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仙踪 - 第 31 页/共 41 页

众贼不见了大旗,又望见中军摇动,俱知主将有失,心上都慌乱起来。我军看见大旗一倒,知是林岱成功,一个个勇气百倍,大呼陷阵,无不以一当十。贼众见中国军士和猛虎一般,枪刀过处,迎刃即倒,遂各没命的乱跑。   辛五郎在城下,见党类败回,招动号旗,贼众放起炮来。   围城倭寇,俱解围赶来对敌。辛五郎率众直迎林岱,被林岱一戟刺倒。众头目拚命执仇,林岱戟刺鞭打,纷纷倒地。我军呐喊攻击,贼众胆怯,又失了主帅,一个个向江上奔逃,寻他们的船只。陆总督同众文武军民,在城上早看得明白,见一金甲大将,所到之处无不披靡。本欲开门遣兵接应,见贼势甚大,未敢迎敌;今见群贼乱奔,陆凤仪率众杀出。两处人马合击,只杀的尸横遍野,平地血流。林岱见城内人马分四面杀出,便领兵沿西北江岸追杀下来。   少刻,陆凤仪人马亦追杀而至。林岱忙差人知会,着凤仪架船,在江内追杀。凤仪向差人道:“贼船尽在江内停泊,此时追杀,使他无暇上船;少为宽纵,便皆逃去矣。你可上覆林大人,我且顾不得会面,也惜不得兵力,乐得杀一个,与江浙百姓报一个仇恨!”说罢,打马催兵,向倭寇多处追杀去了。   众贼沿江岸跑了许多路,眼睁睁看得本国船只跟随下来,要救他们,只是被官军追赶的连一线余暇没有。林岱到记得俞大猷穷寇莫追的话,只因陆凤仪不肯住手,也只得随着下来。众倭寇亡命乱奔,猛听得一声大炮,人马雁翅排开,拦住众贼去路。   众贼到此田地,各喊杀拚命战斗。   正战间,凤仪人马赶至,两下合击,前后约斩杀三万余贼众,人马践踏死的无算。林岱随后亦到,一面传令前军放众贼一条生路,一面着人留住陆总督。彼此下马相见,凤仪大喜。   林岱传令三处人马,就在此地扎营,歇息造饭。凤仪道:“着兵将歇息甚好,只怕倭贼归海,放他去了,他将来还要害人!   “林岱笑道:“旱路凡通海口处,俱有兵将埋伏;沿江水路,亦有重兵等候杀贼。文炜朱大人、镇台俞大猷,专司其事,他走到那里去?”凤仪拍手大笑道:“怪不得镇台大人着架船从江中追赶,原来水旱两路俱有埋伏,我若早知,也要爱惜兵力,不像这样追赶了。”又道:“林大人真神勇也!我在城头,从一交战时,就看见大人带百十人,匹马直入贼阵。自那杆大旗倒后,贼众即乱矣。”   正言间,众军已先将中军营盘立起,两人同入坐定。凤仪问赵、胡两人在扬州举动,并起兵来南原委。林岱将凤仪本章入都,严嵩隐匿说起,直说到他三人领兵,今日杀贼方上。陆凤仪听了,乐得拍手大笑,叫快不绝。问林岱道:“令侄系新科榜眼,我们俱知其名,但不知年纪多少?”杯岱道:“他今年二十二岁了。”凤仪大惊道:“小小年纪,敢做此天大事业,将来定是柱国名臣!我告急本章,若非令侄老先生参奏,此时还怕圣上未必知道。”又回头指着江宁说道:“这座城池,也只在早晚为贼所得了。我当年做御史时,也曾参过严嵩,几乎丢了性命。”两人话谈了半夜,甚是投机。次日,又各率领人马,追寻下去。   再说倭寇被官军杀的七断八续,又跑了五六里,见追兵渐远,一个个寻至江边,止有二十多只海船,众贼争渡,自相残杀。人多船少,通船俱皆站满,连撑船扯棚空隙俱无。众贼还扳拉不放,掌船人即以刀砍断其手臂者甚多。嚎哭之声,惊天动地。上不了船的,还在江岸奔走。即至将船开去,人多船重,又沉了几只。内中也有善水的,又扒上岸来奔命。少刻,日本船又沿江下来三四十只,将众贼前后渡去。奈天意该绝此辈,偏遇顶风,只得折樯行走。又坏了几只船,伤了多少贼众。岸上跑的贼,有未及上船者,无一不力倦神疲,腹中饥馁,沿路倒毙,或不能行动者,尽被官军斩绝,何止四五千!天一明,追兵又至,四处搜拿。即投降,亦必杀戮。皆因此辈屠毒江浙官民过甚,为天道人心两不相容也。   船内的贼众正走间,忽听得江声震撼,一声大炮,满江都是战船;火炮、火箭,雨点般乱打。倭寇中箭炮者,覆损几尽,翻在江中者,又去了数只。前后倭船,凡到文炜等候处,十丧八九。即有逃去船只,到焦山地界,又被大猷火炮连船打的粉碎。倭寇善没者,俱身带重伤,在水中也不过随波逐流,多延半刻性命而已。水路中端的未走脱一船,生全一人。各处海口,大猷俱有埋伏,斩杀逃贼亦极多。即有逃匿隐藏者,官军去后,又无船可渡,被百姓看见,那个肯饶放他,其死更苦,端的没走脱一人。倭贼的四军师,亦俱为官军所杀。文炜收功后,又分拨战船,遣将各带水军,沿江上去,巡查倭寇并船只下落;贼虽未得,到得了许多倭船。日落时,大猷架船收功回来,与文炜同到镇江。水陆诸将,各陆续报功。   至次日午,林岱同凤仪人马俱至,大家会合在一处。凤仪盛称大猷之谋,大猷亦谦退与再。凤仪又言:“林岱斩贼帅夷目妙美、辛五郎于数万强寇之中,功冠诸军;文炜尽灭丑类,使无遗种,从此江浙永无倭寇之患,皆三位大人盛德也!”文炜道:“弟等上赖圣上洪福,诸将军用命,侥幸成功,何敢当大人过奖?”又道:“倭寇虽说杀尽,穷之未尽者尚多。弟文臣不谙武事,今与众位大人相商:日本远在大洋之外,剿灭须大费经营,重耗国帑;崇明原是内地,今为倭寇来往潜聚之所,若不斩绝余党,克复国家版图,数年后,贼众定必复来。朱某欲请二位镇台大人,攻夺崇明;我与陆大人,分路搜杀逃亡贼寇,于各沿海要地,安军将永行镇守。再烦二位镇台,速发谕帖,差人止住直隶、河南人马,各回本镇。一面查点军士,一面上本奏捷,其有功将士,统俟崇明收功后,再行奏闻。未知众位大人,以为是否?”凤仪道:“朱大人分派极是!我辈俱遵议行。但奏捷本章不必公上,我定要另上一本,细表三位大人之功。”俞大猷道:“我们所率水师,今日是以逸待劳,又无伤损。既去崇明,便一日不可迟缓。查沿江所得倭船,不下二千余只,可拣大而坚固者,挑选一半,我同林大人连夜入海,想贼众还未必知道信息。”林岱道:“俞大人所见极是,理合即刻起兵。”朱文炜道:“小弟还有一拙见:沿江死亡倭寇极多,可遣人剥其衣甲,尽着我军穿戴;再于路拾其旗帜,插于船上。崇明贼众自必认为自己党类,不行防备,可率众直入,不劳而定也!二位镇台,明日午时起兵何如”“陆凤仪拍手大笑道:“此计妙不可言!我军可省无穷气力,管保一矢不发,入崇明城矣。”随请文炜发令箭,遣军士星夜办理,定限明日辰已两时到齐。文炜因各军交战劳苦,命中军官于城内外未出征军士,点五千名,速星夜于沿江一带,剥取倭寇衣甲、头盔,旗帜不过百余杆足矣。限明日辰巳二时到齐,违误者斩。中军领令去了。   四人饭罢,至二鼓时,于副、参、游、守水陆两营内,四人公同拣阅择精壮勇悍者一百余员;于总督陆凤仪带来将官内,也挑了二十余员。又吩咐所挑人员,于水军内,各行拣选少壮勇悍兵丁二万六千,于陆营内,挑选四千,将倭贼战般搭配分用,定于明午起行赴崇明。众将各归营办理去了。次日差去兵丁于辰巳二时,将剥来倭寇衣甲、旗帜俱在辕门交纳。文炜发出,令随行兵将穿戴。到午时,林俞二人带兵下船,赴崇明去了。   文炜同凤仪一面修本奏捷,一面行文江浙文武等官,晓谕战胜倭寇原由,饬令搜杀逃散余贼。又于沿海地方加兵把守,俟崇明收功后,再行安排。陆凤仪去苏州,朱文炜去浙江,分头安抚被害州县。捷音到了扬州,赵文华吓的心胆俱碎,向众家人道:“怎么他们成功如此之速?岂非天意!”胡宗宪到喜欢起来,喜文炜成功,可以救己也。又隔了一日,缇骑到来,将两人俱锁拿入都。扬州人恨文华纵兵殃民,日日在地方追索各项公用,今见拿去,阖城商民焚香庆幸。   再说林、俞二人,领兵趁顺风,两日夜便到崇明。却好众倭寇将去岁今秋两次所得子女、金帛,俱收贮在崇明,此番若打破江宁,便心满意足,一总运归日本。不意他没福享受中国之物。俞、林二人领兵到来,这日众头目与中国妇女并清俊子弟,饮酒作乐。众巡视的倭寇,望见有海船数百只,趁风扬帆,如飞而至,大是惊惧!即到近界,才看明是自己船只,并本国旗号,连忙报入去,俱一齐跳跃欢喜,出城迎接。此时我军早已上岸,杀将起来。众贼做梦也想不起有这一日,林岱、俞大猷率兵先抢入城来,众贼四下惊走。林岱等一边动手,一边令军士分门把守,到者即杀;又差人谕令未入城军兵,将城围住,不许放走一贼。崇明百姓,见本国军兵入城,各持棍棒刀斧帮杀;又领官军于大街小巷、庵观寺院,处处搜寻。本国还有落后船只,皆陆续俱到。从辰时杀起,至午初时分,将群贼洗净。   又分遣诸将,率兵于各乡镇搜杀。地方百姓听知大军到来,那一个还肯饶放?家家户户,到处搜查,可怜众贼,一个未得生全,即有逃至海边者,船只俱被我军所守,除非跳入海中。四处搜杀了两日夜,诸将交令。   林、俞两人,出示晓谕安抚百姓,委官查点倭贼掳掠的江浙男女约三千余人,俱着问明地方姓名,开写册籍,将男女分为两处养育。俟大军回后,再差官押船来,搬取他们还乡。又将抢掠的江浙金银、珠玉并各色货物,以及古玩、珍宝,不下十余库,各堆积如山。林、俞二人相商:歇兵六日,议定将金银、珠玉、珍宝、古玩,他二人领水师五千,做第一起押解起行;各色货物、绸缎、铜锡等类,委参、副将带水师五千,做第二次起行;其余物,委游击都司等,做第三起押解,亦带水军五千起行。又每一库,委大小武官十员,公同点验,各封记号数;按所分三项,以次搬运在一处,以便上船。查点仓粮,共三十余万石。起出十万石,分赈本县人民;余俟补授新官到日收管。又分派了镇守大小官员。诸项完妥,然后大排贺功筵席,以酬诸将勤劳。又从库中颁发银两,赏随行军士。   歇兵至第四日三更时分,陡起大风,刮的海水吼声如雷。   须臾,天地昏暗,一军皆惊;通城士庶,无不悚惧,皆言自来未有之大风也。至五鼓风息,依就清明如故。到第五日,开库搬运上船,谁想一物无存。连忙报与林、俞二人,大为惊异。   将各库打开,库库皆然。诸军众将,神色俱失,言妖魔神鬼盗去者,议论不一。俞大猷向众将道:“此昨晚三鼓大风所由来也,其中有天意。中国与倭寇俱不能得耳!言之何益?定于明日亦同起身罢了。”原来是冷于冰知道林岱、俞大猷收功崇明,有此项财物,因此弄神通取归洞府,为普天下穷民济急之用。   到第六日,林、俞二人留官镇守,率众将祭神,放炮开船。   约走到未牌时分,陡然起一阵大风,将前前后后各船,俱刮拢在一处,在水面上旋转起来,诸军众将叫喊不绝。正在危迫间,忽然换转风头,卷定诸船,向西北飞走,少刻,大雾弥漫,看不见东南西北,耳边但闻风声、水声,相为吼应。林、俞二人,虽然有胆气,到此亦惟有虔心默祷,许愿叩头而已。估计有八九个时辰,渐次天清月朗,众军将各拭目观望,前面隐隐似有城池。船行切近,细看乃杭州东门也,也不知从那一个海口入来。此亦是冷于冰之作用。知林、俞二人起行日子不好,到申时要起飓风,飓风与别的风大不相同,一起则东西南北四面,乱乱无定,舟船遭遇,无不坏者。于冰恐伤中国军士,因此命连城璧来救应,送军将至杭州。只是他送的太勇猛些,致令大众担无限惊险。   再说杭州城外百姓,同城上巡罗军士,瞧见数百只海船,都以为倭寇又至。此时文炜正在杭州安顿一切,住居在巡抚衙门内。听得传报说倭寇大至,连忙从被中扒起,发令箭晓谕阖城军民官吏,都着上城防守,顷刻哄动了一城。林岱遣人到城下叫喊,城下不是放炮,就是放箭,不能前进。俞大猷道:“这怪不得他,爽利等到天明罢,有什么要紧?”文炜在城上坐守了半夜,到天大明,方知是林、俞二人带兵回来,心下大喜,率各官到城外船内相见。林俞二人先言今日海风之险,几乎不得相见,诸军众将都和做梦一般,不知怎么便到杭州城下。此天意着与老弟速会也。又详说崇明杀贼,并一切事。   问文炜是几时到杭州?文炜道:“自二位老哥起兵后,我与陆大人亦各分开。他回江宁,派遣文武各官,办理江南被寇地方事务。昨日有字来,他已在苏州。我到杭州,查办被寇郡县地方事务,屈指仅十一日。不意二位老哥已收功,航海归国,真是天大喜事!可一同入城,安息几日。军士疲劳,也该令其休息。我此刻即遣官驰驿,传报陆大人。”林岱道:“我们的船只人数,还不知有伤损否?俟查明入城。”文炜道:“只用委官三四员,便可立办,何用亲查?”说罢,一同上岸,骑马入城,同到巡抚衙门。文炜大设酒筵,请崇明得胜大小官员贺功。三日后,将各路水师俱打发回镇,倭船留在杭州,备搬运抢去男妇使用。   过了几天,诸文武俱皆销差。已查明通省被害郡县,兵火之后,仓库空虚。文炜只得从未被害郡县,提取银米,遣官按户挨查男妇人数,分别赈济,将来与陆凤仪会奏罢了。浙民甚是感戴。   诸事安顿俱毕,三人坐船赴苏州。凤仪率文武迎接,入城贺功,叙说各办事务,同具一公本奏捷。凤仪又另上一本,表奏三人之功。文炜于奏捷本内,又添一本,特奏赵文华、鄢懋卿贪婪不法等事,并前假冒军功。   且说明帝见了朱文炜等头一次报捷本章,帝心大悦,立即传齐九卿。天子道:“朱文炜、林岱、俞大猷到扬州,止点兵三日,第四日即各分水陆两路进兵。不意赵文华拥水军八万,河、东人马三万,死守扬州。他的意思,朕亦深知:并非为保守扬州,不过为保守自己,怕倭寇来杀他耳!江浙两省之失,生灵受害,皆坏于赵文华一人,言之痛恨!前严嵩奏称,江浙人望赵文华甚殷,朕不解江浙人望此屠伯何意?”严嵩听了,心若芒刺。又问众臣道:“赵文华拿到否?”刑部堂官奏道:“计程缇骑应回,想只在早晚必到。”明帝又道:“朱文炜等,于文华所统水军八万,止用了五万,河、东人马三万,止用了一万九千。两总兵本部人马一人未用,仍是赵文华所统之兵。   一日夜,水陆杀贼数万,使无遗类,屈指成功,究系一朝。嗣后选将,不可不慎也!且更有可喜者,破倭寇之谋,虽出于俞大猷和文炜,而林岱于江宁城下,领百余人,首先驰入贼阵,于数万人中斩其贼帅夷目妙美;夺大旗后,复杀贼副帅亲五郎,此非有拨山扛鼎之力,不能奏此奇功也!贼首既去,群贼自瓦解矣。陆凤仪开城接应,昼夜驰追,文臣能如此,足见勇敢。   保全江宁,月余不破,凤仪之功,可与朱文炜、俞大猷相同。   刻下林岱、俞大猷,已去崇明,收功想亦在指顾。徐阶保荐得人,足见忠诚为国。统俟捷音再至,朕另降谕旨。”诸臣顿首辞出,商酌上表庆贺。只有严嵩,虽对众强为色笑,却心上难过的了不得。本日晚,即将文华、宗宪解到,交送刑部。严嵩立即托尚书夏邦谟,向刑部堂官代讨情分;又差人入监,安慰二人去了。   不四五日,又接到崇明收功,并陆凤仪、朱文炜安插抚恤两省被寇郡县本章。随下旨:陆凤仪保守江宁,深费心力,加太子太傅,赐蟒衣玉带,荫一子人监读书。林岱着升授提督,充补江南通省军门,统辖各镇,驻扎镇江,防御诸处海口。朱文炜即补授浙江巡抚,挂通省军门衔,统辖各镇,防御诸处海口。俞大猷着升授提督,驻扎山西大同府,挂通省军门衔,统辖各镇。尚书徐阶,着充经筵讲官,加太子太保。并赐徐阶、朱文炜、林岱、俞大猷各蟒衣玉带一袭。其余水陆有功诸官,俟陆凤仪、朱文炜奏到日,再降谕旨升补。看第二本是朱文炜参奏赵文华于去岁奉旨督兵,在直隶沿途索诈地方官金帛、古玩,复于扬州、苏州二府种种贪贿,敛积商民银两,折收船马价值,兼复假冒军功;并参鄢懋卿在盐院任中,骄侈不法等款,又替赵文华派敛诸商金珠、古玩,侵吞盐课等事。   明帝览奏,越发大怒,敕下:江南总督陆凤仪,锁拿鄢懋卿入都,抄没本乡并任中两处家私,兼详查寄顿地方,监禁老少男妇,毋得轻纵一人。与赵文华一同付刑部,严刑审讯,定罪奏闻。又看到胡宗宪,文炜替他极力开脱,说他原本书生,未娴武略;其赵文华贪贿诸事,委不知情。明帝看后,也就不深究了。又想起林润曾参奏赵文华在前,竟是个少年有胆识的官儿,随下旨:升林润兵科给事中,巡按江南通省地方事务。   旨意一下,徐阶、林润、邹应龙各大喜,只有个严嵩父子是畏惧。满朝文武,谁不知赵文华、鄢懋卿是严嵩得力门下?   今前后两个俱倒,如去了他左右手一般。刑部堂官见明帝甚怒,也不敢尽依严嵩脸面,将索诈苏、扬二府衿商士庶银两问实,假冒军功问虚。又过了几日,将鄢懋卿解到,审出欺隐盐课四十余万两;又拉出巡盐御史袁淳,协同纳贿。胡宗宪刑部照文炜参本,也替他以“不知情”三字开脱,具奏入去。明帝大怒,将赵文华解赴苏州斩决;其子赵怿思同妻女俱发烟瘴地方,永远充军。鄢懋卿解赴扬州斩决,其子发边地永远充军,妻女卖与人为奴。袁淳解赴扬州立绞,亦令抄没家私。胡宗宪于刑部未审之前,他不知从何地弄了白龟两个、白鹿一只进献。刑部拟他为革职,也奉旨依议。赵文华自入刑部后,日夜愁惧,肚上起了一疮。京差解至常州,其疮凶肿异常,哀呼了一夜,将肚腹崩裂,五脏皆出而死。江南人听得将他解付苏州斩决,家家焚香称庆;还有许多人等他斩决时,大家要零割其肉,盼望他来。已后听得他死在场州,未蒙显戮,百姓又都不快活起来。   总督陆凤仪恼他在江南百般索诈商民,拥兵自固,致失陷苏、常、镇江等府,旨意原五号令之说,凤仪竟把他斩尸,传首号令,苏州人心才略为舒服。   朱文炜将倭贼抢去男妇,从浙遣官于崇明运回,江南人押交陆凤仪,浙江人着亲属具结认领。又于未被兵火之府县,题请转运仓粮,赈济被兵火地方,兼请恩免累年拖欠钱粮,并恩赏张经战胜并阵亡军将。三事俱蒙天子恩准,浙民感激切骨。   怀庆总兵林桂芳,见林岱爵尊功大,便告老乞休。明帝知是林岱之父,下许多温旨,赏及服物,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衔,准其致仕,真武职中未有之际遇也。林岱、林润此时同在江南,各差人迎请到镇江衙门养老,天天非游玩山水,即宾客满座看戏。朱文炜每年定请去游西湖,住一月两月不等。这老翁大是快局。   再说冷于冰一日向连城璧等道:“刻下江浙倭寇已平,百姓流离冻饿者十有八九,朝廷虽有恩典,焉能使一夫不失其所?我前在崇明摄来财物,理合赈济穷乏。我此刻即入后洞,你们不得惊动。我过百日后,方许你们见我,我好办理此事。”   说罢,入后洞趺坐入定,用分身法化为数千道人,施散银物等类,不但江浙被寇地方赈济无遗,即普天下穷困无倚赖之人,也有许多沾了恩惠,全活不下百万生命,约费三个来月日方完。   不邪等止见财物日,直自一无所存,方见于冰出定。问起来,方知是用分身法,立此大功德,各心悦诚服。于冰又吩咐猿不邪道:“与你柬帖一联,书字一封,可速去江西广信府万年县城外拆看。办完事体后,回洞缴吾法旨。”不邪领命,架云去了。   一阵成功倭寇平,捷音报到帝心宁。   文华腹裂悬头日,百万灾黎颂圣明。    第七十九回叶体仁席间荐内弟周小官窗下戏娇娘   词曰:   彤云散尽江涛小,风浪于今息了。倩他吹嘘聊自保,私惠知多少。   郎才女貌皆娇好,眉眼传情袅袅。隔窗嫌伊归去早,想念何时了?   右调《桃园忆故人》   话说沈襄自从金不换于运河内救了他的性命,又在德州店中送了他百十多两银子和驴儿一头,一路感念金不换不荆晓行夜宿,那日到了江西万年县地界,先寻旅店安歇。   次日,便问本县儒学叶体仁下落。早有人说与他,在县东文庙内西首,一个黑大门便是。沈襄找到学门前,见两个门斗坐着说话。沈襄道:“烦二位通禀一声,就说是叶师爷的至亲,从北直隶来相访。”门斗道:“先生贵姓?”沈襄道:“你不必问我名姓,你只如此说去,就是了。”那门斗必要问明,方肯传说。   正言间,早见体仁一老家人朱清,从里边走出,看见沈襄,大惊道:“舅爷从何处来?”沈襄使了个眼色,朱清会意,将沈襄领入客房内,急入内院,向体仁夫妇说知。沈小姐听得他兄弟到了,又惊又喜。叶体仁是个极小胆的人,沈练问成叛逆正法,他久已知道;又现奉部文,到处缉拿沈襄,听了这句话,不由的面上改了颜色,心上添了惊怕,口里说不出话来。沈小姐早明白他丈夫的意思,说道:“你不用狐疑,我兄弟是你至亲,你便不收留他,他出外被人拿住,也会扳拉你,不怕你不成个叛党!到那时,人也做不成,鬼到要变哩!”体仁无可如何,问朱清道:“可有人看见舅爷没有?”朱清道:“只有两个门斗在外边问舅爷名姓,舅爷不肯说,还是小人将舅爷领入来,现在书房内。”体仁道:“此后有人问及,就说是我的从堂兄弟。你去请人来罢!”   少刻,沈襄入来,看见他姐姐早哭的雨泪千行,先与体仁叩拜,次与沈小姐叩拜。沈小姐拉住,大哭起来。慌的体仁乱嚷道:“哭不得,哭不得!休要与我哭出乱儿来,不是顽的!   “拉沈襄到房内坐下,姐弟二人揩拭了泪痕。沈小姐问他父亲沈练被害原由,沈襄细细诉说。说到伤心处,两人又大哭起来。   急的体仁这边一拉,那边一推,恨不得将二人口唇割下,直闹乱的不哭了方休。次后说到金不换救命赠银话,沈小姐道:“天下原有慷慨义气、不避祸患、救人的好男子!若是你投河时遇着你姐夫,十个定淹死九个了!”体仁道:“我是为大家保全身家计,但愿不弄破为妙。据你这样说,我不是嫌厌令弟来么?”一边着收拾饭,一边走至外面,将门斗并新买的一个小厮,和厨房做饭、挑水的二人都叫来,特特的表白了一番,说:“适才来的是一从堂兄弟,并不是亲戚,你们都要明白。”说罢,入内室,又叮嘱沈襄改姓为叶,着叫他大哥,叫沈小姐嫂子。见两人都应允,方才略放宽了些怀抱。   沈小姐为兄弟初到,未免日日要买点肉吃。体仁最是俭省,一年四季,只有祭丁后方见肉;非初一、十五,若买了豆腐也要生气。沈襄一连住了五天,到吃了二斤半肉,白菜、豆腐又搭了好几斤。体仁嘴里虽不好说,心上着实受不得,日夜砣绉着眉头,和家中死下人的一般。想算个安顿沈襄的地方,又不知他有何才能,且恐怕到人家露出马脚,于己不便。又想及沈襄曾教过学,便欣喜道:“日前本地绅衿周通,托我与他留心一学问渊博先生,教读他儿子周琏。那周通六七十万两家私,且是个候补郎中。沈襄有了破露,他的身家甚重,只用他出钱料理,连我也无事了。”   想到此处,急急入来,问沈襄道:“你日前说教过学,可教的是大学生、小学生?”沈襄道:“大小学生都教过。”体仁道:“想来你的八股是好的了?”沈襄道:“也胡乱做几句,只是不通妥。”体仁道:“我此刻与你出个题目,你做一篇。   “沈襄道:“若必定着我出丑,我就做。”体仁见不推辞,甚喜,口中便念出“浩浩其天”一句来。不意沈襄腹内融经贯史,又是极大才情,此等题素常都是打照过的,随要过纸笔来,没有一顿饭时,即写真送体仁过目。体仁是中过乡试第三名经魁的人,于八股二字奇正相生,大小无不合拍;只因他屡下会场,荐而不中,又兼家贫,才就了教职。自知命里没进士,因此连会场也不下,恐费盘缠。他到是江西通省有数的名土,今见沈襄下笔敏捷,又打算着此题难做;将沈襄的文字接在手中,口中不言,心内说道:“这小子完得这般快,不知胡说些什么在内。”只看了个破承起讲,便道好不绝,再看到后面,不住的点头晃脑,大为赞扬。将通篇看完,笑说道:“昌明博大,盛世元音也。当日岳丈的文字,我见过许多,理路是正的,不及你当行多矣。只可惜你在患难中,只索将解地二元让人家罢了。   “又怕沈襄于此等题目,素日做过,又随口念出一题道:“虽不得鱼”着沈襄做。沈小姐道:“做了一篇,好就罢了,怎么又出题考起来?”体仁道:“你莫管。”沈襄做此等题,越发不用费力,顷刻即就。体仁看了,喜欢的手舞足蹈,向沈小姐道:“令弟大事成矣!”沈小姐道:“什么大事可成?”   体仁便将周通日前所托详说,又道:“只是他儿子的文字,素常都是我看,每年总有五六十两送我,还有衣服、靴帽之类。   我若将令弟荐去,他就不用我了。为自己亲戚,也说不得。”   沈小姐道:“此举极好!只怕他已请了人,便把机会失去。”   体仁道:“目今他儿子的文章,还都是我看,那里便请了人?   就请人,也要请教我看个好歹。”沈襄道:“这周通佩服姊丈,想来他也是个大有学问人。”体仁笑道:“他有什么学问?不过以耳作目罢了。刻下他儿子不过完篇而已,每做文字,还是遇一次有点明机,一次便胡说起来。人物到生的清俊不过,若认真读书,不愁不是科甲中人。只要请好先生教他。”沈小姐道:“既然他父子都不通,还认得什么好丑?你为何两三番考我兄弟?”体仁道:“他父子虽不通,他家中来往的门客却有通的。诚恐令弟笔下欠妥,着他们搬驳出来,将令弟辞回,连我的脸也完了。”沈小姐道:“事不宜迟,你此刻就去。”体仁道:“今日天色还早,我就去遭罢。”随即到周通家去。   至日落时,还不见回来。沈小姐甚是悬结,只怕事体不成。   只等到定更后,体仁半醉回来。一入门,先向沈襄举手道:“恭喜了!”沈小姐道:“有成么?”体仁道:“我一到他家,便留我吃便饭,却是极丰盛的酒席。席间,我将令弟学问赞扬的有一无两,怕他不成么?已面订在下月初二日上馆,学金每年一百六十两,外送两季衣服。今日就先与了五十两,作添补零用之费。”说着,将银从怀中掏出,放在桌上。又向沈襄道:“你到他家,吃穿俱足,要这些修金何用?不如都支出来,让穷姐夫买点米吃吃,岂不是好?”沈襄道:“我原是苟延岁月人,只不饥不寒,得有安身处足矣!要那修金何用?我身边还有金恩公送我的几十两银子,也一总与姐夫留下罢。”叶体仁听了,喜欢的心花俱开,随即出去说与朱清:“此后日日加六两肉与舅爷吃;若剩有未吃尽的肉,只用添买四两亦可。像此等调度,全要你留心。”嘱咐罢,入来向沈襄道:“还有一句要紧话,休要到临期忘记了。我已向你东家说过,你是我从堂兄弟,名字叫做向仁,你须切记在心!”沈襄唯唯。   次日,沈襄从行李内,将不换送的银子,取出六十四两,送了体仁,把骑来的那驴儿,也送了他。体仁大喜收受,说道:“你今日将驴儿送我,就是我的了。我说也不妨:几天草料,吃的了我心上甚慌!我实用他不着,早晚卖了,得几两驴价,贴补贴补也好。”沈襄笑了。沈小姐道:“亏你是个读书人,怎爱钱到这步田地?”又道:“周家是个大富翁,我兄弟到他家,衣服、被褥平常了,他便要小看我兄弟。方才送你这六十两银子,你收不得,与我兄弟治买了衣服、被褥罢!”体仁乱嚷道:“不成话了!谁家寒士,还讲究衣服、被褥?越穷人越敬重。”夫妻两个为这六十两银子,嚷了两天,终被沈小姐作主,着朱清拿办买一切,又叫了两个裁缝做妥。将体仁几乎疼死,饶还是沈襄的银子。   到了初一日,周通家先下了两副请帖,初二日亲来拜请体仁送沈襄入馆。周通领儿子周琏拜从,设盛席相待。体仁至灯后回家。自此沈襄便教读周琏,一家上下通称沈襄为叶师爷。   万年县虽是个小县分,此时风气却不甚贵重富户,重的是科甲人家;每题起周通,便说他是臭铜郎中。止是见了周通,和奉承科甲人一般。周通听在耳中,心上甚恨这“臭铜郎中”四字;因见他儿子周琏生得聪慧俊雅,便打算他是科甲翰院中人,想他中会,出这“臭铜郎中”之气。虽一年出一千两银子请先生,他也愿意,只怕把他儿子教不通。先时请了个举人,叫张四库,到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教读周琏,只教读了一年多,学院到广信,周琏彼时才十八岁,不知怎么便进了学,张四库到得了四五百两谢仪。周通得意到极处。谁想张四库便中了进士,做翰林。周通大失所望。他久知儒学叶体仁是个名士,因此连先生也不请,恐怕教坏他儿子。只教体仁看文字。今请了沈襄,打算着体仁所荐,必不错;又问明是个秀才,心上有些信不过起来,诚恐学问浅薄,教坏了儿子,须藉众人考验。随烦朋友们牵引本县生童,起了个文会,每一月会文六次,轮流管饭,家道贫寒的,或四五人管一会,七八人管一会不等;惟周通家不轮流,每月独管三会。会文也不拘地方,虽庵观寺院,亦去做文字。会了两三次,通是沈襄评阅。人见沈襄批抹讲解甚是通妥,况又是本学叶师爷兄弟,越发入会的人多了。   这日该本城文昌阁西老贡生齐其家管会。他家道也还有饭吃,只因他一生止知读书,不知营运,将个家道渐次不足起来;却为人方正,不但非礼之事不行,即非礼之言亦从不出口。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齐可大,为人心地糊涂,年已二十四岁,尚未进学;次子才八九岁,叫齐可久,他还有个女儿,名唤蕙娘,年已二十岁,尚我夫家,生的风流俊俏,其人才还不止十分全美,竟于十分之外要加出几分,亦且甚是聪明,眼里都会说话。这齐可大也在会中,诸生童一早都到齐家庭上。齐其家出了两个题目,大家各分桌就坐,一个个提笔磨墨,吟哦起来。   这齐其家庭房前后都有院子,前后俱有窗槅。庭房前面的窗槅俱皆高吊,庭房后面的窗槅都关闭着,为其通内院也。周琏这日辞过沈襄入会,在后面窗槅内西北角下,面朝着窗槅做文字。   齐贡生家闺女蕙娘,听得诸生童俱到,便动了个射屏窥醉的念头。趁老贡生在外周旋,他母亲庞氏厨下收拾饭菜,便悄悄的走出内院。到庭房北窗外,先去中间用指尖挖破窗纸,放眼一觑:见七大八小,到有五六十个,虽然少年人多,却眉目口鼻都安顿的不是步位。即有几个面皮白净的,骨格都不俊俏,且头脸上毛病极多。又走到东北角窗外,也挖破窗纸,看了看,总是一般,心上委决不下。回身到西北角窗外,也挖开窗纸一觑:这一眼,便觑在周琏脸上,不由的目荡神移,心上乱跳起来。那里还肯罢休?从新把窗纸挖了个大窟窿。用左右眼轮流着细看。周琏正握着笔,凝着眸,想算文理,猛然回过眼来,见窗外一个雪白的面孔,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心里想道:“这必定是齐贡生内眷偷看我们。”也就丢开了。怎当那蕙娘不忍割舍,又来偷视。谁想周琏两只眼睛,也注意在那窟窿上,四目一照,那蕙娘又缩了回去。周琏想算道:“他尽着看我,难道不许我看看他?”将身子站起,隔着桌子,往窗外一觑:见一不肥不瘦、不高不低、如花似玉的个大闺女,站在半面窗外。再看香裙下面,偏又配着周围正正、瘦瘦小孝追魂夺命一对小金莲,真是洛神临凡,西施出世。周琏不看则已,一看之后,只觉得耳朵内响了一声,心眼儿上都是麻痒;手里那枝笔,不知怎么吊在桌上。   正在出神之际,一个童生走来,在肩上一拍道:“看什么?”周琏即忙回头,笑应道:“我看他这后面还有几进院?”   童生道:“《易经》上有‘拔茅连茹’,‘茹’字怎么写?”   周琏道:“草头下着一如字便是。”那童生去了,周琏急忙向窗外一看,寂然无人。坐在椅上,将桌子一拍道:“这个一万年进不了学的奴才,把人害死!”正在怨恨间,那窗外的一双俊眼又来了,周琏也便以眼相迎。只见那白面孔一闪,忽见纤纤二指伸入,将窗纸扯去一大片,把那俊俏脸儿,端端正正放在窗空前,两个人四只眼,互相狠看。   正在出神意会,彼此忘形之际,只听得有人叫道:“周大兄!周大兄!”周琏即忙掉头一看,见第三桌子前,与他同案进学的王曰绪,笑问道:“头篇完了么?我看看!”周琏道:“才完了两个题比,也看不得!”又见王曰绪笑说道:“你必有妙意精句,不肯赐教。我偏要看看!”说着,从人丛中挤了来。周琏此时,恨入切骨!只见他走来,将周琏文稿拿起,一边看,一边点头晃脑,口中吟咏声唤不绝。看罢,说道:“你笔下总灵透,我也是这意思,无如字句不甚光洁。”说着,从袖中掏出来,着周琏看。周琏只得接过来,见一篇已完了,那里有心肠看?他大概瞧了瞧,连句头也没看清楚,便满口誉扬:“真是绝妙的文字!好极,好极!”王曰绪又指着后股道:“这几句,我看来不好,意思要改换他。”周琏随口应道:“改换好。”王曰绪道:“待我改换了,你再看。”说罢,又挨肩擦臂的走出去了。   周琏急急的往窗外四下一看,那俊俏女娘不知那里去了。   把身躯往椅子上一倒,口里骂道:“这厌物奴才杀了我!这是一生再难得的机会,被他惊开,实堪痛恨!”急忙又向窗外一看,那里有?还有什么心肠做文字?不由的胡思乱想道:“此人不是齐贡生的闺女,便是他的妹子。怎么那样一个书呆子,他家里有这样要人命的活天仙?岂非大奇事!”想算着,又站起来向窗外再看,连个人影儿也无。复行坐下,鬼嚼道:“难道竟不出来了?”又想到:“自己房下也还算妇人中好些的,若和这个女儿比较,他便成了活鬼了!”又想道:“我父母止生我一个,家中现有几十万资财,我便舍上十万两银子,也不愁这女儿不到我手!”   正胡想算着,见窗外一影,却待站起来看视,那女娘面孔又到。两个互看间,忽见那女娘眉抒柳叶,唇绽缨桃,微微的一笑。这一笑,把周琏笑的神魂俱失。却待将手带的金镯,要隔窗儿送与,只听得后窗外一小娃子叫道:“姐姐,妈一地里寻你,不想你在这里!”那女娘急将俏庞儿收去。周连连忙站起,将两只眼着在窗空内看去,只见那女娘莲步如飞,那里是人,竟像一朵带露鲜花,被风吹入内院去了。周琏在庭房内,总看的是此女前面,此刻才看见后面,正合了《洛神赋》四句:“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罗袜生尘,凌波微步。”正此女之谓也。   周琏看罢,复坐到椅上,有气无力的说道:“我从今后,活不成了!”定醒了一会,看自己的文字止有了少半篇;再看众人,已有将第二题写真半篇多了,不由的心下着急起来,也无暇思索,只合就题敷演。一边做着文字,一边又向窗外偷看,只怕耽误了。猛听得老贡生高说道:“午饭停妥,诸位用过饭再做罢。”众生童俱各站起,拉开桌椅板凳,坐了八九桌。饭毕,又做起来。周琏此时真正忙坏,又要做文字,又要照管那窗槅上窟窿。只到日落时,总不见那女儿再来。原来前半日,蕙娘的母亲庞氏只顾与各生童收拾茶饭,蕙娘便可偷空出来;午饭后他母亲无事,他那里还敢乱跑?况老贡生家教最严,外面两个雇工人,是足迹不许入内院的。蕙娘和他儿媳,是足迹不许出外院的。此刻把个蕙娘急的要死,惟有盼下次管会而已。   周琏苟且完了两篇,已点灯时分,大家各散回家。素常与他妻子最是和美,今晚归来一看,觉得头脸脚手都不好起来,便一句话也不说。何氏问他,也不回答,还当他与会中人闹了口角,由他睡去。那知周琏一夜不曾合眼,翻来覆去,想算道路。正是:人各有情丝,喜他无所系;所系有其人,此丝无断际。    第八十回买书房义儿认义母谢礼物干妹拜干哥   词曰:   情如连环终不坏,甲颜且把干妈拜。学堂移近东墙外,无聊赖。   非亲认亲相看待,暂将秋波买卖。一揖退去人何在?须宁耐,终久还了鸳鸯债。   右调《渔家傲》   话说周琏思想蕙娘,一夜不曾合眼。这边是如此。那边的蕙娘,到定更以后,见家中雇的老婆子收拾盘碗已毕,他哥嫂在下房安歇,他父母在正房外间居住,他和小兄弟齐可久同小女厮在内间歇卧。早存下心,要盘问他兄弟话,预备下些果饼之类,好问那庭西北角内做文字的人。谁想那可久原是个小娃子,那里等到定更时?一点灯,便睡熟了。蕙娘直等的他父母俱都安寝,外房无有声息,方将他兄弟推醒,与他果子吃。那娃子见与他果子吃,心下就欢乐起来,一边揉眉擦眼,一边往口内乱塞,说道:“姐姐,这果子个个好吃。”蕙娘道:“你爱吃,只管任你吃饱,我还有一盘子在这里。”那娃子起先还是睡着吃,听了这话便坐起来。蕙娘怕他父母听见,说道:“你只睡着吃罢,休着爹妈听见了骂你我,我还有话问你。”娃子道:“你问我什么?”   蕙眼道:“今日来咱家做文章的相公们,你都认得么?”   那娃子道:“我怎么认不得?”蕙娘听了大喜,忙问道:“你认得几个?”那娃子道:“我认得我哥哥。”蕙娘道:“这是自己家中人,你自然认得。我问得是人家的人?”那娃子道:“人家的我也认得。”蕙娘又喜道:“你可认得那庭房西北角上做文章的相公?他头戴公子巾,外罩黑水獭皮帽套,身穿宝蓝缎子银鼠皮袍,腰系沉香色丝绦,二十内外年纪,俊俏白净面皮,手上套着赤金镯子,指头上套着一个赤金戒指,一个红玉石戒指,唇红齿白,满脸秀气。那个人儿,你认得他么?”   那娃子道:“我怎么认不得?”蕙娘听了,又不禁大喜。忙问道:“他姓甚么?他在城内住,城外住?他叫什么名字?他是谁家的儿子?”那娃子道:“我不知道他住处,他又从不和我顽耍。”蕙娘道:“你不知住处罢了。你可知他姓甚么?是谁家的儿子?”那娃子道:“他是他妈的儿子。”蕙娘拂然道:“这样说,是你认不得他!你为何声声认得?”那娃子道:“我怎么不认得他?他是来做文章的相公。”蕙娘听了,气恼起来,在那娃子头上打了一掌,骂道:“死不中用的糊涂东西!”那娃子便硬睁着眼嚷道:“你打我怎么?果子是你与我吃的,又不是偷吃你的?”蕙娘一肚皮深心,被这娃子弄了个冰冷,伸手将果子夺来,盘内还有几个,一总拿去,放在地下桌子上。那娃子见将果子尽数夺去,不由的着急起来,大嚷道:“你打我怎么?我为什么教你白打?”说着,就啼哭起来。   庞氏听见,骂道:“你们这时候还不睡觉,嚷闹甚么?”   蕙娘怕他嚼念出来,连忙将盘中的果子尽数倒在他面前。那娃子见了果子,便立刻不嚷不哭了。虽然不嚷了,他也骤然不好吃那果子;见蕙娘上床换鞋脚,那娃子拿起一个果子来,笑着向蕙娘道:“你还吃一个儿?”蕙娘也不理他,歪倒身子便睡。   那娃子见蕙娘不理他,悄悄的将果子吃尽就睡着了。蕙娘前思后想,在这边思想周琏;周琏在那边思想蕙娘,想来想去,还是周琏想出个道路来。   次早,到书房完了功课,带了两个得用的家人,一个叫吴同,一个叫周永发,一齐到齐贡生门前。详细一看,见他房子左右俱有人家,左边的房子甚破碎,右边房还整齐些。问跟随的人道:“这右边房子,是谁人住着?你们可认得么?”吴同道:“小的都知道。这中间是齐贡生家,左边是张银匠住,右边是鍾秀才弟兄两人祝大爷问他怎么?”周琏道:“家中读书,男女出入甚不方便;我看这右边的房子,到好做一处书房。   这里的街道又僻静,但不知卖不卖?”吴同道:“容小的问他。   “周琏道:“价钱不拘多少,只要他卖就好。这件事,就交与你办理。”吴同听了价银不拘多少,满心欢喜道:“小的就与大爷办理。”周琏道:“限你两天回我话。还有一说:若右边不成,就买那银匠的房子也罢。”吴同道:“只要出上价钱,不怕他不卖。”周琏道:“你不用跟随,就此刻问他去。”吩咐毕,回家去了。   真是钱能通神。到午间,吴同便来回话道:“那鍾秀才的房子问过了。起先他兄弟两个为是祖居,都不肯卖;小的费无限唇舌,哥哥肯了,兄弟又不肯,讲说到此时,方停妥。这房子两进院:外层院正房三间,东西房各三间,北庭房三间,门楼一座;正房东边还有一间房,西边小门楼一座,通着内院。   内院也是正房三间,东边一个小院和,与齐贡生家止隔一墙;院内有小正房一间,西边和东边一样,又与王菜店止隔一墙。   东西下各有房三间,北面无房,便是前院的后墙。合算共房二十六间。木石要算中等,价银一千二百两。”周琏听了内东小院与齐家止隔一墙,便满心难喜,向吴同道:“一千二百两太多,与他一千两罢。”吴同道:“这锤秀才弟兄两个,都是有钱的人,少一分也不卖。”周琏情心过重,还论什么价钱多少,随口说道:“就与他一千二百两。说与管帐的,就与他兑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