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云梦三生姻缘 - 第 3 页/共 9 页

其二 关关啼鸟怕春残,为惜韶光芳树前。 蝶本怜香迷却径,莲台清咏亦堪宣。 其三 白雪阳春费品思,垂帘向避蝶蜂知。 红梅今得东风暖,岂不倾心易昔时。 其四 芳草随风小径开,落花飞絮两徘徊。 菩提难彻红莲座,诗胜禅机百倍来。 福云庵慧空仲春和意 王云吟完赞道:“真正海水难量,不想慧师有如此妙才,失敬之罪,当负荆矣!”随起身到慧空面前深深一揖。慧空还礼道:“相公请自尊重,这等污目之词,蒙君不加涂抹,幸矣,何敢以好。”王云问道:“慧师如此青年才貌,因何剃入空门?俗家姓甚?”慧空就叹一口气道:“今承相公垂问,却也一言尽!小尼本是江南凤阳人氏,家尊姓刘,业事经营。小尼幼时,曾习经书,不幸到十四上父母去世,后遭恶兄将小尼卖与坏人,带往此地,又转卖与钱塘院中为妓。那时身坠烟花,无计可脱。后来鸨儿已死,小尼意欲从良,又恐不得其人,误却终身之计,只得在此庵中削发。”这慧空自己说到伤心之处,止不住潸潸泪下。王云道:“原来师父有许多委曲。”一头说着,眼是看的慧空所和之诗,细审其味,词情有些勾挑。这尼僧春情虽动,偏遇着我不称心的郎君,岂不被他所恨。慧空见王云看诗沉吟,随走近王云身边道:“相公所思者,莫非‘难借东风’到‘瑶池咫尺’么?”王云道:“我想的‘诗胜禅机’,‘莲台清咏’。”慧空道:“非也。相公必怀心上之美,可剖其一二,倘有巧里机缘,亦代为访得,何以相弃耶?”王云道:“非小生吝言,因适才乍会,如今与师父意密言可以相陈,情深心可以相剖矣。”随将在山塘遇着梦云,并天竺进香,壁上和诗,一一细说了一番。慧空听了笑道:“怪不得相公不思慕。”所以这尼僧口里答着说话,心里记着王云说的“意密”“情深”四个字,倾刻之间就来勾搭了,随就向王云道:“小尼有一言奉告,怎奈难于启齿。”王云道:“有何见谕?”慧空只是欲言又止,脸衬桃红,歇了一会,方道:“小尼一见郎君,青年英俊,才称当世,欲以终身靠托,实是情之钟,缘之系,未知相公容纳否?”说罢,又泪泛桃腮。王云闻言叹说道:“承仙姑之雅爱,小生非草木而无知,我想因果源流是慧师之本体所(以)结,岂可自误?想这烟花之难既脱,不得其归,又入空门,诚然正性得所。今日你我两人乱其方寸,重其欢乐,失终身之佛戒,遗臭与世人,那时反坠轮回。乞为谅之。”慧空闻言顿首道:“尼听金石之言,从此灰心矣。”王云道:“小生还有片言奉达。”慧空道:“何事?”王云道:“你我邂逅相逢,承慧师之钟爱,亦系有缘,愿与慧师在佛前八拜为交,未识慧师尊意若何?”慧空闻言,喜得起身向王云稽首道:“若得见爱,实是三生之幸。”随命小女童到佛前安排香烛,二人同到佛前拜毕,王云就叫慧空师兄,慧空道:“贤弟此来,谅未用过午饭,待愚兄修一素斋,聊罄愚意。”王云道:“师兄不必设斋,如有便物,少可点心足矣。”慧空道:“既如此,还到里面坐罢。”他二复到房中坐下,慧空就吩咐女童重烹香茗,自己去搬出许多精致茶食,摆在桌上,两人对坐,女童斟上茶来。慧空将所摆茶食样色奉在王云面前,只是恐这贤弟吃不下的意思。两个人吃过点心,又吃了几杯清茶,王云道:“承师兄契爱,小弟亦不言谢矣。”说罢,王云就欲相别回去,慧空道:“天色尚早,贤弟再盘桓片刻何妨?”王云道:“恐家姨母盼望,再来相候师兄罢。”意自别去。慧空送至庵门外道:“贤弟若不嫌简亵,常到小庵来走走。”王云道:“只恐师兄生厌。”慧空道:“倒说了。”王云就此别去,慧空直站在庵前,只待望不见王云,才无情无绪的进庵去了不题。 萍水相逢相爱深,交情一面作知音。 空门结契从来少,千古禅机莫问心。 却说王云回到郑府,郑乾就问道:“贤甥独自一人,何处去游玩的连午饭也不来吃?”王云道:“甥到西湖去看看景致,所以来迟。”郑乾就命家人取出点心,王云用罢,郑乾道:“老夫前日在敝同年处会席,有二诗题,在坐之客俱已有作,惟老夫酒后不能应酬,所以带来,今欲烦贤甥代老夫助助笔力。”王云道:“大人之命不敢有违,但是甥学疏才浅,勉强应来,只恐有辱大人之命①。”郑乾道:“贤甥休得过谦。”随将二诗题取出。王云接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一题是《绿堤春晓》,七言排律一首;一题是《西湖夜月》,五言古风一篇,四换韵。王云道:“待甥勉力应命做来,请大人笔削。”随到书房中。取出一幅牙笺,也不脱稿,二题就轻轻写完,走出来呈与郑乾道:“请大人改正。”郑乾本要试王云才学,不知他怎样做法。不料王云无片刻工夫,诗已送至,不胜惊奇。接过来看道:〔校勘记〕①“辱”字原作“下”,据扫叶山房本改。 绿堤春晓 风绕花堤春晓光,画楼遥映翠娥妆。 绿杨飞线惊莺梦,红蕊飘珠惹蝶狂。 烟雾悠悠三竺声,彩云荡荡六桥香。 树含玉露逞松柏,桃带朝霞妒海棠。 山影岚屏情肃远,水横苍镜静流长。 老渔江上排金钩,千户炊声入九昂。 西湖夜月 冰轮升海东,金色湖烟夺。 潋艳夕风融,花落桥流活。 蟾影满晴空,三潭水映玉。 桃柳净溶溶,栖鸦魂未足。 耀宇碧玲珑,峰嶷疑是雪。 舫内写青篇,忽临墨池穴。 斗酒举浮霞,苍茫云雨涉。 星月逞春寒,黄鹂舞夜晔。 郑乾吟完,称赏道:“贤甥之才如此敏捷,老夫阅过多少缙绅学友之诗,那及此篇锦绣,他年魁占春秋,必无疑矣。”王云道:“承大人不加涂抹足矣,何敢望好。” 不题他二人在厅闲叙,且说吴斌在京告假还乡,家人早到后堂报知,夫人就同梦云出厅迎接。吴斌同夫人相见礼毕,梦云就走到下首,朝上道:“爹爹在上,孩儿拜见。”吴斌道:“我儿罢了。”梦云拜毕,道:“爹爹路途风霜无恙,使孩儿千万之喜。”吴斌道:“不消我儿介意。”随问夫人道:“大孩儿为何不见?”夫人道:“今正文安伯写书来,唤彼到任去了。云老景寂寞,要侄儿去候候他。”吴斌道:“这也罢了。梦云孩儿,一载不见,又觉长成许多。”夫人道:“长成却长成了。相公,你与他择婿之事如何了?”吴斌道:“老夫也每每留意,阅过多少子弟,并无拔萃之士。”梦云见他说到择婿之事,遂起身往房中去了。夫人同吴斌到内堂闲话。备酒接风不题。 却说本城中一富宦,姓臧,名瑛,字华玉,官拜兵部尚书,为人奸险,所生一子,名新,字茂寅,年交二十,生得其貌甚丑,腹中欠墨,为人凶暴不端,情分上进了个学,偏要到文人队中装丑。人见他是尚书之子,不好怠慢他,只得由他乱浑。有两个帮闲,是臧新的心腹,一姓刁名奉,一姓白名从,二人真是趋财奉势,掇臂放屁——这是小人之态,不待言之。又有斯文二人,一姓钱名禄,字春山;一姓何名霞,安瑞麟,俱是本城人氏,且多在庠。一日,臧新去邀钱、何二人,至城中游玩。二人无奈,只得同了臧新到街游玩春光。步至福云庵旁,钱禄道:“来此已是福云庵,我们进去少歇片时。”臧新道:“妙吓,这庵中有一个尼僧,生得风骚,就是见了人有些装腔作势。”何霞道:“这是出家人守清规之道,岂是等闲女子可比?茂寅兄不必计较他。我们且进去。”三人步进庵门,走到佛堂前,悟真迎着道:“相公们请坐。”随施礼,三人答礼坐下,悟真奉上茶来,三人饮毕。臧新道:“令高徒慧空师那里去了?”悟真道:“小徒偶然小恙卧床,故失迎三位相公,望乞恕罪。”钱禄道:“好说。”闲话之间,看见壁上贴着许多咒偈,内有一篇字可爱,起身走近前一看,乃是四首绝句,细细玩赏诗味,大加称赞道:“何样书生作此春情之句,其人风流宛然在纸。”看后面落款是“姑苏王云”,钱禄问悟真道:“此诗是何人作的?”悟真道:“老尼不知细底,要问小徒方知明白。”钱禄道:“就烦师父到里边去问令高徒一声,说是王云相公从何而至?从何而去?”悟真领命进去了。何霞起身问道:“兄看了什么佳文佳句,如此大惊小怪?”钱禄道:“兄来一观便知分晓。”何霞同臧新走近前一看,齐声道好。臧新却不晓得好歹,见人道好,他也道好。何霞道:“怪不得兄如是惊奇,原来有此佳句。其实诗意清新,内中有许多劳骚。此人不识可在城中否?我们去访一访,结为良友,未为不可。”正在谈论之间,悟真出来回道:“小徒说,相公们若要去访这姑苏王相公,他寓在东门郑天昆老爷府中,彼是他的姨外甥。”三人闻言,鼓掌笑道:“妙吓,就在郑年伯家。”钱禄道:“我们明日就去一访如何?”二人道:“有理。”三人随步出庵门,各各回家。 到次日,三人依旧约,同步至东门郑府门首。钱禄道:“门上有人么?”门公看见,随道:“相公们请里面坐,待刘人通报。”郑乾闻知,出来迎接入厅,各各揖毕坐下,郑乾道:“老夫不知三位贤侄光临,有失远迎。”钱禄打一躬道:“岂敢。侄辈连日未睹台颜,理当趋候年伯大人的。”何霞接口道:“昨日侄等闻得姑苏有一位令姨甥王兄寓府,慕其才,特来相访。”郑乾道:“三位贤侄因何由而知舍甥,又以才名加奖?”钱禄道:“侄等在福云庵捧读令姨甥之佳句,故此到府候访。”郑乾道:“承三位贤侄光顾,舍甥何以当此?”随唤家人到书房中去请大相公出来,说有客在堂。家人领命,随去禀知王云,王云即整衣冠,随步上厅。三人看见王云飘飘然似神仙之态,更有出世之姿,先已惊奇,总起身与王云揖毕,复坐下。钱禄向王支打一躬道:“不知高贤降临,望乞恕弟等〔有失〕恭迎之罪。”王云道:“小弟初到贵府,未识诸兄金颜,尚且欠拜,亦望恕小弟无知之罪。”何霞随接口道:“弟等慕王兄大才冠世,今日不避斧铖而来奉谒,弟等得睹芝颜,实三生之幸矣。”王云道:“岂敢,小弟学疏才汪,蒙诸兄谬奖,使弟甚为惶恐。”臧新就打一深躬道:“这个久闻久慕王云兄大才的。”王云见此人出口粗蠢,谅来胸中欠墨,随答道:“弟为行客,尚未拜府,反劳玉趾光降,甚为得罪矣,统容明晨登堂叩谢。”臧新道:“不敢不敢。”王云随问郑乾道:“三位兄尊姓大名?”郑乾一一向王云说过,家人献上茶来,众人饮毕,又叙了一会,随走身告别,钱禄向王云道,“明日舍间聊治小酌,屈仁兄一叙。亦不敢具柬,幸勿有却。”王云道:“岂敢。素未接教,焉敢领情。”钱禄道:“王兄为何这等迂阔,朋友交契,一见如故,何必客套!”王云道:“尚未登堂,怎好就扰?”钱禄道:“明早立望长兄驾临。”说罢,告辞出门,一拱而别。 三人去后,王云向郑乾道:“这三人好生奇怪,甥与他素无相识,为何来拜?岂非奇事!”郑乾道,“老夫听得他们说在福云庵,曾见过贤甥的题咏。”王云想了一回,道:“正是,前日甥在福云庵中却偶有所题的。”郑乾道:“不消说了,一定是他们看见,故此来访。那钱、何二人腹中颇通,而且好友。那臧新乃兵部之子,胸中无墨,倚他父亲之势,进了个学,为人十分不端,贤孙要留神待他。明日到要去拜此三人。”王云道:“这个自然。” 到次日,王云唤一个家人引路,到三家云拜望。先到臧、何二家,次及钱禄家来。钱禄料王云必到,故此在门前等候,一见王云,笑颜迎入。王云揖道:“迟拜台颜,罪深无地。”钱禄道:“承兄过舍,真乃蓬壁生光矣。”随请王云坐下,茶罢,不一时,臧、何二人集至,与王云拱手坐下。叙罢寒温,王云起身道:“弟且告辞,迟日再来请教。”钱禄道:“吾兄何必见弃,谅情可肯放兄去的?”王云道:“那有到府就扰之理,世间宁有此客耶?”钱禄道:“既叨契友,何必客谈。”王云就复坐下,何霞道:“昨日匆匆之间,到忘怀请教王兄大号。”王云道:“小弟表字清霓。”何霞道:“久仰。”小顷,家人摆下酒肴,四人各饮酒,钱禄殷勤相劝。饮酒多时,何霞道:“小弟有一柄翡扇,相恳清霓兄大笔一挥。”王云:“小弟书法平常,岂不污了华箑?”何霞道:“必要请教,休得过逊。”钱禄道:“瑞麟冗且少待,俟饮酒尽欢然,然后请都方可。”王云道:“兄们必要小弟献丑,到是此际好。”家人等却是惯家,闻言就把笔砚送至王云面前,何霞随取扇送与王云面前,王云放开一看,却是一柄白纸扇,随道:“瑞麟兄请命题。”何霞道:“怎敢费神思,就是旧制罢。”王道:“旧作不佳,新题方妙。”钱禄见一只紫燕在檐前翻翻舞舞,或往或来,呢喃可爱,向王云道:“这只紫燕到可为题。”王云道:“有此佳题,不负瑞麟兄之命。”取笔过来,不加思索,落笔有风云之势,顷刻间一挥而就。书完送与钱禄道:“献丑。”他二人见王云落笔如龙蛇飞舞,先已敬伏。钱禄接过看道:香泥飞坠主人堂,细尾轻翻剪玉光。 秋云春来传冷暖,落花衔去啄雕梁。 钱禄看完,称赏不已。何霞接过,谢王云道:“长兄千金佳句,沉没在粗扇之上,深为有亵。”王云道:“兄不要弟赔偿尊扇,已出万幸矣。” 臧新见钱、何二人称赏王云写得扇子好,手中有一柄金扇,也要叫王云写,遂道:“小弟也有一柄金扇,要借重王大兄大笔一挥。”王云也不推辞,接过,取笔欲写,又向臧新道:“请命题。”臧新道,“扇子后面有画,就此为题罢。”王云转过扇子来看,却画的松鹤,遂一笔书完。何霞接过来看道:亭亭秀色入丹青,云鹤栖松唤不灵。 泼墨描衣心未足,紫封仙版伏威庭。 何霞玩毕,明知内中暗暗讥刺减新,只道声:“更妙,只是过于劳客了。”遂送还。臧新接来也假看一番,心中甚为得意,称谢王云。又换席呼卢行令,直饮至日色衔山,辞谢出门而去。钱禄向何霞道:“不枉与这王兄相交,真快畅之友。”何霞道:“王云兄年少才高,绝无狂态,谦恭之至,世之罕有。”说罢,随同臧别去不题。 且说王云加到郑府,郑乾也往人家赴席去了,竟至内堂见过母姨,回至书房中坐下,夫人着丫环送进茶来。王云吃着茶,见暮云风景,寂寥动人,炊烟袅袅,花影重重,不觉有怀乡之念,顿起思母之心。只恨所遇美人之事艰阻,不能遂愿,自己叹着道:“我王云好不命蹇,一个佳人也消受不起!明明遇见,可为天下奇巧之事,谁知又起风波。幸而荻得绫帕一方,已知小姐芳名,以为有影,谁知又在镜中。”又想道:“偌大杭城,叫我如何去访?”又想道:“我真为愚昧书生,就是访着了美人,倘或已订婚姻,那时一片深心顿作冰消。”又道:“不然,就是美人订婚与人,那时方死心塌地。若今生不遇美人,情愿一生无妇。就是前日福云庵中的慧空师兄,岂非无情之辈?我以他既入空门,我何介意,只是风流才调误入空门,不得不令人可惜。”一夜千思百想,直到天明。自此以后,无一时不想着心上美人。 一日早膳后,独坐在书房中,甚觉烦闷,信步走至大门前,呆站了一会,道:“莫若去访访钱春山来罢。”独自一人竟往前行,远远看见来的正是钱春山。走近前,二人揖罢,王云道:“前日趋府厚扰,尚还欠谢。”钱禄道:“清霓兄又来取笑。兄今一人何往?”王云笑道:“小弟一人闷坐书斋,无可消遣,特来相访。兄如此衣冠齐楚,必有正事而往。”钱禄道:“因舍亲家有些小事,必欲要弟去,片刻就回。兄在此凉亭中一坐,弟至甚速。”王云道,“兄请去治正,小弟在此奉候。”钱禄道声“得罪”,去了不题。 王云竟到亭中坐下等候,却见两个妇人走来。那一个妇人道:“张妈妈,我们略坐坐去。”那妇人道:“王妈妈说得有理。”二妇人见亭中有人,就在对过石上坐下,原来是两个媒婆脚色。张媒婆道:“王妈妈,你可晓得?”王媒婆道:“张妈妈,晓得什么?”张媒婆道:“我做了多少媒,未曾做着府前吴府这头亲事。”王媒婆道:“府前姓吴是那一家?”张媒婆道:“就是兵部侍郎吴文勋家的梦云小姐,生得十分标致,且是才貌兼全。许多大老乡绅子弟叫我去求庚贴,那吴老爷同夫人只是不允,云要选婿,与小姐并驱者方肯允亲。你想世间那有许多才貌兼全的男子?或有才而无貌,或有貌而无才。我也曾去说了几次,宗宗不成,到被吴夫人抢白了两番,故如今再不去了。王妈妈,你若访得有貌才郎,带挈我去走走。”王媒婆道:“我若有处去访,张妈妈你去多时矣。”二媒婆看见王云丰神绰约,不知唧唧哝哝、说说笑笑去了。王云听得明白,说的就是吴梦云小姐,喜得身子多轻了,不觉手舞足蹈起来。立起来,见二媒婆已去,正是:才人情意有初心,两妇亭中吐好音。 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王云一番欢喜之心,竟上前欲赶那媒婆,烦他说亲。行了几步,想道:“且住,不要造次。天下古怪之事甚多,同名同姓亦有。倘然不是,岂非误事?况适才媒婆说缙绅士宦尚然不允,何况我一介书生?小姐过于才高,取人不在于小生之辈,反计无兴。莫若慢慢相访,以图进身之计,得一个实实消息,岂非两全其美?那时得失荣枯,听天命矣。那妇人言什么吴文勋家,我明日去一访就知分晓。为何钱春山此时还不回来?谅他有事羁留,我且回去罢。”取路而回,却从福云庵而过。见女童侍立门前,见了王云,笑颜唤道:“王相公,来得正好,我师父卧病在床,常常思念相公,相公可进来少坐片时,以慰家师之恙。”王云道:“小生不知令师有恙,失于探望。”随步进庵中。女童进去报知,慧空命请进来。王云随至悲空房中,见慧空倚衾而寝。慧空见王云来,勉强起身,王云止住道:“师兄有恙,不可动劳,弟亦不敢为礼了。”慧空道:“岂敢。那有不起身之理?”王云见慧空容颜清减,腰肢顿瘦,随道:“小弟数日不会师兄,为何如此狼狈?但未识恙从何起?”慧空笑道:“愚只因惜花春早起,爱月夜眠迟,每有临风感露,故尔偶染此疾。今承贤弟玉趾光临,令愚贱恙顿减三分。”王云知慧空推故,随笑道:“惜花起早,爱月眠迟,谅非师兄之有。此乃闺中女子之情,师兄以为己有,岂不谬乎?”慧空笑道:“据贤弟之言,只许俗家有之,我辈岂独无花月之乐乎?”王云道:“花月情长,只恐人心不长而有别图,弃花月一旁,辜负良辰美景,是为花月之恨。”慧空笑道:“贤弟之心,刁言百出,过于以言伤人。愚无他意,休得见疑。”王云笑道:“师兄爱花爱弟,属意何长?”慧空以目视王云,道:“贤弟今日言何涉邪?你见愚恹恹之病,恐患想思,以言戏我?”王云笑说道:“也不差远矣。”慧空道:“真为小子无知,令人无法。”王云道:“非小弟之作戏,实为师兄起恙。”慧空道:“原来为愚解释,则爱弟之心过于爱花矣。”王云鼓掌大笑道:“师兄之言实出肺腑,还有何言可抵。”慧空笑而不答。王云道:“闲说休题。前日可有三个朋友到此游玩否?”慧空道:“正是。我到忘了,几日前有三人至此游玩,看见贤弟《题意》之诗,再三相问家师,他却不进来问我,愚此时卧榻,无心去问他姓名,就道及贤弟寓所。以后未识可曾来访贤弟?”王云道:“我说此三人在此地得信。彼们素无相识,却来拜望,次日又请赴席,好不奇怪。”慧空道:“三人姓甚名谁?”王云一一道过。慧空道:“原来就是这三人。钱、何二人谦恭好友,腹中颇通。臧家子为人不端,胸中无物,贤弟与他相交,要留神待他。”王云道:“承教。”欲要问慧空吴文勋家,又恐他走漏消息,遂不言及。二人坐谈竟日,王云方告别而回。只因此一回,又有分教:进身记室,窃玉传香。正是:才人造化有无穷,遍地相交友路通。 情义两全称快士,进身记室赴瑶宫。 毕竟王云回到郑府,不知可去访梦云否,且看下回分解。 ------------------ 第四回托记室引针寻线得青衣寄玉传香 词云: 得傍蟾宫信,佳人何许问?花枝招艳不轻飞,恨恨恨!月上窗前,云移庭院,几回解闷。未识愁肠韵,枕伴红灯烬。想思乐者俏儿情,近近近!暂取风流,聊时喜悦,莫离方寸。 右调《醉春风》 话说王云在福云庵回至郑府中,度过一宵,次日一心要访吴梦云,换了两件旧衣衫,不与他人说知,竟自悄悄出门,望府前而来。吴府是兵部之宅,一问便知。怎奈侯门似海,不能竟入,无计可施,心中踌躇不定。听得对门书声乱诵,想是一个馆第,不免进去少停片刻,随步到馆中。那先生见王云身上虽则衣褴,而容貌甚觉丰彩,起身拱一拱手道:“请坐。”王云亦一拱而坐。先生道:“兄尊姓大名?仙乡何处?”王云想道:“恐有吴宅关节。”不肯说出真名,遂道:“小生姓云名章,姑苏人氏。老师尊姓大名?”先生道:“学生姓任名引,字定安。兄是姑苏,乃大邦人也,至敝地有何贵干?”王云道:“承老师见问,不敢隐瞒,以苦情实告:只因家寒无度,到贵府探一舍亲,不期彼已迁往他处,小弟竟无门可投。幸喜幼时亦曾读过几行,如贵府有馆,或宦家记室,祈老师代为吹荐。”任引道:“原来云兄是斯文一脉,多有失敬。”随出位与王云作揖,躬王云于客坐,王云又开口问道:“请问老师:对门可是吴文勋家?”任引道:“正是。云兄何以知之?”王云道:“大乡宦之名,岂有不知之理。目今吴老爷可在府中?”任引道:“吴老爷前日才告假回家的。”王云道:“家中还有何人?”任引道:“有两位公子,一位才貌兼全的小姐。”王云闻言,晓得就是心上美人,喜不自胜,道:“先生何以见得吴小姐之才美?”任引笑道,“说来犹恐兄思想,到不如不说罢。”王云道:“这个何妨。”任引道:“这吴小姐芳名梦云,其貌如玉琢成,临风欲飞,穿衣不胜,真是蕊宫仙子。若言他的才学,落笔千言,成章立就,颇称咏絮之才。”王云道:“小姐美固美矣。老师看过小姐之佳作?”任引道,“他是闺中锦绣,焉能传出。学生千方百计,求得小姐之诗四律,爱之如珍宝,再不与他人见者。”王云道:“小弟乃外省人氏,乞赐赏鉴一番如何?”任引哈哈笑道:“这是万不能如命。”王云被任引奈何得了不得,又求之再三,任引方取出道:“这是兄之有缘,方得一见,只是太便宜了兄,其他人来,学生再不能与见者。兄可小心细细玩赏,不可有亵小姐之佳章。”王云笑而称谢。忙接过来一看,乃是四季即景诗,道:春景第一 梅花径里雪痕香,苦教春回试众芳。 弱草不经笼雨露,柔枝岂惯历烟霜。 溪山似尽羞文绮,莺燕如歌和转簧。 九十光阴时荏苒,风林绕出玉林行。 夏景第二 赤帝炎威事不将,荷风荡漾过来香。 几头消昼嫌窗小,户下看书倦日长。 竹影倚帘桐影静,松声入阁柳声凉。 浓阴蝉调增人恨,拟抱水壶向北堂。 秋景第三 长天秋水雁鸿声,桂子飘香月渐明。 金菊篱前争艳色,芙蓉江上斗新清。 夜凉如许西风紧,朝气寻常白露生。 砧杵慢闻更漏静,愁人悲听野蛩鸣。 冬景第四 霜景寥寥胜事无,小轩闲坐向红炉。 一阳初动纹添线,双鹤曾言预朔呼。 现在江山参冷暖,时来松柏耐荣枯。 玉楼寂寞三冬景,每听春堂羯鼓奴。 王云细细吟完,称赏不已,道:“佳景佳诗,绝无脂粉之气,其人宛然在纸,美人之口,自出香艳之词。闺阁之文,为人传之于外,如钟情人得,若获珍宝,虽千金亦不能购得。今一旦落在究儒之手,真为可惜,不能玩赏,反加亵渎。皆由作句之人而不谨,非关传授之得罪;还恐美人之心,要人传出,以知彼之才,亦未可料。”任引见王云观诗,只是自言自语,因道:“云兄打的什么市语?”王云道:“非市语也。今见此诗风雅异常,细细摩拟推敲诗中之深奥。”任引道:“原来云兄爱观诗句。学生也有两篇,若云兄不厌烦絮,取来与兄笔削。”王云道:“老师有佳章,自当领教。”任引随取出一本诗稿,王云接过,翻开一看,不觉失声一笑。任引道:“云兄为何发笑?自然是学生诗之丑也。”王云道:“岂有此理。老师之诗太觉深奥,小弟不能审详,实笑自己学浅之过,焉敢取笑老师?”再观到后,更加好笑。只道其一云——题目是《桃雨》,写着:花开一树却也红,雨打枝头头到东。 红的落了青的长,结成果子赠猴头。 王云看完,到觉醒倦。任引道:“兄所好观诗,佳作自然好的了。”“从未曾学,只晓《四书》而已。”随起身说道:“在此搅扰。”竟一拱而别。任引送出王云,见王云去有百步,心中猛然想起一事,复唤王云道:“云兄转来!”王云见任引呼唤,不知为着何事,莫非遗了什么物件?想想又没有,只得走回来问任引道:“老师有何见教?”任引道:“有一事请教云兄,学生适间一时忘了。未知兄之写作可好否?”王云道:“老师为何问及此言?”任引道:“适闻兄愿为记室,到有一家要寻一个,如兄做得来,到也合宜。”王云道:“若要小弟做别事,其实不敢领教;如为记室,却是惯家。但不知是那一家?”任引道:“就是先所言的吴老爷府中。他前日回家,言要寻一代书。兄若肯往,学生明日代兄一荐,不知尊意若何?”王云听得就是吴文勋家,正打着心头之事,喜之不胜,忙答应道:“若承美爱,感激不荆事成之后,再当奉谢,小弟明日来讨回示可否?”任引道:“谨遵台命。”王云随回去不题。 却说任引次日早膳后,换了一件洁净道袍,走到吴府门首,门公看见道:“任先生到此何干?请里边坐。”任引道:“烦大叔进去通报一声,说学生要求见老爷,有事相禀。”门公闻有事而来,只得进去禀道:“启上老爷:对过的任先生要求见。”吴斌道:“可出去说不便。”门公道:“他云有事要见。”吴斌道:“这老儿有什么事情?”只得步到厅前,向门公道:“可叫他进来。”门公出去向任引道:“家老爷有请。”任引闻言,走至大厅上,见了吴斌,就双膝跪下,吴斌忙扶起道:“乡邻之间,何须如此?”任引道:“赫赫威堂,岂有不拜之理。”吴斌道:“先生只消常礼罢。”任引道:“如此从命了。”随分宾主揖罢。吴斌拱任引上坐,任引道:“老大人在上,晚生何能敢坐。”吴斌道:“休得取笑。”任引方告坐,而坐打一躬道:“前闻老大人荣归,晚生欲到府叩贺台安,犹恐治业卑寒,不敢登堂奉拜。”吴斌道:“前日学生至舍,本欲趋候,恐反劳不安,故未至尊馆。”任引又打一躬道:“岂敢,岂敢。晚生前日闻老大人欲觅一记室,不知可有此言否?”吴斌道:“信有此事。因学生无暇笔墨,往来事冗,有言在外,欲觅一代书。”任引道:“日昨晚生偶尔遇着姑苏来的一少年书生,到也风雅,腹中还通,只因家道不敷,属为记室。不知可合尊意否?”吴斌道:“既承先生之爱,敢不如命。明日烦先生可同此生来一会。”任引道:“领教。”随起身告别而回。 却说王云在任引馆中回去,比往日大不相同,面上风云喜色,光采倍常,巴不得就是明日。心中想道:“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奇巧无穷。倘然事成之后,姨母不见了我,岂不着急?这也罢了,如锦芳回去报知母亲,岂不悬念?我不肖之罪,无可逃矣,亦出于无奈,恐拘小礼,误却终身大事。”遂主意已定。次日仍至任引馆中,任引一见,拱手道:“云兄信人也。”王云道:“非是信人,实为己事。”随坐下问道:“昨日蒙爱之事如何了?”任引道:“早间学生已到吴府,见过吴老爷了,他叫明日同兄去一会。”王云道:“感恩不尽,何以为报?”任引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必客言?”王云道:“今日尚早,小弟同老师到吴府去一会可否?”任引道:“此时已经将午,恐吴老爷有事。”王云道:“承老师之爱,更祈玉趾一行,以释小弟心中之望,如何待得明日?”任引被王云再三相促,只得又换了早间穿的那件衣服,同王云走到吴府前。门公看见任引带了一个后生来,想必就是什么记室,遂问任先生:“又有何事至此?”任引道:“又要烦大叔去通报一声。”门公晓得有正事,不敢怠慢,忙进去禀道:“老爷,早间来的任先生又在门外要见。”吴斌道:“他又来做甚?”门公道:“他又带了一个人在外。”吴斌道:“是了。可唤他进来。”吴斌随出厅,见任引同王云走进,任引却是早间见过的,竟一拱不揖。王云道:“老大人请上,晚生有一拜。”吴斌道:“不消,常礼罢。”王云道:“进身记室,即系青衣之列,焉有不拜之理。”吴斌方受了两拜,答以半礼,拱任引坐下后,命王云坐,王云道:“老大人在上,晚生不敢坐。”吴斌道:“岂有不坐之理,坐了好讲话。”王云方告坐,东首坐下。吴斌见王云人才出众,举止谦恭,心中十分得意,问任引道:“此位兄可就是姑苏士乎?”任引打一拱道:“是。”吴斌问王云道:“兄尊姓大名?家世何业?乞细道其详。”王云起身答道:“晚生姓云名章,表字青文,祖籍姑苏,幼习诗书,不能上进。舍间有年老椿萱,不能侍奉,并无养赡之计。欲觅一馆地,在苏不得其便,今投贵府,会一舍亲,不料他去。昨会任老师,谈及老大人府中欲觅一记室,故今相投。但恐晚生学浅,而不能应大人之教。”说毕坐下。吴斌道:“观兄貌相,谈吐惊人,自是不凡,以记室加兄,可情愿否?”王云又起身道:“晚生得大人青目,沾光多矣。”吴斌向任引道:“既然云兄乐从,择于几时到舍?”任引打一躬道:“听老大人尊便。”吴斌唤家人取历日来看道:“今日是三月十二,明日不佳,后日是月忌,十五才好,竟是望日。”任引道:“既如此,云兄十五日可至此罢。”王云道:“领命。”二人随告别,吴斌道:“欲留二兄便饭,犹恐有亵,到改日罢。”二人道:“岂敢。”随出府门,任引回馆。 王云回至郑府,好不欢喜。到了十五清晨,穿了几件随常衣服,不与锦芳知觉,独自一人,飘然而往,竟到任引馆中,任引已在相候。王云谢过任引,二人竟到吴府中来。门公是晓得的,竟请二人进夫,吴斌已在厅等候。任引上前揖过,王云行了记室之礼,任引就要告辞,吴斌笑道:“屡费先生之神,尚未酬劳。今日务要屈情小酌,休得见弃。”任引心中也已不得能够,随谢而坐下,家人摆下席来。任引东席,王云下席,三人轮杯把盏,极尽宾主之欢,任引方辞谢而去。吴斌吩咐王云道:“云章,你可到侧厅东厢安榻,一应床帐、器皿、笺柬、笔砚俱已现成在那边,汝执此政,他事休管。”王云唯唯领命。自此王云就在吴府,但有往来书札,皆是王云代写,写得十分贯通,吴斌得意相投不题。 却说郑乾此时见王云出外,至晚不归,唤锦芳同家人到钱、何二相公家去接。锦芳领命而去,至更深回来,向郑乾禀道:“老爷,小人们到臧、钱、何三位相公家去接,皆云大相公有几日未曾去了。”郑乾闻言,心中惶惶,步至内堂,向夫人道:“外甥日日出去游玩,老夫只道他在钱、何二家闲戏,不料竟有几日不在他家,不知在何处游荡,今日至更深尚然不归,莫非做下些事来?”夫人道:“我外甥素常老成,谅无非为之事。或者贪玩失路,见天色晚了,宿在他方,也未可料。此时谅来无处寻访,且到明日再讲。”夫人说是这等说,但一夜甚是放心不下。到次日将午,不见王云回来,郑乾同夫人心中着急,忙吩咐家人,分头到各处庵观寺院,名胜之所去寻。众家人领命而去,直寻至暮回来,并无影响。郑乾道:“夫人,此事怎了?”夫人含泪道:“并无他法,明日再去找寻。”次日又命家人去寻遍城里城外、西湖等处,访了几日,那里得见!况王云又更了名姓,从何处去访?夫人见王云数日不回,随哭道:“我姐姐一生就得这点骨血,今日一旦到我家来流落了,我姐姐知道,岂不怨哉!又不知被人暗算,又不知是落水身亡,又不知烟花留恋,又不知尼庵藏匿,叫人好不心痛!”竟哭起来。郑乾见夫人痛哭,只得劝道:“夫人不必啼哭,哭之无益。待老夫修书到姨夫,夫人修一封书到大姨,命锦芳回去说之。如外甥在他处藏匿,日后少不得还见;或被人暗算身亡,此亦是天命,岂人力能为乎?”夫人道:“相公之言,奴岂不知。但家姐闻此消息,宁不痛煞!”郑乾道:“亦出于夫奈,皆由少年不谙之故。”竟代夫人修了一封书,次日打发锦芳回去。 锦芳见公子不见,心中焦急异常,见要打发他一人回苏,更加心酸,只得领了书,叩谢起身。不几日到姑苏,到府上叩见夫人。夫人道:“锦芳,你回来了么?大相公可曾回来?”锦芳跪下道:“小人实该万死!”说罢,眼中流下泪来。夫人大惊道:“呀,你如此光景,莫非大相公有甚三长两短么?”锦芳道:“姨奶奶有书在此,夫人看了便知。”随取出呈上,夫人拆开一看,便泪随言下,道:“如此怎了?然亦不怪于汝,你自去罢?”锦芳含泪而出,夫人哭道:“我那不肖儿呀,你既然去放肆游玩,为何不叫人随去?如今不知流落何方?又不知被人暗算身亡?如若流落他方便好,倘然被人谋死,叫我年老倚靠何人?日后老爷府中知道,岂不怨恨于我!”随大哭一常次日修书一封,差人送往京中,报知王仁诚。夫人在家日日思想王云,时常啼啼哭哭不题。 却说王云在吴府中不觉又是一月,心中每每挂念父母、姨母:“我今日暗藏此处,他们自然四处找寻不待言矣。我在此实指望与梦云小姐通一线之音,谁知竟无门可入!”亦时时纳闷:“咳,小姐,为你功名弃于度外,父母又远离,使我为罪之魁,未识可能遂愿?”王云每日如此思想,正是:钟情不识美人心,枉负良图轻膝金。 一片热肠成画饼,可怜音断玉堂春。 却说梦云身边绣翠丫环年已十六,正在破瓜之时。一日看见王云,心中想道:“这个新来记室,到也生得风流,令人动情,若与他绸缪一会,也不枉为人一世。”每常起心思慕。一日,梦云见天气乍热,步到苑中梅树之下摘梅耍子,见一双喜鹊在树枝上飞鸣跳跃,甚是和谐,因叹道:“禽鸟尚然如此,岂有人而不如鸟乎?奴家年将二九,未逢折桂之郎。古今才女名姝,颇有私订婚姻,还有相夫奔侍,往往有之。我长在名门,生于闺阁,待有权而用于无用之地,且爹爹在京也曾择婿四海之内,岂无一佳士?可见才人之难遇。”凑巧,正在垂想之间,见绣翠走来道:“小姐一人独自在此做甚?”梦云道,“因房中暑热,在此趁凉。”绣翠道:“小姐,你看树上梅子都黄了。”梦云就随口吟道:梅子黄时欲断肠,羞将心信寄仙郎。 薰风日渐催长夏,懒画娥眉添翠妆。 绣翠见梦云出言有因,遂道:“小姐生得这般美玉无瑕之貌,抱古今咏絮之才,至今虚待闺中,不知何处有福才郎,与小姐谐百年之伉俪?”梦云闻言道:“你这贱人,谁问你来?”绣翠不识时务,又道:“小姐可晓得老爷新用了一个记室么?”梦云道:“记室便怎么?”绣翠道:“那记室年不满二十,且是生得清秀,到也可观。”梦云闻言怒道:“你这贱人,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说!我与夫人说了,打死你这贱人!”绣翠见梦云发怒,忙说道:“此不过贱人一时之谈,谁知反激小姐之怒,下次再不敢了。”梦云亦不复言,气冲冲走进房中去了。绣翠自说道:“明明方才听得他念什么郎不郎,此时又撇清!”遂走了出去。梦云坐在房中想道:“适才绣翠所言什么记室,我想为记室者不过写书帖往来之事,也未必能作诗文,如有十分才学,也不到人家作代书矣,或者貌美,无过白面,这也不必计论他。” 不说梦云在房思想,且说王云想与小姐通一消息,奈深闺似海,不能遂愿。每见一个侍婢,到有几分颜色,身材甚袅娜,时时以目顾盼。“此女到也情多,倘能亲近,机会就在此女身上。”一日在厅前院中闲步,见绣翠缓步而来,手中提了一壶茶走来。王云见他走近,问道:“姐姐此茶送到何处去?”绣翠见王云问他,巴不得与王云浪答,遂道:“此茶奉小姐之命,送与老爷用的。”王云道:“姐姐是何人身边的?”绣翠笑道:“我是小姐房中之侍儿。”王云道:“姐姐芳名唤甚?”绣翠含笑不答,王云笑道:“姐姐的芳名见教,小生得知也无妨的。”绣翠低低说道:“贱婢名唤绣翠。”王云道:“好个绣翠!此名甚佳,姐姐可送茶去罢,恐小姐久待回言。姐姐若得小暇,可至侧厅,小生有心事与姐姐一谈,未识慨允?”绣翠闻言,笑了一笑就行,回头又笑眼相看而去。虽则王云少年老成,也觉春心拨动。又隔了几日,王云望绣翠出来,问他小姐消息,再不见出来。一日见绣翠抱了文郎走进书房中来,王云不胜欣喜,绣翠道:“云相公,有一柬在此,是出寿礼的,夫人出名,可用心写好了。”王云道:“不消姐姐费心,小生自然用意。这两日小姐在闺中可作些诗赋么?”绣翠道:“你是写你的帖,问得好不奇怪!”王云道:“非小生多事,久闻小姐才名英秀,小生日慕香奁佳句,故尔问及。”绣翠道:“我家小姐诗词歌赋,不时而有,难以细述。所云慕小姐之诗文,君甚失言矣。幸尔遇着奴家,倘是他人,去与老爷说知,则不妙矣。”王云笑道:“小生知罪,承姐姐爱我多矣。”遂取笔写帖,问绣翠道,“姐姐今年青春几何?”绣翠笑而不答。王云见绣翠时时嬉笑,谅非端严之婢,戏他几句,聊为消遣,谅无妨碍。遂道:“姐姐年已及笄,正在妙龄,可知巫山之梦乎?”绣翠闻言,晓得王云调戏他,假意促道:“快些写完了,让我进去。只管七答八答!”王云笑道:“姐姐厌烦小生多言么?我想姐姐身居闺内,寂寥无兴,常得小生这样一个人儿与姐姐消遣开心,只恐不得能够,为何反厌起小生来?”绣翠道:“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看我进去禀知夫人,叫你存留不庄。”王云笑道:“呀,姐姐何必,小生再不讲了。”绣翠见王云风流潇洒,言语温柔,就觉欲心顿起,也不答王云,无非脸带春风,一笑而已。王云写完了柬帖,递与绣翠,将他的手轻轻捻了一把,绣翠将身一扭,含笑而去。王云也觉魂消,恨不能通梦云小姐之音,心中怏怏。 却说绣翠自王云拨动春心之后,时时情切,愁锁眉尖,奈眼目众多,不能出去与王云闲话。不与梦云言及王云相问之事,一则是梦云前番发怒,二来恐小姐知之,留爱于王云,故终不吐露,不几日,又值端阳佳节。吴斌备下船只,同夫人、小姐并侍婢等去看龙舟,独有绣翠腹中疼痛,遂未同去。王云恐湖上有人认得,故推辞不去。府中只留二个老仆妇看家,府前一个老门公。却说绣翠少顷腹中疼痛已止,起身行到厨房,老仆妇见了问道:“绣翠姐为何不去看龙舟?”绣翠道:“再莫说起,偏生腹中疼得了不得。这样好龙舟不能去看,我好恨也。”仆妇道:“你到外边去看看,或者还有人去,你不会同他去?”绣翠道:“也说得有理。”遂进房去换了几件衣服,又妆妆头面,忙走到外厢来,见王云在厅前踱来踱去,是有所思之意,想道:“他为何不去看龙舟?这也奇了!”王云见绣翠在府中走出,喜从天降,且是打扮得十分俏丽,但见他:淡罗衫子姣妆,石榴裙罩莲藏,杏脸生春意,云鬓堆鸦细光。凤眼,凤眼,袅袅行来亦香。 调寄《如梦令》 王云见绣翠打扮俏俏丽丽,走将出来,见府中又无他人,喜出望外,遂道:“姐姐不去看龙舟,此时出来何往?”绣翠道:“我如今去看龙舟的。”王云笑道:“此时并无人去,姐姐怎好独自一人去?莫若小生同了姐姐一观何如?”绣翠道:“云相公若去,我随了去。”王云道:“既如此,可随了我到厢房中去更了衣去。”——此乃王云之计。绣翠亦巴不得到王云房中玩耍,竟随到房中,王云见绣翠进了房门,就转身拦在门口。绣翠道:“云相公不换衣服,反立在门口做甚么?”王云笑道:“姐姐你猜一猜看。”绣翠道:“我是猜不着。”王云见绣翠满面喜悦之色,就上来搂抱,绣翠道,“云相公,这为什么意思?看有人来!”王云道:“谅此时再无人来。姐姐不是无情者,可能乐从?如不见爱,小生亦不敢过强。”绣翠闻言,低头不语。王云知他情心已动,自觉欲火如焚,不能按捺,随抱绣翠到床上。绣翠半推半就,被王云褪下小衣,淫情勃勃,任王云所为。王云见绣翠下身光洁如银,就也意荡神迷,不能自持。王云出世以来,未曾经过风流情节,初有老嫩之意,怎奈热情似火,遂轻举金莲,微露佳人妙品,安然竟赴阳台。绣翠苦楚道:“妾虽下婢,实还处女,望君怜念。妾感君风流雅爱,不避耻辱,以身付君,日后休得将妾为淫物。”王云道:“承姐姐不弃小生,小生焉敢忘情耶?”竟拨花心,慢挑含蕊,绣翠娇声婉转,秋水凝眸。正是:才郎申意,妙龄女,俏细金莲高绰。云环翠鬓横眸戏,红蕊微开惊愕。软玉情投,温香佳偶,狂锁双眉弱。罗衣生露,柔声娇语堪惜。风流俊士欣颐,阳台始作,倒凤颠鸾莫。翻云覆雨羡和谐,贴口樱桃时掠。蛮腰轻摆,绣体擎耸,交胫恩绸密。鲜花残却,明宵再约此乐。 调寄《念奴娇》 二人云雨已毕,绣翠起来整好衣妆,向王云道:“今日贱妾微躯已被君染,但日后不可忘情。”王云道:“小生承姐姐之情,梦寐不忘,焉敢做薄情郎也!姐姐可知小生之来意否?”绣翠道:“郎之意在心,贱妾如何晓得?”王云道:“小生到府中来也,不知费了多少神力!得以记室栖身,实心为小姐耳。”绣翠愕然道:“郎君所来在先,知小姐在后,何得谓小姐而至?贱妾茫然不解其故。”王云道:“此非姐姐可知。今日你我情意相投,不妨尽剖衷肠,谅姐姐不露于人前。”绣翠道:“郎君有何衷,不妨细道。岂敢走漏消息。”王云道:“小生去春在姑苏虎丘游玩,偶尔遇见小姐,那时姐姐亦在此,有是言乎?”绣翠道:“去年京中下来,小姐在虎丘游玩果有此事,郎君有心,妾等无意。怎生就知其名,访到这里来?”王云道:“那里就这等容易?小生见了小姐之后,回家去一病几乎不起。”绣翠道:“真为空相思也,后来却又如何?”王云道:“今岁二月中,小生到天竺进香,巧巧又遇见小姐。”绣翠道:“可为巧之至矣。”王云道:“正在寺中相遇,谁知被香会冲散,可为巧而不巧。姐姐可记得?”绣翠道:“不错,果然有香会来,我们同小姐转出别门回家的。”王云道:“幸喜小姐遗下一方绫帕,是小生获得,方知小姐之芳名。名虽知道,终不晓谁家淑秀,朝夕令人怀想。无如奈何,幸而天假其便:小生一日去访友,在路途中偶有二媒婆议论府中择婿之事,故此方知,才得访着。以进身记室之引,实望小姐之姻事。”绣翠道:“原来郎君有许多委曲,又如此相巧。不负郎君求美之虔,偏是小姐所遗绫帕是郎君拾得。前二月中,小姐不见了此方绫帕,寻得个意休不意休,幸郎君拾去,也不枉此遗。为何郎君不请媒妁求之,以为记室进身耶?”王云道:“姐姐有所不知,小生岂不愿?只恐你家老爷嫌门户不对;二则小生才疏学浅,一介寒儒,不能为小姐之配。那时亵渎,反成其怒,故进身记室,访得小姐有怜才之真心,事有可望,那时再以媒妁求之,岂非两全其美?此番举动,亦不为痴心妄想矣。”绣翠道:“郎君之论,果成金石。观君之貌,甚是不凡,谅其才情自能通彻,何得自谦学浅?”王云道:“前小生在天竺进香,偶尔兴发,题一首诗在墙,少顷有人和在后面,细观字迹,好似小姐之笔,不知可是否?”绣翠道:“是虽是,郎君之言可为脱节:郎君曾未面会过,小姐未尝有字迹与君,何以知小姐之笔迹?”王云笑道:“姐姐所驳,却也不错。小生去岁在虎丘亭中,见过小姐之笔法,故此方知。”绣翠道:“郎君可为慧心之至。那时小姐在寺壁见了郎君之诗,大赞不已,惟道前诗何不落款,遂和一首在后,自此回来,每常不情不绪,是有所思之状。”王云道:“原来小姐亦知小生之作,不知小生之名。题诗不落款,皆因贼秃之故。”绣翠道:“郎君自题诗,何关和尚?”王云道:“小生题完了诗,正要落款,遇见一僧讲话,打断笔兴,请至方丈待茶,故尔未曾留名。今恳姐姐在小姐面前通一线之音,细道小生衷曲,望怜小生怀慕之情,几番追访之私。”绣翠道:“郎君一片诚心,妾自当代言。”王云道:“还有件至紧之事,要问姐姐。”绣翠道:“郎君有什么要紧之事?”王云道:“未识小姐可曾受聘?”绣翠笑道:“这事郎君放心,我家老爷、夫人要择十分得意之婿,故尔耽迟至今。”王云欢喜道:“这还有三分望想,祈姐姐早赐佳音,庶免小生之牵挂。”绣翠道:“此乃大事,只可缓图,焉能急遽?况我家小姐性情十分端烈,倘有一言激怒,那时无方可治,此事则不谐矣,只好慢慢诱言相探,未必他心似(原书下缺),实非一朝一夕之事,郎君不可性急。”王云道:“听凭姐姐,若玉成小生姻事,那时自当相报,再不忘姐姐之情也。”绣翠笑道:“只恐郎君日后不是今朝之话,将妾付之流水。相亲相爱,惟小姐有之。”王云道:“姐姐何出此言!小生非薄幸人也,何必多心。”绣翠道:“妾不过戏言,郎君何必介意。老爷、夫人将回,妾当去也。”王云道:“千金重托,至祈在意,惟望佳音。”绣翠唯唯领命,回房去了。正是:情生处处皆留爱,春意绵绵无可耐。 相思多少好风流,遍地佳期成介带。 绣翠回房十分欢喜,得遂平生之愿,想:“云郎要我与小姐诉其根由,倘小姐知此生才貌,约下婚姻,彼自去矣,奴之事则不谐了。若不说,又负云郎之托,莫若迟延岁月,随机而进为妙。云郎问起,只说小姐正色,不能入话。”主意已定,听见夫人、小姐回来,忙跑出去迎接不题。 且说王云自与绣翠交合之后,又有五六日不见绣翠出来,未免思想。一日,绣翠出来与王云偷会,二人又做绸缪二次之事。王云问绣翠道:“小生心事,这两日姐姐可曾在小姐面前道其一二?”绣翠道:“还未曾。小姐这几日正怪贱婢,不知何故?若触其怒,反成不美。”王云道:“小姐闺中遗下之诗,姐姐可能窃取一篇,与小生一观?”绣翠道:“窃取诗文,断断不可,恐小姐查出,奴之性命休矣,恐有人来,妾当去也。”遂急急走出不题。王云心中怏快,想道:“小姐怎么闺中圣贤,若不可犯焉?有才人而下怜才,此皆绣翠之畏惧,不能与我调停,将如之何?”自此绣翠少有得空,则出来与王云暗合,王云问小姐之事,只将言拒绝,王云那得知晓。梦云身在闺中,茫然不知其情。二人来往已有月矣。 常言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府中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安童,见绣翠丫头时常出来与王云麻缠,每每看在眼中,想道:“这个小丫头到被云生弄上了,却也气他不过。我明日拿住绣翠,与他作乐,不怕他不肯。”亦是合当有事,偏生绣翠出来,走到王云房中去写什么,写完走出侧厅门来,安童见四壁无人,拦住绣翠道:“有趣的绣姐姐,我同你到房中去耍子去来。”绣翠闻言怒道:“你这小猢狲,在此胡言乱语,说些什么!我去告诉老爷,打断你的腿筋!”安童笑道:“你不要在此装腔作势,我若说出来,叫你不好意思!快快依从我就罢!”又陪笑脸走上去抱绣翠,绣翠将安童推开道:“我有什么不好意思?你敢说我!”安童道:“绣姐姐,你不要嘴硬,我就说出来,叫你死而无怨!你前晚到云相公房中与他苟合,我一一看见,难道你还抵赖不成?”绣翠被安童说出根由,不觉脸上就红一块白一块起来,本是心虚的人,算来无处抵赖,反求安童道:“此事也是我一时主意差错,好哥哥,你与我隐瞒了,不要说与他人知道。我到晚上来,此时夫人在里边等待。”安童见绣翠已允,遂走开,放绣翠进去。绣翠脱身飞跑进去,到晚上,那里肯来赴约。 却说安童到黄昏时候,指望绣翠出来,直守到半夜时分,也不见个影儿,正合着痴汉等丫头。安童一天欢喜,反成烦恼:“到被这贱人哄了。此时不来,其情已谬。我明日禀知老爷,叫他死也没处死。”又想道:“这莫要错怪了他,或者夫人、小姐有事所差,不得脱身,也未可知。等到明日出来问他,再作计较。”次日在厨下遇着绣翠,道:“你昨日好哄我呀。”绣翠高声道:“我哄你甚来?这猢狲在此胡说!”将安童一等臭骂。安童敢怒而不敢言,忍气吞声,走到外边来道:“这个小娼根淫妇,到被他一场发作。这样可恶,我明日饶了你些儿!”恨恨之声不绝。一日,吴斌命安童去请云相公来说话,安童闻言,正要发前日之私,遂道:“老爷,不如不要去请他罢。”吴斌道:“狗才!怎么不要去请他?”安童道:“这两日他被一个妖精缠坏在那里,那有工夫来与老爷讲话!”吴斌道:“狗才!又来胡说了,我府中有什么妖精迷人!多是你这狗才造言,快去请来!”安童道:“不是小人在老爷面前多言,是小人亲眼见的。”吴斌道:“你见什么来?”安童道:“也不是什么妖精,就是小姐府中绣翠丫头,同云相公眉来眼去,勾搭上了,非是一朝一夕矣。此是小人目赌,焉敢造言?老爷可细细亲访。”吴斌闻言,大怒道:“这样事情如何不早言,莫要是汝以私害公?”安童道:“小人怎敢!岂无对问?”吴斌怒道:“我想他二人苟合,皆贱婢不端,我今将云章逐出,贱婢处死,方快我心!”因安童一说,有分教,记室一番枉进,依然两地相思。正是:记室空劳枉用心,一番风雨思难禁。 果然好事多磨折,不必寻常计较深。 毕竟吴斌怎生处置二人,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五回遣书生村儿窃帕会契友羽士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