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缘 - 第 5 页/共 12 页
天风吹不移,色映苔痕浅。
三人读了一遍,亦复赞叹不已。只见顾跃仙亦不待华刺史开口,他便将这诗放在袖中去了。蒋青岩等三人又齐起身向华刺史称谢,又各奉华刺史三大杯酒,说道 :“三位令爱高才博学,皆 岳父岳母两大人家教,今日岂可不痛饮几杯?”华刺史也不推辞,翁婿四人饮至更深方散。
不说华刺史回入内宅。且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心中万千喜庆,知道那自观和尚是活佛出现。转到书院中,各人取出小姐的诗来,拿在灯儿下,细细吟诵,比读《四书》经传还恭敬百倍,又彼此换看一番,然后各人收藏了,方才去睡。
这蒋青岩和衣睡在枕上,想道 :“我今夜这般快意,不知 俺那柔玉小姐此时怎生快意哩!”又道:“这时节敢还未睡,我不免再偷步到她那里看她是怎生动静。”便轻轻地走下床来,侧耳四听,只闻酣睡之声,满耳惟有张澄江和那顾跃仙二人在床上吟哦赞叹,喜而不寐。蒋青岩也不管他,自己竟走到房中取了前日和韵的四首绝句斗方,笼在袖里,叉悄悄套开后门,竟望柔玉小姐妆楼下来。远远望见,楼上楼下灯光照耀,笑语喧嗔。蒋青岩不敢从正路去,却从旁边乱草中转到妆楼后面。
只见后面的门儿半掩,蒋青岩将身闪到门边,向那壁缝里细细张看。原来是柔玉小姐姊妹同韩香共四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斗叶子;那绛雪同了两个”丫头在阶檐下煎茶。蒋青岩看着灯光之下,恍如四朵名花,好生可爱。
却说柔玉小姐正是临生之时,面前已是顺风旗,得了三捉,再过两巡,及是空场得了一捉。到临了,柔玉小姐手中剩了一张二十子,那三家俱无捉牌。柔玉小姐大笑道;“又成了一个色样。”大家看时,却是王矮虎遇着一丈青正是夫妻相会。韩香笑道 :“这矮物事好造化也。”柔玉小姐也笑道 :“他虽矮,那一丈青也太长些。此真可谓过犹不及。”那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闻言,都一齐发笑。柔玉说道 :“莫笑,快算将筹码来。” 那三家算算顺风旗、现百子及夫妻相会又是一吊,三家每家各输筹码三十余副。柔玉小姐共赢筹码一百余副。柔玉小姐将筹码向韩香面前一放道 :“夜已深了,明日再开。韩姐,你可将 筹码收下,明日做个东道,到园中去看牡丹。”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一齐说道 :“此事最妙!只苦了韩姐跑足。”韩香笑道: “明日的东道,总让妾一人独做,只当替三位小姐恭喜,如何? ”
正说间,忽然听得楼梯上就像一个人滚将下来一般,把众人吓了一惊,众丫头连忙一齐点火去看。不知是人是鬼,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华刺史真忠厚待人,被张、顾三人认真得无可奈何。若蒋生便滑,将张、顾二人去做先锋,他却稳坐中军帐。此真可谓一钱不出坐首席也。
第六回 小姐防嫌托心腹 韩香乘便换诗词
词曰:
妆楼不让黄金屋,有女持身似冰玉。休作寻常花柳看,婚姻有定归须速。
诗词题和频相嘱,偷向碧桃花下侯。终朝不见阮郎来,别有奇缘致衷曲。
— — 右调《玉楼春》
话说众人听得楼梯上滚的响,吃了一惊,一齐点火去看,绝无影响,又同上楼去看了一回,那楼上的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并未曾开动,众皆惊讶不已。绛雪在旁说道 :“是鬼、是鬼, 我前夜同韩姐去取琵琶,回来之时,在灯影下远远望见一个白脸后生,鬼一闪就不见了。只怕如今就是那鬼!”
柔玉小姐骂道 :“休得胡说!”这柔玉小姐口中不便说出, 心中却也想道 :“这一定又是蒋郎来窃听我们的话。这痴人, 于今姻缘已定,佳期有日,怎生只管到此搅扰?倘若被人看破,岂非白圭之玷?此事怎的方好?”心上十分踌躇。那掌珠和步莲两小姐都一齐告别回房去了。韩香也要动身,柔玉小姐道:
“韩姐,你今夜在此和我相伴罢。”韩香哄道 :“我却是胆小的,要在床里睡,恐有鬼来时,我好躲到床背后去。”柔玉小姐也不觉失笑,便携了韩香的手一同上楼。那绛雪到楼下取了汤水,收拾茶具,不住的高声咳嗽,忙忙收拾完了,持了一壶香茗,两步并做一步,奔上楼去闭了楼门,服事小姐安寝。不题。
却说适才在楼上滚下来的,正是蒋青岩。他因见众人都在楼下,思量要上楼去看看小姐的衾枕。不料,一时失足,滚将下来,跌得巾歪骨痛,把额角上跌破了铜钱大的一块肉皮,抱着头忙忙躲入树林之中,又好笑,又好恼。暗想道 :“我额角 上跌了这一块肉皮,倘明日张、顾两人和岳父看见,一时却怎生答应?”想了一会道 :“我只说是昨夜吃醉,倒在床上滚下 来跌破的。” 自己一人站在树林中,只待众人查看过了,再去 打探,闻得柔玉小姐留下韩香相伴,只得学个鸳鸯搏鱼之势,一步一步在那黑影里步回书院中来。从新脱了衣服上床去睡。
心中打算明日瞒过了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私到园中看那三位小姐赏牡丹。他一边打算,一边昏昏睡去。
再说柔玉小姐留住韩香的意思,原非要她相伴,只因蒋青岩一事在心,恐他将来做出话柄,损了她的节。故留韩香在此,要和她商议一个计策,善止蒋青岩的来往。两人在楼上,对坐在灯下,只碍着绛雪在跟前,不好开口,只得吩咐绛雪道 :“ 我与韩姐还欲做诗闲谈,你可将灯儿添上了油,你自去和衣睡睡。我这里有事之时,再来唤你。”绛雪闻得小姐放她去睡,就如逢赦一般,忙来添满了灯油,将茶壶暖在茶包内,她自去和衣睡了。
韩香见柔玉小姐这般动静,体念不出,欲问又止。柔玉小姐侧耳细听,那绛雪早已睡着,柔玉小姐方才立起身来,望着韩香深深一拜。那韩香不知就里,忙忙答礼,惊讶道 :“小姐, 却是为着何事?却不怕折杀我?”柔玉小姐道 :“姐姐,我有 一言与你商议,望你千万不可泄漏。”韩香道 :“小姐说哪里 话?贱妾本一下人,蒙小姐爱同骨肉,形影相依,自恨图报无地,倘有可用之处,贱妾自当尽心竭力,怎敢泄漏?”柔玉小姐答道 :“我非不知姐姐待我之厚,故先试之耳!” 说罢,遂携了韩香的手轻轻走到楼下,暗中坐了,就将前日她取琵琶之时,蒋青岩怎生上楼来,她怎样正言厉色相拒而去,今夜在楼上滚下去的多应又是他说了一遍。又道 :“我想 当初婚姻未定之时,男女相念之情,彼此不免。于今婚姻既定,此心各安,且夫妇大伦,岂可视作等闲花柳。他只该急急回去打点完来娶,怎生还在此搅扰?万一使父母得知,怎生是好?
今夜特与姐姐商议。他方才料必听得我们说明日到园中赏牡丹,他明日定也要到园中来闲耍,烦姐姐留心待他,到时指他到一边与他说知此意。况杨素老儿,恐未必便肯干休,万一再有甚风波,岂不悔之晚矣?姐姐千万替我劝他回去,做他的正事要紧。”韩香道 :“蒋官人原来这等不老成,若非小姐说,贱妾 竟一毫不知。小姐之言,可谓老成之至。只有一件,此事必须小姐或写一书、或作一诗词,内中含着此意,待我致与他。若只是我口说,恐他疑我是知音故阻!且妾虽是下人,也觉羞答答不好十分脱口。”柔玉小姐道 :“姐姐见得有理。只是书札, 我却不便写。他前夜留得有诗四首在我处,我已和了,于今待我再做一首词儿,一起封与他便好。”韩香道 :“如此极妥!” 柔玉小姐连忙同上楼来,信笔写了一首词儿道:
椿萱许结凤鸾俦,喜从头,两恨收。漫似当年,花下旧风流。好买归帆收拾早,人再至,免悬侔。
欢娱百岁待悠悠,夜深游,劝须休!怎把寻常花柳觑妆楼?侧耳权门还可虑,心上事,莫淹留。
— — 右调《江城子》
柔玉小姐写完,取出前日和韵的那四首诗来,一齐封了。正待交与韩香,又复中止。韩香道 :“小姐,莫不疑妾有异心么? 妾便向灯前发誓:‘若我韩香异日走漏小姐的心事,便随着这灯儿促灭!”柔玉小姐忙忙止着道:“姐姐如此用情,令人感戴不尽。”当下将词交与韩香收了。
却说韩香初闻柔玉小姐之言,心疑小姐与蒋青岩有染。及至见了诗词,方才信柔玉小姐是个有操持的女子,心中甚是器重。此时,夜已三鼓。柔玉小姐和韩香方才就枕。从此,两人更觉亲切。
次日,韩香早起,就在柔玉小姐楼上梳洗了,到华夫人房中伺候了一回,转到自己房中,只见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处早差了两个丫头,送将东道银子来了。韩香再三不收,送了几次,然后收了。韩香一面备办酒肴果茗,一面去禀知华夫人。这华夫人是最爱三个女儿的,又是韩香来说,不好违她之意,只得说道 :“她们既要去,你可吩咐园公,紧闭园门,不可令老爷 得知。”韩香应诺去了。
却说蒋青岩绝早起来,打扮得异样风流,只候吃过早饭,便要抽身去园中偷看。不料,这日早饭独迟,直到小午方才饭到,华刺史亲出相陪,吃过了饭,华刺史坐了谈笑,竟不动身。
蒋青岩胸中十分着急,却没个法儿遣得他去。
华刺史谈了一回,又向蒋青岩、张澄江、顾跃汕三人道:
“我想杨素那老贼,未必便肯丢手。老夫自那差官去后,魂梦 不宁,又怕还有甚风波到来!夜间与老妻商议到:要三位贤婿作急回府料理,到秋初一齐来此,或赘或娶,早完大事。那时,老夫的责任便轻了。不知贤婿们意下如何?”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连忙答应道 :“小婿们出外多时,定省久缺,连日正要请 命于岳父,以便整装,今既蒙岳父许以初秋完娶,小婿们明日即当返舍料理。至于杨家那厮,他心中虽然不悦,料无处可以发端,不须深虑!青岩兄或者还可少住。”蒋青岩道 :“小弟 与两兄同有大事在身,自当同返。”蒋青岩口中虽是这等,心中觉道:“明日便行,未免太速了些!”没奈何,只得听他二人的行止。只恨华刺史不动身,他不得到园中与柔玉小姐一会。
直等到下午,华刺史方才起身入内,吩咐备筵与三个女婿饯行。
这蒋青岩忙忙抽身到园中去,又被张澄江和顾跃仙缠住了,又挨了一会子,日已西向,才脱了身,急急忙忙走到花园门首。
只见园门反闭,里面有人说话。蒋青岩恐怕他院子们在内,不便敲门,只得在门外站住。站了一会儿,见那园门忽开,一个弯腰曲臂的老儿同着两个黄头发的小厮,各挑了一担枯枝乱草。
及至出来,反手将园门带上。那小厮道 :“阿爹,锁了门去, 衙内小姐在亭子上看花,恐有外人混了入去!”那老儿道:“此地哪讨外人?我们挑去就来,锁它做甚?”说罢,挑了便走。
蒋青岩站在一边,让两个老小走过了身,正要进那园中去,忽听得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在那里喊道 :“青岩兄、青岩兄!” 蒋青岩吃了一惊,只得转身迎上前来。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说道 :“青岩兄,有甚好去处,何不携我两人同游一游?”蒋青 岩道 :“偶尔闲步,无甚好处可游!”顾跃仙道:“我们何不 同到后桃源一游?”蒋青岩道:“恐他园内有人,不便进去。”
张澄江道 :“我们于今都是自家人,便是岳父晓得何妨”?一 边说,一边竟大跨步走到园门边,一手将园门推开,便往内走。
蒋青岩不得已,一同进去,转弯抹角,来到溪边。只见两岸的桃花尽随流水,一片绿荫,数声黄鸟。因口占一词儿道:
声老黄鹂怨,满园征逐桃花片。玉人不见,日近兰房远。
好事多违愿,几时偎倚芙蓉面?穿针无线,云锁巫峰敛!
三人正在观看之际,不料那个挑柴的老儿忙忙从后赶来,叫道 :“官人们、官人们,后面是内宅,今日又值夫人们、小 姐们在亭子上看花,不要乱走。”蒋青岩原意不肯同张澄江、顾跃仙进来,恰好听得此言,忙忙扯住他二人道 :“正是,正 是。我们快回去,莫待岳父知道,说我们不避嫌疑。”张澄江和顾跃仙笑道 :“青岩兄是前度刘郎,落得做好人,也罢,我 们且回去,少不得重来有日。”说罢,三人携手一路走出园来。
那老儿连忙将门闭了。此时,日已将暮。蒋青岩只得闷闷而归。
再说那三位小姐和韩香,早饭后便同到园中,坐在牡丹亭上着了一会围棋,然后赏花。那花果然开得茂盛,大家赏玩了半日,韩香起身倒向放蝶的所在去观望了几次,绝无人影。直到天暮,听得有人说话,韩香和柔玉小姐心虚,恐怕是蒋青岩被人撞,不好看象,心中不安。
大家散了,各自归房去。柔玉小姐又托韩香到前边去打听消息。韩香去了一会,来回复道 :“前边无甚话说。只听得厨 下备酒,道是替三位姑爷饯行。”柔玉小姐喜道 :“他若回去, 我便无忧了!只不知何时起身?韩香姐,你可到前面去,惹听得行时,再来和我说声。”
韩香唯唯而去。才到中堂,只见蒋青岩和夫人坐在堂屋中间讲话,韩香在旁细听。那华夫人道 :“本该相留多赘时,既 为此大事,只索早去料理功名前程。老身在此相望,万不可久迟音信。”蒋青岩连声应诺。华夫人道 :“恐你姑父在外等你 上席,你且出去。明早去时再进来走走。”蒋青岩便起身前去。
华夫人见蒋青岩身上的长衣后面绽了一条线路,忙道 :“侄儿 且住!你这身上绽了线缝, 可脱下来缝好。”蒋青岩忙忙脱 将下来,自己一看,笑道 :“早是姑娘看见,不然定会令人取 笑!”
此时,韩香恰好在旁。华夫人接过与韩香道 :“你可拿去 替蒋官人缝一缝。”韩香接到手上,忙忙走到自己房内,将衣服缝了。心中想道 :“我何不将小姐的诗词安在他袖里?” 韩香竟取了诗词,正要放入袖中之时,听得那袖中也有纸响,取出来看时,也是一个斗方儿,上面写着四首绝句,后面写道:枕上次韵。韩香展开那诗,却是和柔玉小姐赠她弹琵琶的原韵,也不及细看,收过一边,忙将柔玉小姐的诗词放在衣袖中。拿到中堂,交与蒋青岩穿了。出去不题。
却说韩香转到自己房中,取了适才蒋青岩袖中的诗稿,锁了门,竟到柔玉小姐身边来。柔玉小姐望见韩香,便问道 :“ 可知他行期何日?”韩香走到跟前,低低说道 :“适才撞见蒋 官人在夫人里边,说是明日就行。”柔玉小姐道 :“怎生如此 急速?”韩香笑道 :“蒋官人早去一日,小姐的佳期早一日可 知,越速越好!小姐,你可晓方才有一件极凑巧的事,适蒋官人的衣服绽了一条线缝,夫人命妾替他缝好,不料他袖中有一张诗篇,是和小姐前日赠妾弹琵琶的四韵。彼时妾将小姐昨日的词抵换出来,岂非凑巧之事?”柔玉小姐道 :“事虽凑巧, 万一他在人前失落出来,怎生是好?”韩香道 :“此事无妨! 蒋官人只当是自己的诗稿,必然留心。”柔玉小姐又问 :“他 的和韵诗做得如何?”韩香忙向袖中取出奉上。小姐道 :“你 念与我听罢。”韩香便展开那诗稿,从头念起,念到“相思远甚吴江水,不畏并州快剪刀”柔玉小姐赞道 :“深情绝调,我 弗如也。”再念到“夜向妆楼偷半面,似多春恨不胜衣”,又赞道 :“此一联真可谓画中诗矣!”再念至那“可怜孤凤立庭 梧”及“辜负朝光与夕曛”等句,又赞道 :“怨恨凄戚,无不 交至。只可惜不曾赞到琵琶。”韩香道 :“下人屑,先蒙小姐 赐以金玉,已觉消受不起,安再望大君子之赠乎?异日小姐恭喜之后,或能转求片言,亦未可知。”说罢,这韩香不觉凄然泪下。
柔玉小姐问道 :“韩姐有甚心事,何不向我说知?”韩香 长叹一声说道 :“小姐,妾有一段苦衷,想要向小姐诉说。妾 蒙老爷并夫人大恩,爱养亚于骨肉;又蒙小姐过爱,待以心腹,此恩此德,没齿难忘。但三位小姐将来于飞远去;夫人老爷年高,妾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将靠何人?且妾年已二九,老爷虽不久留,妾身料不过嫁一村夫小人,至高不过一商贾耳!且小姐知妾心事,妾虽下贱,颇有向上之志,偶尔念及,不觉伤心。”
柔玉小姐闻言道 :“若说此情,真觉可念。万一他日我若 远去,我少不得向夫人老爷说,与尔送一个读书人,遂尔之愿,必不负了你我相爱之情。”韩香道 :“此亦非妾所望。妾之本 意愿终身相随小姐,朝暮得见才子佳人唱和吟咏。妾便老作婢妾,亦所甘心。但望小姐垂怜。”柔玉小姐点头道 :“我亦有 此心。只不知上天可肯遂我两人心愿否?待临时再作道理。”
看官,你道韩香这一节话,因何说起?只因她自己有几分才色,且又乖巧伶俐,常恐他日嫁了庸俗之人,反为百年恨事。
今见青岩这等少年人品,胸中其实羡爱,若不是华家规矩森严,她已和蒋青岩早占春光了。故闻柔玉问及不却之言,随心说出;及闻小姐与己同心,早已眉飞目舞。此后,凡柔玉小姐一言一动,更加预意承迎。闲话休题。
再说蒋青岩在前厅饮酒,翁婿深谈,三鼓方散。蒋青岩回到书院中,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吩咐家人院子,明日早到山外去催轿马人夫,众家人院子答应 :“一切轿马人夫,都是华 老爷催备停留了。只待明日早行。”三人闻言,各去安寝。
蒋青岩走到房中,除了巾帻,解衣就枕。忽然想道 :“我 前日有一个诗稿在袖内,今日那韩香替我缝绽,不知可曾看见?
”忙向袖中摸索,觉那诗的卷儿大了些,取出来向灯下看时,吃了一惊,只见那诗稿却是封着的,再折开里面看时,变作两张,全不是自己的诗稿,口中暗暗称奇。细看那诗稿的字迹,认得是柔玉小姐的;再看那诗,却是柔玉小姐和他纪遇的四首。
那诗中的意思还是未结亲以前的话。语语正气,字字关情。那首词儿是既结亲以后,劝他早归,莫误大事,叫他不可再近妆楼,恐被人看见的意思。
蒋青岩看了,喜道 :“俺那柔玉小姐,真果是个冰清玉洁 之人。想我这衣服一定是她亲手缝的了。”忙拿起那衣服到灯下看,对那新缝之处香了一香,悄悄叫了几声亲亲热热的小姐,又想道 :“我那诗稿,此时一定落在小姐那玉纤纤的手儿、黑 溜溜的眼儿里了。” 自言自语,直到漏声四下方睡。 次日绝早起来,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进内谢别华刺史和华夫人。不多时,华刺史送他三人出来,后面跟了三个院子,捧了三个拜盒,每个程仪二十四两,门外轿马人夫俱已齐备。蒋青岩、张澄江和顾跃仙三人一齐别了华刺史起程。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华柔玉之待蒋生,似远实近,似疏实亲,一切用情处,心细如发。大抵真正多
情人,定不孟浪。至央托韩香一节,愈见正气,愈见苦衷,深忧远虑,真女中丈夫。
又曰:韩香的苦情皆从蒋生身上起见,然向上之心亦甚可取。谁谓好胜独男子耶?
第七回 拂权臣竟遭枉祸 嘱佳婿同上长安
词曰:
说到人情剑欲鸣,偶因却聘恼权臣。重来底事非非想,怨粉愁香静掩门。
无妙计,急登程,明珠金钏语谆谆。长安有路须同往,看取奇谋为脱身。
— — 右调《鹧鹄天》
话说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当日起身,行了四日才到钱塘江口,一齐渡江,各自归家料理。光阴迅速,忙忙就过了两个来月,他三家的六礼都备了,整整齐齐。青岩亲自到张澄江、顾跃仙两家来定起身的日期。三人同议七月初三,一同启程。到了初二日,三家都将行李收拾停当,各家派了几房家人仆婢相随。初三日早饭后,一同到银杏树前渡江前去。不数日子,到了苧萝山下。三家共寻了一所大家庄院歇住行李家人。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见天气尚早,便商着一个老成院子先去报知华刺史,观其动静。商议已定,当下唤了一个老成院子来,吩咐他道 :“你可到华刺史宅中去禀道,三家的 相公俱已到了,先着小人来禀知。讨了回话,即来复我。”蒋青岩又恐那院子不认得这山路,着伴云同去。伴云领命,同那院子忙忙走到华宅门首。只见门内悄无人影,院子和伴云打门甚久,里面才走出一个院子来开了门,认得伴云,忙问道 :“ 你几时来的?”伴云和那院子答道 :“我家相公和张相公、顾 相公同来完婚,今日才到,住在山下,先差我两人禀知你老爷。”华家的院子道:“二位还不知我家老爷被祸么?”伴云和院子惊道 :“被甚祸事?”华家院子道:“只因前日杨越公来求 亲,我家老爷不曾允他,他怀恨在心,平白地上了一本,说我家老爷是前朝废绅,躲居深山,谋为不轨。半月前奉旨将我家老爷扭解进京去了,不知可能保全性命否哩?婚姻之事何能说起?”伴云和那院子大惊道 :“怎生有这等变异的事?我们相 公岂不空来了!借重你进去禀知夫人,讨了回信罢。”华家院子道 :“我家夫人因见老爷年高路远,放心不下,也同去了。 止有三位小姐在家,留下韩香陪伴,门户封锁,开闭有时。”
伴云和那院子闻言,沉吟半晌,只得告别,一齐回到下处,将华家这一节事情细细说与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知道。
他三人听了,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无语。
蒋青岩向张、顾二人说道 :“奇哉,奇哉!那自观和尚的 诗文应验了。此事怎生是好?我们三人须索要替他出一臂之力,他年老无子,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慨然许我三人,知我三人非碌碌辈,可以娱他夫妇之老。于今他既遭此祸,我们若不作个计策救他,不但半子之道有愧,并知遇之德全虚矣!”张澄江和顾跃仙齐声答道 :“兄长之言,讲得最是。倘有可以用力 之处,我们三个自当同心合意前去,但恨一时没个计较。”三个沉吟半晌。
张澄江道 :“我想岳父母进京时,料我三人必来完娶,定 有甚言语说在家中,明日须差一人前去,问个明白,再作商量。
”顾跃仙道:“此言有理,但闻他宅内不容男人出入,若差院子去,终是无用。须着一个停当的家人媳妇直入他的内宅,一则去看看三位小姐,二则讨个下落。倘岳父母有甚话说,三位小姐定知。”蒋青岩道 :“有理,有理!小弟有个奶娘在此, 她极其精细停当,兼且华家人多半都认得她,待小弟吩咐她即刻前去。”蒋青岩随即起身到后面庄房边,唤过他奶娘到跟前。
那奶娘姓方,年纪有五十来岁,果然生得精细。蒋青岩细细吩咐她一遍,叫她即刻换了簪环衣服,前往华宅去问候,又悄悄说道 :“你见他家大小姐之时,可悄悄说道:‘大官人多多拜 上小姐,因人眼众多,不便写出,叫小姐宽心等待。老爷在京,吉人自有天相,料无甚事,小姐莫要忧坏了身体。,不要忘了。
”那方奶娘牢记在心,忙去换了一身新衣服,蒋青岩着伴云领了她前去。不题。
却说那华家的三位小姐,自父母入京之后,终日提心吊胆,虑着京中,不知怎生发落?废寝忘食,朝啼暮哭,一时之花容瘦损,昏昏眠睡,间或起来坐坐,又未免对景伤情。幸亏韩香在旁劝解。
这日,三位小姐闻得外面传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到了,都不觉长叹。忽然,又听得一个丫头进去说道 :“ 中门外传说,蒋家差了一个奶娘在外,要进来问候三位小姐,要取钥匙开门。”柔玉小姐闻言,踌躇了一会,方才取出钥匙,递与一个当事的家人媳妇道 :“你将着钥匙去开了门,放那奶 娘进来,倘有甚书僮院子,不得放入。”那家人媳妇领命,前来将中门开了。见了奶娘说道 :“原来是方奶娘,多年不见。” 一面说,一面锁上中门,竟领了方奶娘到柔玉小姐房中来。
此时,柔玉小姐因父母入京,园中不便,却移在华夫人房内同韩香安歇。见方奶娘到了,柔玉小姐含悲忍泪,起身迎住,低声说道 :“劳尔远来,请坐,看茶。”绛雪闻言,忙去捧茶。 韩香走来相陪。
方奶娘看着柔玉小姐,恰如捧心西子,出塞明妃,容光憔悴,精神凄楚。方奶娘不好便开口,恐怕提起她心上苦来。直到茶罢,方才从从容容说道 :“我家官人和张家、顾家两位官 人不知姑老爷遭此风波,有事来迟,将着老身前来问候三位小姐,兼问姑老爷、姑奶奶临行可有甚话留在三位小姐口中,吩咐老身问个明白,以便替姑老爷作个计较。”柔玉小姐闻言,不觉哽着呜咽说道 :“我家老爷不幸,生我姊妹三人,致有此 大祸。临行时,止说道他无子侄可托,你家官人们来时,若念亲情,肯同到京中一会,好歹共作个商量。若不肯去时,请各自回家,静听消息。别无甚话,你回去对你家官人们说,我家 老爷当初将我姊妹许他三人虽为免祸,实是怜才,万一不能替我老爷出力,异日有个山高水低,我姊妹三人那时惟有一死以报劬劳。你官人们年少才高,将来前程远大,佳配甚多,料不似我们姊妹这般的命。”柔玉小姐说到其间,将衫袖儿捂着脸儿呜呜痛哭,韩香也哭将起来。连那方奶娘也着实凄惨,待柔玉小姐哭罢,欲将蒋青岩叫她致意的一节私语与柔玉小姐说,又碍了韩香在前,欲说又止。
柔玉小姐会意,低低说道 :“这韩姐是我心腹之人,有话 但说无妨!”方奶娘方才说出。小姐听罢,长叹一声道 :“你 可回去替我悄悄拜上你家官人,道你家官人比张官人和顾官人不同,须要尽心竭力才是豪杰。”说罢,向妆盒取出金钏一双、明珠十颗,将一方汗巾包了,悄悄付与方奶娘,说道:“内有金钏,明珠二事,烦你送与你官人,叫他将此二物变些路费,急急进京。至嘱、至嘱。”方奶娘接了,暗暗收入身边,再去见掌珠、步莲二位小姐。那二位小姐言语也与柔玉小姐的一样。
此时,天色已晚,方奶娘起身告辞,韩香及家人媳妇都道 :“ 天气晚了,山路多险,明早回去罢!”方奶娘不得已,只得住下。
这夜,柔玉小姐在床上,听秋风铁马之声,愈增悲苦,因口占一词道:
风波恶,秋声碎碎秋云薄。秋云薄,双亲去后,寸肠如割。佳期不遂今时约,梧桐铁马魂消索。魂消索,孤灯双泪,把人耽搁。
— — 右调《忆秦娥》
次日,方奶娘绝早回来。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来问消息。方奶娘将柔玉小姐的话说了,道:“三位小姐都是一般说话。”蒋青岩等三人听得十分感叹;三位小姐不但才色过人,且知孝道,可敬、可敬。断然岳父要我们进京商议,我三人义不容辞。况三位小姐的说话,又这等激烈,我们虽蹈汤赴火,亦难回避。”三人商议已定。次日着人去回复三位小姐,道三人即刻入京,叫她三位宽心。那三位小姐闻言,都着实欢喜,写了一封平安家信,寄与父母。
那方奶娘拿着柔玉小姐的明珠、金钏,直到众人少散,悄悄递与蒋青岩,更把小姐致意的言语细细说了。蒋青岩接过珠钏在手,暗暗拆开,仔细观看,想道 :“这两件东西,料是小 姐亲用之物件,蒋生虽贫,也断不肯废了。留在身边,时时把玩,只当见俺那小姐一般,料小姐的本意,也未必不然。”因成绝句二首,就题在汗巾之上。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