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红丝 - 第 3 页/共 15 页
宋古玉看完,不胜欢喜。因拿了来书,笑嘻嘻走回房中,对皮氏说道:“贺姐夫如今不做官了,因受了同年裴给事之托,要请我到汝宁去,教他儿子之学,遣贺禄送了关书聘礼来,修金听我批多少。又恐我离不得家,叫连妳也搬了去,一家同住。论起来,我住在这里,又无进益,移去不忧柴忧米,也是一桩好事。娘子,妳可想一想,还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皮氏道:“该去不该去,相公当作主张。妾身女流,识见浅薄,哪里敢作定论。”
宋古玉听了,道:“这也说得是。贺禄在外面,可收了他的礼物,打点酒饭,留他住下。待我出去,与众朋友商量定了,明日好写书回他。”说罢,依旧出门,到沈家去会文了。正是:
自己行藏事,
如何强友谋?
祸来神昧矣,
三转四回头。
宋古玉急急走到沈君弼家,十数个社友,俱已先在那里了。看见宋古玉进门,齐说道:“古玉今日太来迟了,该罚,该罚!”
宋古玉道:“非弟来迟,有个缘故。刚走出门,不期贺姊丈差人送书与我,只得开书看了,又问他家里的许多事情,故耽误了半晌。”
沈君弼道:“既是令姊丈远远差人来,未免要支持,情有可恕。但闻你令姊丈已不做官了,书来说些什么?”
宋古玉道:“正为他不做官,受了同年裴给事孤寡之托,再三要请我挈家都去,教他儿子之学,修仪情愿加厚,该去不该去,我自家一时主张不定,故特特来请教诸兄。”
众朋友俱是欢喜宋古玉的,哪个肯说该去。这个道:“宋兄若肯处馆,本地怕没人请,却去到汝宁数百里之外,甚非美算。”
那个道:“从师原该就学,不闻往教。纵随俗请去,也只好先生一人,哪有个挈家都随去之理。”
又一个道:“处馆原为救贫。在无才着,谅不能上进,借此以糊其口,则可也。若古玉兄,学问高人,不啻北斗,文章掷地,可作金声,取一第如反掌,何苦奔驰远道,为人佣工,吾不取也。”
你一句,我一句,尽说不该去,将宋古玉要去的一团高兴说得冰冷。会完了文回家,忙在灯下写了一封辞馆的回书,付与贺禄,叫他明日起早去回复老爷。贺禄怎敢争执,只得领命而去。正是:
前程如漆复如棋,
漠漠茫茫谁得知;
有美绛帷辞去矣,
无情缧绁反安之。
宋古玉打发贺禄去了,心下快畅,因对皮氏说道:“贺禄已去,我今到李先民家,报知众友,也使他放心。”
说罢,遂走出门。不上半里,忽有几个穿青的公门中人撞着,又象认得,又象认不得。因问道:“相公,你叫做宋石吗?”
宋古玉听见叫他名宇,勃然大怒道:“好大胆的狗才,除了宗师,谁敢叫宋相公的名字。”
众人见他认了,便不回言,竟一齐上前,将一条铁索哗啦一声套在宋古玉颈上,扯着便走。宋古玉吃了一惊,忙嚷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如此无礼,凌辱斯文。锁便锁了,恐怕难解!”
众人道:“不要我们解,自有人替你解。”一面说,便一面前推后搡的扯着他走。
宋古玉想一想,于心无愧,反笑一笑道:“便跟你去,看你怎生放我。”须臾走到府前,众人竟带入府去。
到了堂下,正值知府坐在堂上。宋古玉忙定睛一看,只见丹墀下,已夹着三个人在那里,叫痛叫苦。宋古玉正要上前去诉说前情,两个差人早跪下禀道:“盗犯宋石拿到!”
宋石听见差人叫他是盗犯,方才着惊,忙上前跪下禀道:“太公祖在上,生员宋石,读书守分,并无罪犯,不知何故,忽锁捉到此。”
原来这府官姓袁名耀,是本堂通判。因堂上缺官,他费了千金,谋署堂印,思量一本十利。今听见强盗窝家,必定有些油水。今见宋石口称生员,心下也自狐疑道:“岂有生员肯做强盗的窝家?其中必有缘故。今既被扳,却也顾他不得。”遂问道:“朱石,你既做秀才,应知礼法,怎么反去窝藏大盗,打劫钱粮?今日事败,可实实供招,免受刑罚。”
宋古玉道:“太公祖在上,念宋石十六岁游痒,至今二十八岁,只知渎书,一毫世务不管,一切非礼不为,何况为盗,何况窝家。若说窝家,一发无据。生员一贫如洗,破屋不过三四间,打劫钱粮,藏在何处?还求太公祖详察。”
袁通判道:“贼情之事,奸狡百出。窝顿之赃,杀藏西匿,岂虚词之可信。你莫倚着是生员,只道本司难为你不得。须知盗贼犯了朝廷钱粮,便是举监官员,皆要动刑。可速速招来,免我动刑。”
宋古玉道:“阶下数贼,若识一面,也还可疑,实系风马牛毫无影响,却教生员招些什么?”
袁通判因叫大盗毛疤子问道:“你打劫的钱粮,实实寄顿在何处?不可妄害平人!”
毛疤子一口咬定道:“青天老爷!真的假不得。这些赃物,实是都寄顿在宋秀才家里。为何寄在他家?只因当初打劫钱粮,都是他的主意,叫小的们做的。今日事败,他却在家受用,反叫我们受菩,连性命都送了。”又对宋古玉道:“宋相公,你招了吧!你看我们,孤拐都夹扁了。”
宋古玉听了,急得眼中火出,因骂道:“你这贼强盗,我前世与你何冤何仇,今世却无缘无故的扳害我。”
袁通判见强盗咬得紧,因指着宋古玉道:“你明明是窝家,还要胡赖。不动刑罚,如何肯招!“因吩咐左右夹起来。
左右应了一声,便如狼似虎,将宋古玉拖翻在地,剥去鞋袜,套上夹棍,用力一收。宋古玉只大叫一声:“我死也!”一时晕去,不知人事。众人揪起,半晌方渐渐苏醒来道:“冤孽!冤孽!快放了我,我情愿屈招罢。”
袁通判见他肯招,遂命放了夹棍,发下招单。宋古玉一一招认,当堂钉了手铐,下在牢里。一面申文学道,除去宋石名字。真是祸从天降,有屈无伸。有诗痛惜道:
屈地冤天降祸殃,
教人一一细承当。
若询有罪还无罪,
又是而今公冶长。
原来宋古玉是个有名的秀才,虽不常走衙门,然衙门中人多有认得他的。今见他被盗扳害,夹了一夹棍,下在狱中,尽皆叹息,以为无辜,在府前叹说。不期被宋家一个近邻卖酒的老儿听见,便急走回来,报与宋家家人宋喜知道。宋喜听了,吓得吐舌,忙跑回家,对主母说了。
皮氏不信道:“哪有此事,相公今早好好的说明到李相公家去的。是哪个胡说,莫非你错了?”
宋喜道:“卖酒的老儿说人皆看见,说是千真万真。”
皮氏道:“不消疑惑,你快走到李相公家去看看相公,便明白了。”
宋喜点头:“是:”遂一直奔到李先民家。只见众相公做完了文字,正打帐吃酒。忽看见宋喜走来,俱忙问道:“你相公为何今日不来?莫非是贺家人打发不去吗?”宋喜听见说相公不曾来,便连连跌脚道:“不好了,这事真了!”众人道:“什么事真了?”
宋喜道:“方才有人报说,我家相公被强盗扳做窝家,被公差半路上捉到府里,夹了一夹棍,下在监里。主母不信,说我相公早间就到李相公家来,故叫小的赶来看问。若我家相公竟不曾来,这话岂不是真了。”
众人听了,也一齐着惊道:“这又是奇事了,一个读书人,怎肯与强盗做窝家。就是有人扳害,一个生员,不曾申文学道,也不敢就动夹棍。这事还恐怕不确。我们大家须到府前去一问,方才明白。”
遂酒也不吃,大家一齐往府门前来探问。恰恰撞着范叔良一个相熟的门子,因问他道:“早间太爷审强盗,审出是一个秀才做窝家,夹了一夹棍,下在监里。兄可知这秀才叫什名字?”那门子道:“叫做宋石!到是一个有名望的好秀才。”
众人听见是真,都吓得魂飞天外,也不再问长短,竟齐奔到监门前,叫禁子道:“我们众相公,是要看今日府堂上发下来的宋相公的。可用个情,开了门,让我们进去看看。”
禁子道:“若是我禁子家里,列位相公只管请进去。这是朝廷的禁地,里面都是重犯,奉上司明文,看守此门!干系不小,叫禁子怎么用情。”
众人见禁子不容进去,俱大怒道:“莫要胡说,既是这等严紧,你就该一人也不放进去。为何闲人出出入入,却独禁我们?这样可恶!”
禁子见众人发话,怕惹出事来,因陪笑说道:“相公有所不知,不是禁子敢于推阻,若只一两位,悄悄的进去见一面便不妨,今七八位在此,惊天动地,衙门耳目好不厉害,倘传得官府知道,小的就是死了。如今只好待我进去,叫宋相公出来,到此门口,与相公们会一会吧。”
众人道:“这个说得有理。”
禁子走了进去,不多时,将宋古玉扶了出来。宋古玉出到门口,看见一起会中朋友,因大哭道:“小弟宋石,幼习诗书,只道诗书决不负我,故日从诸兄切磋造就,指望一日之荣。谁知命蹇时衰,忽遭此无妄之灾,天降之祸,无门可诉。今生料不能复与诸社兄再把酒论文矣。死生圈是天数,小弟到也不恨。但只虑遗下的小儿与小女,今才十来岁,山妻又还不老,家业又甚萧条,亲戚又无倚靠,叫他们如何成立。诸兄倘念同社之情,时加周恤,不致冻馁nei,则我宋石虽在九泉之下,亦佩诸兄之德不浅矣!”说罢,痛哭不己。
众人听见他说得伤心,便一齐也哭起来。王文度忙止住道:“诸兄不必哭。宋兄今虽遭众盗牵扳,苦打成招。然从来罪案,必无一审而即定罪之理,我辈与其在此私哭,何不明早共上府堂,与宋兄辩一辩冤情?设使府尊被人蒙蔽,也未为不可。今一筹莫展,但凄凄相对作楚囚,甚非算也。”
众人听了,俱愤然道:“王兄之言,大有义气。明日府堂上,不极力为宋兄辩冤者,非人也!”
李先民因在袖中取出一二两银子,付与禁子,叫他买些酒肉,将养宋相公。禁子收了,依旧搀了宋古玉进去,众人方才各各回去。只因这一回去,有分教:
真情堕于假套,公道屈于私谋。
不如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庸先生出对欺弟子
词云:
老师何学,
先觉以觉后觉。
绛帐专悬,
韦编特设,
孔孟高风如昨。
才低德薄,
请将来岂不误人之托。
审问无知,
明辩无辞,
定遭羞削。
——《柳梢青》
却说众社友离了监门,因说道:“公堂辩冤,只好明早。古玉令政在家望信,不知怎生愁苦,我们大家须同去安慰她一番才好。”大家都道有理,遂同走到宋家来,将监中看见,所说之言,一一重宣了一遍,皮氏在内听见是真,直吓得魂消魄散,手足无措,与儿子宋采、女儿宋梦,三人只哭做一团。
众人听了不忍,因高声说道:“事虽如此,然府堂一审,还不足为定。老嫂哭也无用,且请安心,看好令郎令爱。待我们众人明早到府堂上,与袁通判讲。他若用情便罢,若是执法蛮做,我们便到各上司去递公举,与宋兄辩冤,毕竟也有个明白。老嫂只消叫宋喜送饭到监里去要紧。”
皮氏见众人说得情词恳切,便顾不得嫌疑,疾忙拭泪,领着儿子走出堂前,望众人跪拜道:“求列位伯伯看拙夫平日之情,周旋一二,感恩不浅。”
众人也一齐跪答道:“老嫂请起,这个自然。一切衙门之事,俱在我众人身上。”说罢,方出门而去。正是:
悲伤只有夫妻切,
患难全凭朋友扶。
为政原思除恶贼,
谁如铸拇善人屠。
到了次日侵晨,众社友俱约会了,都到府前,候袁通判坐了堂,便七八个头巾蓝衫拥上堂来.袁通判看见,因问道:“众生员有何事来见本府?”
李先民为首,便走上前禀说道:“生员等俱系老公祖门墙桃李,从未轻涉公庭。今因同学生员宋石,无影无响,忽被盗贼扳害,下在狱中。此系不白之冤,众殊不平,故万不得已,只得大胆来求老公祖昭雪。”
袁通判道:“宋石做了强盗窝家,昨日本府审时,他已亲口招承,有何冤枉。这是朝廷钱粮,非比等闲,诸生宜各保前程,休来惹事。”
众秀才道:“这宋秀才若是素行不端,有甚嗳昧可疑,生员们怎敢为他人而自犯法。这宋石除读书与诗酒文章之外,一毫闲事不管。即询之通国,无不皆知其为端恭之士。乃突然信强盗之口,加以极惨之刑,真是天地间之奇事。就使果然是强盗窝家,亦须追出原赃在于何处,然后可以定罪,岂有赃证毫无而竟诬人为盗之理。老公祖也须细思而详察。”
袁通判被众生员这一席话,说得甚是无趣,因大怒道“那宋石窝顿贼赃,是众强盗供称的。拿来审时,又是他自家招认的。本府又不曾冤屈了他。你这一班秀才,怎么倚着青衿,出头为他强辩,终不成朝廷法度为你徇私。本该审文学台,除名定罪,姑念学校体面不究,还不快快出去!”
众人见袁通判发怒,因也不逊道:“是非自有公论。一个强盗之罪,岂可但凭扳害之口,刑极之招,即一审即为铁案而不可移。老公祖须知,士可杀而不可辱。宋生员今日被诬,开口即以重刑恐吓之,使其屈招,惟愿早死。我辈众生员未为贼扳,难道老公祖也可加刑!老公祖就是申文学台,众生员就拚着这顶头巾不戴,也要到各上台与宋生员辩明无罪。若宋生员是强盗,则我辈同学亦皆是强盗矣。一个黄堂之政,怎么竟无分晓如此。”七嘴八舌吵了一堂。袁通判觉得不象体面,连事不审,竟退堂进去了。
众人无奈,只得出来商量,要到各上司去递辩冤揭。内中一个朋友,叫做萧云龙,说道:“依我算来,揭帖此时还递不得,府里的文书又未曾申上去,知他作何审语?倘他因我们这番吵闹,改了招详,我们反先去辩冤,岂不自搬自脚,自打自牙,且使各上台疑我们生员把持衙门。莫若等他出了文书,若果然将宋古玉做实了,我们看他申文上破绽,再具结辩冤,也未为迟。”众人听了,再细想一想,皆说道:“这一论甚是有理。”因不具揭,只在刑房打听。
原来袁通判这件事,原不曾得财,又被众秀才激哄了一番,又想无赃,实难定罪,又听得新知府已有人了,遂将此案搁起。正是:
为官既是救生民,
若遇无辜当善处;
如何只保自家官,
放在监中常受苦。
宋古玉坐在监中,且按下不题。却说贺知府自受了裴夫人延师之托,便差家人贺禄,回山东家里,去请舅子宋古玉来处馆,以为必然来的。不期被众社友留下,回了一封信来辞。贺秉正接了信,甚是踌躇,因对夫人说道:“你兄弟不肯来也罢了,但裴夫人托我延师,我一向在此做宫,日从政事,不便结交,知道谁是明师,何以复裴夫人之命?”
宋夫人道:“我想为师教学,必是秀才,老爷要知此地人才,何不去问学里先生?”
贺知府听了,大喜道:“我倒忘了,夫人之言有理。”
到了次早,叫人拿了一个侍生的名帖跟随,亲自到学里来拜胡教宫。相见过,茶罢,贺如府就先说道:“我学生有一事,要来请教老师。”
胡教官忙打一恭道:“不知老大人有何事垂问?”
贺知府道:“要请教贵学生员,真才实学,素有名望,不知是哪几位为最?”
胡教官道:“学里秀才虽有,若要真才实学,敢称名于老大人之前者,却也有数。但不知老大人要他,作哪一项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