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阴阳梦 - 第 4 页/共 9 页

不知那老王太监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计杀王安 话说王安这老内相,一生鲠直,丝毫不染,尽忠报同的。万历爷识他是个好人,着拨他伏侍泰昌爷,在东宫四十年,日夜操心积成,防护扶危,独立之际,那时有威势的来恐吓他,只是不动;有财帛的来引诱他,只是不变。自甘淡泊苦守,时刻不离泰昌爷爷左右。调停得父慈子孝,兄爱弟敬,熙熙乐乐。到泰昌爷爷登宝位才两个月,就行出许多的善政,千秋的美事,臣民都称颂是尧舜之君,四海瞻仰。这见得王安服役赞襄的功劳。天启爷爷仓卒间受命,王安同了十数个大臣。日夜拥卫左右,尽忠竭力,以效犬马之劳。这点赤心,待死方休。 真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有这魏贼久已伏侍,天启爷是个亲近的人,自然宠爱日深了。这个老王太监原系三朝老臣,又不着魏贼在眼里,见他做许多不公不法的事,心里不平,时常去查究他。因此间魏每每含怒在心里。又被他压在头上,叵耐没个机会杀他。只因王安身边有个小内相,才十六岁,容貌甚是艳丽。虽在内廷使令,而其性格温柔,体态风韵,宛似那美妇人一般。有时随这王老太监出来。却似潘安、卫玠,人都妒着他。奉圣夫人客氏,甚是亲爱。日常与他玩笑。魏贼见了,生起奸计,密与那李贞、刘嵎二人商量,假托个内相去王安面前微露这事。王安知道大怒起来,唤这小内相,打着三十板子,逐出京去,订还父母家,不在话下。 且说魏贼私自着人送小内相雕花香边川扇一柄,系着盘龙玉扇坠一个,金丝菱花气通簪一枝。又托个心腹壮士,暗暗地随去,到前途空野地面刺杀,取这扇坠簪儿为信。那壮士领着命,装个客商跟着走,日行夜息,同一个宿店,但是有人押着,急难下手。挨到第四日上,因过往差使多,驴马都应付去,没雇处。那小内相娇养惯了,不会走路,赶不上市头,只得在旷野中一所破庙里安歇。 原来这地面盗贼出没之所,无人住的。那壮士远远望见这二人进庙去,心里想道;“前途去都是大马头了,此处不下手更待何时。”天色已是黑晴,走进庙门,神前磕头道:“这是魏公公差的,与小人无干,他命当绝,俺事当成。”祝告过了才进去。这两个因自走路,辛苦困倦,鼾鼾地睡着。壮士先把那押送的人刺死了。随手便刺小内相。力勇刀利,顷刻俱死。打开行李,到露台上趁着月光,取了扇坠、簪儿,收在布袋里,山了庙门,大踏步走,星夜赶回来,见了魏贼呈上扇坠、簪儿。魏贼大喜,赏了一百两银子,分付他:“到晚进来赏你酒。”张灯时魏贼对客饮酒,壮士直闯至席前。魏贼喝左右拿下,搜出刺刀,登时打死。这是魏贼恐怕他泄露这事,反下毒手,灭其迹了。魏贼道:“我计成矣。” 又过了一日,魏贼问客氏道:“这几日怎的不见王家孩子?”客氏就变了脸道:“你问他怎的?”魏贼笑道:“俺见夫人寂寞,走了猴儿,没得弄哩。”客氏因是不见小内相,心里疑惑着恼,怎当这般嘲笑,心怒道:“你便是有名吃蛇的魏花子,倒说我弄猴的花子吗!”魏贼道:“你便是花子婆吧。”客氏越发恼了。魏贼道:“不要恼,不要恼。小厮儿坏了,要问真消息,魏公公知道。”客氏便回嗔作喜道:“你知道他在哪里?”魏贼道:“有一个所在,只是没人去得。”客氏道:“论我们的力量,就是天上,也拿得来。”魏贼道:“天上倒拿得来,地下拿不来。”客氏道:“难道这个短命的死了!”魏贼道:“也差不多儿。”客氏道:“你如何晓得?实对我说。”魏贼道:“今早有东厂缉事的戳番来说,王公公怪这小内相为奉圣夫人相爱了,恐怕弄出事来,辱没了他。打了三十板子,逐出城去,阴使人杀死在临清地方了。这是实话告诉你。”客氏便双眼汪汪地掉下泪来,就似那日南珠儿大。便大恨王安道:“杀这老奴才,剐他肉来喂狗才好!”便与魏贼定计,毕竟要杀他。 魏贼问李贞、刘嵎两人道:“奉圣夫人恨着老王,他心里定然要害他了。她只是女流,没个计策,二位想一想,有何高见,可以除得他?势不容缓了。”李贞道:”只教奉圣夫人,捏出两句风影话儿,早晚间说在圣上耳朵里。我们再嗾言官论他几本儿,便了当他则个。”魏贼道:“好计!好计!”因此客氏今日也谮道王安播弄权势,明日也谮道王安擅作威福。又有几个言官巧摭浮词,交章上言,便矫旨杀王安在南海子。三日后浮起来。魏贼着人打捞起,果然把尸首喂了狗,泄自己的私愤,博客氏的欢心。正是: 大鹏飞上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不知那客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结好妖姆 话说客氏原是保定府定兴县人,嫁着北京城里一个抬轿的脚夫候二,生下儿子叫做国兴,卖莱儿穷苦过日子的。那客氏生的容貌艳丽,体态妖烧,鬓发似漆,肌肤如雪,年约二十五六。万历三十五年上选入宫中做个乳母,立心奸巧,秉性妒恶,不能够螽斯衍庆,却是个长舌之妇。天启爷爷因念圣母娘娘早年升天,俱赖客氏服劳奉事,特加优宠。一登室位,即封奉圣夫人。那客氏便恃着上恩,在内廷弄权作威,怙势凌人。就如那妖蟆食月,翼虎生风。怎奈驾上起居食息,还都倚她。威福一日盛一日了。妄自尊大,旁若无人,合宫中摇手相戒,不敢近她。就是曾蒙宠幸妃嫔,也虑她肆逆,常怀着忧愤,人人不得相安。 魏贼与那李贞、刘嵎商议道:“须要结好了她,里应外合,才好做事。”因此先把老王太监下这等毒手,顺着她心了。着人四处里去搜寻奇珍异宝,明珠翠翘,奉他无所不至。教那魏良卿与客氏的亲弟客光先联姻,结成秦晋之好。客魏两家就做了至亲骨肉一般。筐篚馈送,往来不绝,都哄骗了朝廷恩典,衣紫腰金,开棍乘轿,扬扬自得。魏贼倚着扈驾的亲臣,早晚随侍,言听计从的。客氏又倚着青宫的保姆,昼夜拥护勤心劳力的。魏贼凭借客氏窥伺内廷消息,客氏凭借魏贼传递外廷风声。这西人结好了,但见他: 连环合计,内外弄权,串同作事,表里为奸。宫禁中呼吸潜通,语笑相窥;掖庭内线索暗提,威福立见。阴谋相济,杀忠良的刽子手;逆恶并逞,斩胤绪的妒妇口。 是时内外但知有这二人,狠心辣手,张罗设网,杀人即如草菅一般,不在话下。 且说那时有个直言敢谏的忠臣,是都察院掌院杨涟,湖广人。他上着魏贼二十四罪,字字剀切,桩桩实事,又说客氏在里面播弄,劝圣上发回私宅。这本儿进去,魏贼慌忙报了客氏,对他说道:“我也罢了,只是夫人,他也说在上边,大胆要赶你出宫哩!”客氏大怒,便搁起这本。李贞道:“他会又来说的,不如批个假旨,绝了他念头,撵他去哩。” 看官们,听着杨公那二十四款:第一,说他变乱了太祖的祖制,不由阁下票拟奏章。都是自己传奉,是非倒置,杀戮横加。第二,说阁老刘一燝、吏部尚书周嘉谟,同受泰昌爷顾命的,都是正直的老臣。魏贼教一个给事中论了他去。第三,说泰昌升天时,有举春秋大义的礼部尚书孙慎行、重万古纲常的邹元标,也教言官论了去。第四,说刑部尚书王纪、吏部钟羽正,先年廷诤有功,议立东宫的,都被矫旨削籍。第五,说不准枚卜,力阻孙慎行、盛以弘拜相。第六,说不容吏部推升,迁擢出自已私。第七,说不奉朝廷起用,以立己戚。第八、第九、第十都说杀害妃嫔。第十一,说故杀王安老内相。第十二,说擅自立祠建坊。第十三,说冒滥封爵。第十四,说擅用立枷之法,枉害多命。第十五、十六,说冤杀无事生员数人。第十七,说不许吏部铨除,不许言官封驳。第十八,说开罗织毒手。第十九,说把王言提起放倒,信手任心。第二十,说用东厂造谋,告密杀人。第二十一,说藏匿奴酋奸细。第二十二,说故违祖制,擅立内操。第二十三,说涿州进香,潜用乘舆。第二十四,说走马御前,惊动了圣驾。 又有苏州王御史一本说:“当今东征将士,捐躯赴义,为朝廷战守,保固封疆,未曾有爵赏。圣上如念客氏保姆之劳、魏进忠侍卫有功,只该赏些金帛,不当赐给田土。恐灰将士之心,一时不能用命。道是朝廷重怀宫中微劳,轻忽边臣积苦!”这本上了忠贤又与客氏说知,竞批王御史降三级,调外任去。又有给事中倪恩辉、朱钦相,论客氏道:“祖宗之家法不可不守,宫禁之防闲不可不肃。”都削籍去。自后,这两个人,胆粗手滑,矫旨杀人,举朝都装聋作哑,再没人敢说了。正是: 闭口深藏舌,暂且安身相事机。 哪知又有个听勘崔御史,献计助恶犹如猛虎生翼了。毕竟那御史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朋奸窃柄 话说崔呈秀,原籍顺天府蓟州人,登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进士,初选行人,考取御史,巡视东城、南城两处。整日鞭扑诈钱,赃私狼藉。用些诡谲弥缝过了,又奉命差往淮扬巡盐,被都察院掌堂都御史高攀龙参他贪污道:“强盗是地方大害,每名得了三十两馁子就放了;杀人犯是地方大害,得了几百两也放了。有司官廉干贤能,该荐的,须要多送些银子才荐;贪污不肖,该劾的,送他千金便不劾了,若再送他千金反荐了。但是各御史出巡有节省公费助国用的。呈秀到处遗支,至一万三四千两。要各县赔补,贻累地方。”这个本儿上了,圣上就批:“该部着议来说。”呈秀怀恨着高掌院,在京听勘,没处夤绿,只见这魏忠贤权势熏天,须要依附他,便可挽回了。先去结交魏良卿,访知良卿门下陪客有个郭均,专要管闲事骗钱的,呈秀忖道:“这个人贪小利,倒好人头的。”着个人去请他。那郭均随着便来。皇秀迎接了,备酒席管待他。郭均道:“崔爷有何见教,小于才敢领情。”呈秀道:“没甚事,但慕老哥高雅,小弟因败事,邸中落寞,奉屈尊驾,笑谈一晌。”郭均道:“崔爷是黄甲进士,小子是白衣愚人,如何对答得来。但效奔走犬马之劳,小子尽力奉命。”呈秀道:“请坐,慢讲。”两人饮酒甚欢。郭均道:“俺魏大爷是好客的,崔爷又妙。”呈秀道:“小弟向慕魏大爷高情,只是无由见他。”郭均道:“这有何难,待小子通知过,明日就来相请。”呈秀道:“无此理,待小弟竭诚去奉拜。只恐门上人惯要辞客。”郭均道:“这是如今士大夫家的通弊。但是送书帕的,就不辞了。”呈秀笑道:“小弟明日也有个薄礼,烦兄先通禀魏大爷。”郭均道:“小子就此别去,明日准候崔爷来。”只见呈秀家人捧出一个盒来,五两一封银子在内,送与郭均。呈秀道:“这薄仪奉兄买果子吃的。万乞周全。”郭均道:“小子无功受禄,何以敢当!”呈秀拱他收去,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呈秀送魏良卿礼物玉杯、金爵、宝玩、锦缎等件。这魏良卿原是穷乏过来的,郭均又在旁边撺掇,见了这些礼又动火,都收过。款留呈秀到内书房细谈心事,尽醉而别。魏良卿着实在魏忠贤面前称赞呈秀许多好处。藐忠贤此时正要收服人心归附他。便分付魏良卿请来相见。 呈秀备下黄金三百两,元宝二十锭,盛着两瓮。到暮夜,青衣小帽悄然独自见了魏忠贤,跪拜不迭,无人知觉。魏忠贤大喜道:“请换过衣巾好坐。”呈秀更衣,又作谢。藐忠贤道:“崔先儿何不早来见咱。”留了酒席。呈秀诈为小心曲谨。魏良卿相陪,劝酬尽砍,半夜方别。魏忠贤道:“明日咱就对吏部面说。”呈秀又叩头谢道:“呈秀初次拜见上公,不敢启齿,轻渎上聪。呈秀下情都相告令侄大哥了。若蒙尚公救拨之恩,当以死报。”又叩头作谢,步行去。 那魏忠贤收了这些金银,又见呈秀这等谦恭,心里十二分爱他了。次日对李贞、刘嵎、魏良卿道:“咱看崔御史这人是个有机变的,是我一个好帮手了。趁他如今坏官的时节,收服他。咱去面对吏部说,原复他本衙门,保全了他的官,他自然感激咱的。托他做个心腹,怕他不效劳哩。”李贞、刘嵎道:“老公公高见。他还晓得仕途上进退机关,我们正是用人之际,宜早早笼络他来才是。” 话分两头,且说崔呈秀回到寓所去,心里喜道:“老魏原是个蠢人,尽可舞弄他的。待他保全了俺官,俺那时与他并胆同心、回天倒地做他一场,俺的富贵只在顷刻间。咱的报复,也在顷刻间。”正想之时,只听得外边乱嚷,打进门来。呈秀怕脏私败露,被论听勘时侯,就像那枭鸟儿惊弹过的,吓得魂不附体。宣躲到茅厕里去了。 家人们四下里寻不着,口里悦:“爷!又好了,原复本衙门了。”呈秀听得这句话,嚯地钻将出来道:“我在后面解手哩。”浑身都是稀臭的。便换了一套好衣服,走到厅前去,大模大样地装出御史的腔来,见那些走报的人。众人磕个头,递上一张红纸报单道:“走报的禀上老爷知道,今早吏部复本,圣旨批下,照旧供职,复还老爷本衙门了。”呈秀大喜道:“荷蒙圣天子明鉴。”就赏赐了众人去。魏良卿又着郭均来致意。 呈秀慌忙穿了素服角带,到魏忠贤门上去拜谢,又留了酒席。魏忠贤道:“待崔先儿明早谢恩过了,便到敝寓来叙谈。正要请教哩。” 呈秀到次日见朝后,就去谢了吏部合衙门官员,然后到魏忠贤私宅来。恰好魏忠贤被福建道李御史尽情论了一本,大怒回来,见了呈秀,魏忠贤脸上怒色就和了一半道:“咱如今受人欺侮,这些官儿,纷纷地来论我。那杨涟、万燝才说得过,今日这李应升又是一个狠本,论我道‘巧于护身’,又说道‘蒙蔽圣聪’,犯下欺君之罪。这个话咱怎当得起!这光景不好了,叫咱一刻也过不得。若不狠处他,又有人来说了。崔先儿务必与我想个好计策,杜绝得他们谏诤之口便好。”呈秀道:“呈秀为上公有个愚见,须请李先儿、刘先儿一齐商议。”魏忠贤便唤二人出来,相见过坐定。魏忠贤道:“今日咱的身子,就是三位的身子。咱的事体,就是三位的事体。须要共同商议个好上策,保全长久之计便好。”李贞、刘嵎道:“崔老先生,科第名家,自有高见。俺二人只好领题做文字,那敢僭妄。且是不谙仕途上的事。”呈秀笑道:“孙吴孔明原是布衣。”魏良卿在旁说道:“各出一见,从长做去。事不宜迟了。”呈秀道:“如今大势在内廷。第一件要固结主上欢心,串同奉圣夫人着力弥缝,呼吸相通。”魏忠贤道:“这里边事,倒不必虑了。”呈秀道:“在外廷,第一件要破他们一党,树我们一党。放出辣手,箝制人口。施些小惠,微结人心。”李贞、刘嵎道:“还要寻个题目,假公济私,设法些钱粮,充实自己的府库。捏个影响,公报私仇。创立个条律,威服众人的心迹。”魏忠贤道:“情问崔先儿,如何破党?”呈秀道:“他们讲学这一党都是方正的人。前日神宗时,立东宫这件大事,他们着实有功于光宗。光宗立时,神宗原要出自本心,因此厌他们今日来争,明日来争,激聒得圣怒起来。都闲住他们一班,久卧在林下,讲学谈道。及至光宗即位时起,出来正要讲些道学,做些事业。那知道光宗一月就晏驾了。这一班又拥护今上登极,又恃一番大功了。倚着两朝是他们的力量。是个有功劳、有肝胆、全忠义的臣子,年老望众、官尊位高,朝廷政事,都是他们执掌了。如今上公虽有权势,有他们在朝,畏首畏尾,行不通的。我们如今也自立一党起来,做了心腹,给成党类,牢不可破,去攻他们。今日捏出句话来,弹他们一本;明日撮出件事来,论他们一本。老的,说他衰迈误事;少年,说他浮躁使气。陷个‘门户’二字,指他是邪党,托那依附我们的,做篇巧文字,说个‘不忠不孝’污蔑他。里面须要奉圣夫人蒙蔽住了,批道假旨,先弄倒几个大臣,余党陆续处他。勘问时,再瞩三法司用心锻炼成狱。坐赃拟罪,即发镇抚司监候,追比非常极刑拷打,限定死期。是这一党不死自死,不散自散了。依附我们的,教他一日三迁,骤居显要;赐蟒赐玉,封妻荫子,自然都入我党,一日盛一日了。这便是破党、树党。”魏忠贤道:“何以箝制人口?”呈秀道:“分付东厂,广布番儿手,做个鹰犬,在外缉访,造谋告密,专招没风影的事儿,驾在伤触我们的人身上去。矫旨拿来,发在镇抚司严刑究治,勒逼他死。再设个立枷之法,若是无可人罪处,做两三日死在枷下。这叫做以威劫人。自士大夫以至小民,都不敢说着我们了。这便是箝制人言,都缄口结舌了。”魏忠贤道:“如何收服人心?”呈秀道:“立个赏罚之格,一应军民人等,凡有功的,破例重赏;凡有罪的,据法轻罚。一概贫人乞丐,都招来充做大工杂役,每人工食比常规一日外加一分。一切买办物料,照外平价给发,每事略加厚些。这便是收服人心。”魏忠贤道:“崔先儿见教的都是,俺一一就行。” 计较已定,便开罗织一端,忠贤嘱托三法司深文巧诋。先将中书汪文言打死,捏成文言口饲,供出左光斗、杨涟、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诬赃定罪,矫旨追比。 这左光斗、杨涟勘问时,遇着了几个狠心恶胆的问官,听着魏忠贤指使,用非常的刑法,拷打成招。怎奈杨、左二人只是不招,打一下,叫一声“太祖高皇帝!”打的只是打,叫的只是叫。这魏大中看见堂上牌匾“明心”两个字,口里叫道:“这个不是明心堂,是个昧心堂了。我们只求速死!”一齐去哭诉二祖十宗之前:“要死便死,有什么招来!”可怜这六员官,被打得血流满地,大痛无声,一字不招,锻炼成狱了。发到北镇抚司监候追赃。那理刑千户许显纯,又是个杀星。五日一比,严刑惨酷。活活地把这六员官打死了,还要贻累妻子,监固追赃。可伶这几员官,都是清廉耿介、尽忠报国的,家事不满千金,倒坐了几万赃银。因此牵连亲戚朋友赔补,府县设法帮完,不在话下。 且说那依附魏党的,就不次超迁,一时显荣。两年前还是六七品的衙门,两年后便是尚书侍郎了。那亲近的拜做干儿,有五个文官,叫做五虎;有五个武官,叫做五彪。都做大官,都赐蟒玉。横行京师,家富人豪。这都是崔呈秀的妙计实行的恶果。自此之后,朝廷政事,百官身家,都在魏、崔两人手掌中了。 李贞、刘嵎二人献了一个致富的计,对魏忠贤道:“假借大工边饷的名色,可开卖官鬻爵、纳粟准贡、晋秩捐俸事例。再去搜刮旧连,起发富室,巡缉事端,定罪罚赎。这例一行,钱粮就可不计其数了。”魏忠贤大喜道。“说得是。我们做了个恶人,不用些实际也是虚帐了。”便广开纳贿的门路,附赏行私,不由吏部专主,不听吏部推升,看着衙门讲价,架着秤儿兑银,大使用,小使用,里加一,外加一,这是卖官了。又行文直隶十三省提督衙问,纳贡进学的,纳银子在布政司。又着直隶十三省抚按衙门,清查远年的钱粮,正遇着年荒米贵,民穷财尽的时候,只这一件便摇动人心了。亏着贤有司不曾行得,但是内外官员捐俸这一件,不敢不遵他,就是在林下的,也都献上去。有几个敢拗他的,便差出官旗来了。正是: 三人用计谁能敌,五虎排牙孰敢侵。 这官旗又是狐假虎威,搅乱海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设机矫命 话说魏忠贤、崔呈秀二人,设谋锻炼,活活地打死这六员好官。人人都是恨着他的,又都是怕着他的。举朝哪个再敢开开口!有几个不肯依附他的,都寻件事儿中伤他,削籍为民,追夺诰命回来了。有见个触逆他的,一个个矫旨,差校尉来擒拿解京。 话分两头,且说那江阴缪翰林,叫缪昌期,一个高才博学、天下闻名的人。只因口直,常对人说魏忠贤的过恶,又与杨都御史相好,便疑这二十四罪的本儿,是他代笔的,以致恨他。又有李御史,叫做李应升,铮铮自好、矫矫拨俗的人。只因论了魏忠贤欺君之罪,大恨他。无锡高都御史,叫做高攀龙,是个老诚持重的人,只因掌院时节论了崔呈秀在淮扬巡盐时节的赃私过恶,怀恨着他。吴县周吏部,叫做周顺昌,是个清介侃直的人。只因在吏部时,一毫不肯假借人,又常时谈论魏忠贤、崔呈秀过失,在家又触忤了织造太监李实,以此惹了祸殃。吴江周御史。叫做周宗建,慈溪黄御史,叫做黄尊素,都是负气节直言敢谏的人,都论了魏忠贤过恶,恨着他。只为应无巡抚周起元,不与魏忠贤往来,又与李实不合,李实要奉承魏忠贤,便捏出一个本,罗织他们道:“周起元与缪昌期、周宗建、高攀龙、周顺昌、李应升、黄尊素等结党,时常讲学饮酒不理政事,不发钱粮,故违上用袍缎”等。因这也是生扭出来的事情,上了这本,魏忠贤便弄一道假圣旨,把六员好宫,不分皂白,蓦地里一齐差出二三百官旗来拿去,不在话下。 且说这些校尉出来的光景,但见: 矫旨一道从天降,官旗五十离京来。一个个好似猛虎出山,一程程打得驿丞似鬼。两员官称道锦衣千户,红袍金带随身;五十校尉都说驾上差旗,大摆皂靴厮称。应付处,诈来银钱堆积;沿路上,吓得鸡犬不宁。惊动了千象万户,勒逼了万贯千金。市口、埠头,经过躲避无人影;娼家、酒馆,怕他缠扰尽关门。徽州府辱欺太尊削了发,弃子归山;无锡县威劫高公跳下水,一命先亡。 且说三月十五日校尉到苏州,坐下公馆,县官相接了,送供给下程,铺盖酒席,色色整齐,件件丰盛。略不如意,把人捋去胡须,拔掉鬓发。厨役马夫,动辄皮鞭,打得炸血淋漓。吏书皂快刻责辱骂相加,虎视眈眈。只说驾上差来的,打死人不偿命,以此横行。 但说这周吏部素行清廉不苟,阖郡人都是为他不平的。县官登门去,见了周公抱头而哭,夫人公子都哭倒在地。百姓们满街塞巷,人人称冤。周公青衣小帽,见了抚院出来,被千人拥住,放声大哭,惊动了上司,恐怕激变地方,转送周公到吴县后堂住着。百姓只是不散,日夜探听。到第三日,三学秀才说道:“圣旨拿官,那敢抗违。列位只可求告上司出个本救他,切下可生变。一生变,害了合府的人,周乡宦一家都不保了。”因此百姓都执香哭送,到西察院看开读。 是这一日城市乡村人都来了,也有垂泪叹息的,也有恨骂魏贼的。沸嚷哄声就是雷轰轰的。官府到来也挤不上。先是许多秀才在门上,迎住抚按两院,口禀道:“周吏部人品不凡,官箴无玷,忽遭奇祸,万心怨痛。但民心是国之本,士大夫是民之望。两台是天子重臣,须求一言相救。”两院愕然。只拱手不应。百姓一齐执香伏在地上,哭声震天。两院此时惊惶,也没主意了。 那官旗两个,一个叫做张应龙,一个叫做文之炳。狐假虎威,妄自尊大,不识时务,不察民情,拿起木杻,乱打众人,大声喊道:“咱们是驾上差来,东厂的严旨拿官。你们这些小人,敢来阻挠吗!”中间有个百姓,叫做颜佩韦,他是个有侠气专打抱不平的人。听得说了东厂严旨,不是圣旨了,便大叫道:“是魏太监的假旨,不要作准他。”那文之炳听得说了魏太监三个字,使大喝道:“你辄敢说魏爷,快剜出他的舌头来!”那时北京城里说了一个魏字,拿去一瓜槌便打死了!那文之炳的蠢才,只道江南也是这等怕他的。就要剜人舌头。园此惹着颜佩韦发怒起来,卷起袖子大喊道:“既不是圣旨,如何拿得官!”揪过文之炳乱打。千万人一齐鼓噪起来。吓得上司、下司一个个面如土色,只是战栗。那些校尉磕头道:“都是东厂害咱们,非关咱们事的。列位爷行个方便,饶了小的性命回去吧。”也有爬上房屋的,也有躲在板壁后的、趴在水缸底下的、跳墙走出去的。有一个京花子跟随来的,每事他行恶,躲在天花板上,咯抖抖她战。只听得一声响,连板儿颠下来,被众人乱拳打闷,势甚张皇。 此时多亏按院徐、兵道熊、方爷寇、吴县陈,都素合民心,所以百姓还不敢大乱。独抚院甚是觳觫,又亏寇公、陈公招安。因是府县官在地方上清廉宽厚,有恩于百姓耳。寇公、陈公对众人说道:“列位都是好百姓,只为周乡宦无辜,替他伸冤的一班义士。今日圣上旨意,列位若是这等玩法,反害了周乡宦。列位也不能保身保家了。待本府禀求两院,明早就出本,保留周乡宦便是。我们官府自然为地方、为百姓的。列位早早回家,各安生理去。周乡宦原自送归本家便是。列位快散,快散!”百姓一齐叩头谢了。周吏部也自已对了众人作揖道:“多谢列位高义爱我。此番倒是害我一门受祸了。我就进京,罪止一身,也不至死。若列位如此,反累我灭族了!若列位果然爱我,俱各请回。”众人寂然无声了。 天色将晚,两院会同商议奏章,回衙门去了。这日就不敢开读。府县官要送周乡宦回家。周公坚意不肯道:“周某自小读书,岂不知礼法?今日是朝廷的犯人,岂可回家。归去不得了!”府县官议送到公馆安歇。众百姓又护送到公馆,守至半夜方才散去。不在话下。 且说这些旗官,就是走脱的,也惊破胆,打伤的医治他,死过的殡殓他。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些校尉合该遭瘟。 就是这一日,另有一起,也有五十人,驾着两只大船,到黄州去拿黄御史的,泊在姑苏驿前,讨应付口粮船只,人人如虎,索诈无穷,吓得那驿官和那驿吏、驿卒,都躲避过了。那些校尉在驿里打门打户,骂爷骂娘,要诈银几十两。又有几个去买酒买肉,打夺凌虐人。 城里正是这时哄闹,传道走了几个校尉。城外人认做城里走出来的,揪住便打。驿丞来报都院,都院道:“本地方事理不开在这里。哪管外省的事!”喝那驿丞去了。城外一时围着千人。这些校尉在船里的,都跳下水去。在岸上的,都四下里跑去。也打死了一个。众人把这两只大船,撑到城下清风亭前面,拖在岸边空地上,打得粉碎。架起火来,把那行李打开,有大红圆领两套,纱帽两顶,金带两条,皮匣、皮箱、被褥、褡裢、衣服、靴祙等件,都架在火上,烧得干干净净。一路打诈的银钱,约有三百余两,都抛在胥江水里。那些官旗,只得赤身求乞逃命到杭州。谁想杭州府各衙门,星夜有人报知了。浙江抚按三司府县,一齐会同商议定,校尉不许进城,军门不许通报,地方不许容留。传令各门守御毋违。校尉们也有先自逃回的,也有中途饿死的,只剩得二十余人到杭州。因失了驾帖、冠带、衣服、行头,一些威势也没了。守门的不客进城,地方人又赶出境,只得一个个讨饭回去了。 这一出,杭州占了许多便宜不提,再说苏州抚按两院,次早果然出本,满城忧疑,百姓仍复来探听消息的,看室周公的。自这五日上,天日无光,阴惨惨的。到二十三日半夜,蓦地里那周公,随着官旗小船飞去。并无一人知觉。以后黄御史,便着浙江抚按差官,扭械来京,不差校尉了。苏州城内,街坊上谣言一日几出,弄得那些没见识的人,搬移下乡村去,都被强盗邀截在空野处抢劫了。抚院日夜差官缉访,拿获颜佩韦等十一人监候。正是: 一腔忠义如春梦,众虎咆哮起祸殃。 不知这几员好官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诬害忠良 话说魏、崔这两人,矫旨差官旗四处去拿官,但要立自已的威风,报自己的仇隙,哪里管害人的性命哩!不道是差这一行光棍,也只要健自己的脾胃,足自己的贪心,哪里管坏人的名声哩。苏州打校尉这件事,李太监马上差人,星夜进京,报知魏太监。魏太监大恨,只管官旗们到,尽法处他。一恨他亵了体,二恨他坏了事。先是来拿缪翰林、周御史这一起校尉进京。魏忠贤早又着人到地方上密访他们诈得三千两银子了。缪翰林、周御史到京,这两个官旗,只道魏忠贤还不知他们诈人行径,自持有功之人。进见魏忠贤禀知这缪、周两员犯官拿到。魏忠贤变了脸道:“为何耽搁许多日子?违了钦限该死!”官旗磕头道:“只因这两员犯官有病,路上耽迟了。”魏忠贤发怒大喝道:“唗!你这犯人!哪里是他们病,还是你带得货多,路上耽迟了。咱差你去拿犯人,哪叫你去做生意哩!”这两个官旗吓得不敢做声,只是磕头。魏忠贤也不客他们开口,喝令:“着实打,每人一百棍!”先已分付东厂番儿手:“候这两个官旗进京时,缉访他赃私安顿何处,是什么货物,来报我。把这两个先下了镇抚司狱,即时去取这赃私。”原来他们倒也会算计,把这地方上诈的银子,都买了苏杭货物,一路诈那驿递里的银子,带回京用。这些东厂的番儿手,知道魏忠贤手下缉事的人多,都托为心腹,各自要效劳的。因此一毫也不敢存私,把这校尉带来的货物银钱,尽数解到魏忠贤私宅。只见那苏州的各色彩缎酒线衣服、帐幔桌围、刻丝袍缎、奇巧玉器、松江花素绫子,杭州花素丝绸、嘉兴花素绢匹等件,又有银子若干,一一交进魏忠贤都收着,即时分付镇抚司把这两员犯官羁候,两个官旗处死不提。 且说苏州去的这起官旗校尉,沿途探知了在前一起校尉被魏忠贤打死追赃消息,一个个便着了忙,在歇宿处饭店里,对周吏部说道:“周爷进京,自有年家门生故旧亲戚扶持的,倒不妨,咱们进京就是一个死。前日苏州众秀才送咱们一千银子,因有这变,咱们也只图早离了地方,留个身子回家便够了,不曾买货物,原封不动在此,送还周爷京里去使用吧。”周吏部道:“他们说送列位是一千五百两的。”众校尉尽把行李打开,与周吏部看,并无余物,果然只得一千。周吏部道:“我一身难保,要银子何用?我只是一个穷官。哪有什么使用,又哪个来要我的?这原是众人义助的。送与列位,原不是我己财。如何我要得?”众校尉道:“咱们得了这银子,就是赃了。周爷进京说出来不是,咱们就是个死。况且魏爷又着人缉访哩。”周吏部便对天立誓道:“再无一言便了。列位放心收下。”进京时两个官旗将这一千两银子,一个禀帖,把实情都开在上边。魏忠贤见了银子、禀帖,就收起道:“助大工用罢。”即便革去官旗,其余各打五十棍,不在话下。 且说先后拿到这六员官,随即先去北镇抚司严究。把缪翰林诬他是个邪党,与周起元讲学,又排陷厂臣,为杨涟代草,把他手指都拶折,无喘坐赃,酷刑打死。把周御史说他上本保熊延弼、救陶朗先。又说他敛金钱建书院,又说诬郭巩交结内侍、坐了祖宗设立红牌、说谎欺君之律,诬赃拟辟。把周吏部说他先以逗挠诏狱,特将孙女嫁与犯官魏大中子为妇,后又奉旨逮问,织党称乱,蔑旨欺君。虽遣役贪狼,半由自取。而故婿重犯,是倡不臣。诬赃拟罪。把黄御史说他为李若星居间分赃自肥,引座师破例,贿入吏部,拢乱朝政,削籍回家。不认司房宗族,暴豪乡井,诬脏拟罪。只有李御史没事迹坐他的罪,魏忠贤恨他论本太毒,一味要打死他便了。 五员官被问刑官欺心恶胆,蔑法昧天,特设非常的刑具拷打。这五员官,并没一字可招,只是叫“二祖十宗鉴察”!周吏部叫一声:“神宗皇帝!”骂一声:“逆贼魏进忠!今日我不能辩明于奸党之前,死后当诉冤于神宗皇帝之下!”越打越骂。这个镇抚司许显纯知遭魏忠贤怒,便把异样的刑法来拷打,身上没一寸完肤,骨节都脱、周吏部自知必死了,蘸血写个短疏,大哭,藏在枕中。许显纯怪周吏部骂毒了,便道:“随你铁汉子。到此就销化作灰。你便口毒,我便手毒!”以石灰盛袋,闷死狱底。领埋时节,祇见赤条条,没寸丝遮身。面上皮肉烂尽,眼耳鼻舌都没了,惨不忍言。李、黄两个御史,因打伤了,只是睡卧转动不得,也所弄死了。这周巡抚差官旗到福州拿来,严刑拷打坐赃,不上一月,死在镇抚司狱中。 又有个扬州府刘太守,叫做刘铎,为官清正,不肯依附人。只因直气,要面叱人过失,朝觐进京,偶然失言,谈及魏忠贤,被东厂戳番缉访报知了魏忠贤。魏忠贤便要害他。到吏部稽查并无过端。这些番役,日逐寻他事迹,没处下手。 有个小沙弥手里执着一把扇子,卖弄:“是扬州刘太爷的亲笔,写来送我的。诗又做得好,字又写得好。”有一个戴方巾不知诗的假斯文说道:“诗便做很好,只是讥诮了魏公。”这些假番役,便报知了真番役,一把拿住这小沙弥,连扇子拿去,解到东厂理刑千户崔五彪。那千户不识字的,不看扇上的诗,只是打和尚。那小沙弥直说道:“这扇实是扬州刘太守送与小僧的。小僧原不识字,不晓得诗里说什么,请老爷自看。”崔五彪心里暗想道:“这小和尚倒也会刁难,明知我不识字,来考我。”便作威喝道:“看什么,打便是!”即时拿到刘太守,坐他诽谤大臣之律,监候了。把这原扇打在封筒里,投到司礼监。魏忠贤原不识字的。拿与李贞看。魏忠贤道:“他诽谤我什么?”那李贞一看笑起来道:“屈了这太守也。原是一首旧唐诗,哪里是冲撞祖爷的。”魏忠贤便叹道:“做人毕竟要读书。咱只道止是我一个人不识字,原来他们也不识字的。这事怎么处?”李贞道:“这有何难,生杀之权在我们手里,分付镇抚司放了他,再分付吏部复了他原官,便是。” 这刘太守得复任扬州,半年后差家人刘福送书帕,共有二百五十两银子,进京酬谢先日被难有惠之人。刘福进彰义门,被白捕赵三拿住了,诈夺银一百五十两去。刘福便告到南城。有个后军都督府千户张体乾同把总谷应祥,知道魏忠贤旧与刘太守有仇隙,乘机严刑拷逼刘福,诬招家主刘铎贿买术士方景阳,诅咒魏忠贤。张体乾又把方景阳严刑酷打,逼令诬招。张体乾便上本参刘太守“神奸贿嘱左道术害重臣事。”魏忠贤便矫旨传奉,将方景阳、刘福着镇抚司追问,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往扬州把知府刘铎扭解来京,那些官旗拿了刘太守,众百姓都遮留哭泣,护送刘太守出境。那锦衣卫便把刘太守、方景阳一齐押送北镇抚司。许显纯打问成招,转送刑部。拟这刘太守合依卑幼谋尊长的律。把一个好官,绑到西市街斩了。这一宗没形的案,无辜死了六个人。张体乾骤升了都督同知,谷应祥升了参将。 又有个武进士顾同寅戏弄文墨,做一篇文章,讥讽了魏忠贤。又有个贡生孙文豸,做一首诗,挽了熊廷弼。蓦地里拿去,不由分解,立刻绑到西市斩了。又把尸首寸磔,不知有何罪遭此非刑。 有个吏部苏员外,叫做苏继欧,清介洁烈的人,在家时骂了崔呈秀。有人进京要谄媚崔呈秀,把这个骂言述了一遍。崔呈秀怀恨在心。苏继欧差回,呈秀便与魏忠贤计议,诬赃陷罪,威逼苏员外自缢了。真个做事如鬼魅,杀人似草菅。这时节若是不附他的,人人自危,个个寒心,朝不保暮,时刻难过的。不在话下。 且说苏州颜佩韦这一班尚义的人,因是打了校尉擒拿监候了。三月十八日有本说道: 开读时,纷纷士民号呼,一拥而入,疾声大噪。出事仓卒,职筹以身杆蔽。率道、府、县谕以名法,晓以祸福。奈奔雷掣电之势,几成斩木揭竿之形。原将犯官周顺昌,仍前拘护,俟解外除。一面安辑人心,查缉倡乱。俟别疏闻。 随奉圣旨道:“既本日解散,姑不究。今后如有仍前倡乱,查为首的正法。”这是圣上宽厚洪恩了。只因第二本说道: 十八日之鼓噪,候晨有敲梆号召者,为马杰。临期有传香盟众者,为颜佩韦。同时有纠聚凶徒者,为沈扬。有攘臂先登,迫逐丛殴者,为杨念如、周文元。此皆一时倡乱,悯不畏死,所当速正典刑者也。至如佐哄助焰,则有吴时焕、刘应文。跳舞狂言,则有丁奎、季卯、孙均之闾里骁雄也。如招摇稠众之中,以城外而呼人于城内,则许成也。舣舟胥江之浒,以河东而渡人于河以西,则邹应贞也。以肉价之抑勒,而诟谇大作,至衅起旁观互相佐哄,则屠肆戴镛也。嗔只应之过索而张皇狂叫,致声闻远迩,忽生事端,则驿卒阳芳也。 七月十二日辰时,城门复闭,忽提出颜佩韦五人,枭首号令。 先是初八日,抚院行文苏松、常镇两道,会同府、县商议这事。只诡传道:“钱粮事体,因两道、府、县俱请羁侯,不可用刑。”又延缓了三日,抚院密计行刑,两道目不忍视。寇太府托病不来。这五人时常在西察院前现形,都是没头的。这五人在监时,听得周吏部丧归,都披麻戴白,对西大哭。拜道:“吾们愿得速死,相随周爷到阎罗大王面前诉冤,捉死奸臣。”周公灵枢虽在河下,远近都流泪叹息,大风拔木飞石,三日夜方止。 天启七年十月间,倪文焕家白日看见周吏部冠服坐在堂上,旁边有五个人,都是没头的。倪家合门惊惶磕头拜脆,只是不去。看官们,谁道正人不作祟?古时也有那灌将军。只恨那魏忠贤这奸贼,把忠义之人都杀了。客氏也动了杀机,要立威宫禁。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肆毒宫闱 话说客氏见宫中宠幸多了,恐怕分去自家的权柄,又恐怕漏泄了自家横行的这些事。便与魏忠贤商议道:“如今宫中这几个宠幸的,恃了万岁爷的爱,个个骄傲起来,不着我在心上了。她们的势,一日盛一日哩。我们的事一日坏一日哩。及早担个计策,把我们的身子安着得牢固,使她们动摇不得我们,才好哩。”魏忠贤原是个蠢人,亏着这些干儿子帮扶他做事。客氏猝地说出这句话,一时怎答得来。心里暗想,全没些主张,又恐违拗了客氏之意,勉强应道:“这个事不是轻易做的,待咱仔细计较计较,来回复你。” 魏忠贤回到私宅里来,正有许多官侯见送礼。但是亲近的才见,都是南面列坐,魏忠贤独自一个转上北面坐,肃然再无一个敢啧声,直待魏忠贤开口,众官都着地打躬,才敢答应。留茶的时节,魏忠贤只自坐着把手来举一举,众官们一齐站起来,着地一躬,接了茶盅,又是着地一躬,魏忠贤只坐着举手。吃过茶时,但是有大事来见他的,顶先一日托这五虎来先致意了。但是小事来见他的,也是顶先一日托魏忠贤的家人王掌家传达了。众官们的心事,魏忠贤一一先知道了。若是为公的话,魏忠贤便应对一两句儿;若是有干碍的,魏忠贤便看着这人,只举手。众官们,但有问即答,再不敢多口,举动只是打躬。送时只下堂阶,不及门。其余那初来相见,不曾相通的,准几日伺候门上、马上、掌家的、随身的。用到了钱也只好收帖、收礼,还不能个见面哩。只有崔呈秀随早随晚,直进书房内,也不答理众人见。 是晚,魏忠贤留崔呈秀议事,把伏侍的都叫出去,只是两个人在书房里。魏忠贤道:“前日崔二哥见教道,内廷须要奉圣夫人弥缝得好。咱道这个不必虑。如今外廷多谢崔二哥妙计,把这些多嘴多舌来说我们的,讲学讲道要与朝廷做事的,都被我们弄杀了。就是有几个不肯依附我们的,追夺了诰命,削籍回去了。在朝的都缄口结舌,不敢相左,我们帖然无事,随我们做去。但是里边事情,今早奉圣夫人说道如此如此,真个要虑着她。崔二哥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当今的诸葛孔明哩,要相烦你定个妙策。”崔呈秀道:“这内廷的事,外边何由而知,也不敢预谋据大,断必须奉圣夫人自家见景生情,着意小心,把这几位得宠的奉承好了,使他们不疑,倒也敬重起夫人来了。圣上又认做体上边的心,也喜了。若是这等行去,上下相安,是个上策。”魏忠贤道:“虽则好,只是不爽快些。”崔呈秀道:“里边与外边不同,自然要谨慎耐烦些。” 魏忠贤便回复那客氏道须如此如此。客氏道:“让我去小心她们,如何了期。不妙,不妙。这样的话,只当告诉风。”魏忠贤看见客氏不悦,陪着笑险道:“待咱去再想个奥妙些的计策来。”魏忠贤出宗又对崔呈秀道:“方才奉圣夫人不喜。她说道‘就是叫我曲意,终不了当’。须要崔二哥再想一个奥妙些的来。”那呈秀低着头想了半晌道:“有个嫁祸于人、自己讨好的计策。只怕那奉圣矢人又不肯依哩。”魏忠贤道:“你说来咱听。”崔呈秀道:“须要学那楚王夫人郑褒害人的故事。”魏忠贤道:“这故事怎么说?须要讲解与咱听。”崔呈秀道:“那郑褒是楚王夫人,楚王续个新人在宫中,甚是宠爱他。夫人郑褒虽心里甚妒,但外貌极好,更爱似楚王。明珠、宝珰、金凤、翠翘、毳祆、罗裙、玉佩、绣带,真个锦衣玉食,每奉新人,过于自奉,楚王大喜道:‘寡人爱她是色,夫人更爱似我,所爱何事?’夫人道:‘大王所爱者色,妾所爱者德。’楚王拍掌大笑道:‘寡人与新人爱夫人贤。’夫人郑褒知道楚王和新人都不疑她了。一日夫人郑褒对新人说:‘大王极是爱你的,止是嫌你的鼻端。’新人信是好话,但见楚王来,便掩着鼻子。楚王心里便怪她,问夫人道:‘新人见我,如何便掩着鼻子?’夫人道:‘她道是大王身上有些秽气。’楚王大怒,立刻把新人杀了。”魏忠贤道:“好便好,只是费力些。”次日,魏忠贤对容氏说这个故事与她听。客氏道:“我哪里有许多闲工夫?我只有一个粗主意在这里,且到下手的时节,和你说帮我便是。”这魏忠贤同客氏,日夜算计弄权,变乱朝政,不在话下。 且说有一个旧宫人,生成德性贞静,圣上宠爱她。因与客氏不和,客氏与魏忠贤商议道:“这个贵人,常近御前,与我相左的。毕定要说我们向来所为的事,被她害了。势不两立,我们先下手为强。”魏忠贤道:“她时时进御的,如何下手。须要离间她,疏远了,才做得事。”一日魏忠贤便生出个计来,借意献句忠言,便跪在御前道:“两日奴婢伏睹天颜清瘦,须要保重,独处静养便好。”魏忠贤又磕头。圣上纳言,便疏远声色了。 宫中宠幸的经年不得近御。魏忠贤矫旨赐贵人酒,鸩杀了,托言急病死。又有个张贵人,得了龙孕,圣上大喜,便进封裕妃。魏忠贤道是裕妃与客氏有嫌隙,又为客氏妒着,恐裕妃后日生出太子。乘圣上郊天这一日,便指着裕妃道:“假喜!如何擅自欺诳圣上!”幽闭深官,不许她近御前,竟勒逼她自缢了。又将成妃,今日谮,明日谮,竟自假旨,革夺了封号,蒙蔽住了,不得见天日。 有一个小宫人,天启爷偶然看见了,便得召幸,甚是宠爱她,常在膝前。圣上便问道:“你这个美貌,如何不选进两宫,把你埋没了?”小宫人便脆下磕头道:“奴婢的爷娘贫穷,没得使用,不得到爷爷御前。”圣上甚是怜她。客氏便对魏忠贤搬了这些话。魏忠贤道:“这小妮子,才进用,就说这样活。是哪个诈她钱哩!再过几时,咱和你的性命,都要了她手里!决容她不得!”到明日,魏忠贤逼她自尽了。 有个皇亲张国纪,谨慎自守,真是一个忠厚长者。当今外戚最尊的,体统也最大的,就是司礼监路上遇了,也要避马。宅里见间,都是侍立的。魏忠贤因自弄权僭妄,要害这个张皇亲。客氏也要立威乱分,倾箔宫闱,便与魂忠贤商量,先把皇亲来制他一个大罪,便可株连废斥了。 魏忠贤密嘱那东厂戳番,造谋用计,拿没影的事,来陷害这张皇亲。擒拿五六个家人,镇抚司许显纯严刑拷打,不肯招服,都立枷死了,要坐张皇亲一个死罪。刑部这本奏上,幸得圣上不准,张皇亲不致受害。刘府丞逢迎魏忠贤,参论张皇亲,罢职回原籍河南去了。这个刘府丞便得骤升三级。又有个李皇亲,叫做李承恩,乃是嘉靖爷的外甥,袭授锦衣卫指挥,加升后军都督府右都督。素无过端的,只因做人刚直,不肯依附魏忠贤,又把言语冲突了。魏忠贤力图要陷害这李皇亲。没些事迹,使买李皇亲逐出的家人陈才,捏告家主擅穿蟒衣玉带等情。着刑官酷拷妄招诬服。又将钦赐之物,坐他违禁的罪,问成大辟。自此之后,合宫自上至下,并及皇亲国戚,都怕着魏忠贤、客氏。这两个人就是大虫一般,随他们横行,没人敢问口。正是: 只有天在上,果然更无山与齐。 魏忠贤把这些忠臣义士、贵妃勋戚都杀害了,恶盈志满,辄起异谋。要摄兵内应,指名护卫。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擅立内操 话说魏忠贤立威内外,紊乱朝政,并没个人敢说他。五虎造谋行事,五彪用刑杀人,普天率土的政务都在掌握中。崔呈秀道:“我们如今骑虎之势已成,须要算定,深根固蒂,无漏无遗,必久必固,才好哩。天下事机不可知,人心变幻不可知。倘或生出一个奇男子来,有些胆量做得事,有些识见行得通,一时提醒了众人。齐心来攻我们,他的题目来得正气,人心归顺,举起义兵,望风而来,将如之何?我们如今党羽虽多,真心腹能有几人?文官都是空口,武官都是空手,拿什么来应敌?”那魏忠贤道:“这是崔二哥的深谋远虑。咱如今看来,朝廷的大权,我一手拿定了,还愁什么来?虽然这也是眼前的事,崔二哥有妙算说来。”崔呈秀道:“昨日沈崔献个计策,极说得是。”魏忠贤道:“他怎么说?”崔呈秀道:“他说为今之计,先要设立内操,训练三千精兵,日夜提防,使人不敢窥视。日后要图大事,亦可内应。”正是: 压制人心销弭,外变第一着急。 魏忠贤大喜道:“咱正有这个念头,甚合吾意。须要先设法钱粮。”那李贞在旁说道:“只是太祖的宝训,不许蓄内兵,虽设立有四卫,备而不操的,只教防护在外。这是太祖的深意。宫闱大内,岂容兵刃交接,且是太祖爷立法甚严。殿门一开:‘有持寸刃入宫门者。绞!入皇城门内者,杖一百,发边远充军。’又:‘向太庙宫殿射箭放弹者,绞!’太祖爷垂诚深严,圣子神孙世守的,那敢擅自创立内操,恐怕有人说抗违祖制,这个罪可当得起的吗?”魏忠贤变了脸道:“如今哪个敢来说咱,他不要性命的!难道又生出一个杨涟来?待咱行一行看,若有人来说,顷刻就叫他死。”魏忠贤原是胆大气粗的人,有了这样权势,目中无人了,便立起内操,自已训练。托刘嵎为军师,日则教习将领弓马,夜则谈兵讲武,便做招亡纳叛的事了。外厢一听见设立内操,是那些没身家无籍之徒都来了。魏忠贤自家的亲戚、羽党、强盗、刺客、东虏、西越的人,都托名内相家丁,逞他的志胡弄了,哪个敢说他们半个字儿?因此不及一个月,到有四五千人,立个营房,叫做忠勇营。魏忠贤的本意,设这一营兵,原要谋乱。只捉个空儿,忽发在肘腋间。着实把金钱来散漫,固结人心。每逢自己阅操这一日,胜是御操哩!怎见得,但见他: 简选精兵,训练大内。金歧震天,旌旗蔽日。刀枪密布如林,炮石轰雷奋击。中列着大珰,个个蟒衣带,两行壮士百人,悬牙牌,穿绣衫,缠鬃大帽,侍卫森严;外绕着雄兵,人人勇巾利刃,一阵虎贲千骑,披铁甲,顶红盔,汗血神驹,围匝层迭。肃清队伍,谁敢参差跬步;盛壮威容,咸尊纪律军前。魏忠贤口吐机锋,将领伏听其筹画;手持令帜,士卒悉受其指麾。金殿风来,龙蛇竟走于九旒之端;角弓弦动,燕雀高飞于五云之外。 魏忠贤阅操毕大喜,心中暗想道:“我有这营精兵拥护,要图大事,只在反掌间。”操罢,重赏三军。人人得其欢心,个个听其调用。把魏忠贤的威势,越发弄大了,就是驾上一般。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