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红楼梦 - 第 2 页/共 12 页
次日天才黎明,凤姐等尚未起来,忽听门外人喊马嘶,打得庵门一片山响。鸳鸯忙起来穿上了衣服,推他二人道:“二奶奶,三姑娘,快穿上衣服罢,你听外面嚷闹的了不得,不知是什么事情?”说着,忙下炕走出外间来,将老尼姑推醒。老尼姑连忙起来,走出外边开了庵门看时,只见一群衙役拥了进来,嚷道:“昨儿晚上,这里的乡约地保报了大人,说你庵里窝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个姑娘,你们可莫要放他们走了,大人少刻着管家奶奶们来相看呢。”老尼姑吓了一跳,飞也似跑了进来道:“奶奶、姑娘们,不好了,你们昨晚住在这里,城里的大人知道了,差了多少衙役把守庵门,说少刻差人来相看你们呢。”凤姐大惊失色道:“这还了得,那里有这样的混帐大人呢。我们又不属他管辖,相看我们做什么?况且我也是五品的宜人,有夫之妇,相看了他又敢怎么样呢?倒是你们两个人,怕有些费手。”鸳鸯道:“二奶奶说的是什么话呢,怕他怎么,还有一死呢,谁还没死过的吗?”老尼姑道:“这也说不起了,现官不如现管,只好等他们相看了,再作商量罢了。”尤三姐道:“说不得了,拿鸳鸯剑来,等我出去杀了这一起混帐东西罢。”
正忙乱间,只听院内有个妇人的声音,问:“老姑姑起来了没有?”老尼姑连忙出来看时,只见是两个妇人,一个是鲍二家的,那一个不大认识。老尼姑大喜,忙叫道:“奶奶、姑娘们,不用急了,前儿跟老太太的鲍二嫂子来了。你们问问他,就知道老太太了。”
凤姐连忙出来一看,大喜道:“你们两个从那里来的,这一个不是司棋么?”原来这两个妇人,果是司棋、鲍二家的,一齐进来,笑道:“原来是二奶奶,林姑娘没来么?”凤姐道:“你们两个从那里来的,怎么问起林姑娘来了?”鲍二家的道:“二奶奶原来不知道,这里的城隍就是咱们家的林姑老爷。前儿老太太到了,认了亲了。姑太太因为林姑娘去了世,没到这儿来,怕是走迷了路,这会子,现在四城门帖了告示,遍处寻访。昨儿晚上,有这里的乡约地保报说,观音庵住下了美人儿似的三位姑娘。姑太太听见了,恐怕这里头有林姑娘,所以五更天催齐了人役,打发我们两个来看来了。”
凤姐三人听见,真是喜出望外。凤姐道:“才刚儿老姑姑来说,城隍大人要差人来相看我们呢,把我们都吓糊涂了。”老尼姑笑道:“这个话,想是外头衙役们把话说错了,倒教奶奶、姑娘们受惊。”鸳鸯笑道:“我还记得,鲍二嫂子头里说过我们二奶奶是阎王老婆,怪不得今儿阎王爷转教城隍来相看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凤姐又道:“你们两个怎么得到林姑老爷衙门里的?”司棋、鲍二家的各将自己的始末说了一遍。凤姐笑道:“你们这两个蹄子倒有造化,都得了好处了。我倒替你们受了多少委屈。鲍二家的我也不计较他了,那是我们那个爷自己平常。司棋,你和你姑舅哥哥两个,很该机密着些儿,为什么又弄你娘的个香袋儿扔在山子石背后,教傻大姐儿拾了,递给大太太,好教我受太太的数落。”说的司棋红了脸,低头不答。鲍二家的道:“二奶奶,我们如今都改了。既然蒙你老人家不计较我们,就当着老姑姑,给我们留点儿脸儿罢。司姑娘,你出去告诉你们那一个,快回去给老太太、姑太太报个信儿去,就教再抬几顶轿来伺候。”司棋连忙出去了,老尼姑便叫智能儿去教厨房里早些预备早饭。
只见秦锺上来,给凤姐三人道喜。凤姐笑道:“老太太有了下落了,这里的城隍就是咱们林姑老爷,你和智能儿也跟了我们去罢。”秦锺道:“多谢二婶娘的恩典,侄儿正没个托足的地方儿呢。”老尼姑道:“这就很好,我们智能儿终身也有了靠了。”凤姐道:“你白折了个徒弟,我心里又觉不安呢。“老尼姑道:“这倒不相干,我的徒弟多着呢。只要奶奶在大人面前把我提拔提拔,多赏点儿布施就有了。”说着,智能儿早回说摆饭。
大家正吃毕饭,只见潘又安进来,先给凤姐等请了安,便回道:“小的才刚儿回去,禀知了老太太、姑太太,都欢喜的了不得,立刻打了轿子来接奶奶、姑娘进府呢,外边已经伺候妥当了。”凤姐三人立起身来,向老尼姑道谢,又给了五十两银子布施。老尼姑千恩万谢的道了简慢,直送至大殿前头,服侍他们一一的上了轿,方才进去,这里凤姐等三人,坐了轿到城隍衙门里来,要知进了衙门怎样相见,须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鸳鸯凤姐各遂初心 宝玉湘莲同证大道
话说凤姐等三人坐在轿内,但见前面旗锣伞扇,前呼后拥,十分热闹,也无心看那六街三市的风光。不多一时,转弯抹角,早到了城隍辕门,只听一声点响,重门洞开,一直抬进二堂,方才下轿。两边闪出许多仆妇来,搀了他三人,进了宅门。早望见贾母同贾夫人在上房,倚门而待,见他三人进来,又悲又喜。贾母道:“我的凤丫头、鸳鸯都来了,这一位姑娘是谁呢?害,我只说你年轻小人儿家,往后来还有几年的福享,怎么就都走了这条路了呢?”凤姐、鸳鸯见了贾母,便跪下痛哭。贾夫人忙搀起他们来,劝道:“请老太太进来罢,娘儿们相逢本该欢喜才是。”于是,大家进了房,一一的行过了礼。
贾母问道:“这位姑娘很面熟,怎么再也想不起是谁来呢?”凤姐道:“他是我珍大嫂子的三妹子,那年为柳湘莲退亲,抹了脖子的。怎么老祖宗倒忘记了么?”尤三姐不好言语,狠狠的瞅了他一眼。贾母道:“尤三姑娘来的年代久了,你们怎么就会在一处了呢?”凤姐道:“我们好些人都在太虚幻境呢,元妃娘娘、林妹妹、迎妹妹、尤二妹妹、小蓉大奶奶、香菱姑娘,都给老太太请安。”贾母听见,惊喜道:“你说真些,你林妹妹、元妃娘娘都在那里呢?”凤姐又高声说道:“太虚幻境。”贾母道:“什么叫做太虚幻境?这个地方儿离咱们这里有多远?”凤姐道:“太虚幻境又叫做芙蓉城,又叫做离恨天。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个虚无飘渺的所在,要算是仙境的地方呢。”
贾夫人听了,也欢喜道:“这么说起来,你们姊妹们如今都是些仙人了。你林妹妹既在那里,为什么不和你们一块儿来呢?”鸳鸯道:“我们并不知道姑老爷、姑太太在这里,我原因老太太去了世,没人服侍,我就自缢找了来了。后来到了太虚幻境,才知道元妃娘娘、林姑娘都是那里的仙子。因他两个不放心老太太,所以才差了我们三个人来访寻的。林姑娘是那里有名儿的潇湘妃子,怎么能够私自来呢!”贾母听了,愈加欢喜道:“我这个鸳鸯丫头,真真的是个好孩子,不枉我疼了他一场。”贾夫人又问凤姐道:“你黛玉妹妹,在那里可有人伺候他么?”凤姐笑道:“姑太太放心,那里除了元妃娘娘,他就是第二位了。龙王爷少了漱口水,那个敢不伺候他呢?况且,各处通有伺候的仙女们多着呢。他那里贴身服侍的,还有晴雯、金钏儿。外头还有薛姨太太家的香菱姑娘,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同瑞珠儿,尤家他们姊妹两个,栊翠庵的妙玉。元妃娘娘那边,又有迎妹妹,还有我同鸳鸯姐姐,比这里还热闹多着呢。”贾母道:“前儿没把你姑妈急坏了,把七十二司、十八层地狱都翻了个过儿,也没找着你林妹妹。今儿你妹妹有了下落,你姑妈也放了心了。”贾夫人流泪道:“我这会子虽然放心了,还不知我们娘儿们几时才能见面呢?”贾母道:“这也不用着急,等姑老爷回了衙门,商量就是了。”
贾夫人点点头儿,拭了眼泪,回头瞧见司棋站在旁边,便道:“你怎么听着热闹了,也该吩咐他们伺候摆饭了。”司棋答应去了。凤姐道:“我们在观音庵吃过饭了,只预备老太太、姑太太的饭罢。”贾母问凤姐道:“你两个公公、两个婆婆、你宝玉兄弟他们都好么?”凤姐道:“二位老爷、二位太太都好。只有宝兄弟,我听见香菱说中了第七名举人,后来跟着个和尚出了家了。”贾母大惊道:“怎么的,宝玉出了家当了和尚了,这还了得。这个傻小子,媳妇也娶了,举人也中了,放着福不享,好好儿的为什么出家呢?”凤姐未及回答,鸳鸯便接过来道:“总是为林姑娘么!”凤姐急忙把鸳鸯瞪了一眼,贾母也会过意来,叹了一口气道:“罢了,都是我的业障,教我也后悔不来了。”
贾夫人听见话语蹊跷,又见凤姐瞪了鸳鸯一眼,不好往下追问,便也叹道:“这个孩子,怎么干出这样糊涂事来了,这把他娘活要想坏了呢!不知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这可不把人家的女孩儿耽搁了么?”贾母叹道:“就是薛姨太太的女孩儿。“贾夫人道:“不是小名儿叫个宝钗的么?”凤姐道:“就是他,姑妈倒还记得呢。”
正说时,只见贾珠进来站在上房门口,“问妹妹们的好”。凤姐大惊,忙站起身来道:“怎么的大哥哥也在这里么?”贾夫人便将贾珠的原委,告诉了凤姐一遍。凤姐道:“鸳鸯姐姐,你去替我给大哥哥请安,就说家里大嫂子很好,兰哥儿也中了举人了。”贾珠听了,也欢喜道:“这都是二婶娘的疼爱所致。“贾母道:“你宝玉兄弟也中了举人了。这个下流种子放着福不享,跟了和尚出家去了。珠儿你在外头探听着,若果晓得他在那个庙里出家,把他给我活活儿的捉了来。”贾夫人笑道:“这个老太太想是气糊涂了,阴阳路隔,寿夭各有定数,那里能够活捉呢?若都由着人的性儿活捉起来,凤姑娘早就该把琏儿活捉来了。”凤姐笑道:“好姑妈呀,才见了侄儿媳妇就拿我说起趣话儿来了。为什么不说,教我大哥哥把我大嫂子活捉了来呢?”说的贾珠都笑了。
忽听外面“当”的一声点响,贾珠忙退了出去,道:“姑老爷回来了。”只见林如海笑吟吟的走进来,道:“姑娘们都到了么?咱们都是至亲,请到里间坐罢。”凤姐,尤三姐、鸳鸯三人早已拜了下去,林如海答了三揖。丫环们将里间的帘子打起来,让他三人内室暂坐,司棋便跟了进去。林如海先与贾母道了喜,贾夫人便将凤姐所说,黛玉在太虚幻境的光景,告诉了林如海一遍。如海也自欢喜道:“我前日在崔判官衙门里,讲起黛玉的话来,崔判官也说:有个太虚幻境。当日白乐天《长恨歌》上有句云:‘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就是那个地方,如今令爱姑娘必是登了太虚了。我还谦说,那里能够呢。谁知竟果然应了他的话了。”
贾夫人道:“老爷也要想个主意,教我们娘儿们也见一见呢。”如海沉吟了一会道:“你也不用性急,我想女儿既名列仙班,自不能私离职守。我们也有官守责任,不得擅离。我到任已满九年,明年必转天曹。那时同到太虚,母女相见也不过转瞬光景。如今只好写封家书,烦来的人带去,以慰女儿之心,也就同见了他的一样了。”贾夫人道:“这方说来,还有一年的光景,教我怎么等待呢?”林如海道:“多的日了都待过了,何在乎这一年呢,待我写了家书,就打发两个小太监先回去。且留下三位姑娘住着,陪伴老太太,明年同我们一块儿去,也不为迟。”
说到这里,只见鸳鸯走来道:“才刚儿我们三个人也商量来。我与二奶奶好容易的才见老太太,怎么忍就回去呢。尤三姑娘,他却不能久住,要先回去呢。”林如海道:“既这么样,就且留尤三姑娘略住几日,也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再去罢了。“贾夫人道:“这个自然。今儿可吩咐外头,叫一班小戏儿来预备在后花厅上,请老太太和他们姊妹们听听。再打点孝敬元妃娘娘并送别位姊妹们的礼物,也给女儿带些衣物去,须要早些办妥了,免得临时周章。”林如海道:“这些事竟托大侄儿给咱们办一办,免得外头弄来的不合你的意思。”说毕,站起身来道:“把我的饭摆在书房里罢,这里让老太太和姑娘们多说说话儿。”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夫人就催着叫人照应花厅上预备开戏。鸳鸯于无人处,向司棋道:“你那些事,都是你自己弄出来的,我并没敢向谁跟前讲过一声儿。”司棋道:“姐姐,我知道。我到今儿虽然好了,有了天日,总是感激姐姐的大恩,不能忘了姐姐你的为人的好处。谁还不知么,我们死了到了阴间,姐姐死了就到了天上,这可就明白了。我也没什么报答姐姐的,可怎么样呢?”鸳鸯道:“我不过问这一声儿,你要说这话,倒不是咱们相好的姊妹了。”说着,外面开戏,都到后花厅上听戏去了。席散后,贾夫人又告诉了林如海,将秦锺、智能儿搬进衙门居住。智能儿从此留发还俗,这些节目,也不须多赘。
再说宝玉与柳湘莲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茅屋内,每日将师父传授的心法、口诀,用起功来,倒也十分快乐。韶光荏苒,不觉早已三月有余。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湘莲向宝玉笑道:“你我自从用功以来,虽觉太苦,然颇觉效验。我只觉得,近来气爽神清,骨轻体健,飘飘然似有凌云之意。我瞧你如今的容貌,也有个粹面盎背的光景了。你本来虽是面如美玉,只因从前为富贵繁华所扰,却少一段温润之色。如今看去,竟真是白玉中透出一番宝色来了,名之曰宝玉,可谓名称其实了。“宝玉笑道:“柳二哥,你我弟兄素无戏言,今儿可该罚你了。“湘莲道:“你不信,你去照照镜子,看可像你先前的样儿不像?”
宝玉果然取出镜子来,照了一照,也不觉喜形于色道:“柳二哥,我今日始信吾儒之道,即仙佛之道。总因世上的人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习焉而不察,终日迷于声色货利,及至迷的要死,又妄想仙佛的长生,岂不可笑呢!”湘莲道:“到底宝兄弟是个极聪明的人,一悟就悟彻了。今儿天气晴和,咱们何不下山去逛逛。一则可以流通血脉,发舒精神;二则可以纵观花柳,悦性怡情。这些日子,咱们也太苦了。”宝玉道:“正合我的意思,你何不把鸳鸯剑带上,到了宽敞的地方,试舞一回,小弟也领教领教呢。”柳湘莲道:“使得。”遂取出鸳鸯剑来,系在腰间,拉了宝玉的手,慢步下山。
但见苍松翠柏青碧接天,异卉奇花幽香扑鼻。二人走了有数里远近,忽见地平路坦,四下里一片桃花,人在红云深处,仿佛武陵景况。宝玉道:“柳二哥我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只说是文人的曲笔,皆假设之词。谁想今儿竟亲历其境,始信古人不我欺也。这里就很宽敞,你就请舞起剑来,也可以使桃花壮色。”湘莲便掣出鸳鸯剑来,先走了架式,然后斜行拗步的舞了起来,只见一片寒光浑身盘绕,喜的宝玉拍手叫好不绝。湘莲舞毕,收了鸳鸯剑道:“咱们何不再往前去,一直把桃花的踪迹追尽,看那里到底有什么人家没有?倘若遇着个山家村店,我们也沽饮三杯,以助清兴,岂不更有趣呢。”宝玉道:“很好。”二人遂又顺着桃花又走了数里,隐隐的望见前面桃花影里,露出些楼台阁殿来。宝玉道:“此乃荒山,怎么又有这样一个所在呢?真真的我们今儿,可胜过当日的陶渊明了。“湘莲道:“我来此多年,也下山走过几次,怎么总没见过这个地方儿呢?”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到了跟前。
忽见一条长河阻路,白涌碧翻,却是沙明水净。复又寻至河湾窄处,只见一座石桥,两边白石栏杆,直接到那边缥缈飞楼之下。二人缓步上桥,却见那边垂杨影里,露出一带粉墙,内有几层飞楼直插云汉,盖的十分华丽。及到粉墙角下,忽见一垂花门,朱扉半启,曲径通幽。二人止步,正在徘徊瞻顾之间,只见里面出来了一个二八女郎,风鬟雾鬓,环佩珊珊,见了他二人,并无羞涩之态,笑问:“二位仙郎,从何而来,来此何事?”湘莲、宝玉忙正色答道:“我们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徒弟,从青埂峰来,下山闲步偶尔到此,不知此处何名,望祈指示。”那女郎笑道:“此处乃天台山,楼上乃玉真仙子姊妹二人的住处。当日有个刘晨、阮肇,采药误入此山,与我们仙姑姊妹二人,绸缪燕好。自从他二人返棹之后,至今有一千多年,再没有人能够到此。今日二位仙郎忽然光降,直是三生有幸了,快请到里面奉茶。”
湘莲、宝玉吓得呆了半晌,笑道:“我们二人,因被痴情所缚,所以斩断尘缘,来此悟道的。虽蒙神仙姐姐雅爱,我们断然不敢从命。”那女郎笑道:“二位仙郎既能如此,这就是真仙了,尚有何道之可悟呢?况且,你们所斩断的原是尘缘,这是仙缘,岂尘缘之可比么?只怕你们错过了机会,打着灯笼还没寻处呢。”宝、湘二人不答,回身便走。那女郎怒道:“你们这两个没福的东西,真正不识抬举。你们既然来到此处,还想跑到那里去么?”说着,向袖中掏出一块手绢子,向湘、宝二人劈面掷来,忽然化作一条五色灿烂的情丝,将二人的脖项套住,拉了就走。柳湘莲着了急,便拔出鸳鸯剑来,要割断他的情丝。那里晓得那情丝是个柔软的东西,缠绵贴体,一时再割他不断,早不觉身不由己,手不能动,两脚前奔,收留不住。湘莲、宝玉无可奈何,只得随他拉到楼下,登梯而上。那女郎唤道:“二位仙姑,仙郎到了。”
但闻一阵环佩丁东,香风扑鼻。二人连忙定性宁神,以理制欲。定睛看时,只见两位仙子生得美艳异常,光华夺目,笑容可掬的道:“二位仙郎,请坐。”那女郎把情丝一提,他二人早已坐在椅上,那情丝依旧化作手绢子,塞在袖中,将手向楼下一招,早又有一个垂髫女郎,笑嘻嘻的手内捧了一盘四盏香茶上来,先宾后主,分送已毕,便悄悄儿的向两位仙子笑道:“二位仙姑,你看这两的个模样儿,长的比当年的刘郎、阮郎何如?我看这两个倒很俊呢!”那两位仙子秋波斜睨,笑了一笑,低声道:“痴丫头,快去整备酒筵上来,别误了千金一刻。“那女郎答应了一声,笑着接了茶杯,便同先那个女郎一齐下楼去了。这两位仙子便问道:“二位仙郎,尊姓大名,仙乡何处?“湘莲、宝玉正在宁心定性,忽闻垂问,吓得二人不敢仰视,但躬身答道:“弟子二人乃下界凡愚,一名柳湘莲,一名贾宝玉,久将痴情斩断,弃舍红尘,入山访道,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收录门墙。今者偶尔下山,虽蒙垂爱,不敢从命。乞二位仙估慈悲,放我们回去,我们就感颂不浅了。”两位仙子笑道:“你二人的心事,我们早已知道了。难道我们姊妹两个,反不如林黛玉、尤三姐两个么?你们若肯依从了我们,成就了好事,包管你们眼下立刻就与林黛玉、尤三姐相见何如呢?”湘莲、宝玉大惊,忙答道:“弟子之心,已同槁木死灰,一丝不挂,万念俱空。便使林黛玉、尤三姐立刻来到此间,弟子亦不过视为陌路之人,漠不相关而已。”两位仙子笑道:“只怕你口不应心罢!远在千里,近在目前,你们瞧瞧里间屋里坐的,那不是他们两个么?”哄的二人回头看时,只听两位仙子笑道:“在这里呢。”
二人急忙看时,那里是两位仙子了,果然就是林黛玉、尤三姐二人端然坐在椅上,喜的个宝玉刚叫出“妹妹”的两个字来,湘莲忙喝道:“宝兄弟,你怎么忘了师父传授的口诀了么?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宝玉恍然大悟,暗想林妹妹素日为人的脾气,就算他死后的灵魂,也断不肯当着柳二哥与我相见的。这一定是那仙子的什么障眼法儿了,因心中一急,便将通灵宝玉摘了下来,望着林黛玉脸上打来。湘莲也拔出鸳鸯剑,望着尤三姐劈头砍来。
只听得“哗啷”的一声,犹如山崩地裂,震得湘莲、宝玉二人一齐跌倒在地,急忙睁眼看时,那里有什么天台楼阁,原来还是在茅屋之内,并未下山。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经回来了,坐在那里呢!二人连忙上前叩见,大士、真人一齐点头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湘莲、宝玉默默点头道:“原来是师父试我们的道力何如,还亏得不曾迷心乱性。”因上前问道:“请问师父,这些日子在何处云游,还是有什么因缘未了么?”大士、真人笑道:“你不晓得朝游北海暮苍梧么?我们的事情,你们此刻工夫未到,还不能十分明白呢。你看门外,你们又有两个熟人来了。”
只见门外果然进来了两位道长,飘飘欲仙,上前施礼道:“大士,真人,别来无恙。”大士、真人一齐站起身来,道:“二位道兄请坐。”宝玉看时,认得一位好像贾雨村模样,忙上前打了个问讯,道:“请问仙长是雨村老伯不是?”贾雨村笑道:“宝玉贤侄,眼力就很好,你认得这一位么?他就是你薛姨妈家香菱嫂子的父亲甄士隐。他是已经得道多年,你们从来也不知道的。”宝玉、湘莲一齐道:“侄辈不知二位老伯降临,有失迎候。”便一齐磕下头去,甄、贾二人,连忙扶住,然后大家坐定。
甄士隐道:“柳、贾二位来此多时,道力想是大进了。可晓得尤三姐、林黛玉现也同居幻境,亦在仙乡,故人不远,难免停云落月之思。何不求大士、真人指引,到彼一图把晤,细诉衷情呢?”湘莲、宝玉道:“弟子们已斩断尘缘,万念俱灰。刚才师父还试我们的工夫,弟子虽不敢说道力坚深,尚可以巴结刻鹄类鹜。从此越发要勉力精进,把住意马心猿,不敢稍有漏泄,方不负师父度脱之心呢。”大士、真人道:“你二人心迹,我已知道,固该如此。但宝玉与林黛玉,绛珠草以眼泪偿甘露之恩,前缘已了。湘莲与尤三姐鸳鸯剑断情,虽了而未尽余缘。况他二人已同居仙境,你二人学有渊源无难成就。见面之期,料想不远。”湘、宝二人道:“弟子原为痴情所缚,故立志斩断尘缘,心无他想。若再与尤三姐、林黛玉会晤,岂不成了个再来的冯妇么?”甄士隐摇着头道:“不然,不然,你们说的所谓小道了,可记得执远恐呢,君子不为么?你们此刻,道将得而犹未得,却不可生此心。将来道既已得,则过化存神,又何所而不可呢?你们可晓得太虚幻境是什么地方?”湘、宝二人道:“弟子愚昧不知,只听见师父常说,想来总是仙地。”
甄士隐道:“太虚幻境又名为芙蓉城,内中尽皆仙子,不止十二金钗。你二人的前身,原是芙蓉城主,另有一段因缘,在尤三姐、林黛玉姻缘之外呢。你们便不曾出家修道,将来也是要归还芙蓉城去的。此乃前定因缘,不容勉强。宝玉兄,就从此留发,你可晓得皇上隆恩,已经赐了你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么?若光着头也不称那真人的名号了。待等功成行满的时候,我等再来送你们赴芙蓉城之任去便了。”茫茫大士笑道:“我当初原曾说过留发还俗的话,宝玉还记得么?我不过是要你应那宝玉当了和尚的话,故暂且与你削发,如今甄道兄既然与你说明,可就此留发,等待功成之日,我们再来看视你们。不可因此懈怠,还要努力前进,方不负我们一番指引。我们同二位道兄下山去了。”湘莲、宝玉答应,送出四人,看着他们穿过古木丛中,到那白云深处去了。
湘、宝二人转身进内坐下,湘莲道:“宝兄弟,怎么才刚儿都叫出‘妹妹’来了。”宝玉道:“我一时迷惑,情不自禁,都是道力不深的缘故。幸亏二哥棒喝,要不然岂不前功尽弃了么?”湘莲道:“才刚儿这一番话,我犹恐怕还是他们试我们的。我打算还要坚辞,因后来不像是试我们的话了,故此我才不言语。”宝玉道:“师父叫我留发,我想既做了和尚,怎又还俗呢?”湘莲道:“你才刚儿没听见皇上已赐了你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么,那和尚那里做得真人呢?况且,你若不留起头发来,明儿到了芙蓉城,光着头怎么样去见你林妹妹呢?”宝玉道:“我正怕不光着头,怎么好见林妹妹去么?”湘莲道:“不用说了,我们功夫未到,不可又生他想。师父吩咐,不可懈怠,还是用功要紧。”于是,宝玉从此留发,与湘莲二人在茅屋内,同下苦功。未知几时才得功成,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两好同床岫烟教夫 四喜临门宝钗生子
话说宁荣两府,自贾赦、贾珍赦罪回来,复还府第,贾珍仍袭了宁国三等世职,贾政袭了荣国世职。贾琏已将平儿扶了正,管理家事。
瞬届会试场期,大家俱忙着给贾兰进场会试。到了初七这日一早,派了几个管事家人护送前去。王夫人想起宝玉来了,放声大哭道:“我的儿啊,你到底在那里出家去了?要不然,今儿可不爷儿两个都进场去了么?”李纨、平儿、宝钗忙上前劝说:“太太,不必尽着想了,这都是看见兰哥儿进场去了,太太请把这件事放过一边罢。”王夫人道:“我何常不是这么着,由不得教人不想么。”李纨、平儿道:“姨妈这几天都没过来坐坐,叫人过去请过姨妈来,同太太斗斗牌,说说话儿罢。“宝钗道:“妈妈这几天也没什么事,我叫人请去,就连我们家的二嫂子都请过来逛逛。”随叫莺儿:“你快去叫打发人请去。”
只见彩云来回,刘姥姥来了,只见刘姥姥早进来了,笑道:“请太太的安。”各人见了问好,坐下,小霞捧上茶来。刘姥姥道:“巧姑娘呢?”平儿道:“姥姥,他在屋子里做活呢,我叫他来给干妈请安。”刘姥姥忙摇头道:“不用这么着,我横竖还要到你们屋子里去呢,这会子忙什么?我来者是为我们那里周奶奶说,既给府上仰攀了亲,为的他家里只一个儿子,又没什么外人,意思要打算娶巧姑娘过门,叫我过来通知一声,送日子来的。”王夫人道:“这么着,也要告诉他爷爷、奶奶一声儿,好早些预备的。”又向平儿道:“外头的嫁妆我不管。那内里的妆奁,鞋脚针线只怕一点儿也还没打算呢!”平儿笑道:“太太,这倒可以放得心,我早就陆续的给他料理下来了。现在出了三四个大箱子给他收的好好儿的在那里呢。”王夫人笑道:“这就很好,你这个姨娘比他的娘强多着了。可怜凤姐儿,要了一辈子的强,到了今儿……”说着,早又淌下眼泪来了。半晌又道:“到底还是你好。”宝钗笑道:“谁不晓得平丫头比凤丫头好,早就有了这个名儿的了。”说的王夫人也笑起来了。
人回姨太太、薛二奶奶来了,只见薛姨妈、邢岫烟早已进来。李纨、平儿、宝钗忙迎了出去,大家一同进了王夫人上房坐定。李纨道:“姨妈在家也没什么事,特请你老人家过来和太太斗牌呢。”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就是我们媳妇香菱已经临月,早晚要人照应着些儿。”宝钗道:“我晓得大嫂子临月,故此我没接他去呢。”李纨道:“他临月,你呢?”宝钗红了脸道:“大嫂子,这是什么话?”李纨笑道:“我是正经话,是什么话?谁家养孩子有什么避讳的么,正经该早些把那《达生编》看看,该料理的料理着些儿。”薛姨妈道:“你大嫂子这话很是。”因向李纨道:“大奶奶,你不晓得我们姑娘总还有些孩子气。”李纨道:“姨妈,这也怪不得他,他还没生长过呢。”因叫彩云拿出牌来,薛姨妈、王夫人、邢岫烟、李纨四人坐下抹点子花湖,旁边放下算盘。来了一天三家皆输了,只有邢岫烟一个赢家。晚上请过刘姥姥来,一同吃饭。饭后,各自辞别,回家去了。李纨、平儿、宝钗也各自回了房。
贾政进来,到了上房坐定。王夫人便告诉他,刘姥姥来说周家要娶巧姐儿过门的话。贾政道:“该打发人告诉大老爷、大太太去才是,我们一个人也不能作主。”王夫人道:“我也是这么说呢,明儿早上叫人过去说罢。”贾政道:“今儿冯紫英也来作媒,说的是治国公之孙马尚,现今世袭三品威远将军,有个姑娘今年十七岁了,说是人材很好,来给环儿说亲。我想环儿这个东西,虽然不成材料,年纪也不小了,却也该给他说亲了。”王夫人道:“门第呢,可以配得上了,只是不知姑娘怎么样?虽不讲十分人材,也要走得出去,见得人才好呢。”贾政道:“他说给临安伯是亲戚,你们在临安伯那里可看见过没有?”王夫人道:“我的记性儿平常,那里还记得了,明儿问媳妇们,他们或者倒还记得些,也不可知。”贾政道:“只也大概不离,也就定了罢。”于是,归寝不题。
且说薛姨妈、邢岫烟回到家中,香菱迎接进去,大家在房内坐着,说了一会儿闲话。薛姨妈道:“你们都去睡罢,我也要睡了。”于是,香菱、岫烟俱各道了安置,各自归房。
岫烟回到自己房内,只见薛蝌在那里坐着,灯下看书呢。见了岫烟进来,笑道:“今儿姨妈那边请了过去,做什么呢?“岫烟道:“给姨妈斗牌的,我悄悄儿的问平姐姐,他告诉我说,因为姨太太想起宝玉来了,伤心的很,故此请了过去斗牌,给姨妈散散闷儿。大家教我来牌,我又不好不来的,生恐怕要输,谁知倒是我一个人赢了来了。”因叫笑儿把钱拿过来,只见笑儿笑嘻嘻的提了四吊钱过来,道:“我提不动了,还有四吊在那里呢。”薛蝌道:“都放在里边去罢,不用拿过来了。“因道:“他们宝二爷那个人,就和我们的柳二爷一样的,不晓得怎么凭空的就出了家了。他们两个人原本就相好的很,这会子两个人总出了家,却又在两处呢!”因又叹了一口气道:“害,真是‘两地情怀叹索居’了。”岫烟听见,便笑着慢慢儿的说道:“‘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呢?”薛蝌忙道:“这两句是那里来的?”岫烟笑道:“你问我是那里来的,我还要问你是那里来的呢?”薛蝌红了脸道:“那是我从前听见你在姨妈那里住着,日用起居艰难不足,我又因家下哥哥、嫂子的事情总不遂心,故此混写出来,出出闷气的。本打量粘在壁上,又恐怕被人看见笑话,故此夹在书里的。你是多早晚在书里看见了的?这里头有什么使不得的字眼儿,和那要改的地方儿,你可教给我怎么改罢。”岫烟只是嘻嘻的笑而不言,薛蝌道:“这有什么呢,你就做我的师傅罢了,当真还要我磕头吗?”岫烟道:“我也不大很会讲究啊。”薛蝌道:“我知道你的学问同宝妹妹他们都不相上下,比我们高多着呢。天也不早了,我们睡罢,明儿拜师。”于是,双双归寝。
由是邢岫烟无事,便教导薛蝌作诗为文。薛蝌也肯用功,悔恨从前无人指点。因此两人情投意合,互相体贴,便百般恩爱。况当先苦而后甜的,自与他人大不相同矣。
王夫人隔了一日,便告诉李纨、平儿、宝钗说冯紫英作媒的话,因说道:“你们在临安伯府里,可曾看见过有这个姑娘没有?”李纨道:“有一回临安伯府里老太太生日,我们跟太太去拜寿,他老太太有个外孙女儿说是姓马,这会子有十六七岁了。我还记得那模样儿有些儿像彩云似的呢,不知是他呢不是?”宝钗道:“我也想起来了,那天子人也太多,我们都没和他说什么话,惟有史大妹妹他很熟。我记得他们两个人倒时刻的说话儿呢。太太打发人把史大妹妹接来,问问他就明白了。“王夫人道:“可怜你史大妹妹年轻轻儿的倒守了寡了,还亏这孩子从来的脾气洒脱,说话也有口无心,要不然可不就熬煎的不成样儿了么。他来了,留他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再去。”随即叫人说给外头,叫来旺家的套了车接去。
不一时,史湘云果然来了,先给王夫人请安,然后大家问好,坐下喝茶。王夫人便问:“治国公马府里的姑娘,说姑娘认得么?”史湘云道:“世袭三品衔马尚的夫人,是临安伯的女儿,我在临安伯那里常会的。”王夫人便告诉他,给环儿说亲的缘故,因道:“临安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姓马的,有几个人呢?”湘云道:“马姑娘只得一个,并没姊妹,今年十七岁了。人倒很好,说话也和平,我在临安伯府里的时候,我们倒都说得来。他那模样儿虽没十分,也还很去得,些微仿佛就像彩云姐姐的样儿。”李纨笑道:“可不是,我早就这么说了。“王夫人道:“既这么着,等老爷回来,择了日子就定下罢。“史湘云道:“明儿过了门,我是头一个熟人。我也曾问过他,他也是读过几年书的,虽不能才貌双全,大约总还算有一点儿。“王夫人道:“这就很好。”湘云道:“四妹妹呢?”王夫人道:“他如今在栊翠庵里修道呢,无事总不到外边来的。”湘云道:“我瞧瞧他去。”
于是,同了平儿到栊翠庵来,打从园里经过,只见草青遍地,到处尘封,燕泥蛛丝,甚是冷落。到了庵门首,只见门儿紧闭。平儿自己上前敲门,里面答应,紫鹃出来开门。湘云便问:“姑娘呢?”紫鹃道:“在里面打坐呢,姑奶奶同琏二奶奶请里边坐罢。”二人进去,到了禅堂,惜春见了忙站起身来,两下问好让坐,紫鹃沏了茶来。湘云道:“我因惦记着四妹妹,所以来瞧瞧你的,谁知倒做了个俗人搅扰清静,这可怎么好呢?”惜春道:“姐姐说那里话呢,我自己静坐,不到别处去,可以由我;人到我这里来,自然要由人,我那里有个拒绝人的道理。况且,都是自家姊妹,也不至逾垣而避之,闭门而不纳呢。多谢姐姐记念着我,我反怪姐姐不该这么样么?俗家尚不能如此,僧家复不能如此了啊。”湘云道:“妹妹无事,可还画画没有?”惜春道:“心如止水,此调不弹久矣。妙玉在时还与他手谈手谈,聊以消遣,自他去后,楸枰亦置之高阁了。“湘云道:“倒还是四妹妹清静的好,我们求之不得,也是无可奈何。”说罢,又坐了一会子,便同平儿出庵。
回到里边,来在宝钗屋里坐下,莺儿倒上茶来。宝钗道:“史大妹妹,你不嫌肮脏,今儿晚上在我这里睡罢。”湘云道:“宝姐姐,你怎么又说起这客套话来做什么?我还要瞧瞧巧姐儿去呢。回来在这里住,有话再谈。”遂同了平儿到他屋里,巧姐出来请安,又坐了会子,已经掌灯。那边请吃晚饭,饭后便到宝钗屋里。
湘云说起惜春来,未免叹息。宝钗道:“四姑娘他自来孤僻,是人劝他都劝不醒。这就和你宝哥哥一样,谁不说,谁不劝,怎奈他立定了主意,一心如此,这也就没有什么法儿了。“说着,眼圈儿便红了,湘云道:“姐姐,你不用说了,像我今儿这么样个光景儿,也就给姐姐差不多儿,什么说的‘愁人莫给愁人说,说给愁人辗转愁’了。”说着,眼圈儿也红了。宝钗道:“妹妹,我们这会子是同病相怜了。”湘云道:“紫鹃姐姐可怜跟了林姐姐一辈子,如今又服侍四妹妹去了。”宝钗道:“这丫头倒很有忠头,林妹妹死后,他的丫头空闲着,要打发他们出去配人,这紫鹃情愿服侍四姑娘出家,至死不肯出去。这会子他在拢翠庵里无事的时候,还要到潇湘馆来给他姑娘焚香供茶呢。”
湘云道:“想起林姐姐来,教人心里实在怪难过的。我明儿要到潇湘馆去痛痛的哭他一场,也尽尽咱们姊妹们的情。”宝钗道:“我前儿大年三十晚上,想起他来伤了半夜的心。我给他做了一首诗,装在包袱里烧了,不知他的魂灵儿在九泉之下,还知道不知道呢?”湘云便要诗稿来看,宝钗因叫莺儿取出来,递与湘云。湘云接来细细的读了一遍,也就伤心,弹了几点眼泪道:“宝姐姐,你这也就算情义兼尽了。林姐姐在九泉有知,他一定要感念你呢。”宝钗也点点头儿,又说说闲话,夜已深了,便收拾归寝。
过了一日,贾政会了冯紫英议定亲事,择日下聘。接着贾兰三场已毕,回到家内,听候发榜。家中便忙着料理下聘的礼物,恰值巧姐儿的婆家也是那一日过礼,又要料理这边的事情。到了吉期的头一日,三姑娘也回来了。原来周姑爷进京之后,就援例捐了郎中,已经补了刑部江南司之缺。那甄应嘉安抚土疆回来,陛见后补了兵部侍郎,俱在京供职。探春来到家中与众人相见,大家欢聚。到了次日,屏开孔雀,褥隐芙蓉,荣禧堂上铺毡结彩。薛姨妈也带了邢岫烟过来道喜。刘姥姥一早就到了,因巧姐儿是他的大媒。东府里尤氏也带着媳妇胡氏过来,邢夫人也过来了。外边是冯紫英的大媒,甄宝玉、周姑爷、薛蟠、薛蝌、詹光、程日兴等一班亲友。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兰都在外面陪客。派了林之孝、王和荣、赵亦华、来旺、玉柱儿、昭儿、焙茗、扫红八个家人押着聘礼,到治国公家去。又派了郑华、吴兴、钱启、李贵、兴儿、喜儿、隆儿、寿儿八个家人押着回礼,到周家去。午初摆饭,饭毕,午正打发聘礼出门,八个家人门外上马而去。去不多时,周家聘礼来了,一起抬进,摆在荣禧堂,来了六个家人,上来磕头。贾赦叫赖大让到前边款待,一面打点赏赐花红尺头,一面叫人搬进聘礼,料理回礼等件。
正在忙乱,忽然门上吵嚷起来。贾珍听见,便问门上为什么这么闹,“你们做什么的,还不快去看看吗!”家人答应,往外正跑,只见门上进来回说:“老爷们大喜,兰哥儿中了,送报子的人在外面吵喜呢。”贾赦、贾政大喜,忙说把报子拿过来看,家人忙去接了报子,送上打开看时,贾兰中了第一百二十九名进士。大家欢喜,遂打发了赏银去了。在座亲友一齐道喜。正在叫人告诉里边喜信,忽见甄府家人在门外下马进来,满头大汗也不及请安,就请甄宝玉立刻回去。原来甄宝玉中的是第十七名举人,也与贾兰一起进场会试的,如今中了第七十名进士了。甄宝玉随即作辞而去,贾兰赶忙抢上一步道:“明早到世叔府上叩贺,诸事还要领世叔的教呢。”甄宝玉笑道:“你我乡会俱在同年,我并非前辈,我还要领令祖老伯大人的教呢。有什么事不明白,我们大家来商酌着就是了。”说毕,上马去了。
这里里边,大家都在平儿那里瞧周家来的礼物:是金珠首饰六十件,妆蟒二十匹,各色绸缎线绉羽毛大呢一百匹,四季衣服一百件,折羊酒银三百两。巧姐儿已经躲起来了,平儿便料理回礼物件,彩明在旁边帮着。
只见来旺家的跑来,笑道:“太太、奶奶们大喜。”王夫人道:“谁不知道大喜,你这会子才跑了来说这个话。”来旺家的道:“不是这个喜啊!”王夫人道:“不是巧姐儿的这个喜,就是环哥儿的喜了。”来旺家的嚷道:“都不是的,是兰哥儿中了进士了。老爷外头看了报子,打发了赏钱,这会子报子都贴起来了。”大家听见,正在欢喜。
忽见莺儿慌慌张张的跑来了,说道:“姨太太请太太、珠大奶奶、刘姥姥快些过去呢。”王夫人等大惊,李纨问道:“不是宝二奶奶肚里疼了么?”莺儿点头说:“快些去罢。”李纨道:“我搀着刘姥姥先走一步儿,太太慢慢儿的来罢。”莺儿也上来两边搀着刘姥姥,赶着去了。王夫人道:“偏偏儿的事情总挤在一块儿,这教人家怎么个照应的法儿呢。”湘云道:“这都是喜事,人家巴不得这么样才好呢。我来搀着你老人家慢慢儿的走。宝姐姐那里横竖有姨妈在那里呢,邢姐姐没见他,想是他在那里帮着呢。大嫂子同刘姥姥去了就好了。”说着,已到了宝钗的新房子了。
刚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小孩儿的哭声了。连忙进到里面看时,只见刘姥姥抱起了小孩儿,正在那里剪脐带儿呢。然后给小孩儿穿上衣衫,包裹好了,又服侍宝钗上了炕,坐在被内。刘姥姥便向王夫人、薛姨妈笑道:“二位姑太太恭喜,大喜,是一位公子哥儿。”大家听了,俱各大喜。李纨、湘云、岫烟俱各过来道喜。
薛姨妈道:“我们吃了早饭,同姑娘进来,姑娘就告诉我说肚里有些坠坠儿的疼。我就和邢姑娘在这里坐着没出去。我教他躺着些儿,后来渐渐儿的疼的紧了,我才叫莺儿过来请的。“王夫人道:“我才刚儿正和他们瞧瞧巧姐儿婆家的礼物,外头又来报兰哥儿中了,偏偏儿的莺儿又来请,都挤在一块儿,教我也不知道顾那一头儿的是了。”李纨道:“这都是太太的洪福,今儿是四喜临门,也是百年难遇的。”薛姨妈道:“兰哥儿中了,也是大奶奶的福,也不辜负了大奶奶为人一辈子的好处。”李纨道:“这都是托姨妈、太太的福罢了。太太和姨妈请在这里坐坐。吩咐麝月、莺儿,不许教人在这里闹。我去告诉他们个喜信儿,就叫他们预备了稀饭来,好给宝妹妹吃的。“王夫人点头。
李纨到了后边,邢夫人等大家正在望信,听见李纨说了,大家欢喜,赶着帮着平儿料理清了,把回的礼物摆齐了,教人搬送出去,赏赐了周家的家人,这里派的家人们一同押着回礼都到周家去了。邢夫人、尤氏、平儿、探春、胡氏一齐都到宝钗屋里来,给薛姨妈、王夫人道喜。李纨便在里面照应,就便瞧瞧巧姐儿,又教人吩咐预备稀饭。外边也得了信,大家欢喜。众亲友都说:“我们今儿一天,才道了喜又道喜,也不知道了多少喜了,真是喜事重重。这都是尊府的洪福。”正说着,治国公府里送聘礼的家人回来了,又是马府来的八个家人上来磕头,叩喜请安,抬进许多回事礼物、庚帖等类,吩咐款待来人,整整忙了一日。
到了三朝,备了两万喜蛋,并各样果子,派人分送给南安太妃、西平郡王、北静郡王暨公侯伯各亲友家去。贾政又到宗祠里摆了祭祀,拜谢了天地祖先,遂给小孩儿取名叫桂哥儿,取“兰桂齐芳”的意思。这一日,并不请亲友外客,只算自己家宴。外面书房里,贾赦、贾政、贾珍、贾环、贾琏、贾琮、贾蓉、贾兰并族中的几个子弟坐了两席。里边大家看着洗了儿,也有金寿星的、也有如意的、也有金钱的、也有玉器的,都拿出来放在小孩儿身上。大家说笑了一会,平儿道:“太太们都请到外边坐罢,我们闹了这半天就很够了,也让宝妹妹静静儿的坐坐罢。”探春道:“可不是,倒是我们去外边坐坐去罢。“于是,让到王夫人东厢房内,上面是薛姨妈、刘姥姥、邢夫人、王夫人、史湘云、胡氏坐了一席,下面是邢岫烟、探春、尤氏、李纨、平儿、巧姐儿坐了一席。惜春不肯身临产室,只在王夫人屋里吃素。
过了一日,薛姨妈与邢岫烟便回去了,刘姥姥也回去了。贾兰便随着甄宝玉拜座师,会同年,料理殿试,练习写法,着实忙乱。谁知薛姨妈回去没三五天,香菱便生了一子,只因产难血晕,即时死了。薛蟠大哭,赶忙料理衣衾棺椁,一面装殓停放,一面雇觅奶子奶小孩儿。小孩儿取名叫孝哥儿。过了些时,瞬届宝钗生的桂哥儿满月,荣府差人来请。薛姨妈依旧带了邢岫烟坐车过来。要知满月如何,有何话说?须看下回,便见分晓。
●第八回 史湘云三宣新酒令 刘姥姥再醉荣国府
话说薛姨妈同邢岫烟到了荣府,原来薛宝琴因送喜蛋到梅翰林家去,方才晓得,今儿也来了。李婶娘也因送蛋晓得,就带了李纹过来道喜。李绮也从甄府来了。又有贾扁之母带了喜鸾,贾琼之母带了四姐都来了。大家会见,请安问好,道喜已毕,大家归坐,丫环们捧上茶来。王夫人先提起香菱来,叹息了一番,宝钗、宝琴、岫烟都淌下眼泪来。因怕薛姨妈伤心,即忙忍住,拿话岔开。接着,各家都送了礼来。外面是小史侯、冯紫英、甄宝玉、周姑爷、梅姑爷、李婶娘子、薛蟠、薛蝌、詹光、程日兴等一班亲友。里面因人多,分作两处坐席。王夫人正房外间摆了两席,让薛姨妈、李婶娘坐,邢夫人、王夫人、贾扁之母、贾琼之母、尤氏、胡氏、喜鸾、四姐儿陪坐。宝钗新房子里也摆了两席,是刘姥姥、邢岫烟、薛宝琴、李纹、李绮、史湘云、探春、李纨、平儿、宝钗、巧姐儿坐。惜春仍在王夫人屋里吃素。探春道:“太太们都不在这里,刘姥姥也不是外人,我们把桌子并在一处,大家说话倒不热闹些么。”平儿道:“很好,就是这么着。”丫环、媳妇们便上来把椅子拉开,将两张桌子抬了并在一处,然后大家团团围坐,丫环们斟上酒来。
饮酒中间,刘姥姥忽然瞧见穿衣镜了,乃指着笑道:“众位姑奶奶们,我记得那一年老太太在日,留我在园子里逛过一天。那时,我因吃多了酒,到山子后头走了一走,回转过来,我就迷了路了。不知怎么绕了几个弯子,就走到一个屋子里去了。谁知鸦没鹊静儿的一个人儿也没有,只有一个大镜子嵌在里头,我不知道是镜子,猛然看见照出我自己的影儿来了,我心里一恍惚,只当是我们亲家母也来了呢。我就和他说了好一会的话,怎么我说什么,他也说什么,我笑了,他也笑了呢?“说到这里,大家都笑起来了。刘姥姥又道:“后来我摸到跟前,碰了我的脑袋,才知道是镜子。我推了一推,又摸了一摸,不知怎么‘哗啷’的一声,门儿开了。我走进去一看,好鲜明齐整的床铺,也不知道是谁的,我倒下身去就睡着了。后来有个容长脸儿、高挑儿身量的一位姑娘来了,才把我叫醒了,仍旧送我到席上去了。怎么这几回我来了,留心看着这些姑娘们里头,总没见那一位姑娘了呢?”探春听了,就知道他说的是袭人,乃答道:“姥姥,你不知道,那个姑娘就是我二哥哥屋里的人,因为我二哥哥出了家,所以太太把他打发出去嫁了。“刘姥姥点头叹息道:“说起宝二爷来,也难怪太太们想起来就淌眼抹泪的。你们记得那年他拉着我尽自追问抽柴火的女孩儿,把我勒的没了法儿了,只得顺着嘴儿胡诌罢了。直到如今,我想起他那个怪撩人爱的小模样儿来,心也觉怪酸的。”说着,便取手帕子擦眼泪。
史湘云听见刘姥姥提起旧事,忽想起当日鸳鸯说的牙牌令来,又见刘姥姥说起宝玉淌眼泪,忙拦道:“今儿大喜事,你不用提这个话,仔细看招的太太们听见了,又要伤心呢。我的意思,咱们今儿也还像那年,行个酒令儿玩玩儿罢。”刘姥姥笑道:“好姑奶奶,你们饶了我罢。难道我的丑还没丢够么?“探春、宝钗齐笑道:“姥姥,你那会子说的就很好,也不过是大家说说笑笑,免得吃点儿东西闷在心里。史大妹妹,你有个什么新鲜酒令儿要行呢?”湘云道:“我倒有个酒令儿,还是头里你妹夫在衙门里得的,虽算不得什么新鲜,倒也有点儿趣儿。”说着,便向翠缕道:“你把那个酒令儿拿来。”翠缕答应,去不多时,拿来递给湘云。
大家看时,只见是四颗牙骰子,上面刻的并非红绿点数,乃是一面镌着两个字,每骰六面共十二个字。头一颗骰子上镌的是,公子、老僧、少妇、屠沽、妓女、乞儿十二个字;第二颗骰子上镌的是,章台、方丈、闺阁、市井、花街、古墓十二个字;第三颗骰子上镌的是,走马、参禅、刺绣、挥拳、卖俏、酣眠十二个字。掷下去合成六句成语是:
公子章台走马。老僧方丈参禅。少妇闺阁刺绣。屠沽市井探拳。妓女花街卖俏。乞儿古墓酣眠。
行此令时,若掷出本色成语者,合席各饮一杯公贺;若掷出参差综错名目时,即酌量其人、其地、其事之轻重,以定罚酒之多寡。第四颗骰子上镌的是,拇战、觅句、飞觞、雅谜、笑语、泥塑十二个字,乃是令底。同三颗色样骰子一齐掷下,如色样参差,应罚酒若干杯,再看令底是何名色:如遇拇战,受罚者将罚酒与同席一人拇战豁拳,输者饮酒;如遇觅句,受罚者席上生风,或诗文成语说一句,恰当的免罚,不通的加倍罚;如遇飞觞,受罚者将罚酒随意飞与同席之人代饮;如遇雅谜,受罚者说一雅谜给同席人猜,猜不着者代饮,如皆猜着或不能谜者,加倍罚;如遇笑语,受罚者说一笑话,同席人皆笑免罚,皆不笑加倍罚;如遇泥塑,受罚者将罚酒慢慢自饮,随意指同席一人令其泥塑,其人即就当下的情形,凡眼、耳、口、鼻、手、足一如泥塑之状,不许稍动,俟酒饮完才罢,如笑而动者代罚。设此六样,不过为罚酒之人酒多易醉,取其活泼变通热闹的意思。”
湘云将酒令讲明,大家俱各欢喜愿行。惟有刘姥姥攒眉蹙鼻道:“姑奶奶,这个酒令儿有这些累赘,我又认不得字,越发闹不清楚了,别算我罢。”湘云道:“姥姥,你只管放心,没人赖你,教巧姑娘给你看着些儿就是了。”巧姐也笑道:“干妈,你只管放心,我给你老人家瞧着呢。”
于是,湘云命麝月取出骰盆放在桌上,又随手抓了几个瓜子儿一数,从自己数起,数到薛宝琴为止,便从宝琴掷起。宝琴抓起骰子来笑道:“我这也不知道掷出个什么笑声儿来呢?“说着,便掷了下去。大家看时,乃是“屠沽方丈走马”,一齐都笑起来。湘云道:“屠沽非走马之人,方丈又非走马之地,该罚三大杯。”又看令底是“拇战”,笑道:“琴妹妹,你和谁豁拳?”说着,丢了个眼色,宝琴会意,道:“这会子豁拳,一来怕外头太太们听见了,二来也怕吵了小侄儿,不如猜雅拳出指头儿大管小最好。我就和姥姥猜罢。”刘姥姥笑道:“我这如今,手指头儿都强巴巴的不听使了,姑奶奶可要让着我些儿才好。”说着,二人一齐伸出指头来看时,刘姥姥出的是无名指,宝琴出的是中指。大家都笑道:“姥姥输了。”刘姥姥道:“我估量着姑奶奶要出小指的,谁知反倒上了当了。”说着,便把宝琴的罚酒拿起来,一气喝了。
下家该李纨掷了,李纨抓起骰子来,笑着掷了下去道:“掷个好的罢。”大家看时,乃是“少妇市井酣眠”,又都笑起来。湘云笑道:“好个没脸的少妇,怎么跑到市井上酣眠去了,该罚五大杯。”又看令底,乃是“觅句”,因道:“亏了这个令底还好,你快觅句罢。”丫头们斟上酒来,李纨把筷子指着果碟内的桃杏,说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湘云道:“这是烂熟的两句旧诗,人人都能说的,这个不算,你还得喝酒。”李纨道:“这个酒就该罚你,你说的原是旧诗文成语,怎么这会子你又嫌熟了?这又不是出题限韵,要什么生的呢?”宝钗笑道:“我说个公道话罢,大嫂子说的也不惊人,云儿挑饬的也没理,这五杯酒你们两人平分了罢。”李纨便将酒与湘云两下分着吃了。
下家该邢岫烟了,岫烟便拿起骰子来掷了下去。大家看时,却是“公子闺阁卖俏”。湘云笑道:“薛二哥想是每日在家里学张敞画眉了,请问有什么俏卖呢?”岫烟原本老实,便红了脸不好则声。宝钗便道:“云儿,你说该罚多少酒罢?”湘云道:“公子在闺阁卖俏,这于理上还说的去,可以免罚酒的。“再看令底,是“泥塑”,又道:“既不罚酒,也就不论了。”
把盆过下去,却该李纹掷,李纹便抓起骰子来道:“掷个好的罢。”掷下看时,却是“屠沽章台刺绣”。湘云道:“屠沽非刺绣之人,章台非刺绣之地,该罚三大杯。”再看令底,却是“飞觞”。丫头斟上酒来,李纹便说:“一杯一杯复一杯。“恰飞到湘云、探春、刘姥姥三人,将酒送过,三人饮干。
下该平儿掷,平儿便一把抓起骰子来笑道:“我若掷的不好,不算,再重掷使得么?”湘云笑道:“二嫂子,你倒很乖呢!”平儿便掷了下去道:“姑娘,你给我瞧。”巧姐儿一看,说道:“姨娘,你掷的是‘少妇方丈挥拳’。”大家齐笑起来,湘云道:“你这个少妇越发好了,怎么跑到方丈里挥起拳来了?”因向巧姐儿笑道:“你姨娘要打和尚去了,你也劝劝他呢。“大家越发笑起来了。平儿道:“我可喝酒不喝酒?”湘云道:“该罚五大杯。”因看令底,却是“拇战”,因说:“你和谁猜拳罢。”平儿道:“我就和你猜,仍旧是出指头儿,分作五拳。”猜了一会,平儿赢了两拳,输了三拳,二人将酒分着吃了。
下该李绮,拿起骰子便掷了下去,大家看时,却是“少妇闺阁刺绣”。湘云道:“这才掷得好呢,六样本色,惟有这个才是我们的本等。合席快快公贺一杯,也不必看令底了。”
下家轮到巧姐儿了,巧姐儿便抓起骰子来笑道:“我掷的要不好,你们可莫要笑。”唰的扔了下去,看时乃是“公子花街参禅”。湘云笑道:“也还掷得好,虽不是本色,这却免罚的。公子到了花街,还想去参禅,这样好公子怎么还罚酒呢?到底是我们巧姑娘,真掷的巧。”巧姐儿笑道:“我掷的这个名色,很该让二婶娘掷出来才是呢。”说的大家笑了。
湘云道:“这可该轮着我了呢,我可别要学了商鞅‘为法自弊’,可就了不得了。”说着,便抓起骰子使劲儿掷了下去,一看,先自己笑的动不得了。大家看时,乃是“老僧闺阁卖俏“,大家都笑起来。湘云道:“我这个手,真该打了,怎么掷出这个大罚来了。”再看令底,笑道:“阿弥陀佛,有这个救命呢。”大家看时,却是“泥塑”,都捏着一把汗,不知他要塑谁呢?湘云道:“斟十杯酒来。”丫环们忙斟了十杯酒,便放在他面前。湘云挽了挽袖子拿起一杯来,慢慢的放在唇边,留神把众人一望,只见刘姥姥正拿筷子夹了个虾肉圆子,张着嘴才要吃时,湘云忙指道:“姥姥,塑住罢。”
原来刘姥姥虽是乡下人,时常在城内亲友家喝酒,也懂得这些玩笑的意思。他便张着嘴、瞪着眼儿拿筷子夹着虾圆子,离嘴不远,文丝儿不动。招的合席,并伺候的丫头、媳妇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谁知虾圆子是滑的,那牙筷子夹不住,就轱辘下来了。刘姥姥忙用筷子赶着去夹时,湘云笑道:“塑不住了,快把这九杯酒都给姥姥送过去罢。”刘姥姥笑道:“罢了,姑奶奶,我怕圆子掉下去油了我的新裙子,这不算违令的。”湘云那里肯依,探春从中排解,每人喝了五杯方罢。
宝钗笑道:“这又轮着我了,可又不知掷出个什么来呢?“岫烟笑道:“姐姐恭喜添了外甥,自然要掷出好的来呢。”湘云道:“罢哟,你这又是溜奉大姑子的话了,掷骰子与添外甥什么相干?骰子是凭手掷,难道外甥也是手添的么?”宝钗啐了湘云一口,大家又都笑了。只见宝钗掷了下去,自己先笑道:“这个呢,可教我刚刚儿的掷出本色来了。快拿酒来,每人我先敬一杯。”大家看时,却是“老僧方丈参禅”。大家都道:“真掷的好,我们这杯酒是要喝的。”巧姐儿笑道:“我说我二婶娘要掷出和尚来呢,果然就掷出和尚来了。”大家又都笑着,每人饮了一杯,也就不必再看令底了。
下家就该探春掷,探春道:“这就是凭天赐罢了。”掷了下去看时,却是“乞儿章台刺绣”。乃笑道:“你们瞧我掷的,这也没有什么可罚之处,章台虽系游赏之地,那里就没一两个乞儿,他穿的那鹑衣百结,难道就不许自己用针线缝缝么?”湘云笑道:“三姐姐,你快别强词夺理了,章台刺绣,独有妓女方可,别人都是要罚的。若依你说,乞儿可以使得,推而至于老僧、屠沽,谁又使不得呢?”探春笑道:“依你说,罚多少呢?”湘云道:“不过三杯罢了。”探春道:“我且看看令底是什么?”一看乃是“雅谜”,因笑道:“斟酒来罢,我说谜儿,你们猜罢。猜不着的,怕不替我喝么?”湘云道:“咱们先说过不要市井俗谈,要文雅的才算呢。”探春道:“你放心,这也短不住我,我先说一个,邢姐姐猜罢。‘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曲牌名三字。”岫烟想了一想道:“是‘满庭芳’么?”探春点点头儿道:“我再说一个,琴妹妹猜罢。‘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也是曲牌名。”宝琴笑道:“这一个更好猜了,不是‘朝天子’,可是什么呢?”探春道:“好啊,都利害的很,我这三杯酒只怕推不出去了呢。云儿,你猜我两句四书罢。”湘云道:“你只管说罢,不拘什么,我都猜就是了。”探春乃用筷子在桌子上蘸着酒,写了个“人”字内里又有一点,却是个‘令’字的头上半截。湘云仔细端详了一会,笑道:“这也没什么难处,‘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不是呢?”探春笑道:“刚刚儿的短住你了,快把这三杯酒喝了罢。”湘云笑道:“探丫头着了急了,人家猜着了,怎么赖着说不是呢?你说不是这两句,又是那两句呢?你且说说,你说的如果比我猜的恰当,我自然情愿替你喝酒。”探春道:“当真的,可不许反悔。我的这两句是‘嬖人有臧仓者阻君,君是以不果来也’。”大家想了一想,果真探春说的比湘云猜的恰当,湘云只得将酒喝了。
然后将骰盆推在刘姥姥面前,笑道:“姥姥,该你掷了。“刘姥姥笑道:“我已经醉了,还掷什么呢?”湘云道:“酒令大如军令,姥姥,你怎么不掷呢?”刘姥姥只得抓起骰子来,向巧姐道:“姑娘,你可给我瞧着些儿。”唰的扔了下去,笑道:“是个什么?”巧姐儿道:“是个‘妓女古墓挥拳’。”刘姥姥笑道:“好个浪蹄子,想是受了老保子的气,跑到坟院里打鬼去了。这可罚酒不罚呢?”湘云笑道:“怎么不罚,掷出妓女来,还要多多的罚酒呢。”刘姥姥道:“令底是什么?“巧姐道:“是‘笑语’,该你老人家说个笑话儿了。”刘姥姥笑道:“罢哟,我就是个笑话儿,怎么还要替另说个笑话儿呢?”巧姐道:“你老人家不说笑话儿,这罚的酒就都要自己喝呢。”刘姥姥笑道:“这么样,我就说一个罢。”
说着,便先咳嗽了一声,打扫净了嗓子。这里大家都止了说笑,鸦没鹊静儿的,听刘姥姥说笑话。只听刘姥姥说道:“一家子三个女孩儿,寻了三个女婿。这一天是丈人的生日,三个女婿女儿都来上寿。乡下人房屋不多,只得同坐一席。丈人丈母面南坐,大姑爷大姑娘面西坐,二姑爷二姑娘面东坐,三姑爷三姑娘面北坐。大家喝起酒来,谁知丈人要试试三个姑爷的才学,便说道‘咱们今儿要行个酒令儿,我的意思要说两句四书上的话,还要两头都有个人字。’那大姑爷沉思了一会,便说道:‘人能宏道,非道宏人。’丈人丈母喜了个了不得,大姑娘这一喜也就难以言语形容了。那二姑爷也就说道:‘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丈人丈母越发拍手赞好,二姑娘也就乐到云眼儿里去了。只有这个三姑爷急的满脸飞红,头上的汗就像蒸笼一般,总说不出来,把这个三姑娘气的脸儿沙白的,恨的悄悄儿的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忽见三姑爷把头一扭,把三姑娘瞅了一眼道:‘人越不会,越来拧人。’”说的大家一齐哈哈大笑,连伺候的丫头、媳妇们都笑起来了。
湘云向探春笑道:“三姐姐,你听姥姥的笑话儿,他竟是编派你呢。”探春也就笑道:“姥姥的笑话儿说的好啊,你自己说罢,该罚多少酒?侍书去拿个大些的杯来。”侍书答应取杯去了。刘姥姥忙笑央道:“姑奶奶,我这说的原是一个旧有现成的笑话儿,并不是我肚里编出来的,那里我就敢编排姑奶奶呢?”探春笑道:“俗语说的好,‘当着矬子,不说短话’,姥姥为什么尽自只是说三姑娘呢?”刘姥姥笑道:“姑奶奶,人家现成的笑话儿上原是三个姑爷三个姑娘,你可教我怎么私自加减呢?”探春又笑道:“说现成的笑话儿,原也不必加减,只是姥姥也该变通变通,或是说大姑爷说不上来,或是说二姑爷说不上来,皆都使得。怎么单单儿的就该说是三姑爷说不上来呢?”这话分明是探春的强词,无如刘姥姥是个乡下人,一时摆布不开,只得答道:“姑奶奶这难了,我要说大姑爷说不上来,难道不怕邢大姑奶奶凝心。若要说二姑爷说不上来,难道又不怕薛二姑奶奶嗔怪么?”探春笑道:“你们听听,说了大姑爷、二姑爷怕你们两个疑心嗔怪,这可不是单单儿的遭蹋我呢么?”刘姥姥无可对答,着了急,把手在自己的嘴上打了一下子,笑道:“姑奶奶们,我只顾说笑话儿,惟恐说的你们不笑了要加倍罚我的酒,那里还有什么别的心眼儿想起这些忌讳来呢?好姑奶奶们,你们也不用另外罚我,就把我掷出来的罚酒,我自己喝了,也就是了。”湘云听见,忙向探春丢了个眼色,笑道:“三姐姐,就是怎么着罢。姥姥才掷的是‘妓女古墓挥拳’,妓女虽属下贱到底也是女流,那有挥拳的理,况在古墓,越发不该。本就该罚五大杯,况且说的笑话儿又伤失了人,再加一倍,也就是了。“叫翠缕斟过十杯酒来,翠缕答应,捧上十杯酒来,放在席上。湘云便拿起一杯来,放在刘姥姥唇边,刘姥姥只得一扬脖子喝了。湘云忙又拿起一杯来,刘姥姥笑道:“好姑奶奶,让我歇歇,慢慢儿的喝罢。”探春便夹了一块糟鸭,放在刘姥姥嘴里,刘姥姥只得嚼了一嚼,咽了下去。湘云把酒又放在刘姥姥唇边,刘姥姥推辞不过,只得又喝了。宝琴又夹了一块鹅掌来喂他,湘云一鼓气儿拿着酒,在刘姥姥嘴旁边催他喝。刘姥姥一来推辞不开,二来也喝顺了嘴,不知不觉竟将十杯酒全数喝了。只因吃紧了,呛的咳嗽起来。巧姐儿便在他脊背上,给他捶打。忽见侍书拿了个玛瑙酒海子来。刘姥姥见了忙接在手中看了一看,笑道:“这杯子很像那年在栊翠庵喝茶的那个杯子的样儿,姑娘,你拿这个给我倒一杯茶来罢。”探春笑道:“姥姥,我也不敢说罚你的话了,这会子侍书既取了海子来,我到底要敬你一杯。你想你才刚儿说的笑话儿,幸亏我出了嫁一年多了,脸皮儿也闯下来了,若像头里在家做女孩儿的时候,教你才刚儿这一路三姑爷怎么出丑,三姑娘怎么发急,可教我在这里还坐得住么。”说的大家又都笑起来。正笑之间,忽见尤氏走了进来,笑着说道……要知他说些什么?须听下回细表。
●第九回 薛蝌中举何用生疑 平儿生子允宜称快
话说尤氏走了进来,笑道:“你们做什么呢?一会儿嘻嘻哈哈的一阵子,笑的这么热闹。太太们说,怕吵了小哥儿,打发我来申饬你们来了。”宝钗便道:“我说你们别太闹的没样儿了,这会子到底教外头太太们都听见了。”探春道:“宝姐姐,你信他的话呢,太太好意思使唤起那边的大嫂子来么?”尤氏笑道:“你真是个玻璃人儿很透亮,你却不知道,太太怕你这个大嫂子年轻脸软,管不下你们来,说我还老练些儿,故此才教我来管教你们来了。”探春笑道:“你们听听,把他就俊的这个样儿,太太还打发他来管教我们来了,你管不成我们,只怕我们要把罚姥姥的这一大海子酒,倒要罚了你呢。”说着便教侍书斟一海子酒来,尤氏忙笑道:“罢了,姑奶奶,别胡闹了,我在外头喝的酒也不少了,你看我的脸红的这个样儿。我实告诉你罢,太太们都喝多了酒,这会子害热都散坐着乘凉呢。我听见你们里头笑的很热闹,所以我进来听一听的。你们到底一阵一阵儿笑的是些什么?”巧姐笑道:“大娘,我告诉你,我干妈说了个笑话儿,我姑妈说他不该说三姑娘来,所以要罚我干妈酒呢。”尤氏笑道:“嗳哟,到底什么笑话儿上,有个三姑娘啥?”刘姥姥笑道:“大奶奶坐下,我告诉你这个笑话儿,求大奶奶给我评一评这个理,看该罚不该罚呢?”尤氏便坐在刘姥姥身旁,刘姥姥遂将方才的笑话儿又说了一遍。尤氏也笑起来道:“姥姥,据我看来,罚姥姥一海子酒也不为多。”刘姥姥道:“嗳哟,我的大奶奶,才刚儿史大姑奶奶已经灌了我十杯了,这会子又罚我这一大海子酒,那我就实在要醉死了呢。“尤氏道:“姥姥,你听我说个公道话罢。我们三姑娘的脾性儿姥姥也是知道的,从小儿在家就好强脸热。如今这一位三姑爷现是四品京官,你把人家比成笑话儿上的傻女婿了,怨不得他要罚你呢。依我调停,这一海子酒你喝一半儿,我们妯娌四个替你喝一半儿,好不好呢?”刘姥姥又无言可对,只得应允。尤氏便叫人拿四个大杯,舀出四杯酒来,自己便先喝了一杯,那三杯送给李纨、平儿、宝钗三人,也都喝了。
原来这个玛瑙酒海子,是一块整玛瑙石根子雕出来的,外面明处盛酒有限,里面暗处藏酒最多。刘姥姥见舀出四杯来,海子里所剩的不过两三杯了,遂也不再争竞,只得掇起海子来喝了一气子,瞧着干了,放下来酒又上来了。刘姥姥诧异道:“怎么这个海子成了聚宝盆了,做的这样有趣儿,我再喝你一气子,看你还有没有了?”湘云笑道:“姥姥,你再喝一气子,比这个好看的玩意儿还在后头呢。”刘姥姥果真的掇起来又喝了一气子,放下海子,只觉头晕目眩挣扎不住,就倒在炕上睡了。宝钗道:“都是三妹妹,闹的人家说笑话儿,你又在里头胡挑眼儿,一阵子把姥姥灌醉了。过会子太太知道了,还要说呢。”探春笑道:“都是云儿撺掇的,我也本来没有留这个心。“湘云笑道:“难道玛瑙海子也是我教人拿来的么?我想太太知道了也没什么要紧,他各人要喝罢了,难道牛不喝水强按得头么?”巧姐儿笑道:“不相干的,我干妈那一遭儿来了没醉过呢,不过睡一会子也就好了。咱们何不也把席撤了去,大家都到外头和太太们说说话儿去罢。这里也让我二婶娘给我兄弟一口咂咂儿喝么。”尤氏笑道:“我的儿,你比我还想的周到,明儿出了嫁,真赶得上你妈妈的脚踪儿。”说的大家都笑了。于是,伺候的丫头、媳妇们撤去残席。
大家都到王夫人上头去了,只有巧姐便跟着宝钗到屋子里来,叫奶子将桂哥儿抱了过来,道:“二婶娘,你给兄弟喝一喝咂咂儿罢,他饿了。”宝钗便把桂哥儿接来,放在怀里,解开衣钮,轻轻儿的奶上奶,把衣襟一把胸前盖住。巧姐儿笑道:“我特意要瞧你的咂咂儿,你怎么又盖上了呢?”说着,便伸手把宝钗的胸襟儿揭开了,宝钗笑道:“这么大的姑娘,眼看出嫁的人了,还是这么淘气。”巧姐儿笑道:“二婶娘,你看我姨娘他倒比你岁数大,他的咂咂儿怎么倒比你的还小些呢,也不像你这么样涨腾腾的呢?”宝钗笑道:“去罢,女孩儿家管的闲事太宽了。”
忽听刘姥姥在外边打了个呵欠,伸了一伸懒腰,放出个山响的大屁来,把个巧姐哈哈大笑起来。宝钗笑的奶也惊了,把桂哥儿也呛的咳嗽起来。宝钗便教麝月、莺儿出去看看刘姥姥醒了没有?两人出去看时,忽见刘姥姥一轱辘爬起来,咧里咧蹶的往外就跑。麝月、莺儿赶忙上来搀着,晓得他要找中厕,便搀架着他到后院子里来。刘姥姥哼哼的道:“姑娘,快把我的裙子给我解下来,我也弯不下腰了。”莺儿忙伸手替他解了裙子,褪下小衣,蹲了下去。麝月、莺儿又不敢松手,怕他跌在屎窝里,只得一只手捏了鼻子,一只手拉着他。少时解毕,二人把他慢慢儿的搀了回来。宝钗、巧姐儿恰好出来,便一同跟着刘姥姥到王夫人上房里去。
到了上房,众人见了都说:“姥姥来了。”刘姥姥笑道:“二位姑太太,别笑话我,教姑奶奶们闹的又丢了底了。”王夫人笑道:“姥姥,没什么好东西你吃,多喝两杯酒,也是我们主人家的敬意。”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姑太太快别这么说,我真可当不起了。”薛姨妈笑道:“姥姥如今上了年纪了,你看今儿我们这几位姑奶奶,也没一个儿善静好缠的,姥姥那里搅的过他们呢。”
巧姐儿问李纨道:“大娘,你们都进来了,我姨娘在那里去了?”李纨笑道:“你那个姨娘,当日不知怎么跟着你妈妈学来,就学的一模一样儿的毛神鬼似的,很怕家里丢了什么东西,才刚儿在这里打了个照面儿,就早溜到家里去了。”尤氏笑道:“未必是怕屋里丢了东西,只怕是提防他老子趁这个空儿,又弄了什么鲍二家的来,在屋里喝酒,所以忙忙的捉去了。“巧姐儿笑道:“这是没有的事,我父亲陪着爷爷们在书房里喝酒呢,我姨娘只怕是在奶奶屋里,看我四姑娘去了。”正说着,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进来道:“姥姥,你醒了么?我才刚儿吩咐他们备了几样稀烂的菜,两碗鸡笋酸汤,姥姥你先吃碗饭罢。”刘姥姥道:“我的姑奶奶,我酒也醒了,不怎么样了,过会子大家一起吃饭罢。”说着,丫头们掇上菜来,乃是一样炖肘子,一样酿鸭子,一样煨火腿,一样芙蓉豆腐,两碗鸡笋酸汤。王夫人道:“姨太太也要饿了,我们都一起吃饭罢。”平儿答应,忙教人传饭,仍摆在两处。
于是,大家仍在两处吃了饭,已是掌灯时分。刘姥姥、薛姨妈、邢岫烟、薛宝琴、李婶娘、李纹、李绮俱各告辞,各自回家去了。惟留下史湘云、探春在这里住着,另日再回。谁知史湘云亦有遗腹之孕,起先不觉,故人皆不知,近来已将临月,因此不能再住。王夫人闻知甚喜,大家又叮嘱了一番,并伫望喜信的话,教人套车送去。随后贾扁之母、贾琼之母、喜鸾、四姐儿也回去了。邢夫人、尤氏、胡氏俱各上车回去。探春便在宝钗屋里住了。
平儿搀了巧姐儿的手,一同慢慢回去。巧姐儿道:“我今儿瞧见我二婶娘养的那个小兄弟,我就怪爱的。我记得那一年我妈妈小月了一个兄弟,要不然这会子也好大的了。”平儿听了心里伤感,早把眼圈儿红了。刚走到自己院内,早有彩明、善姐儿迎了出来。平儿道:“你们怎么也不来一个人儿,拿灯笼接一接我们,教我们黑影里摸瞎儿回来了。幸亏是晴天,若是天阴,路都看不见了,姑娘怎么走呢?”彩明道:“姨奶奶,你别生气,今儿有个缘故。太太知道咱们屋里没人,晌午差人赏了一大壶酒,四碗菜,两盘饽饽,一鼓子大米饭。我们就放在姑娘屋里,谁知老奶奶子眼错不见的把一大壶酒一个人儿都灌丧完了,这会子醉的人事儿不醒,叫着总不起来。两三间屋子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又怪害怕的,又找不着灯笼和手照子,不知放在那里去了,心里也急的什么似的呢。”巧姐儿道:“这都是姨娘素日慈善太过了,一个一个儿的都惯的不成样儿了。要是我妈妈活着,他们再不敢的。”说着,便自己到屋里换衣裳去了,彩明也就跟了进去。平儿问善姐道:“二爷怎么还没回来?”善姐儿道:“听见外头说,大老爷、二老爷早就散了,剩下一伙小爷们,这会子只怕正喝到热闹中间呢?”平儿道:“这么着,你就和彩明陪着姑娘玩一会子去,他才吃了饭没多大会儿,睡下怕停了食。我这会子也不用你们做什么了,茶儿水儿都预备着些儿,仔细二爷回来要用,你就去罢。”善姐答应着去了。
平儿换了衣裳,独对银灯坐着,想起凤姐在时,那一番势焰繁华的光景。如今虽说复了家产,到底所入不抵所出。李纨、宝钗都有了儿子,贾琏仅有一女。正在伤感,只听院内走的靴子响,就知是贾琏回来了。平儿素知贾琏的脾气,故意假装盹睡,只见贾琏走了进来,口中只嚷好热,一面摘帽子脱衣裳,道:“怎么屋里连一个人儿也没有?这早晚还在那里浪去了。“回头见平儿在炕沿上盘膝打盹,忙笑着在靴掖子内取了些纸,拈了个纸捻儿,悄悄儿的来搜平儿的鼻孔儿。刚到跟前,平儿猛然一笑,倒把贾琏吓了一哆嗦,笑道:“昨儿晚上又没累着你,今儿这早晚就困的这个样儿了。”平儿笑道:“你悄默声儿的罢,那边姑娘还没睡着呢,仔细听见了,成个什么意思呢。“贾琏笑道:“哦,我说低声些。你瞧这个薛大傻子傻不傻?因见我没儿子,把他倒急坏了,才刚儿把他配的什么种子丹,打发小厮取了一服来,立刻逼着我用黄酒吃了。他说这个药万灵万应,百发百中的。我借着酒劲儿,也就糊里糊涂的吃了。咱们今儿就快些试试,就知道这药灵不灵了。”平儿笑道:“你又胡闹了,知道是什么药,吃得吃不得的,就混吃起来了。况且养儿子一来也要自己的修积,二来也要自己保养身子。你看你头里和奶奶不是大天白日关上门,就是什么改个新样儿、旧样儿的胡闹起来,怎么能够养儿子呢?”贾琏笑嘻嘻的道:“这些事,你又怎么都知道了呢?”平儿笑道:“嗳哟,岂但知道呢,那一遭儿我又没见过呢。别说奶奶,我们在一块儿,就是尤二姨儿、秋桐你们的那些故典儿,你又当我不知道么?“贾琏笑道:“这么说起来,你竟是我的一个总掌柜儿的了。好的很,咱们一会儿睡下,你就把你奶奶、尤二姨儿、秋桐和你四个人的好处,细细的评论评论给我听听,看你说的公道不公道?”平儿鼻子里笑了一笑道:“也不用我评论,依我看来我们四个人也没一个儿中你的意的,那里赶得上什么多姑娘、鲍二家的好呢?”贾琏道:“罢哟,这又该你揭挑得了,你也想想头里有他们三个在的时候,你也就很受了委屈了。这会子,你独霸为王的,也就快活极了,还揭挑这些馊包子、烂粉汤做什么呢?”平儿道:“我也不稀罕什么独霸为王,只要你明儿立点儿志气,诸凡事要点儿强,不要日后落到搭拉嘴子的分儿,那我就沾了恩了,也再没什么痴心妄想了。”贾琏把手一拍,笑道:“罢了,不用说了,我也不喝茶了,睡觉罢。”说着,便脱了靴子,自己先睡下了。平儿慢慢儿的收拾了器皿,卸了残妆,关上房门,坐在香炉旁边闻香儿。贾琏道:“你到底也睡呀,这会子三更天了,还坐着做什么呢?”平儿笑道:“咱们可要预先说过,睡下你可要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许像那一回喝醉了勒奶奶的那个样儿。”因又走到贾琏身边说道:“我告诉你,我身上已经三四个月没行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的呢?”贾琏听见,便一轱辘爬了起来道:“这么着,你早怎不告诉我呢?早知道,我今儿也不吃这个药了。咱们今儿还是试不试呢?”平儿“扑哧”的笑了,脱衣就寝,一宿晚景不题。瞬届殿试之期,贾兰便会同甄宝玉二人料理一切事仪。接着,便是薛姨妈家的孝哥儿满月。史湘云也生了一子,名唤遗哥儿。王夫人教人两处都送了礼物。恰值殿试已过,甄宝玉是二甲第七名,贾兰是三甲第三名。两人会了众同年谢恩,赴过琼林宴,迎接回家。贾兰便先向宗祠内拜过祖先,然后拜见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长辈,众人俱各大喜。又到了内里来见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平儿、宝钗等行礼,合家欢喜。外面是庆国公、临安伯、锦乡候、齐国公、缮国公、寿山伯、平原侯、神武将军并各亲友,贺喜的络绎不绝。贾政因贾母服尚未满,不能作乐,只在荣禧堂上摆了几席,留亲友坐坐。
那贾蔷、贾芸、贾芹因俱有过犯,不许进们。三人请托了林之孝,再三求着贾政,因念究系一族,又属近派,皇上尚且起复废员,弃瑕录用,何况我们呢。因此贾蔷、贾芸、贾芹今儿都同了贾琼、贾扁、贾菌、贾蓝在荣国府内来了。
那王仁因巧姐之事,贾琏很申饬过他一顿,故同傻大舅皆无颜进门。今见贾兰中了进士,这番荣耀,又见贾蔷、贾芸依旧在荣府出入,心里甚是难过,便来找他二人。贾蔷道:“我们是托了林大爷进来的。大舅,你要进来,也得托托人撕罗就好了。”王仁道:“我怎么好托林之孝去的呢?”贾芸道:“你会会三叔,叫他想个主意,这事原是他闹起的。”
王仁隔了一日,便到门上来找贾环。贾环听见,出来会他,王仁便把这话向贾环说了。贾环道:“头里那些事,都是你和傻大舅闹的,带累的我就很不浅。那会子,我恨没个地缝子钻了去呢,后来懊悔已是迟了。我如今通身改过,现在上紧念书,还要巴结上进呢。你这会子,又来说这些话做什么?”王仁道:“今儿傻大舅也在我们那里,还有几个好朋友在我那里设局,又叫了两个陪酒的。老三,你和我到我们那里逛逛去罢。”贾环道:“这都是什么话?咱们已经改邪归正了,你再要这么着,咱们可就得罪你了。”王仁十分没趣,只得走了。贾环也不送他,径自进去了。
原来李婶娘女李纹有了人家的,是给了神武将军之子陈也俊为媳,妹子李绮已嫁与甄宝玉将及一年。陈也俊因孝服未满,故到此时才娶李纹过门。李纨回去给李婶娘道喜,便住了两天,方才回来。
接着,朝考已过,贾兰补了刑部主事,甄宝玉点了翰林院编修。贾兰却与周姑爷同部,每日上衙门同在一处。贾兰年轻,凡事自然总要姑爷指点。探春已经回家,听见侄儿亦在刑部,甚是欢喜。每每上衙门回来,贾兰便随着周姑爷在探春那里吃饭。回家时,告诉贾政,贾政亦喜。
晚间在王夫人上房,说起贾兰来,贾政道:“兰哥儿年纪虽轻,已经两榜,现又归了部属做官,真也算是强爷胜祖了,很该给他说亲才是。”王夫人道:“可不是呢,兰哥儿这么样,外头谁还不知道,还愁没好女孩儿么?”贾政道:”现在都没人来说呢。”王夫人道:“老爷没提过,外头谁知道呢?明儿叫了官媒婆朱大娘来,和他说了,谁还不愿意给咱们家么?况且少年两榜的女婿,只怕选遍了天下也没几个儿呢。”贾政道:“今年把亲说定了,明年也就要早些儿娶了过门。”
王夫人道:“后年咱们就可抱重孙子了,环儿的亲事,今年过门,老爷定了日子是几月里头?”贾政道:“巧姐儿出嫁,周家是十月里。我打量把环儿娶亲的事,定在十一月头上罢,省的又挤在一块儿。”王夫人道:“环儿自定了亲,如今倒很好了,天天念书也不闲游浪荡,说明儿还要乡试呢。”贾政道:“去年皇上因海晏河清,万民乐业,大赦天下。所有恩科,旨意着今年举行,我已给他援例捐了监了。我昨儿看了看他的文章,虽不怎么样,也还很去得。只是场期也不远了,他这会子虽然上心,我只愁他是抱佛脚呢。”王夫人道:“环儿娶亲在十一月里呢,我想他岁数也不小了,他既然又读书肯巴结,可先给他屋里放一个丫头,只算奖励奖励他,又可收笼收笼他的心。”贾政点头道:“这也使得,你明儿就挑一个丫头给他放在屋里头罢了。”
次日,王夫人便挑了彩云,回明贾政,给贾环放在屋里,二人喜出望外,这会子才明目张胆,不似从前偷摸了。彩云也似袭人一般,常时劝勉,催着贾环读书。贾环遂了心愿,越发上心精进。不觉到了场期。
谁知薛蝌无事,只在家中闭户读书作文。人本聪明,又有闺中师友,士隔三日不见,当刮目以相待,学问竟大长了,便也捐了例监,来会贾环,一起进场。贾环道:“薛二哥,我自来没听见过你念书,怎么今儿要下起场来呢?”薛蝌道:“三哥,你去年为什么不下场,今年为什么又下场了呢?这会子也没工夫,等明儿三场毕了,咱们好好儿的比试比试。”贾环大喜,两人便同在一个下处。三场已毕,各自回家。贾环把文章写出来呈与贾政,贾政看了说道:“去是还可以去得,总还不十分老练,由于功夫浅的缘故。”贾环答应了出去,便来与薛蝌两人互相讲究评论起来,竟是薛蝌的好些。
隔了些时,东府里放出几个大丫头出来配人。这里焙茗年已过了二十,该配媳妇了。知道这事,便求了贾琏,向东府说了,配了一个丫头名叫万儿的。原来这万儿,还是宝玉初次梦入太虚幻境的时候,便与焙茗有了私情,被宝玉看见的。今儿配为夫妇,也就算遂了心愿了。焙茗原是宝玉小厮,今配了媳妇,便派在宝钗处当差,于是万儿便叫做焙茗媳妇了。
这日,焙茗媳妇因见重阳佳节,便在园内摘了几十枝菊花,使一个大盘子放了水,送上来与宝钗戴。宝钗素性不喜戴花,因见他特意送来,不忍拂其来意。因叫莺儿接过花来,看了一看道:“这花颜色就很好,难为你送来。”焙茗媳妇笑道:“今儿是重阳了,我才刚儿在园内看见这花颜色开的有趣儿,我本打量摘了自己戴的,因想还没给上头进新,怎么我就混戴了呢?故此,我赶忙摘了这些送上来给奶奶进新的。”宝钗道:“我戴不了这许多,你也拿两枝戴去罢。”焙茗媳妇便拿了两枝,笑着去了。宝钗教麝月过来道:“你把这花,拣几枝送给二奶奶和巧姑娘戴去,剩下的你和莺儿、秋纹、文杏几个人分着戴了罢。”麝月便拣了几枝,送到后边平儿屋里去。
不多一时,只见麝月跑着回来说道:“奶奶,快些过去,二奶奶要生长了。太太和大奶奶都在那里,刘姥姥都来了。请奶奶快些过去呢。”宝钗忙扶着麝月出来,穿角门过去,走过甬道刚到了粉油的大影壁,忽见善姐儿跑了出来。宝钗忙问道:“做什么去?”善姐儿道:“我们奶奶生长了,我舀水去呢。“宝钗连忙进去,早听见小孩儿的哭声了。走到房内看时,平儿已坐在炕上,刘姥姥已把小孩儿包好,说道:“姑太太、姑奶奶们大喜,又是一位哥儿。”众人大喜。宝钗道:“我算着日子也该是时候了,原也提防着,不打量怎这么个快法子。我才刚儿还是教麝月送花来才知道的,赶着过来,倒已经下来了。这都是二嫂子的福气。”李纨笑道:“小婶子,你也就不为慢了。”
正说着,只见彩云进来,请王夫人回去,说环哥儿中了。大家听见,大喜。王夫人道:“上回养桂哥儿,是兰哥儿中了。这会子,又是环哥儿中了,偏偏儿又挤在一块儿。”李纨道:“上回是四喜,今儿是双喜,都是锦上添花。当初老太太在日,还没今儿太太的福大呢。”王夫人道:“我为的是事情挤在一块儿,照应不来,心里着急,难道不晓得知福感福么?阿弥陀佛,这都是菩萨赏的罢了。”于是,留下刘姥姥同巧姐儿在屋里照应平儿,王夫人便同李纨、宝钗到前头来。原来贾环中了第一百八十名举人,薛蝌中了第六十九名举人,巧姐的姑爷屯里周姑爷也中了,是第三十六名举人。薛、周两处也有报子,一个是贵府姨甥,一个是贵府姑爷,三张报子都一齐贴起来了。大家欢喜异常。要知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