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阴阳梦 - 第 2 页/共 9 页

话说人生在世间,是一场大梦。自那王侯将相,以至士民吏役,都是梦中的人,山河大地,苑囿楼台,都是梦中的景,贵贱升沉,穷通寿夭,这是梦中的遭际;忽聚忽散,或哭或笑,这是梦中的变态。 古时有个轩辕黄帝,当昼而寝,梦游华胥国。华胥国的人,无贵无贱,无谄无谤,一味浑厚平等温良。黄帝醒来,欣然自得,天下大治,就如那华胥国一般。这叫做华胥梦。 又有个楚襄王,同了个宋玉大夫游巫山,日中在高唐隐几而卧,梦见一个绝色的美妇人,丰姿艳丽,态度娉婷,环佩姗姗而亲。楚王问道:“卿是何人?”那美人答道:“妾是座山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今日大王游幸到此,妾特来奉侍枕席。”楚王大喜,就而幸之,醒来心恬意适。教宋大夫作赋,纪述其事。这叫做高唐梦。 又有个淳于棼炊酒于槐树下,大醉,回去睡在榻上,梦见两个青衣使者上前道:“我奉槐安国王命,特邀明公。”即指那古槐,引进穴中,见大槐安国王道:“南柯郡乱政,屈卿为太守。”十日梦醒,追寻看那槐树,只见槐树下有一穴,明亮可容一榻。有两个大蝼蚁,就是两个国王了。又有一穴,直穿在南边一株上,就是南柯郡,这叫做南柯梦。 又六朗南宋有个谢惠连,十岁就会作诗作文。其兄谢灵运,但是有著作,对了惠违,便是佳句。一日灵运在永嘉西堂,思索一首诗,不能成就,忽梦见惠连,便得“池塘生春草”之句。这叫做西堂梦。 又唐时有个卢生,在邯郸市上与吕翁同寓,侯主人煮黄梁饭。这卢生对吕翁说自己一生的困苦,那吕翁便去囊中取出一个枕头,递与卢生说道:“你试睡这枕,必然荣耀,万事如愿。”卢生就睡,但见身子进枕中,不多时,登科及第,出人将相,五十年荣华无比。忽然打个欠伸,醒来吕翁在旁边坐着,黄梁尚未熟。这叫做黄粱梦,又叫做邯郸梦。 又有李白之母,梦见天上长庚星坠在他怀里,便生出李太白大才子来,这叫做长庚梦。 春秋时,秦缪公梦到上帝之所,看奏《钧天广乐》,上帝赐之神策。秦国自此便昌大起宗,这叫做钧天梦。 战国时郑人采樵野外,遇见一只麀鹿争跑来,那樵夫即忙拿石打死这鹿。恐怕人瞧见,便藏在沟壑里,用芭蕉叶遮盖着。过了一会,就忘了藏鹿的所在,便疑做是梦里,随路行来,自言自语说这事。旁边有人听得了,便去寻取了这鹿,回家来告诉人道:“樵夫说梦中亡了鹿,不知所在,我去跟寻得了鹿,这樵夫还在梦里哩。”这叫做蕉鹿梦。 是时有个庄周,则做庄子,梦中见蝴蝶栩栩飞来,不知是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这叫做蝴蝶梦。 以上都是梦中说梦,只因那情想上来的。我如今说一个真大梦。什么真大梦?是时新的阴阳二梦。千梦万梦,总是一梦,何分阴阳二梦?看官们,待小子先把这阳梦细细地道来。 第一回 琢州聚党 话说我大明天启年间,有个弄权图叛的太监,欺君误国,蔑法无天,杀害忠良,冒滥爵赏,流毒四海,结怨万民,富贵极处,恶贯满盈。遇了个圣明天子,纳谏如流。大小百官以至士民一齐上本,动了圣怒,追夺了铁券诰命,籍没了金银珍宝,变卖了房屋田地,凌迟了身首肢体。这不是一个活活里的阳梦吗?这个太监是谁?且听说来。 这太监姓魏,名唤进忠,原籍河间府肃宁县人。是一个浮浪的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专好帮闲,引诱良家子弟。自小不成家业,单学得些游荡本事,吹弹歌舞绝伦,又好走马射箭,蹴球着棋。若问文书,一字不识。这些里中少年,爱他会玩耍、会诌趣,个个喜欢他。常在涿州泰山神祠游玩歇息。结成一党,荒淫无度。这些都是光棍儿汉子,无籍之徒。 这泰山神极灵显,四方男女来进香许愿的甚多。为父母求寿的,为自己求子的,也有禳灾消祸的,也有祈梦卜吉的,四时不绝。因此聚集那游手好闲之人,日逐成群结党。也有奸淫坏事的,也有酗酒撒泼匠的,不计其数。 那时有个李贞,原是一个秀才,只是因爱赌好嫖,经常淫奸卖俏,倚着青衿,诈人骗钱。后被仇家告发,学院齥退了他,褫夺了衣巾,在家没趣,无颜见亲戚朋友,躲到涿州来游戏,借泰山祠内寓下。进忠使与他相好,甚是投机,日常倚借他些资财酒食。 两个正在肆中饮酒,魏进忠道:“待咱唱一支情词儿,奉李爷酒何如?”李贞大喜。进忠口里唱曲,悠悠扬扬;手拨弦索,缤缤砰砰。拥着若干人来听。中间有个长大汉子,喝采道:“好!好!”不住地称赞,挨着身子坐下道:“老兄这样妙人,可客咱在此沽一壶请二位吗?再请教一曲,叫做逢场作戏,不知二位意下如何?”那李贞道:“咱们中是不才,极是好结交朋友的。老兄既有这样高情,同饮三杯便是。东道都是我的。”三人吃得高兴,竟日尽醉。 进忠下楼去柜上算酒账,那汉子也走到柜边来,摸出一个银包还酒钱。李贞定不要这汉子还,竟自打开银包,拈一块银子,约莫有六七钱重,对店家道:“放在你处,明日再来吃了算。”那汉子道:“我也放下一块银子在这里,也是明日来,吃了算。”三人都不通问姓名,也不问下处,那汉子竞自去了。 进忠与李贞原同到道士房里去歇息了。翌日吃过了早饭,又到岳庙前看那进香的归人,穿红着绿的,虽然戴着一个脸罩儿,坐在牲口上,都是露出尖尖一双小脚儿,穿着红绣鞋,踹在两边踏镫儿里。 两人正在那里看得热闹,昨日酒楼上相会的那汉子也来了,在那人丛中一个鲤鱼攻,攻将人来,拱手道:“昨日盛扰,大醉而去,今日该是小弟作东了。”大家又同站着看了一会几,便挽着手,齐到那肆中饮酒,意气相投。李贞开口道:“昨日不曾请问得老兄尊姓大号,小弟甚是疏略。”那汉子道:“小弟也因不曾请问贵姓尊号,昨夜回来甚是惶愧。今日二位先见教了。小弟才敢相告。”两人推逊一会,李贞道:“贱姓李,名贞,字子坚。”汉子道:“这位高姓大号?”进忠道:“在下姓魏,名进忠,实是没有表号。请问尊姓贵号?”那汉子道:“小弟贱姓刘,名嵎,字尔峻。”三人通罢姓名,欢笑快乐,同心一意,把盏劝酬,行令猜枚。 酒至半酣,刘嵎道:“今日我们真是异乡骨肉了,可学那桃园结义何如?”李贞道:“我们都是萍水相逢,哪能够常自相亲相傍。”那刘嵎道:“小弟原是一个武弁,因得罪上官闲住,如今要往京师营干。我看二位都是好汉,不是那半三不四沦落的人,可同进京一游何如?”那进忠道:“咱家是个穷汉,又没些本事,那里赶得上二位。”李贞开口道:“小弟正要进京图个出身,魏大哥可陪我们去,一应盘缠用费,都是我们包着。”刘嵎道:“这也各不要论量,但是先得进身的,就要他看管着,同过日子。须要择一个神在日,备一副三牲祭礼,神前设盟,不比寻常泛交,务要学古人金兰厚契,雷陈固交,立定终身,不忘大义。”李贞便向店主人讨个日历来看道:“明日是黄道吉日,又祭祀日。祭祀日就是神在日了,甚是凄巧,这天意合着人心,料想我们三人,后日定有好处的,就是明日吧。”三人约定,又吃了几杯同心酒,刘嵎道:“明日有政事,不敢多奉二兄的酒,只是今晚各要香汤沐浴,竭诚对神设誓。”便抽身下楼,向主人讨昨日那块银子,打发了酒钱。李贞叫进忠也与店家算清了前日的酒钱,兑绝了银子,各自别去。 次早各洁诚执信香来,李贞托进忠早已备下三牲祭礼:酒、果、纸锭、香、烛等物。齐到关帝庙中,一排跪在神前,拈香叩头过,三人各通姓名,立誓道:“三人愿为生灭之交,荣枯得失,事同一人,永无二心。如有违背者,明神殛之。”就在供桌上写了盟约,各执一纸,裂鸡歃血。八拜已罢,携着福物,原到寓所,畅欢极其尽欢,订期起程。正是: 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三人一齐进京,毕竞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京都充役 且说魏进忠心里自忖道:他两个是有钱的主儿,进京时,相识又多多的。俺只是一双空手,日后倘然怠慢我起来,身在异乡,那时进不得退不得,教我如何处置。俺如今只说去不得,若是他们毕竟要我陪去,就好人头了。须要断定,久后扶持我便好。今口说得破,省得后边有闲话。便对两人说道:“两位老哥进京做事,小弟却去不得。”李贞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如何说去不得?”进忠道:“小弟一则手里乏钱,二则在京没些事,日常动用,虽蒙两位见许,哪里周全得许多。咱也自觉得脸上没趣。”两人道:“魏大哥如何说这话?我们在神前立过誓的,‘患难相扶持,苦乐共相守’,哪敢相忘这句话儿?且进京去,甘苦同受,自然安顿你的。”进忠道:“既承两位老哥分付了,小弟只管相陪去便是,料必不使小弟落莫了。” 三人收拾行李包裹,雇了三头骡子,即便离了涿州,一径望北京城来,但过村坊镇店,买些酒肉面饭吃。不甚辛苦,也不熬淡。进忠沿途小心谨慎。李贞、刘嵎甚是喜欢。行到武清地面,日色衔山,投宿旅店。三人下了牲口,卸了行李,安顿客房。赶脚人自去喂着骡子。店家孩子端着盆水进来。进忠、李贞、刘嵎都洗了脸,扑掉了身上尘土。李贞、刘嵎在堂屋里坐下,进忠自己一个走将出来,到门首问店主人:“咱们路上辛苦了,要些好酒吃,不知这里可有吗?”店主人道:“这镇上哪讨得好洒,须要进城去。有好易酒、豆酒、细花烧酒、苏州三白酒、金华老酒、徽州白酒。”进忠道:“这里到城里去有几多路程?”店主人道:“不远,止有二三里。客官们要吃什么样酒,待俺家孩子们去买来便是。”进忠暗想道:“我如今正要他两人提拔,一路都用着他的,吃着他的,进京又要靠着他的,趁今日冷淡时,做一个小东道点景儿。”便从腰边缠袋里,取出一块银子,有二钱来重,递与店主人,悄地里教孩子去买些好酒,宰了一只鸡,切下一大盘牛脯,整备了端进客房里来。李贞、刘嵎见了口里不说,心里怪道:“太费事了。”进忠是个乖巧人,见貌辨色的主儿,便道:“小弟多亏了两位老哥挈带。这杯薄酒,聊表我这点心。两位老哥,宽怀请三杯。”两人道:“我们原说过不要费你一毫的,怎么又是这等费事起来,反教我们不安了。今后再不要挂念,才见得仗义的弟兄。”进忠道:“实不敢相瞒,小弟也只好这一次奉敬了。”三人尽兴畅欢。 隔壁客房里也在那里吃酒,弹动三弦子,唱起《山坡羊》: 风儿疏喇喇吹动,雨儿浙零零风送。雨儿凄楚风儿横,绣幕中灯儿一点红。     灯儿照破人儿梦,梦绕巫山若个峰。朦胧徘徊两意浓,匆匆欢娱一霎空。 你说这个客人是什么人?是管皇城的何内相的家人,叫做何旺。差他到保定去公干回来的,也是个好玩耍、极风月的,随身带着吹弹的物件儿走。魏进忠听得,便技庠起来了,心里道:我的本领高似他几分,这里不卖弄,哪里去卖弄啊。便走出房去,向那店主人借提琴投管,也弹唱起来,引动各房的客人,又许多掌鞭的,及那外边邻舍的人,齐齐都来听着。都喝采道好。那何旺便掇起心头火一盆,一则倚内相的势,二则乘了些酒兴,三则本京人惯要藐视外路人的,大叫道:“扫我的兴!”就大发作起宗。摩拳擦掌,寻闹厮打。那魏进忠原是个无赖,平常要生事,不肯让人的,便要交锋对敌,只因看的人多,都来劝解,两边不得着身。北方人最是鲠直的,都道:“何管家不是,明明是欺侮魏官儿。”进忠是个大奸大诈的人。看见众人这等抱不平,自家能再不开口,只说“自有列位这等公道话儿,咱何消辩得”。那何旺听见众人这话,十分威势,早已倒了七八分。 李贞、刘嵎二人心里想道:“我们正要进京相交人的,岂可恶识了他。”上前对着何旺拜个揖道:“老管家,不要着恼。这是大家在客边取乐,歇过一夜,明早各自从东从西去了,有什么争不明的田地,撑不开的船头。待我们筛一壶酒来,同老管家坐一坐。咱也胡诌一只曲儿,与老管家听着何如?”双手扯这何旺到自己客房里坐着,撇过了残肴,重新去买办好一桌饭来,满满斟杯酒儿,送与何旺道:“老管家宽怀,请一杯。”这何旺倒觉满面羞渐,就下个大礼,请罪道:“列位爷这样高品,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望乞宽恕。”这个何旺也是个直汉。店主人也来混做一堆,饮酒唱曲,你唱我奉酒,我唱你奉酒,欢天喜地倒做了个好相识。 直吃到半夜一齐都醉了,次早都爬不起来,直睡到晌午,还是中酒的。两边不舍得分手,又住了一日。那何旺道:“昨夜小的得罪了,反又扰了三位。今日备个小东儿奉答。望乞三位爷不嫌弃在下,要求宽坐一坐。”李贞道:“虽承老管家盛情,但是我们三人独破费老管家一人,万不敢当。”何旺道:“在下不揣分,先叨扰了三位。就这杯薄酒儿,哪里偿得这冲撞列位的大罪?”店主人踅过来道:“俺也搭一分请三位,搅做一家,快活吃三杯。” 是日,又吃到半夜,极其尽欢。何旺在酒席上搭话道:“敢问三位进京贵干?”李贞道:“咱们是结义的弟兄,胜似同胞的一般,都要进京讨个出身,做些勾当。”何旺道:“京中有相识吗?”三人答道:“相识虽有,不知他情分如何,又不知我命运如何,这都是料不定的事。”那何旺道:“不敢动问三位,到京中行哪一道图取功名?”李贞道:“咱原是文墨道中,善作诗文,胡乱写几家字儿。”何旺道:“这个极行得通,要取功名,是不难的。就是俺爷也要请一位代笔的。待小的回去对俺爷说,倘或相请,也不可知。刘爷行哪一道?”刘嵎道:“咱原是世荫武科,因触忤了上官,坑我闲住,无聊之极。进京别图一个小就,混过日子罢了。”那何旺道:“如今建酋作乱,一发得用着。待在下禀俺爷,送到兵部收用便是。”又问到进忠,进忠道。“咱一无所能,家贫人陋,只为奉陪二位进来,我并没有什么指望。”那何旺道:“看老哥这个相貌,决不是个下等的人,须要待时而动。不知三位进京寓在何处?在下好来走动走动。”李贞道:“这也定不得,且到里面看光景。”何旺道:“在下斗胆有一言相告,不知尊意如何?”李贞道:“愿闻见教。”何旺道:“三位进京,且不必寻下处。俺爷所管的皇城西华门内兵仗局,极宽敝,房屋甚多。待俺禀过爷,竟在里头住便了。”三人听他这样一说,不胜欢喜,一齐叩谢道:“我们全仗老哥引领。见了何公公若得见纳,不敢忘犬马之报,就与老哥至亲骨肉一般。” 那何旺便一路同伙回京。先留三人在自已家里住下,安顿了行李,吃了酒饭,然后自去见家主何内相,回复了差去公干事情的话。何内相道是何旺能干事,心中喜他,问道:“一路行来有什么新闻吗?”何旺道:“路上平静,并没有闻见。只是何旺遇得三个有义气的汉子,他们进京来图些前程。这三个人据小的看来,老爷都是用得差的。他因人生路不熟,随着小的来,如今还不曾投下处。”何内相道:“你说好,便是好的了。查有空房子,且与他们住着,过几日你引他来我看。”何旺道:“小的想到兵仗局无人看管,房屋又多,可放他往着,早晚照管也好。”内相道:“就着他住便了。” 何旺回家来,递了这些说话,李贞三人大喜,感激这何旺,便择个好日子搬进局去。何旺预先教人去打扫,装修停当了房户炕灶,又办些动用的家伙什物。一切完备。这都是何旺极力周全,三人现成住着。朝夕一应事体,何旺时时来看管。 过了十数日,何内相访知李贞有文才,留做馆宾。一概往来书札,掌记代笔,日逐阅历邸报,因此熟谙内外缙绅仕途宦绩。那刘嵎也善能迎合何内相的意旨,出入何内相家,教习骑马射箭。这两人存住身了,只有魏进忠不尴不尬,京中游荡,没处着落。李贞、刘嵎供赡他衣食,一意相好,并无片言。一日二人商量道:“魏大哥岂可使他不了不当,我们积攒得些银两,再央何掌家去借贷些,买一个衙门顶首与他,可完全了结义之情,又成就了终身之业。” 二人算计已定,夜间只等进忠回来,当面与他计议。进忠甚是感激,便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鲍叔。多蒙二位老哥成全,我何以为报!”两人极力措处。恰有礼部一个长班窝子,要卖与人,便央何旺去说合,买了顶首。进忠极是个乖巧奸猾的人,假意小心奉承,上官极喜他,凡百事,听着他的言语。一举动,诈着人的银钱,整日吃酒作乐,倒觉兴头似这两人了。在衙门里极会播弄,词讼中广使神通,正是: 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甚是胡行乱法。毕竞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樗蒲赛色 话说魏进忠做了祀礼长班,恃着本官笼了他,赚钱如土块,吃酒似鲸吞,终日作乐。每夜忘归,竟自相交一班衙门里的人,游荡玩耍,又不想李贞、刘嵎的情了,也不回兵仗局里去了。 衡坊上又有那些好闲赌博的人来勾搭他去赌钱。十驸马街,有个王小二开赌场,访得魏进忠是个滥赌滥嫖,肯出手的人。遂叫合了专一同伙相识弄人的一行光棍,商量道:“那礼部长班魏官儿,是好主儿。你们去说诱他来做一做。我和你们落得弄他些钱来用用,有何不可。” 中间有个人姓张名成,生得面紫,人都叫他黑张,极是伶俐尖巧,见景生情的,专靠帮闲赌博营生,不知他哄坏了多少良家子弟,又撺掇败子们卖了多少房廊屋舍、田地山场,便对王小二说:“你要我去引他来时,须要办些好酒、好饭在家,吃一个快活。待我去弄得他到来,要十二分奉承他。再寻个好标致姐儿伏侍他,他便恋住了。随他使乖,不弄他一个绢光也不罢休。这叫做搅得水儿混,大家好捉鱼。” 王小二听说,里喜欢,叫道:“好计!好计!我一面去整备着,你们一面去说合他来。”那黑张原会唱些弦索调,又会说些笑话,又好管些衙里的事,因此常与进忠酒楼上相会,两个极说得来的,便起这个念头,一直来寻这魏进忠。 却悦进忠正有一桩好公事忙哩。什么公事? 北京城有个教坊司,是属礼部管的。有一个江西刘监生,进西院游玩,帘儿内瞧见一个姐儿,就动了火,要嫖他,叫小厮访问着。这姐儿姓蒋,叫做素娟,果然是绝色。有一个河南郑公子包着,不接客的。这监生定要歇她不能够,便寻着一个兑珠翠的周卖婆,做牵马儿。这婆子专在院里走动,原晓得有人包着,对刘监生说道:“娟娘是郑大爷包定了,下见人的。她偶然出来帘内站一会,被相公看见了。相公但是想她,明日待婆子去引她在门首来。相公试走过,叫声‘婆子说话’,斜眼儿瞧她,留些情趣。待她进去,婆子拿言语挑她。如有意了,也只好趁着郑大爷不来时,到夜深进去,黑早出来,悄地里偷上罢了。”刘监生道:“妙妙妙!” 次日婆子拿些好珠子去,与素娟看。素娟心里爱了,说道:“且自在这里,待明日郑大爷进来,兑银子与你。”那婆子便起身,素娟送出来,挽着手同行,到大门首,正遇见刘监生便叫道:“周蚂妈,这几日怎么不到我那里来?”素娟急忙转身,被这婆子扯住不放手,就叫“娟娘相见这相公何妨”。那刘监生也不待素娟回言,即忙趋进门来,对素娟深深着地拜个揖。索娼侧着身子道个万福,看见这监生温柔丰采,也动心了。两个笑吟吟的。却说冤家路儿窄,正撞着郑家小厮送折枝花来看见了,三人都惊散去。 且说那小厮原是郑公子的幸童,叫做馨儿。因爱了素娟,就抛了馨儿。这孩子一向碾酸,忍在肚里,便捉这个破绽,回去就传个是非。那公子大闹起来,走到素娟家里,把房户打得粉碎,吓得素娟脆着哀哀地哭。不容分辩,拳头脚尖,可怜把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L,打得七伤八损,横倒在地,不数日就死了。 那龟子连这刘监生、周卖婆都告在礼部。本官看顾魏进忠,就差了他去。那进忠便狐假虎威,大惊小怪。一个是有钱的监生,说她因奸致死。一个有势的公子,说他威逼致死。凭他捉弄,任其鬼捣。都晓得本官只听他话的,就诈骗两家一千多两银子,又凭他讲和,贴着龟子五百两买姐儿的身价,把一场大祸就解开了,并不赚那龟子分文。合院都称赞进忠好人。姐儿们都混熟了,个个喜欢他的,不在话下。 且说这黑张来见进忠,知道了这桩赚钱的事儿,倒不引他到王小二家去赌了。自己也帮魏进忠兜揽这事。鬼扯腿,虚撮脚,也着他混了四五十两银子。这是进忠作承他的。黑张眼见得进忠赚了许多的银子,事完之后,便起谋心来。说道:“我张成承魏老爹美情,得了这些银子,今日做一个小东在家下,奉屈老爹去坐坐儿。”进忠道:“咱没甚大意思作承你,怎么好扰你。”黑张道:“只一杯水酒,没什么好肴馔,魏老爹不嫌简慢,便是恩上加恩了。”进忠笑嘻嘻道:“你先去,我一定来的。”那黑张踅转身,急跑到王小二家来,说道:“老魏执意不肯来,被我几句话,便应声来了。” 王小二急忙去安排酒席。西院里去请一个有名的姐儿,叫做兰生,又寻个会唱会赌的柳文卿来陪酒,俱已完备。黑张又去邀那进忠。进忠正骑着一头银鬃紫骝马来了。黑张迎着道:“家下屋窄小,借个朋友人家,等侯多时了,赶来接老爹过去。”黑张便马后承受着,直引到十驸马街王小二家。黑张前来带住笼头,进忠跨下马,众人都出来迎接。到堂中一齐相见过了,看着摆设的筵席,就是请官府一般的。进忠道:“张大哥怎么这等费事,倒不像个相知了。”张成道:“小设原不堪请老爹的,略表下情便了,只请得一个姐儿奉陪。他说曾会过老爹的。”进忠道:“不敢欺,这姊妹行中颇认得几个,不知是谁?”王小二道:“是西院兰生。”进忠笑道:“嗄,她极会抹牌掷色赌钱的,甚是标致有风趣。如今这些大老都与她往来,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想必就是她吗?”张成、王小二道:“正是。”进忠道:“快请出来。”兰生便在堂后轻移莲步,袅袅娜娜走将出来,非常美貌,怎坐打扮,但见: 蛾眉带秀,凤眼合情。腰间弱柳迎风,面比夭桃映日。云鬟半卸浑如鸦翅慵飞,檀口微开恰似朱樱一点。白绫氅罩着百花红袄,绣罗裙亸出双辫金莲。丰姿艳丽果然光彩射人,体态轻盈端的声客倾国。都道蕊宫仙子谪人间,却是月里嫦娥临下界。 进忠一见了,满面堆下笑来,还不曾吃酒,心先醉了;才得一见,骨头都酥了。进忠与兰生寒温了一会。张成前来定席。进忠上坐了,便扯兰生同席。两人一堆儿坐着,调情玩笑。进忠道:“我前日在你院中蒋家多时,不曾来亲近得兰娘。心里常想,只是兰妇来往的都是贵人,咱不敢仰扳。”兰生笑道:“是魏爷不肯赐顾小妹子,小妹子岂敢不接见魏爷。我们合院姊妹都是仰慕魏爷的。”两个人竟讲做一家,也不睬着许多陪客,甚是绸缪得意。交杯递盏,不劝自饮,酒至半酣,进忠对众人道:“咱闻兰拽抹牌极精,我们大家斗一副儿。”张成道:“请老爹再宽饮几杯。”柳文卿道:“小弟还要奉只小曲儿敬酒。”兰生又道:“小妹子拼得在此婄魏爷十日,随你抹牌、掷色比赛手段去,今日且不要忙。”进忠道:“咱也不怕。”哈哈地大笑。又说道:“都要现管。”众人答应道:“这个自然。”重新上了席。王小二、张成一人一递来劝酒,柳丈卿唱着,兰生把弦子儿弹着: 花褪残红香瘦,院静绿阴清昼,佳人镜里半卷罗衫袖。景物幽,临池送酒筹。桃花扇底闻歌奏,也胜兰桡杜若洲。忘忧,亭亭映碧流;还忧,潇潇不耐秋。 一点芳心迤逗,柳叶眉儿频皱。前春病了,今春又心暗羞,朱帘懒上勾。菱花也奖我,笑我因谁瘦。只为你冤家,教我情掣肘。风流,凝妆上翠楼;休休,黄花蝶也愁。 进忠回敬了王小二、张成的酒,又吃了一会道:“夜深矣,醉了。兰生同到我小寓去何如?”王小二道:“在下已收拾一间书房,铺设齐备,要留魏爷同兰娘在此荒宿了,明日大家斗一日牌儿何如?”进忠暗喜道:“正合着俺的意儿。”谢道:“只是搅扰不便。”王小二道:“请魏爷也是难得来的。若不弃嫌,就住一个月也何妨。”进忠高兴起来,灯下看了兰生,一发浑了,便与兰生划拳较量,尽欢太醉,两人进房安歇了。 明日进忠就迷恋住兰生,众人极其诌趣帮衬。进忠便着人去取了银子来,又推病告给假,整日掷色、斗牌。被众人串同兰生,做定了圈套,输时多,赢时少。半个月间,就去了六百两银子,弄得人都昏了。牌儿都是底张,骰子偏抡下色,囊中看看不多了。 这兰生与进忠有心相厚了,转念道:“他们捉弄得够了,拿我做讹骗得银子,又是他们分了去,却又毒害都在我身上。”夜里枕边便对进忠道:“魏爷告假已满期,带来银两又废大半了。小妹子劝爷止了吧。哪有尽期?我也要回去的,也被他们捉弄了。”进忠听着这句话,便忽然提醒了。却自懊悔起来,算道赌不如嫖了。进忠道:“这是兰娘真心爱我的话。咱亲自送你进院去,便离了这班花子。” 清晨起身梳洗完了,吃过早饭,进忠对众人说道:“我要进衙门去,今日告别了。”王小二、张成心里想道:“弄了他这些银子,我们也好脱手了。趁此机会,由他自去,是个鸳鸯两卸了,不得怪我们。”口里假留道:“魏老爹再住几日便好,怎么猝地里就要去。果然要进衙门,不敢强留,今日我们备一杯水酒,与魏老爹同兰娘畅饮则个,明日去吧。”进忠道:“部里事体又多,假期又满,咱当得本官怪的!”就要别了,收拾银两,放莅拜匣内,衣服装在皮箱里,买了绸缎两匹,玉簪一枝,封银三十两送与兰生。 且说王小二、张成背地里对兰生道:“我们看老魏浑在你身上了,他还有三四百两银子。都是你家的了,这是我们放个空儿。只要兰娘心里明白,各不要破人的生意便了。”便摆酒饮至傍晚,才离了王小二家。正是: 功名路上多男子,赌博场中少丈夫。 进忠骑着马,兰生乘着轿,双双进院。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青楼竞赏 却说魏进忠送这兰生进院来,一家儿都是喜的。老鸨儿喜他是轻财好耍的,小娘儿喜他是惜玉怜香的。进忠才跨下马,老妪慌忙满面堆着笑儿,迎接道:“老身久慕魏爷,不能够一见。今日多蒙爷光降,我家万福荣幸了。小女愚蠢,又承魏爷顾爱。恰是幸中之幸了。”进忠道:“妈妈不必太谦,咱也向闻令爱是绝代佳人,世上无双。相好的都是贵介公子,交游的都是诗人墨客。咱家不知分量,辱没了兰娘。惶愧!惶愧!”兰生就把谢仪绸缎玉簪,都递与母亲收了。那妈妈喜之不胜,便去安排初会筵席。他家自有几个帮闲走动的人来陪着。这席酒甚是丰盛。怎见得,但见: 满座香烟缭绕,齐声丝竹喧阗。摆列的雀屏炫耀,簇拥的仙子婵娟。山肴海味般般有,时果珍羞件件全。桌椅儿围垫着锦绣,地面上铺衬着红毡。人都道迎宾的初会,却似那赘婿的华筵。只见那小乐户儿,歌的歌,舞的舞,吹的吹,弹的弹,纷纷聒耳;又着这放爆竹的,大筒花,小筒花,大流星,小流星,历历钻天。谁说鲁男子关心户内,堪教毕吏部醉卧堂前。 进忠、兰生并着肩携着手齐看着,陪客侍儿执着杯捧着壶各站着。闲人也道快乐,嫖客尽兴撒漫。这是进忠合该穷败。常言道:佳人有意郞君俏,不是俏,灾星到;红粉无缘子弟村,不是村,福星临。 不意这兰生真心爱着进忠,竟像个夫妻相待,寻常虚套一些也没了。进忠便把这银子一匣交与兰生收了。兰生叮咛进忠道:“这银子你不可通我家娘知道。他若知道,便千方百计要销化你的了。”只这句话儿,进忠越发相信了,把衙门里的事,都撇在一边。李贞,刘嵎来说,竟不见面。两人着恼而去。进忠着了道儿,整日昏迷了不出门,一应用费人情,悉凭兰生出放。鸨儿渐渐知觉这银子在女儿处,又见光景像个真好的,鸨儿心里就防闲他两个了。 一日兰生进鸨儿房里去,老妪对兰娘道:“我家全靠你挣饯过日子,那魏官儿是肯使滥钱的,怎么你每事倒与他减省,使我家不得丰足。难道你要嫁他吗?”兰生道:“他是个衙门里人,又不是个富家子弟。哪得肯分外花费的,但是不缺我们的常规就罢了。待他在我家多相处几时便好。”妈儿听说大恼道:“你到少了好孤老哩,定要恋着他?”兰生见妈儿面色言谈都不好,便踅转身走出房去了。 且说这许多贵游公子,闻道兰生回家,都来看她。填门塞户,迎送不迭。有等知趣的,问声便去了。有等亲切的,见面便去了;有等惹厌的,粘住不肯去;有等强横的,要歇不肯去。心里虽自不耐烦,却又怕他仗势,便陪着小心。笑吟吟打发他出门去。兰生一意爱了进忠,来往人都看做眼中钉,因此有从良之意。哪知进忠是个狼子野心的人。 且说蒋家亏了进忠处这五百两银子与她,就买了一个姐儿。才十六岁,宜府人,姿色又过于兰生。那龟子闻得进忠在兰生家,设席相请。进忠欣然应承了。到晚进忠要兰生同去,兰生本性是傲的,倚着美貌,又做作惯的,执意不肯去。进忠怪兰生违拗了他,便有些芥蒂了,竟自一人去了。蒋家分外小心,加意奉承,叫那新姐儿出来陪酒,果然标致。只见: 丰姿绰约,弱态轻盈。朱厚度曲,一阂新声惊座;玉体飘香,暗闻清韵流馨。眉黛远山如画,眼波秋水传情。纤指斜拨琵琶,疑似昭君出塞;金莲缓步檀尘,宛如西子行春。望来织女天边云锦,争教使君陌上心旌。 那魏进忠原是个渔色的人,那晓得信行两字,一见便迷了,问道:“姐儿叫什么?”龟子在旁答应道:“才来的,不曾有名,求魏爷起一个名儿。”进忠道:“我虽不识字,这样名头,我倒晓得。”仰天一看,只见一轮明月,在东方升起来。进忠道:“见景生情,就叫做月仙吧。”龟子道:“果然好。谢了魏爷赐名。”进忠就情痴一时浑了。抱月仙坐在双膝头儿上。把酒杯儿,你一口我一口调着。龟子道:“魏爷要是见爱,今夜待她奉陪了何如?”进忠也不推醉。只说醉了也去不得,竟忘了兰生的情意,一连住了三日。 且说兰生恨着辜负了一片真心,哭哭啼啼。妈儿笑着就说出几句冷话,絮絮叨叨。兰生忍着一肚子气。到第四日,进忠只为要银子用,自已走到兰生家来取去。兰生见了进忠再不开口,低着头走进房去。进忠随即进房,叫声“兰娘”,深深拜了揖。兰生便背了身子,倚着床前栏杆不做声,也不回福,掉下泪来。喉中呜呜的响。进忠忙把衫袖儿浥她。兰生双手推开。进忠双手抱住,千声则万声呵她,只是不睬。进忠自忖道:“这个光景料然不肯把银子与我去了。今夜只得住在这里,慢慢里地喂她。”走出房来寻老奶儿。那老妈儿使乖,先躲了出去,凭着女儿做作。进忠无聊无赖,一发没收煞了,便到酒馆中去装了桌合儿,筛壶好酒儿来斟上一杯。双手儿捧着,对着兰生下个跪道:“魏进忠一时迷惑了,得罪与兰娘。望乞宽容。”这兰生只是不睬,也不接着杯儿,也不掉过身子来。那进忠只是擎着酒,双膝儿倒道:“待俺唱一只《挂枝儿》,敬兰娘饮一杯: 旧人儿埋怨我与新人儿厚,新人儿撺掇我不要把旧人儿丢。总恩情哪在新和旧,旧人儿我不舍,新人儿我便丢。旧人儿天长也,新人儿不久。” 引得那兰生忍不住哧地一笑,转过身来,对进忠骂道:“你这负心贼,怪道你心肠改变了,把《挂枝儿》也改腔改字了。”喝声:“起来。”进忠道:“兰娘吃了这杯酒,俺才起来。”兰生慌忙接来,一口便干。进忠还跪着道:“脆久了,一时站不起。兰娘扶我一扶。”兰生便笑嘻嘻双手来扶他。被那进忠双手儿钩着兰生腿弯道:“你也要跪还我。”捺倒在地板上,两个人滚做一堆,大玩大笑,吓得妈妈只道是厮闹认真,慌忙跑进房来,看见两个作耍取笑,便点点头道:“好把戏!好把戏!”转过身子出去了。兰生十二分恼都化做水,一毫也不记得。是夜两人温存恩爱又倍常了,不在话下。 且说蒋家。进忠原与她约定的,到明日捏空弄个人来,假称是进忠亲戚,要借银子五十两,凑买工部顶首,憎愿加一利钱。进忠许了她,对兰生说。兰生极乖巧伶俐的人,便冷笑道。“这是蒋家要买教坊司顶首。哪里是亲戚,哪里买顶首。”进忠道:“胡说!真是我的亲戚。”兰生道:“嗄不是你的小丈人,定是两姨夫。”进忠道:“又胡说,拿银子来兑与他去。”兰生发恼道:“要我性命倒肯的,要我银子是没有的。”进忠又发急起来,便到蒋家去了。这是兰生第二次违拗进忠了。 且说兰生心肠也变了。鸨儿计较也定了。挽着一个府里公子有势头的,强要接着兰生去抹牌耍子,十余人拥上轿飞一般去了。兰生房里收拾不迭,被鸨儿连拜匣、连银子尽数取了去。只说夜里被盗了,传嚷开去。次日进忠来,鸨儿哭道“家中尽被盗去”。进忠这银子原不通鸨儿知道的,难与她讨。兰生又被侯府里不放回来。进忠大怒,告到本官处。本官怪他一向不进衙门,访知他所为了。龟子又诉道依官吓诈图赖筹情。本官又恨他耽于嫖赌,负恩背义,竟坐了诬告诓骗的律。系衙门人役,反加三等,杖五十,流十千里。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弄得进退无门,不知下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落魄潜踪 却说魏进忠不及半年,把千金荡尽了。礼部的顶首,又被本官革掉了,单单剩得一个精身子,倒弄了一个徒罪在身上。官府拿他羁候,手里没钱,只得把衣服等件,都变卖使用。李贞、刘嵎知道了,慌忙来看他,就央着何旺当官保出。见其褴褛,李贞就脱下衣颗与进忠穿了。刘嵎带着一两银子,与他用度,教他同回寓所去。进忠自觉无颜,不肯去。这两人都是内相家管榖的,日逐事忙,先别去了。 何旺是个保家,担着干系的,肉己身边也带些银钱,伴着进忠,买些饭酒儿吃着,便问道:“闻得魏官儿前日一件事就赚着千金,难道这样完得快?哪个肯信你。”进忠便细细地告诉何旺道:“被十驸马街开赌的王小二、张成纠合了一班光棍,半个月,就着他们弄了六百两去。其余兰生家费了。都是这老仓庚劫了我的银子,反害我一个罪名,又把兰生藏在侯府里去了,不容我们一见。这口气放不过她。本官因此又怪起我来,革去顶首,弄得我致身无地了。”何旺道:“据在下看起宗,都是你自家不是。这嫖赌场中,叫做万丈深坑,没底的。一人其套内尽多尽了。富家儿郎变做穷鬼,衣冠世胄指为败子。也有转就豪门乞食,叫现世报的;也有投人卑田,合仗唱‘莲花落’的。这都是自己迷恋了。难道魏官儿这一个乖巧人,被人捉弄了?像这李相公,俺爷着实敬重他,时刻也离不得。就是刘老爹,各宅往来,也都是爱他的。这两位常对我说魏官儿在衙门里兴头时,竟相忘了。他两位也曾到院中来劝你,你倒避过了不肯见,教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去。魏官儿,你若原与他们往来,纵有通天的神棍,也不敢十分来拐你。就是那娼家,他倚着势豪管护的,你这个冤仇,如何翻得。只须罢了。不如仍旧到兵杖局去,依傍那两位还好。”进忠道:“咱宁可饿死,有何面目见他们!”何旺道:“他两位倒不忘情哩。昨日对在下说‘患难相扶持,苦乐共相守’的。魏官儿,你既不同乐,如今共苦也是使得的。”说得进忠脸上通红,惭愧道:“这也是我自作自受,再不去累人了。”何旺道:“前日在礼部时,相交这一班弟兄,如今可有人来看你吗?”进忠道:“咦!如今的人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的。常言道:‘酒肉兄弟千个有,急难之中一个无’。”何旺道。“像李相公、刘老爹不是那样炎凉的人。只是魏官儿你自去远他,他不来远你。目下急着赎这罪的银子出在何处,也要思量一个计策措处便好。”进忠道:“我想那王小二和张成二人,他设骗我许多银子,一定要在他身上出血了。须求老管家做主,与我去说则个。”何旺道:“当初在下又不曾同去,又不识面的,纵然去,也不肯认帐,如何说法得来。”进忠道;“你说了何公公府里,他自然服的。如不服再处。” 何旺听了,走去十驸马街,寻着了王小二。玉小二正在那里搦头放管忙哩。等了一会,王小二道:“请问老哥尊姓大号,尊驾光临有何见教?”何旺道:“俺是皇城内何公公家,闻得宅上开赌,甚是大往来的。”王小二道:“不敢,不敢。像是老掌家也要来玩玩吗?”何旺道:“不然。前日有个肃宁魏朋友,在俺府中走动的。他在礼部衙门里做勾当,赚了若干的银子,都在宅上赌输了,可有这事吗?”王小二只摇头,不开口。何旺道:“他如今又被人告,问个徒罪。他说有些银子在宅上。我特来要老哥同送这项银子,与他纳赎使用。是有的吗?”王小二便大发雷霆起来:“这贼狗攘的!臭花根!他吓诈了刘监生、郑公子上千两银子,又诬告诓骗那西院里人家,如今又来寻着咱们!咱们可是怕事的吗!可惜没有在咱处,就有也没得还他。何掌家不要管这样闲事。这个是有损无益的。”众人又在那场中七嘴八舌进杂话,都是帮着王小二的。 何旺被他们抢白了一场,气哼哼地走回来。对这进忠说了,随即去回复李贞、刘嵎二人。李贞便与何内相说知,要求一封书。何内相道:“李先儿,你就写着,用我图书便了。”李贞就着着实实写得恳切详细,又写了一张状词,呈与何内相看过,用了图书封好了,就差何旺去递与西城邹御史台下。邹御史见了书,便批发西城兵马司:“速拘、严究、解报”。那兵马司接了宪牌,便差人去拿王小二、张成一干人犯。 那王小二做光棍的人,大小各衙门都是平素结交的。随你天大的事来。他也不放在心里的,就管待了差人酒饭,送了个纸包儿,欢欢喜喜出了门去。王小二自已一个竟来到城上道里司里,都会了承行的书吏,且捺住了。 何旺候了几日,不见动静,走到城上道里,要出催牌。那道里吏书原来与王小二有一手的,对何旺说道:“输了钱告状,有什么赢气!就是大分上来,只做得斗殴公事,杖罪官司。老掌家若是通情做事,待我们出来讲和了何如?不过是魏官儿这罪赎银子,咱们劝王二哥帮贴些吧。只是被行院人家害了,拿无辜人出气,理上不通的。只困何公公出了书,又是老掌家这样一个妙人,咱们故此多口效力。若经官府审问起来,只赢得几板子,尽了何公公的情了。银子是没有的。老掌家回去计较计较看。”走拢来的人,都说的是扯淡话。何旺被他们说得打官司的兴头一些也没有了。回来与李贞三人商量道:“他们这一行人,要吃不怕死,论年不论月的。哪有这些闲工夫去与他们缠帐,不如将机就计,要他包完了这罪赎,也就罢了。”何旺心里也只要脱了保家干系,便撺掇道:“如此做法,我们又省了闲钱,又早完事。料想不能全胜他们的。”便去两边说合。王小二装模作样,倒不肯,要当官对理。城上吏书做圈做套,纳了罪赎,递了和息,完了这事。不在话下。 且说进忠讼事虽完了,原自轩轩昂昂做过的人,一时落泊了,衙门进不得,京师住不得,左思右想,难以度日,到前门去祈问关圣灵签。 第一祈终身是七十二签: 河梁道路有高低,可叹长途日已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