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红丝 - 第 7 页/共 15 页
朱禁子见太爷已看得明明白白,不肯去捱夹棍,只得实说道:“这事小的虽不该做,但做此事,却与小的无干,都是老爷案下捕役屠才叫小的做的。要究详细,须问屠才方才知道。”
蔺知府即掣chè签,叫左右速拿屠才。不移时,屠才拿到,跪在地下,看见朱禁子并朱古玉俱跪在地下,知道事泄,吓得魂不附体,抖做一团。蔺知府早喝骂问屠才道:“你这奴才!既在公门当捕役,就该知道法度,如何买嘱禁子,害人性命?”
屠才见了,料瞒不过,只得爬上几步,再三磕头禀道:“这事实与小的无干,是皮象与宋石有仇,托小的做的事。”
蔺知府道:“这等说来,连那大盗扳害宋石做窝家,也是你这奴才做的事了?”
屠才磕头道:“小的已经犯罪,生死俱在老爷台下,怎还敢虚言。这皮象与宋石,原是姐夫郎舅。只因宋石是个生员,有些才情,每每看这皮象白丁监生不上眼。这皮象又自恃家巾富足,不肯下气于姐夫穷秀才,故彼此言话参差,竟成了仇隙。因此皮象恨狠不已,故叫小的买盗扳害他。小的不合,一时被惑,竟依他指使,陷
身法网,实不能无罪。但求青天老爷念主谋有人,小的不过为从,求宽一二。”
蔺知府道“这是买盗扳害一案了。这谋害性命,又是什么缘故?”
屠才道:“宋石原是个穷秀才,因被害坐在监中,家中连柴米惧无了。他妻子皮氏,尚不知度象恼她丈夫,还认做至亲,叫儿子去问娘舅借柴米。谁知皮象是个悭吝狂妄之人,不但不借他柴米,又骂他老子是强盗窝家,是个死囚,又将外甥毒打了一顿。外甥才得十来岁,被打急了,不合回嘴道:“你说我父亲是窝家,我家浅房窄屋,窝的赃没处放,都转窝顿在娘舅家。我父亲是死囚,只怕娘舅也是死囚哩!”皮象听了,恐怕宋石信了儿子的言语,真个扳他,故不得已,才叫小的下此毒手。”
蔺知府听了,点头道:“是真情了。”
宋古玉跪在下面,听见屠才一一供出真情,如梦初觉,朝上只是磕头道:“原来此祸都是皮象起的,好恶人也!好狠心也!今日若非恩星老爷救了残生,此时已死在九泉之下矣,也不想着是他害我,皇天后土,一般也有见天田的时候!”正是:
如海深冤已认真,
屈天屈地诉何人?
无门陌路思量遍,
说破谁知是至亲。
蔺知府审问屠才明白,因掣一签,差四个差人:“速拿监生皮象,明日早堂听审。如拿不到,每人重责三十。”差人领签去了。蔺如府又点了一个孙禁子管监,就吩咐他将宋石、屠才、朱禁子,同带入监去收管,明日早堂拿到皮象同审。然后,退入后堂去安寝。只因送一审,有分教:
狡猾投渊,神明开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感太守神明死里逃生
词云:
今日陷在黄泉下,
不道惊雷轰半夜。
任他情性毒于蛇,
刁在心窝谁不怕。
神明鉴察真无价,
明镜青天犹借假。
黄堂正直思无邪,
小人何处容奸诈。
——《玉楼春》
却说这四个差人,领了蔺太爷的火签,去拿皮象,见吩咐的严禁,不敢等到天明,遂提着灯笼,走至皮象门首敲门,直如擂故一般。门上家人听见,不敢擅开,忙进内报知皮象。皮象正在睡梦中,听见报敲他家门,只认做屠才谋害宋古玉妥当了,来报他的喜信。便连忙起来,穿了衣服,走到门前,先答应道:“屠兄不要打坏了门,我来了。”
家人忙开了门,一看,哪里是屠才,只见四个穿青衣的,一齐拥进来。早有一个提着灯笼的问道:“亲翁就是皮象吗?”
皮象看见光景有些诧异,吓得不敢答应。又有一个认得皮皮的,早将一条铁索套在他颈上,说道:“不是他是谁?一个官府坐在堂上,立等拿人,伙计,你好自在性儿,还与他亲翁长、亲翁短的叙阔哩!”一面说,一面拖着就走。
皮象见锁他扯去,着了急,忙大声说道:“我又不犯法,为何半夜三更来乱锁人?我也是朝廷的一个监生,就是犯了事,有人告发,也要存个体面,不该就锁!”
众差人道:“夹着这张臭嘴罢,太爷坐在堂上等你吃酒哩!”便你推我搡,毫不放松,竟扯出门去了。
家人忙报知主母,一家惊惶,忙着人跟来。众家人一气赶到府前,只见主人已锁在府旁柱上,围着许多衙门人,在那里吵嚷。皮象受辱不过,打发家人回家。
不多时天明,太爷升堂,众人方才散去。太爷一坐下,四个差人就带皮象上去禀道:“犯人皮象已拿到,乞老爷销签。”
此时孙禁子奉太爷夜间之命,也将宋石、屠才、朱禁子三人带出监来,跪在堂下。
皮象知道决裂,吓得魂飞天外,早被太爷叫到面前道:“你是皮象吗?”
皮象道:“监生正是皮象。”
蔺知府又问道:“那宋石是你什么人?”
皮象道:“是监生的姐夫。”
蔺知府道:“宋石既是你嫡亲的姐夫,就是醉后骂了你,也是小过,为何就叫屠才买嘱大盗扳害他,坐按狱中?你这毒心恶念,真不减豺虎矣!却又因外甥来问你借柴米,你还毒手打骂。外甥挺撞了几句,你又复买禁子暗害宋石。你之毒恶,岂不又比豺虎加一等!今日天网恢恢,奸谋尽露,还有何说。”
皮象见句句道着真情,知是屠才招出,便一句也不敢辩,只是磕头道:“此皆是监生一时懵懂、恼怒所使,以致事做拙了。但念监生虽害宋石,而宋石尚不曾死,求公祖老爷念斯文一脉,法外施仁。”
蔺知府听了,反笑道:“好个斯文,你若有点点墨水流入斯文,宋石也不骂你,至于结仇了。你这人面兽心的奴才,连至亲骨肉也不念,本府一个黄堂太守,怎肯废朝廷之法,私你这白木,只不加等就够了。且问你,买盗赃银是多少?”
皮象道:“三百两。”
蔺知府又问道:“谋命赃银是多少?”
皮象道:“也是三百两。”
蔺知府听了大怒,喝叫左右:“快与我夹起来,着实敲一百。”
公人如狼似虎,拖翻皮象,套上夹棍,用力一收。皮象虽不通文,却系富足,何曾吃苦。今被一夹,又敲了一百榔头,早已死去了。半晌,方才醒转。蔺知府喝放了夹棍,又丢下八根签来。五板一换,打了四十。打得皮开肉绽,血流满地,拖在半边。
蔺知府又叫屠才说道:“既在公门,叫做知法犯法,罪应加等。”因丢下八根签来,也是四十。
打完,又叫禁子朱贵道:“你这奴才,吃了朝廷工食,当一个禁役,怎么将人的性命,与你换银子用。”
朱禁子大叫道:“青天老爷,不干小的事,都是屠才害小的!”蔺知府哪里听他,丢下六根签,打了三十。援笔判道:
审得皮象,宋石至亲郎舅也。因家豪富,买纳监生,假充斯文,以污太学。宋皮至亲,往还文俗,殊料杯酒间,见其面目可憎,语言无味,醉而辱骂,情或有之。然而小过也。乃皮象则视为深仇,竟倚屠才为党羽,赂买大盗,扳做窝家。前官不察覆盆,已将宋石坐罪囹圄,惨冤不已甚乎!乃皮象怒犹未解,复因外甥借贷触怒,又托党羽屠才,赂买禁役朱贵,暗害宋石性命,惨毒至此极矣!幸本府感梦点监,亲见其弊,方鞠出真情。买盗已供在案,谋命有灰袋作证。皮象恶毒至此,一死何辞!律应拟绞。屠才得财买盗,扳害无辜,又贿禁役,谋害人命,杖一百,流三千里。禁役朱贵,监守得财谋命,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亦杖一百,流三千里。买盗赃银,已入盗手,免追。屠才、朱贵赃银三百两,立追入官。宋石无辜被害,情实可矜。释放宁家,候申学宪,复其前程。
判毕,就叫孙禁子带皮象、屠才、朱贵三人,入监监禁。然后,当堂将宋石的枷钮打开,发放回家。
宋石拜谢了蔺知府,正走下堂来,早看见宋采在仪门外伸头缩脑的张望。原来宋采到监中来送饭,轰传朱禁子受了皮监生的贿赂,要害宋石的性命,亏得太爷半夜里就象晓得的一般,恰恰来点监,看见了,方才救了朱石之命。如今拿了皮监生来,正在堂上审哩。宋采听见,连送的饭都丢下不顾了,忙跑到仪门口来看。才立下脚,早看见父亲的枷锁打开了,竟自家走了出来,只喜得乱跳,忙走近身接着道:“造化了,造化了,不知可还要到监里去?”
宋古玉道:“我已审得无辜,释放还家了。”
宋采听了,只喜得眉欢眼笑,说道:“爹爹,你慢慢走来。我先去报知母亲与妹子,使她们欢喜。”
宋古玉依允,宋采早如飞的先跑去了。宋古玉方慢慢走得到家,只见妻子与女儿,早已立在门前张望。皮氏看见宋古玉果蓬头污脸走了回家,这一喜也不小。宋古玉走进门,先抱着皮氏与女儿,放声大哭道:“我昨夜三更,已甘心抱沉冤死于狱中。谁知今日,又与妳娘儿们见面,真是重生了。’
皮氏哭了一阵,收泪说道:“方才孩儿来说,这祸都是我那禽兽兄弟起的,不知果真吗?”
宋古玉道:“怎么不真,皮象前因恼我醉后骂他,故买嘱盗贼扳害。又因采儿回骂,说赃藏在他家,恐怕我
真要扳他,又买嘱了禁子,害我之命。禁子已将石灰袋揿在我口鼻上,我已是死人了。谁知蔺太爷恰恰进来点监,才救了我的性命。今早审出前情,将你那畜生兄弟夹了一夹,打了四十,问成绞罪。屠才与禁子,各打了三四十,问了充军。怜我无辜,释放还家,还要申文,复我前程。”
皮氏听完,忙向天跪拜道:“你欺心陷害我们,只道此冤不能得雪。谁知人欺天不欺,一般也有今日。黑心贼!你要害人,原来却自己害了。”这夫妻儿女,哭了一回,说了一回。股氏方才欢欢喜喜去烧水,与丈夫梳洗。
宋古玉一面梳洗,一面对儿子说道:“我坐在监中,亏了众社友递揭辩冤,在府堂上日日吵嚷,故前官不敢定罪,又时时到监中来探问。今喜侥幸出来,你可去报他们一声,也使他们欢喜。”
皮氏道:“这个应核。难得众人,又不时送柴送米。”宋采听说,便就去了。
宋古玉梳洗完,皮氏寻出一项头巾与他戴了,又寻一件七并八补的破布直裰,与他穿了。宋古玉穿戴完,再内外一看,真是破甑生尘。门可罗雀。妻女的睡场,俱铺在地下,不觉悲伤起来,说道:“我被此贼害得一至于此,此恨怎消。”
皮氏道:“他不仁不义,今已现报了。相公,你虽受-番挫折,也是年灾月厄。今幸平安无事,骨肉团圆,便是万分之福了。家中穷苦,慢墁商量,愁它怎的。人不可不知足,譬如坐在监中,又将如何。”
宋古玉听了,叹息道:“贤妻见得极是。但因我醉后狂言,惹出祸来,自作自受。我受苦也自情愿,只是带累贤妻受苦,使我过意不去。”
皮氏道:“相公怎说这话?夫妻一体,相公既已出来,我苦死也是情愿。”
正说不了,只听得李先民、王文度在门外,一路叫得入来道:“古玉兄,果然出来了吗?”原来他二人住得近些,一见宋采报他,便喜极了,遂一径走来。
宋古玉在内听见,忙走出来相见道:“我宋石虽然出来了,然惊魂未定。二兄须仔细一看,还是个真宋石,还是个假宋石。”
王文度笑道:“莫说是真,就是假的,殊觉快畅。”
李先民道:“方才说这祸都是令舅买盗害兄,不知为着何事,就下此毒手。”
宋古玉道:“就是那一日,我同诸兄城外吃醉了回来,在他家借笔砚写诗,他躲在家里不出来接待我们,被我骂了一场,他就怀恨,以致如此。”
王文度道:“此系暧昧之事,一向不知,为何昨日忽然知道?”
宋古玉又将儿子骂他,他怀根买嘱禁子,以及审明释放,细细说明。二人听了,方称快不已。
不多时,众社友俱前前后后,都走来看问贺喜。宋古玉见众社友都来了,方拜谢道:“我宋石时乖运蹇,遭此奇祸。前官已视为几上之肉,若非诸兄辩冤递揭,大力维持,时时周济,小弟残喘也不能留到今日,受蔺公祖之恩释了。请受我宋石一拜,以明感激。”
众社友忙答拜道:“小弟们肝胆虽有,然议论多而成功少,何足言谢!”
大家拜完起来,俱赞太守之神明,又忿恨皮象之恶毒。各说了半晌,李先民就要邀宋古玉到家去,小饮三杯贺喜。
宋古玉忙辞道:“化寇敝履,恐人耻笑,尚不便出门。盛情容改日再领。”
范叔良道:“今日之喜,非常之喜,岂有相逢不饮空去之理。古玉兄既不喜出门,待小弟叫人取些沾酒市脯来,稍尽快晤之情,何如?”
众人听了,遂俱说有理。范叔良因取出一两银子,叫家人在店上买了些现成酒肉来。怎奈桌椅俱已费尽,只得除下一扇大门,横担在窗上作桌子。幸喜家中还有两条粗凳,拿出来,犬家乱坐下饮洒。光景甚是寂寥,却因宋古玉是死里逃生,众人心下俱是快活,遂说说笑笑,转吃得快活欢然。吃了半日,大家都有醉意,方才别去。正是:
患难相扶肝胆真,
脱离缧绁两眉伸。
欢然纵饮不知醉,
朋友方知是五伦。
众朋友别丢,将余肴剩酒,夫妻儿女欢欢喜喜吃了一回,方才草草收拾睡了。
到了次日,众朋友也有迭柴的,也有送米的,也有赠衣巾鞋袜的。宋古玉重新整理起来,就出门拜谢众朋友。迟了数日,又邀朋友同到府堂上来,拜谢蔺知府。
蔺知府因说道:“学道复前程的文书,本府已申去了。再迟数日,定批发下来。你可安心读书,以图上达。本府前日梦中,隐隐有神称你是个大贵文人,你不可因此一挫而自弃。”又叫库吏在屠才、朱贵赃银中,支给十两,与宋石作灯油之费。宋石与众生员再三拜谢,方才领了银子出来。正是:
天罗地网已提开,
又复施仁为爱才,
如此为官治人世,
自然九棘与三槐。
宋古玉既蒙府尊剔励一番,又领了府尊十两之惠,别了众朋友还家,与妻女说知,便觉意兴欢然,从前愁苦为之一洗。过了月余,果然学道批准下来,又复了他的前程,大家一发快活。但可恨坐吃山空,没个来路,过了多时,便依旧要愁柴愁米。
夫妻商量,无计可施,要再去干渎朋友,自觉无颜,不好启齿。
还是皮氏想起,说道:“旧年贺家姑夫差人来接你,说有一个好馆,那时节若去了,倒也没有这场祸事。如今弄到这个田地,外面毫无进益,家中支持实难。依我算计,倒不如将这房子卖了,得几两银子做盘缠,竟搬道贺姑夫那里,依傍着他。或者借他荐力,寻得一个好馆,便不愁过日子了,你亦可借此读书。不知你意下何如?”
宋古玉听说,低头想了一回,方说道:“娘子此论,甚是有理。”遂写了一个“此房出卖”的帖子,贴在门上。不多几日,就有人来成交,卖了五十两银子。又往众朋友家,道及度日艰难之事,并卖了房子,要挈家去依傍贺知府的话,说了一遍。众朋友见前次留他遭了一场奇祸,今日怎好又苦留他,只得听他自便。
宋古玉将银子置了些行李,买了些人事,其余留下作路费。又备了一席酒,请众朋友字别。众朋友也各治酒,与他饯行。大家盘桓了半月,又同他到学师处,告了一个游学的假。
诸事已毕,方打点起行,皮氏道:“还有一事,相公也该去走走。”
宋古玉道:“何事?”
皮氏道:“向日卖馍馍的,受他馍镆之惠。事虽微细,其情亦不可忘。”
宋古玉道:“正是,正是。若不说起,我也几乎忘了。”遂封了五钱银子,带了宋采,到卖镆镆的家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