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 第 45 页/共 57 页
后来拿点不多数,煎汤煞粥尚不敷。
这些都还容得去,为甚逃得形影无?
此时能吃不能做,年老力衰气紧促。
家具卖尽无生路,只得出外去收租。
仔细想来为何故?忤逆还生忤逆徒!
这是我,
前头乌龟扒开路,后面乌龟捡现途。
说我不孝还巴谱,他比我更做得出!
自己作孽自受苦,悔烂心肝难结局。
但愿早早归冥府,免得在世受凌辱。
维明夫妇从此讨口度日。方境之人,说他不孝父母,骄惯儿子,该当受苦,不肯打发;兼之受不得湿,讨了半年,便成肿病,相继饿死。
再说陈国昌在夔府手艺在行,主顾甚多。他见钱来得松活,于是制些衣服,周身尽是丝绵,俨然富家子弟。此是水码地头,风俗奢华,极讲穿戴,越玩得好越有人祟。时大宁县官姓巫,系军功出身,贪财虐民,不讲家规。因有公事来至夔府,请国昌缝衣,事毕,即带国昌回县去缝。这太太娘家姓陈,气性泼烈,巫官甚惧。只生一女,取名爱莲,性亦乖张,娘母之衣,要亲自吩咐,故叫在内堂里缝。多会几回,便与谈闲。国昌闻太太姓陈,便喊姑娘,走到面前说道:“侄儿缺礼,未曾早来问候,望姑娘恕罪。”乃双膝跪下,拜了四拜,又与爱莲见礼。陈氏便喊侄儿,时常出来,谈叙家事。久更亲热,拿东递西,爱莲即或只身送出,国昌常以邪词动之。爱莲此时已十七岁,虽有夫家,尚未过门,因见国昌少年风流,久有俯就之心,遂成苟合,情密见深,暗地商量逃走。先将衣服、首饰私蓄,银子又偷几百,共有千余两,命国昌次第拿出。是夜扮作男子,从马号逃出,一乘轿子坐到夔府,佃房居住,假说大宁娶的,请个老妈,每日玩苏玩款,好不快乐。
却说巫官走了女儿,恐失官体,不敢声张,后夫家来接,巫官以丫鬟假冒嫁去。这丫鬟诚朴,极有孝心,因父家贫,欠下官粮,被逼在县,甘愿卖身救父;今冒名嫁去,其夫亦系官家,后竟做了夫人。
这爱莲无耻败节,遂将现成夫人送与他人去了。跟着国昌不上三年,银已用完,国昌依旧缝衣。幸先前衣服、首饰尚多,每日当些以供口食。谁知爱莲贪淫无厌,国昌以有限之身,难填无底之壑,得下痨病,咳嗽吐痰,神昏气喘,不能力缝。爱莲见不如意,换了面皮,一天发泼使性,打东西,一见国昌就如眼中之钉,乱乱骂,一言不合,提拳便打。国昌有病,怎奈得何,只得忍气吞声,想从前恩爱,而今变作冤家;向日天堂,而今竟成地狱矣。
城中有一秀才,名梁惠风,平日不孝父母,专工刀笔;又爱唆讼箍桶,打条想方;兼之贪色爱嫖,见得爱莲打扮妖娆,有心去嫖,借缝衣到家,常来走动,乘机调戏。爱莲见他貌丑,心中不悦,便将惠风大骂一场。惠风忿怒,总想窥伺其隙,挟制成奸。时泉源堂有个先生,名冯仁义,乃灌县人,父母在开药铺,见他小时聪明,疑有出息,送他读书,他就贪顽学假,糊作乱为。其父见不成材,遂带在铺内学习买卖,他又懒惰,时常盗钱出外嫖赌。其父查知,将他责打,他便将父母寿衣盗出,又愉两锭银子,逃至夔府混闹。把银用尽,即打烂佚,有相识者荐他在泉源堂帮工,常至陈家收讨药账。爱莲见他年轻貌美,举动风流,身都酥了,遂用言语打动,暗地竟成苟合。二人情同胶漆,商量逃走,冯以无盘费推之,乃曰:“逃走恐有败露,你夫病重,不如候他死了,就此居住,岂不两便?”爱莲喜允。
一日,国昌到城外缝衣,原说不回,至夜爱莲留仁义同宿,办酒消夜。天气还热,冯将帽取放抽屉,把买来的鸡腿就在抽屉上切烂,交杯畅饮。忽听国昌喊门,冯大惊,上楼躲避。爱莲开门曰:“你为何又回来了?”国昌曰:“我病甚重,回家吃药。你与何人吃酒?”爱莲曰:“我一人吃酒。”国昌曰:“怎么又两个杯子?”爱莲曰:“因你在家,平常把手拿惯,难道还有孬事吗?你这背时鬼!死又不死,把老娘害得难上难下,还要来管老娘?怕你起早了!”国昌无言,把药吃了便睡。冯仁义见帽子未藏,恐怕国昌看见,遂打手势,教爱莲藏着。爱莲不懂,冯把帽子一指,头一摸,又指床上。爱莲拿起帽边菜刀,向国昌颈上用力切锯,鲜血上冒。冯骇跌楼下,曰:“我喊你藏帽,你如何乱整?”爱莲曰:“我怕你喊我杀他咧,这又如何下台?”冯拿帽就跑,爱莲一手未曾拉着,即赶出外,已走远了。爱莲大骇,心想:“这贼走了,如何了结?杀死丈夫要受剐罪,我好苦的命呀!尽遇此无义之徒。陈某虽是苟合,谁个不说是我丈夫?不如寻个自尽,免受凌迟之苦。”此时情急,想得无路,将就菜刀自刎,随坐椅上凭着而死。
却说梁惠风那夜在龟窝吃醉回家,路遇一人,曰:“不知何人在那人家中饮酒,你快去捉!”惠风走去,见门未关,进看无人,走到房中,灯光半明半暗,见爱莲凭在椅上,大喜曰:“我的亲亲呀!”双手抱住亲嘴,头倒怀中,鲜血淌流,骇个坐斗,尸扑身上,半晌方才起来,出外便跑。正遇更夫在门,问曰:“梁老爷在他家做啥?为何满身是血?”惠风曰:“你莫管我!”慌忙走了。更夫心疑,便喊国昌,几声不应,即喊隔壁一同去看,见杀死两人,遂投鸣约保,告知其情。众人来看是实,即派多人去捉惠风。惠风恃是绅衿,心想出来办脱,众人不由分说,拉去交官,递张禀帖。
次日,官来勘验,男是切头毙命,女是则颈亡身,叫更夫、近邻、保甲问了口供。回衙叫梁惠风问曰:“胆大狂生!为甚杀死两条人命?今见本县,还不从实招来!”惠风叩头诉道:
老父台高坐法堂上,听生员从头诉端详。
因昨夜出外去收账,踩虚脚朴地闯鼻梁。
鼻子血涌出如水放,止不住打污我衣裳。
因更夫做事太混账,生不依打他把脸伤。
他因此怀恨在心上,见生衣有血便想方。
逢陈家有人把祸酿,将夫妻杀死在小房。
恨更夫移祸生头上,害生员有口难分张。
“更夫见你从他家出来,不是你杀是谁?”
与更夫相逢在小卷,并非是遇着在下场。
以此看便知是诬枉,定是他暗地把人伤。
他因此才得知情况,把更夫追问自知详。
“现有近邻作证,还要强辩?打!打!打!”
呀,老父台呀!
我与他未曾通来往,并无有深仇不可忘。
为甚么将他二命丧?望父台仔细把情详。
“定是狂生逼奸杀毙,丈夫来捉,又把夫杀。”
呀,老父台呀!
读书人原望登金榜,焉能够犯淫走邪乡?
况莱刀还在妇手上,夫捉奸为甚睡在床?
“狂生好张烈嘴,左右与爷掌手八十!”
这真是冤枉从天降,打戒方痛得欲断肠。
老父台息怒听生讲,将实情说出免祸殃。
因缝衣曾到陈家望,生不该见色想偷香。
那妇人全然不认相,一见我开口便吷娘。
昨夜晚有人对我讲,说他家有人饮酒浆。
我心想去把奸捉上,他自然与我效鸳鸯。
见门开便往内室闯,看无人灯又不甚光。
那妇人斜坐椅子上,去搂抱才知是伤亡。
跌地下尸朴我身上,忙扒起出外想逃亡。
遇更夫见了兴波浪,才将我诬合在公堂。
“狂生实在烈嘴,左右与爷夹起!”催了三次,死而复苏,泣曰:
这一阵夹得浑身胀,险些儿一命见阎王。
不招供难以受刑杖,若招了又怕要填场。
莫奈何招供写认状,也免得此刻苦难当。
因逼奸不从切颈项,正行凶丈夫又进房。
我无奈又把他杀丧,将尸首安放在牙床。
这便是实言无虚诳,望父台笔下施恩光。
招毕丢卡。因他是个讼棍,卡犯硑贺,不曾吃苦。他父母、妻子知招了案,放声大哭,无法可救,只得天天到城隍庙对神哭诉,总求护佑明冤。
已有半月,县官朔日进香,回衙梦到城隍庙中,见一白发老翁,拿本《孟子》在看,见“梁惠”二字用墨圈着,“仁义”二字是红写的,“仁”字上少一笔,“義”缺上两点,处处皆是如此。官问老翁:“墨圈红写,缺了几笔,是何缘故?”老翁曰:“你不知吗?只因冯仁义去了头首,致使梁惠风身受囹圄。”县官忽醒,心想:“此梦莫非梁惠风遭了冤枉,这人是冯仁义杀的?”天明告知师爷,师爷曰:“解得不错,定是他杀。”官命内差暗地查问,果有冯仁义,买药未归。官想命差去拿,犹恐逃走,思得一计,因卡中死了一犯,教惠风脱衣穿在犯身,把惠风密藏衙中,扬言已死,教梁家领尸安埋,假诵经典,掩人耳目。
再说冯仁义自那夜跑出,闻妇人自刎,惠风遭冤,心中稍安,又恐迫问出来,将就买药,出外躲避。后闻惠风已死,慢慢回铺,两日就被差人拿去。官坐堂问曰:“你为甚将陈国昌夫妇杀死?今见本县,还不招吗?”仁义曰:“小人出门已久,并不知情。”官曰:“胆大狗奴!不打你是不招的,左右与我掌嘴一百!”仁义口口称冤。官命用夹棍夹起,仁义大骇,喊曰:“大老爷施恩!小人愿招!”
大老爷在上容告诉,听小人从头说明目。
民原在灌县城外住,出世来做事甚糊涂。
二爹妈常将民教谕,就盗亲银子与衣服。
逃出外来到夔州府,泉源堂帮工把口譒。
因收账常到陈家去,他妻子打扮甚姑苏。
一见我即来把话叙,就约我夜间去同铺。
说他是大宁县官女,被国昌奸污暗拐出。
他情愿与我为夫妇,与国昌从此便反目。
有一夜酒饮三更鼓,他丈夫回家把门呼。
我慌忙上楼去躲住,陈国昌进房便上铺。
我帽在桌上忘记取,恐国昌看见难结局。
手指帽教妇快藏住,他不懂摸头又指夫。
他就把帽边来刀取,转身去便切夫头颅。
骇得我魂魄齐飞去,跌下楼拿帽就跑出。
谅必他骇得心无主,自刎死免得受诛戮。
我躲避惠风遭冤苦,闻死了我方转回屋。
谁知道被差来拿住,在公堂打得痛入腑。
无奈了才把实言吐,须念我此事非民辜。
招毕丢卡,释放梁惠风,详文上司,回文将冯仁义抵偿。惠风回去剃头冒风,又因亲朋宴贺,吃了雄鸡,寒火结胸,拨解不开,数日即死。
从此看来,淫为万恶首,孝乃百行源,行之获福,反之遭报。你看陈维明忤逆不孝,而国昌更甚;冯仁义、梁惠风、巫爱莲数人不孝而复贪淫,卒死于非命。人奈何好色而不孝亲哉!
卷四 贞集
螺旋诗
人物虽殊皆一性,谁不怕死贪生?一念之善感天心,人诚能救物,物亦可救人。
叙府陈忠,襁褓丧亲,其母舅易昌荣家贫佣工,陈氏家族商量,即请昌荣经理抚养陈忠。这易昌荣正直忠厚,做活殷勤,抚养尽心,请一乳娘携带,顺便煮饭,庄稼内外,布置有条,银钱出入,丝毫不苟。年底算账,来去存留,批载明白。家族知他忠心,无敢欺侮。十余年所蓄甚多,又买两契,有田百亩。见忠稍长,即送读书,陈忠聪明,但少刻成多,不好学。是年从何老师读于西林寺,师有外甥席成珍,住龙门县,因看舅在馆闲耍,与陈忠同年同月,二人打个老庚,倩投义合,留家款待,极淝兹取?/P>
却说寺侧有一郑高轩,家颇富足,其幺女兰英,容貌秀美,二八未字。其宅与寺相连,郑筑高墙隔之,其墙为雨淋败,正对书房厕中。一日,陈忠出外闲游,兰英从伯家归,忠见其美,魂散魄销。后见墙上有眼,遂上厕房去看。是日,见兰英与母陪客,在阶前叙话,忠手舞足蹈。那知毛房木朽,一蹬即断,把忠跌下,正逢挑粪者敲开厕板,直跌坑内,浑身是粪,忙喊火房倒水。众友听得来看,个个大笑,有说:“陈世兄今年定要入学!”众问:“何以知之?”其友曰:“入学为采芹,又为采藻,毛房为东城,他踩下去洗澡,岂非入学之兆乎?”又有说:“好倒却好,但做文切莫用心,免得宗师听见粪臭,入个臭秀才!”众友闻之,鼓掌大笑,羞得陈忠无言可答,笑也不好,哭也不好。正在气无泄处,见火房提起水来,陈忠指着大声骂道:
骂一声二娃子实在可恨,听老爷今日里指你聪明。
帮书房算是你天大福分,就该要把老爷服待殷勤。
毛厕板要安得稳稳正正,免老爷去解臭骇掉三魂。
为甚的那板板歪斜不整?致今日把老爷跌下粪坑。
你看我浑身上尽是大粪,口鼻上是蛆虫臭得钻心。
你好好拿舌条来舔干净,将衣服放口内慢慢去津。
我今日不看你四两狗命,提起你九根毛丢下东城!
老爷话撑驴耳好心细听,下一次再如此定不容情!
骂毕,用水泼洗,走向池中,将周身洗净,又烧水洗两个澡,口中还有臭气,常吃不得饭,买些香草时刻漱口。过后想起兰英容貌举动,心中思念,久之成病。
易昌荣闻知来看,见他身瘦气弱,问得何病,答曰:“不知。”易问火房,方知病由,遂接回家请医调治,常劝忠清心寡欲,又寻些善书与《遏欲文》他看。陈忠醒悟,其病若失,于是舅甥商量,把幼聘仇氏接回。这仇氏人材体面,行动轻狂,兼之不识尊卑,不分内外,挺起肚子,劣起性子,走路甩袖子,说话带子,开腔充老子,见人肘架子,常与长年汕谈子。陈忠以爱惜之故,并不责教,凡事顺从,久之摸着丈夫性情,一味懒惰,每每喊夫代劳,陈忠亦隐忍曲从。
是年,易昌荣因年老多病,交账欲归。陈忠苦留不住,念他养育之恩,与他备办老衣棺椁,又踩股田土他耕,不要租钱。陈忠从此因无人理料,乃将田土佃了,夫妻自煮自食。仇氏更加懒惰,常使夫口,连扫把倒了都不去扶。陈忠大不耐烦,仇氏吩咐他做活路,也不做声,也不去做。仇氏见夫不听,遂发泼使性,打东西,以泄其忿。有(天)早晨喊夫煮饭;忠曰:“你起去煮。”仇氏曰:“要我去煮就吃不成,大家等饿罢了!”直睡到日上三竿,见夫不张罗,只得恨气起来,又喊夫烧火。忠曰:“烧茶煮饭,原该妇女之事,怎么却要喊我,未必接你只拿来看吗?”仇氏怒曰:“讨妻原该奉养,所以称婆称娘,未上你的神龛也就罢了,怎么反要与你煮饭?这还了得!”遂指着陈忠大骂起来:
骂一声猪老纵,这阵叫人气难容。
前日将你惯习,今朝敢来逞凶。
装起那斯文样子,做起那酸人形容。
难道说姑娘都还怕你发酒疯?
叫你烧火你不动,天天睡到太阳红;
喊你去煮饭,称就装耳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