,上了路,赶日酉时到了家,各人都回本家去了。 连春元先到了程乐宇家,却好薛教授也来看望程乐宇,彼此叙礼作揖。连春元问程乐宇道:“四位高徒的文字,想都得意,有写出来的么?”程乐宇说:“都有写出的。薛大学生合相学生的,只怕也还不出十名去;薛二学生的,他没得面试,那在取不取之间;狄学生的,把书旨差了,这是没有指望的。”连春元说:“怎么差了?四个同窗都齐齐的进道才好哩。叫他们把写出的文字都送来我看看。” 次早,程乐宇领着四位徒弟都到了连春元家,各人都拿着文字递与连春元看。连春元说:“这也好,定要取的。”看过,都递与连赵完看。看完了,连春元问说:“你看这四位的文章何如?”连赵完说:“姑夫评品的不差。”连春元说:“那三卷评的也是。依我看,狄学生的这文字要取第二。”连赵完笑,没有言语。连春元说:“你笑,是不信么?你合姑夫敢与我赌些甚么?”连赵完合程乐宇说:“只怕童生文字论才气,说是小学生的文章,取了也是有的。取第二或者未必。”连春元说:“你爷儿两个敢合我赌?若取在第三,也算我输。”连赵完说:“爹说这取第二的意思是怎么?我不省的。”连春元说:“我为甚么先泄了这机,你只赌便罢了。”连赵完对着程乐宇道:“姑夫合爹赌下,姑夫输了,我合姑夫伙着;爹输了,是自家出。”连春元说:“同着四位学生,狄学生取在第三以下,我输一两;若取第二,您爷儿两个伙出一两东道。就是咱这七个,还请上薛亲家、狄亲家、相亲家共十人,吃个合家欢乐。”程乐宇说:“极好!就是如此。”连春元道:“还有一说:若狄学生取了案首,也还是我输。”程乐宇道:“若取了第一,这还算哥赢。”连春元说:“岂有此理!这还算眼色么?若取了第一,只估第二,我出二两。狄学生家去流水读书,打点进道。”薛如卞见了连夫人出来,都起身作辞。连春元留吃早饭,方才放行。连春元拟了十个经题,十个《四书》题,叫他四个料理进道。 学道兖州考完,回到省下,发了吊牌,果然绣江一案吊到省城济南府。拆了号,有人报来:薛如卞第一,狄希陈第二,相于廷还是第四,薛如兼第十九。各家从厚打发报喜的人,都各管待酒饭;倒不说一个书房四个学生出考全全的取出可喜,只服连春元的眼色怎么一点不差。程乐宇喜道:“我服他好眼力,卖亩地也输这五钱银了!” 大家见了连春元,问说:“怎么就必定第二?果然就一些不差,却是怎说?”连春元说:“这也易见。童生里面有如此见识,又有才气,待取案首,终是偏锋,毕竟取一个纯正的冠军。不是第二是甚么?况又不是悖谬。其实匡人围的甚紧,吉凶未料,夫子且说大话?说自疑,极有理。《孟子》题上头见有周天子,却叫齐王行王政,坐明堂?如今这一圆成极好。快把输的银子送来给我置办东道,吃了好往府里考去。”算定第三日起身,还是前日那十个人,一个不少;也还是那下处,狄员外家备的食用。 狄希陈下了头口,转转眼就不见了,谁知三脚两步已跑到孙兰姬家里。孙兰姬被人接了出去,没在家里。狄希陈偷了娘的一匹绵绸送了他,老鸨子留他吃饭没住。回来假说外头溺尿,撞见旧同窗刘毛,合他说了这会话。薛如卞说:“你这瞎话!咱来时,刘毛还在家里没起身,你合刘毛的魂灵说话来?你背着俺干的不知甚么营生!”相于廷说:“也只是偷买点子东西抹抹嘴。”打伙子说着,买了见成饭来吃了。 程乐宇说:“这同不的那一遭。这是紧溜子里,都着实读书,不许再出去闲走。况府里的景致,你们已都看过了,有本事进了学,可有日子顽哩。”程乐宇也因要岁考,扯头的先读起书来,徒弟们怎好不读?狄希陈惟有起五更推出去解手,往孙兰姬家赶热被窝。先生查考他,自家又会支吾,狄周又与他盖抹,从未败露。 连城璧因在他丈人华尚书家住,不同下处,来看程乐宇,留吃了饭,送出门来,恰好孙兰姬骑着马往东去。狄希陈看见他揭眼罩,恐怕孙兰姬叫他,流水挤眼。孙兰姬把他看了一眼,过去了。相于廷到了后边,说:“刚才过去的不是那嗔你溺尿的他么?”狄希陈说:“那是他!这一个有年纪了。”相于廷说:“亏了他那日让你吃瓜,你还不认得他哩!” 说话中间,毕进从学道门口来,说:“咱县里通还没投文,一象还早哩。”连春元叫人送了吃用之物:腊肉、响皮肉、羊羔酒、米、面、炒的棋子、焦饼。又拟了六个经题,六个《四书》题,来叫学生打点。 一连在下处住了十九日,方考绣江的童生。至日,起了五更,连赵完也来到下处,好往道里认保。吃完了饭,放过了头炮,一齐才往道门口去,挨次点名而入。 这学道里是要认号坐的,一些不许紊乱,狄希陈第二个就点着他坐了“玄”字八号。他头进来的时候,程英才嘱付他说:“天下的事定不得,或者再合他两个撞在一堆也是有的,或是这拟的题目撞着也是有的,这就是造化到了!要是撞不见他们,再题目不省得,这就是不好的机会,宁可告了病出来,千万休要胡说。你是第二,查出来不是顽的!”所以他坐在号里望他两个邻号,就如“辰勾盼月”一样。 薛如卞头一个已是坐到远处,第四相于廷坐了“地”字七号;看着薛如兼,学道叫另拿桌子合一伙光头孩子都在堂上公座旁边坐。弄得个狄希陈四顾无朋,单单只在打点的二十六个题目里面妄想撞岁,想是这会心里或者也且不想孙兰姬了! 点完了名,学道下来自己看着封门,站堂吏拿上书去出题,旁边府里礼房过在长柄牌上。《四书》题:“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狄希陈看了题目,就是见了孙兰姬也没有这样欢喜!原来这个题目,连春元在上面发了五个圈,又拟了一首文字单与狄希陈读,把“斯”字当做“齐”字看,好完成与府卷一样偏锋;又亏不尽程乐宇管着,读了默,默了读,他一字不改誊在卷上。有了头篇做主,只不知经题何如? 稍刻,又拿下牌来叫童生看题。狄希陈看那《诗经》题目是:“宛在水中央”,他肚里说道:“感谢皇天,恰好正着!”此题上面,连春元也是五圈。狄希陈又一字不改誊在卷上。依了先生分付,后面也写了草稿。心里得意,把那卷上的字虽然写得不好,却也清楚,无有涂抹。写完,头一个交卷。 宗师把那卷子看了,问道:“你府考取在那里?”回说:“取在第二。”问说:“是甚么题?”回说:“‘文不在兹乎?’”宗师说:“破题怎样破?”回说:“文值其衰,圣人亦自疑也。”“第二题哩?”回说:“第二题:‘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宗师说:“破题哩?”回:“王政可辅,王迹正可存也。”宗师问说:“你先生是谁?”回说;“是程英才。”宗师问说:“这书是你先生这等讲与你的么?”狄希陈心里想道:“这问的意思不好,是要提先生了。”回说:“这不是先生讲的,是个举人连才讲的主意。”宗师又问:“你今年几岁了?”他又想道:“我说得小些,打时也还好将就。若说是十六岁,便就打得多了;若说十四岁,这头发又太长些。”回说:“十五岁了。”宗师说:“你这样小年纪,文章怎就带老气?准你进学。出去。”随把卷面上边一点。领了照出的牌,等了三十个人,头一牌放出。天还未午,东西望了一望,不见有接的家人,青衣也不及脱换,放开两脚,金命水命的箭也似跑到孙兰姬家。 恰好孙兰姬正在家里,料他今日必定要到他家,定了小菜,做了四碗嗄饭,包了扁食,专在那里等他,流水的打发他吃了。他还嫌肚子不饱,又与孙兰姬房中梯己吃了一个小面,方才又回到学道门口,只见狄周一班管家,连程先生、连赵完都在那里等候。他过去相见了,先生问说:“你几时出来了?”他说:“出来也有老大一会了,因在此等他们一等,所以还不曾回去。刚才面试,已蒙宗师取准进学。”又把宗师问答的说话说了一遍,大家都甚是欢喜。 接次薛如兼,再次相于廷,又次薛如卞,都已出尽;都说是面试都蒙宗师取准。宗师见他们俊秀幼童,都问他们先生是谁,他们都回说是从程先生读书。师徒们并连赵完满面生花,回到下处,大家吃了酒饭。天气还早,先生叫他各人都写出文章看了。家中头口接到,程先生要次早打发四个学生回去。只有薛如兼想他母亲,流水答应,又甚喜欢。那三个大的都说:“且不回家,要在此陪侍先生,直等先生考过,方才一同回去。”程乐宇道:“这也有理。你们来考,我都陪着你们。岂有先生在此,你们都丢下我家去?也无此理。薛如兼还小,叫他同薛三槐先去罢。”知 各人都写了喜信家去,又将写出的文字寄与连春元看。从此,先生不曾考过,到是个忙人,学生到做了散诞神仙。小孩子们父母没有家教,多与了他的银钱,胡买乱买,镇日街头闲荡。狄希陈每每与他们同走出门,只是千方百计转眼就不见了,都是在孙兰姬家鬼混。却也古怪,从来老鸨子是填不满的坑,娼妇是活活的骗贼,不知怎样,这鸨子与孙兰姬自来不曾骗他甚么。他间或与他两把银子,都还问了又问,恐他瞒了爹娘偷出来的。 一连十余日,程先生尚无考信,绣江的童生到抬出卷来拆号,取了三十八名。第一是相于廷,第三是薛如卞,第七是狄希陈,第十六是薛如兼,四个全全排在案上。报到下处,喜得程乐宇抓耳挠腮,连赵完也来下处道喜。报喜的又都报到各人家去。各家都差了人来省下打银花、买红、做蓝衫、定儒巾靴绦、买南菜等物,各自匆忙。 又过了两日,方考绣江县生员。狄希陈四个同窗,各出了分资,叫厨子尤聪办了两桌齐整酒席与程先生、连赵完两个接场。狄希陈这一日天还未午就从孙兰姬家辞了回来,说要与先生接场。于是三个徒弟全全的都在学道门前伺候,等接先生合连赵完出道。恰好汪为露考了出来,狄希陈过去作了揖,汪为露道:“你这进学,甚得了我五年教导的工夫,你要比程先生加倍的谢我便罢,如不然,你就休想要做秀才!你比宗昭何如?他中了举,我还奈何的他躲到河南去了。只怕你没有个座师在河南!你合你父亲商议,休听程英才的主谋,看误了你的事!”发作了一顿,去了。 又顿了一会,却好程乐宇合连赵完一同出来,三个小新秀才接着,邀连赵完同程先生都到下处。连赵完要辞他丈人,毕府里又有人来接。因程先生撺掇,方才换了衣裳,同了程先生回去赴席。狄希陈说撞见了汪先生,述了那说的话,程乐宇道:“只怕我也还不好受谢哩,他就索谢!”连赵完道:“此等没头脸的人,你合他讲甚么理!不消等他开口,也备个酌中的礼谢他谢,或者他也就没的说了。你要不然,他也鬼混得叫你成不的。”说话之间,汤饭上完,连赵完辞了回他丈人家去。学道挂出牌来,叫考过的诸生都听候发落,不许私回;如发落不到者,除名为民。 程先生考过无事,也便不在下处闲坐。或是去寻朋友,或是朋友寻他,未免也在各处闲串。一日,同了朋友也走到孙兰姬家内。那日孙兰姬有人接他,刚要出门,因狄希陈走到,留恋住了,不曾去得。适值这伙朋友又来,狄希陈张见内中有他先生,躲在卧房里面。孙兰姬将房门扣了,用锁锁住。内中一个郑就吾发作道:“我们来到你且不来招接我们,且连忙锁门!莫非我们是贼,怕我们偷了你的东西不成?你快快的开了门便罢,不然,我把这门两脚踢下来!”孙兰姬笑容可掬的说道:“我刚才正待出门,换下的破衣烂裳都在床上堆着哩,怕你们看见,拆了我的架子。倒不怕你偷我的东西,我只怕你看我的东西哩。”众人说:“他说的是实话,你待往他屋里去做甚么?”那郑就吾不依,就待使脚跺门,一片声叫小厮,汆毛砸家伙。众人都劝他,说:“咱原为散闷来这里走走,你可没要紧的生气。咱要来了几遭,他认得咱,连忙锁了门,这就是他的不是。咱一遭也没来,人生面不熟的,怎么怪他锁门?或者里头有人,也是不可知的。咱往江家池吃凉粉去罢。”扯着郑就吾往外去了。孙兰姬往外赶着说道:“茶待顿熟,请吃杯茶去!跑不迭的待怎么?”程乐宇说:“你还待出门,过日闲着再来扰茶罢。”拱拱手散了。程乐宇路上说道:“这郑就吾极不知趣,这们个喜洽和气的姐儿,也亏你放的下脸来哩!”郑就吾说:“你不知道,见咱进去,且不出来接咱,慌不迭的且锁门,这不诎人么?”程乐宇说:“也不是怕咱看他的破衣烂裳,情管屋里有人正做着甚么,咱去冲开了。你没见他那颜色都黄黄的,待了半会子才变过来?” 再说郑就吾们去了,孙兰姬开门进去看了一看,不见狄希陈的影儿,问说:“你在那里哩?”他才从床底下伸出头来,问说:“都去了不曾?唬杀我了!”孙兰姬拍着胯骨怪笑:“怎么来,唬的这们样的?没有胆子,你别来怎么?”狄希陈说:“这里头有俺先生,当顽哩!”孙兰姬把他扯到跟前,替他身上担括了土,又替他梳了梳头,说道:“好儿,学里去罢。还知道怕先生!早背了书来家吃饭。”两个顽了一会,各自散了。 待了几日,绣江县生员也拆了号,连赵完是一等第十三,程乐宇是一等第十一。新秀才也都覆试过了,狄希陈第七,该拨县学。他因恋着孙兰姬,悄悄的覆试过了,故意落在后边,等薛如卞三个都出去了,他才交卷,递出一张呈来,愿改府学,宗师轻轻易易的准了。后来倒下案去,薛如卞、相于廷两个县学,狄希陈、薛如兼两个府学。都说府学不便,狄员外合薛教授商议要写呈子叫他两个递呈改学,又说:“狄姐夫第七,原该拨县学的,今想是误拨了府学,这再没有不准的。”捎了信来,谁知这府学原是他自己递呈改的,怎还又敢递呈?左支右吾的不肯去递。只得薛如兼自己递了呈,说他年小,来往路远,父母不放心,愿改县学。宗师慨然依了。这狄希陈先生也没奈他何。别人都回到家去,单单只剩下他在府里等候送学。先生回去,同窗又都不在,他却一些也不消顾忌,每日起来就到孙兰姬家缠帐,连夜晚也不回来,叫狄周合尤厨子整夜的等。 再说狄员外两口子见儿子进了学,喜不自胜。后来别的三个都回到家,送学之日,各家好不热闹;只有他家这一日清门静户,还亏不尽女婿薛如兼进了,这日也还披红作贺,往县里奔驰,还可消遣。狄希陈在府里送过了学,学官领着参见院道,学中升堂画卯。 过了几日,别人都告了假回家,偏生他不肯回家。狄周再三的催促,那里肯听?家中来了两三遍头口,只推学府琐碎,要送过了束修方准放回。狄员外备了学官的礼,两斋各自五两银,鞋袜尺头在外。学官欢喜,收了。从此也绝不升堂,绝不画卯。他依旧又不回去。 一日,家中又叫了头口来接,家中亲友合他丈人薛教授都刻期等他回去作贺,叫了鼓乐,家中摆了酒席。狄周这里与他收拾了行李,催他起身,算定这日走七十里,宿了龙山;次日走三十里,早到便于迎贺。谁知他三不知没有影了。狄周遥地里寻,那里有他的影响?忽然想道:“他这向专常出去,近日多常是整夜不回,必定是在那个娼妇家里。这一定没有别处,必定在那跑突泉西向日溺尿的所在,待我去那里寻他。” 狄周悄悄地走将进去,不当不正与他撞了个满怀。狄周说道:“你这干的甚么营生?下处行李都备上了,家里摆下了好多少酒席,城里都下来多少亲戚,等着明日晌午迎贺。你却跑了这里来了,这极躁不杀人么?你这位大姐可也不是,这是甚么事情,你却留住他在这里混!”狄希陈见狄周把话来激他,又见老鸨子合孙兰姬再三劝他说:“我不是嫌你。你进了学,也流水该到家,祖宗父母前磕个头儿。况且家里摆下酒,亲戚们等着贺你,你不去,这事怎么销缴?你听我说,你流水到家,脱不了你是府学,不时可以来往。路又不远,只当走南屋北屋的一样。往后的日子长着哩。你这不去,惹的大的们恼了,这才漫墙撩胳膊——丢开手了。”他摇头不摔脑的,那里肯听?倒抹到日头待没的火势,方才同着狄周回到下处;又还待卸了行李住下,要明日走罢。狄周说:“一百里路,明日赶多咱到家,可叫人怎么迎贺?咱出城去,明日好早走。”他才极没奈何的骑上头口。出了东门,依着狄周还要赶到王舍店住宿。他只到了关里,就怕见待走,就寻下处住了。若不是狄周死鳔白缠,他还要搀空子待跑。 次早五鼓,狄周起来,点上灯,叫着他,甚么是肯起来?推心忙、推头晕。狄周说:“心忙头晕,情管是饿困了。我打和包鸡子,你起来吃几个,情管就好了。咱早到家,我听说家里叫下的步戏,城里叫了三四个姐儿等待这二日了。”狄周望着牵头口的挤眼。牵头口的道:“可不怎么?新来的几个兖州府姐儿,通似神仙一般,好不标致哩!”狄希陈说:“你哄我哩。那里唱的?在那里住着哩?”牵头口的接着口气说道:“这是狄周说起来,我也多嘴说几句,为甚么哄你?你家去待不见哩?三个姐儿在咱西院里楼上,不是这几日每日合连大爷相舅爷吃酒?”狄希陈听见,方才笑了一笑,说道:“好意思!咱可快着走罢!” 离家五六里地,寻了个所在,狄希陈下了头口,从新梳洗,换上了新衣;又行了二三里,离家不足四五里之程,亲朋都在文昌祠等候。狄希陈换了儒巾,穿了蓝衫。薛教授与他簪上花,披了一匹红罗,把了酒。亲友中又有簪花披红的。前边抬着彩搂,都是轴帐果酒。摆着十二对五色彩旗,上面都是连春元做的新艳对联。乐人鼓手,引导前行。无数亲朋都乘着雕鞍骡马,后边陪从。到了家中,大吹大打。狄员外合程乐宇、相栋宇俱在门首迎宾,让进客去。 狄希陈天地上拜了四拜,又到后面见了祖先与他父母,都行过了礼。出到前面,先见过了程先生,才与众亲友行礼,又另与连春元叩谢。又谢连赵完保结,又另谢薛教授父子,又与他母舅相栋宇又另磕头,同窗们也都另行了礼。方才狄宾梁逐位递酒,叙齿坐了。 狄希陈两个眼东张西厂,那里有甚么步戏?连偶戏也是没的!还指望有妓者出来,等得吃了五六巡酒,上了两道饭,又没有妓者踪影,也推故跑下席来,寻着狄周问说:“你说有步戏,又有三四个妓者,怎么都没见出来?”狄周道:“咱都在府里,我那里见来?我是听见牵头口的严爽说的。”狄希陈又来寻着严爽问道:“步戏哩?”严爽说:“你早到好来,步戏被县上今早叫去了。”狄希陈又问:“兖州府姐儿哩?”严爽说:“呃!我没说象神仙似的么?谁家这神仙也久在凡间?只一阵风就这去了,等到如今哩!”狄希陈恨的在那严爽的脸上把拳头晃了两晃,仍回席上去了。到了掌灯以后,众宾都起席散了,留着相栋宇到后边合他姐姐、狄员外、狄希陈又吃了会子酒,方才辞去。 且看狄希陈这一回来,未知后日何如?只怕后回还有话说。 第三十九回 劣秀才天夺其魄 忤逆子孽报于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