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 第 11 页/共 41 页
范文丞相能敦睦,置买公田,散布诸亲族。真是一人能享福,全家
食得君王禄。 此段高风千古属,上下诸贤,未见芳踪续。单得妇人
能步躅,分田仗义超流俗。
——右调《蝶恋花》
过了小和尚的满月,正月十九日,晁夫人分付叫人发面蒸馍馍,秤肉做下菜,要二十日用。晁书娘子问道:“奶奶待做甚么?做菜蒸馍馍的?”晁夫人道:“我待把族里那八个人,叫他们来,每人分给他几亩地,叫他们自己耕种着吃,也是你爷做官一场,看顾看顾族里人。若是人多,就说不的了;脱不了指头似的排着七八个人,一个个穷的犟骡子气。咱过着这们的日子,死了去有甚么脸儿见祖宗!”晁书娘子道:“奶奶可是没的说?咱有地,宁可舍给别人,也不给那伙子斫头的!‘八十年不下雨,记他的好晴儿’。那一日不亏了徐大爷自己来到,如今咱娘儿们正鳖的不知在那里哩!”晁夫人道:“他怎么没鳖动咱?他还自家鳖的夹了这们一顿夹棍,打了这们一顿板子哩。这伙子斫头的们也只觉狠了点子,劈头子没给人句好话!我起为头也恨的我不知怎么样的,教我慢慢儿的想,咱也有不是;那新娶我的一二年,晁老七合晁溥年下也来了两遭。咱过的穷日子,清灰冷灶的,连钟凉水也没给他们吃。那咱我又才来,上头有婆婆,敢主的事么?见咱不瞅不睬的,以后这们些年通不上门了。这可是他们嫌咱穷。后来你爷做了官,他们又有来的。紧则你爷甚么?又搭上你大叔长长团团的:‘怎么咱做穷秀才时,连鬼也没个来探头的!就是贡了,还只说咱选个老教官,没甚么大出产,也还不理!如今见咱选了知县,都才来奉承咱!这穷的象贼一般,玷辱杀人罢了!’爷儿两个没一个儿肯出去陪他们陪。我这们说着,叫他们吃顿饭,甚么是依!后来做了官,别说没有一个钱的东西给他们,连昨日回来祭祖也没叫他们到跟前吃个馍馍。这也是户族里有人做官一场!他们昨日得空儿就使,怎么怪的?我想咱揽的物业也忒多了,如今不知那些结着大爷的缘法,一应的差徭都免了咱的。要是大爷升了,后来的大户收头累命的下来,这才罢了咱哩。雍山的十六顷是咱起为头置庄子买的,把这个放着;靠坟的四顷是动不得的;把那老官屯使见钱买的那四顷分给那伙斫头的们,其余那八顷多地,这都是你大叔一半钱一半赖图人家的,我都叫了原主儿来,叫他领了去。”
晁书娘子道:“奶奶把地都打发了,叫小叔叔大了吃甚么?”晁夫人道:“天老爷可怜见养活大了,就讨吃也罢,别说还有二十顷地,够他吃的哩。”晁书娘子道:“奶奶就不分些与俺众人们么?”晁夫人道:“你们都有一两顷地了,还待揽多少?你家里有甚秀才乡宦遮影着差使哩?”晁书娘子道:“俺有是俺的,没的是奶奶分给俺的?”晁夫人道:“你看老婆混话!你是那里做贼偷的?脱不了也是跟着你爷做官挣的。算着,你那两顷地连城里房子,算着差不多值着一千二三百两银子哩。你要只守住了,还少甚么哩?你去外头叫他们一个来,我分付他请去。”晁书娘子往外去叫了曲九州来,晁夫人分付说:“你去请那户族里那八个明日到这里,我有话合他们说。”曲九州遂去挨门请到了,都说明日就去。曲九州回了晁夫人的话。
次日清早,众人都到了晁思才家。大家都商量说:“宅里请咱,却是为甚么?从头年里对着家里的说,待合咱讲甚么说话,年下不得闲,过了年也罢。”晁无晏道:“我一猜一个着,再没有二话,情管是那几亩坟地,叫咱众人摊粮。”晁思才说:“不是为这个。虽是大家的坟地,咱谁去种来?叫咱认粮?他家在坟上立蛟龙碑,盖牌坊的,他不纳粮,叫咱认,这也说不响。这老婆子要说这个,我就没那好!”内里一个晁邦邦说:“七叔,你前日对着三婶子说,那些事都吃了那伙子斫头的亏,你今日又说没那好?”晁思才道:“三官儿,你就知不道我的为人!我有个脸么?你当我嘴上长的是胡子哩,都是些狗毛。”
晁思才老婆跑将出来说道:“你们不消胡猜乱猜的,情管是为你昨日卖了坟上的两科柏树,他知道了,叫了众人去数落哩。”晁无晏道:“七爷,你多咱卖了树?咱大家的坟,你自家卖树使,别说宅里三奶奶不依,我也不依!”晁思才望着晁无晏一头碰将去,说道:“你待不依!你不依,怎么的?我如今宅里做官的没了,我就是咱家里坐头一把金交倚的了!卖科坟上的树你不依,我如今待卖您的老婆哩,你也拦不住我!”晁无晏道:“你这话不怕熏的人慌!你要是正明公道的人,没的敢说你不是个大的们!人干不出来的事,你干出来了!还要卖人的老婆?你卖坟上的树,卖老婆使不得么?”晁思才就挝挠,晁无晏就招架。晁思才就要拉着声冤。晁无晏道:“咱就去,怕一怕的也不是人!脱不了咱两个都在大爷跟前失了德行的人,咱再齐头子来挨一顿,丢在监里,叫俺老婆养汉,挣着供牢食。你还没个老婆挣钱哩!”倒拉着晁思才往外去吆喝。
晁思才老婆赶出来拉扯成一堆:“贼斫头的!你那老婆年小,又标致,养的汉,挣的钱!我这们大老婆子,躺在十字街上,来往的人正眼也不看哩!”晁无晏也不理他,只拉着晁思才往县门口去。晁思才见降不倒他,软了半截,骂自己的老婆,道:“老窠子!你休逞脸多嘴多舌的!你见我卖坟上的树来?二官儿,你撒了手,咱房里还有几个人哩。窝子里反反,我的不是也罢,你的不是也罢,休叫外人笑话。”众人又拉拉扯扯的劝着,说道:“宅里请咱,咱要去,咱如今就该去了;要不去,咱大家各自回家,弄碗稀粘粥在肚子里干正经营生去。从日头没出来就吵到如今了!”晁思才道:“二官儿,他们说得是。你放了手,咱们往那里去来。咱还义和着要别人哩。”
晁无晏也便收了兵,一齐望着晁宅行走。曲九州看见,进去说了。晁夫人出到厅上相见。晁思才等开口说道:“昨日嫂子差了人去,说合俺们说甚么,叫我们早来,不知嫂子有甚么分付?”晁夫人道:“我昨日没了儿,我这物业,您说都该是你们的,连我都要一条棍撵的出去。”晁思才没等说完,接着说道:“那里的话!谁敢兴这个心?嫂子别要听人说话。”晁夫人又说:“如今天老爷可怜见,虽不知道是仰着合着,我目下且有儿了。既有了儿,这家业可是我的了。”那晁思才又没等晁夫人说完,接着:“嫂子叫了俺来是说这个么?”又不知待要说甚么。晁无晏道:“七爷,你有话,且等三奶奶说了你再说不迟。”把晁思才的话头截住了。
晁夫人又接道:“如今既成了我的家业,我可不独享,看祖宗传下来的一脉,咱大家都有饭吃,才足我的心。”晁思才又没等晁夫人说完,接道:“嫂子是为俺赤春头里,待每人给俺石粮食吃?昨日人去请我,我就说嫂子有这个好意,果不其然!这只是给嫂子磕头就是了。”晁无晏道:“七爷,你只是拦三奶奶的话!咱等三奶奶把前后的话说完了,该有甚么说的再说,该磕头的磕头,迟了甚么来!”晁夫人又接着说:“我意思待把老官屯可可的是四顷地,每人五十亩,分给你八家耕种着吃,也是俺这一枝有人做官一场。我总里是四顷地,该怎么搭配着分,您自家分去。一家还与你五两银子,五石杂粮,好接着做庄家。”晁思才把两个耳朵垂子掐了两掐,说道:“这话,我听得是梦是真哩?这老官屯的地,一扯着值四两银子一亩,这四顷地值一千六七百两银子哩。嫂子肯就干给了俺罢?”晁夫人道:“你看!不干给您,您待我给钱哩?”晁思才道:“阿弥陀佛!嫂子,你也不是那世上的凡人,你不知是观音奶奶就是顶上奶奶托生的。通是个菩萨,就是一千岁也叫你活不住!”晁无晏道:“你看七爷!活了你的么?就叫俺三奶奶活一万岁算多哩?”
晁夫人道:“别要掏瞎话,且说正经事。这得立个字儿给您才好。可叫谁写?”晁思才道:“二官儿就写的极好,叫他写罢。”晁夫人道:“你看糊涂!您自己写了,还自己收着,有甚凭据哩?”晁思才道:“我还有一句话,可极不该开口,我试说一说,只在嫂子。这如今俺三哥没了,我也就算个大的们了,嫂子把那庄上的房子都给了我罢。”晁夫人道:“谁这里说你不是大的们哩?只是晚生下辈的看着你是大的们,在那祖宗往下看着,您都是一样的儿孙们。可说这房子,我都不给你们,留着去上坟,除的家阴天下雨好歇脚打中火。论这几间房倒也不值甚么。你这一伙子没有一个往大处看的人,鬼扯腿儿分不匀,把我这场好事倒叫您争差违碍不好。您各人自家燕儿垒窝的一般,慢慢的收拾罢。这只天老爷叫收,可您都用不尽的哩。”晁无晏道:“奶奶说得有理。咱且下来先谢谢奶奶再讲。”晁夫人道:“消停,等完事,可咱大家行个礼儿不迟。”晁思才道:“等完了事再磕有多了的么?”晁夫人道:“天忒晚了,大家且吃了饭再说。”叫人摆上菜,端下嗄饭,大盘子往上端馍馍粉汤。
晁夫人此时暂往后边去了,忽然李成名进来,说道:“胡师傅从通州下来,敬意看奶奶。”晁夫人道:“梁师傅没来么?”李成名道:“我问他来,他说梁师傅从头年里坐化了。”晁夫人诧异的了不得:“的真小和尚是梁片云托生的了!”晁夫人叫:“请他到东厅里坐,待我出去见他。”须臾,晁夫人走到厅上。胡无翳跪下叩了四首,晁夫人站着受了他的礼,说:“这们些路,大冷天,又叫你来看我。梁师傅怎么就没了?”胡无翳道:“贫僧一则来与奶奶拜节;二则挂念着,不知添了小相公不曾;三则也为梁片云死的跷蹊,所以也要自己来看看。他从这里回去,一路上只是感奶奶的恩。他知道小奶奶怀着孕,他说怎么得托生来做儿子,好报奶奶。一到家就没得精神,每日淹淹缠缠的。一日,梦见韦驮尊者合他说:‘晁宜人在通州三年,劝他丈夫省刑薄罚,虽然他丈夫不听他的好话,他的好心已是尽了。这六百多银子也济活了许多人,往后的济度还没有限哩,不可使他无子侍奉。你说与他为子,是你自己发的愿,出家人是打不得诳语的,那犁舌地狱不是耍处。你十二月十六日子时,你去走一遭,回来也误不了你的正果。’他醒转来,即时都对着长老合小僧说了。我们说他虽不似常时这般精爽,却又没有甚病,怎么就会死哩?他到了十二月十五日酉时候,烧汤洗了浴,换了新衣,外面就着了奶奶与他做的油绿绸道袍,辞了各殿上的菩萨,又到韦驮面前叩了头,辞别了长老;又再三的嘱咐小僧,叫把那积谷的事别懈怠了。走进自己静室,拈了香,上在禅床上,盘膝坐了。长老说:‘这等好好的一个人,怎便就会死了?不要自己寻了短见?我们远远的防备他,只不要进他的房去搅乱。’等到十六日天大明了,长老道:‘这已过了子时,料应没事了,进去看他一看。’走进去,只见鼻子里拖下两根玉柱,直拄着膝上,不知那个时辰就圆寂了。”
晁夫人道:“怎么有这样的奇事!十二月十五日的清早,孕妇也就知觉了。等到二鼓多,那老娘婆说:‘只怕还早,奶奶且略盹一盹儿。’扯过个枕头来,我就睡着了。只见梁师傅进我房来与我磕头,身上就穿着我与他做的那油绿道袍,他说:‘我因奶奶没人,我特来服事奶奶。’我从梦里当真的,说:‘你出家人怎好进我房来服侍?外边坐去。’他佯长往我里间去了。他们见我梦里说话,叫醒我来,即刻就落地了,正正的是十二月十六日子时。”彼此说得毛骨耸然。晁夫人道:“还有奇处;我口里不曾说出,心里想道:‘生他的时节,既是梦见梁片云进房来,就叫他是晁梁罢。’可可的那日去县里报喜,适遇着县公穿了红员领,从学里上了梁回来。报喜的禀了,县公说:‘这个孩子有些造化,怎么叫我穿了吉服迎你们的喜报。我从学里上梁回来,名字就叫做晁梁罢。’你还不曾看见,他的模样就合梁片云一个相似。如今梁片云出过殡了不?”胡无翳道:“他说叫不要葬了,抬到后园,垒在龛内,等他自己回来葬他。如今果然垒在后园龛内,京城里面,多少勋臣太监都来瞻拜,皇太后都差了司礼监下来上香,修盖的好不齐整!如今等二月初二,还要着实大兴工哩。”晁夫人道:“你吃完了斋,叫人抱他出来你看。”晁夫人也自往后边吃饭去了。端上斋来,胡无翳自己享用。
那晁思才一干人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饭,说与晁夫人知道了。晁夫人道:“便宜这伙人。正没人给他们立个字,这胡和尚来的正好。”晁夫人吃完了饭,又走到晁思才那里,问说:“你们都吃饱了不曾?怎便收拾得恁快?”晁思才道:“饱了,饱了!这是那里,敢作假不成?”
却说胡无翳也吃完了斋,叫人来说,要暂辞了回真空寺去。晁夫人道:“略停一停,还有件仗赖的事哩。”合晁思才道:“从通州下来一位门僧胡师傅,央他写个字给你们罢。”晁思才道:“这极好!在那里哩?请来相见一见。”晁夫人分付叫人请胡师傅来。众人望见胡无翳唇红齿白,就似个标致尼姑一般,都着实相敬。彼此行了礼。晁夫人道:“这是俺族的几个人。我因我们做官一场,受了朝廷俸禄,买了几亩地,如今要分几亩与他们众人,正没人立个字。你来的极好,就仗赖罢。”胡无翳道:“只怕写的不好。有脱下的稿么?”晁夫人道:“没有稿,待我念着,你写出个稿来,再另外誊真。”叫人揩试了净桌,拿过笔砚纸墨来。晁夫人念道:
诰封宜人晁门郑氏同男晁梁,因先夫蒙朝廷恩典,县四年,州
三载,积得俸禄,买有薄田;念本族晁某等八人俱系祖宗儿孙,俱见贫
寒,氏与男不忍独享富贵,今将坐落老官屯地方民地四百亩,原使价银
一千六百两,分与某等八人,各五十亩,永远为业,以见氏睦族之意。
业当世守,不许卖与外姓。粮差俱种地之人一切承管。此系母命,梁儿
长成之日不得相争。此外再每人分给杂粮五石,银五两,为种地工本之
费,立此为照。
胡无翳听着,写完了稿,又从首至尾读了一遍与众人听,说道:“就是这等写罢?”众人道:“这就极好,就仗赖替写一写。”晁无晏道:“一客不烦二主。俺们既做庄家,难道不使个头口?爽利每人分个牛与我们,一发成全了奶奶这件好事。”晁思才道:“嫂子在上,二官儿这句话也说的有理。”旁边一个晁近仁说道:“嗳!为个人只是不知足!再不想每人五十亩地值着多少银子哩!奶奶给咱的那银子合粮食是做甚么使的?又问奶奶要牛!这七爷怪不的起个名字就叫做‘晁思才’,二哥就叫‘晁无晏’。可是名称其实!”晁无晏瞪着一双贼眼,恨不得吃了晁近仁的火势,说道:“你不希罕罢了!你说人待怎的!”晁夫人道:“就是晁近仁不说这话,这牛我也是不给你们的,我也还要留着做庄家哩。”
晁无晏合晁思才起初乍听了给他每人五十亩,也喜了一喜,后来渐渐的待要烤火;烤了火,又待上炕;上了炕,又待要捞豆儿吃;没得捞着豆子,心里就有些不足的慌了。二人的心里又待要比别人偏些甚么,不待合众人都是一样。他一个说是族长,一个又说是族霸。两个走到外边,忄西忄西插插的商量了一会进来,又合晁夫人道:“俺两个又有一句话合嫂子说:凡事也有个头领,就是忘八也有个忘八头儿,贼也有个贼头儿,没的这户族中也没个长幼都是一例的。俺寻思着不动嫂子的东西,把他六家子的银子,每家子减下一两来,粮食也每家子减下一石来,把这六两银子,合这六石粮食,我情四分,二官儿情两分。就比别人偏一个钱也体面上好看。”晁夫人道:“你两个的体面好看了,难为他六家子的体面就不好看哩。没的只你两家子是正子正孙,他们六家子是刘封义子么?胡师傅,你别管他,你还往东厅里闩上门写去,写完了,拿来我画押。这里你一言,我一语,混的慌。”晁夫人随即也抽身往后去了。晁思才对着众人说道:“我说的倒是正经话言,过粮过草的,俺两上县里还认的人,您们也还用的着俺。俺倒是好意取和的道理,为甚的不听呢?”
没多一会,胡无翳把那八张合同都写得一字不差,大家都对过了,请出晁夫人来,胡无翳又念了一遍与晁夫人听。晁夫人把那八张合同都画了押,照着填就的各人名字,分散与他收执。晁夫人把那张稿来自己收了,叫丫头后边端出一个竹丝拜匣,内中封就的五两重八封银子,每人领了一封,约二十二日出乡交割土地,就着与他们的粮食。众人都与晁夫人磕了头。晁思才狠命的让晁夫人受礼,晁夫人道:“嫂子没有受小叔礼的事,同起罢。”那些小辈们另与晁夫人磕头。晁夫人道:“刚才不是我不依您的话,天下的事惟公平正直合秤一般,你要偏了,不是往这头子搭拉,就是往那头子搭拉。您即是分了这几亩子地,守着鼻子摸着腮的。老七,你别怪我说你。你既说是个族长,凡百的公平,才好叫众人服你。你承头的不公道,开口就讲甚么偏,我虽是女人家,不道甚么,一象这个‘偏’字是个不好的字儿。我见那拜帖子上都写个‘正’字,一象这‘正’定是好字眼。这乡里人家极会欺生,您是知道的。您打伙子义义合合的,他为您势众,还惧怕些儿;您再要窝子里反起来,还够不着外人掏把的哩。”众人都道晁夫人说的是。大家都辞了回家。
晁夫人只留胡无翳吃了午斋,送了一应的供给合一千钱与真空寺的长老,叫供备胡师傅的饭。又说:“叫人将那卖八顷地的原业主都叫的来,趁着胡师傅在这里,只怕还要写甚么。不一时,果把那许多的原地主都叫得来,晁夫人仍自己出到厅上,也有该作揖的,也有该磕头的,都见过了。晁夫人道:“您们都是卖地给俺的么?”众人应说:“都是。”晁夫人道:“这些顷的地,都是我在任上,是我儿子手里买的。可不知那时都是实钱实契的不曾?若你们有甚么冤屈就说,我自有处。”这些众人们各人说各人的,大约都是先借几两银子与人使了,一二十分利上加利,待不的十来个月,连本钱三四倍的算将上来,一百两的地,使不上二三十两实在的银子;就是后来找些甚么,又多有准折:或者甚么老马老驴老牛老骡,成几十两几两家算;或是那浑帐酒一坛,值不的三四钱银子,成八九钱的算帐;三钱银买将一匹青布来,就算人家四钱五分一匹;一两银换一千四五百的低钱,成垛家换了来,放着一吊算一两银子给人;人有说声不依的,立逼着本利全要,没奈何的捏着鼻子捱。“昨日晁爷没了,俺众人也都要算计着两院手里告状。不料大官人又被人杀死了,俺倒不好说甚么了:显见的俺们为家里没了男子人欺负寡妇的一般。”晁夫人道:“我也听的说,这几顷地买的不甚公平,不多有怨的。我尽有地种。我种这没天理的地是替这点小孩子垛业哩。我如今合你们商议:您都拿原价来赎了这地去,各人还安家乐业的。”众人说:“论如今的地倒也香亮。俺那里去弄这原价?实说:俺有了原价,那里买不出地来,又好费事的赎地哩?”晁夫人道:“不问你要文书上的原价,只问你要当日实借的银子本儿。把那算上的利钱,就是那准折的东西都不问您要。”众人道:“要是如此,又忒难为奶奶了。俺情愿一本一利的算上,把那准折的东西也都算成公道的,把那利上加的利免了俺的,俺们还便宜着许多哩。”晁夫人道:“罢了;我既然说了,也只是还本钱就是。”
众人道:“既是奶奶的好心,俺们众人都去变转银子去,再来回奶奶的话。”晁夫人道:“你且不消就去。我如今就拿出原文书来,你众人领了去罢。”内中有两个一个叫是靳时韶,一个叫是任直,说道:“还是等银子到了再给文书不迟。如今的年成不好,人皮里包着狗骨头,休把晁奶奶的一场好心辜负了,叫低人带累坏了好人。”众人齐道:“您两个就没的家说!十分的人就这们没良心了?”任直道:“如今的人有良心么?这会子的嘴都象蜜钵儿,转过背去再看!”晁夫人道:“论理,您两个说的极是。但我又许了口,不好打诳语的。将文书给他们去罢。我怕亏着人垛下了业,没的他们就不怕垛业的?”任直、靳时韶道:“也罢,奶奶把这文书总里交给俺两个。俺两人,一个是约正,一个是约副。俺如今立个收地欠银的帖儿,奶奶收着,我替奶奶催赶出这银子来,不出十日之内,就要完事。有昧心的,俺两个自有法儿处他。”果然立了帖,收了文书,众人谢了晁夫人出到门外。任直合靳时韶说道:“阿弥陀佛!真是女菩萨!我只说这新添的小孩子是他老人家积下来的!咱们紧着收拾银子给他,千万别要辜负了人的好心。”
这一二十人,此等便宜的事有甚难处?有了地土顶着,问人借银子,也有得借与;或将地转卖与人,除了还的仍有许多剩下。果然不出十日之内,同了任直、靳时韶陆陆续续的交与了晁夫人;总将上来,差不多也还有一千多两银子。这样赖图人的事,当初晁大舍都与晁住两个干的,今据晁住报的与众人还的,无甚大差。
内中只有一个麦其心,一个武义,一个傅惠,三个合成一伙去哄骗那靳时韶合任直两个,说道:“我们向人家借取银子,人家都不信,说:‘一个女人做这等的好事?’都要文书看了方才作准。你可把我们的文书借与暂时照一照。即刻交还与你。别人的都有了,只剩了我们三个人,显见的是行止不好的人。一时羞愧起来,恨不得自己一绳吊死!”靳时韶道:“你三个的银子分文没有,怎便把文书交与你?况我们平日又不甚么久相处,这个不便。”任直道:“他也说得是,文书不与他看,银子又借不出来,这个局几时结得?与他拿了去看一看,就叫他交还我们。不然,待我跟了他去。”靳时韶道:“这也使得。你便跟他一跟。”随将三个的文书拿出来,交付他三个手里。
任直跟了同到了长春观新开的一个后门,说:“财主在这里面,是个辽东的参将;我们既要求借,只得小心些,与他磕个头儿,央涣他才好。”任直说:“我又不借他的银子,为甚求面下情的?”傅惠道:“这只是圆成我们的事罢了。”任直道:“你们三个进去罢,我在这门前石上坐了等你们。”三个说道:“也罢,只得你进去替我们撺掇一撺掇,更觉容易些。”傅惠望着麦其心道:“把那门上的礼儿拿出来送了与他,要央他传进去。”麦其心故意往袖里摸了一摸,说道:“方才害热,脱下了夹袄,忘在那夹袄袖内了。”傅惠道:“这做事要个顺溜,方才要这文书,被靳时韶天杀的千方百计的留难,果然就忘记了银子来!我见任老哥的袖内汗巾包有银子,你借我们二钱,省得又回去,耽阁了工夫。我们转去就将那封起的银子奉还。”任直是个爽快的人,那用第二句开口,袖内取出汗巾,打开银包,从袜筒抽出等子来,高高的秤了二钱银子,递到傅惠手里。傅惠道:“得块纸来包包才好。”任直又从袖里摸出一块纸来。傅惠包了银子,从后门里进去,还说:“你若等得心焦,可自进到门上催我们一声,省得他只管长谈,误了正经事。”
任直从清早不曾吃饭,直等到傍午的时候,只不见出来,肚里又甚饥饿起来,看见卖抹糕的挑过,买了一碗吃到肚里,又等了个不耐烦。晌午大转了,只不见三个出来,只得自己慢慢走将进去,那有甚么看门的?又走了一走,只见一个半老的姑子在那里磨豆腐。忽然想起:“这不是长春观的后殿?一定那个辽东参将歇在这里。”那个姑子道:“施主请里面坐,待我看茶。”任直道:“那位参将老爷下在那个房头?清早曾见有三个人进来么?”姑子道:“从大清早的时候,傅惠合麦其心又一个不认得的走来,每人吃了我们的两碗粥去了。”任直道:“从那里出去的?”姑子道:“从前门出去了。”任直道:“他们见过了那个辽东参将不曾?”姑子道:“这观里自来不歇客,那有甚辽东参将。”任直问:“他们三个还说甚么不曾?”姑子道:“他们说,若有人来寻我们,说我们在乌牛村里等他,叫他快些来。”任直想:“那里有甚么乌牛村?呵!这伙狗骨头,叫我往‘乌牛村’去寻他,这等奚落人,可恶!”不胜懊悔,怎回去见靳时韶?只得回去把前后的事告诉了一遍。两个又是可恼,又是好笑。
靳时韶道:“不怕他走到那里,我们寻他去!”走到鼓楼前,只见三个吃得醉醺醺的,从酒铺里出来。傅惠望着任直拱一拱,道:“多扰,多扰,不着你这二钱银子,俺们屁雌寡淡的,怎么回去?”任直道:“你这三个杭杭子也不是人!”武义道:“是人,肯扌肯住人的文书么?我把这扯淡的妈来使驴子入!”傅惠道:“打那贼驴入,打杀了,我对着他!”他那边是三个人,这边止得两个人,他那边又兼吃了酒,怎敌当得住?被他打了个不亦乐乎,四散而走。
马苏见打了乡约,狠命的拦救。一个小甲跑到县里禀了。县官正坐着堂,拔了三枝签,差了三个马快带领了十来个番役,走到鼓楼前,三个凶徒还在那里作恶哩。靳时韶、任直打得血糊淋拉的躺在地下。快手把三个上了锁,扶搊了靳时韶、任直两个来见大尹,叫上靳时韶、任直去,禀了前前后后的始末。又叫了长春观的姑子来审问真了。又从傅惠身边搜出了三张文约。大尹诧异的极了,每人三十大板,一夹棍,一百杠子。三张文书共是八十亩地,约上的价银三百二十两,今该实还晁夫人的银子一百二十两。大尹道:“叫库吏把那前日拆封的余银兑一百二十两来,交付靳时韶等送还晁夫人。把这八十亩地官买了,养赡儒学的贫生,原约存卷。把这几个歪畜生拖出大门外去!”
靳时韶、任直将了银子,叫人扶了,送还与晁夫人,告诉了前后的事。晁夫人道:“本等是件好事,叫这三个人搅乱的这们样!大爷既把这地入官做了学田,这是极好的事,把这银子缴与大爷,把这地当我买在学里的罢。”留下靳时韶、任直待了酒饭,后来又每人送了他一石小米,一石麦子,以为酬劳养痛的谢礼。两个同了晁凤,拿了那一百二十两银子,缴还县尹。那县尹道:“也罢,你奶奶是做好事的,这八十亩学田就当是你奶奶买的,后就在学里立一通碑传后,我明日还与奶奶挂扁。回家多拜上奶奶。”打发晁凤三个来了,叫上礼房来分付做齐整门扁,上书“女中义士”四字。拣择吉日,置办喜酒羊果,彩楼鼓乐,听候与晁夫人悬挂不提。
胡无翳住了一个多月,晁夫人与他制备了春衣,送了路费,摆了斋与他送行。小和尚将近三个月了,着实省得人事,晁夫人叫人抱出来与胡师傅看看。可煞作怪,那小和尚看见胡无翳,把手往前扑两扑,张着口大笑,把胡无翳异样的慌了,端详着可不就合梁片云那有二样。胡无翳道:“小相公无灾无难,易长易大的侍奉奶奶,我到十月初一日来与奶奶庆寿,再来望你。”小和尚只是扑着要胡无翳抱。胡无翳接过来抱了一会,奶子方才接了回,还着实有个顾恋的光景。可见这因果报应的事确然有据,人切不可说天地鬼神是看不见的,便要作恶。正是:种瓜得瓜,种粟得粟。一点不差,舍浆种玉。
第二十三回 绣江县无儇薄俗 明水镇有古淳风
去国初淳庞未远,沐先皇陶淑綦深。人以孝弟忠信是敦,家惟礼义
廉耻为尚。贵而不骄,入里门必式;富而好礼,以法度是遵。食非先荐
而不尝,财未输公而不用。妇女惕三从之制,丈夫操百行之源。家有三
世不分之产,交多一心相照之朋。情洽而成婚姻,道遵而为师弟。党庠
家塾,书韵作于朝昏;火耨水耕,农力彻于寒燠。民怀常业,士守恒心。
宾朋过从而饮食不流,鬼神祷祀而牲必洁。不御鲜华之服,疏布为裳;
不入僭制之居,剪茅为屋。大有不止于小康,雍变几臻于至道。
晁源这伙人物都是武城县的故事,如何又说到绣江县去?原来这伙死去的人又都转世,聚集在绣江县里结成冤家;后边遇着一个有道的禅僧一一的点化出来,所以又要说绣江县的这些事故。
这绣江县是济南府的外县,离府城一百一十里路,是山东有数的大地方,四境多有名山胜水。那最有名的,第一是那会仙山,原是古时节第九处洞天福地。
唐德宗贞元二十一年,太子顺宗即位,夜间梦见一个奇形怪像的人,说是东海的龙君,拿了一丸药与唐顺宗吞了下去,梦中觉得喉咙中甚是苦楚,醒转来叫那直宿的宫女,要他茶吃,便一字也说不出来,从此就成了一个哑子,便不能坐朝,有甚么章奏都在宫中批答出来。
皇后想道:“东海龙神既来梦中下药,哑了皇帝的喉咙,若不是宿冤,必定因有甚么得罪,这都可以忏悔得的。”差了近侍太监李言忠赍了敕书,带了御府的名香宝烛,苏杭织就的龙袍,钦差前往山东登莱两府海神庙祈祷。凡经过的名山大川俱即祈祷,务求圣音照常。
李言忠领了敕旨,驰驿进发,经过绣江地方,访知这会仙山是天下的名胜,遵旨置办了牲,先一日上山斋宿,次早五更致祭。这时恰值九月重阳,李言忠四更起来梳洗毕了,交了五更一点,正待行礼,只听见山上一派乐声嘹亮,举目一看,灯火明如白日,见有无数的羽衣道流在上面周旋;待了许久,方见有骑虎骑鹿与骑鸾鹤的望空而起。李言忠复命时节奏知其事,所以改为会仙山。
这会仙山上有无数的流泉,或汇为瀑布,或汇为水帘,灌泻成一片白云湖。遇着天旱的时节,这湖里的水不见有甚消涸;遇着天潦的时节,这湖里的水不见有甚么泛溢。
离这绣江县四十里一个明水镇,有座龙王庙。这庙基底下发源出来滔滔滚滚极清极美的甘泉,也灌在白云湖内。有了如此的灵地,怎得不生杰人?况且去太祖高皇帝的时节刚刚六七十年,正是那淳庞朝气的时候,生出来的都是好人,夭折去的都是些丑驴歪货。大家小户都不晓得甚么是念佛吃素,叫佛烧香;四时八节止知道祭了祖宗便是孝顺父母,虽也没有象大舜、曾闵的这样奇行,若说那“忤逆”二字,这耳内是绝不闻见的。自己的伯叔兄长,这是不必说的。即便是父辈的朋友,乡党中有那不认得的高年老者,那少年们遇着的,大有逊让,不敢轻薄侮慢。人家有一碗饭吃的,必定腾那出半碗来供给先生。差不多的人家,三四个五六个合了伙,就便延一个师长;至不济的,才送到乡学社里去读几年。摸量着读得书的,便教他习举业;读不得的,或是务农,或是习甚么手艺,再没有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也再没有人是一字不识的。就是挑葱卖菜的,他也会演个之乎者也。从来要个偷鸡吊狗的,也是没有。监里从来没有死罪犯人,凭你甚么小人家的妇女,从不曾有出头露面游街串市的。惧内怕老婆,这倒是古今来的常事,惟独这绣江,夫是夫,妇是妇,那样阴阳倒置,刚柔失宜,雌鸡报晓的事绝少。百姓们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完毕,必定先纳了粮,剩下的方才食用。里长只是分散由帖的时节到到人家门上,其外并不晓得甚么叫是“追呼”,甚么叫是“比较”。这里长只是送这由帖到人家,杀鸡做饭,可也吃个不了。秀才们抱了几本书,就如绣女一般,除了学里见见县官,多有整世不进县门去的。这个明水离了县里四十里路,越发成了个避世的桃源一般。这一村的人更是质朴,个个通是前代的古人。只略举他一两件事,真是这晚近的人眼也不敢睁的。
一位杨乡宦官到了宫保尚书,赐了全俸,告老在家。他却不进城里去住,依旧还在明水庄上,略略的将祖居修盖了修盖,规模通不似个宫保尚书的府第,他却住在里边。把县里送来的青夫门皂,尽数都辞了不用。或到那里游玩,或到田间去,路远的所在,坐了个两个的肩舆,叫庄客抬了;近的所在,自己拖了根竹杖,跟了个奚童,慢慢踏了前去。遇着古老街坊,社中田叟,或在庙前树下,或就门口石上,坐住了,成半日的白话。若拿出甚么村酒家常饭来,便放在石上,大家就吃,那里有一点乡宦的气儿。那些庄上的乡亲也不把他当个尚书相待,仍是伯叔兄弟的称呼。人家有甚喜庆丧亡的事儿,他没有自己不到的。冬里一领粗褐子道袍,夏里一领粗葛布道袍,春秋一领浆洗过的白布道袍,这是他三件华服了。村中有甚么社会,他比别人定是先到,定是临后才回。
有一个邻县的刘方伯特来望他,他留那方伯住了几日,遍看了绣江景致。一日,正陪刘方伯早饭,有一个老头子,猱了头,穿了一件破布夹袄,一双破鞋,手里提了一根布袋,走到厅前。杨尚书见了,连忙放下了箸,自己出去,迎到阶前,手扯了那个人,狠命让他到厅。那人见有客在上面,决意不肯进去,只说要换几斗谷种,要乘雨后耕地。杨尚书连忙叫人量了与他,临去,必定自己送他到门外,叫人与他驮了谷,送到家中。那刘方伯问道:“适才却是何人?怎么老年翁如此敬重?”尚书道:“是族中一位家兄,来换几斗谷种。”方伯道:“不过农夫而已,何烦如此?”尚书道:“小弟若不遭逢圣主,也就如家兄一般了。小弟的官虽比家兄大,家兄的地却比小弟的还多好几十亩哩。”说得刘方伯甚觉失言。
再说他那村外边就是他的一个小庄,庄前一道古堤,堤下一溪活水。他把那边又帮阔了丈许,上面盖了五间茅屋,沿堤都种桃柳,不上二十年,那桃柳都合抱了。暮春桃花开得灿烂如锦,溪上一座平阔的板桥,渡到堤上,从树里挑出一个蓝布酒帘,屋内安下桌凳,置了酒炉,叫了一个家人在那里卖酒,两三个钱一大壶,分外还有菜碟。虽是太平丰盛年成,凡百米面都贱,他这卖酒原是恐怕有来游玩的人没钟酒吃,便杀了风景。若但凡来的都要管待,一来也不胜其烦,二来人便不好常来取扰;所以将卖酒为名,其实酒价还不够一半的本钱。但只有一件不好:只许在铺中任凭多少只管吃去,也不计帐,也不去讨。人也从没有不还的。尚书自己时常走到铺中作乐。
一日,铺中没有过酒的菜蔬,叫家人去取来。有两个过路的客人过了桥走上堤来,进到铺中坐下,叫说:“暖两壶酒来我们吃。”尚书道:“酒倒尽有,只是没有过酒的菜,所以掌柜的往家里取去了,央我在这里替他暂时照管。你二位略等一等。”那二人道:“我们酱斗内自己有菜,央你与我暖暖酒罢。”杨尚书果然自己装了两大壶酒在炉上汤内暖热了,自己提了送到两个的桌上,又将来两付钟箸送去。二人从酱斗内取出的豆豉腌鸡,盛了两碟,斟上酒,看着尚书道:“请这边同吃一钟如何?”尚书说:“请自方便,我从不用酒的。”
那两个问说:“如今这杨老爷有多少年纪了?也还壮实么?”尚书道:“约摸有八十多了,还壮实着哩。”两人道:“阿弥陀佛!得他老人家活二百岁才好。”尚书道:“你二位愿他活这们些年纪做甚么?”二人道:“我们好常来吃酒。我们是邹平县的公差,一年从这里经过,至少也有十数遭,那一次不扰他老人家几壶。”尚书道:“你二位吃了他的酒,难道是不与他钱的?这等的感激。”二人说:“若说起钱来,也甚惶恐;十壶的酒钱还不够别铺的五壶价钱哩。他老人家只不好说是舍酒,故意要几文钱耍子罢了。”又问尚书,说:“你这位老者今年有五十岁了?在那里住?”尚书道:“我也在这村里住,今年五十岁略多些了。”二人又问:“你这老者也常见杨老爷么?”尚书道:“我是他的紧邻,他是我的房主,俺两个甚是相厚,行动就合影不离身一般。”一个道:“你两个怎么今日就离开了?”尚书道:“只这会就来了。”二人问:“往那里来?”尚书说:“就往这边来。”二人道:“若是就来,我们在此搅乱不便,该预先回避去罢。”
尚书道:“适才感激他,也是你二位;如今要预先躲了去的,也是你二位;脱不了那杨尚书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你怕他做甚么?”二人道:“虽然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天子大臣回家还吃着全俸,地方大小官员都还该朔望参见哩,好小小的人,你看轻了他!”尚书道:“我合他常在一处,并没有见个公祖父母来这里参见的。”二人道:“起初也来了几遭,杨老爷着实的辞不脱。后来凡有官员来参见的,摆下大酒席相待,人才不好来了。常时我们吃了这两壶没事的,今日的酒利害,这两壶有些吃他不了。”尚书道:“天已正午,日色正热着哩,你们慢慢的吃,等掌柜的取了新菜来,再吃一壶去。若是肚饿了,也就有见成的饭,随便吃些。”二人道:“酒便罢了,饭怎么好取扰?”尚书道:“你不好扰,也留下饭钱就是了。”
正说中间,只见掌柜的提了一大篮菜,后边两个小童一个掇了两个盆子,一个提了个锡罐走近前来。掌柜的道:“有客吃酒哩!这是谁暖的?”尚书道:“是我暖的。”掌柜的道:“你二位甚么福分?敢劳动老爷与你们暖酒哩!”二人道:“这莫非就是杨老爷么?”掌柜的道:“你们却原来不认得么?”二人连忙跪下,磕不迭的头。尚书一手扯着一个,笑道:“适间多承你二位奖许我这们一顿,多谢!多谢!我说等新菜来再吃一壶,如今却有新菜到了,家常饭也来了。”叫人掀开,“我看看是甚么。”原来一大碗豆豉肉酱烂的小豆腐、一碗腊肉、一碗粉皮合菜、一碟甜酱瓜、一碟蒜苔、一大箸薄饼、一大碟生菜、一碟甜酱、一大罐绿豆小米水饭,尚书合掌柜的说道:“把咱两个的让给这二位客吃罢,我往家里吃去。你的饭,我叫人另送来你吃。”一边拖着竹杖,一个小厮打了一柄小布伞,起身家去,对二人道:“这荒村野坡的,可是没有甚么您吃,胡乱点点心罢了。”二人道:“冒犯了老爷,无故又敢讨扰。”尚书道:“头一次是生人,再来就相识了。”
两个还送尚书下了堤,从新又到铺内。掌柜的摆上饭,让他两个吃。二人道:“这饭多着哩,只怕咱三人还不能吃得了。”让掌柜的也一同吃饭。你说我道的议论杨尚书的盛德。两个道:“做到这样大官,还不似个有钱的百姓哩!真是从古来罕有的事!这要在俺们县里,有这们一位大乡宦,把天也胀开了,还够不那些管家的们作恶哩!”掌柜的道:“俺这宅里大大小小也有一二十个管家,连领长布衫也不敢穿,敢作恶哩!”二人道:“却是怎的?难道是做不起么?”掌柜的道:“倒不因穷做不起,就是做十领绸道袍也做起了。一则老爷自己穿的是一件旧白布道袍,我们还敢穿甚么?二则老爷也不许我们穿道袍,恐怕我们管家穿了道袍,不论好歹就要与人作揖,所以禁止的。”二人说:“我适才见老爷善模善样,不是个利害的人。”掌柜的道:“若是利害,禁了人的身子,禁不住人的心,人倒还有展脱;他全是拿德来感人。人做些欺心的事,他老人家倒也妆聋作哑的罢了。倒是各人自己的心神下老实不依起来,更觉得难为人子。”一边说,一边要打发酒钱。掌柜的说:“大凡吃酒,遇着老爷在这里看见的,旧规不留酒钱。”二人道:“饭是老爷当面赏的罢了,怎好又白吃了酒去?留下与掌柜的自己用了,不开帐与老爷看就罢了。”掌柜的道:“刚才说过,凡事不敢欺心的,你们不曾听见么?”二人道:“正是,正是;我们只朝上谢了老爷罢。”又与掌柜的作了十来个“重皮惹”,方才下堤过桥去了。
这是明水的头一位乡宦如此。再说一个教书先生的行止,也是世间绝没有的事。
这本村里有一个大财主人家,姓李,从祖上传流来,只是极有银钱,要个秀才种子看看也是没有的。到这一辈子,叫做李大郎,小时候也请了先生教书,说到种地做庄家,那心里便玲珑剔透的;一说到书上边去,就如使二十斤牛皮胶把那心窍都胶住了的一般。读到十七八岁,一些也读不进去。即如一块顽石丢在水里,浸一二千年也是浸不透的!
但这个李大郎有一件人不及他的好处:听见说这个肯读书,或是见了那读书的人,他便异常的相敬。谁想天也就不肯负他的美意,二十岁上,便就生了一个儿子;二十二岁,又生了次子。长子八岁,名希白;次子六岁,名希裕。便请了一个先生,姓舒,名字叫做舒忠,这是明水村有名的好人,却是绣江县一个半瓶醋的廪膳。这李大郎请到家教这两个孩子,恐怕先生不肯用心教得,要把修仪十分加厚,好买转先生尽心教道,每年除了四十两束修,那四季节礼,冬夏的衣裳,真是致敬尽礼的相待。
那个舒秀才感李大郎的相待,恨不得把那吃奶的气力都使将出来。这两个孩子又煞作怪,谁想把他父亲的料气尽数都得来与了这两个儿子:真是过目成诵,讲与他的书,印板般刻在心里;读过的书,牢牢的,挖也挖不吊的。教了三年,那舒秀才的伎俩尽了。
这样的馆,若换了个没品行的秀才,那管甚么耽误不耽误?就拿条蛮棒,你待赶得出他去哩?这舒秀才说道:“这两个学生将来是两个大器,正该请一个极好的明师剔拨他方好。我如今教他不过了,决要辞去,免得耽阁人家子弟。”李大郎道:“好好的正在相处,怎便辞去?大的才得十二岁,小的新年才交得十岁,难道就教他不过?这一定是管待的不周,先生推故要去。”舒秀才道:“你若是管待得不周备,我倒是不去的;因你管待得忒周备了,所以我不忍负了你的美意,误了你的儿子。你的这两个儿子是两块美玉在那顽石里边,用寻一个绝会琢玉的好匠人方琢成得美器。若只顾叫那混帐匠人摆弄,可惜伤坏了这等美才。你道是十来岁的孩子,这正是做酒的一般:好酒酵方才做得出好酒来;那样酸臭的酒酵做出来的酒自然也是酸臭的。若是读在肚里的听在耳朵里的会得忘记倒也还好,大的时节撩吊了这陈腐再受新奇的未为不可;他这两个,凡是到了他的心里,牢牢的记住了,所以更要防他。我如今另荐一个先生与他。”李大郎只得依他辞了,舒秀才果然另荐了一个名士杨先生,教了两年,那大学生刚得十四岁就进了学;又隔得两年,大的考了一等第十,挨补了廪;第二的也是十四岁进了学。那些富贵人家都要与他结亲。
李大郎因服舒秀才的为人,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舒秀才虽是寒素之家,却是世代儒门,妻家也是名族。央了人再三求他两个女儿与两个儿子为妇。舒忠道:“我这样的寒士,怎与他富家结得亲?论这两个学生倒是我极敬爱的。”舒秀才再三推辞,李大郎再三求恳,后来只得许了亲。这两亲家后来相处,说甚么同胞兄弟,好不一心相契得紧。李大官后来官到了布政。李二官官到户部郎中。舒秀才贡了出学,选了训导,升了通判。杨先生官到工部尚书。李大郎受了二品的封诰。
这两件还说是乡绅士林中的人物。再说那村里还有一个小户农夫,也煞实可敬。这人姓祝,名字叫做其嵩,家中止得十来亩田,门前开了住客的店儿,一个妻,一个儿子,约有三十岁年纪;白白胖的人物,只弄成了个半身不遂的痹症,倒有一妻一妾。虽没有甚么多余,却也没有不足。
这祝其嵩一日进城去纳钱粮,只见一家酒铺门口一个粮道的书办,长山县人,往道里去上班,歇在绣江县城内,天气尚早,走到这酒铺来吃酒,临行,袖里不见了银包,说是外面一条白罗汗巾裹住,内里系一个油绿包儿,牙签内中是七两六钱银子,说是吊落酒铺里面,看见是那掌柜的拾了不还,把那掌柜的一顶细缨子帽扯得粉碎,一部极长的胡须大绺采将下来,大巴掌扌扇到脸上。那掌柜的因他是道里书办,教他似钟馗降小鬼的一般,那里敢动弹一动。围住了许多人看,见他说得真真切切的,都还道是那掌柜的欺心。
这祝其嵩说道:“事也要仔细再想,不要十分冒失了,只怕吊在别处。”那个书办放了卖酒的,照着那祝其嵩的脸浆稠的一口唾沫哕将过去,说道:“呸!村屄养的!那里这山根子底下的杭杭子也来到这城里帮帮,狠杀我了!”就劈脸一巴掌。看的众人说道:“你这个人可也扯淡!他不见了银子发极,你管他做甚么?”祝其嵩道:“‘道路不平旁人丽打哩’!不是他拾得,可为甚么就扯破人家的帽子,采人家的胡子?我刚才倒在四牌坊底下拾了一个白罗汗巾,颠着重重的,不知里面是些甚么?同了众人取开来看看,若是合得着你刚才说的,便就是你的了。”那书办说道:“我是刘和斋;银包的衬布上面还有‘和斋’二字。”众人道:“这越发有凭据了。”
祝其嵩从袖中取出汗巾解开来,果然是个油绿潞绸银包,一个牙签销住。解开,那衬布上果有“和斋”二字。称那银子,果是七两六钱高高的。众人道:“亏了这个好人拾了,要不是,那庙里没有屈死的鬼?这卖酒的赔银子罢了,难为这们长胡子都采净了!”那书办的道:“这银子少得一大些哩!我是十七两六钱,还有五两重的两个锞子哩!”扭住了祝其嵩不放。祝其嵩道:“我好意拾了银子,封也不解的还了你,你倒撒起赖来!你把我当那卖酒的不成?那卖酒的怕你,我这‘山屄养的’不怕你!这守着县口门近近的,我合你去见见大爷!你倚了道里的书办来我绣江县打诈不成?”
那书办凶神一般,岂是受人说这话的?扭了祝其嵩,喊将进去。县官正坐晚堂,两个各自一条舌头说了,又叫进卖酒的与旁边看的人问了端的。县官道:“你把那银子拿来,我亲自称一称,只怕你称错了。”那书办递出银子。县官叫库吏称了数目,报说:“是七两六钱。”县官将银包合汗巾俱仔细看验了一会,说道:“你的银子是十七两六钱,这是七两六钱,这银子不是你的,你另去找寻。这银子还叫那拾银子的拿了去。”书办道:“这银子并汗巾银包俱是小人的原物,只是少了两锭的十两。”县官道:“你那十两放在那里?”书办道:“都在银包里面。”县官叫库吏取五两的两锭银子来递与那书办,说:“你把这两锭银子包在里面我看一看。”原来银包不大,止那七两多银子已是包得满满当当的了,那里又包得这十两银子去?书办随又改口道:“我这十两银子是另包在汗巾上的。”县官道:“你汗巾上包这十两银子的绉痕在那里?”叫:“赶出去!”祝其嵩道:“此等不义的东西,小人不要他,老爷做别用罢了。”县官道:“你拾得银子,你自拿去。你如不用,你自去舍与了贫人。”祝其嵩只得拿了这银子出来。恰好遇着养济院的孤贫来县中领粮,祝其嵩连汗巾包都递与了众贫人分去。那书办只干瞪了瞪眼。
那个卖酒的哭诉一部长须都被他采净了。县官道:“我自教道里爷赔你的须便自罢了。”县官密密的写了一个始末的禀帖禀知了粮道。那道尊把这个书办打了三十板子,革了役。后来这书办选了四川彰明县典史,正在那里作恶害民,可可的绣江县官行取了御史,点了四川巡按,考察的时节,二十个大板,即时驱逐了离任。可见:万事到头终有报,善人自有鬼神知。
第二十四回 善气世回芳淑景 好人天报太平时
官清吏洁,神仙。魂清梦稳,安眠。夜户不关,无儇。道不拾遗,有钱。
风调雨顺,不愆。五谷咸登,丰年。骨肉厮守,团圆。灾难不侵,保全。
教子一经,尚贤。婚姻以时,良缘。室庐田里,世传。清平世界,谢天。
且单说那明水村的居民,淳庞质朴,赤心不漓,闷闷淳淳;富贵的不晓得欺那贫贱,强梁的不肯暴那孤寒,却都象些无用的愚民一般。若依了那世人的识见看将起来,这等守株待兔的,个个都不该饿死么?谁知天老爷他自另有乘除,别有耳目,使出那居高听卑的公道,不惟不憎嫌那方的百姓,倒越发看顾保佑起来。若似如今这等年成,把那会仙山上的泉源旱得干了,还有甚么水帘瀑布流得到那白云湖里来?若是淫雨不止,山上发起洪水来,不止那白云湖要四溢泛涨,这些水乡的百姓也还要冲去的哩。却道数十年,真是五日一风,十日一雨,风不鸣条,雨不破块;夜湿昼晴,信是太平有象。一片仙山上边满满的都是材木。大家小户都有占下的山坡。这湖中的鱼蟹菱芡,任人取之不竭,用之无禁。把湖中的水引决将去,灌稻池、灌旱地、浇菜园、供厨井,竟自成了个极乐的世界。
第一件老天在清虚碧落的上面,张了两只荸萝大的眼睛,使出那万丈长的手段,拣选那一等极清廉、极慈爱、极循良的善人,来做这绣江县的知县。从古来的道理,这善恶两机,感应如响。若是地方中遇着一个魔君持世,便有那些魔神魔鬼、魔风魔雨、魔日月、魔星辰、魔雷魔露、魔雪魔霜、魔雹魔电;旋又生出一班魔外郎、魔书办、魔皂隶、魔快手,渐渐门子民壮、甲首青夫、舆人番役、库子禁兵,尽是一伙魔头助虐。这几个软弱黎民个个都是这伙魔人的唐僧、猪八戒、悟净、孙行者,镇日的要蒸吃煮吃。若得遇着一个善神持世,那些恶魔自然消灭去了,另有一番善人相助赞成。怎这绣江县一连几个好官!若是如今这样加派了又增添,捐输了又助赈;除了米麦,又要草豆;除了正供,又要练饷;件件入了考成,时时便要参罚,这好官又便难做了。
那时正是英宗复辟年成,轻徭薄赋,功令舒宽,田土中大大的收成,朝廷上轻轻的租税。教百姓们纳粮罢了,那像如今要加三加二的羡余。词讼里边问个罪,问分纸罢了,也不似如今问了罪,问了纸,分外又要罚谷罚银。待那些富家的大姓,就如那明医蓄那丹砂灵药一般,留着救人的急症,养人的元气,那象如今听见那乡里有个富家,定要寻件事按着葫芦抠子,定要挤他个精光。这样的苦恶滋味,当时明水镇的人家,那里得有梦着?所以家家富足,男有余粮;户户丰饶,女多余布。即如住在那华胥城里一般。
且说那山中的光景。有一只《满江红》词单道这明水的景象:
四面山屏,烟雾里翠浓欲滴。时物换,景色相随,浅红深碧。涧水
几条寒似玉,晶帘一片尘凡隔。今来总汇白云湖,流不息。11屋鱼鳞,
人蚁迹。事不烦,境常寂。遍桑麻禾黍,临渊鲤鲫。胥吏追呼门不扰,
老翁华发无徭役。听松涛鸟语读书声,尽耕织。
有山水的去处,又兼之风雨调和,天气下降,地气上升,山光映水,水色连山,一片都是诉嚯的色象。日月俱有光华,星辰绝无愆价,立了春,出了九,便一日暖如一日,草芽树叶渐渐发青,从无乍寒乍热的变幻。大家小户,男子收拾耕田,妇人浴蚕做茧。渐次的春社花朝,清明寒食,亡论各家俱有株把紫荆海棠,蔷薇丁香,牡丹芍药,节次开来,只这湖边周匝的桃柳,山上千奇百怪的山花,开的就如锦城金谷一般。再要行甚么山阴道上,只这也就够人应接不暇了。所以又有人做《满江红》词一阕,单道这明水的春天景象:
夭桃蕊嫩,柳扬轻风摇浅碧。草侵天,千林莺啭,满山红白。寒食
清明旋过了,稻畦抢种藏鸦麦。刚昨宵雨过趁初睛,晒鸫衤发。 晓
耕夫,遍垅陌。春饣盍女,行似织。遇上巳赛社,少长咸集。前后东西
都坐了,野翁没个来争席。直吃得头重脚跟高,忘主客。
挨次种完了棉花蜀秫、黍稷谷粱,种了秧,已是四月半后天气;又忙劫劫打草苫、拧绳索,收拾割麦。妇人也收拾簇蚕。割完了麦,水地里要急忙种稻,旱地里又要急忙种豆。那春时急忙种下的秋苗,又要锄治,割菜子、打蒜苔。此边的这三个夏月,下人固忙的没有一刻的工夫,就是以上大人虽是身子不动,也是要起早睡晚,操心照管。所以又有人做《满江红》词一阕,单道的明水夏天景象:
高敞茅檐,要甚么绮窗华屋?近山岩,水帘瀑布,驱除暑伏。庭际
娟娟竹几个,门前树树浓阴绿。把闲书一本趁风凉,高枕读。 倦来
时,书且束。睡迷离,将息目。待黑甜醒后,家常饭熟。食了斜阳炎气
转,披襟散步清流曲。拣柳阴底下有温泉,沐且浴。
才交过七月来,签蜀秫,割黍稷,拾棉花,割谷钐谷,秋耕地,种麦子,割黄黑豆,打一切粮食,垛秸干,摔稻子,接续了昼夜,也还忙个不了,所以这个三秋最是农家忙苦的时月。只是太平丰盛的时候,人虽是手胼足胝,他心里快活,外面便不觉辛苦。所以又有人做一只《满江红》词,单道那明水的秋天景象:
黄叶丹枫,满平山万千紫绿。映湖光玻璃一片,落霞孤鹜。沆瀣天
风驱剩暑,涟漪霜月清于浴。直告成万宝美田畴,秋税足。 篱落下,
丛丛菊。窖内,陈陈粟。看当前场圃,又登新谷。鱼蟹肥甜刚稻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