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缘 - 第 7 页/共 12 页

次日绝早,收拾渡江。不上三日,便到苧萝山下。先着人去通知过三位小姐,然后将行李搬到后园停云阁中住下,将华刺史的家报及李半仙之言传与三位小姐知道,三位小姐甚喜。   当夜,备了酒席,送到阁中款待蒋青岩。   蒋青岩要到柔玉小姐处通个问候,奈无人可托。那柔玉小姐见蒋青岩为她父亲,不惮奔驰、不畏寒冷,心中着实感激,也要着人到蒋青岩身边来谢谢,又碍着两个妹子及家中众人的耳目,只得悄悄与韩香商议。韩香道 :“此事不难。那停云阁 与小姐旧时的妆楼相去不远,小姐到夜间开了后门,到妆楼上坐了,待妾去接蒋官人到跟前面谢一番,如何?”柔玉小姐道:   “这个使不得。我与他不比当时兄妹,不便相见。只烦你替我 一行罢。”韩香道 :“小姐之言有理。等夜静时妾替小姐去致 谢便了。”柔玉小姐道 :“今夜且莫去。我想他出外已久,天 气寒冷,未必多带寒衣。我有水红绵衣一件,烦你同我在灯下改做长领,送与他路上御寒。”韩香道 :“这个当得。足见小 姐关切之情!”   正说间,一个丫头走来问道 :“二小姐、三小姐着我来问 大小姐,不知明日可打发蒋官人起身?”柔玉小姐道 :“明日 是腊月初五日,是个月忌之期,到后日罢。”那个丫头去回复了。   到晚间人静,柔玉小姐叫绛雪关上房门,向箱中取出那件水红绵衣来,同韩香两人将女领折了,换上一条长领,折得停停当当,放过一边。又做了两首诗,以待面谢。诗道:   感君高谊海同深,一袭寒香表寸心。   此去早须寻国色,闺中侧耳听佳音。   又:   舟车来往雪霜中,客路迢遥尚未穷。   薄命累君君不怨,始知才子即英雄。   柔玉小姐将绵衣和诗都封好了,只待明晚送与蒋青岩,按下不题。   且说蒋青岩看见小姐的妆楼与他的寓阁相近,想起旧日事,也作了一首词儿道:   从来无计睹容光。朔风吹冷,斜阳晚妆。楼下漏声长,意绪茫茫。   蝴蝶不知,何处佩环?声隔纱窗,岁寒游子独凄凉。行方断望。   — — 右调《画堂春》   蒋青岩将这首词儿写了,放在桌上,要设法致与小姐。等了两日,再没个计策。   到第三日二更时分,将欲就枕,只听得那妆楼上有人走动。   蒋青岩也不管是人是鬼,竟往楼下走来。刚走到楼梯边,听得暗中有人唤道 :“蒋官人、蒋官人。”青岩听见是女子声音, 忙忙上楼来问道 :“何人呼唤小生?”那女子道:“是贱妾韩 香,奉大小姐之命,特来问候官人。”蒋青岩道 :“原来是韩 香姐姐!”忙忙在暗中作了一个肥诺道:“小生一向承姐姐关念,又曾在小姐楼下听弹琵琶,真可谓千秋绝技。想慕之心除了小姐就到姐姐了。正恨不得与姐姐一言,今夜来得甚好,小生有一段久阔之情要烦姐姐转达小姐。只是夜深风冷,何不到小生那阁上坐了细讲?”韩香听了,心中有些怯惧,不肯下楼,说道 :“贱妾何等之人,敢劳官人想念?琵琶贱技,偶尔替小 姐遣闷,不料被官人窃听,方恐污耳,怎当得‘绝技’二字?   贱妾此来,因小姐感官人为老爷之事不惮风霜,奔驰南北,小姐要亲来面谢官人,一则宅中耳众,二则于礼有碍。特着贱妾前来代谢。外有寒衣一领、绝句二首送与官人。小姐立候回音,官人有甚话说,便在此讲,不到阁上去罢。”蒋青岩道 :“小 生与你老爷,翁婿至亲,恩同父子,奔走微劳,何足言谢?今蒙小姐如此眷爱,小生虽肝脑涂地,亦所不辞H有寒衣佳句在此,小生自当拜领。”韩香便双手将那寒衣和诗笺捧了,递与蒋青岩。蒋青岩在黑暗处,看不明白,双手接了一个空,不觉失笑,蒋青岩听得,方才摸到韩香身边,接将过来。早被韩香身上那些鬓云口脂之香钻入肺腑,况且又是久旷之人,今见了韩香这般温柔和顺,又是柔玉小姐的知己,一时按纳不住,乃长揖道 :“姐姐,夜深人静,令赐垂怜。”韩香道 :“贵人尊重。妾虽贱质,素闻夫人小姐之教,桑中之约,自好者不为。   小姐立等复命。”说罢,转身要走。蒋青岩道 :“姐姐既肯替 小姐到此,与小姐只当一体。小生既配得过小姐,料不辱没了姐姐。”一边说,一边就捻着韩香的手。韩香是个女子,哪里摆拨得开?况且平日早已看上蒋生,只因贵贱不敌,情理难通,今夜乃天假之缘,心内已难自主,低首无言。早被蒋青岩携到无人之处,罗裙乍解,酥乳新尝,为所欲为而已。正是:   天缘有分成欢会,夜静无人悄定盟。   事毕,韩香泣道 :“贱妾此身一旦托之君子,誓不再事他 人。望官人想个妙策,早晚讽使夫人,俾卑得随小姐共事官人,妾愿足矣。”蒋青岩道 :“此事小生筹之熟矣,子姑待之!小 生断不学无义王魁有负今宵恩爱。小生前日到此,念着小姐,也做了一首词儿,无人寄呈小姐,于今待小生到阁上去取来,烦姐姐带去。”韩香道 :“官人快去快来,贱妾不能久候。” 蒋青岩忙到阁上,将那词儿封了拿来,递与韩香道 :“烦姐姐 拜上小姐道:‘寒衣佳句,足见多情。老爷之事,都在小生身上,请小姐宽心自爱,佳期不远,面谢有时。’此外别无甚话,望姐姐牢记。”韩香应诺,说道 :“官人前途保重,贱妾不及 相送。那件寒衣切莫使夫人和老爷看见。”二人携手,直到内宅后门边,方才作别。   不料,柔玉小姐见韩香去了一个更次,不见回转,心中也有几分猜疑。且韩香一向在小姐跟前夸奖蒋青岩的人品,小姐此时见家中人睡熟,绛雪也在梦中,只得走到后门边张望。恰好看见蒋生和韩香二人亲亲热热,携手而来。小姐暗暗点头道:   “韩香已占我的先筹了。”忙忙走到前边卧房中来。 这韩香虽不知小姐在暗中见她和蒋生的行径,自己心上却一分不安。且发松鬓乱,胸中突突的跳,走到小姐跟前,气喘喘的,面红耳赤,半晌还说不出话来。小姐只是暗笑,问道:   “蒋官人可有甚回话么?”韩香道:“蒋官人多多拜谢小姐。 他也有一首词儿在此。”忙向袖中去摸,那词儿也失落了。小姐道 :“韩姐,你为甚这等着忙?快点点火去寻,莫被别人明 日拾去,做出话柄来。”韩香忙忙点火,到后园去寻了一会, 在楼梯边拾着了,拿来递与小姐。小姐看罢,然后二人齐齐同去将后门照旧封锁了,同到房中。韩香只觉语言羞涩,神情恍惚。小姐笑道 :“韩姐,你的心为我看破了。你我两人,情同 骨肉,何心瞒我?但愿天从人愿,异日夫人若肯将你随我同事蒋郎,我绝不将以下之人待你!”韩香闻言,忙向柔玉小姐双膝跪下道 :“贱妾今夜之事,实该万死!蒙小姐宽宥,铭刻难 忘。只望小姐替贱妾做个计较。”柔玉小姐道 :“此事夫人料 必肯从,我却不便启齿。须是临时你自己向夫人求恳。夫人问我之时,我自有道理。”话分两头。   再说蒋青岩别了韩香,转到停云阁上,将柔玉小姐赠他的寒衣和诗句拿出来,细看一番,将诗笺收起,把寒衣穿在贴肉;只待明日起身。当夜不提。   次日清晨,只见华家四个院子抬了两个小皮箱走上阁来,向蒋青岩道:“三位小姐拜上蒋官人。这箱内有纹银一千两,托官人带去使用。若不够之时,可再着人来取。”当下,蒋青岩查明收了,吩咐院子和伴云将这银子做几处收起,随即起身。   行不数日,到了自己家中。又带了二三百两银子,再带两个老成院子相随,雇了一只扬州的回头大划船,主仆五人,星夜进发。七日之间过了镇江,进了瓜州闸。次日绝早,到了扬州钞关。   此时,已是腊月望后。这扬州本来繁华热闹,又兼年节逼近,家家忙办岁事。因此,那街市上一发挤塞不通。蒋青岩到城内琼花观中住下,着两三个院子分头去寻那些媒婆,叫一些媒婆到城内城外养瘦马的人家去访问,要顶尖出色的女子,若是中等的都不要来说。众媒婆都应承了。怎奈年底无日,各家婚娶又忙,竟没一个来说起。蒋青岩没奈何,只得挨过年节,直到正月初六日,是个吉日,街市店面都开齐了,众媒婆才略有几个上街走动。   蒋家的院子又去寻那些媒婆。一连几日,也有好几家来请蒋青岩去相的,蒋青岩倒丢了几两银子的相钱和轿钱,绝没一个出色的。不觉已是十三灯节之夜了。   这扬州最喜赛灯,况且天下太平,人民富饶,大街小巷,都搭起灯棚,家家悬红结彩。自大门至中堂,门户洞开,花灯连络;锣鼓之声,喧天震地。各家都有赏灯的酒席,男女杂坐,灯楼上偎红倚翠,箫管凌云;烟火花炮,相继不绝。灯棚上悬各种珠灯罗丝、鱼骨羊皮,异样名灯。还有龙灯、走马、鳌山、狮子。那来往看灯的王孙公子,都是鹤氅貂裘,街市上竟无立锥之地。怎见得,有词为证:   火树星桥夜不收,繁华独占古扬州。鳌山霁月光争胜,多少红妆倚翠楼。   斟琥珀,劝醍醐,满城箫管兴悠悠。金鞍玉勒谁家子,争着鲜衣结队游。   — — 右调《鹧鸪天》   这夜,蒋青岩也带了伴云同到街上看灯。前前后后看了一回,被人挤塞住,不得回寓,立在一所楼之下。那楼上楼下,灯光如昼,上面坐了许多浓妆艳服的妇人,彼此谈笑,绝无一个男人在内。那妇女中有两个出色的,都是宫妆。一个穿红、一个穿紫,只都好二十内外。虽非绝色,却也算得是扬州魁首了。   蒋青岩正在朝上观看,忽见那个穿紫的妇人起身到楼窗边,手托香腮,往下张望。蒋青岩正仰面望着楼上,那妇人在灯光之中瞥见蒋青岩人物风流,暗暗称羡。蒋青岩见那紫衣妇人向他目不转睛,却也神驰。不料,那一伙妇女都拥到楼窗边来。那 紫衣妇人一声长叹,倒退后去了。蒋青岩还痴痴地站在楼下。   站了一会,要取路回来,却不见了伴云,只得在此等候。心中还想那紫衣妇人复来。此时,灯也渐渐稀了,人也渐渐散了。   只候伴云到来,一同回去。正等候间,忽然背后有一人扯他衣服。蒋青岩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青衣女子立在背后,悄悄说道:   “相公,随我到巷内讲话。”那女子说罢,便进旁边一条小巷 去了。蒋青岩忙赶到巷口,见那女子站在黑影里叫道 :“相公, 快来!”蒋青岩不知何故,只得走到那女子身边,问道:“女郎,你有甚话对我说?”那女子道 :“相公,你只随我来,自 有好处与你。”蒋青岩听了,竟大着胆子随了那女子走到一所大院墙边。那女子轻轻将两扇门儿开了,领蒋青岩进去,仍旧将门关了,走到一间雪洞内道 :“相公,请坐在此,我去去便 来,不可咳嗽!”说罢,竟自去了。   蒋青岩坐在雪洞中,心下想道 :“好奇怪!这是甚么缘故? 难道是这个女子看上了我不成?”欲待撇了她回去,又恐撞见她家的男人,不当稳便。沉吟了半晌,只听得一个老者口中唠唠叨叨说道 :“你们去看灯吃酒,叫我老人家守了半夜,还要 我来照看后门。”一边说,一边走到后门,摸了摸竟去了。蒋青岩吓得战兢兢,气也不敢吐,又等了一会,立起身来,走到雪洞门首张望。只见那青衣女子手中提了小灯笼前走,后面却是先前灯楼上的那紫衣妇人。两人蹑着脚步儿向雪洞中走来。   蒋青岩又惊又喜。那青衣女子先走进来,向蒋青岩道 :“ 兰娘在外有请。”蒋青岩忙走出雪洞来。那紫衣妇人早已立在门外,蒋青岩向那紫衣妇人深深作揖道:“小生何幸,蒙娘子垂盼?”那妇人也深深答礼,悄悄说道 :“此处非说话之所, 请郎君即到内室细讲。”便携了蒋青岩的手,竟往内室中来。   蒋青岩此时如在梦中,随那妇人转弯抹角进了几层内宅,又过了两个天井,这才是那妇人的卧房。却甚深僻,一连三间,中做堂屋,旁边是卧房;窗前几株梅树,斜靠着假山;卧房中点得灯烛辉煌。那妇人叫那青衣女子将前后的门户关了,然后携蒋青岩同到房中。那房中摆设得齐整异常,兰麝扑鼻;近床放了一张水磨花梨的八仙桌儿,桌上摆了许多佳肴美食;桌下笼了一盆炭火,左边一并放了两张株木藤椅。那紫衣妇人请蒋青岩在上首坐了,她自己便坐在下首,和蒋青岩肩头相并。那青衣女子忙来斟酒。蒋青岩道 :“酒且少停,敢问娘子贵姓芳名, 夫主何人,尊庚几何?”那妇人道 :“贱妾姓沈,小字兰英, 今年二十岁。夫主姓皮,曾任川南别驾,只因老罢革职,于今又进京谋干去了。贱妾是他侧室,适在楼头望见郎君人品风流,真乃神仙中人,不觉心动。特着婢子相邀,不意郎君竟肯惠然见临,实是三生之幸!敢问郎君尊姓大名,仙乡何处?贵庚几何?”蒋青岩道 :“原来娘子是别驾的宠君,小生失敬了。小 生蒋青岩,江南建康人氏,与娘子同庚。今夕何夕,得近芳容?   但恐大夫人及宅中男女知觉,怎生是好?”兰英道 :“此事不 妨!大夫人双瞽多年,不管闲事。家中一切都是贱妾掌管,其余众人俱不得知,房中这婢子宜春,是妾心腹,郎君但放心在此。倘蒙不弃,早去晚来,妾所欣望!”蒋青岩道:“小生既蒙娘子过爱,自当与娘子极尽欢娱,何劳叮嘱?”说罢,斟上热酒,两人一第一杯,饮过数巡,情不能禁,二人携手人帷,成其好事。正是   方雨巫山襟共联,鸳鸯被底薄神仙。   等闲莫使轻离别,搔首人间月又圆。   彼此恩爱,难以尽叙。及至五更,蒋青岩原从旧路出来,兰英送至门首,再三珍重道别。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韩香虽失身于蒋生,然胸中实有一种真正怜才之念,且未失身之前,其向蒋生之志,已不可转。虽未能免圣贤之责,而情有可原。余甚怜之!使韩香为金屋主人,其作为较之柔玉更胜一层。 第十回 蒋青岩坚辞坦腹 袁太守强赘乘龙   词曰:   谁想这姻缘,陡地胡缠。金闺久已聘蝉娟。任尔嘴叨心不转,与石同坚。   计就假相攀,酒改如官。把人沉醉在樽前。扶入洞房如梦里,两不相于。   — — 右调《浪淘沙》   且说伴云那小厮因望见前街上跳狮子,便悄悄撇了蒋青岩,从人空里挤去观看,及至回来,不见主人,四下寻觅,绝无踪影,心中想道 :“莫不是丢下我,先回下处去了?”急急奔到 下处,不见主人,伴云急得跌脚。只得拉了两个院子,一路同到前街后巷,高声大叫道 :“相公、相公。”叫了半晌,没人 答应。伴云向院子道 :“看灯的相公甚多,恐我家相公一时听 不出,我们大家叫蒋相公才是。”说罢,一齐又叫道 :“蒋相 公,蒋相公。”整整叫了一更天,哪里有半点影响?内中有一个院子道 :“相公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这等大路就认不得回来? 只怕弄出甚事来,被人拉去了。我们且回去,明早再作道理!”   又一个院子埋怨伴云道 :“你这贪玩的孩子,满街上都有灯, 跟着相公也看得,为甚撇了他?包你明日有三十个竹片打哩!”   伴云闻言,急得哭将起来。   三人只得且回下处。各人和衣睡倒,到鸡鸣的时节,听得外面打门,院子忙忙起去开门,却是蒋青岩回来了。觉得满身香气,全无怒意,只问道 :“伴云可曾回来?”院子道:“回 来了,小的们又四处找寻相公,不知相公往哪里去了?”青岩也不做声,走到房中,从新脱了衣服去处。睡在枕上,想道:   “夜来这段姻缘,真是奇遇!只可惜我有大事在身,不能久留, 不然竟可与兰英时常往来。”又想道 :“那妇人虽在我身上多 情,却不是个正气的人,万一被她家晓得,岂不弄出丑来?倒不如做个一宿之缘,从此丢下了罢!”这蒋青岩虽是这等想,怎奈色能迷人,终是割舍不去。睡到日中才起来。又同媒婆去看了几家女子,回到下处。   吃过晚饭,坐到一更时分,也不带伴云,竟自一个换了新衣,吩咐院子道 :“我在这不远一个人家闲谈,恐回来迟,你 们在下处看守行李,不必跟随。”说罢,竟独自一个从黑影里望皮别驾后门首来。怎奈天气尚早,里面无人照应,蒋青岩只得又到前后街上混了一会,听得谯楼上已是一更尽了,然后转来。那青衣女子已站在后门外等候。见到蒋青岩,忙请进去,二人竟望兰英卧房中来。兰英接住,欢喜非常,迎着笑道 :“ 郎君,真信人也。”当夜,枕席之欢,更尽情态。兰英将紫玉凤钗一枝、玉砚二方赠与蒋青岩做表记。二人睡到鸡鸣,依旧送蒋青岩出来。   蒋青岩回到寓所,梳洗完毕,闲坐一会,又有几个媒婆来请去相亲。蒋青岩道 :“春光和暖,正好在街市上看看光景, 不必催轿。”只叫伴云相随,同了媒婆步行到各家相了一回,都不中意,众媒婆各自散去。   蒋青岩主仆二人在街上闲步,忽听得鸣锣响道,各店一齐收了招牌,说道 :“太爷来了。”蒋青岩听得,走到一个古董 店门首站了,让他过去。那职事过了半晌,方才是一把黄伞,罩了一乘四人显轿,轿上坐了太守。那太守在轿中,一双眼不转睛地将蒋青岩看了一回,忙唤一个皂隶,吩咐道 :“你可去 问那古董店门首站的那位少年相公,姓甚么?住在哪里?即便赶上来回话。”那皂隶领命,忙走到古董店前,看着蒋青岩说道 :“小的奉本府太爷之命,来问相公尊姓、尊府何处?”蒋 青岩不知为甚缘故,又不好欺他,只得照直答道 :“我姓蒋, 是建康人。下在琼花观又玄房内。”那皂隶向古董店上借了纸笔,记写明白,飞奔去回复太守不题。   却说蒋青岩见太守问他的姓名,心中着实疑惑,回到下处,正吩咐院子收拾早饭,只见先前那皂隶手中拿了一个名帖,忙忙走进下处来,向蒋青岩道 :“小的奉太爷之命,请蒋相公进 衙一会,有名帖在此,还有小轿一乘在外伺候,求相公即便起身,太爷在后堂等候。”蒋青岩叫伴云接上名帖来看,那帖子上面写道 :“即刻候教”,下面写着 :“通家侍生袁直拜。”   蒋青岩看了名帖,向那皂隶说道 :“我与你太爷素不相识,可 知请我做甚?”那皂隶道 :“小的不知。相公自去相见便晓得 了。”蒋青岩见那袁太守来请,料非恶意,便写了一个邻治晚生的帖子,吃罢饭,带了伴云和一个院子跟随,竟往太守衙中来。   原来,袁直太守是隋朝上柱国韩擒虎的外甥,山西平阳府人。登第未久,借母舅的势力,不上数年便升到扬州太守。为官倒也清廉,只是性气刚直,他要行的事,别人也一毫违他不过。因此,这扬州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袁铁枪,话休饶舌。   却说蒋青岩到了太守衙门首,那皂隶请他到后衙门外下了轿,左右随即传报,忙忙开门请蒋青岩进去。那袁太守笑脸相迎,携着蒋青岩的手同到堂上叙礼。安坐毕,青岩打一恭道:   “晚生素不登龙,忽蒙台召,不审有何见谕?”袁太守道:“ 学生日劳吏事,不知高贤辱临敝治,有失迎迓!适喜从中途望见芝宇,真如鹤立鸡群、吉光照目,特具刺奉迎,欲一领清谈,幸勿以俗吏见弃!”蒋青岩道:“晚生一介书生,才疏学浅,谬蒙青盼,但恐有负老先生知人之明!”袁太守笑道:“足下太谦了!敢请尊号?”蒋青岩道 :“贱字青岩。”袁太守又细 问青岩的家世门第,蒋生一一说了。袁太守道 :“原来令尊就 是陈朝大司马蒋公,学生失敬了。不知足下尊庚几何?曾有家室否?”蒋青岩道 :“贱庚今年二十,已曾聘下,尚未完娶。” 袁太守又问 :“所聘何人?几时完娶?”蒋生道:“家岳乃前 朝湖州刺史华某,吉期约在春末夏初。”袁太守闻言不语,吩咐左右摆上酒席,宾主二人对饮。饮酒中间,谈了多少古今成败及眼前时政!   袁太守见蒋青岩少年博学,又且气度轩昂,语言清亮,心中甚是敬羡,即屏门内立了许多内养,一个个都偷眼看蒋生的人品。饮到更阑,蒋青岩起身告别。袁太守再三相留,蒋青岩只得又坐下。袁太守道 :“学生敝衙门,今日有一件讼事, 甚是难断,要请足下替学生想个断法。”蒋青岩道 :“老祖台 明比秋月,自能片言折狱,何以下问书生?”袁太守道:“学生实实踌蹰不决。足下休说套话。”蒋青岩道 :“不知却是一 件甚么事情?”袁太守道 :“本地方有一个书生,先曾聘了一 个贫家之女为妻,未及完娶,后又聘了一个富家之女。于今那贫女之父告到学生案下,道那书生停婚再聘。那书生道是那富家势力逼为亲的;那富女之父也诉了一张词来道他女儿情愿让贫女为正,她却甘做偏房,若不依从她,她便终身不嫁。大家争论,此事如何处治?”蒋青岩道 :“此事果费蹰踌。况断讼 一事,从来为民上者,所当加意。贫女之言,固为有理;富女之言,亦觉可悯。依晚生的愚见,还是贫富两家之女都断归那书生,只以受聘之先后分大小便了。不知老祖台意下如何?”   袁太守道 :“有理、有理,学生本意也是如此,明日就依这主 意审决便是!”又饮了一会,直到二鼓方散。袁太守仍旧吩咐先前的轿子送他回寓,按下不题。   再说袁太守有两儿一女,儿女尚幼,女儿年已十六,因是八月十五日生的,名唤秋蟾。这秋蟾小姐生得如花似玉,德性贤良,又且聪明伶俐,知书达礼。袁太守夫妇爱之如宝,几番要替她择婿,绝没个中意的。今日忽然撞见蒋青岩,满心欢喜,便是那袁夫人在屏门后张见,也十分中意,都要将秋蟾小姐招他为婿。今听得蒋青岩已经定了亲,夫妻二人着实踌躇不舍。   袁太守道 :“不妨、不妨。我自有主意。”次日,唤了四个官 媒到内衙,吩咐道 :“你四人可到那琼花观又玄房去见那建康 蒋相公,说本府有位小姐,要招他为婿,一切财礼不须费得,他若依准之时,重重赏你;如若不准,也速速来回话。”四个官媒领命,飞奔来到琼花观找到蒋青岩下处。这蒋青岩此时真个是:   红鸾天喜齐临命,自有仙娥效合欢。   这四个官媒一齐向蒋青岩磕了头,便将袁太守着他四人来说亲的话说了一遍。蒋青岩道 :“我昨日已向太爷说,已聘了华老 爷的小姐,只在目下完婚,怎生又有这番说话?你四人可去多多拜上太爷,道我已经有亲,此事断难从命。容日负荆请罪便了。”官媒道 :“蒋相公,莫要错了这头美亲。袁老爷是黄堂 太守,又是当朝上柱国韩老爷的外甥,那袁小姐生得千娇百媚,真赛过蕊宫仙子、月殿嫦娥;德性又好,文才又高,寻常多少公子王孙要问她一声也不能够。于今太爷反来求相公,相公何以不允?且大人家两妻的甚多,这碍着甚事?求相公允了的好!   ”蒋生只是摇头道:“做不得、做不得。”四个官媒又再四恳求,见蒋青岩再不转口,只得回复太守。袁太守闻言不悦,道:   “这痴子,难道我现任的太守倒不如林下的刺史么?”又吩咐 四个官媒道:“你们再去向蒋相公说,若是蒋相公不肯依从,便照依昨日那段官事的主意便了。”那官媒只得又到蒋青岩身边来,将袁太守方才之言说了。蒋青岩听了,暗暗惊道 :“原 来他昨日说的那件官事,是借来套我口气的。”乃向官媒道:   “你和太守说道,太爷是巍巍太守,不能比那官事的人家。我 已心感太爷之情,不必苦苦相强。”那四个官媒又来复命。袁太守怒道 :“你们去罢,我自有道理。”夫人在里面听得,连 忙出来问。袁太守道 :“他竟不肯依从。于今我也不去求他。” 又向夫人耳边道 :“如此如此”,说了一会,夫人点了一点头 进去了。   袁太守吩咐左右打轿到琼花观,去拜蒋相公,左右连忙摆了职事,请太守上轿往琼花观来。那衙役先将拜帖投到蒋相公下处,众道士忙忙开了大殿,摆下两张椅子,一齐出来迎接。   不半晌,袁太守到了,青岩走到门外迎住,一同到殿上见了礼,宾主二人坐下。袁太守故意笑道 :“适间冒渎尊听,抱罪良多, 不意阁下心如玺石,可敬!可敬!”蒋青岩谢道:“蒙老祖台高谊,晚生铭刻难忘,方命之罪,实不得已。正欲负荆阶下,不意大驾先临,望乞宽宥。”袁太守道 :“只此一端,足见足 下人品。学生方且自愧,何敢见怪?今日署中红梅正茂,学生恐足下寓中寂寞,特备一葩,欲屈足下同赏,幸即命驾。”蒋青岩心中因却婚一事,恐他有计,再三推辞有故。袁太守道:   “想是足下怪学生未庄启么?”随即吩咐身边的书吏补上一个 六叶的请启来。蒋青岩见袁太守如此,只道他是真诚,不得已说道 :“既然老祖台决意相招,晚生即当趋赴便了。”袁太守 喜道 :“如此方见我辈忘形之交。”又说了几句闲话,方才起 身。临上轿时,又着一个门子在此候蒋相公同去。蒋青岩果吩咐院子雇了轿,起身到太守衙中去,不一会到了,那袁太守依旧欢天喜地相迎。   这日,衙中的酒席十分齐整,两班梨园合唱。青岩到未半晌,便吹打上席。席间,就是主客二人。那袁太守是山西人,酒量极大,和蒋青岩两人先还是小杯,到撤席之后,便换了大犀杯。袁太守也不看戏,将两席合做一席,守住蒋青岩,要杯杯见底,怎奈蒋青岩的量只中平,哪里对得袁太守过?吃了半晌,早已醺然大醉。袁太守又再三强劝,只得又吃几杯,把蒋青岩醉得如泥,睡在椅上。袁太守吩咐戏子回去,又叫过蒋家的院子来,说道 :“你主人醉了,不能坐轿,留在我衙中宿了, 你们明日来接罢!”那院子只得回去。   袁太守见众人都散了,吩咐将宅门紧闭,衙内走出二三十个丫头养娘来,手中捧了新衣花红,走到蒋青岩身边,一齐动手,替蒋青岩换了一身新郎衣服,披红插花起来,又有两个官媒在旁唱礼撒帐,众丫头养娘七手八脚,扶的扶,抬的抬,竟把蒋青岩送到秋蟾小姐绣房中来,那秋蟾小姐也是浓妆艳服、新娘打扮。袁太守夫妇吩咐官媒,扶蒋青岩向秋蟾坐帐。此时,蒋青岩正在醉乡,哪里晓得人事?任他们撮合。坐帐已毕,两个官媒便先送青岩在小姐床上睡到,将绣房倒扣,丫头们各自散去。只有小姐房中两个丫头轻绡和岫云在门外伺候。那秋蟾小姐终是个女孩儿,动也不动。坐在花烛之下。蒋青岩在床上呼呼熟睡,直到天明,人才清醒。口中叫道:“伴云,递尿鱼来!”叫了几声,不见人答应,睁开醉眼一看,只见鹅衾绣枕、锦幔牙床,不觉大惊道 :“不好,中计了!”连忙掀开帐子, 看见一位佳人,千娇百媚,端坐在床前。蒋青岩急急穿上鞋子要往外走,怎奈门儿反扣,只得叫道 :“开门、开门。”外面 轻绡和岫云答应道 :“天气尚早,姑爷请再睡睡。”蒋生听了, 一发焦躁如坐针毡。又过了一会,那官媒和养娘们才来开了门,捧进汤水来。蒋青岩便要往外走,那官媒道 :“蒋相公,前面 是夫人及小夫人们卧房,出去不得。”蒋青岩不得计较,只得乱嚷。   此时,袁太守夫妇已梳洗完了,同到女儿房中来。蒋青岩见了,也不待袁太守开口,便嚷道 :“老祖台,为人公祖,怎 陷人于不义?若决要强逼为婚,我便撞杀在此!”袁太守冷笑道 :“你真是个痴子!我本堂堂太守,情愿将千金小姐招你为 婿,也不玷辱了你;你若依从,我与你便是翁婿;倘若固辞,我便叫人将你拿住,你的罪名却也不小,你还自己三思。”蒋青岩听说,哑口无言,心中想道 :“我此来原为柔玉小姐和岳 丈的事,若不从他,似此光景,料他不肯轻轻放过,万一他将不义之名冤赖于我,那时,我便说得明白也耽迟了日子,岂不误了大事?于今只得应承于他,再作道理。”踌蹰已定,向袁太守说道 :“既蒙老祖台决意见爱,待晚生权时定下,候晚生 与华小姐成亲之后再来“完娶,不知可否?”袁太守闻言道:   “此说也还通,不知异日华小姐与小女怎生相称?”青岩道: “老祖台已有公案在前,只作姊妹相称便了。”袁太守哈哈笑 道 :“这也使得,我便依你。你可将随身之物留一件在此作聘。 ”蒋青岩想一想,无甚物件,止有金簪一枝,乃是他父亲所遗,常戴在头上,只得除将下来,递与袁太守道 :“晚生身边并不 曾带甚物件,止有此簪,乃先君遗物,权留作聘,异日再备六礼,如何?”袁太守道 :“既是令先尊的遗物,一发妙了。” 连忙接到手中,递与了秋蟾小姐。随后,便携了蒋青岩的手,同到厅上,吩咐官媒铺下毡子,袁太守夫妇每人受了蒋青岩两拜,夫人便进内去了,从新依翁婿礼坐下。此时,伴云和院子已在门外等候。袁太守留蒋青岩吃饭,饭罢,起身回到下处。   蒋生想起夜间之事,不觉好笑,唤一个老年院子到跟前,将袁太守昨夜的行止细细说了一遍,道 :“我偏生这般冤孽事 多,我想,扬州的女子也只中平,料没有绝色。我在此一刻难安,华老爷在京不知怎生悬望,我不如明日去辞袁太守,往建康去走一遭,再做商议。”院子道 :“相公之言虽是,但那华 姑老爷处,须是相公写封书,差一个人先去安慰他一番,道此处有些光景,不久就到京。再修一封书去嘱李半仙,托他周全,如此方妥。”蒋青岩道 :“你言有理!我今日便修书,明日就 打发人去。你可到外面伺候,若有媒婆到来,你们只管先去看,倘看得中意,再来请我。”那院子领命去了。   蒋生在房中收拾了一会,然后打点 修书,备了一封厚 礼去送李半仙。忙了半日,书、礼完备,就叫了一个院子过来,着他进京去看华刺史,吩咐明白,与他二十两银子作盘缠,叫他明早起身。天气已晚,伴云进上灯来。蒋青岩坐在床中,想起昨晚不曾到沈兰英那里去,今夜要去别她。正思想之间,只见伴云来说道 :“外面有个丫头要见相公。”蒋青岩知是兰英 使宜春来了,忙道 :“悄悄唤她进来。”只见那女子轻轻走到 跟前,果然是宜春那丫头。手中拿了许多东西,悄悄向蒋生道:   “蒋相公,俺家兰娘多多拜上,问相公昨夜为甚不去?兰娘真 等到鸡鸣才睡。请相公今夜早些过去。这是兰娘送与相公用的沉香芥片、青果松子。”蒋青岩道 :“多谢你家兰娘厚惠。我 昨夜因有事失约,今夜必来。”蒋青岩取了一块银子,打发宜春说道 :“你且先去,我随后就到。”那宜春去了。正是: 世间色是心头贼,男女相逢不肯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自来从未识面人,陡相亲热,其中必有故。   非喜即祸,万不可轻信。袁太守虽为女择婿,亦未免索隐行怪;即蒋生亦有少年不达事之过。至后来一节,即圣贤亦难乎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