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金瓶梅 - 第 1 页/共 63 页

续金瓶梅 广仁品 第一回 普净师超劫度冤魂 众孽鬼投胎还宿债   《大方广佛华严经》: 如来广大目,清净如虚空, 普现诸众生,一切悉明了。 佛身大光明,遍照于十方。 处处现前往,普游观此道。 佛身如虚空,无得无所龋。 无得无自性,吉祥风所见。 如来无量劫,广说诸佛道。 普灭众生障,圆光悟此门。 一切众生界,流转死生海。 佛放灭昔光,无碍神能见。 清净功德藏,能为世福田。 随以智开觉,神力于此悟。 众生痴所覆,流转于险道。 佛为放光明,离垢神能照。 又曰:“十方世界,一切诸佛,知诸众生,乐欲不同,随其所应,说法调服。” 吕真人《赠刘处士歌》: 六国愁看沉与浮,携琴长啸出神州。拟向烟霞煮白石,偶来城市见丹丘。年来摘得黄岩翠,琪树参差连地肺。露飘香陇玉苗滋,月上碧峰丹鹤唳。洞天消息春正深,仙路沓茫人不识。浮世短景倏成空,石火电光看即逝,韶年淑质曾非固,花貌玉颜还作上。芳榛虚度春与秋,乐事难穷今与古。何如识个玄玄道,道在吾身重如宝。但能制得水中华,水火翻成金丹灶。玄州肠谷是吾家,石破天荒身不老。耳闻争战还倾覆,眼见妍华成枯槁。唐家旧国尽荒芜,汉代诸陵空白草。浮游世界实足悲,模花性命莫迟迟。珠现溢屋非为福,罗绮满箱徒尔为!志士戒贪昔所重,庸人溺欲空自悲。世人世人审听我,流光迅速如飞火。阴淫贪诈早消除,六贼三尸为汝祸,八琼秘诀君须知,莫待铅空车又破。咫尺玄关若要开,请君自解黄金锁! 这篇词是要说佛,说道,说理学,先从因果说起,因果无凭,又从《金瓶梅》说起。单表这《金瓶梅》一部小说,原是替世人说法,画出那贪色图财、纵欲丧身、宣淫现报的一幅行乐图。说这人生机巧心术,只为贪图财色,猛上心来,就毒杀平人,好娶他的美妇,暗得他的家私,好不利害,白手起家,倚财仗势,得官生子,食的是珍羞,穿的是锦绣,门客逢迎,婢妾歌舞,攀高接贵,交结权门,花园田宅,极尽一时之盛。也不过一场春梦,化作烈火烧身,不免促寿夭亡,受尽轮口之苦。淫人妻妾,依旧妻妾淫人;富贵繁华,真是风灯石火。细想起来,金银财物、妻妾田宅是带不去的。若是西门庆做个田舍翁——安分的良民,享着几亩良田,守着一个老妻,随分度日,活到古稀善病而终,省了多少心机,享了多少安乐!只因众生妄想,结成世界,生下一点色身,就是蝇子见血,众蚁逐膻,见了财色二字,拼命亡身,活佛也劝不回头。依旧生于此门,死于此户,无一个好汉跳得出阎罗之网,倒把这西门庆像拜成师父一般。看到“翡翠轩”、“葡萄架”一折,就要动火。看到加官生子、烟火楼台、花攒锦簇、歌舞淫奢,也就不顾那髓竭肾裂、油尽灯枯之病,反说是及时行乐,把那寡妇哭新坟、春梅游故馆一段冷落炎凉光景看做平常。救不回那贪淫的色胆、纵欲的狂心。眼见的这部书反做了导欲宣淫话本。少年文人,家家要买一部,还有传之闺房,念到淫声邪语,助起兴来,只恨那胡僧药不得到手,照样做起。把这做书的一片苦心变成拔舌大狱,真是一番罪案! 我今为众生说法,因这佛经上说的因果轮回,遵着当今圣上颁行的《劝善录》《感应篇》,都是戒人为恶,劝人为善,就着这部《金瓶梅》讲出阴曹报应、现世轮口。紧接这一百回编起,使这看书的人知道阳有王法,阴有鬼神,这西门大宫人不是好学的,杀一命还一命,淫一色报一色,骗一债还一债。受用不多,苦恼悔恨,几世的日子冤报不了。又毫说些阴阳治乱,俱是众生造来大劫,忠臣义士、财色不迷的好人,天曹降福,使人好学。借此引人献出良心,把那淫胆贪谋一场冰冷,使他如雪人洪炉,不点自化。岂不是讲道学的机锋,说佛法的喝棒,讲《感应篇》的注解?今把做书大意说明阁起,且讲正传。 话说《金瓶梅》一百回终,内说西门庆死后,生了孝哥,与吴月娘度日,家业凋零,群妾离散,金莲、春梅皆因好色,不得其死。前传说过不题。后来宋钦宗靖康十三年间,遇着金兵大入中原,把沛京围了,掳掠金银子女无算,讲了和盟北去,不消一年,倾国又来。那时山东、河北地方俱是番兵,把周守备杀了,济南府破了。清河县地方去临清不远,富庶繁华,番兵、土贼一齐而起,那吴月娘抱着四岁孝哥,家人走散,到了永福寺,原是西门庆舍了五十两布施,僧官认的月娘,暂且藏躲。僧官有些家私,不敢久住,后来也就躲在远山破寺去了。只有一个云游老僧,八十余岁,名唤普净,生得眉长骨瘦,驼背弓腰,撇在方丈,照管寺中家器。那些避难妇人渐渐多了,藏隐不下。那寺外往来兵马,何止一日三五千过!幸喜各去攻城,不入寺中搜觅,也就躲了十余日。眼见得金兵抢过究东一带地方,撤口沛梁大寨,围困京城去了。真是杀的这百姓尸山血海,倒街卧巷,不计其数。大凡行兵的法:杀的人多了,俘掳不尽,将这死人堆垛在一处,如山一般,谓之“京观”,夸他用兵有威震敌国之胆。这金兵不知杀了几十万人民,筑成京观十余座而去。但见:尸横血浸,鬼哭神号。云黯黯黑气迷天,不见星辰日月;风惨惨黄沙揭地,那辨南北东西!佳人红袖位,尽归胡马抱琵琶;王子白衣行,潜向空山窜荆棘。觅子寻爷,猛回头肉分肠断;拖男领女,霎时节星散云飞。半夜里青鳞火走,无头鬼自觅骷髅,白日间黑狗食人,大嘴乌争衔肠肺。野村尽是蓬蒿,但闻鬼哭;空城全无鸟雀,不见烟生。三堂路口少人行,十方院中存长老。 却说那普净长老,在寺中也不念佛,也不诵经,也不吃斋,每日在禅床上跏跌坐禅,闭目入定,悠悠扬扬,终日口中不知念的甚么,不出一声,一似坐化了的一般,不止一日。那逃难的妇人和吴月娘,俱是白日藏在佛座经柜底下,夜间在香积厨取些剩米,就佛前香点起火来,做些稀粥吃了,天未明依旧又躲伏在黑暗里。后来金兵过尽,渐渐有人行走,那些妇女们各自回家,也有找觅儿女的,也有在死尸身旁找觅丈夫的,俱各去讫不题。止剩的月娘领着小玉,抱着孝哥,不敢回城,指望遇着熟人问城里信息才敢回去。 那日正是七月十五之夜,为三元地官解厄之辰,月娘佛前拈香拜了,和小玉藏在东廊尽头一间伽蓝殿座下,铺些干草,和衣而寝。恰有三更时候,只见月色无光,佛灯隐隐,远远听见一似有人马喝道之声,来的渐近。吓的月娘忙推小玉,只是不醒。月娘起来伏在门缝边俏俏听视,全无人影。 又听一会,只见大寺中门呀的开了,有一对灯笼先进来,后有两个官员,俱是幢头皂服,领着一群吏卒,有百十余人:一拥而入。又有一个戴吏巾的外郎官,手执大簿一本,高声说道:“就在这里点名,领这些人们去复旨去罢!”一言未尽,早有一张大桌、两把交椅放在正殿檐下,两员官朝南坐了。霎时,月色沉阴,满寺中都是黑气,把月色星光遮了。只见寺门内外恰像有几千人走的声响,似审户放赈一般,一面大牌,领着许多人进来,俱是披发无头、面伤臂折、赤身露体之鬼,也有妇人,也有男子,也有老汉、小儿,挨肩挤背,满寺中站不下。不知堂上点名说些甚么,就有一杆白旗领着去了,如此何止百十余起。月娘惊得呆了,不敢出声。 只见二员官一齐起身往外急跑,有一群金甲大将拥着一尊神道乘辇而入,弓矢铁锁,前后围绕,却是冕琉龙衮之服,朝南坐了。二员官跪倒呈上册籍,尊神全不言语,早有一个白须老官将册收去。一阵异香自殿中飘出,隐隐闻空中笙管之声。那尊神上辇,也不由寺门,就在殿前冉冉而起,一切鬼神俱不见了,依旧寺门静闭,悄悄无声。吓的月娘念佛不迭,又不敢叫小玉,只得伏在殿门坎边盹睡。 又只听得野外鬼哭瞅瞅切切,又见几个鸦鸟在殿脊鹊尾上叫一阵,笑一阵,乱飞一阵,叫的阴气逼人,好生害怕。隐隐听得木鱼之声,却不在方丈内,一似绕寺外游行一般。 待不多时,只听木鱼声走近寺来,唬的月娘趴起来,门缝里张睛细看。——呀!原来是普净禅师,头戴昆卢地藏佛冠,身穿百补受戒袈裟,左手执九环锡杖,右手拈杨枝法水,两个童子引进寺来。木鱼也不响了,只见正殿大开,禅师跌膝而坐,大喝一声道:“咄!如问今世因,前生作者是,如问来世因,今生作者是。”遂说《华严经》曰: 众生愚痴起诸见,烦恼如流及火然。 导师方便悉灭除,普集光幢于此见。 诸见愚痴为罔盖,众生迷惑常流转。 佛为开阐妙法门,光照方神能悟入。 为令一切劫海中,如来种往常不断。 为令一切世界海,显示诸法真实性。 为令一切众生欲,摧破一切障碍山。 一切国上心分别,种种光明而照现。 斯由业海不思议,诸流转法常如是。 看官听讲,原来人身上有三魂七魄,在生前是三尸七情,散作妄想游魂,平空作业。及至魄散身亡,那三魂就是三个鬼,一个在阴司受罪,一个在阳世托生,还有一个守尸鬼在坟墓边赶浆水、起旋风,不得脱离,甚是牵缠,性情不化。所以修行人在生时即炼得魂魄合一,便可成仙成佛,到阳寿终时,那魂魄清虚,自然不生鬼界,那有轮回?今日普净禅师是地藏菩萨化身,自知众生遭劫,来此超度。那些难中死于非命的,都是阴曹造就,日月不差,死法各别,既有阴神领去不题。那已前死过的冤魂未散,老鬼、旧鬼见此佛法,岂不来求超度? 普净禅师说揭已毕,即将杨柳枝拈起甘露,放这饿鬼的施食。一时间,那些大鬼、小鬼、恶鬼、善鬼、穷鬼、富鬼、贵鬼、贱鬼、文鬼、俗鬼、淫鬼、贞鬼、好死的鬼、横死的鬼,或绳缠脖项,或刀挂头颅,或百病攒身,呕呕哑哑,或一灵不散,栖栖惶惶,俱来受一点灵光,消那无明宿孽。也有求托生的,也有求免罪的,哀号不一。就中有一鬼,头戴长枷,腰缠铁索,自称是西门庆,在阴司被冤魂告罪未结,愿求超度。有一鬼眉弯双月,项锁长绳,恹恹病瘦,娇态堪怜,自称是李瓶儿,被丈夫告罪未结,愿求超度。又有一鬼披发遮面,血流满胸,自称是潘金莲,被人杀死,丈夫告罪未结,愿求超度。又有一鬼,浓妆粉面,裸体赤身,娇声宛转,双眉颦戚,自称是春梅姐,困贪欲失阴而死,久不托生,愿求超度。外有无名小鬼,哀求甚多。 那禅师放出佛光,恰似一轮明月罩住法身一般,众鬼如何得近!只见禅师大叫一声曰:“善哉!善哉!尔等众生皆是无明中造此大劫,以致色身荡灭,各得现报恶业。现在因果未还,纵有佛法,从何处解,今日一滴甘露止救得一时饥渴,如要托生,自有阴都定案,佛虽慈悲,只好指点明白,教人忏悔,来生行善,不能消今生罪孽。”众鬼又哀求不去,那祖师将锡杖向北方幽明地下一撞,忽然划地一声,就地裂开一道金光,跳出牛头马面二鬼,狰狞凶恶,左右侍立。祖师即传法旨,唤轮回判官听令。 二鬼去不移时,早有黑面赤须一人,手执大簿呈祖师看毕,即唤众鬼曰:“西门庆淫杀罪重,三世报冤,因你仗义施舍,不失人身,今往东京富户沈通家托生还报。李瓶儿引奸盗财,气夫丧命,因你向善刻经,不失女身,今往东京袁指挥家托生还报。潘金莲毒杀夫命,天性奸淫,若论轮回,该化身虫蛇,只因夫命未偿,仍化女身,在山东黎指挥家托生还报。春梅庞氏虽无大罪,衔色行淫,致陈经济贪色杀身,妒孙雪娥卖娼自缢,纵欲亡身,不足报恶,在东京孔千户家为女还报。”祖师发放已毕,依旧把锡杖一撞,那一判二鬼忽然入地不见踪影,鸡叫一声,只见众鬼嚎陶痛哭而去。 那时有四更天气,万籁无声,一轮明月正照中天,普净依旧闭眼入定去了。月娘看得分分明明,浑身都是冷汗。孝哥醒了,忙叫小玉起来,才待告诉,只见小玉说梦中所见与月娘一般,真是奇怪! 坐到天明,早有那些逃难的百姓来寺中找寻妻子的,恰好玳安因贼赶散,躲在王昭宣府家冰窖里藏了几日,不敢出来。因兵退了,各处寻觅不见,听的广福寺躲的妇女甚多,同众人一路寻来,遇见他妻子小玉和月娘母子,大家欢喜不尽,却来方丈后辞谢,普净长老早已鼻垂王著,面敛金容,叫着不应,坐化去了。这也是月娘平日好信佛法,一生不妒不淫之报,该有此一番善缘,得遇活佛解救。那众人见此,大家俱念佛。说这长老多是古佛,来此超度一方的难民。月娘又将夜间的事诉说一遍,众人大惊,各随心布施了些木头,打起一个龛子来,烧化安在寺后不题。未知月娘后来如何结果,西门庆众阴魂如何报应。正是:污水池内,遍觅出几朵青莲,苦海岸头,先种出一枝杨柳。 且听下回分解。 广慧品 第二回 欺主奴谋劫寡妇财 枉法赃贻累孤儿祸 诗曰: 祸福无门人自招,随形写影矩能逃! 心顽似铁炉难化,欲炽如油火易烧。 何待阴曹烦纪录,本来明镜察秋毫。 儿孙不是悠悠者,多为千门积德高。 这首诗单表《大上感应篇》起首四句,说是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似这老头巾的俗谈,谁不厌听?那轻薄少年、风流才子听此讲道学的话,不觉大笑而去,何如看《金瓶梅》发兴有趣?总日不肯体贴前贤,轻轻看过,到了荣华失意,或遭逢奇祸、身经乱离,略一回头,才觉聪明机巧无用,归在天理路上来才觉长久,可以保的身,传的后。今日讲《金瓶梅》一案,因何说此?只因西门庆淫奢太过,身亡家破,妻子流离,在眼前,也又有一个西门大官出来照样学他,岂不可怕,却说吴月娘因投寺避兵,遇见普净禅师救了,兵退还家,同玳安、小玉抱着四岁孝哥进的城来,好不惊恐。但见:城门烧毁,垛口堆平。一堆堆白骨露尸骸,几处处朱门成灰烬。三街六巷,不见亲戚故旧往来,十室九空,那有鸡犬人烟灯火!庭堂倒,围屏何在?寝房烧,床榻无存。后园花下见人头,厨屋灶前堆马粪。 月娘进得城来,四下观看,见那城郭非故,瓦砾堆满,道傍死尸半掩半露。到了自家门首,狮子街开当店的门面全不认的了:大门烧了,直至厅前,厦檐塌了,剩下些破椅折床,俱是烧去半截。又走到仪门里,上房门外虽没烧坏,门窗尽行拆去,厨房前马粪有半尺余深。月娘又惊又恸,正待放声大哭,却好作怪——只见一个老妈妈从他五娘潘金莲院子里出来,蓬头垢面,身上又无布裙,倒把月娘唬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乱后逃生的男妇,回来抢城,拾这大人家的金银钱物、无主家伙,多有以此起家的。月娘问道:“你是谁?”只见他眼中垂泪,呜鸣的哭将起来。月娘上前细看,才认的是老冯——原是西门庆家惯走的马泊六、李瓶儿的旧人。他知西门老爹家富贵多财,有埋在宅里的,他日日来搜寻,不想遇见月娘回家。老冯道:“我的奶奶,你在那里躲来?叫我寻了好几日,那里没寻到!”又看着孝哥道:“这还是过世老爹的积德。人家好儿好女拆散了多少!恁娘们这样团圆来家,也是你老人家一生行好,没伤了天理。”说着就去小玉怀里接过孝哥来抱。那孝哥饿了半日,哭着要饭吃。一时锅灶俱无,那里讨米去?老冯去腰里取出一个火烧来递与孝哥,就不哭了。看着月娘道:“这还是我兵来时带的干粮没吃了,这几日都在人家宅子里寻剩下的米吃,才剩了这一个。”一面说着谎,走的乏了,都在破屋石台基上坐下,问道人家谁死谁存的信,好不可怜。这老冯就说了一遍,他在养济院里亲见把吴大舅杀了,他一家被掳,月娘大哭了一场,又说:“躲的人还有许多全了命的。幸得大营催的紧,只在城里扎了三日营,没大搜寻。这都是兵去了,城里土贼发的火,好抢财物。如今听得番兵破了东京,不久还要回来临清驻扎,咱这里怎生躲得住?”一句话唬得月娘面如土色,忙和玳安商议:“这破宅子如何宿得?又无处安身,不如还往城外买的乔千户家庄上,有破草房,且住这一夜,明日再作商议。”就看着老冯说道:“你老人家无儿无女,在城里也不是久住的,肯看常和俺娘们做伴也好。”老冯道:“我的奶奶,说的好话,受的你老人家恩还少哩!我的两口屋已是烧了,脱不了也是这里一宿,那里一宿的,我跟你老人家还是旧人,就有甚么东西带不了的,我替你带在身上,还放心些。”一行说着,大家走出城来。那时日色平西,秋天渐短。 及至走到庄上,来安和他媳妇子已是住在庄上了,听见月娘到了,慌忙接进屋里坐下。月娘看见三间草房偏安着单扇门,当门一条土炕支锅,倒锁着两间,内里柴草堆满。小玉在窗外一瞧,见有许多大包袱,俱藏在床底下柴堆里,乱蓬蓬放着,也不言语。月娘见天色晚了,又没灯油,大家忍饥要歇,只落得一条布被,亏了玳安向邻舍老王家借了半升米,胡乱做些稀粥,月娘、孝哥各吃了半碗,就睡在炕上。小玉和老冯在炕前打铺不题。 玳安、来安俱在间壁寻宿。原来这来安从小做家人就不学好,后来西门庆死了,见来保盗财出去了,也就欺心寻事,终日吵闹,把当铺费四家衣裳偷了,被月娘逐出,在庄上居住。今日见月娘失势来此逃荒,就生了个不良的心,要乘机动他的财物。又见月娘空身并无包裹,未知身边有无,不敢动手。他那屋里包裹,俱是乘着兵乱,和土贼过街老鼠张三、草里蛇刘四、铁指甲杨七一伙强盗结了十兄弟,先到西门庆家把月娘埋的衣服首饰尽行掘出,又各处地下掘了几个大坑,不见金银,此心不死。这夜间和玳安睡在间壁,用话试探说:“眼见的这清河县住不得了,当初,过世的老头也积成个大过活,如今俱便宜外人去了,撇下这寡妇孤儿,咱们领着东奔西躲,一个盘费也没了。难道这些家私,地上的没了,地下的也没有?你我还立个主意,和这寡妇说个明白,拿出来防身,救他母子性命。他妇道家不知好歹,一时间番兵回来,大家逃命,撇在空宅子里也是瞎账。”这玳安是个好人,也就信了。明日使小玉把这些话一一和月娘说了。月娘待要不听:“如今这个身子又无亲戚兄弟,随着他们逃躲,就不取出银子来也是枉然,知道大乱了回家不回家?” 次日天明,就叫玳安、来安跟随着,和小玉进城来,只留下老冯看守孝哥。一行人到了城已是巳牌时候,来安先寻了一把锹、一把斧、一个大皮匣在身边。不一时到了宅中,在上房床后搂梯下找那埋的衣服首饰,已被人尽情掘去,两个大坑倒有二尺深。月娘只叫得苦,来安在傍冷笑。又走到、、翡翠轩东山洞里边,揭起太湖石下,埋着一个磁坛,上盖铁犁一面,内藏着赤煦煦、黄烘烘、白灿灿好多东西,不知是甚么物件。 正是: 众生脑髓,造化威权。得之者生,排金门,入紫闺,布衣平步上天梯,失之者死,遭鞭扑,受饥寒,烈士含冤排地网。福来时,如川之至;运去时,无翼而飞。才人金尽,杜子美空叹一文钱,国士囊空,淮阴侯难消五日饿。呼不来,挥不去,中藏着消息盈虚;满招损,乐招灾,更伏下盗贼劫杀。炉中锻炼千千火,世上纷争种种心。 月娘取出一窖金银黄白之物,约有一千徐金,喜的来安、玳安手忙脚乱。一半放在匣内,用被包了,盛不尽的,二人解下腰间搭包装起停当,先出城去等。月娘与小玉又到佛堂里铜佛座下取出一串胡珠,一百单八颗——是西门庆得的花子虚家过世老公的,原在广东钦差买珠得来的——悄悄收在身边,缝人贴身衣内,漫漫出宅,寻旧路口庄。及至到了庄上,天色晚了,老冯抱孝哥接进屋去不题。 却说来安、玳安得了金银,忙忙奔出城来,路上和玳安商议:“这些财帛洁该是我们的,你我平分一半,多少留些给这寡妇也就勾了。不然,他拿这些东西敢自家过活不成?遇着那没良心的,连他母子性命还不保,这财帛也是别人的。” 玳安只不答应。又走了二里,来安就坐在路傍小解,树下歇息。玳安见来安被包着匣子住下了,也就不走。只见后面一个人拿条杆棒,牵着一个大黄狗大踏步赶将来,叫声:“老来,你们走的好快!等等我,同走一步也好。”玳安二人站住了脚,原来认的是提刑衙门里弓兵鹰步张小桥。大家拱了拱手说道:“好惊恐!在那里躲来?”玳安笑道:“彼此造化,又重相见了。”张小桥见他二人走的慌,又背着个匣子,破被包着,只说是城里抢的物件,问是甚么东西,玳安答道:“空宅子里还有些破家破伙的,抬将出来使用。乱后,土贼抢了几次,连人家地皮都卷去了,还有好东西哩!”说着话走了一里多,张小桥在西村分路,来安赶上路旁,伏耳说了许久话,笑嘻嘻的去了。这二人才回庄上。来安推走不动,坐一会才走一会,到了庄上,天已昏黑。 月娘见二人不到,正在纳闷,二人到了,一块石头方才落地。来安要把匣子放在间壁,玳安不肯,只得开放里间壁子锁,将这匣子放在床下,用些破绵花、破瓮、破席片暂时遮盖,再作商议。那些零碎银子约二百余两,二人上了腰的,月娘也不提起,只说:“你们带的东西,各人带着罢,少不得大家同过日子。看过世你爷恩养恁一场,只撇了这点骨血,也只在恁各人的心上罢了。”说着,不觉牺惶泪下。那老冯也来说些好话。是夜晚景买些灯油,来安媳妇也杀了一只鸡,做的粳米饭,大家吃了一炮。来安自去村里取了二斤烧酒,把玳安哄个大醉,大家睡去不题。 有诗为证: 费尽机谋百种心,安知天道巧相寻。 东邻窃物西邻得,江上私船海上沉。 暗室可能辞艳色,道旁谁肯返遗金! 由来鸩脯难充炮,割肉填还苦更深。、 这诗单表《感应篇》中后四句,单说取非义之财者如漏脯救饥、鸩酒止渴,非不暂饱,死亦及之。看官听讲:这漏脯出在广东地方,专以下蛊在饮食里,或是蛇蛊、虾蟆蛊、水蛙蛊,各样毒物取来,用了邪术怪药捣为细未,使人吃了。 到那药发的日子,那些毒虫活了,把心肝五脏吃个稀烂。那鸩鸟出在外国交趾地方,有一样鸟的翎毛放在酒中,一饮即死。所以王莽鸩杀殇帝,曹操鸩杀伏后。古来臣子惧法,也有带着鸩羽自己服毒的。所以说漏脯、鸩酒不能充饥,就如图别人的财物不得成家养子孙一般。那《感应篇》中又说,横取人财者,计其妻子家口以当之,渐至死丧,若不死丧,即有水火盗贼、遗亡器物、疾病口舌诸事以当妄取之直。这几句分明把天道循环说的活现,人谁肯信?即如董卓的邵坞、石崇的金谷园、珊瑚树、元载的八百石胡椒,俱古来横财的样子。且休说养子孙,那有个活到老的,如今阴司添了速报司,所以王法日严。休说是士大夫宦海风波不可贪图苟且,就是这些小人,每每犯罪流口外,在宁固塔,那一个衙蠢土豪是漏网的?市井小人骗诈得几百钱,打夺得些须物,忽然疾病取药费了,忽然口舌官司费了,他不知暗地填还。原是割别人的肉贴在脸上,如何长的起?反似尘沙眯目,洗净才明。那些妄财费尽,疾病也就好了,官司也就完了。如此小事,常常见过,可以喻大。今日说吴月娘取出金银付与二仆,因何说此?只因此项金银来路不好,原是西门庆受的苗青杀主劫财之赃。因苗青事发,被家宣告在巡江察院,批提刑拿人。那时苗青在临清开店,就以三百两黄金、一千两银子打点官司,西门庆把金子昧了,只以千金与夏提刑平分,出脱了苗青死罪。现在扬州做盐商,称苗员外。至今杀人贼子漏网,主命含冤。你道这项财公道不公道?今日月娘取出来指望养身防后,天理岂有容的:把道学话不题,且说本传。那来安用烧酒哄醉玳安,天有一更时候,即取了一杆朴刀在手,乘夜去西村访张小桥说话。那张小桥原是路旁先约就的,知道来安要来,先沽下二斤烧酒,点着灯等他。忽听狗叫,小桥迎出门来,把来安约在屋里东头一间小屋炕上坐下,叫浑家筛起酒来。来安说:“且休吃酒!”就把这吴月娘取出金银,一件件说了一遍:“这是上门送来一股财,取之甚易。如今商议个停当,就好动手,不可失了机会!”原来张小桥久在衙门里,积年通贼,近因乱后抢城,又和这些土贼俱有手尾,一闻此言,如何不喜。跳起来和来安道:“这宗财有两样取法:有善取,有恶龋只要做得妙,才是手段。”来安问道:“怎么是善取?怎么是恶取?”张小桥道,”若要恶取,如今趁着大乱,没有王法,传将咱的十弟兄来,明火持杖,打开门把吴月娘、玳安杀了,把小玉卖了,财物众人平分,你我多得一半。西门庆原是外住的破落户起家,又没有甚么族人亲戚,日后说是大乱土贼杀了,不知几时才有王法,那个来告状?——这是恶取,用的人多,也多分些去。若依我说,只是善取更妙:趁着三四更天,黑地里又无月色,我叫着我的儿子张大,同你我三人,只用一个火把草屋烧着,一声喊起,大家齐说有贼。那玳安是小胆后生,和月娘一定要跑走逃命,放条路着他走了,后面吆喝着赶杀,只丢两块石头,吓的走头没命,那个敢回来? 咱们却将那银子拿来藏了,日后只说有贼劫去,连你还做个好人,下次好相见。我和你三七分,情愿让你一半。你说这计何如?善取其财,还不伤天理,岂不是两全之美!”把个来安喜欢的当不得,跳起来道:“好计!好计!这早晚有三更了,就该早去,怕天明有人,行走不便。这些东西,连我的几个包袱俱寄在你家罢,好挡人的眼目。我也就搬在你这村里住了。” 商量一定,即时叫将大儿子张大出来,也有三十岁,一条壮汉,专以赌博剪径为生,也是这一路的人。各拿口朴刀,将烧酒筛热,吃了几大碗助胆而行。来到乔家庄上,先把场园一垛杆草点起,跳过墙去烧起后边屋檐来。来安大叫“有贼”,唬得玳安趴起,百忙里穿不上裤子,赤着脚叫小玉开门快往外跑。这几个妇女那个是有胆的?月娘唬得乱战,先抱起孝哥来,玳安、小玉搀着月娘往外黑影里,不顾高低,一步一跌,只往无火处乱走。只见一片声喊说:“休叫走了,赶上拿人!”唬得吴月娘、小玉、老冯各不相顾,俱伏在墙外蒿子地里。只听得石头乱打将来,月娘怀抱哥儿,黑暗地里那里藏躲得及,早有一块砖头打将来,把孝哥的头打破,大叫一声就没气了。月娘也顾不得孩子死活,抱着走过庄外河崖树林子里,伏成一堆,用袖子把孝哥口挡得严严的,那敢放他啼哭,直等到五更时候,庄上狗还乱咬,火也不明了,人也不喊了,天色渐明,玳安扶着月娘不敢回庄,可往那里去好? 正在惊慌间,那来安已将金银和他的包袱细软之物俱付与张小桥父子挑去,方来找寻月娘。知在河边林里,远远放声哭将来,大叫:“天杀我了!”一步一声走到月娘跟前,硼倒在地,大哭道:“连我包袱、衣裳、几年挣的过活都被抢去了。”说毕又哭,连玳安也信了。抱起孝哥一看,额角上打了一个大血窟窿,急急用绵花扎了,抱着复回庄来。一口草屋已烧了半间,收拾的房里净净的,一堆乱草,连被也没了。 月娘不觉放声大哭,老冯劝个不住,待要寻个无常,又有死人留下的这点业种,往前日子怎么样过!正说着话,来安媳妇来哭一回、炒一回,说是带了银子来连累的他家穷了,也要搬了,不在这个孤庄子上守着几间瓦屋,倒象还有银子一般。一面说着,一面来安来揭锅,收拾破盆、木构、粗碗、草席,做了一担,挑起来辞了月娘,和他媳妇扬长去了。 月娘寻思:“今夜就没处安身,那里去好?”倒是老冯道:“我想起一条路来,你老该去寻他,且住些时,听听乱信再作计较。”不知老冯说那里去好,正是:荣华趋奉人人有,患难扶持个个无。此一去,有分教:月娘——再走风尘,历尽东西南北昔;分开母子,遍尝兵火雪霜贫。 且听下回分解。 正法品 第三回 吴月娘舍珠造佛 薛姑子接钵留僧 诗曰: 参破空虚事事禅,多藏厚利亦徒然。 悭贪徒积生前债,施济难酬此世缘。 摩什自能成宝刹,如来原不爱金砖。 尘根欲断先求舍,净洗泥涂种白莲。 这首诗单表这《感应篇》劝人施舍,内日矜孤恤寡、敬老怀幼,宜悯人之凶,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受辱不存怨,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迫悔。所谓善人天道佑之,福禄随之。只这几句,人人俱知,人人不能行。是怎么说?只因人一点爱根不肯轻舍。我放债偏要多些好,我还债偏要少些好,自家的文字偏强,别人家女色偏美。又有一点疑根不肯轻信:见这样好巧恶人偏享富贵,忠诚正直偏受贫穷,便说:“有甚天理?有甚报应?谁见那舍钱的那个成佛作祖,不如大酒大肉,高官厚禄,住的是高房大厦,喜的是妙舞清歌,那件不是这财上得来?费了多少机谋,如何便把他轻轻舍了?” 因此疑中生吝,吝转生疑,再没有信这《感应篇》的。即上根人略信一半,行的一二也就说:“勾了,除了我行,别人谁肯?”未免满心望报。只这个妄想,就舍了万金筑起一座梁王阿育塔来,那达摩也只说是人天小果,不许成佛,何况下根的人还百计骗人,怕不得银钱到手,那有拿着自己的钱周恤平人患难的?就是轻财济物、豪杰仗义的事,世上也还有内说悯人之凶、乐人之善、受辱不怨、施善不望报,实实有些行不去的。即如乐人行善也还不难,如凶人,骗害无所不至,有何该怜悯他?不知这等恶人负心灭理,违天不祥,大恶贯盈,不久丧灭,定有奇祸秧及子孙。那世眼看做仇家,佛眼看做异物,自然慈悲痛哭:他何普灭绝人心,到此地位?——这等心肠,岂不是善人:所以,凶人害不得他。孔子待桓越、阳货也只是一个悯字。施善不求报已是难了,况受辱不怨,或是当面横逆,负心妄加,实实难堪。就不报他也罢,难道不怨?岂是人情!这善人看做飘瓦虚舟,与禽兽一样,还是轻薄他。其实,唾面自干,许多受用处。如韩淮阴贫时受了胯下之辱,后来以千金谢了漂母,把恶少俱封了官,真如太虚浮云,有何挂碍!如此讲来,这《感应篇》岂不是仙佛根基,如何轻轻看过?今日说此一段理学,也只为西门庆罪多恶重,受了那不义之财,以致妻子受害,家破身贫,全无住处。当初如有一点善根,肯轻财重义,那有此报。 吴月娘因庄上被劫,不敢久住,又无亲戚相投,正自悲哀,忽有老冯说:“你老人家还记得观音庵薛姑子么?他城里因与地藏庵王姑子告了状,出城来在这村东里,又起了个准提殿,好不兴旺。如今善事未完,造的檀香接引佛像,我还随喜了一会。离这庄上,不上五里路,咱今寻他且住这一宿,又是女僧家,你是个旧檀越,有不留的?就有些乱信,咱一个女道家,也好藏躲。”月娘听说点头,玳安也说去的是。 即时,小玉抱着孝哥,老冯、玳安领路,不一时出庄,行了五六里,早到庵门首。是一个小村,枕着流水,在大路旁边一座深林,进去甚是幽僻,但见:清清佛舍,小小僧房。数株古桧当门,几树乔松架屋。小桥流水绕柴扉,时闻香气,野岸疏林飞水骛,遥见幡扬。掩门月下,须防夜半老僧敲,补衲灯前,时共池边双鸟宿。 一行说话,早到庵前。只见一个小哈巴狗儿汪汪咬进去了。 庵门紧闭不开,众人乏困,且在檐石坐歇。 却说薛姑子,因那年为他寺里引奸起首,犯了人命,当官一拶,城里庵子原是他师兄王姑子的,告他不守僧规一状,就失了体面,住不下了。后来众施主道,奶奶们因这村里有个旧准提庵,日久招不住人,来的和尚都不学好,就请他来住,安禅讲经,刻像做道场,引的乡下一般邪教妇女们来听宣卷,都拜徒弟。不消一年,就盖了三间方丈、三间韦驮殿,终日送油送米的,好不热闹。因这兵乱,躲了几日,回来每日关门使徒弟妙趣、妙凤二时工课不缺。那日只听狗咬,忙叫妙趣开门出看,正见月娘人等坐在门前。认得是月娘,忙道:“快请奶奶进去:”好不殷勤。月娘先正殿上拜了菩萨,妙趣敲的馨响,薛姑子忙整衣而出。只说是来的官客,一见月娘,不觉满面堆下笑来,说道:“我的奶奶,这样荒乱,你在那里来?我就各处施主家一个信也问不出来。”看孝哥道:“哥哥长成了。这几年不到宅里,玉姐成家几时了?”即时烧水,请月娘沐浴了,又拿几件布绢替月娘换换底衣。不一时,忙的妙趣、妙凤做饭不迭。 此时午斋,在方丈先吃了茶,就是两碟红枣、两碟柿饼、两碟糕干、两盘炉饼,喜的孝哥取了枣子在手里只是吃,全不眼生。月娘笑道:“你还认的你薛师父?改日舍在庵里罢!也省的带累的我勾了。”不一时,又拿上饭来:米饭、油饼,又是一大碗椿芽、油炒面筋加糖油的豆腐皮、一碟腌笋、一碟酱茄、四碟小菜——俱是时新萝葡、豆角、香椿、腌椒之类,甚是齐整。吃完饭,苦茶漱了口。那玳安、小玉、老冯都在厨下,安排在炕桌上吃饼去了。月娘见他这等诚敬,也是穷途容易见德,十分感激,心中又痛切一番。饭罢,天晚,薛姑子把自己禅房请月娘安歇,别有一间净房,禅床、经卷、香炉,挂着一幅达摩渡江画,是他的客座,在此宣卷。同妙凤法炕上睡去不题。有一诗单表这患难相逢、人情冷暖光景:芜篓麦饭君臣重,漂母怜饥国士生。 若使德终无倦色,何人不感道旁情! 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三样人极是势利,以财为主,眼里出火的。那三样人?第一是妓者,那些人穿州过府,接客应官,眉眼高低,看人的上下。若有势利,无不趋奉;才手内无钱,就改了样子。随你怎么情厚,即时变了脸,又迎新挣钱去了。第二样是梨园小唱,他要那高车大扇,华屋盛筵,自然用心扮戏,如服事穷酸,饶你多给他戏资,到底不肯用心,还要嘲笑你。第三就是和尚、尼姑,他们见钱如血,借道为名,进的寺门,先问了衙门,就看那车马侍从衣服整齐的,另有上样茶食款待,说几个大老相知禅宗的活套,日后打抽丰、上缘簿,缠个不了。这尼姑们穿房人阁,或是替太太念经,姑娘求儿,或公子寄名,串通寡妇,也有会魔镇的、符水的、传情的、保债的,无般不为,以骗钱为主,比这和尚更是淫狡。即是不蓄发的小娘,唱佛曲的戏子,岂不可恨! 今日薛姑子恭敬月娘,也只说他旧是富豪,虽西门庆死去四年,还有家事,那知乱后家破,孤身被盗,一贫如洗,来投他庵里安身!老鹤打牙,倒先扯了仙鹤一条腿。好好一个庵观,添上了男女四口吃饭。一住了五七日,见月娘不动身,就寻出个法儿来,使妙凤探小玉口气说道:“这庵因新造,没有钱粮,都是人家舍的,如今盖的三间对殿,朝里是韦驮,还没贴金。朝外是接引佛,檀香雕的,才有了佛头和手脚,中间身子,一样白檀还得二百斤才勾,扬州去买:又少安的佛心五脏,须要金子、珍珠、琥珀、珠据、八宝攒成,用五色丝线系在佛的肚内,才完功果。少也得三四百两银子,那里去化,也等你家奶奶来,这等大檀越才完的善事。孝哥长大了,也该舍些,替他老人家念个保命寿生经,随他兵荒马乱,自有伽蓝保护,再不遭劫数的!”小玉听说,不合把月娘避乱出城,“家中衣服物件被人掘得一空,又有些金银,前夜遭贼劫个馨尽,险不把哥二头打破了,如今扎着绢字还没好,连被子也没一条哩!”那妙凤和薛姑子说了,才知道月娘是富室的贫婆、失家的寡妇,只有一日穷似一日的,那有重新的日子?也就礼貌渐疏,茶饭懒供。每日只着小玉在大众的锅边盛些稀粥薄汤,不过是一碗盐菜豆腐,后来几日连饼也没了。 薛姑于骂徒弟,骂火头,又把小锅揭去小屋做饭,总不与月娘交言,把脸扬着,一个笑面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