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仙踪 - 第 29 页/共 41 页
文华道:“倭寇之祸,起于该地方文武不早防闲。目今休说失了数处州郡,便将浙江全失,圣上也怪不到我们身上。若说用兵迟延,我们都推在河南、山东、江南三省各文武身上,只说他们视同膜外,不早应付人马,兼之船只甲胄诸项不备。你我同胡大人三个书生,如何杀的了数万亡命哩?”文炜道:“倘若倭贼残破浙江,趁势长驱江南,岂非我们养疥成疮之过。”
文华大笑道:“你好过虑呀!浙江全省地方,水陆现有多少人马?巡抚、镇副等官,安肯一矢不发,一刀不折,便容容易易放他到江南来?等他到江南时,我们大兵已全积在扬子江边。
以数十万养精畜锐之劲卒,破那些日夜力战之疲贼,与催枯拉朽何殊?此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之道也。”说罢,又嘻嘻哈哈的笑起来。文炜道:“大人高见,与晚生不同,统俟到江南再行计议。”文华听了,低下头,用手拈着胡子,自己鬼念道:“不同,不同。”又复抬头,将文炜一看,笑道:“先生适才说‘到江南再行计议’。也罢,我别过罢。”即便起身。文炜送到轿前,文华举着手儿说道:“请回!请回!容日领教。”
随即喝着道子去了。
文炜回到书房,正要告知林润适才问答的话。林润道:“赵大人所言,小侄在屏后俱听过了,他如此居心,以朝廷家事为儿戏,只怕将来要遗累叔父。”文炜蹙着眉头道:“我本一介青巾,承圣恩高厚,冷老伯栽培,得至今日,惟有尽忠竭力,报效国家。我既职司参赞,我亦可以分领人马,率众杀贼。至于胜败,仗圣上洪福罢了。”林润道:“依小侄主见:到江南省他二人举动,若所行合道,与他共奏肤功;若事务掣肘,便当先行参奏,亦不肯与伊等分受老师费饷、失陷城郭之罪。”
文炜道:“凡参奏权奸,求其济事。文华与严嵩乃异姓父子,圣上又惟严嵩之言是听。年来文武大臣,被其残害杀伤者,不知多少!量我一个佥都御史,弹劾他到那里?我此刻到赵大人、胡大人处走走。”随即吩咐,写了个晚生帖与文华,一个门生帖与胡宗宪,是为他曾做河南军门,在营中献策得官故也。
原来宗宪白罢职后,便欲回乡,严嵩许下他遇便保奏,因此他住在京师。
文炜先到文华府第,见车马纷纷,拜贺的真不知有多少。
帖子投入,门上人回覆:“去严府未回。”又到胡宗宪门上,拜喜的也甚多,大要多不相会。帖子投入,胡宗宪看了冷笑道:“这小畜生,又与我称呼起门生来了!当年在圣驾前,几乎被他害死!既认我做老师,这几年为何不早来见我?”本意不见,又想了想:“他如今的爵位与我一般,况同要平倭寇,少不得要会面的。”书呆子心性,最爱这“门生”二字,随吩咐家人:“开中门相请。”文炜既与他门生帖子,便不好走他的中门,从转自傍边入来,直到二门前,方见宗宪缓步从厅内接出来。文炜请宗宪上坐叩拜,宗宪不肯,斜着身子以半礼相还。
礼毕,文炜要依师生坐次,宗宪心上甚喜,定以宾主礼。
相让坐了,却自将椅儿放在上一步,仍是师生的坐法。文讳道:“自从归德拜违,只拟老师大人文旌旋里,以故许久未曾叩谒。
昨圣上命下,始知养静都中。疏阔之罪,仰祈鉴宥!”宗宪道:“老夫自遭逐弃,便欲星驰归里,视尘世富贵,无异浮萍。无奈舍亲严太师百法款留,坚不可却。老夫又恐重违其意,只得鼠伏都门;又兼时抱啾疾,应酬尽废。年来不但同寅,即至好交情?亦未尝顾盼老夫。孟浩然诗云:‘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正老夫之谓也。”文炜道:“八荒九极,伫望甘霖久矣。将来纶扉重地,严太师外,舍老师其谁属?今果枫宸特眷,加意老臣。指顾殄歼倭寇,门生得日亲几杖,钦聆教主,荣幸奚似!”宗宪道:“老寅长,‘门生’二字,无乃过谦!”文炜道:“归德之役,端赖老师培植,是牛溲马渤,当年既备笼中,而土簋陶匏,宁敢忘今日宰匠耶?”宗宪道:“昔时殿最奏功,皆邦辅曹公之力,老夫何与焉?师生称呼,老夫断不敢当!”文炜道:“天下委土固多,而高山正自不少。曹大人吹嘘于后,实老师齿芬于前之力也。安见曹大人可为老师,而大人不可为老师乎?”宗宪听了,心上快活起来,不禁摇着头,闭着目,仰面大笑道:“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文炜作揖起谢,宗宪还了半个揖,依就坐下。宗宪道:“贤契固执若此,老夫亦无可如何!”文炜道:“适承赵大人枉顾,言在明午起身,未知老师酌在何时?”宗宪道:“今日之事,君事也。他既拟在明午,即明午起身可耳。”文炜道:“闻倭寇声势甚大,愿闻老师御敌之策。”宗宪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又何必计其声势为哉?”文炜心里说道:“许多年不见他,不意比先越发迂腐了。”随即打一恭告别,宗宪止送在台阶下,就不送了。
文炜回家,也有许多贺客,只得略为应酬,连夜收拾行李,派了随从的人役。次日早,又到赵文华家,却好胡宗宪亦在,文华留吃了早饭,一同到严府中请示下。严嵩说了几句审时度势用兵的常套话儿,一同出来,议定本日午时出京。
文炜回家,嘱托林润择日打发家眷回河南,随与宗宪先行,赵文华第二次走,约在山东泰安州会齐。早有兵部火牌,传知各路伺候夫马。到了泰安,阖城文武都来请候,支应两人一切。
等了八九天,还不见赵文华到来。
不想文华回拜了贺客各官,严世蕃又通知九卿与他送行,酒筵直摆至芦沟桥。凡所过地方,文武官,俱出城迎接二十里。
次日起身,还要送出郊界外。公馆定须县灯结彩,陈设古玩。
他住的房,用白绫作顶棚,缎子裱墙壁。跟随的人,也要间间房内铺设整齐。就是马棚,亦须粉饰干净。内外院都用锦纹、五色毡毡铺地。他每住一宿,连跟随人,大约得十一二处公馆方足用。上下酒席、诸品珍物,无不精洁。每食须二十余桌,还要嫌长道短,打碗摔盘,也有翻了桌子的时候。少不如意,家丁们便将地方官辱骂,参革、发遣的话,个个口中炼的透熟,比几十只老虎还凶。至于驿站,更难支应,不是嫌马匹老瘦,就是嫌数目不足,殴打衙役,锁拿长随,再不然回了赵文华,就不走了。地方官两三天家支应,耗费不可数计,虽说出在地方官,究之无一不出在百姓。有那灵动知窍的官儿,孝敬赵文华若干,与跟随的人若干;按地方大小馈送,争多较少,讲论的和做买卖一般。银钱使用到了,你便与他主仆豆腐、白菜吃,他还说清淡的有味;文华还要传入去,赐坐留茶,许保举话。
各地方官知他这风声,谁不乐得省事?就是极平常的州县,也须那移送他。他又不走正路,只拒有州县处绕着路儿走,二三十里也住,五六十里也祝由京至山东泰安,不过十数天路,他到走了三四十五天。人都知道他是严嵩的干儿子,谁敢道个“不”字?
及至到了泰安,朱文炜问他来迟之故,他便直言,是王公大臣与他送行,情面上却不过,因此来迟。文炜将河南、山东领兵各将官投递职名禀帖,并两处巡抚起兵的文移,军门的知会,着他看视。他见两省军兵已等候了数天,日日坐耗无限粮草,只得择吉日起身。到了王家营,又装做起病来,也不过黄河,也不行文通知江、浙两省,连胡、朱二人面也不见了。浙江告急文书,雪片般飞来,他又以河、东两省人马未齐咨覆。
文炜看的大不成事,常到文华处听候,催他进兵。
文华被催不过,方行文江南文武,要於各路调集水师八万,大小战船三千只,在镇江府停泊,听候征进。江南大小文武,那一个敢违他意旨?只得连夜修造战船,并调集各路人马。幸喜文书上没有限定日月,尚得从容办理。又过了月余,通省水师俱到镇江聚齐,文武大员俱在府城等候,各差官到王家营迎请钦差验兵。文华方发了火牌,示谕起程日期。又饰知淮安府,备极大船一千只,由淮河进发。到了扬州,彼时扬州盐院是鄢懋卿,与文华同是严嵩门下。懋卿将三个钦差请入城中,日日调集梨园子弟看戏。文炜恐军民议论,亲自催促文华动身。文华因各商与他凑送金银未齐,着文炜同宗宪领河、东人马先行,约在三日后即到镇江。文炜无奈,只得率众先行。督抚等官俱问文华不来原故,文炜只得说他患病在扬州。究之各官,早知他在盐政衙门顽闹,又知鄢懋卿派令各商摊凑金银相送,不过背间叹息而已。
又等了数天,文华方才到来。看见兵,说兵不好;看见船,说船不好。把失误军机参革斩首的话,在嘴里直流。着江南文武各官,另与他拣选兵将,更改战船。那些大小文武官员,也都知道他的意思,或按营头,或按地方,暗将金银馈送,方才将兵、将船只闹罢。他又要水陆分兵,着江南文武与他调战马五千匹,限半个月汇齐。那些督抚、提镇又知他心上的毛病,总办来,他不是嫌老,就是嫌瘦;于是各派属员,每马一匹捐银若干,各按州县所管庄村堡镇,着百姓或按户、或按地交送本地方官,星夜解送军营;又暗中与文华馈献。此时浙江虽遭倭寇涂炭,还是一处有,一处没有。自赵文华到江南,通省百姓,没一家不受其害。究竟他所得,不过十分之四;那六分,被承办官,以及书吏、衙役、地方乡保人等分肥。他要了这几个钱不打紧,被衙门中书役人等,逼的穷百姓卖儿女、弃房产、刎颈跳河、服毒自缢而死者,不知几千百人。那一个不欲生食其肉,咒骂又何足道耶!
朱文炜见风声甚是不妥,打算着据实参奏。严嵩在内,这参本断断到不了朝廷眼中,只有个设法劝止他为妥。于是亲见文华,说道:“浙江屡次报警,近又失绍兴等地,与杭州止一江之隔;倘省城不保,非仅张经一人之罪也!且外边谣言,都说我们刻索官民,鲸吞船马银两,老师糜费,流害江南。况自出京以来,两月有余,尚未抵浙江边境,拥兵数万,行旅为之不通。倘朝廷查知,大人自有回天之力,晚生辈职司军务,实经当不起!祈大人速行起兵,上慰宸衷,下救灾黎,真万代公侯之事也!”赵文华听了,佯为吃惊道:“我们品端行洁,不意外边竟作此等议论,深令人可怒,可恨!”说罢,两只眼看着文炜,大笑道:“先生请放开怀抱,你我谁非忧国忧民之人?两日后,弟定有谋画请教。”
文炜辞了出来,到胡宗宪处,将适才向赵文华的话详细说了一遍。宗宪大惊道:“贤契差矣!这话得罪他之至。这还得我替你挽回!赵大人他有金山般靠依。我辈当此时,只合饮醇酒,谈诗赋,任他所为。怎么将外边议论话都说了?”说罢,闭住眼,只是摇头。文炜道:“门生着赵大人见罪,总死犹生;若将来着圣上见罪,虽生犹不如死也!”于是辞出回寓。
且说赵文华听了文炜这几句话,心中大怒!又想着胡宗宪当日,也是朱文炜在圣驾前参奏坏的,若不早些下手,被他参奏在前,虽说是有严太师庇护,未免又费唇舌。思索了半晌,便将伺候的人退去,提笔写道:兵部尚书赵文华、右佥都御史胡宗宪一本,为参奏事。前浙江抚臣王忬,纵寇养奸,废弛军政,致令倭贼攻陷浙省府县等地,始行奏报。蒙圣恩高厚,免死革职;命臣总督军马,协同佥都御史臣朱文炜、胡宗宪,殄灭丑类。臣奉命之日,夙夜冰兢,惟恐有负重寄,于五月日星驰王家营地界,守候一月余,河、东两省人马陆续方至。臣知倭贼势重,非一旅之师所能尽歼,旋行文江南文武,调集水军,分两路进剿,臣在镇江暂行等候。又念浙民日受屠茶,若俟前军齐集,恐倭贼为患益深;因思朱文炜平师尚诏时,颇著谋猷,令其先统河、东两省人马,与浙抚张经会同御寇;臣所调江南水军一到,即行策应。奈文炜恃平师尚诏微功,不悄听臣指使,臣胡宗宪亦屡促不行,羁延二十余日,使抚臣张经全师败没;又将绍兴一带地方,为贼抢劫,杀害官民无算。目今贼去杭州止一江之隔,倘杭州一失,而苏、常二州势必震动。是张经丧师辱国之由,皆文炜不遵约束所致也。军机重务,安可用此桀骜不驯之员?理合题参,请旨速行正法,为文武各员台忽者戒。仰祈圣上乾断施行。谨奏。
赵文华写毕,差人将胡宗宪请来,向袖内取出参文炜的弹章,递与宗宪看。宗宪看罢,惊问道:“大人为何有此举动,且列贱名。”文华冷笑道:“朱文炜这厮,少年不达时务,一味家多管闲事。方今倭寇正炽,弟意浙抚张经必不敢坐视,自日夜遣兵争斗;为保守各府县计,就如两虎相搏,势必小死大伤;待其伤而击之,则权自我矣。无如文炜这蠢才,不识元机,刻刻以急救浙江咶噪人耳。诚恐他胡乱渎奏起来,我辈反落他后。当日大人被他几句话,将一个军门轻轻丢去,即明验也。
今请大人来一商,你我同在严太师门下,自无不气味相投。弟将尊讳已开列在本内,未知大人肯俯存否?”宗宪道:“承大人不弃,深感厚爱。只是这朱文炜是小弟门生,请将本内‘正法’二字,改为‘严处’何如?”文华大笑道:“胡大人真是长者,仕途中是一点忠厚用不得!只想他当年奏对师尚诏话,那时师生情面何在?”宗宪道:“宁教天下人负我罢了。”文华又大笑道:“大人书气过深,弟到不好违拗,坏你重师生而轻仇怨之意,就将‘正法’二字,改为‘革职’罢。只是太便宜他了!”宗宪即忙起身叩谢。文华道:“机不可泄,大人务要谨密!”宗宪道:“谨遵台命!”又问起本日期,文华道:“定于明早拜发。”宗宪告别。正是:大难临头非偶然,此逢蟒妇彼逢奸。贼臣妖物皆同类,毒害杀人总一般。
第七十四回寄私书一纸通倭寇冒军功数语杀张经
词曰:
贼兵不退愁偏重,打叠金银聊相送。倭寇依计钓奸雄,算烟尘不动。
冒功邀赏,又将同人拈弄。封疆大吏丧刀头,恨入阳台梦。
右调《阳台梦》
且说赵文华参本,系军前遣发,不过四五日,即到了都中。
严嵩同众阁臣看后,即行票拟送人廷内。明天子看罢,心中大是疑惑,随传阁臣到偏殿内,说道:“赵文华参奏朱文炜不肯率河、东人马接应张经,本内大有空漏。朱文炜非武职可比,不过在军中参赞军务;今绍兴失守,岂可专罪他一人?不但张经,即文华亦不能辞罪!况赵文华身为总帅,既要接应张经,彼时在王家营子,就该令一武职大员,统率现在人马,先赴浙江救应;何必等候河、东人马处处到齐,又调集江南水师,羁延两月之久,方行遣发?这事赵文华不得辞其责!且从五月起身,至今还在镇江停留,宁不耗费国帑?这本大有情弊!诸卿票拟失误军机立斩等说,这是何意见?”
众阁臣无一敢言者,严嵩奏道:“河南、山东、江南三省水陆人马,原非一半月所能聚齐。赵文华在镇江停留,必是船只器械不备之故。着朱文炜领河、东人马先去接应张经,是为文炜素有谋略,藉其指示军将,并非着他亲冒矢石杀贼。今文炜骄抗,致失绍兴,赵文华身为总帅,法令不行,将来何以驭众收功?依臣愚见。将文炜免其斩首,立行罢斥,庶军中文武,各知惊惧!”明帝道:“朱文炜非无谋画者,着他在军中戴罪立功何如?”严嵩道:“圣上既以平寇大权付文华,而必容一梗令人在左右,恐非文华竭忠报效之意也!”天子准奏,随下旨将朱文炜革职。
不几日,旨意到了。朱文炜闻知,大喜道:“但愿如此!
真是圣上洪恩,从此身家性命可保全矣。此皆赵文华作成之力也!”随即脱去官服,到文华公馆告别,文华以抱病不见;又到胡宗宪寓所辞行,宗宪请会,脸上甚是没趣。叙说参本内话,将“立斩”二字,着文华改为“议处”圣上方肯从轻发落。文炜起身叩谢。宗宪道:“圣上明同日月,贤契不过暂屈骥足,不久定当起复大用。”文炜道:“门生本一介寒士,四五年内,即隶身佥者,自知宠荣过甚。今如此了局,实属万幸!此刻拜别老师大人,就行起程。”宗宪心上甚是作难,一定要留文炜在自己公馆住几天。文炜固辞,方肯依允。素日止送在厅屋廊下,这番到送在大门内,拉着文炜的手儿,低说道:“你到去了,我将来不知怎么散场?”文炜见他一片真意,又念他是个腐儒,也低低的说道:“老师宜急思退步!赵大人行为,非可共事之人。总侥幸一时,将来必为所累!”宗宪蹙着眉头道:“我也看得不好。只是行军之际,退一步便要算规避,奈何,奈何?”文炜道:“老师年已高大,过日推病,何患无辞?”
宗宪连连点头道:“你说的极是!”文炜话别后,急回寓所。
那些各营中将官,以及江南大小文武,听得说文炜革职,没一个不嗟叹抱屈,俱来看望。文炜概辞不见,本日即回河南去了。
文炜既去,赵文华益无忌惮。只等各营将马价银折齐,随把一路所得的金银古玩,分为两大分:一分自己收存,又交那一大分分为两小分,一分送严嵩父子,一分送京中权要,并严府同门下人。
又过了几日,浙江惊报到来:“倭寇已至杭州!”文华此时方有些着急,令宗宪领人马从旱路起身,自己领水军由水路起行,都约在苏州聚会。文华一路见老少男女逃生赶食者何止数万人,问属下官,方知是浙江百姓,心内也有点惊慌道:“不意浙江亦至于此!”便动了个归罪张经,为自己塞责的念头。兵至无锡,探子来报:杭州省城为贼所破,杀害官民无数,仓库抢劫一空。巡抚张经领败兵俱屯在乎望驻扎,等候大兵。
苏州巡抚亦遣官告急,恐倭寇入境。赵文华听了这个信息,心上和有七八十个吊桶一般,上下不定。欲要停兵不进,断断不可;欲要进兵,又怕敌不过倭寇。一路狐疑,到了苏州,各文武都出城远接。文华问了番倭寇的动静,将人马船只俱安插在城外,和宗宪一同人了城,回拜各官。他两人都不肯在城外安歇,惟恐倭寇冒冒失失的跑来,劫他们的营寨,到了不得!晚间在公馆内,与宗宪商量了半夜,将人马船只拨一半去乌镇,守候倭寇;留一半分水旱两路,保护苏州。他又不和巡抚司道、武职大员计议,恐怕失了自己的身分,日日在城内与几个心腹家人相商。商议了几天,通无识见。不得已,又将宗宪请来计议。到是宗宪想出个法子来。他打听得贼中谋主,俱是中国人,内中一个谋主和宗宪是同乡,叫做汪直。宗宪意思,要写字与他,许他归降,将来保他做大官,若肯同心杀贼,算他是平寇第一元勋;再不然,劝倭寇回国,也算他的大功。欲差人去试一试,只是无人可差。赵文华大喜道:“此话大人在扬州时,就该早说!天下事,只怕没门路!倭寇之所欲者,不过子女、金帛而已,地方非他所欲!我们只用多费几两银子,就买的他回去了,难道他乐的和我们舍命相杀么?只要他约会战期,着他们佯输诈败,成就了我们的大功就是了!到是这银子数目,和交战的地方,必预先定归,我们也好准备。”宗宪道:“假若不肯依允,该怎么?”文华道:“再想别法。”宗宪道:“他们劫州掠县,也不知得过多少金帛。少了他断断看不起,多了那里去弄?”文华大笑道:“若大的个苏州城,怕弄不出几百万银子来么?大人快回去写字,别的事都交在我身上办理。
“宗宪回去了。文华与众人公议去投字的人。众家人都不肯去,文华宣起两万银子重赏,众家人你我相挤,挤出两个人来:一个叫丁全,一个叫吴自兴。文华授以主见。
午后,宗宪亲送字来,内中与汪直叙乡亲大义,并安慰陈东、麻叶、徐海三人,若肯里应外合,共谋杀贼,便将杀贼之策详细写明;功成之日,定保奏四人为平寇第一元勋,爵以大官;若不愿回中国,只用劝日本主帅约会战地,须佯输诈败,退回海嵎,要银若干,与差去人定归数目,我这边架船解送,亦须约定地方交割,彼此不得失信。如必执意不允,刻下现有二十万控弦之士,皆系与浙江男妇报仇雪恨之人”等语。
文华看了道:“也不过是这样个写法。”随即将丁全、吴自兴又详细嘱咐了许多话,与了令箭一枝,架船起身。到了平望,被巡抚的军士盘诘,他两人以探听倭寇军情回覆。军士们见有兵部尚书令箭、印信,只得放他过去。到了塘西,便被倭寇巡风人拿祝他两个说是寻汪直说话。巡风倭寇,将他二人送至汪直处。汪直亦久有归中国这心,看了胡宗宪书字,吩咐打发二人酒饭,又问了备细。到晚间,将陈东、麻叶、徐海请来,把书字教三人看。三人见封筒上面俱有信印,知非假书。
三人看后,问汪直道:“你的意思要怎么?”汪直久知三人无归故乡之心,说道:“我的主见,我们既归日本,便是日本人,里应外合的事不做!他多要几两银子,暂且退归,过一二年后,再来,何如?月前张经前后还杀我们五千多人,刻下赵文华、胡宗宪统领三省人马二十余万,只怕取胜不易。”四个人彼此议论了一番,商酌停妥,拿了书字,同到日本主帅夷目妙美公所处,又将副头目辛五郎请来,着他两个看书字。他两个一字认不得,汪直说了原故。夷目妙美问汪直道:“你们的主意要怎么?”四人道:“我们的主意,和他多要几两银子,回国且养息兵力,过一二年再来。”夷目妙美道:“果然我们的人连战数月,着实劳苦了。就依你四人主意,且回去歇息,明年再来亦可。但不知他与我们多少银子?”辛五郎道:“这使不得!我们如今现得了杭州,浙江全省都在我们手中。今弃了回本国,使他那边又把守起来,日后再来时,还要费无穷的气力,今姓胡的写书字,必是害怕到极处。为头的怕了,小的儿们越发害怕。依我的主见,可许了他,还和他要银子;银子拿来,我们于水路旱路都埋伏了,杀他个不防备,就势抢乌镇、平望,直趋苏州!若攻破苏州,银子、金珠,不知得多少;再下去攻镇江、常州,再攻南京,这是天赐我们的富贵!量他那银子,能与我们多少?”
汪直道:“头目所见,止知其利,未知其害!我们由本国起手,先攻了崇明,从此直入内地。州县地方,没我们的对手,今又得了浙江省城。其所以取胜之道,皆因督抚、提镇平素不整理营伍,并防守要紧海口。刻下胡宗宪、赵文华两人,统领着三省人马,有二三十万,驻扎在苏州。就算上他领兵的怕我们,他手下有几百个武官,难道个个都怕我们么?况浙江人恨我们深入骨髓,我们常胜罢了;万一败了,浙江通省的百姓,到那里都成了兵将,个个都要杀我们!我们既深入内地,他着人将各处海口守把了,四面八方都是中国人,到那时想回本国一个,只怕不能!”
徐海道:“汪大兄所言,深明利害,二位头目要听他!今胡宗宪写书字来,自然是和他家主帅赵文华商量明白的。今他两人现统着水际二三十万人马,还要出上银子,买我们诈败,让他成功,可知这两个人都是没用的材料!然他手下兵将,岂尽都是无用的?我们万一败了,便无生路。依我看来,朝廷用这等人做主帅,便是我们久远大福。可许他在钱塘江中一战,就依他佯输诈败,大家都回到崇明,子女、金帛也都存在崇明。
我们且日日行乐顽耍,将所得中国地方,一处也不要他。他见我们退了,两人定居战胜的大功,欺谎朝廷,他晓得防后患是个什么?自然将三省人马立刻散回。沿海的口子,总添兵把守,也必不多。朝廷若留他两人镇守,更妙不可言!即或换个明白人来,残破之后,他才安抚百姓,使之归业,那里顾得炼兵选将?我们到明年秋间,兵力已经养足,分路进攻,使他个措手不及!浙江没大油水了,只要破江南几处大府分,便又是大富贵,大快活!中国的兵将硬,我们避他回崇明;中国的兵将弱,我们胜一处便抢一处。此数十年不尽之利也!”
夷目妙美跳起来,拍手大笑道:“你两个真好算计!依你!依你!他不拘与多少银子,我们且走避他这二十多万兵,到明年秋间再来!”辛五郎道:“我们都住在崇明一县,子女、金帛又不远回本国,万一他们统大兵到崇明,我们若敌他不过,那时只顾得架船奔回,这子女、金帛又不与他们留下了?”徐海、汪直皆大笑:“我们如今现在他内地,他还不敢来;崇明在海中,他到敢来么?这是做梦也不用打算的!此刻可将姓胡的家人叫来,大头目问问他,先和他要二百万两银子,看他许多少,再和他定归别的话!”随即着人将丁全、吴自兴叫来,跪在下面。
夷目妙美问话,他两人一句也听不出。陈东道:“我们元帅问你;可是胡元帅差来的么?”丁全道:“是。”又问道:“你来时,赵元帅可知道么?”丁全道:“知道来的。”陈东点头道:“这是实话了。”又道:“我们元帅不依,定要和你元帅见上高下,这却怎处?”吴自兴道:“我们元帅差来,是为两国军士惜福,并非怕战;若绝意不依,也只索见高下了!
“陈东用日本话向夷目妙美、辛五郎告知。又问道:“你们元帅与多少银子,着我们诈败归诲,让他居天大的功?”吴自兴道:“那边也未定数目,着小人来相商。”陈东道:“这事非二百万不可!”丁全道:“事在朝廷家,虽四百万敢容易;今出在我们主人,就是十万也极费力!”陈东道:“我们破一县,比此数还多几倍,这话是你来胡闹了?”丁全道:“着我们主人备二十万罢,此外断断不能!”陈东又向夷目妙美、辛五郎告知,两个头目一齐摇头。陈东、徐海与丁全等争论了半晌,讲定四十万两,两个头目方各点头依允。
陈东道:“你这银子何日交割?在于何地?”吴自兴道:“就在本月十八日,交割于塘西地方,此处可差人收龋只看船上有五彩凤旗,便是银船。交战的日子在二十二日罢。”陈东道:“今日是八月初十日,我们将各路兵调回,也得半月功夫。二十二日会战赶不及,可定在本月二十五日,钱塘江会战。
“丁全问:“有回书没有?”汪直道:“我本该写回书,况胡大人是我乡亲;但我写回书不难,巡抚张经现在平望,倘被他看见,于胡大人大有不便!”丁全道:“小人们替主人办事,也要个万全。诚恐这边元帅失了信义,临会战时更变起来,小人们经当不起!”汪直道:“你这话也虑的深远。待我与你说说。”汪直用日本话,向两个头目说了送银并交战日期,又说丁全怕有失信反悔事。夷目妙美向汪直说了几句,又拿起他国的一枝令箭来,折为两段,着人递与丁全。汪直道:“我们元帅说了大誓:若是欺谎你家元帅,不诈败归海,和这折断的箭是一般!你二人回去,替我问候胡大人,我着人护送你两个过塘西。”丁全、吴自兴叩谢了,拿上那折断的令箭,同差人过了塘西。沿路虽有张经巡兵盘问,他二人仗有赵文华令箭,直致苏州。
见了赵文华,细说汪直等,并夷目妙美诸人问答的话,居了天字号的大功。文华看那折断的令箭,两半截合在一处,不过有一尺多长,上面也有些字画,却一个也认不得。文华知事已做妥,心中甚喜,将两人大加奖誉,又将宗宪请来,告知原委。宗宪听了,喜道:“若果如此,似无遁辞。只是这四十万银子,十天内从何处凑办?”文华笑道:“大人不必心忧,我自有地道措处。”宗宪辞去。
文华将巡抚、司道、首府、首县等官,俱着请来。没多时,诸官俱到。文华道:“现今倭寇已破杭州,苏州在所必龋弟奉命统水陆军兵数万,实为保守苏州而来。刻下诸军,正在用命之时,必须大加犒赏,方能鼓励众心。又不便动支国帑,弟意欲烦众位,向本城绅衿、土庶,以及各行生意铺户人等,暂借银六十万两;平寇之日,定行奏闻清还。这也是替圣上权变一时之意,不知院台大人和众位先生,肯与圣上分忧,向本城士民一说否?”先是巡抚吴鹏道:“大人此举,真是护国祐民之至意!苏州素系富庶之乡,这六十万银子,看来措办还不难。
“随向司道等官道:“诸位大老爷以为何如?”司道见巡抚如此说,一齐应道:“此事极易办。然亲民之官,莫过于知府、知县,必须他们用点力方好。”知府、知县等见司道如此说,各起身禀道:“苏州士庶人等,若肯急公,休说六十万,便是一百万,亦可凑出;但恐绅衿恃势,富户梗法;设有不遵分派者,还求钦差大人与各位宪台大人,与卑府卑职等作主,卑职等亦好按户上捐。”巡抚笑道:“此事有赵大人作主,就是圣上知道也不妨,只要府县认真办理。”文华道:“正是!正是!也不必拘定六十万,越多越好!”府县各回禀道:“这件事都交在卑职们身上,大人放心!”文华听了大悦,指着府县官向巡抚吴鹏道:“我一入境界,就闻得苏州首府、首县俱是才能出众之员,今遇国家大事,你看他们是何等肝胆,何等识见!将来平寇之日,院台大人若行保举,务将弟列名!”吴鹏道:“还求大人特奏。”文华大笑道:“这何消说!”知府、知县,如飞的先向文华叩谢,次向巡抚、司道叩谢,知县等又向知府也叩谢,然后告别起身。文华向府、县道:“军情至重,还求众位年兄在五日内,交送本部院行寓方妥。”府、县一齐禀道:“定在三日内完结。”文华连连举手道:“伫望!伫望!”众官都辞了出来。
首县又同到首府衙门,大家会商了一遍,分了城内城外地方。各回私署,令房书按户打算,某家、某人产业若干,硬派捐银若干两;某绅士、某商民,捐银若干两;做了几句助国犒军、保障人民地方的文字。自巡抚至司、知县,俱有名帖,挨门逐户的投送。所派银两,定限在第二日午时交齐;有不肯捐输、或以一半交送者,无论绅衿、士庶、铺户,或拿本人,或拿家属,百般追呼,必至交了银子方才住手。虽欲欠一两五钱者亦不能,比钱粮更紧二三十倍。其中书役藉端私收,或仗地方官势,余外索诈。倭寇还在杭州,苏州到早被劫掠,弄的城里城外人人恨怨,户户悲啼!投河跳井、刎颈自缢者,不下二三十人!赶办至第二日午时,即起结了八十余万两,还不肯罢休。司道们私相计议,怕将地方激变,各轮流着亲去府县衙门查点数目,见已多出二十余万两,立令停止。那府县书役人等,城中不敢催讨,皆散走各乡索诈。直至司道查拿重处,星夜在各乡镇帖了告示,书役人等方才罢手。至第三日早,司道率同府县,到巡抚前商议:与赵文华交六十五万,下余十五万余两存作公项,也是防备赵文华再行多要之意。
文华除与倭寇外,还净落了二十五万两,快活到绝顶!赏了丁全、吴自兴各一万两。又计算日期,预派山东随营参将一员,监押十只战船,带兵去塘西交割银两;密嘱成事之后,保举他做副将;若他属下兵丁敢泄露一字者,立即斩首!又每船都有家人一名看守,丁全、吴自兴是交割之人。船上都插了五彩凤旗,外又加大旗一面,写“巡哨”二大字,饰人眼目。一边行文浙抚张经,使他知道差参将某人巡哨,免其心疑。又言明定于某日,兵至平湖,一同征进。张经见了文书,立即点验人马船只,好同钦差征讨。赵文华银船到塘西,早有倭寇接应,收查银数。次日丁全等俱回,详言交割银两,并无异辞。定於二十五日钱塘江一战归数。次日丁全等俱回,详言交割银两,并无异辞。定於二十五日钱塘江一战归海。文华深喜。
至二十日,水陆大军起行,张经亲来迎候。二十三日,兵至塘西。探子报说:“夷目妙美于昨晚将城内外抢压的子女、金帛,尽行打发远去;今日辰刻时分,率众都入钱塘江中停泊,城内一贼俱无。不知是何意见?”文华听了,心中暗喜,急催军前进。张经道:“倭贼空城而去,必有诡谋,大人还要缓行,再差人打听动静。”宗宪亦以为然。文华道:“兵以气胜,一犹豫间,军气惰矣。此等见解,非二公所能知也。”水陆军到杭州,果然城内并无一贼。问百姓们,都说贼船尽停泊在钱塘江内。文华传令水军尽停城外,命张经总理;自己带兵入城,以防不虞。住宿了一夜。次日五鼓,发令箭晓谕各船将士,天一明,俱着聚齐在候潮、草桥、螺蟣三门,随他杀贼。他又恐怕张经多事,万一追杀倭寇过急,弄的失了和气,认真战起来,还不得!于是将张经、胡宗宪,俱着和他在一枝大战船上。他手执令旗,命中军船上起鼓。
须臾,各船鼓声如雷,众水军在江中约走有四五里水面,远见贼船,俱雁翅般排列。文华将号旗一指,各船俱杀上前去。
忽听得倭寇船中一声大炮,各将船头掉转,如飞的向海口去了。
众军将见倭寇退去,各放乌统大炮追赶,约赶有二里水面,文华便叫鸣金。少刻,金声乱响,各船军将把船拨回,听候将令。
张经道:“贼一矢不发,便行退兵,必系诱敌,大人收军极是。
“赵文华勃然变色道:“你尚以倭贼为诱敌耶?此皆托天子洪福,诸将箭无虚发。乃能成此大功!鸣金收军,正是穷寇勿追之意。你看江水尽赤,还要杀贼到什么地位?”张经忍不住大笑起来。文华见张经大笑,不由的耳红面赤,也大笑了。于是大声传令,着各船奏乐,齐唱凯歌回城。
回到城中,文华直至巡抚衙门,让胡宗宪同坐大堂,宗宪再三不肯正坐,文华一人正坐了,并未让张经一句。张经此时也自知得罪下他,让宗宪在左,自己在右坐了。文华满面笑容,用许多大功大捷的话奖誉诸将,诸将皆出意计之外。吩咐水师仍在城外,陆路军将分一半入城值宿。也不言及被害百姓如何赈恤,残破府县如何整顿,各海口如何防守,一免后患。约宗宪入后堂饮食,巡抚张经到得另寻地方居祝文华连夜修本报捷,并参巡抚张经。上写道:兵部尚书臣赵文华,一本为报功罚罪事。臣于六月十四日抵镇江,调集水师;至八月初旬,船只器械尚未完备。彼时贼首夷目妙美,正率众攻击杭州,臣随星夜行文,知会巡抚张经,励其固守五日,臣定率众解围。又虑张经懦弱性成,恐误国事,水陆各先遣兵二万,在杭城十五里外屯扎,遥为声势。不意张经于初八日夜间,领众弃城,出北关门,至平望地界,致令倭寇尽劫仓库,屠戮官民,伤心惨目,莫可名状。惊闻传至,臣与贼誓不两立矣!于是日晚进兵,十九日午抵塘西。探知倭贼闻大兵至,已尽数移入钱塘江内,列阵以待我兵。臣即率诸将先入江口,饬令胡宗宪为后援,张经亦押船继进。遥望贼船蜂屯蚁聚,战舰何止数千余只!斯时臣率前军鸣鼓,直搏贼众,炮尽而继之以乌统,乌统尽而继之以弓矢,弓矢尽而兵刃相接,臣船被贼围数匝,刀中臣盔立破,幸宗宪军至,各拚命相持。
历午未申酉四时,贼始大败,江水尽赤。是役也,斩倭寇三万七千有奇,夺海船五百余只。此皆仰赖圣上洪福,诸军将血战之效也。臣念穷寇毋追之戒,追逐至海口始还。凯旋后,查问张经,伊于未战之前已先归城内,藉言以巡逻未尽倭寇为辞。
似此丧师误国之流,断难片刻姑容!浙省被陷郡县,无一非张经委靡退缩所致。伏祈宸刚独断,将张经速正典刑,为大臣不用命者戒!至招抚老幼,赈济灾黎,已属宗宪办理。臣又分水陆遣将,于倭贼存留地界搜拿,其诸海口,臣自妥行布置,无廑圣虑。所有得功将士,俟各路收功后,再行录呈。臣文华无任欢欣舞蹈之至。谨奏。
捷闻到京,严嵩甚是畅快,以为荐举得人。天子览奏大悦,加文华太子太保,颁赐玉带蟒衣,荫一子为锦衣千户,胡宗宪加升兵部侍郎,即署浙江巡抚;诸将俟平定后,交部叙功。知浙省帑空虚,令苏州巡抚于藩司库内拨银三万两,赏战胜士卒,又下旨:将张经于杭州城内,即行正法。
旨意一到,文华率众谢恩,将张经拿付法常张经沿街大叫道:“我张经于未署巡抚之日,前巡抚王忬已失陷数郡。这时兵微将寡,日盼赵文华救应。赵文华在苏、扬二府,大索金帛,拥三省人马不来救应。我与倭寇前后大战两次,杀贼五千余人。虽杭州失陷,实系我力不能支,非张经怕死之过也!我近日才知:赵文华着苏州地方官,向本城绅衿、士庶捐犒赏军银八十余万两,遣家人与倭寇夷目妙美暗中交通,以查访贼情名,拨战船十只,送银六十万两,买得倭寇退归海岛。随征兵将,一矢未折,一贼未伤,假冒军功,今日反参奏杀我,我死后,必为厉鬼报仇!众位若不信我话,苏州与浙江,相隔能有多远?到苏州问这八十多万银子,绅衿、士庶、并铺户商人,是那一家没有出过?那一家不是受害之人?”从绑拿后,即吆喝此话,一直到法常皆因他是本地巡抚,又被赵文华参的冤枉,因此由他缓缓行走,在街道上任意吆喝。军兵百姓这日看者,何止数万人,无不痛惜!看《明史》并张经本传,所载极详。闻其死,有“天下冤之”一语。“六十万两银子买退倭寇“话,无不家传户议。只两三天,江南通省皆知。苏州人被赵文华同各衙门书办、衙役刮去了一百一十多万银子,如今听知是买退倭寇,又假冒军功,屈杀了张经巡抚。这匿名帖子,从江南起,直贴到赵文华寓处。词曲对联都有,有做的极精工的,还有骂的极痛快的。赵文华见了,又羞又气,深悔当时不该参张经;又怕风声传到京师,心中添了无数的愁虑。孰不知此等音信最快,只十数天早传到都中。言官闻之,皆惧怕严嵩,无一敢参奏其事者。当赵文华参张经本章到了朝中,明帝大怒,彼时给事中李用敏、御史阎望云,各上本保奏张经,将二人俱革职,廷杖六十。正是:奸臣伎俩惟营私,卖国欺君无不为。
可惜张经刀下死,教人千古叹明时。
第七十五回结婚姻郎舅图奸党损兵将主仆被贼欺
词曰:
鸾笙宝瑟声声奏,且歇目前愁。冤仇报复,时候自有,姑记心头。
贼臣败走,曳兵弃甲,潜伏扬州。修书严府,营求话计,愧惧无休!
右调《人月圆》
话说赵文华虚冒军功,杀了巡抚张经,声名越发不堪。过了几天,沿海破陷府县俱各禀报:倭寇尽归海洋,百姓渐次复业。文华甚是得意,以为这四十万银子用到地方上。将诸路军马调回,又上了一本:某营某将如何杀贼,某营某兵如何用力。
虽是他自己张大其功,到便宜了许多将士,升的升,赏的赏。
兵部里为他到忙了好几日。严嵩又在明帝前,极口赞扬赵文华文武全才,算得国家柱石之臣。明帝又颁赐了许多珍物,赏文华功劳,散回河南、山东、江南三省人马。文华入都覆旨,胡宗宪恐倭寇再来,于沿海郡县也安了些人马。
这时明帝喜尚青词,日日着近御大臣并翰林院进献,又着人于名山采药,重用方土,一任严嵩作恶。内中恼坏了个林润。
他心切报父之仇,日夜痛恨,只是因严嵩势力甚大,一个新进翰林敢做甚么?自从朱文炜起身,三日后,他便打发姜氏同上下男妇还乡;自己又差了林岱署中跟他来的两个极老练家人,送姜氏到虞城县,就近去河阳送家书。问自己婚姻话。姜氏起身后,林岱差人与林润寄到盘费银一千两,着在京寻房居住;又与朱文炜书字,并许多礼物。书字中言及林润的婚姻,烦文炜与他择配,不拘官职大小,只要清正之人。林润见文炜已去,也就将此事搁起。过了两月后,见赵文华将朱文炜参倒,把一个林润几乎气死;便动结亲仕宦,做自己的帮手,好参严嵩父子,为父报仇。从此留心试看,见上科状元邹应龙新升福建道监察御史,为人颇有些刚直,同在翰林院内两三月,从未见他奔走权门;又访得他有个妹子年已二十一岁,尚未字人,旋托同寅道达。谁想邹应龙与林润是一个意思,也要藉他妹子,寻一个肝胆丈夫,做他参严嵩父子的帮手。今见林润托人与他妹子执柯,他心里笑道:“一个十八九岁的娃子,侥幸得了个榜眼,量他有什么胆气,做惊天动地的事业!”因向那作合的人辞道:“舍妹多病,不能主中馈,请林榜眼另选名门盛族罢。
“林润知他不允,心上甚是气恼。
不想邹应龙还有母亲在堂,家人们将林润求亲的话,向王老夫人如何长短,都一一说了。王夫人听知,便将应龙叫人内里,大嚷道:“我女儿与你何仇,你逢人将‘多帛二字咒他?况他年已二十一岁,摽梅之期已过,你必着他老死家中,是何意见?我闻林榜眼人物秀雅,亦且年纪和你妹子差不多;况他祖公公现做怀庆提督总兵官,他叔叔又做南阳总兵官,以门第论,也比我们高大些。这头亲事不允,你着我女儿将来嫁什么人?”应龙道:“不是我不允他,只因他少年人胆气未定,做不得个帮手。再若是营求权贵,须被他干连。”王夫人大怒道:“你这话,真是天昏地暗,亏你还中过个状元!我且问你,这仕路途中,那个品行端正的人要帮手?你开口没胆气,闭口没胆气,你要有胆气的人做帮手,想是要在大明门前放响马么?至于钻营权贵,你日后只保住你就罢了,你还要替别人操心?总之林榜眼这头亲事,成了便罢;若是不成,我不吊死,定行碰死!我到要试试你的胆气!”骂的应龙,那里还敢分辨一字?连忙出来,拜烦那原作合的人,从新道达。谁想林润以官小家贫,不敢高攀相辞。应龙的家人,又将此话传与王夫人。
王夫人所知,连饭也不吃了,日日埋头睡觉。应龙着慌,又请原作合人,一同相烦林润本房会试老师张起凤作合,始将婚姻议定,本月择吉成亲。王夫人方欢喜,收拾妆奁。
过门之后,林润见新妇雅韵多资,性复聪慧,心中甚喜。
九朝后,即同到王夫人前拜见,与邹应龙叙郎舅亲情,彼此甚相投合。过了几月,林润将他父亲董传策如何被严嵩谋害,自己在清风镇得连城璧如何救解,邹应龙听罢,拍案大叫道:“不意你就是董公子嫡子,真可谓忠良有后矣!只可惜冷于冰这样一个空前绝后以理兼术的人,无缘会面,殊恨寡缘!”林润又说起为父报仇,参劾严嵩父子的话。应龙道:“我身列谏垣,目睹豺狼当道,与权奸存势不两立之心久矣!只是圣上于他父子宠眷方深,必须候时窥隙,方可动作;若冒昧一试,昔日继盛杨老先生与尊公老伯大人,皆前鉴也。止知杀身成名,不能除国家大害。你既有心,我们大家留神,再候一二年,看是如何?”两人既是己亲,自此更是已亲中知已,日夕互相打听记录严嵩父子的过恶。
一日,两人闲话间,长班报道:“户部主事海老爷今早下就,只怕性命有些难保!”应龙惊问道:“却是为何?”长班道:“海老爷本稿,小的抄得在此。”应龙接来,与林润同看,上写道:户部主事臣海瑞一本,为敬陈忠悃,仰祈睿悟事。圣上即位初年,敬一箴心,冠履分辨,天下欣然望治。未几而妄念牵之,谬谓长生可得,一意修元。二十余年,不理朝政,法纪弛矣;数行捐纳,名器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嫌诽谤,戳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人以为薄于夫妇。兼复日宠严嵩父子,任其专权纳贿,毒国害民,致令吏贪官横,人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圣上诚思今日天下为何如乎?古者人君有过,赖臣工匡弼。今乃修斋建醮,相率进香;仙桃天药,同词表贺;建宫筑室,则匠作竭力经营;购香市宝,则度支差求四出。圣上误举之,而诸臣误顺之,无一人肯为圣上言者,谀之甚也!自古圣贤垂训,未闻有所谓长生之说。圣上师事陶仲文,仲文则既死矣。彼不长生,而圣上何独求之?诚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标诸贤臣,讲求天下利病,速拿严嵩父子并其党羽赵文华等,急付典刑;洗数十年之积误,使诸臣亦得自洗数十年阿君之耻,天下何忧不治!此在圣上,一振作间而已。臣海瑞无任冒死待命之至。谨奏。
按海瑞本传,明帝读谏本讫,极愤怒,有“毋令逃去”之语。一内官奏言:“闻瑞于两日前,备棺十数口,为全家死地计,决非逃走人也。”帝气阻,急令系狱,缘此病甚。诸王大臣候安宫门,诏人,出瑞本示之。帝曰:“古今詈辱君上,有如此人者乎?”诸臣请即正法,帝不语。后新君即位始释。
再说应龙同林润看罢,向长班道:“我知道了。你可再去打听海老爷下落禀我。”长班出去。应龙向林润道:“此公胆气,可谓今古无双!只是语语干犯君上,而做君上者情何以堪!若论人品,真是好男子,烈丈夫!”说罢,又拍膝长叹道:“可惜此公下这般身分,却无济于事,而奸党亦不能除。”林润道:“我意欲舍命保奏他,大哥以为何如?”应龙道:“你自料可以救得下他么?若保奏不准,将你与海公同罪,又当如何?”林润道:“亦惟与海公同死而已,后世自有公论!”应龙道:“此等识见,只可谓之愚忠!当日尊公老伯,也只如此,究竟算不得与国家除奸斩恶、计出万全的勾当!当今元恶,无有出严嵩父子右者。我们做事,总要把他放倒为第一。你看搏牛之虻,不破虮虱,盖志在大不在小也!嗣后你要看我行事,好歹有等着老贼的日子。”自此林润安心静候。
再说赵文华一生功名富贵,都是从谄事严嵩父子起取得,因此将这屈膝跪拜,作日夕寻常事;到要紧时,连磕扒头亦不惜。自假冒军功回京后,做了宫保尚书,与严嵩只差一阶,自己觉得位尊了,待严嵩父子渐不如初,辞色间虽还照常承顺,却带出些勉强情况。严嵩看在眼里,便恼在心里。一日,文华造了一种百花酒,进与明帝,面奏此酒益寿延年。明帝还示深信,文华便奏说:“臣师严嵩之寿,皆此酒力。”后过了几天,明帝问及严嵩。严嵩久已恼他,又深恨不先达知,独自敢进酒取宠,随奏道:“臣间尝也些须吃几杯南酒,却不知百花酒为何物!也不知赵文华从何处得来?诚恐里面热药过多,有伤圣体。”明帝听了,以文华为期诳,立刻将酒发还。
文华打听出是严嵩作弄,连忙到严嵩家斡旋。严嵩和骂家奴的一般,大加耻辱,立誓不和文华来往。文华百般跪恳,严嵩总不喜悦。又寻着世蕃跪恳,求替他作合。世蕃道:“你当年放个屁,也要请教我们!自做了宫保尚书,眼内便看不起我们来,忘了我家的恩典。既做了百花酒,不先送我们一尝,敢独自进上!我也不会与人作合,将来走着看罢!”说罢,一直入内院去了。”文华怕极,日夜登门,严嵩父子通不见面。文华竟是没法。
过半月后,便是严嵩寿日,诸王有差人与他送礼的,公侯世胄、九卿科道自不消说。这日,文华亲自带了各色珍品、古玩,也去祝寿。严嵩对着阖朝文武,着家人们立将文华推出,不准他在酒席上坐。文华也顾不得自己是个宫保尚书,便直辍辍跪在院外,诸官皆讲情不下。亏得吏部尚书徐阶、户部尚书李本,两人皆系明帝宠信大臣,严嵩方准了情面,才许文华人席。京师哄传,以为奇谈!过了寿日,依旧不准文华入门。文华昼夜虑祸不测,大用金帛,买通内外上下。严嵩妻欧阳氏,将文华藏在卧房内;晚间和严嵩闲谈,欧阳氏将文华叫出,跪在地下,痛哭流涕,自己呼名咒骂,愧悔乞怜,无所不至!严嵩见他屡次自屈,方喜欢了,遂为父子如初。从文华进酒起,凡严嵩父子叱辱,祝寿被逐,对众文武跪院,欧阳氏容留卧室讨情,事事皆入赵文华本传。读者必以为小说未免形容过甚,要知小说不过文理粗俗,作者于文华有何仇恨也!
时光易过,瞬息已到次年秋间。江南总督陆凤仪奏称:“倭贼由镇海、宁波等处,分道入寇,请旨发兵救援。”明帝见本大怒,问严嵩道:“赵文华去年既将倭寇平定,如何今岁又来?怎么江南总督陆凤仪到奏报,胡宗宪现做浙江巡抚,倭寇分道入寇,他竟一言不题,这是何说?”严嵩道:“倭贼情性,与犬羊无异,忽去忽来,原无厌足,必须杀尽,方绝后患。前赵文华、胡宗宪血战成功,止将倭寇赶入海内,未曾入海追逐。
祈圣上再命文华、宗宪征讨,臣管保大奏功!”明帝怒说道:“此番若再经理不善,朕只和你说话!”随下旨:“差赵文华再调集河南、山东、江南人马,星夜进兵。”
文华领了这道旨意,心下甚是着慌,连忙到严府中计议。
严嵩道:“圣上着实大怒,若不是我巧为回护,你与宗宪皆大有可虞!这次不比前次,你须处处收敛,银钱、古玩断断要不得了!可速调河、东人马起身,一边行文江、浙督抚,预备水师战船,限二十日完备,仍于镇江聚齐。再与宗宪一字,着他将事务交与两司,也来镇江等候,你两个商酌的办理。只用将倭寇再诱归海内,各添重兵严守海口,他们无门可入,岂不是你永远大功?”文华道:“倭贼所爱的是金银。去年从江南弄了几两银子,到送了他一大半。恩父方才吩咐不许要银钱,那些倭寇岂肯空手回去?看来此番,非六十万不可!若说与倭贼认真相杀,万一不胜,圣上见罪不便。”严嵩道:“你也虑的是!昨日圣上辞色不像平日,连我也怪了一两句儿。我如今有个权变之法:你自己打凑二十万,我帮你十万;着你大兄弟世蕃,向我们相好的人,出个知单,以军营犒赏为名,大家帮你。
我的脸面,谅他们不敢不依,少了他们也不敢拿出来,也不愁三十万两。只要你用钱用的妥当,不可着倭贼骗了!”文华道:“京官还可三五天内措办,外省官恐非一月不能。”严嵩道:“外官我量道路远近,即与他们写字去,着他各差人星夜到你公馆交割。”文华道:“如此,深感恩父作成!”严嵩道:“你明日就起身罢,也不用再来辞我。可在河间府等候,我着罗龙文与你送银子去。”文华叩谢回家,私自带了三十万,也顾不得向各官告辞,从兵部发了四道火牌,限日行五百里。调河东人马,二十日内齐到镇江。一边又行文浙江文武,预备军马战船。自己率领家丁,在河间府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