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云梦三生姻缘 - 第 8 页/共 9 页
少顷,吴斌回来,向夫人道:“梦云孩儿只道今生不能得见,谁知倒有好处安身,岂能测料。”夫人道:“此是神天保祐。”吴斌道:“杨凌还将梦云孩儿许配王云,就在本月望日迎娶。”夫人惊道:“老杨为何如此猛浪?虽然是承他收留,到底是我家女儿,要择配人,也该预先送个信来,如今知道配与何等样人?况且妆奁未备。”吴斌道:“夫人不必惊慌,谅杨凌择婿无差,孩儿所配之婚,出于孩儿之口。”夫人道:“王云官居何职?”吴斌道:“他是平南侯兼理兵部尚书事,说起来夫人也该晓得的,向年大孩儿请来训文郎的先生,就是他。”夫人喜道:“原来就是这个王云,真正也是天缘。当年原有此心,因见他落魄之际,未曾言及,天从人愿。就是妆奁措手不及。”吴斌道:“不劳夫人费心,杨凌俱已齐备。”
不题吴府中之事,且说王云知吴斌钦诏进京,吉期在即,不得不去一拜。是日来至吴府,家人通报,吴斌出来接到厅,道:“老夫应当奉拜,因闻杨年兄言已聘小女,故敢斗胆。”王云道:“岳父大人请上,小婿有一拜。”吴斌道:“不消,常礼为妙。”王云从命,揖罢坐下,茶毕,王云打一恭道:“小婿未曾面请大人,因令爱寄居杨老师府中,故此过聘杨府,兼他令爱亦要同归,所以小婿罪深无地,望大人宽耍”吴斌看王云之相貌,俨似向年记室云生,此时不好就问。因答道:“贤婿不弃蓬门,小女得托丝萝,老夫沾光多矣。”王云道:“二位舅翁何不请来相见?”吴斌道:“大小儿适出拜客未回,向年大小儿所请西席,可就是贤契么?”王云道:“正是小婿。目今二令郎文才自然大进。”吴斌道:“年幼无知,也算不得甚么。”遂唤家人请出二相公来,相见了先生。家人领命,遂请那吴珍到厅拜见,王云挽起揖罢,坐于下首。王云见吴珍长成,相貌端方,向吴斌道:“二令郎真是少年英俊,他年一定是紫衣之客。”吴斌道:“蠢子岂能有望。老夫有一敝友,亦是贵乡人氏,姓云名章,贤婿可曾会过?”王云打一恭道:“向年在府记室云主,就是小婿改名。”吴斌闻言笑道:“老夫想来天下那有这般相象的!请教为何移名改性,进身记室?乞试言之。”王云道:“《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婿在苏。因遇令爱小姐,故此托为记室,后义引为西席,皆为小姐姻事,并后令爱失去,使小婿驰于四方,无意功名,岂料天缘有在,皆因儿女之情,祈大人见谅。”吴斌道:“老夫尚在梦中。”王云要请见夫人,吴斌道:“在后少不得要相见,今日无暇。”王云遂辞别回府,打点亲迎之事。
且说圣上闻得王云亲迎,钦赐金莲宝炬,彩缎黄金。在朝大小官员,无有不来趋奉,到了那日,杨府送来妆奁,十分富丽,人人钦羡。次日十五,王云命备两队役人职事,新轿件件皆双。王云不便自己迎亲,就请了钱、万二人来迎亲,役人起程,笙箫鼓乐,花炮连声,二路分开。一起役人到吴府,却是钱禄迎亲。吴斌迎入,叙礼毕,钱禄打一恭道:“令婿命小侄致意老年伯,本该亲到,因是两宅不便。凡有不到处,望乞海涵。”吴斌道:“岂敢。”少顷,排下席面,相邀入座,钱禄饮酒不题。内庭夫人打点梦云上轿,俱悲喜交集。梦云道:“孩儿受母亲劬劳抚养,一旦竟离膝下。”说罢大哭,夫人亦哭,说道:“我儿不必悲伤,相会有期。孩儿也是聪慧之人,余言无可嘱咐。”正说之间,笙歌合奏,傧相已请新人,梦云拜别父亲、兄嫂,吴斌抱他上轿,一片乐声,役人簇拥起身,吴璧相送不题。
却说万鹤到杨府中来,杨凌迎接到厅,叙礼毕,遂就坐席不题。却说英娘垂泪别了继父母,来上花轿。杨凌亲自随送,却好两处新轿一齐进府。那王云在京却无多亲,惟有郑天昆新任刑部侍郎,请他夫妻二人在府中,又请了几位在朝元老,几个同年,以作陪客。众人遂将杨凌、吴璧一同迎入,叙礼毕,然后傧相请两位新人出轿,二女一男参拜天地祖先,后拜亲长毕,才入洞房,夫妻交拜,以成合卺之欢。正是:翠绕珠围,看鸳鸯对半,花烛交辉。屏开孔雀,双女于归,香烟透户扉。齐奏合欢会,有笙箫鼓乐相催。成合卺,似仙娥滴滴,羞举霞怀。今宵团圆明月,赴绣帐春风,玉貌微微。笑向银灯,佳人遂愿,可喜才郎相依。写鸾笺绫锦,都勾去从前是非。好佳期,□一窗瑞彩,郁郁兰飞。
调寄《春从天上来》
王云见二位新人挑去羞巾,隐隐飞光,心中暗喜。只因两个佳人低垂粉颈,故此看不出英娘来,少顷,外面来请陪宴,王云遂到外陪客,众亲友俱各畅饮,至晚方散。王云待是事已毕,才进房去。丫环们见老爷进来,遂摆下洒席,他夫妻三人坐下饮酒。王云见二位新人娇羞,遂挑梦云道:“下官自遇小姐之后,不知几遭颠沛,今宵得遂平生之愿,亦出于意外。未知小姐如何得遇杨老师收留?小姐少施片言。”梦云含羞答道:“妾身蒙君不弃,已结丝萝之好。后因家君出使,伯父接我们上京,不料中途遭贼子臧新之变,假扮强盗,劫抢妾身。幸得真人救免,送妾到姑苏慧空庵中住下,访君春闱不弟,音信无踪。幸得杨年伯母到庵进香,道其缘由,带妾进京。只说交还父母,不料家父母又已南返,故此才留杨府。”王云道:“天下有这等奇怪之事!向年慧空云至我郡,下官为他无意之谈,今却果然。向年有一老道,付下官偈言一首,谁知句句皆应,俱是此人救我夫妇。未知日后再可能会着?臧新作恶,明日一定要上他父子一本,方消昔日之仇。”王云说罢,遂取出向来绫帕,交与梦云道:“这是小姐的绫帕在此,下官之帕何在?”梦云道:“君之帕因妾与杨小姐玩赏,据杨小姐云,‘此帕是小妹之物’,物各遇主,竟自拿去。今幸杨小姐当面,君自索之。”王云道,“岂有此理?”英娘见王云不认得,遂抬头说道:“家君年迈,作事多讹,君家既有前聘,何须急图富贵,今日为人所弃!”王云闻言大惊,细看杨小姐举止音容,宛如山寨英娘,越看越象,遂道:“杨小姐不必藏头露尾,据下官看来,好似山寨英娘。”英娘笑道:“君以妾为谁则谁。”王云又细看道:“这有何疑,下官好侥幸也!”添得满面笑容,向英娘道:“望小姐恕下官不知之罪。”英娘道:“好说。”王云道:“杨老师就明说与我便了,何必如此难我。”梦云笑道,“君惜自恕,不想昔日以绫帕哄妾,至有杨年伯今日愚君。”王云遂笑问英娘道:“小姐怎么得到杨府,请道其详。”英娘道:“滕武逼嫁,妾身不从,逃下山来,可奈鞋弓袜小,难以行走。正在诉苦无门,幸遇真人指路,得蒙继父救归。就是香珠无下落,放心不下。前日君临山寨,可曾见他?”王云道:“香珠真乃是义女,因滕贼勘问小姐下山的缘由,他受刑不起,竟肝胆触石而亡。”英娘闻香珠已丧,不胜心酸,就垂下两行清泪。这梦云亦打动想绣珠的心肠,不由得也泪下思腮,王云道:“杨小姐因叹香珠下泪,吴小姐是何故?”梦云道:“绣珠丫环为我被劫,身赴江中,死于非命。闻触其怀,故亦伤感。”王云闻言,叹之下已,道:“记忆二姝之情,言犹宛然在耳,何得两个大媒人,今宵一个无存!老天真无情耶?”英娘闻言,反笑将起来。众侍婢禀道:“夜已深了,请老爷、小姐安寝。”王云即便起身,侍妾撤了一个盘,英娘遂取出绫帕、玉鱼,叫丫环送与王云,就往卧房去睡。当夜王云就在梦云房中安歇,说不尽此夜恩爱千般,绸缪似漆,不啻是神仙境界。正是:风流翡翠效鸳鸯,往日情怀自此忘。
月照海棠娇不胜,晓来无力对鸾妆。
王云一夜浓情,不觉金鸡三唱,起来入朝谢恩,转来又至吴府谢亲。复身到杨府,杨凌迎入,王云请杨夫人同拜。谢毕坐下,杨凌道:“贤契富贵极矣,妻以人间二美,位居极品,真称快事。惟有小女,丝萝虽在强勉,幸勿弃之。”王云笑打一恭道:“英娘那知也蒙大人恩养。”杨凌大笑道:“此乃真真夙世姻缘,岂能勉强。老夫若实实说出,就称不得奇缘佳遇了。”又道:“目今臧瑛在朝为祸,向年他子又扮盗劫抢令夫人,大关风化。老夫几欲上本,被令夫人劝止。今贤契姻事得谐,明早老夫有本参他,贤契可同上一本。”王云道:“小婿正有此意。”说罢告辞回府,就修成奏章,来早好上。是夜王云就在英娘房中,见英娘在灯下卸妆,观之欲狂,戏道:“夫人可记向年在山寨之情?乐哉今夕!”英娘道:“非昔日之守,今日何如?”王云遂拥英娘共入罗帏,英娘此刻娇羞满面,王云偏会温存,二人竟成鸾凤之交,娇啼宛转,极尽人间之乐。正是:多情多爱两风流,夙世姻缘今夕酬。
锦帐凤鸾连理树,遗红猩点耐娇羞。
说不尽他夫妻二人一夜恩爱,又是早朝时候,王云起身上朝,遇着杨凌,一同面圣,与百官山呼已毕,黄门官唱道:“有事奏来,无事退班!”内有杨凌、王云二人出班执简,俯伏金阶奏道:“臣兵科给事杨凌有奏章,习渎圣躬。”王云亦奏道:“臣平南侯署理兵尚书事王云有奏章,冒渎天颜。”黄门官接本传与侍卫,铺于龙案,圣上细细阅过一遍,见所奏者尽是臧瑛的过犯,卖官鬻爵,纵子淫人妻女,江中扮盗劫抢王云命妇,见二本皆同,龙颜大怒,遂批道:“臧瑛欺诳朕躬,本该斩首,姑念老臣,罪减二等,削职为民,永不复用。父子着刑部各杖八十,家财籍没,散与受累之民,同妻孥发边远充军。杨凌为官清正,朕特简工部尚书。王云追封三代,新娶妻吴氏封一品正夫人,杨氏一品亚夫人。”杨凌同王云谢恩出朝。圣上有了旨下,校尉立刻就拿臧瑛父子至刑部牢中,星夜又差人到浙江去拿家属到京,将臧瑛父子杖过,发解起程。今日夫妻父子一旦如此情状,叹他往日英雄何在。被解子催趱起身,望边外进发。正是:人心一举鬼神知,奸险徒然富贵时。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满朝文武见臧瑛削职,俱各畅快。王云在府有二美作乐不题。
却说白从、刁奉见臧瑛事败,遂盗了许多古玩器皿之类,竟自逃回南来。二人也不回原籍,就在镇江府赁下房子。将所盗臧氏之物,二人竟开了一个古玩铺,十分有兴。正所为光阴似箭。一日端阳佳节,京口龙舟大盛。刁、白二人雇下小舟一只,往江中看赏龙舟。二人竟看之际,见右边一只渔舟内有一个女子,生得娇媚动人。他二人看见,眼不转睛,只是相那女子,那女子见人看得厌烦,遂坐下舱去。白从向刁奉道:“我们卖古玩不如做这个生意好。”刁奉问道:“白兄,又有什么生意好做?”白从笑道:“方才那女子,若能骗到维杨去一卖,岂非一主大财?”刁奉道:“你又来〔了〕,想这女子出落渔舟,往来不定,怎能骗得他动?”白从道:“你不知道,这只鱼舟上这个老儿,每日在街上卖鱼,难道你不在意么?”刁奉拍手笑道:“妙极!不想这样一个老儿,倒生花枝般的一个女儿,莫非是拐来的?”白从道:“那也不管他,我们只要骗得到手就是。”刁奉道:“既有定止,怕他起上天去不成!”二人遂看了龙舟回去,定计要骗不题。
且说这渔舟女子,你道是谁?就是绣珠。自从那年跟着者渔翁飘泊江湖,打鱼为活。这老渔见绣珠聪明,欲与择婿,见绣珠执意不允,也就丢开。这老渔又打了些鱼蝦之类,又到京口街上去卖,巧巧从白从店前过。白从看见老渔,便叫道:“拿鱼来!”老渔听得要鱼,就提着进店问道:“相公要甚么鱼?”白从道:“你这些鱼我总要你的,该多少银子?”老渔道:“这些鱼只卖二钱银子。”白从道:“二钱银子却不多。你这老人家偌大年纪,还上街卖鱼,何不叫你令郎来卖?”老渔汉道:“相公,老儿连女儿也无,那里来的儿子?”——所以老渔是个老实人,不识引逗之言。——白从道:“我听见人说,你船有个女儿,怎么说没有?”老渔道:“这是我承继的一个女儿,算得什么数?”白从笑道:“这句话有些荒唐,那有个女儿肯承继与你?”老渔道:“相公料事无差,却是小老儿在江中打鱼救起来的。”白从假意惊道:“大江之中,那里来的女子?”老渔道:“这女子本是武林吴府中之婢子,叫做绣珠,同着他家夫人、小姐上京,在江被盗,因不见了小姐,此女亦投江自死。也是他阳数未绝,随流推至船边,被我救起来,认我为父的。”白从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遂称了二钱银子,打发老渔回去讫。少顷,刁奉在城中回来,见白从笑容满面,遂问道:“白兄这般光景,必有个巧事。”白从道:“并无别的巧事,就是前渔舟上的心事,我已打听着实了,谁知就是吴文勋家的婢女,是那年投江的,岂不是机会?”刁奉道:“有这等巧事?是便是了,但何谋可就?”白从道:“只消如此如此,大事济矣。”刁奉闻言,口称妙计。
不说二人定计行事,且说绣珠在舟中思想小姐,自料今生未必有相见之期。正在那里垂泪,只见一只快船摇近船来,一个男子道:“呀,绣珠姐原来在这里,叫我们那里不寻到。”又有一婆子道:“这个就是绣珠姐么?”男子道:“正是。”这婆子道:“梦云小姐已经于归王云老爷了,访得姐姐被渔舟救养,今泊舟在此,命我同赵大哥来寻你,一连寻问这几日,全无下落,不期今日遇巧。绣珠姐可过船来。”绣珠闻言,欢喜无及,道:“小姐在那里?”这人道:“前面。”绣珠道:“少缓,待我继父来,说声好去。”婆子道:“王老爷的船泊在京口,尚还不开。姐姐去了,等他来便了。”只因绣珠要见小姐心重,一时被惑,竟过船来。摇动双橹,直望维杨进发,绣珠在舟中猛然想起道:“罢了罢了,我又坠入人计中了!小姐不知在何处,怎得就叫人到江中来寻我?就来寻我,难道一个熟人也没有?今事已至此,只好由命。”不半日,已扬州在目,就将船泊了。你道此船却是何人?就是白从、刁奉设下此计,刁奉无须,假扮妇人,二人哄绣珠来,要卖在扬州院中,白从就上岸到院中来会龟儿,讲定身价银一百二十两,遂写了文契,即着小轿到船上抬人。绣珠看见轿来,遂问道:“你们说小姐船就泊此间,为何行了半日还不见,又停在这里?”白从道:“姐姐,王老爷同小姐赁了房子,住在这里,这轿就是来接你的。”绣珠半信不信,只得上轿,一直抬进院中。出了轿,龟子鸨儿看见绣珠生得标致,欢喜不了。绣珠见此光景不好,就问道:“小姐在那里?”鸨儿笑道:“那有什么小姐!方才这是两个镇江人,将你卖在我院中了,难道你不认得他么?自今以后要从我院中规矩。若受教便罢,若不受教,就要受责。”绣珠闻言,大哭不已道:“奴是清白之女,岂肯身入烟花?宁死不从!”遂就寻死觅活。鸨儿因他初来,不轻自动刑,晚间叫几个妹妹们来相劝,以此又将月余的光景,鸨儿叫绣珠接客,绣珠全然不睬。鸨儿那时性发,将皮鞭终日敲打,绣珠哭告道:“任你打死,我身不欲。”这鸨儿打得也无兴了,只得停止。
却说白从、刁奉卖了银子,仍回京口生理不题。
却说老渔那日卖鱼回来,至船中不见绣珠,老渔连叫数声“女儿”,不见有人答应,前后舱内也寻不见,大惊道:“我女儿那里去了?”所问邻船,俱言不知。老渔垂泪测道:“若是被人来拐去,谅来拐他不动。或是跟人逃走,我看此女却又不是这等人,一定还是投江死了。”这老渔不见了绣珠,终日悲伤,无个月之间,一病身亡。众渔船见他无儿无女,就将他船换了棺木,殓葬了老渔不题。
却说钱禄在京候选,巧巧江都刺史任亡,王云代他力荐,圣上喜允,就点为扬州刺史,刻日起程赴任。钱禄谢过圣恩,又谢别了王云并众同年,起程南下,命大船在后缓行,自坐小舟,先往江都私行察访民情。一日行到陈家院前,龟子认是嫖客,忙忙的道:“请相公里面奉茶。”钱禄晓得是个大院,遂走到里面,见多少妖烧脂粉的女子上前来,你扯我拽,奉茶的奉茶,甚为熟识,怪不得富家子弟迷恋其中。钱禄坐下,问长问短,讲了一会儿。少顷,鸨儿出来,见了钱禄,便问道:“相公尊姓大名?贵处是那里?”钱禄不便说出真名实姓,遂说假姓名道:“我姓赵名和,浙省人氏。”鸨儿道:“有何贵干到敝府来?”钱禄道:“一则到此置些货物,二来久慕青楼名地,故来一访。”鸨儿听说是买货客商,就满面堆下笑来,道:“赵相公,老妪这里粉头也有几个,听凭相公选爱。”正说话之间,隐隐听得哭声,甚是惨凄,遂问鸨儿道:“缘何有悲泣之声?”鸨儿答道:“实不瞒相公说,近日因新买了一个粉头,倒有几分姿色。不料这丫头性僻,不依我院中形景,不肯接客,终日啼哭。今相公到此,或者有些缘分,梳笼了我这女儿罢。”钱禄道:“他宁死不从,何以使得?”又想道:“其女必然良家之女,埋没烟花,待我去看来。”遂向鸨儿道:“妈妈,可带小生一见如何?”鸨儿闻言喜道:“老妪是乐从,但是这丫头见了人就要寻死拼命,除非相公一人自去。若见相公这样风流品格,看上了也不可知。”钱禄依言,鸨儿引路到厢楼前,叫了这几个做伴的下来,钱禄自己度上楼去。只因钱禄这一会绣珠,有分教:贼子无边之祸,青衣万分之缘。正是:祸福无门本自招,苍天数定岂相饶。
他年义女成连理,不负青衣身赴潮。
毕竟钱禄来看绣珠,怎生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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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香闺内花神梦兆锦堂前桂子双生词云:林泉锦绣情多少,才子精,佳人妙。牡丹芍药齐开了,有花神琼瑶表。天锡降麟儿双巧,画堂庆歌宴风标。遣情是白云花,朝日处,家乡好。
右调《迎春乐》
话说钱禄上楼来,见那女子哭得蓬头垢面,眼都肿了。绣珠见有人来,更加哭得凶些。钱禄道:“小娘子不必悲伤,小生非因风月而至,是意闲游到此。适闻小娘子悲苦之声,谅非甘情落于风尘之意,这还是你父母将汝卖在此间的,还是被人拐骗?可细剖一言,吾当拔汝水火。”绣珠初还认是诱他,后来见钱禄说话正道,就住了哭,偷眼看钱禄好象故乡音说话,谅是好人,遂低声说道:“承相公垂问,妾当直告:奴本是武林吴府中的侍婢。”又将同夫人、小姐上京被动,自己投江之由说了一遍。钱禄惊道:“原来就是吴文勋年伯家的姐姐!”绣珠见有年伯之称,心又少安,遂问道:“相公尊姓?何以认得家老爷?”钱禄道:“小生也是武林人氏,姓钱,表字春山,与你家老爷是年伯侄。我常在汝家府中出入,原来未曾见过,所以就不认得。”绣珠道:“原来是钱相公,贱婢只闻其名,也未识荆。”钱禄道:“这也罢了。只是汝因何得到此地?”绣珠道:“投江得蒙老渔救养,所拜老渔为父,只道栖身再访夫人、小姐,不期一旦祸起萧墙。是日忽见一只船来,说是王老爷同小姐衣锦还乡,船过京口,来访寻妾,说来底里投机。妾思小姐心重,一时被惑,不等渔父来就过他舟,望江都进发,那时已知落计,悔之无及,未识强盗是何人,将妾卖与院中。钱相公既同家老爷是年家,须看年家之谊,望救小婢子出水火之中,小婢子则衔恩不荆”说罢就跪于楼板上,钱禄忙扶起道:“姐姐少待一日,等小生脱汝水人之难。”绣珠见钱禄允救他出火坑,满心欢喜。
鸨儿见客人上楼去,绣珠也不啼哭了,但听得唧唧哝哝,笑道:“我说这贱人是装腔,今日见了好老公,一般样不做声了。”钱禄遂走下楼来,鸨儿道:“相公,我这女儿可中相公之意?”钱禄道:“这女子乃与小生同乡,故在楼上讲了一会。但不知是何人卖与你们的?”龟子走来说道:“此女子是两个京口人卖与我们的。这两个人我也认得,他在京口西门开古玩店铺,他原籍也是武林,前日纸上却写的姓吴,不知可是他真姓?往上亦有鬼名鬼姓,这也难以为真。”你道龟子何以肯说真话?因绣珠不肯接客,见钱禄说是同乡,来问根由,巴不得要他赎去,就出脱了银子,好再买粉头。若是赚钱的货,请他也不说实话。钱禄听龟子讲完,竟自回到寓所,细想他二人晓得吴府根由,必然有因。又想了想道:“是了,去岁京中臧氏事败,有恶棍刁、白二人逃回南来,谅情是他二人又在此为恶,待到任之后,拿他来正法。”
却说长接衙役迎接新任太爷,访得太爷先已到府私行,众役亦回来伺候。钱禄已知船到码头,遂至舟中。少停,众属员俱来迎接。钱禄就吩咐到衙门相见,遂坐轿到了府衙。次日行香拜庙,拜了众缙绅已毕,方才放告。钱禄到任后治民有道,真正公庭无争,百姓皆安。
却说这绣珠在院中眼巴巴的望钱禄来赎身,谁知一去杳无音信,叹道:“男子汉的心肠,那里论得,不过一时高兴之谭,那还记得这等闲事。”又想道:“奴亦好痴也,他是个过客,我如何认起真来?”惟有悲哭而已。鸨儿每日来絮絮叨叨,打打骂骂的,料无出头的日子,不如一死,也落个干净身子,正在那里思无头绪,不觉就朦胧睡去,只见一轮皓月当窗,少顷,祥云缭绕,现出两个仙姬,冉冉而来,道:“姐姐休寻短见,不日有人来救你出火坑,汝后来还有好处。慎之慎之!”说罢,将绣珠一推,绣珠惊出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细想梦中之言,句句在意,道:“我不日就脱离火坑,还言后有好日,但愿依得梦中也好。”自己暗疑暗想下尽,后来绣珠所生的二女,就是梦中这二姬降生。
且说钱禄逐日未免有些公事,一日想起院中绣珠之事,道:“几乎忘怀了这桩事情,岂不被这女子说我言而无信?”即刻坐轿到陈家院来,众衙役摸头不着,遂吆吆喝喝,来到陈家院前。龟子见太爷到院中来,活不唬煞,心中怀着鬼胎。钱禄到院中坐定,叫带龟子上来,左右将龟子带到,跪在面前。钱禄道:“你就是院中当家的么?”龟子道:“小人正是。”“汝院中有多少粉头?细细报来。”这龟子抬头一看,见太爷就是日前在院中游玩的客人,心上着了些忙,连一句话也回不出了。左右喝道:“太爷问你,怎么不讲上来?”龟子歇了一会才说道:“太爷……太爷,小人……小人家只……只……只有四五个粉……粉……粉头。”钱禄道:“本府不来难为你,休得害怕,好好的讲来。你新买镇江人那个女子,原身价多少?”龟子闻言,方定了神道:“太爷若要这女子,小人不要身价。”钱禄道:“本府那里白要你的人,不过与他赎身。”遂着门人取出白银,问龟子原价多少,龟子道:“买得纹银一百二十两,如今听凭太爷。”钱禄命照数还他。龟子收去,即将小轿先抬绣珠进衙内,钱禄当下批了广捕文书,即差捕役带龟子做眼,到京口速拿拐卖女子的两个拐子。公差领命,同龟子过江去拿人。
钱禄回至私衙,绣珠拜谢道:“贱婢蒙老爷救拔之恩。虽婢子身安,未知家老爷与夫人、小姐在那里?敢问钱老爷可晓得?”钱禄道:“你家老爷与夫人、小姐俱已在京中,小姐与王年兄已结花烛。”绣珠闻言喜道:“谢天谢地!只道小姐已落强人之手,谁知原归好处!贱婢欲往京中,何由得便?”钱禄道:“汝一孤身女子,怎生去得?目今王年兄有二姬之美,谅不属意于汝。据下官论来。汝年已不小,尚未得逢爱婿,下官年交三十,尚少于嗣,意欲将汝纳爱任上,未知姐姐意下如何?”绣珠道:“王老爷在京中,又赘谁家为婿么?”钱禄遂将王云细底说了一遍。绣珠听罢,自己沉思道:“王云美有二人,纵然分爱,亦未必舒心。目今现成一个黄堂夫人,岂为轻我?”钱禄见绣珠沉吟不语,又问了绣珠,绣珠道:“蒙老爷不弃下贱,只恐有辱。但是未曾请命于王老爷与小姐,虽则侍奉老爷,他日小姐知之,责其非礼。”钱禄道:“汝为一婢女,尚知大义,可敬可敬!今送汝暂居尼庵,待下官修书至京,候王年兄示下见允,那时娶汝回衙何如?”绣珠道:“若如此,贱婢则沐恩无赧。”钱禄遂将绣珠送到尼庵去讫。
去说公差到京口,龟子已见二人在店内,指与公差,竟走进去将他二人锁了起来。白从、刁奉惊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公差,不问情由,擅自拿人?”公差道,“我们是扬州府太爷差来的,连我们也摸不着,现有捕批在此。”二人见捕批,是拐女事发,无言可对。公差将他店内玩器取了两担,叫人挑了上船,过江而来。次早,钱禄坐堂,公差带到二人,禀道:“犯人拿到,请老爷消牌。”钱禄叫带上来,左右将二人提上堂来跪下,钱禄一看,正是白从、刁奉,遂将怒其一拍,道:“你这两个恶棍奴才,拐骗人家女子,卖良为娼。渔舟之女可是你两个拐来卖与陈家院的么?”白从道:“青天太老爷,小的们那敢做这犯法的事?想是仇人暗害,求太老爷明镜万里。”钱禄道:“好刁奴才,你且抬起头来,认我一认!”二人抬头一看,认得是钱禄,唬得魄散魂消,只得哀求道:“小人们却没有拐人家女子,求太老爷看同乡分上,饶了小人们,愿太老爷万代公侯。”钱禄冷笑道:“好个看同乡分上!明明拐骗渔舟女子,尚要口硬。本府想你在臧氏门下狐假虎威,今日也是恶贯满盈,才犯在本府手里,也除得民间一害。”命左右:“与我拶起来!”两边役人一齐动手,他二人想来难赖,怕受大刑,只得一一招认,钱禄摸签掼下,每人四十,打得二人皮开肉绽,吩咐收监。钱禄退堂。可怜刁、白二人禁于监内,无人送饭,受尽苦楚,后来断了狱食,活活的饿死在监中。正是:浩浩青天不可欺,瞒心岂少鬼神知。
苟求可惜空成计,今日无常也算迟。
却说王云在京为官清正,圣上甚是喜爱,屡次上回乡之本,只是不准,惟在府中同二美朝夕一觞一韵,月下花前,极享人间之胜。一日正闭在府,家人传进书来,却是扬州钱禄的来书。王云拆开看书道:弟钱禄顿首致书于云翁年台长兄大人座下:客岁揆违,屡怀厚德,何缘仕途羁绊,未能趋驰候谢,虽别左右,情激寸中,不忘于梦寐之间。所恨者关山间阻,以致知己无邀花月玩赏之辰,惟皓魄一轮,可共同观清晖而已,启禀台颜,新声奇异:尊泰山府眷向年北上,江中遭劫婢女绣珠怀义投江,六阳未绝,得江渔救免。依食几载,祸逢臧氏恶棍刁、白设骗,售于敝治水火之中。弟窃闻究治赎回,寄于尼庵,令婢谅小姐祸福无定,立有神愿,脱身难者情自妻之。弟尚乏嗣,欲纳绣珠,未曾请命于足下,安敢斗胆。肃此短牍奉闻,伫望翰颁定夺,幸之幸之。
王云看罢来书,已知始末,袖书步向后堂,笑对梦云道:“适间维杨太守有书到,下官甚是稀奇。”梦云道:“有何奇事?”王云拿书道:“夫人看他来札便知。”梦云接书细细看过,道:“呀,且喜绣珠未死。但是钱禄要他为妾,如何回他才好?念他自幼相随,又为我丧身,一旦与人为妾,我岂忍得?”王云道:“夫人之言甚是有义,下官岂但无心,因同年分上,岂惜一婢以疏朋友。他言绣珠有愿,怎好回答。”英娘在傍笑嘻嘻的,梦云道:“贤妹为何暗笑?”英娘道:“姐姐,情义两全的好。相公肯了是徒劳唇舌,只恐姐姐肯而相公不肯。”王云道:“二夫人好趣话也。”梦云道:“贤妹之言甚善,随相公主意便了。”王云遂到书房修书,打发来人去讫。
也无他事,不过在府朝欢暮乐,设建园亭,栽培花卉。偏有这等人来趋奉,呈送异奇花卉的,竟也络绎不绝。将次无一载之工,花园装修齐整,真个有四时不绝之花,八节长春之景。内起一亭,亭名积霞,半边种的红梅,半边是白梅,白的白碧玉点成,红的红胭脂染就。王云或同二美共乐于此,或同亲朋诗酒于亭间。一日王云设家宴于亭中,相拥二美于梅间,夫妇三人观梅小饮,传杯弄盏,曲尽人间之乐。王云道:“值此花展,幽赏极乐,吾观夫人之态若有所思,何有所系?”梦云笑道:“相公有所不知,妾想人生于天地之间,有穷通艰舛,妾向遭臧氏之艰,赖得真人救免,后来得遇贤妹,俱为意外之事。此时同相公花前罇酒,妾念穷民攻于耕织,热汗辛苦,相公可知乎?”王云道:“下官焉有不知下民之苦?此刻花前,何忧及于民?此两端无并之礼,莫系远思。”英娘已见王云之意,笑向梦云道:“姐姐且举霞觞,莫要与他相论,云云雾雾的。”梦云道:“贤妹所见有理会。”王云道:“你二人同心奈何下官。今日庆赏名花,独有酒无诗,岂称佳兴?下官先起一美韵,要难你二人。”梦云和英娘笑道:“你也不识羞,我姊妹可是怕你难的?”王云哈哈大笑,侍女随捧过文房四宝,王云立刻挥成一律。梦云二人看上边写着《仲春于积霞亭赏红白梅花之作》,诗云:满亭春色晓风香,漫认罗敷旧日妆。
红掩丹砂千百态,白傅银粉两三行。
喜他冰骨邀明月,爱尔霜姿带素光。
疏影牵连诗酒债,赏心常进紫霞觞。
梦云、英娘看过笑道:“我姊妹二人不可输与他。”梦云道:“我们各和一首。”英娘道:“姐姐先请,小妹续貂。”梦云道:“贤妹休得过谦,我们同作。”二人遂各取锦笺,构思珠玉。王云只管饮酒,任他姊妹推敲,少顷,二美诗成,遂送王云道:“妾们和韵在此,请相公改正。”王云笑道:“二位夫人佳句,自然胜于下官。”先取梦云的看道:曲苑疏斜清影香,朝容暮态妒红妆。
云霞错认桃花坞,玉露浑看白云行。
独占春魁非色艳,常开腊首借寒光。
箫箫松竹为良友,馥郁飞来袭紫觞。
王云吟完,拍案赞道:“真乃香奁佳句,下官诚不如也。”又将英娘的看道:亭亭玉树启寒香,爱向梅花卸晚妆。
白蕊暗飞怜曲径,霞林风动娱清行。
低枝带笑分人色,坠影含情胜美光。
满地月明疑点雪,知他春首助春觞。
王云道:“二位夫人诗才并驱。”梦云、英娘道:“妾等之句乃闺阁俚言,还要相公斧正。不消如此谬赞。”王云道:“夫妇之间,岂有枉誉。汝二诗新景新情,不似腐儒堆砌。”梦云命侍婢取暖酒来奉老爷,王云畅饮酩酊,彻暮才回房去。
却说钱禄接着王云回书,已知慨允,不胜欢悦,择吉取回绣珠成亲,是夕亦两情欢爱,无样的绸缪。绣珠已做了现成一个夫人,甚是快乐,合城绅宦俱来贺喜。绣珠与钱禄成亲后,念渔父恩养,禀知钱禄,着人去访。差人去访来回复道:“这渔翁因不见女儿,终日悲想,得病死了,现葬江滩。”钱禄进来说与绣珠,绣珠闻言悲痛道:“渔父养妾几年,一旦又为妾身亡。老爷能开恩,令妾至渔父墓前一奠,以表养膳之恩。”钱禄见绣珠重义,心上喜允。次日命家人备了钱纸酒肴,绣珠带了两个妇女,上船竟过江来,至渔父墓所,哭拜一番,极尽其道,化了钱纸,奠毕回衙不题。
却说王云在京,光阴荏苒,不觉又是小春天气。一日偶至园中,见百花齐放,万卉呈英。王云见了惊奇,即回内堂来,向梦云、英娘道:“二位夫人可知后园中百花齐放?我们同去看来。”梦云道:“虽是小阳春,只闻天后时此时曾百花开放,今日相公之言莫非来作耍妾们么?”王云道:“说也奇怪,开得比春时更好,同去一看便知。”二美同了王云,来到园中,果然百花吐艳。但见那:娇艳浓香花尽开,芍药爱多才。牡丹富丽千般艳,羡苓兰郁郁飞来。金桂风飘,榴葵皆绽,黄菊起层台。玉兰银月庆三台,白李并桃梅,水中菡萏容堪赛,出污泥不染尘埃。鲜杏梨芳,百花齐放,犹胜在春哉。
右调《一丛花》
梦云、英娘玩赏多时,向王云道:“四季名花开在一时,此乃祯祥之兆。闻说昔年天后尚有牡丹、荆树不开。”王云道:“百花开放,果是奇闻,明日奏知圣上,园中开宴,请百官同来一赏。二位夫人意下如何?”“此乃千古奇闻,不可不奏闻圣上。”王云主意已定,明日早百官朝罢,王云出班奏道:“臣平南侯署兵部尚书事王云有奏章,冒渎天颜。”黄门官接本呈上龙案,圣上看完,龙颜大喜,遂降旨道:“天后曾封过小阳春,催百花开放。今日卿奏园中百花开放,亦是世间少有之事,朕不得不去一幸。”遂传旨命排銮驾。王云谢恩,先回府中排香案伺候接驾,少顷,圣驾到来,王云同二位夫人接驾。圣上见王云夫妇三人接驾,遂传旨命王云二妻回避,王云随驾至园中。圣上看见真个花开千树,翠压重重,道:“诚然更胜于春。”遂就摆下宴来,君臣等尽欢。圣上大悦,盘桓许久方才回驾,众官亦散去,惟有杨凌与张、万二人及吴斌父子、何霞等复坐下饮酒赏花。杨凌向王云道:“今日圣上大悦,明日必有加封。”王云道:“小婿再作此想,非志上也。将来要急流勇退,静归于林泉下矣。”吴斌道:“正在青年夺萃之时,贤婿何逃名之早耶?”王云道:“大人之意,又有一论。但小婿之志,原非功名在念。人生于天地之间,极尽其富贵,亦不免‘无常’两字,倒莫若遁迹丘林,一觞一韵,嘲花吟月,何必为此乌纱拘束?”吴斌、杨凌二人点首道:“贤婿所论极高,日后归里,老夫等亦要偕行。”王云未答,又饮了一会酒,各各散去。
王云回至园亭,一时神思困倦,就伏几而卧,竟入梦境。步出了亭子,只见一天月色,花光灿烂。正玩之间,忽闻环珮之声,隐隐在耳。王云转想道:“是二位夫人来了。”其声渐近,只见数婢簇拥着一个霞衣女子,但见他生得:面似海棠初带雨,姣容犹胜月中娥。
霞衣款款轻盈态,见也魂消可奈何。
王云见了惊奇不已,细观所来女子,竟有些面善,一时想他不出,上前揖道:“何处仙姬降临,下官不知,有失回避,望乞恕罪。”女子回礼道:“郎君难道不认得妾身了么?妾乃香珠,为小姐死于非命,上帝怜妾义侠,封赐花神之职,掌辖长安。今令值小阳春,略施小伎,使园中香花开放,以报郎君佳兆。”言毕,步至亭中坐下,王云对陪,细看果是香珠,遂问道:“下官讨滕武之日,知小娘子死于非命,下官悲痛至今,幸得小娘子已成神,又少慰予怀。”花神道:“承郎君感格及造碑亭,妾承郎君之恩,今当图报,今小姐得配郎君,富贵极矣,犹念妾乎?”王云道:“小姐虽然得偕在府,其心那能放得小娘子下?每每忆想,无不疼泣。”花神道:“小姐念妾,我岂不知。妾虽不能生侍于左右,也常默护于妆台。”说毕,遂令侍女排宴,又向王云道:“妾与郎君且饮一觞,不负今宵之遇。”众侍婢领命,霎时将酒肴罗列亭中,花神遂邀王云入席,王云竟也就坐,花神对陪,侍女们进酒,正是,碧玉杯中斟琥珀,异香扑鼻;水晶盘内列珍馐,味献时鲜。酒过三巡,花神命侍女奏乐,众仙姬各执着鸾笙象板,顷刻间六律和声。王云闻乐,情态难禁。少顷,又命歌舞,这青衣仙子领命,遂轻敲二板,宛转歌喉,歌出《月宫春》两阕,道:广寒宫殿玉玲台,仙姬庆紫杯。霞裳一曲爱媛来,怜取桂花开。露润银河香飘异,嫦娥相戏月中回。天开琼瑶喜报,神仙亲送来。
舞衣不胜蕊珠香,霓云护众芳。留情笑献紫霞觞,芙蓉星斗光。月色花丛人意软,瑶池会上我佯佯。风列花亭景物,君且有容光。
这青衣仙子歌罢,那绛衣仙子同黄衣仙子二女对舞,浑似花枝招飏,舞出多般解数,真世间罕见。少顷,二姬舞罢,花神命素衣仙子奉王云酒,王云不胜酒力,辞之不饮,花神道:“郎君日间多饮故耳。此酒不伤脾胃,多饮无妨。适之歌舞可悦郎君之耳目?”王云笑道:“小娘子说那里活来,这等清歌妙舞,人世焉有?”花神笑容可掬,轻举霞觞,请王云用酒,王云又饮了两杯。花神道:“妾此来非无益于君而至,因承君厚德,妾在广寒宫得桂子两枚,令女子吞之,定生贵儿,一则郎君有缘,二则相报前恩。”在袖中取出,着玄衣仙子送与王云道:“可与二位小姐各吞其一,定生折桂之儿,方见今夕之祯祥。”王云道:“下官有何恩德,敢劳小娘子用情如此?”就起身作谢。花神道:“用色溶溶,妾当回去。另有小词一章,烦致与小姐,异日再当图会。”又道一声“郎君珍重”,缈缈而散。
王云正还在梦中依依之际,有府中两个丫环领夫人之命,各提绛纱红灯,来请老爷。只见王云还伏几而睡,两个丫环上前道:“老爷,夫人有请。”王云猛然惊醒道:“那花神何处去了?”睁眼时只见两丫环侍立,方知是南柯一梦,袖中词章、桂子犹存,口内余香尚在,真为神异。丫环道:“夜深了,老爷请去安睡罢。”王云起身,来至内堂,梦云和英娘迎着问道:“相公为何此时还在园中?”王云坐下笑道:“不瞒夫人说,适间送客回园,偶然神倦,隐几少息片时,不期竟入好梦。”英娘、梦云问道:“相公梦见何物这样奇异?”王云道:“梦中见一美女,簇拥着侍女十数人,及问之时,就是香珠,上帝怜其义,封他做花神,掌管长安。此时园中花放,亦是他所施之伎,复排宴于亭中,侍女们情歌妙舞,曲尽盘桓,细问二夫人之起居,为之垂泪,言虽不能生奉于左右,定当时常默护在妆台。”英娘闻言心酸流泪。梦云笑道:“此乃相公日有所思,夜有此梦之故。”王云道:“现有实据。”梦云道:“有何为据?”王云道:他送我桂子两枚,词书一章,寄与二夫人的。”王云遂在袖中取出桂子、词书,对与二人道:“下官岂有谬言之理。”梦云接过桂子来看,却是彩锦封固,拆开看时,异香扑鼻,形似丹丸,才信是真。又拆其书,三人同看道:昔日乡山分袂,今宵锦苑传书,虽隔阴阳径界,晨昏照护于妆台。忆别时朱颜绿鬓,叹而今月影花形。碎首阶前,惟报小姐之万一;神封花使,是承上帝之洪恩。富贵荣身,主君福德,当尊绮罗锦体。小姐禄寿,该应苦风楚雨。每蒙垂泪,恩情何由报答。暗雾愁云予怀,血染生离既绝,难以相亲,今申桂子,后产麒麟;魂托书情,梦传恩语。依依愁绪,只寄花前花后;荡荡微躯,全仗风去风来。珍重万千,余情无既;俚言附后,极尽唏嘘。
月白风清欲断肠,泪珠洒尽血成行。
谁怜红粉填丘壑,自叹朱颜记短长。
绣户不争人易老,纱窗未晓我先亡。
歌花浑许怒轻薄,暗傍妆台形影香。
三人看完,见其情致宛然,悲感不已,惟有英娘更加心酸垂泪。梦云劝道:“贤妹何得情痴,他已成神,就如以恩报恩的了。”英娘含泪道:“姐姐不知小妹的心,想他为我亡身,今虽得成神,他心怨犹存,使小妹见此诗书,那得不恸?”英娘说罢,又索书看,已经不复见。王云道:“神者鬼也,仙者形也。他寄之书,不过一时之迹,我们看过,自然化去,不必疑猜了。”三人各归卧房安寝不题。到次日,梦云二人将桂子各吞一枚,日齿皆香,知为奇品,又到园中观花,只见所开花朵尽皆不见,依然枝枯叶落,英娘二人暗称奇异不题。
王云早朝,圣上加级,又赐金花彩缎,谢恩回府,自此光阴荏苒,英、梦二人已各怀身孕。王云见二位夫人怀孕,想花神兆,信不谬也。不觉又到了次年中秋佳节,英、梦二人已及临盆,却好是日二美一齐产下两个麟儿,王云好不欢喜。已经寻下乳娘,一下地各来收领,有梦云所生先下地为长,名唤桂儿;英娘所生为次,取名双桂,真真一对粉孩儿,又且兄弟二人一般相貌。到了三朝,请诸亲并同僚,其时杨凌官已入阁,张兰官拜兵部右侍郎,万鹤翰林学士,金圣锦衣卫佥事,滕武不愿为官,入山修道去了。吴璧,吴珍皆登科第,俱入词林,吴珍在京完姻。何霞登进士,现为礼科给事。郑乾夫妇俱已病亡,王云亦极尽甥道,安葬在京。是日请来诸亲,在府大开筵宴演戏,俱各畅饮。有吴斌向家人道:“可到里面抱出新公子来看。”王云遂叫乳母抱出厅前,诸亲看见桂儿、双桂,众皆称羡。吴斌同杨凌各抱一个在膝上道:“好一对宁馨儿!”喜欢的了不得,看了半日,递与乳娘,各出黄金两锭,为见面之资,乳娘就抱回内堂去讫。众皆称贺王云道:“如是宁馨之子,他日朝中之玉柱。”王云躬身称谢。家人一边换席。演完了下本戏文,众人方散。后堂所请的女眷,也是戏席,亦各散去。王云在府闹过几日,才得清闲,不过在衙中与二美两子聚乐消遣。
任是光阴迅速,不觉又经四五番寒暑,那桂儿、双桂已交五岁,真个是胭脂染就,玉粉妆成,英、梦二人爱如掌上之珠,宝贝相同。一日王云向梦云二人道:“这二子要请个先生攻书才好。”梦云道:“妾闻姑苏家里王三年纪老极,公婆坟莹在苏七八载,不归祭扫,岂成子道。且来仕途也没有甚么大趣,常言道:‘官高必险’,相公何不致仕回乡,何苦恋此乌纱?莫若林泉安逸,那时请一位饱学,可与二子攻书,岂不好么?”王云道:“夫人所论甚善,下官起念已久,但是屡次上本,圣上不允,如之奈何?”梦云道:“谅是相公言同不切,若是切当,圣上无有不准之理。”王云听了梦云之言,次早又上辞官之本,圣意不允,王云就一连上三本,然后才准。王云见圣上准了,不胜欢喜,遂就打点长行。吴斌、杨凌见王云辞官,想他如此少年,倒急流勇退,我等在暮年,倒不回头,亦各上辞归故土的本章,不期圣上皆准,遂附了王云之舟。值众同僚饯送,又忙有几日,就择下三月三日行程。
梦云、英娘也打点起身,又不捨园中花卉。是日梦云向英娘道:“贤妹,我两上可到园中细玩一番,可作辞行。料你我未必再来此地矣。”英娘道:“姐姐请。”二人轻移莲步,相挽玉手,来到园中,见花开红树,莺燕新声,顿助行人之愁绪。英娘道:“姐姐初心惟劝相公回乡,今日行期在即,反见姐姐之愁,何也?”梦云道:“居此七八载,装设花园之巧,我等去后,一旦又为他人所有。兼之朝夕盘桓其中,绿艳红姣,明日撇他而去,故此心中耿耿,实无他意。”二人说话之间,走到牡丹亭畔,见开艳姣姣,百种奇葩。梦云见牡丹茂盛,因叹说道:“牡丹牡丹,明日妾去江南,你又为他人所玩矣!”说罢,霎时间千花坠地,万蕊倾颜,梦云和英娘二人惊奇不已,英娘就潸然下泪。梦云道:“贤妹何以下泪?英娘答道:“百种姣花,为姐姐一言立时憔悴,岂有花知人事?必是花神香珠。”梦云道:“然也。”英娘遂嘱道:“花神花神,妾姊妹二人明日回南,为不捨园亭,今日特地辞行,何独牡丹凋残,群花如故?妾们留恋心肠,岂有易彼易此?”英娘说犹未了,顷刻间狂风大作,走石飞沙,二人唬得无躲处。少顷又日暖风清,只见园中百花零落,四壁萧萧。梦云、英娘道:“花神灵验,识我等的心情,真个人间异事。”二人仍来至花厅,只见粉壁上有诗四句,二人向前看诗道:苦心妾识便花残,此去江南依旧看。
莫为长安〔疏旧主〕,明年仍倚玉琅玕。
后落“花神赠别”,去有军人看过,及复看时,已连字迹全无。他两人正议论之间,又值王云回府,不见两位夫人,问侍女,闻知在花园内,遂走到园中,只见花木凋零,萧条无色。正无情处,又见二位夫人,反笑容可掬,王云遂问道:“园中花木凋残,何故?”梦云言其原故,王云闻知惊奇。当日不题。
明日车轿起程,一路东行,至湖广登舟,顺流而下,所到之处,就有官员迎送,一日到得京口,梦云要会绣珠,命舟泊江都。钱禄闻知,出郭迎接进衙。至内堂,各各叙礼坐下,献茶毕,钱禄向吴斌、杨凌打一恭,道:“二位老师,年未耄耊,正当为朝廷柱石之时,为何倒隐归林下?”杨凌道:“贤契有所不知,老夫辈年迈力衰,且才疏智短,故此辞归故土,以待残年。似贤契等少年英俊,正堪仕途,不料王贤契这等英英才杰,尚且激流勇退,何况老夫等乎?”钱禄又向王云道:“年兄正在少年,不该及早辞官。”吴斌道:“贤契不识小婿之意,他称羡山林之趣,志在幽栖,不恋其极品,亦是知足之意。”钱禄点首,久致谢道:“屡承王年兄厚爱,铭刻不忘。”王云道:“年兄所纳如君,可曾获弄璋否?”钱禄道:“说也惶愧,不期双生二女,为人所恨耳。”王云道:“儿女皆然,最为恭喜。”杨凌哈哈大笑道:“好个儿女皆然。”
正说话之间,内堂传请,钱禄就起身进去,绣珠迎着道:“老爷,贱妾有一言奉禀:闻得吴府夫人、小姐现在舟中,妾欲设席请来一会,未知者爷意下如何?”钱禄道:“下官倒也忘记了,亏汝题起。听说杨老夫人并吴大娘都在舟中,可一同请来。”着书房写书去投。一边投帖,家人传进,梦云收下来帖,遂有五乘宫轿来接吴老夫人——吴璧妻子因要侍奉公姑,所以同回——杨老夫人、梦云、英娘,各各上轿,其余丫环、妇女小轿,一齐接进衙中,钱禄大夫人也接在任上,同绣珠出来,迎接至后堂,各各叙礼。惟绣珠拜罢吴老夫人并小姐,含泪道:“贱婢投赴江中,幸遇渔人收养,常常思念夫人、小姐,心如刀割。只言再无会期,谁知今日重逢。后来又遭刁、白之变,承钱爷收拔,如今侍奉钱爷,未曾禀命夫人、小姐,贱女之罪也。”吴老夫人道:“汝有昔日之义,故有今日之福,何罪之有。”梦云道:“奴在京中,闻你为我投江,使我碎心终日。后江都既得,喜之不胜。只望得能共事,不料又为钱君所留,我甚怅恨。”绣珠道:“绣珠乃贱妾也,出于无奈。”少顷茶罢,摆列酒肴,前厅吴斌、王云等饮酒,后堂佳人赴宴,极尽宾主之欢。绣珠见英娘同小姐生得一般美貌,细细问于小姐,梦云微笑。英娘知绣珠问己,笑而不言,梦云将始末述了一遍,满座俱各喜笑。桂儿、双桂在身边跳舞,钱禄夫人同绣珠看见这两个孩儿,犹如玉琢成的一般,喜欢的了不得。有绣珠所生二女,只比桂儿小一岁,亦生得标致,梦云、英娘看着甚是喜爱。这四个儿女,在筵前耍舞,却也无人不爱。那绣珠满意要与王府联姻,一则儿女尚小,二来不好开口,却值吴老夫人道:“老身日后要与这四个孩儿作伐。”绣珠忙答应道:“是好,只恐高攀不起。”正说之间,外边吴斌等席散回舟,后堂女眷只得也要谢别。绣珠捨不得小姐,梦云亦捨不得绣珠,他二人四泪交流,悲啼难割。吴老夫人道:“相会有期,汝二人不必悲伤。”遂各各谢别,上轿回舟,钱禄所送下程极其丰盛。王云着船家开船。只因此一去到姑苏,有分教:二子风流顽劣,佳人又出苏扬。正是:满堂福庆喜筵新,王子今生定此身。
后代风流从父职。他年两桂两佳人。
毕竟王云等到姑苏怎生团聚,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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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锦衣归顽枢劣栋脱凡居雪凤花鸾古风云:天设幻景总成空,四海清而继文风。
钟秀山川仙才出,湖水甸而有神童。
层峦竞秀平江路,羡说姑苏高穹窿。
翠带色分岚气瑞,刹观屡次建琼宫。
震泽三万六千顷,内插七十有二峰。
缥缈灵源林屋洞,莫厘相对何郁葱。
玉石玲珑光潋滟,碧波深处藏蛟龙。
梅花橙桔黄金果,梨桂芳香伴虬松。
虎丘踪迹古来胜,灿烂楼台朝暮钟。
画船士女游春兴,举止飘扬罗绮丛。
歌管酒旗杨柳下,醉颜相映杏梢红。
笙歌合奏啼莺巧,茜裙绿树夹时融。
地贵壑岩引瑞凤,名流从此发其踪。
锦绣文章谁可比,互传屡受帝王封。
簪缨家世诗书客,神清骨秀孰与同。
双美降落广寒殿,相配英才正夙风。
娇媚惯能临翰墨,纱窗盛事乐无穷。
英梦所产麒麟子,两辈宁儿接代雄。
故国乾坤访境外,影飞紫阁霞衣龙。
历遍凡尘福禄寿,笑携素娥入云中。
话说王云自江都挂帆,不几日就舟至姑苏。老家人王三到码头上迎接,王云安慰了一番,命家丁同去打扫堂宇。王三道:“老奴知道主人回来,俱已打扫齐备了。”遂搬运物件,各各乘轿进了府门,就有合城官员俱来参贺,王云一概辞回。次早,王云合眷至祠堂参拜祖先,回府就接着许多官员、绅士、望邻俱来贺喜,络绎不绝的忙了两日,王云又拜了数日客,才择日备祭礼同梦云、英娘、两个儿子到祖茔并父母塚上祭祀。王云在父母坟前哭拜,痛之欲绝,只因自身荣显,不见父母安享,故此大恸。梦云和英娘亦各下泪,祭罢回府。次日,杨凌夫妇辞欲回家,王云道:“岳父母为何就要回府?”杨凌道:“老夫今年迈,又无子女可托,又无宗族可投,全赖贤契看顾,一则念抚养英娘,二则看师生之谊。老夫此去,欲将薄产归着,还来倚傍贤契,未识贤契意下如何?”王云道:“岳父之言正合鄙怀。英娘蒙大人抚养,就是亲生。岳父竟去将事务理料清楚,宜速来舍下。”遂唤家人收拾行装,就打发杨凌老夫妇回宜兴去讫。
王云在府也是终朝碌碌,幸有吴斌分理。王云见王三夫妇年老,付腴田数亩,令他自祝玉奴丫环年纪大了,梦云和英娘中意他,故此将他配了锦芳,也择了个吉日。是日锦芳同玉奴成亲,一般也是千情百爱,二人之欢畅不题。
却说慧空在护云庵中,自从师父悟真故世,自己当家。向年曾闻王云奉旨讨贼,进京复命后自然还乡,不期一去七八年不归,连梦云小姐也无消息。近日徒弟在城回庵,说道王云回来,慧空方知,到次日即来访贺,烦门人进来通报。王云道:“我倒忘了,尚未去谢他,承他留寄夫人,甚为失礼。”忙忙走至外边,降阶迎接进厅,叙礼坐下。王云道:“小弟一别师兄,经数载光阴,真为速耶!近睹尊颜,更觉丰彩。向承留寄贱荆,尚未报答,弟虽在京,时常感念大德,皆由关山迢远,不能遂愿。近日到舍,俗事偏多,未曾进谒,缓日尚庵致谢,不期今日报蒙师兄玉趾光降。”慧空道:“岂敢。今贤弟位居极品,衣锦还乡,甚是可贺,但小尼与贤弟贵贱不一。似昔年征寇,贵步不到小庵,连消息也不传一个。依此看来,君好薄情也。”王云忙陪笑道:“师兄罪小弟该当,听剖原情便知。虽然昔年在浙一言,不料师兄果来此地;二则有王命在身,安敢胡行。”慧空道:“这也不必题起。小姐在那厢?”王云道:“在后堂。”慧空遂同王云到后堂来候梦云。梦云闻知,出来相迎,叙礼坐定,一边叫看茶。梦云谢慧空道:“两承师父厚德,尚未到宝庵叩谢,抱罪之甚。”慧空道:“不敢。小姐昔年北上,久无消息,小尼好不忧心。今日荣归,可喜可贺。”吴老夫人同英娘亦出来相见,慧空道:“原来吴老夫人也在这里,你老人家更觉康健了。”吴夫人道:“慧师撇却我处,迁来此地,一向自然得意的。予小女蒙师父留救,谢之不荆”慧空道:“好说。”遂向英娘道:“这位夫人好似当年杨老夫人的小姐,同小姐北上的,不识可是么?”梦云道:“然也。”慧空道:“我说象他的。为何也在这里?”英娘不觉好笑起来。梦云道:“慧师你猜一猜。”看杨小姐亦在此,慧空观其动静,已揣明其意,以目视王云,王云笑道:“师兄相我何故?”慧空道:“杨小姐必为贤弟之亚夫人矣。”王云道:“师兄,何以见得?”慧空道:“我有先见之明。”梦云道:“慧师那算得先见之明,已经被他瞒过。”慧空道:“请教小姐,瞒我何来?”梦云遂将英娘始末细细的述了一遏。慧空闻言,拍掌笑向王云道:“贤弟,你好人耶,当年只说江中被劫,并不题起此情。”王云道:“此乃着己之事,岂可轻向人言。倘或不成,不被人耻笑?”慧空道:“天下奇巧之事也多。好象小姐寓小庵的时节,偏是杨小姐又到庵烧香,杨夫人又肯带小姐上京,岂非都是奇遇?这等无巧不巧,可作日后佳话。”说着大家都好笑起来。慧空看见桂儿、双桂,问道:“这两位官官,就是小姐生的公子么?”梦云道:“这个桂儿是我生的,那个双桂是杨小姐生的。”慧空道:“为何兄弟二人一般模样?又是一般长大?”梦云道:“他二人总是中秋日生的。”慧空道:“这也奇了,偏偏又是同日,又是一样的齐整,怪不得父母俱是当世的人物,岂有不生俊秀儿郎。”梦云笑道:“慧师又来取笑了。”众人又说了一会闲话,用过午饭,慧空相辞回庵。
却说王云要访一个名师教训二子,巧巧城中就有一个老贡生,姓胡名贤,名亦闻于郡内,王云就与吴斌商议定了,就着人去说。这也事该凑巧,一说这胡贤便允,来回复了王云,王云就备了关书,聘礼择吉,请至府中。书房是三日前已收拾清洁,是日胡先生来,王云同吴斌迎到厅上,叙礼坐下,参毕,王云唤锦芳去请二位公子出来,锦芳进去候着,梦云、英娘将两个儿子打扮得齐齐整整,同锦芳来到前厅,拜过先生。胡贤见二子生得俊秀,称羡不已,当日坐席不题。到次日,桂儿、双桂早进书房,拜过胡贤,胡贤与桂儿起讳名枢,双桂名栋,朝夕训蒙,王枢、王栋二人本来聪慧,竟不用先生费力,胡贤心中亦自欢喜不题。
却说王云连日无事,梦云说道:“相公,昔日慧空之恩,为何不去酬谢他?”王云道:“下官有此意,且到明早罢。”到了次日,王云令家人叫了一只小船,挑白米拾担,锦帛十端,古玩拾种,白金二百两,王云登舟,摇至护云庵上岸,王云进庵,慧空就迎接进院,叙礼坐下,王云道:“小弟今日之来,一则相候师兄,二来相酬厚德。”慧空道:“贤弟何出此言?”少顷,只见挑进白米、锦帛、白金、玩器,慧空道:“贤弟,这是何意””王云道:“此微薄之物,望师兄笑纳。以作常住之资。”慧空道:“既承贤弟见赐,小尼谨领白米,所有锦帛、古玩、白金,贤弟请收回,我出家人要他何用?”王云道:“师兄却者,莫非嫌轻亵么?”慧空又推之再三,实意不肯收,王云奈何得没去处想法,只得叫家人收回,女童捧茶来,王云道:“宝庵比在武林时更加清静,此番之雅,堪羡仙源别境。”慧空道:“不过避得一点尘凡,有甚么好处。”王云同慧空各处瞻望了一番,见其装点无不精致。二人步来,到慧空的卧房,只见四壁无尘,架堆书史,案积经文,又见一部牙签锦囊,不知是何书。王云取过,打开一看,乃是名人诗籍,观之良久,见后页夹着一副彩笺,抽出来看时,却是一首小词,咏德盛之感怀,上面写着:金菊芙蓉玉露秋,梅帐飞香,惹起闲愁。纱窗明月上帘钩,力弱海棠,不胜清幽。蛩声连长雁惹愁①。一种想思,寄付东流。此情梦里暗追求,才上银钩,懒下银钩。
〔校勘记〕
①此句原作“螽蛰助连长雁惹愁”,今据扫叶山房本校改。
调寄《一剪梅》
王云尚未看完,慧空劈手来夺,王云早已藏过,笑道:“尊兄好美丽佳词,只因写尽寂寥,心应有乱。但是身历空门,还该隐密些。”慧空不觉面衬桃花,笑说道:“此词系代闺人所作,非愚之本体。”王云道:“梅花纸帐,非闺中之有,师兄何必惶惶。”慧空道:“情之一字,词赋中岂可不点,但是无而为有,以物寄兴处,至于人岂无性理自成耶?贤弟何必以此见笑?”遂抢其词,焚之于炉,王云遂也辞别起身,慧空道:“贤弟为何就要回府?若不嫌弃,在小庵用了疏饭去。”王云道:“舍下还有些小事,来期正有,改日再当取扰罢。”慧空道:“贤弟若果有事,也不敢强留,乞烦致谢二位夫人。”慧空遂送出庵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