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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知府因说道:“敞同午裴给事殁后,所遗一子一女,皆具聪慧,裴夫人恐怕失学,再三托我延一位明师教诲。我学生未亲学政,不识其人,故求教老师,乞荐一位人品老成,学问充足,堪为师范者于学生,则感高谊不浅矣。”
胡教官听见是荐馆的生意,有些想头,便推开一步说道:“既是老大人要为裴公子择师,这是死生之托,误不得事的,怎敢信口吹嘘。容晚生细查定了,即当上荐。”
贺知府道:“如此深感,且暂归候教。”就别去了。
胡教官忙叫了一个能干的门斗来,细细将贺知府延师之事,与他说了道:“裴吏科家教公子,这是一个肥馆。若不重重送我一个礼儿,我怎肯轻易荐他。你可出去,与我尽心兜揽一个又有真才,又肯送礼来求我的,我方肯荐他。”
门斗道:“这是老爷知道的,汝宁秀才,若有真才,定是穷的,哪有礼物送老爷,肯送礼物的,才学恐只有限,还该怎样?”
胡教官低着头,又想了一想道:“贺老爷说,裴公子十分聪慧,要求明师指点,以防盘驳。我想裴公子纵然聪慧,尚在幼年,哪里便能盘驳。就是中中的也罢,只要送我一分厚礼。”
门斗领命,便寻了一个秀才,姓常名蓼,字莪é草。胸中虽只平平,人物倒生得长长大大,象个才人。一张嘴,又能言快语,有些机变。晓得裴科尊家,是个美馆,故托门斗送了胡教官五两银子,求他荐去。胡教官受了银子,遂不问他有才无才,竟写了一封书,荐与贺知府。贺知府见胡教官力荐,又盛赞其多才,遂信以为真,因与裴夫人说了,先领裴公子去拜见过,遂送贽仪,然后礼请到馆。
这一日,常莪草初进馆,四围一看,只见图书满座,笔墨纵横,甚是齐整。因问裴凇道:“你一向既未从师,却在馆中做些什么功夫?”
裴松答道:“先大人在日,门生诵读之余,尚蒙指点些经书大义。自见背之后,无人训诲,惟朝夕在(口占)哔中虚度。今幸侍老师座前,万望开示。”
常莪草道:“是如此用功,不知《四书》曾读完否?”
裴松道:“《四书》七岁上就读了。”
常莪草道:“《四书》既读完,可曾读哪一经?”
裴松道:“《玉经》皆已读完。”
常莪草听了,沉吟道:“你今午才十岁,就是聪明,却也读不得许多书。想也只是贪多务名,略略涉猎而已,哪里尽能成诵。”
裴松道:“门生读是读过,正恐读不纯熟,有如老师所言之病,敢求老师每经拈一段提醒提醒门生,免得门生荒废。”
常莪草见裴松叫他提书与他背,料定他不能全熟。因要捉出他的破绽,便好自尊师体,就在《五经》上只捡疑难冰冷兜搭难读的,摘出五段叫他背诵,谁知裴松果然记得,竟逐章逐段朗朗背出,格磴也不打一个。常莪草听了,不觉骇然道:“记得清白,读得纯熟,果然智慧。以后只消讲解做文了。”
裴松因又说道:“门生《史》、《汉》也曾读过,恐怕生疏,也求老师提一段与门生背涌。”
常莪草道:“今日初到馆,不宜多读。明日再背吧。”裴松便不敢再言。
到了晚间,学生入去,常莪草暗想道:“若只教学生读书,读书费工夫,还好延捱岁月。他书已读完,只打帐讲书做文,便日日要来琐碎,却教我怎生支持得过。况讲书从来不惯,做文又要求人。这学生问长问短,又大有苦心,若一时答应不来,岂不被他看轻了。须寻一个什么难题目,将他难倒,使他不敢放肆,方可据此师席。不然,便要决裂了。”沉吟了半晌,忽想道:“若将做诗做文大题目难他,他就做不来,也不为辱。我还记得白孝立出了两个绝对,时常难人,并无人对出。他小学生家,要对如何能够。他若对不出,自然英气要挫一挫。”算计定了,甚是喜欢。
到了次日,师生相见过,常莪草又将《史》、《汉》上的文字挑他两段,叫裴松读。裴松俱朗朗读了,读完就去习字。写完字,就坐在旁边听讲。常莪草因问道:“你书虽读得多,终是强记之学,非圣贤所重。能下笔著述,方显出灵心慧性。不知你曾做过对吗?”
裴松听了,微笑一笑道:“对遂未曾对过,诗词倒常胡乱做一两首。”
常莪草见他微笑,因正色道:“青史,你莫要将做对看轻了。诗词文章内,比偶铿锵,莫不皆从对中造出。你若看做等闲,待我且出一对,试你一试才情,看你对得何如?”
裴松见先生说得对对繁难,倒吓得不敢开口。常莪草提起笔来要写,忽又说道:“我若在古典上出个刁巧的,只道我有意难你。我且在《千字文》上,出一个与你对对看。”说罢,就在纸上写出一句来,递与裘松道:“你看看,对得来吗?”裴松接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斜钩挂残照,日月盈昃zè。
裴松看了道:“这个对,斜钩指月,残照指日,巧也算巧了,只怕也还有的对。”因俄首而思。
常莪草见裴松沉吟,拿稳他没得对,因嘲笑道:“青史,你《五经》、《史》、《汉》既已都读过,难道《千字文》转忘记了?”
裴松偶想着了一对,便不说闲话,竟取笔写出来,呈与先生看。因说道:“门生《千字文》实实不曾读过,幸而听得头一句,因撮成一对,不知可对得,求老师指教。’常莪草见他对了,先吃一惊,还疑他对得不切。及接了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干土接阴云,天地玄黄。
常莪草细细看了半晌,见对得字字精切,只惊得瞎暗吐舌,没本事说他不好。只得点头道:“这一对,实亏贤契。有此异想,真要算做聪明了。贤契既知此聪明,我再出一对,与贤契对对看。”因提起笔来,又写出一句道:
穿林以往,两边皆傍木行。
裴松看了,不做一声,因又低头而想。常莪草见他对过前对,便不敢讥诮他,然心下尚疑他如何再对得出。不期裴松想不多时,早又对了一句道:
合吕而吹,上下全从口出。
常莪草看得分明,心下已服倒了,只得赞说道:“贤契具此美才,从此留心时艺,令先给事之书香一脉,自不朽矣!”
裴松道:“伶仃孤子,若蒙老师栽培,不致堕落家声,则感恩不浅。”说罢,依旧入位读书。到晚退入内里,细细将先生叫他做对之事,与妹子紫仙说了一遍。又将出的两对,并对的两对,都念与她听。
紫仙听了甚喜,因说道:“这两对分合字体,双关二意,实实有些难对。若不是哥哥聪明对了,岂不为先生所笑。这先生既做先生,就该循循诱人,怎么转出绝对难人,殊觉不情。”
裴松道:“出对难人,也是循循中之一道,倒也罢了。但恐他只知出对难人之学,不知可有对对训人之才。”
紫仙道:“这不打紧。待妹子也出一个绝对,哥哥拿去考他一考。他有才无才,便立见了。”
青史道:“妹子出什绝对?”
紫仙道:“也不过分合字体以为巧而已。”因取笔砚,写出一句道:
大一人,不如天一大。
青史看明,因想要对一对。想了半晌,却想不出,因说道:“这一对,比先生的两对更觉难对,拿去考考先生,倒也妙。但我一个学生,怎好要先生对对?”
紫仙道:“这不难。哥哥只说是妹子见了先生的两对,大有妙处,因摹做着也出了一对,要我对。我一时对不来,求先生代对一对,便无碍了。先生若是有才,自然就对;若支吾推托,无才便可知矣。”
青史听了道:“妹子所算,甚是有理。”
到了次日,青史进馆,见了先生,就将妹子的对句,送与先生看。随将妹子所说的言语,复说了一遍。常莪草是个奸滑之人,接了对句,听了这些说话,就知是学生来考先生,便乘机使乖道:“这对我代你对也不难。但我偶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定要回家。一去就来,来时代你对吧。”一面说,一面就假做慌张,为金蝉脱壳之计去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背地求人,当前扯阔。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赛红丝》作者 佚名
第五回 常先生明扯阔背地求人
词云:
道山学海本高深,
但负文名,
未识文心。
今虽绛帐俨然临,
未免牛裾而马襟。
叩之木铎悄无音,
他如我觅,
我便他寻。
移花接得木成林,
假假真真总是阴。
——《一剪梅》
却说常莪草见学生出对考他,他自对不出,便趁势说了一个谎,忙忙走出来,暗自思良道:“我昨日两个对,也不知难过了多少人,皆对不来。只道他也对不来,便不敢盘驳学生。谁知一个十岁的小学生,倒容容易易对了。对了也罢,怎么今日也出一对来考先生。这祥磨牙淘气的学生,叫我怎么教得他来。”又想道:“教得来教不来,还是后事,且慢慢处。但他今日出的这个对,若对不来,便要出丑了。为今之计,只得要央一个有才的代对了,方遮饰得过。”又沉吟想道:“昨日这两对,原是白孝立出的,他既会出对,便自然会对对,须去寻他方妙。但他是个穷秀才,既好酒,又且贪财,须清他吃三杯,再送他一二两银子,他方才肯尽心对对。”又想道:“这也说不得。”
算计定了,遂急急回家,带了些白物,一径走到白孝立家里。寻见白孝立,因说道:“连日不见白兄,甚是想念。今口偶携得些须杖头在此,欲同白兄到垆头去,小叙一叙,不识白兄有兴否?”
白孝立听了,暗想道:“老常要请我,定是有什难题目要我应急了。且落得吃了他的,再做理会。”因答道: “常兄来看小弟,小弟做主才是,怎么反扰仁兄。”
常莪草笑道:“我与你文字弟兄,怎说此市井之谈。”遂一手携了白孝立,走到一个僻静酒馆中坐下,呼酒而饮。
饮到微微有些酒意,常莪草方说道:“小弟这两日承胡学师之荐,偶然坐了一个馆。”
白孝立问道:“是什么人家?”
常莪草道:“是死过的裴吏科家里,教他的公子。”
白孝立道:“这等说,是个肥馆了。恭喜,恭喜!”
常莪草道:“什么喜,倒是个愁帽儿。”
白孝立因又问道:“他公子多大了?”
常莪草道:“才十岁。”
白孝立听了,大笑道;“你说是愁帽儿,我只认做他的公子大了,日日要与你讲书做文字,不得安闲,故如此说。若只十岁,只消点一两段《四书》,与他读读就罢了,怎说个愁帽儿?”
常莪草道:“白兄,你如何得知。我初来做馆时,也只是这等想。谁知他这公子,年纪虽小,种类不凡,无师无友,在母膝下,早《四书》、《五经》并《史》、《汉》俱已读过,任你提哪一章哪一节,他俱朗朗诵出。若与他讲讲书,他就盘驳得你没得说才罢,怎么不是个愁帽儿。我昨日没奈何,只得将兄向时出的两个绝对与他对,指望难倒他,喘喘气儿。不料这公子,真是天生聪明,略低着头想了半晌,便一个个都对了出来,又对得精工切当,妙不可言。”遂将两对细细念与白孝立听。
白孝立听了,惊喜不胜道:“这等看来,这学生是个奇才了。少年科甲,定然有分。常兄须上心教他,今日虽然吃些力,却有受用在后面。”
常莪草道:“这个我也知道。我也非不上心,但这学生十分苛刻。我昨日出对难他,他今日就出一个绝对来难我。”
白孝立道:“这又奇了。他一个学生,怎敢出对来考先生?”
常莪草道:“他偏会说。他说这对,是他妹子出了,要他对的。他推说他对不来,要求先生代对。你叫我怎生回他。这个愁帽儿,你说戴得戴不得?”
白孝立道:“你且说他出的是什么绝对?”
常莪草遂将“大一人,不如天一大”八个字,念与他听。白孝立听了,便停着酒杯,再四沉吟道:“这一对比前边的两对,更觉出得刁巧,怪不得兄一时对不出。”
常莪草道:“小弟对不出,是不消说了,因此特来求白兄代对一对,救小弟之急。”
白孝立道:“常兄之事,即小弟之事,敢不效劳。但小弟才已想过,并无处下手,似乎不能领命。”
常莪草笑道:“以白兄大才,何难于此。这是明明奈何小弟了。”
白孝立道:“岂有此理!实实一时对不来。唱兄必欲要对,容小弟回去搜索枯肠,再当报命。”
常莪草道:“临渴掘井,固是小弟不情;视溺不援,在吾兄亦觉太忍。小弟此对,一刻也不能待,怎说个回去。吾兄往时斗酒百篇,不减太白,怎今日苦苦见拒?”
白孝立道:“常兄有所不知。小弟近日,比不得当时。当时家计从容,故情兴所至,直觉思入风云,近因愁柴愁米,扰乱心肠,那些奇特才情,都不知往哪里去了,故不敢应承,非推托也。”
常莪草听了,知他是求财之封,正合着来意,因笑说道:“若是这等谈,要对这对便容易了。”
白孝立道:“这是为何?”
常莪草道:“柴米之愁,只愁银子。有了银子,便是妙义,又愁他怎的。若说才情走了,与兄痛饮,尽情作差人,便可拿他回来。”
白孝立听了,大笑道:“果是二味妙药。但恐一时没处讨。”
常莪草见白孝立渐渐吞钩,因叫酒家又烫了一壶上好的热酒来,筛了一大杯,奉与白孝立,就在袖中取出二两重的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道:“药已在此,只消吾兄对得八个字,做小弟救命之药,便可兑换而去。”
白孝立看了,不觉欣然道:“依常兄这等说来,这一对是定然要对出了。”
常莪草道:“此对关乎小弟性命,兄若不对了,也不放兄回去。”
白孝立道:“既是这样说,且吃酒。”一面说,一面就拿起酒来,接连吃了四五杯。吃得有些醺醉之意,便立起身,低着头,团团走转。走了半晌,只是摇头道:“上下牵连,实是不好对。”因又坐下饮酒,一面饮,一面想,又用手在桌上写来写去,只写了半晌,方才大喜道:“有了,有了!这药吃得成了。”
常莪草听见说有了,欢喜不胜,忙问道:“对句是什么?万望见教!”
白孝立道:“有便有了,也只好借此搪塞搪塞。只怕贵门生如此聪察,还要班驳哩。”
常莪草道:“若有了大概,就班驳也好搪塞了。幸速速赐教。”
白孝立道:“常兄既是这等说,承惠的这件妙药,小弟只得要拜领了。”说罢,就用手在桌上将那锭银子取了,笼入袖中。
常莪草见他收了银子,知他有对,暗暗欢喜,因笑说道:“白兄的缓病药,既已吃了,难道小弟的急病害得如此,倒要将药勒住?”
白孝立也笑笑说道:“谁勒你的,可取笔砚来,待我写出与兄赏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