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云梦三生姻缘 - 第 9 页/共 9 页

王云登舟回府中,见吴老夫人同梦云、英娘在堂中叙谈,见了王云进来,俱各起身。王云道:“慧空不受白金、器皿、锦帛,单收了米担,叫多多到家致谢二位夫人。”英娘笑说道:“这尼僧也会撇清,出家人见财如命,他今不受,莫非假意?”王云道:“慧空比众不同,颇有些才情,另有一番义气。今日不受财帛,此是确情。”英娘笑道:“慧空当年与相公相遇,就是有情的了,而今尤其该好。”王云笑道:“还有一同,念与你们听。”遂将慧空所作之词念了一遍。梦云和英娘笑说道:“一个尼僧,作此情同,也觉不好看相。”英娘道:“王相公今去做了潘相公了。”王云道:“不要胡说。诗词中若无情景,就不风丽了。”梦云就接说道:“相公之五不独于此。”英娘道:“还有甚败么?”梦云道:“向曾在浙改姓云的,私通婢女绣翠,这不是丑处?上年与意空结拜,后来我同慧空已会,时常谈吐之间,听之亦使人有些疑惑。”英娘道:“费力之事,尚且无中生有,何在这是上门生意,就肯不为么?”王云道:“汝二人串同着戏弄下官,”英娘笑着说道:“当真好个官体。”说了大家一齐都笑起来。王云也笑道:“还有桩奇事,也对你们说了罢。向日在山寨中下来,将近宜兴,天晚竟无歇店,到一村所去借宿,那家有一女子,问起情由,那知就是绣翠,其时见了,他说常常想念夫人,恸泪不堪。未知近来如何了?”英娘又笑道:“如此又便宜相公续了旧好。”梦云道:“绣翠这丫头伶俐,我倒喜他,因而坏在相公手里,将他卖了,若在宜兴,明日着人去访他。”说罢,有吴老夫人向王云道:“老身在府久住,今欲辞贤婿回浙。”王云答道:“岳母何出此言?二位大人虽然在舍月余,终朝碌碌,未曾尽礼,那有就去之理?”吴老夫人答道:“岂有久不思归的么?”梦云道:“母亲就款住些时,必定要撇却孩儿回去?”吴夫人道:“不是为母的撇你前去,古云‘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正说着,吴斌进来,亦为此事。王云道:“二位大人,且消停到明春和暖些去罢。”吴斌道:“久欲思归,奈见贤婿事忙,故此停留许久。今少得清闲,明早必要告辞了。”王云见去意谆谆,谅留不住,就叫厨上备酒饯行,一面差家人叫船伺候,又停当了下程。到了次日,吴斌夫妇绝早起来。王云亦早起,着家人搬运行囊上船,并下程礼物俱以挑上坐船,也细述不尽所送之物。吴斌夫妇遂告别起身,梦云、英娘俱各含泪。梦云道:“爹爹同母亲途中早晚珍重。”众人言到别离,不觉俱各潸潸泪下。吴斌夫妇拭干眼泪,道:“孩儿不必悲伤,自宜珍重,会期有日。”吴璧妻子亦走来相别梦云、英娘,何氏道:“有此取扰姑娘许久,今日拜辞,姑娘自当保重。”梦云和英娘答道:“嫂嫂,在舍简亵,礼貌欠恭,望乞海涵。”梦云又向何氏道:“爹爹、母亲早晚全赖嫂嫂照看。”何氏答道:“公姑奉养,乃愚嫂分内之事,毋劳姑娘挂怀。”更有英娘送别吴老夫人并何氏,触己情自无亲娘的苦,更加十二分悲伤,两下里依依不捨,珍重万千,直送到大门。吴斌夫妇并何氏俱各上轿,王云亲送上船,向吴斌道:“小婿理该相送二位大人到浙才是,因有西席,不能脱身,望大人宽宥。”吴斌夫妇回道:“贤婿请回。”当下解缆开船,顺风引帆而去。 却说王云直待望舟不见才回。再说英娘思想父母,着人到宜兴遍访无迹。梦云亦附访绣翠的下落,去人回来道:“绣翠二年前得郁症身亡。临断气之时,犹念老爷。”三人俱各感伤,独是英娘为父母而感,只有王云、梦云为绣翠而伤感。梦云向王云道:“妾身边两个丫头一般伶俐,实是可人,绣珠存心有义,得享近来之福;绣翠淫念一生,是有近来之夭。一般二人,命各不同。”自此王云在府起造花园,惟同双妻二子花朝月夕唱和清平,或访山水渔樵,或过慧空之庵,享尽林泉之乐。杨凌夫妇回去将家事理料已毕,仍回苏来,傍着王云,以膳终身。王云另拨一宅与他二人居住不题。 却说王枢、王栋二人年已十岁,不但文章锦绣,而且无书不晓,王云见二子聪明,欢喜无限。胡先生训诲甚好。不觉到了十三岁,却是岁试之年,兄弟二人入场起考,竟自双双的做了秀才,父母、先生俱各欢喜的了不得,亲亲眷眷俱来贺喜,乡党之中无人不羡。兄弟二人才情虽好,就是性格与他父亲大不相同,喜动而不喜静的,常要出外玩耍,而且生事,倚着自己有才,靠了他父亲的势头,往往有些大凡小事,人也不来计较,况且先生虽严,不过时来时去。又是科试之年,王云因为二子年幼,不叫他们上京科试。真个是光阴迅速,又过了几年,王枢、王栋年已十六,兄弟二人生得一般样丰神如画,比他父亲更加齐整,梦云、英娘爱如掌上明珠。他二人腹中偏多锦绣,笔扫龙蛇,出外人人钦敬,在城亦相与了多少朋友,俱是这样少年公子,无所不有。所少的不过是红粉佳人,他偏晓得赵家院内有两个名妓,年才十五六岁,生得十分美貌,一个唤作霞仙,一个唤作彩仙,况且才华足备,声名大振。王枢、王栋二人几次要去相访,奈无由得便。一日却值胡先生有病回家,他二人就正中机怀,瞒过父母,竟到院中去了。王枢向王栋道:“贤弟,我们不要这般装束、只可青衣小帽而行,一则不动人之眼目,二来看妓者见我们如何光景。”王栋道:“哥哥言之有理。”二人就换了衣巾,也不带家童,悄悄的步出府来,一径直到赵家院内。鸨儿看见这两个白面书生寒酸子,那里动意,就淡淡的说了声“请坐”。他二人就坐下,问鸨儿道:“老妈妈,久闻贵院中有二位令爱,才貌兼称,小生等相慕,故此今日过访。未识妈妈见允否?”鸨儿答道:“二位相公却来得不巧,两个女儿才是金老爷家公子接去陪客了。”王枢问道:“是那个金老爷家?”鸨儿道:“这金老爷,二位官人就不晓得么?就是锦衣卫金老爷。”王枢心中转道:“原来就是金洛文。”其时金圣告病在苏,其子也是一个不习好的,所以常常到院中来,要梳笼二仙,故此鸨儿假言二仙金府接去。王枢、王栋听说二女金家接去,一时情兴索然,又问鸨儿道:“约摸令爱几时回院?”鸨儿答道:“这个那里论得,就来也不可知,不来也不可知。”王枢见鸨儿笑脸全无,茶也不奉一杯,想是见我们寒酸,故无趋奉之态,这等可恶,正所谓鸨儿爱钞,竟欲想回去,却着来此又难,只得再候一候去。 不说二人呆呆坐候,却说霞、彩二仙这日却闲在家中,这两个女子倒是富家儿女,本来扬州人氏。他父亲姓朱,是一个有名的盐商,为了钦案,故此家财籍没,妻孥官卖,以此二女被院中用多金买下,做了粉头。霞仙年才十六,彩仙年才十五,他姐妹二人年虽及笄,誓不接客,怎奈鸨儿终日凌逼打骂,姊妹二人也无奈得他,所以只肯陪客,不肯陪宿。皆因他二人书文精妙,而且貌压西施,故此文人士子往来的车马填门,比陪宿的更有钱钞,以此鸨儿也就罢了。他姊妹二人虽然遭难,心留从良之念。是日正闲,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就走到壁缝中来张听,巧巧听得这二生来访,姊妹早已着意,细看他身上虽然寒素,面上光彩非常,年纪约在十五六岁,何得生来一般面貌,倒象兄弟二人,又见老鸨佯佯不睬,欺他贫寒的光景。霞仙看了半会,向彩仙道:“妹妹,你看二生丰神绰绰,不知何等人家子弟?腹慧如何?依我看来,不是落魄之辈。”彩仙道:“据小妹看,此二生必是贵家公子。”霞仙道:“妹妹何以见得?”彩仙道:“他举止仪容自然之态,虽是青衣小帽,全无寒酸之气,只恐装此情状来试我妓家的是实。”霞仙道:“妹妹所论,倒有几分。若是宦家,多有无才。”彩仙道:“姐姐你管他有才无才怎么?”霞仙道:“我心中有个痴想:似我姊妹二人,得侍此二生,亦从我与妹今生之愿。”彩仙道:“你我虽有意,那里识得他心?若与他面会一番,行止可定。就是才妈妈已回说人家接去了,怎好出去相会?”霞仙道:“这倒不难。”遂唤一丫环来道:“你可到厅前去向妈妈说,两位姐姐从后门来家了。”丫环领命,遂去向鸨儿说了。王枢、王栋闻言欢喜无及,向鸨儿道:“令爱既回,可请来一会。”鸨儿晓得两妮子要会二位,亦无法再口,只得向丫环道:“你进去与姐姐说知,适有二位官人要会姐姐哩。”丫环进来回复姐姐,姐姐叫丫环道:“你去请二位相公里面相见。”两娘子一时穿了素服而待。丫环到了外面说到:“姐姐请二位相公里面坐哩。”王枢、王栋遂同丫环进来,独是鸨儿气直了肚皮。 二人来到里面,见二女素服淡妆,还胜似蕊宫仙子几分,更加一番留意。二女见他二人进来,降阶迎接。王枢、王栋揖道:“小生等久慕二位小娘子,今日得近芳颜,果然名不虚传。”霞仙姊妹答礼道:“承二相公降临,妾等有失远迎,望乞恕罪。”王枢、王栋二人坐下,霞仙姊妹下坐相陪,随即丫环捧过茶来,霞仙姊妹递奉毕,枢、栋二人道:“小生等因慕芳名,特来相访,不期妈妈见拒,言二位小娘子不在院中,以失其望。幸得三生有缘,得睹仙姿,渴心顿解。”霞仙答道:“妾乃风尘下质,何幸得蒙君子见爱?”遂问道:“二位相公尊姓大名?贵庚多少?尊居何处?”王枢道:“小生姓王名枢,这是舍弟王栋,今年俱是十六岁,祖居阊门。”霞仙听念来就惊道:“二位相公就是新入泮的秀才,平南侯王大老爷的公子么?”王枢道:“正是。”霞仙道:“妾等肉眼无珠,不识贵人下降,望恕无知之罪。”王枢道:“小生们原系娘子为访,何罪之有。”丫环听得,即时报与鸨儿.当下丫环、鸨儿唬作了一团,慌忙去备了极盛的酒肴,遂轝上来。王枢见这鸨儿前倨而后恭,不觉倒好笑起来。霞仙就邀王枢兄弟二人入席,他姊妹相陪,极其殷勤。王枢道:“二位小娘子芳旬多少?”霞仙答道:“妾年十六,妾妹十五。”王枢又问道:“久闻二位小娘子博于诗文,可借来一看如何?”霞仙道:“妾等无师之学,难入贵入之目。”彩仙道:“蒙童之句,必经老师斧凿。待妾取来与二位公子涂抹。”遂起身进房取出来,送在王枢面前。兄弟二人见是一本诗稿,上面写着《霞彩集》,揭开细玩诗情,颇有士人之风,二人不胜敬服,单道《咏秋海棠》一律云:最爱秋花柳,苍苔睡海棠。 西风吹绿案,斜月照红妆。 傍石娇无力,临窗媚有光。 曾为黄菊友,寂寂诉柔肠。 王枢看罢道:“不想青楼女子有此妙才,岂不是明珠暗投?”霞仙闻言就垂下泪来,道:“公子之言动妾们肺腑,妾姊妹二人因遭难身落风尘,也是出于无奈,倘若公子不弃烟花贱质,愿为婢妾。但妾等虽在门户,尚未辱身,不识公子肯怜纳否?”王枢道:“承小娘子恩爱,小生们岂不乐从。奈有严亲在堂,不敢自专,少待成名之后,再为小娘子赎身。”霞仙道:“公子言出如山,妾等当闭门避客,守身以待。倘若公子日后青衫换紫,弃妾等是烟花,此情也未必不有。”王枢道:“君子一言,当垂千古,岂有改易之理。再若小娘子不能相信,可取过笔砚来,待小生题记于小娘子是集之后为执,如何?”彩仙就捧过笔砚,王枢援笔就题于《霞彩集》之后云:昔年曾有蕙兰篇,今日犹联霞彩笺。 霞彩可留枢栋取,二贤安肯负双仙。 王枢写毕,向王栋道:“贤弟如何?”王栋笑道:“长兄言尽于此,弟又何必再言。”王枢遂将诗递与霞仙,霞、彩姊妹观诗,欢谢不已。 正唤丫头取酒,外边一个丫头跑进来说道:“姐姐,金大爷来了。”霞仙道:“厌物又来做甚么?”王枢道:“那一个金大爷?”霞仙道:“就是锦衣卫金老爷的儿子。”王枢道:“原来是金洛文之子!小生从未与他会过,千万不可说是我们,只说我们是武林人氏,姓吴,在此玩耍的。”一边说犹未了,只见金生闯将进来,乱嚷道:“二位姐姐好人耶,躲在里边吃酒!这是那里来的客人?”二仙只得起身道:“金大爷请坐。”王枢、王栋齐声道:“请坐了。”金生不问情由,恭然就坐下,王枢、王栋生厌,霞仙没法,只得添了盅筷过来奉酒。这金生就象几百年不曾见酒的一般,一气吃了六七怀,王枢兄弟肚里只是暗笑,金生方才落盏,相着王枢兄弟转道:“怎么生得这样齐整?好似兄弟二人。”肚中倒不怪己貌不扬,反憎别人齐整。遂问王枢道:“二兄尊姓大名?贵处是那里?”王枢假言道:“小弟贱姓吴,这是舍弟,敝处是武林,到贵府来买些货物。闻得霞、彩二仙芳名,故此来相访。”金生闻得他二人是做买卖的,自己一时就大起来了。王枢也故意问他道:“兄尊姓?”金生道:“小弟姓金,锦衣卫便是家父。”王枢道:“原来是一位贵公子,失敬了。”金生笑道:“岂敢。”霞仙明知金生一窍不通,故意向金生道:“二位吴相公已行过令了,如今奉金大爷行令。”金生自己不会行令,倒发挥霞仙道:“这妮子不识时务,令是坐首席的行的。我金大爷坐的第三席,行什么令?若不看妈妈分上,一顿臭骂才是。”王枢、王栋见光景不好,忿忿的意思明明怪我们不让首坐与他,王枢道:“金兄不要这样没意思,不过大家饮酒取乐,何必如此?”金生就怒骂道:“这野畜生!那个是你金兄?好大来历!”王枢、王栋一齐骂道:“放你父亲的狗屁!你家老子不过做一奴才兵头官,你这个小畜生在此放肆!不看世界面上,一顿拳头拷打你!”金生闻骂,就将桌子掀翻,大骂起来。鸨儿听得,慌忙进来同霞、彩二女解劝,陪小心,金生更加骂得狠些,王枢、王栋那里受得这个气,二人幸有些力量,就动手将金生掼倒,打了个落花流水,衣帽俱扯得粉碎。鸨儿上前扯开时,金生已打得不成模样了。金生道:“反了!反了!”正闹之间,金家家人在外听得,忙赶进来,见主人被人打坏,他们也没主意了。金生看见家人便骂道:“你们这班奴才,总躲在那里?我大爷被人打坏了,与我探这两个狗头去见县尊,少不得也受我些累儿。”家人不由分说,扯着王枢兄弟二人便走。 王枢见人众,不与争扯,一同到县再讲。金生指着霞、彩二女道:“你这两个贱人,藏着你野孤老奴才打我,少不得也死在我手里!”气哺哺的上了轿。抬到县里来,正值县官坐午堂,家人跪上去禀知县令,言金公子被人打坏。当下县令就叫拿打人凶手上来,快手扭王枢兄弟二人上堂,端立不跪,县令喝道:“你二人就是打金公子的么?”王枢道:“是。”县令喝道:“你二人犯法,到朝廷法庭之上,挺立不跪,如此大胆么?”王栋道:“生员们不做非礼之事,身未犯法,如何肯跪?”县令冷笑道:“你二人不过是生员,怎么这等放肆!你是那一县的生员?”王栋道:“是本县的生员。”县令道:“方才金府家人禀说是武林吴姓,忽然又是本县生员,且问你二人姓甚么?叫甚名字?”王枢道:“生员是王枢、王栋。”县令闻言惊道:“原来是二位公子,久慕大名,未曾识荆,多有得罪。”忙下公座,即刻唤金府家人道:“将你大爷抬回府去,明日自有公断。”②众家人将金生抬回府去,金圣晓得,又臭骂了一顿,金生受过这个小累,后来不敢胡行。 ②“公断”原作“哭诉”,今据扫叶山房本改。 县令请了枢、栋兄弟进私衙待茶,细问原由,王枢将始末细呈了一遍。县令道:“打得好。然而两位公子正在青年,只该愤志功名,在青楼行走的一节亦要自戒。倘若尊翁老大人知道,亦要责备。”王枢道:“承老父师教诲,门生辈岂有不知。因闻二女才名,故去相访,不期有此异事。家君闻知,未免责罚。但二女在院,日后恐道金氏之毒,万望老父师在都台处请一告示,悬于院门,不致匪棍搔扰。”县令道:“领教。” 正在内堂说话,早有人报与王云,王云即着家人来县前打听,访知二位公子在私衙,不致受累,忙进去请了二位公子回来,县令亲送出堂。王枢兄弟回来,王云大怒,又见己儿如此一个打扮,不觉心上更气,骂道:“你这个两个不肖畜生,幼年擅入青楼,生端若祸,幸而打了金圣之子,倘若打了别个乡绅的儿子,只怕未必就肯干休。我为父的未常做下坏事,就生你这两个畜生。快快与我跪下!”王枢、王栋不敢强,只得跪下,王云命取大板过来。梦云、英娘知得此事,忙到厅前向王云道:“相公且息怒,却是两个畜生不是,少年子弟可该去游串花街?望相公看妾等之面,饶他初犯罢。”王云怒道:“这等不肖畜主,甚么初犯不初犯!”骂家人:“快取大板来!”梦云又道:“妾姊妹二人就这两个孩儿,相公可恕过他们罢。”王云那里肯听。有家人忙到隔壁,请了杨凌夫妇,二人忙来劝道:“贤契,令郎青年惹事,游串青楼,理宜该责,奈此二子也是聪明的,自经警告,他就改过了。贤契可看我老夫妻的薄面,恕他初犯罢。”王云怒犹未息,半晌道:“承二位大人说情,且饶你这两个畜生。如再犯,决不轻恕!”王枢、王栋起来,谢过杨凌夫妇并父母宽恕之恩。梦云道:“为父母的爱儿如珍,可该做此非礼之事?”王枢、王栋二人道:“孩儿们自今改过了。”王云道:“夫人,这两个畜生本性如此,那里约束的许多。我想明秋科试之期,今岁先着他到江都钱年兄府中读书,待我修书一封,托他管束,二位夫人意下如何?”梦云、英娘道:“听随相公主意。明春也要北上,可着两个家人同去才好。”王云道:“府中并无老减管家,就是王三忠厚,去年夫妇皆亡。不然就着锦芳同去也罢。”主意已定,王云晚间修好了书,次日就整备行装,打发王枢、王栋上船。二人拜别过杨凌夫妇,又来拜辞三位父母,梦云、英娘一时割捨不下,垂泪吩咐道:“两个孩儿途中小心。切莫又去走花街柳坊,父母记念。此去钱年伯府中用心攻书,明岁秋闱可望,方不负父母之训。”又向锦芳道:“你可早晚用心服侍二位公子,不可引诱为非。”锦芳道:“小人晓得,不必二位夫人挂意。”王云将书交付王枢,又嘱咐了一番。王枢、王栋领命,含泪而别,遂登舟望江都而进。正是:此去又投双凤阙,珠帘绣幔待春风。 瑶池谪降无虚话,自是天仙巧合逢。 王枢、王栋一路在舟中纳闷,王枢偶想一计,向王栋道:“贤弟,我们去有一桩不合宜的事。”王栋道:“此乃父命,不合宜又何为?”王枢道:“非为去不合宜,我想到了江都,竟投钱府,钱年伯看了父亲的来书,自然拘束我们在府。闻得江都也是个繁华之地,怎得出来游玩?莫若到江都,或寓僧房旅店,且游玩他十日半月,再投钱府未迟。”王栋道:“好是好,恐其爹爹知道,又要责罚。”王枢道:“贤弟,为人要知权变。人生天地之间,一概畏首畏尾,岂能成其大事?”锦芳在旁道:“二位公子不可造次。前日老爷、夫人这样叮嘱,命小人解劝。二位公子到江都又不投钱爷府中,又寓别所去游玩,日后若是老爷知道,不但责罚小人,就是二位公子也有些不便。论理小人不该阻当二位公子之兴,因老爷分付过,不得不进言相劝。”王枢道:“锦芳,汝言虽善,但老爷训子不得不严。似我兄弟二人,才情虽不及古人,我观今天下才貌及我兄弟二人者,亦觉不多几人。人非草木,趁着这少年时候,不去游玩游玩。到得白发生头,岂不被花月取笑么?任老爷百般拘束,也要偷闲游玩。今来江都名胜之处,倒藏躲在家,断断不能。”锦芳闻言,笑将起来道:“公子,只好少玩几日,不可久滞。”王枢道:“这个自然,岂有久荡之理。”不觉次日舟到江都,主仆三人上岸来,打发了来船。王枢道:“闻得琼花观中可以借寓,竟到那里去便了。”锦芳叫人挑了行囊,竟到琼花观来。王枢进去与观主借寓,观主当下应承,就打扫了房屋,留他主仆三人住下游玩不题。 却说钱禄江都任满之后,就告病在家,见江都繁华有趣,竟买了房屋,住在江都,所生二女,长女名唤雪凤,次女名唤花鸾。绣珠见二女生得一貌如花,赛过班姬,又见当初梦云小姐之才,故与二女从幼就请师教训。二女本来仙胎夙慧,一交十二三岁上,就是无书不晓,若是两个男子,必定鳌头有分。他姊妹二人在闺中,不过寻章摘句,惟有诗文而已。钱禄正夫人已经病故,亦不再娶,就将绣珠扶正,后来绣珠又生了一个儿子,年才五岁,钱禄见二女长成,要与他二人择婿,绣珠就言及王云之子,钱禄也常有书到王府,王云意中未知钱禄的二女近日好歹,所以也不曾应承,但云小儿功名成后自当遵教,因此两下蹉跎。而今雪凤、花鸾年交十五,就有许多叹月怜花的情景,这也是才女的常情。绣珠每每窃见,暗笑道:“二女的光景,即小姐昔日的情肠。”向钱禄道其意,也无可解释。竟欲造一别室,与二女消遣,府中并无余地,四处访寻,离府一里之地,有空房一所,到也广阔,钱禄就买下,起造花园,书室名曰“脱凡居”,装修奇巧,幻立幽深。雪凤、花鸾常玩于此,或是连朝不返,或是月余不祝一个江都城中,那个不知二女的才名?就有许多缙绅来求亲者,钱禄概将有婿之言辞却。 且说王枢、王栋寓在观中,锦芳守寓,他兄弟二人终日出去游玩,总然名胜之所,青楼之地,无有不到。一日,二人到街坊行走,见商贾中人山人海,又觉厌烦起来。又望僻静处步去,只见一带高墙中间,一座门楼壮然可观,周围绿阴缭绕,两扇门又半开半掩,这门上有一幅对联道:扫苑迎花鸟,开书见古人。 王枢向王栋道:“这个光景象是人家的花园,我们进去一玩何如?”王枢、王栋二人竟步进园来。一个小小院落,又去到里边,只见一个大月洞上有三个字,乃是“脱凡居”三字。王栋道:“好口气!”又进去,轻个弯是三间书室,倒也精洁可爱,中间挂着一幅古画,两旁一对联道:座迎花露千秋秀色同佳调帘卷春风万卉娇容拱丽文王枢、王栋想道:“此园必是乡宦之家,为何人影全无,空落落的?”室中并无多物,只有花梨几一张,斑竹椅子六只。二人步下阶来,一望总是花木茂林,乔松修竹,林中有一阁,下面是粉壁玲珑,上面俱是红漆的纱窗,二人又步到阁中,壁上俱是诗画,有古有时,内一幅锦笺,楷书可爱。二人上前看时,却是两首绝句,题的是《花情》《鸟意》。二人细细的读那《花情》云:香魂一点吐芳情,百媚临风宛有声。 绰约偏多倾国态,几朝娇艳各相争。 《鸟意》云: 春风呖呖似笙歌,巧踏花枝意若何。 舞向绿窗如诉语,共君谭笑不嫌多。 王枢道:“好佳丽文词,真个秀色可餐,一定是香闺之句。”王栋道:“观此二诗,实出于女子之口,肖清雅可爱,不知是那家的女子有此妙才?”二人疑疑猜猜,又步上阁去,见上有一扁,是“丛香阁”三字,推开纱窗,只见一带青楼相对,去阁不远,已被修竹遮着,故看不见,只听得对楼中有女子之声,似新莺呖呖,少时也推开窗来,站立着两个女子,也是一般面貌,王枢、王栋一见,竟也魂消。但看那女子,生得却是一对瑶池仙子,正是:杏脸光含玉,春山眉黛清。 纤纤花退色,昃昃月羞明。 绿鬓云堆翠,红衣彩蔆生。 秋波留淑意,隔苑珮环声。 王枢、王栋见二女姣不胜衣,容光飞舞,不啻天姿国色,谁家生此尤物,适间所玩之诗,履是此二女所作无疑,兄弟二人竟看呆了。谁知对楼的两个女子就是雪凤、花鸾,正在园中玩赏。这园门本来是闭的,却是这管园的小童出去和人耍钱,忘记关好,所以他兄弟二人得能进去。 却说二女正与众侍婢在楼中推窗观望,只见那丛香阁上有两个少年书生面貌相同,呆呆的望着对楼二女,倒是一惊,见书生生得:皎皎庞儿潇洒,宛然玉树临风。 满面才华秀色,一般齿白唇红。 这雪风、花鸾观之不捨,将窗儿半掩着愉看二生。雪凤道:“这两个少年不知是何方人士、大胆闯入园中,擅登此阁?”花鸾道:“一定是园门失闭,才得进来。他两人又是一般面貌,必然是兄弟二人。”众侍婢见两个小姐在那里自言自语,走将来看,见对楼上有二生倚望,就嚷将起来道:“是那里来的男子,敢大胆到这阁上来?我们去骂他。”雪凤止道:“汝等不要造次,下去好好叫他去,恐怕老爷到园中来,见了不雅。”众丫环领命下楼。王枢、王栋见二女顾盼留情,掩窗偷看,二人就意软筋酥,不能行动。正在幻想之际,只见几个丫头跑至阁下道:“你们两个是甚么人?大胆闯进来,也不问问这是什么所在。快些与我走出去!若是老爷来,了不得哩!”二人见丫环抢白来赶,谅是乡宦人家,闯将进来是自己无礼,遂走下阁来向丫环道:“小生们不是贵处人,适从宝园经过,见园门大开,花卉可观,故此到来一步,不期惊动了姐姐们。”丫环道:“不要姐姐不姐姐,快些走出去。”王枢、王栋欲要问个姓名,怎奈丫环狠恶,只得垂头丧气的走出园来。众丫环们乒乓将园门闭上,回楼去向雪凤道:“小姐,你道是两个甚么人?”雪凤道:“痴丫头,我那里晓得他是甚么人。”丫环道:“是两个少年书生,不是这里人,且是又标致,不若是二位小姐哩,真真一般面貌,好象弟兄两上。他下阁来还要问长问短的,被我们赶出去了。”二女闻言,意为不然,垂思无语,可恨丫头们逼他出去,怅恨下已,遂就回府。只因这一见,又有分教:闺阁增愁绪,窗前怨落花。正是:相思相见不相识,意在多情无语时。 遍倚栏杆空怅恨,终朝吟出断肠诗。 不知王枢、王栋出园,怎生到钱府去,且看下回分解。 ------------------ 第十六回登金榜双成合卺庆齐眉各受皇恩词云:世上荣华烟雾绕,岁岁春春人未晓。锦书日望状元头,前途杳,光阴少,利名争夺何时了。仙源踪迹谁修道,云树月花童子扫。忘怀甲子不知年,根流早,真真好,天楼近处芳名保。 右调《天仙子》 话说王枢、王栋出了钱府园门,心中怏怏,在路上要问个姓名,又不认得他邻右。正在那里出神,却遇一个老儿扶杖而来,王枢上前拱手道:“老伯请了。”谁知那老儿有些耳聋,见少年人向他拱手,就也略略的拱拱手。王枢道:“借问老伯,这所花园是那家的?”老儿只道问他园对过的花门楼,答道:“是田府。”王枢只道花园是田府的了,王枢又问田府小姐长短,老儿道:“田老爷吏部侍郎有两位小姐。”说罢笑道:“二位兄问他怎的?”王枢正要回答,有人叫了老儿去了,所以王枢、王栋将这两个女子只认是田府的小姐。田府果有两个小姐,俱已出过门了,是这老儿讹听错说,他二人见老儿已去,就回到寓处。王枢向王栋道:“这样两个才女,生于大家,一定联过姻了。”王栋道:“下天事也难料定,二女或者有貌无才。况全身未露,宦门如海,长兄徒思无益。”王枢道:“贤弟到底不识真虎丘,二女容颜宛然在画,不睹全身可知,焉有无才之理。” 不说他二人议论,却说一日钱禄拜客回来,在琼花观前经过,只见锦芳站在观门前。钱禄吩咐住轿,锦芳见了,慌忙上前叩头,钱禄道:“起来,锦芳,你有何于在这里?怎不到我府中来?老爷、夫人好么?”锦芳道:“家老爷、夫人俱好,命多多致候老爷。小人奉家老爷之命,送二位公子到老爷府中来。”钱禄惊问道:“既同公子到此,为何不到我府中?却在何处?”锦芳道:“两个公子在家欢喜出外游玩惹事,家老爷命送二位公子到钱老爷府中读书,请老爷拘束二位公子;二则明天秋闱就此北上。谁知二位公子在途中商议,恐到老爷府中不得出来游玩,所以暂寓观中数日,兴尽之后才到老爷府中去。”钱禄道:“二子可为巨顽,那有此理。”遂下轿步进观中道:“快请来相见。”锦芳遂到房中道:“钱老爷请二位公子相见。”王枢道:“那个钱老爷?”锦芳道:“就是我们到他家去的钱老爷。”二人闻知就是钱禄,觉着不好意思,也无奈何,只得拂衣起身,到外边来,钱禄见他弟兄二人翩翩年少,翠色凝人,不象庸愚浪子,先欲将年伯之势发挥他两句,及见二人飘飘然如神仙中人物,竟将此意丢入东洋大海去了。王枢、王栋下拜道:“小侄等原奉家严之命投年伯府中领教严束,恐不能玩锦城之名胜,所以逗留旬日,不期年伯驾临,望恕侄等无知之罪。”钱禄答礼扶起,笑道:“二位年侄性情钟爱花锦,正是少年所为,亦怪不得,何罪之有?”遂命家人取行李到府中去,谢了观主。钱禄同王枢、王栋步来府中,从新叙了礼坐下,茶罢,王枢取出父书呈上,钱禄启开看道:弟王云顿首致书于春翁年兄大人台下:忆昔江都分袂,不获芝颜,忽忽数载。相隔不遥,何相聚之难。弟虽苏郡,恭闻足下诗酒陶情,与花月为友,不胜称人间之紫府。机关参透,壮年薄于仕途,消遣闲林,坐观休咎,不啻汉时司马。至于弟,不幸二小儿不肖,顽劣异常,懒习书文,惟串花柳,欺人惹事种种,助弟之愁肠,无可如何。今来贵府,特恳年兄垂德,听受大教,当子侄之论。如不遵训,加以责罚,毋得依情,足叨同榜分金之契,敢斗胆相托。来岁秋闱,望遣二小儿北上,侥幸寸进,自当图报。不胜惠爱之至。 钱禄看完,藏入袖中道:“尊翁来札,皆为二位年侄懒惰书文,游荡等情。今托老夫拘束二位年侄,却无此理。请自酌谅。”王枢道:“年伯说那里话来。小侄等奉家严之命,来轻造年伯府中,听从教训,若再游荡,非下愚而何?”钱禄道:“二位年侄立志可敬,老夫悦服。”王枢道:“请年伯母拜见。”钱禄笑道:“不敢当尊。”王枢道:“好说。”钱禄命丫环请夫人,绣珠甚喜,不知王云二子来到。丫环传请,绣珠就移步至外堂,王枢、王栋走下来道:“年伯母在上,小侄等拜见。”钱禄上前扶起道:“二位年侄常礼为妙。”二人依命揖罢,道:“家母致候伯母,小侄等轻造,全仗伯母教训。”绣珠道:“岂敢。承二位公子驾临,茅舍生辉。令堂小姐及尊大人在府纳福,妾常想小姐一会,无由得便,至今怏怏。”王枢道:“承伯母垂念。”绣珠见二生丰神潇洒,心中甚喜,遂回后堂去讫。钱禄设馆于厅之西室,与王枢、王栋读书不题。 却说雪凤、花鸾自从见过王枢、王栋之后,在闺中添了许多愁绪,增了百倍相思。那日绣珠出厅会王枢、王栋进来,雪凤、花鸾迎着问道:“母亲,何人在外,出去相见?”绣珠笑道:“是姑苏王云的两个公子,明岁要上京科试,在家贪着游戏,不肯习理书文,故命他至此读书。二子乃二母所生,倒生得一般模样,令人喜爱。”雪凤、花鸾遂不再问,竟回房去讫。有前日在花园中的丫环在外看见王枢、王栋,跑到小姐房中来道:“有桩奇事,说与二位小姐。”雪凤、花鸾道:“又有甚么奇事,大惊小怪的。”丫环道:“才到的二位公子,就是前日花园里见的两个书生。”雪凤道:“不要乱讲,他是投我府中来的,岂有隔了几日才来的道理。”丫环道:“小姐将人屈煞,分明就是,贱婢岂敢扯谎。”花鸾道:“姐姐,适间母亲云二子惯喜游玩,到此恐被吾父所拘,暂住他处游玩几日,亦未可知。”雪凤道:“贤妹所论也是。” 不谈他姊妹在闺中议论,却说钱禄陪过王枢、王栋的晚膳,就到后堂来,绣珠同二女起身,钱禄坐下笑道:“夫人,方才可曾细观王家二子?”绣珠道:“老爷说的话令人好笑,妾的眼又不花,为何看得不明白?”钱禄道:“二生才貌称足,但也算顽皮之极。他父亲书来叫下官拘束他,他恐被拘,公然到此不来我府,竟寓在琼花观中,在外游玩。”钱禄说至此,花鸾以目送雪凤,雪凤微微点首。绣珠道:“二生少年才貌,也怪他不得。”钱禄道:“二女年已长成,理应择婿,因夫人云王云之子,向有此议,耽迟至今。待二子成名之后,始与联姻,方不负二女归此二生。”雪凤、花鸾闻言暗喜,遂回房去讫。自此王枢、王栋在书房读书,每常也想起园中二女,亦无路可近,也就丢开了,虽知钱禄有二女,却也不曾见面。 光阴容易,不觉的冬去春来,又将夏初,王枢、王栋就要打点北上。钱禄亦不再留,命二人由洛阳至长安,备下了程仪。兄弟二人辞别了钱禄夫妇,带着锦芳望北进发,也说不尽途中辛苦。一日到了京中,竟投吴璧府中来。吴璧闻知接入,王枢、王栋参拜母舅毕。吴璧见两个外甥貌凝寒玉,真令人夺目,问道:“二位贤甥何日离府的?堂上父母康健否?”王枢道:“家大人托母舅之庇,俱安好在堂。甥等还是去岁离苏,在江都钱年伯府中附学,就此来京,未回家。”吴璧道:“原来在江部附学。钱年伯近况如何?”王枢道:“钱年伯近况得意,命致候母舅。”少顷,吴珍进来相见,礼毕。次日,王枢、王栋去拜望年家及万鹤、张兰、何霞等。以此就在吴璧署中读书,吴璧每试二甥才学,甚为通达。看看试期已近,兄弟双双入场,三场毕后,到揭晓之日,王枢、王栋高高的都中了,王栋倒是第一名,王枢第四名,主考就是万鹤,房师是何霞,去参谢过。吴璧见两个外甥俱中,也自欢喜,差报录的到苏去报。王云夫妇甚是欢悦。王枢、王栋就住在京中,候到来春会试,俱登进士第,王枢殿一甲二名、王栋二甲一名。圣上赐御酒,金花游街,赴琼林宴。众进士谢恩毕,出午门,银瓜彩旗,骑上马遍游长安,城中士女争看俱羡,王枢、王栋游街、谢师已毕,二生俱入词林,就上归娶之本,圣上准奏,钦赐归娶,给假一年,赴京听用。王枢、王栋谢恩出朝,拜别母舅,辞别了同僚,锦衣还乡,在路好不风骚。经过江都,投钱府而来,钱禄就迎入堂中。王枢、王栋拜谢钱禄夫妇。钱禄道:“二位年侄同登金榜,今日衣锦荣归,尊翁又增荣光。”王枢道:“侄等今日荣身,皆赖年伯之教。”钱禄道:“不敢。”王枢就要告别,钱禄留住饮宴,至晚方散,钱禄出手书递与王枢,道:“此书乃上尊大人者。”王枢遂袖书谢别上船。 不二日,舟至苏州,王枢、王栋上岸,到府中拜见父母,道:“孩儿等不孝,承爹爹、母亲教训,侥幸成名。见爹妈更加康健,孩儿等不胜雀跃。”王云道:“我儿罢了,今日成名,与父争光,宗祖之福庇。”梦云、英娘见两个儿子乌纱圆领,宛如玉树临风,真正喜从天降。王枢、王栋又去拜见杨凌夫妇。少停,王枢将钱禄书呈上,王云启开看道:小弟钱禄顿首拜书清翁年兄大人阁下:闻花月诗情,玩今博古,事事皆为吾兄占尽乾坤之造化,健羡。两令嗣连登金榜,可喜可贺。向蒙姻议,弟久俟台命从信。欲传媒妁,恐语差讹,故特修尺素,冒渎台颜,二小女不称淑媛,难字蘋蘩之好;两令郎时之英俊,足缔乘龙佳客。叨在同年,敢汗颜相订,谅兄不以寒门见弃。耑望好音,不胜企仰。 王云看完,笑着就递与梦云、英娘,二人接来同看毕,梦云道:“向年京中下来,在江都俱有此意。妾见二女一般相貌,却是双生,不知近来相貌如何?”英娘戏向王枢、王栋道:“汝兄弟二人可曾看见钱年伯之女?”王枢笑道,“从来不曾见面。”王云道:“若久有此议,万不可辞了。”梦云、英娘道:“这姻事果不可辞,谅是天定姻缘。我家二子,他家二女,面貌都也相似,岂非不是良缘。”王枢、王栋心中不然,又不曾见过,知道如何,怎就联姻,他二人不欲之意已形之于面。王云见二子有不欲之意,遂道:“看你两个之意,有不愿成。此乃是汝等终身大事,为父的也不强勉。”王枢、王栋就跪下道:“爹爹,恕孩儿之罪,方才敢言。”王云道:“何罪之有?起来讲。”王枢道:“钱年伯之女,他来意谆谆,如却之,使他无趣。前岁不肖孩儿在赵家院内,有二名妓,乃江都朱商家之女,犯了钦案,妇女官卖,被院中买来为妓,二女才貌足备,立身自洁,不肯失身,是前岁孩儿等会过,他愿嫁与孩儿。爹爹若怜二女之难,使孩儿们也不负二女之望。”王云闻言,沉吟不语,梦云笑道:“两个孩儿亦要学其父也。相公不必沉吟,可从他兄弟之志罢。”王云唯唯点首。王枢、王栋见父亲允了,不胜欢喜。次日祭祖,拜望亲邻,接着这些亲邻就来道喜,一连就忙了几日。 却说院中霞、彩二女,自从王枢、王栋去后,绝不会客,鸨儿每常凌逼,二女惟有哭泣,以命听为。鸨儿没法,也索罢了。后来金生来有几次,二女绝会,又见都堂有告示,所以不敢罗唣,也就不来了。目下霞、彩二女闻得王枢、王栋及第而归,暗暗欢喜。一日,王枢、王栋瞒过父母,随身衣服到院中来。鸨儿、龟子忙接下暇,霞、彩二仙迎着,笑容可掬,亦欲下拜。王枢、王栋止住道:“常礼罢。”遂见礼坐下。霞仙道:“二位老爷双登金榜,连捷泥金,可庆可贺。妾等恨落风尘,受人之逼,自二君别后,因杜门绝客,遭妈儿凌逼,不可胜言,望二位老爷见怜。”说罢,泪若涌泉。王枢道:“自来妈儿爱钱,见二位小娘子谢客,无处求财,所以相逼,这也不足怪他。”王枢道:“可唤鸨儿过来。”鸨儿见唤,忙向前跪下道:“二位老爷呼唤妇人,有何吩咐。”王枢道:“起来讲。前年下官在此,问及二女,乃是宦家之子,他立心只愿从良,下官欲与他二人赎身,你难道不知的么?何以常行凌逼?这等可恶!若不看二女之面,定然送县处治才是。”鸨儿声声道:“不敢。”王枢道:“汝买得身价银多少?到日一一送来。”鸨儿道:“二位老爷若钟爱,两个女儿情愿相送,岂敢要身价。”王枢道:“那个要你送。可小心看待二女便了。”鸨儿领命,王枢、王栋回府。 却说王云修书至江都复钱禄联姻之事。钱禄接王云来书,知允联姻,夫妻不胜喜欢,就写回书约王府择吉下聘。王云得书,遂行聘去,打点迎娶。钱禄在江都齐备妆奁,王府择好吉期,十日前即发人役起身,两只大座船,新轿、职事,好不富丽。王枢、王栋亲往江都迎亲。三五日舟到江都码头上,翰林院职事,又兼王云侯爵的仪从,其实威武,直摆到钱府门前。钱禄出府迎接王枢、王栋至厅,早有许多乡宦在堂,各叙礼毕。众人见他弟兄二人一般样的齐整美少年,称羡不已。当日饮宴,次日清晨傧相请新人上轿,雪凤、花鸾拜别父母,依依不舍。绣珠悲痛,不忍分离二女,好生伤感,嘱咐道:“两个孩儿此去要孝顺公姑,好事丈夫,诸宜谨慎。”雪凤、花鸾哭道:“孩儿等晓得,爹妈请自宽怀珍重,莫以孩儿为念。”外厢乐人相促,母女分离上轿,王枢、王栋拜谢岳父母登舟。钱府发下妆奁,十分丰盛,钱禄亲送至苏。 不几日到了苏州,却正是吉期。新轿上岸进府,王云迎接钱禄进厅,二人相拜谢毕,次与众亲友叙礼,坐下茶罢,王云道:“屡承亲家厚爱,谢不能荆”钱禄道:“叨在同年,凡礼数欠恭,万望亲家海涵。”王云道:“岂敢。”少顷,鼓乐声喧,新人将要出轿,王云道:“小弟有一事请罪于亲家。”钱禄道:“亲家又来取笑了。”王云道:“前岁两个不肖畜生瞒过小弟,到赵家院中,有二妓却是名姝,立身贞洁,志愿从良,他以才貌打动二小儿,已经许二女侧室之姻,今宵同结花烛。恐亲家见责,故告罪耳。”钱禄闻言哈哈大笑道:“此乃人间之美事,何罪之有?一双才子,两对佳人,夺尽世上荣华,亲家真为全福人也。”合座大笑。 王云已经与霞、彩二女赎身,早就安顿在府的了,只候江都新人到来,一同便拜花烛。此时细乐合奏,新人出轿,内堂亦扶出两个新人,雪凤、霞仙在左,王枢在左;花鸾、彩仙在右,王栋在右,共是六位新人,一般美貌。众人齐声喝彩,王云夫妇欢喜无极。先拜天地、家神,次拜父母、钱禄及众亲戚,后送入洞房,夫妻交拜。乃是东西四间房,各分左右。王枢、王栋如登仙府,好不富贵。但见那:对对银台笼绛纱,风流齐列玉瓶花。 堂前箫鼓乘鸾凤,座上笙歌傍彩霞。 燕尔洞房真富贵,新婚合卺实荣华。 宛然误入神仙府,美满佳期更可夸。 王枢、王栋各归房合卺交杯。王枢到东房,侍女们排下酒肴,一郎二妇,同交合卺之欢。霞仙是个惯家,并无羞涩之态。雪凤低头不语,王枢细观雪凤,分明是在江都园中阁上所见之人,路人又云是田家小姐,好生奇怪。雪风偷看王枢,是阁中士子,暗暗欢喜;又见霞仙美貌,已是闺中得方,又生欢喜,霞仙见雪凤端严美丽,也自喜爱。王枢饮酒之间,笑向雪凤道:“夫人乃官家小姐,今日乃是吉日良辰,合卺之期,何作儿女之态?”雪凤含羞答道:“妾处闺中之弱,今得侍君,望君怜念。”王枢道:“下官得遇夫人,三生之幸。前岁下官在江都脱凡居园中阁上,所见二女,宛若夫人姊妹一般,问路人,说是田府小姐。”雪凤笑道:“乃路人之传说,田府在舍间花园对过,却也有二女,久已适人,园中所见者,即妾姊妹也。”王枢大笑道:“若不是夫人今宵说明,下官还在梦中。罢是也罢了,那时在园中,夫人还该容情些,何以着丫头恶狠狠的相赶?”雪凤笑道:“非是妾不容情,以避嫌疑耳。”霞仙笑道:“亦算是姻缘有巧。何以巧巧在园中得会,只恐小姐遇君之后,有留想于君,亦未可知。”说罢欢然酒散,王枢就在雪凤房中安歇,郎才女貌,恩爱何消细说。霞仙归房安歇不题。是夜王栋归房,这些恩爱事亦相同。王枢、王栋次夜各及霞、彩二女房中,确然还是处女,弟兄二人各暗暗的欢喜,枕上的风流亦不细叙。 却说钱禄住有四五日,就回江都去讫。自此王枢、王栋夫妻恩爱,父母双全,一门有庆。不觉假期将满,要打点进京,忽然武林吴府家人来报丧,云太老爷已升天了。王云闻言,进内堂说与梦云,梦云闻言大哭。次日,王云叫船,备了吊奠礼物,同梦云、王枢、王栋登舟,望武林进发。不几日已到武林,上岸到吴府中来,家人去禀知,吴璧、吴珍因守孝不出外厅,知宾亲友出来迎接至厅,各各相见。吴斌之柩停在后堂,王云同二子进去哭拜奠毕。梦云亦在后堂拜罢大哭,哭得几次欲绝,老夫人劝止。王云、梦云及二子又拜见了老夫人,吴璧、吴珍出孝堂相谢,各各相见,叙过寒温,宽慰苦怀。老夫人见两个外甥长大,又衣锦归娶过了,欢羡不已,梦云同二子进去与嫂嫂,弟妇相见。王云住满旬期,意欲回苏,不料老夫人也病在床,候了几日,竟就恹恹不起。吴璧忙请医调治,谁知竟是药力无功,不几日也自寿终,吴璧、吴珍满门举哀,买棺收殓,接着就开丧。安葬事毕,王云想起对门任先生,承他荐入吴府之情,问到吴府家人,言已去世,王云自吊奠一番,到次日,就辞别了吴璧兄弟,同梦云、二子回苏。王枢、王栋钦限已满,不敢久停,急忙进京,就拜别了父母,带了霞、彩二女,风、鸾姊妹不愿上京,留在家中侍奉公姑。二人在路无词,到京面圣受职不题。 真个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说不尽的家常,走不尽的路途。几年以来,王云也就须鬓皓然,已登花甲之年,杨凌夫妇去世,王云以厚礼葬之。此时王云夫妇白发齐眉,儿孙满眼,享尽人间之福。有时或棹一舟,游于山水,或到庵中与慧空谈讲。 不言王云安享,且说王枢、王栋官拜学士之职,二人上养亲之本,圣上批下只许王枢归养,王栋留京。王栋见了兄嫂归家,也就罢了。王枢别了王栋出京。在途无话。一日到了苏州,拜见父母、妻子。他兄弟二人虽则在京为官,三年两头告假归省,也倒不久宦他乡,王枢此来不过同老父消遣。虽是王云六旬之外,真个鹤发童颜,似得道玄之妙。梦云、英娘亦然。说着话休烦絮。王枢、王栋各生四子二女,俱已完娶过了,是时王云年近八旬,眼看八孙皆受官职,王枢长子王琦官拜吏部侍郎,次子王珮官拜太仆寺少卿,三子王琅官授翰林院编修,四子王玕官授洛阳县令。王栋长子王琮官授山西巡府,次子王珖官授翰林院侍读,三子王珊官拜大理寺卿,王瑚官居山东刺史,一门十员现任高官,赫赫之势,还有谁不趋承。王云此时八十大庆,普天下官员俱送礼庆贺。王枢前告养亲在家,此刻王栋及众子侄俱上本告假,与祖庆祝八十大寿,圣恩已准,各各来府。其时张兰、万鹤、钱禄、何霞、金圣、吴璧同年俱已去世,尽是子侄辈往来。是日,王云生辰,合城大小官员、士绅、亲邻俱来祝寿,好不兴头。正在一堂亲友庆祝,门上跑进来禀道:“圣旨到了!”王云排香案,合府大小跪接圣旨。钦差官开读道:“圣旨已到,跪听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盖闻人之立身治国齐家创功立业,以图荫子封妻。一生之名行犹禄寿巍巍,系上天之锡,非福量全人,何能备载?朕洞悉王云乃先帝良臣,文可安邦,武能定国,为国家之梁栋,海内之人才。朕当论功①,奈卿年耄耋,不堪侍朝,因未加诏。而齐家有方,生麟虎之儿孙,享千钟之禄寿。卿年享八旬,果称大庆。钦赐莽袍一袭,玉带一围,彩帛十端,黄金一镒,加封于后:〔校勘记〕①“当论”原作“常神”,据扫叶山房本校改。 敕封王云文华殿大学士,授光禄大夫,一等平甫侯;诰封妻吴氏一品太夫人,杨氏一品太夫人;加封王枢中极殿大学士,授光禄大夫;诰封妻钱氏一品正夫人,朱氏一品亚夫人;加封王栋武英殿大学士,授光禄大夫;诰封妻钱氏一品正夫人,朱氏一品亚夫人;加封王琦吏部尚书,授资德大夫;诰封妻万氏夫人;加封王珮太常寺正卿,授资政大夫;诰封妻张氏夫人;加封王琅翰林侍读,授奉真大夫;诰封妻徐氏宜人;加封王玕钦取特点吏科给事,授谏议大夫;诰封妻钱氏孺人;加封王琮户部左侍郎,授正议大夫;诰封妻吴氏淑人;加封王珖詹事府少詹,授中议大夫;诰封妻吴氏恭人;加封王珊都察院左都,[授]资政大夫;诰封妻金氏夫人;加封王瑚特升布政司,授正奉大夫;诰封妻李氏夫人。 众卿在任者,寿事庆毕,各各供职,毋得迟延,钦此。 王云等谢恩毕,钦差官拜过王云之寿,次日即京复命,王云修谢表一道,与钦差官赍上谢恩不题。 众亲友见圣恩封诰满门,又各各道喜,少顷散去。王枢、王栋及众儿孙媳妇俱来与祖公婆祝寿,罗列一堂,王云夫妇看得眼花缭乱,喜随颜开,儿孙辈依次拜祝,王枢,王栋各献寿诗一章呈上,王云夫妇同观。王枢的道:海屋添筹未记年,椿萱八十迈神仙。 烟霞领就长春树,瑞彩呈来千载莲。 琴瑟共调俱玉案,儿孙齐享种蓝田。 蓬壶路径知多少,紫气飞空是洞天。 王栋诗道: 寿享巍巍庆八旬,童颜鹤发姤仙真。 金桃待献三千岁,玉树常开几万春。 北海风云来际会,南山紫气贺芳辰。 彩衣舞罢封章读,代代欢声印绶新。 王云夫妇看完大悦,门上人进来禀道:“慧空老师太来与太老爷祝寿。” 王枢等一齐出来迎接进厅,慧空与王云夫妇祝寿已毕,向王云道:“贤弟同二位夫人寿诞,老尼无以为献,府上富贵极矣,何物无之。老尼所以撰得寿章一轴,聊以塞责。”命道童献上,王云谢道:“师兄偌大年纪,费此一番心血。”遂命家人挂起,且是写得端正,俱各上前看道:恭祝师弟云君并二位夫人八十大庆寿章曰:三星辉煌,夫妇寿康,齿德兼崇,遐龄亦昌。盈盈盛世,赫赫名扬。吴门瑞结,紫诰封章;平江气秀,梓里生光。云君之文,治国有方;云君之武,开土丰疆。圣明眷爱,锡爵英良,云君淑配,鼓瑟吹簧。家庭毋仪,夫人之襄:侍夫之道,事事周庄;和偕雍睦,吹絮成章,绵绵瓜瓞,楚楚行行;兰孙竞秀,衣冠庙廊;英英俊杰,阆苑仙郎,云君之庆,悠福悠量,寿登南极,禄享圣皇。筹添海屋,记祝春长。锦堂开宴,芝酒飞香,千秋绵远,瑞霭呈祥。钟鼎燕序,诗书传芳。满门嘉庆,合眷书香。芝兰玉树,称庆一堂。 护云庵八十六龄老尼慧空顿首拜撰 王云等看完,赞谢不已,众皆坐下。慧空年虽八旬之外,行走如飞,好返老还童,颇得玄机之妙。王云道:“师兄可记昔年在武林倡和时节?近来总这般老了。”慧空笑道:“可见之速。你只看君有如此福量,儿孙满眼,富贵之极,天下惟君一人而已。”梦云笑道:“幼时江中遭臧氏之难,寄迹宝庵,宛如下几日,谁知发鬓皓然了,世事也不知多少更变。”英娘道:“老身昔年在山寨下来遇继父,后到老师庵中进香,得遇姐姐,想来就在眼前。皓首余生,也想不到有今日。”合座闻言大笑。慧空见满堂娇女,一室才郎,看得眼花缭乱,笑向王云道,“贤弟一门富贵,才子佳人尽在府上。”王云道:“那里后来。”慧空见府中碌碌,不敢久留,就起身告辞,王云留之不任。慧空临行,向王云道:“老尼后日要辞世了,贤弟若看结契之情,来送老尼一送,足感情谊。”王云道:“师兄正好暮年消遣,何出此言?”慧空道:“大数难逃。”说罢扬扬而去。 王云晓得慧空有些通禅,到后日不失信,竟叫小舟往庵,梦云、英娘闻言亦要同去,王枢、王栋并众子俱各相随到护云庵来,慧空久已备下茶果,命徒子徒孙迎接王府众老爷、夫人。见礼侍茶已毕,慧空沐浴更衣,向佛礼拜毕,又辞了众人,与王云执手道:“老尼今日先行,大约老弟夫妇不久也就来相会矣。”王云已知其意,垂下泪来。慧空笑道:“大丈夫视死如归,况是极乐净土,何苦之有?老尼去后,命众徒将柩焚之。”王云点首。慧空并不吩咐子孙一句,转身坐在中间椅子上,道声“请了”,端然瞑目归西而去。众人皆为奇异,并无苦境,就是王云、英、梦三人心觉依依。徒子将柩盛殓,众人各拜毕,王云道:“你师父遗言,速为化火。”遂将柩抬在院中,王云为首化火,念四句偈言道:一番修炼脱尘魔,今日西回大道何。 入火飞空归净土,依然般若有波罗。 一时火焰齐发,只听一声响亮,一道青烟冲天而上,袅袅有形,宛若慧空在内,隐隐归西而散。王云等赞叹不已。待徒子拾骨入塔,梦云、英娘观玩旧地,道:“人已老矣,故物犹存。”日色渐渐含山,王云等辞别众尼,下船而回。 又隔有几日,已是二月初旬,王云想起慧空之言,向梦云、英娘道:“夫人,前日慧空临回之言,云我们老夫妇不久也要去与他相会,谅我们光阴有限,明日叫一小舟,同二位夫人游于名胜之间,只此一游,以为谢世。二位夫人意下如何?”梦云、英娘道:“老爷说那里后来,正该出去游玩。”王云次日令家人叫船,就同梦云、英娘、王枢、王栋登舟,先到虎丘游玩。王云笑向梦云道:“当年老夫见夫人只此处也。”梦云微微而笑。玩至山顶亭子内,梦云见昔所题之句宛然如故,因叹道:“六十几载已来,物是人非。”王云笑向英娘道:“老夫为了这首诗,不知害了多少想思。”英娘笑道:“这想思已被你害着了。”工枢、王栋不知来由,问于老母,梦云细言前事,俱为大笑。又到各处随喜了一会,走下山来,上船就往玄墓进发。少刻,舟至玄墓,上岸见遍地梅花大放,就如一片白云,清香袭人。正是:香流暗送白云飞,点落苍苔又惹衣。 若是罗敷认美女,梅花应得妒燕姬。 王云等遍玩梅花,后到寺中游玩,来到山门前,见一老道合眼端坐蒲团之上,王云近细看那道人,惊道:“这位真人好似昔年在京救我命者。”忙躬身叫道:“老真人!老真人!”叫了几声,那道人开眼将王云一看,哈哈大笑,站起来向王云道:“你来了么?老道在此等候多时了。”王云晓得是真人,急忙跪下谢道:“向蒙真人活命之恩,欲图报答,不期真人化去,今日得拜金面。”梦云在旁,认得在江舟救身者即此真人,亦跪下相谢,英娘亦认得真人指路救难,也跪下拜谢。王枢、王栋见父母皆跪者道,只好也跪下。真人大笑道:“起来,起来,恐旁人看见不雅。”王云等立起身来道:“愚夫妇皆承真人活命之恩。”真人道:“汝六十年前同张、万二生在此游玩,赠我白金,可还记得?”王云道:“此是真人玄术,弟子那能认得。今望真人脱弟子出于红尘,超离夫妇于苦海。”真人道:“汝夫妇三人本是上天列宿,合该归位。可回家,望日当归天界,从此脱壳,老道为之引路,遵此便了。后面又有一道者来也。”王云等回首一望,不见有人,再回头来看,真人不知去向,王云夫妇俱皆醒悟。王枢、王栋不胜惊奇,向父亲道:“爹爹、母亲正好享几年清福,如何就要归天?”王云道:“一则大限难逃,二来去登极乐,我儿不须忧虑。”王云等也不到远处去游玩了,登舟竟回府中。 王枢、王栋将此事说与合府人等,王琦等向父亲道:“爹爹,此事宜真宜假,亦要打点下。”王枢遂料理诸事。王云夫妇到望日,命烧香汤,沐浴更衣,拜谢世界。儿孙见此光景,牵衣留哭下拜,王云道:“汝等不得如此,这是喜事,何须啼哭。我回后,儿孙等宜清正为主,不可好佞贪酷。”儿孙媳妇来牵祖母之衣下泪,梦云、英娘亦吩咐一番。英娘同梦云说毕,夫妇三人端坐而终,俱享年八十。众儿孙成服入殓已毕,方敢举哀啼哭,合城乡宦、大小官员俱来吊奠。安葬事完,王枢、王栋丁忧在家,后来也不出去为官,亦告老回家,夫妇也是齐眉寿终。众儿孙代代居官,张、万、钱、王、金、吴这几家世代婚姻,盛在江浙。只此《英云梦传》留为后人一笑。有诗一律,单道王云夫妇之福:少年才振古吴阊①,筹运乾坤作栋梁。 双子共登金带客,八孙齐荐紫衣郎。 人生富贵无边福,夙世姻缘到底良。 应是凤凰池上子,寿终又且好回乡。 ①“阊”字原作“间”,据扫叶山房本校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