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未竟稿二十回 - 第 10 页/共 14 页
是晚,黛玉向宝玉道:“今儿你该到后边歇去。”宝玉道;“我同妹妹正要细谈,怎么妹妹叫我到后边去!”黛玉道:“我们的话,十年也说不尽,要慢慢的谈,不争此一时。青棠为你淹留尘世,且又是仙姑亲近侍从之人。我们都受仙姑厚恩,我本不愿僭他,无奈他执意不肯,今儿你岂可再不去!你须要格外敬爱他方好。”宝玉道:“我原因仙姑面上,十分敬他,不敢轻动别念。”黛玉道:“敬而不爱,不是反疏远了!人家为你下凡,这慕恋深情,亦复不浅,你如何不生感动呢!”宝玉道:“他不是世间凡躯,我见他,心上有些凛凛的。”黛玉道:“你又忽然迂拘起来了。他那柔情婉态,比紫鹃、袭人,只怕强几倍哩。你快去叫紫鹃、翠篑来陪我。”宝玉犹自依依,”黛玉起身推他道:“快去罢!”又向耳边低低说道:“以”后不要瞒我就是了。”宝玉道:“我怎肯瞒你,不要说是他,便别人我担不肯瞒你。既这么说,我失陪妹妹一夜。”
宝玉来至后边,紫鹃过来,同翠篑伺候黛玉安寝。,宝玉见青棠一人向窗前坐着,便道:“姊姊!今儿拜了一天的客。”青棠见宝玉进来,徐徐站起,道:“二爷还没有安歇?”宝玉道:“妹妹叫我来同姊姊谈谈。”青棠道“小姐也太性急了。二爷同小姐才聚首,怎么就这么急急推让呢!”宝玉道:“姊姊是仙人,我不敢说谎,仙姑的大恩,姊姊的深情,我都感激不尽。因为我同妹妹死生离合;一时离不开,所以不能就到姊姊这里。又恐凡愚浊货,有辱姊姊仙灵。今儿是妹妹逼着我来的。”青棠道:“二爷的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况且良缘乍合,自然要多叙些时。”宝玉道:“妹妹的意思,姊姊亦不可不领他的。”青棠道:“今儿自然我也不便固执了。”
宝玉见他语言柔婉,真在紫鹃、袭人之上;意态风神,虽晴雯亦微有不及,心中的矜拣便去了几分。便道:“我蒙仙姑大恩;仙姑的位分功烈,我还不得知道;姊姊的仙踪,我更茫然,请姊姊细细指示。”青棠道:“仙姑总领欲界诸天,位在元女之下。居太虚幻境,上不在天,下不在人间“所属二十四司,每司正副各一人,掌案二人,皆列仙之上等者为之。宫内侍女二百四十人,亦分等次派司职事。一等十二人,贴身伺候。我即一等中之第三,名。我的来头,说起来令人惭悔。”宝玉道:“请慢慢的指示。”
青棠道:“我本是盘古时忉利天宫一株夜合花,仗着一点灵气,修证人果。忉利天王将我炼度,充作宫中侍婢。,因本性朝开夜合,性中含着一缕情根,时时感动,尘念渐生。天王知道,将我发入本虚幻境,令谪尘寰,转入轮回,备受风月之苦。转辗沉沦,方生悔恨。又蒙警幻仙姑收回幻境,派作侍女,积有勤劳,遂擢至一等。”宝玉道:“姊姊谪降时,不知是那朝那代?降生为何人?”青棠道:“轮回转辗,本性几迷,如梦如寐,也不能尽记。近时的事还略记得,大抵自风尘女子上至后妃,各种的苦趣,多经历过了。”宝玉道:“可略记单一二否?青棠道:“记得做过汉宫贵轮,名叫合德”触阶而死。又做过藩王之妃,恣情纵欲,不得其死。一时也说不尽。又曾转过男身,姬妾数十人,年未三十夭亡;又曾转为贫家女,后遇一贵公子,买为侍女,遭悍妻凌虐,愧恨而死。这才立心悔过,永不愿再生人间,仙姑方把我收回幻境的。”宝玉一面听,一面点头叹息。 —
青棠道:“自从归到幻境,时候也不少了?总由夙性未能清净,故静极而动,又复生尘。”宝玉道:“正是妹妹说姊姊与我有缘,我性根昏浊,竟不解缘从何起?”青棠道:“这话说来益发可愧了!这是我一念之痴,你怎能知道呢:你可记得仙姑邀你饮酒听歌的事?”宝玉道:“这是我小时梦中所见,牢牢记着。”青棠道:“那时我站在仙姑身傍,你可曾见我?”宝玉凝思半日,忽笑道:“怪不得我见了姊姊,极觉面善,又想不起来。这回姊姊说了,我才记得。”姊姊不是手中拿着拂尘,。替我斟酒的么?”
青棠道:“正是。歌毕之后,你朦胧欲睡,仙姑引你到密室与可卿相见,授你秘密。我在傍忽然想道:“我自入轮回,极尽人间风月,然总未见如此人才。仙姑与他饮宴,又待他如此,想必是大有根器的神仙。怎得与他一叙方好。”尘心一动,不可止遏。仙姑出来后,我频偷空窥视。见可卿百方引诱,意态欲飞,你反十分腼腆,不觉心生爱慕。仙姑已经知道,立刻唤去,责罚一番,便要发人薄命司,仍转轮回。我再四苦求,愿力加忏悔,仙姑乃罚我赴赤霞,宫守护绛珠仙草。我潜心涤虑,划削情根,无如微芒一念终难以消磨。那日见仙姑来看仙草,说起你们生死缠绵的情事,我又不禁触起前情,连忙收敛,已怦怦欲动。仙姑将我熟视多时,叹道:“你立心洗濯用功,不可为不勤。然这一点根苗终未捎释;念你往日之劳,姑施格外之恩,免你轮回,令汝遂其所欲罢。我此时往救绛珠,你可跟我前去,随绛珠住世。保护扶持。因满之后,同归幻境。你须小心在意。”所以仙姑救了绛珠,即留我在扬州的。”又道:“我与你并无一言相交,一事相接,然这千点痴情,真是海枯石烂不能磨灭。其中缠绵往复的苦处,我也不能。告诉你。虽不能比绛珠,大约与蘅芜君亦差不多。你如何能知道呢!”说着,将绡衣拭泪。
宝玉一面听,一面出神,听道此际,已心神惝恍。又见青棠。”拭泪,不觉感恻难禁一手拉着青棠道:“我不过是块顽石,乃蒙姊姊如此用情,我竟一些也不知道,我真是下愚了!姊姊!叫我如何报答姊姊这番美意!”说着,泪如雨下。青棠亦拉着手道:“你如何能知道呢!我与你……”说着咽住,又相携呜咽了一回,方道:“如今承仙姑格外之恩,能与你相聚,我已心下快然。你又何必伤心呢!”宝玉也收泪道:“我只恨姊姊深情,无可报答。姊姊!我们且尽人间之乐,再细细的谈罢。”青棠道:“既承小姐雅意,不可负此良宵。我伺候二爷宽衣。”宝玉道:“姊姊,这称呼不可如此。姊姊既承见爱,还求叫我兄弟才是。”青棠道:“我既居尘世,便当依着世法。我现为婢妾,如何不行婢子之礼呢!”宝玉道:“这断不敢当。”青棠道:“以始生而论,虽在你之前;以证道而论,却在你之后。小姐要与我约为姊妹,我也不敢,何况二爷!”宝玉道:“你与妹妹如何称呼?”青棠道:“我只是叫小姐,”后来小姐再三说了,方叫姊姊,人前仍是叫小姐的。此后还须叫奶奶哩。”宝玉道:“既这么着,我也,同妹妹一样便了。”青棠道:“小姐称呼哥哥,我反称呼兄弟,如何使得呢!”宝玉道:“我与妹妹原是世俗的称呼,姊姊是仙人,并非凡体,难道好叫你妹妹不成!”青棠道:“晴雯、袭人、紫鹃、麝月、秋纹叫你什么,我也便了。”
宝玉听了,不觉面红耳热,不敢再说。便道:“姊姊这衣服,真所谓雾毂云绡,天衣无缝了。”青棠道:“这衣服是仙姑赏的,入水不濡,入火不燃,虽魔鬼妖邪所不能犯,无论人间兵燹。”宝玉道:“姊姊这衣服总不换的?”青棠道:“夏不知暑,冬不知寒。尘垢不生,永无弊败。何须更换!,”宝玉道:“我想姊姊这衣似应什袭珍藏,平日还宜用世间罗绮为是。”青棠道:“你不知道,我穿着此衣,那些尘浊之气便不能侵;我离了此衣,觉得烟火之气熏人,十分难受。从前小姐曾做了几件衣服,令我更换。我勉强换了一日,觉得重压肌鼻,甚不舒服。与小姐说明原故,还了小姐的。”宝玉道:“不怕污秽触犯了么?”青棠笑道:“不怕的。”宝玉道:“我替姊姊宽衣。”青棠道:“二爷先请,我应伺候的。”宝玉道:“将大衫脱了。”青棠接过。宝玉与青棠脱下一件藕色冰绡衫来,内里尚有一件淡红短衫,非绮非罗,鲜艳夺目。宝玉不觉呆了。青棠带笑解下碧绡水纹裙,露出紫罗小衣,携了宝玉的手道:“二爷请安歇。”
于是同入纱帷,那灯也不消吹,自然灭了。宝玉解衣,将玉挂在帐中。与青棠解了短衫,见青棠身上,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肌理细润,拊不留手,洁如积雪;光若飞霞。觉黛玉丰艳过之,而轻柔细腻犹若不及。不觉失声道:“我今日才见所未见了!我何幸得亲姊姊仙躯,真是万劫难逢的事。”青棠道:“我如何及得绛珠!我并无血肉,不过这身子比人却轻些。倘置之怀抱,不致压着身体。”宝玉道:“真可擎之掌上,岂但怀中!”说着拥抱入怀。觉轻若婴孩,而肌肤所着.纨绮不足喻其柔,迎着玉光,见两肩秀色如过雨春山,双鬓横波如碧天新月,逸情洽艳,仪态飞翔,、比宝钗、黛玉等别是一种温柔缱绻,不觉心中恍惚,目眩神摇。青棠推他道:“不要出神!我与你说话。”宝玉道:“姊姊请说。”不知青棠说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却说青棠推宝玉道:“你做什么出神?我问你这回子可乐?”宝玉道:“我这乐更是意外的奇乐,还有什么说的!”青棠道:“比昨日的乐何如?”宝玉道:“觉得别有一般滋味。”青棠含笑,向宝玉耳边说了许多话。宝玉一回点头,一回喜笑,一回失惊,一回又点头答应,两人欢洽异常。
次日起身,青棠送宝玉到潇湘馆中,黛玉才起来。青棠与黛玉叩头,道:“谢小姐格外的恩。”黛玉连忙拉起,道:“妹妹你又拘礼”了。从前说明白了,你又忘了。该罚你才是!”宝玉道:“妹妹,今儿没有什么事,我们细细的谈谈。”黛玉道:“你不出门拜客么?”宝玉道:“拜客还要过几天哩。”黛玉道:“姊妹们那里,你也该去走走。”宝玉道:“平姊姊、三妹妹、喜妹妹、宝姊姊他们都忙忙碌碌的,只有史大妹妹、四妹妹、大嫂子还闲些。我们找他们去。”黛玉梳洗毕,同到王夫人处请安。
宝玉到书房,请贾政的安。正值贾琏在里说话,见宝玉来了,便道:“我正要找你。柳二哥的事,一切都停当了。那房子虽略贵了些,居然竟在琼兄弟间壁,你已是看过的了。现在收拾完工,一切家伙什物都已全备,后日便要搬进去。柳二哥自去接他姑母去了,明日可以到来。我想柳二哥既住在我家,他的姑母自”然也要留他暂住,况且不过山,日。我才回过老爷,正要去回太太,打扫梨香院,请他暂住,你道如何?”宝玉道:“甚好。柳二哥是那一天去的?”贾琏道:“就是你吉期的第二日。他说不要惊动你。”又道:“他房子一切总共用了四千几百两银子。我将五千两替他放在银号,每月支取利银以作食用。还剩几百两银子在此,预备他下场用度。那一万银子都存在我们库上,倘他日用不够,再提几千去放着凑用就是了。”宝玉点头,一同来至王夫人处回了话。王夫人说:“要好好款待他。”贾琏回自己屋里去。
宝玉到宝钗屋里,见宝钗靠窗坐着。宝玉道:“姊姊今儿大好,起得早些。”宝钗道:“好了。”宝玉道:“姊姊竟不吃药了?”宝钗道:“这几天总没有吃药,反觉好些。饮食也香甜,人也不觉得乏。我叫他们把药炉、药罐通检开了。这苦味儿也够了,再不去。吃他了。”宝玉道:“姊姊还吃冷香丸不吃?”宝钗道:“也多时不吃了。”宝玉道:“究竟久病之后,还得吃些丸药调理,复原也快些。姊姊既不喜吃别的药,何不把冷香丸吃些。”宝钗道:“也罢!明日叫他们找出来。不知还吃得吃不得,恐怕多时坏了。”宝玉道:“往后多配些才好。
正说着,莺儿回道:“新二奶奶来了。”宝钗出采,携着黛玉的手,一同进屋中坐下。宝玉道:“柳二哥的姑母明日到京,我已回明太太,暂住梨香院,后日就搬进新屋中去。太太说要好好款待他。”宝钗道:“房子买定了,在那里?”宝玉道:“就在琼兄弟间壁,往来倒还便当。明儿到了,必要来拜太太。,姊姊才好,不必出去,请大嫂子、二嫂子应酬他就是了。”宝钗道:“我已好了,免不得总要见面的,何必躲着呢。”宝玉道:“我去知会大嫂子去。”说毕起身。
黛玉道:“妈妈是前儿回去的,没有累着?”宝钗道:“妈妈因大嫂子、二嫂子都在这里,家中无人、不能不回去照料,左不过这几天就过来的。三件喜事凑在一块,先前我又病了,不能做什么,大嫂子又避忌,剩平嫂子一个人,如何料理得过来!幸亏三姑娘回来帮着,才觉得渐有头绪。算起来,没有半月功夫,又有新人进门了。”黛玉道:“傅家大姑娘久已闻名,是个才女。不知这位二姑娘才貌如何?”宝钗道:“听说就是这大姑娘教的,也能写字做诗,相貌也好。性情脾气比姊姊还更好些。”黛玉道:“将来我们诗社中又添一个诗人了。”宝钗道:“你那里这位棠仙自然是仙才了,也写字做诗么?”黛玉道:“他博通今古,无所不知,想来诗文书画没有不能的。却总没有见他做过,也总没有同他谈到这里。”宝钗道;“我前儿匆匆一见,没有细谈,想要同他细细谈谈。还要学着妹妹,也与他结为姊妹,不知他肯与不肯?”黛玉道:“他谦下的很,拢说之再四,才答应了。在人前还是叫小姐,如今恐怕更要不肯哩。”宝钗道:“为什么?”
黛玉将他与宝玉有缘及已经结就的话,一一说了。又道:“此话还没有回老爷、太太,因恐彼此礼节不便,故没有回明。姊姊且不要说破。”宝钗道:“这真意想不到。他既是仙女,怎肯轻染俗情呢?这个理,我也就实有不解了。”黛玉道:“姊姊问他,就知道其中曲折。真是另有一个理,不是世间的道理呢。”宝钗道:“你不回老。爷、太太甚好。此时老爷、太太甚是敬重他,若回明此事,恐怕要生起疑心来。但是此时虽不知,将来总要知道的。”黛玉道:“过些时原要回明的。”宝钗道:“我不信,做了神仙还忘不了这事。古来杜兰香、绿萼华、刘阮天台等事,难道竟是真的?”黛玉道:“想来未必全假。我起初想要留他多住些时,惟恐他不肯,踌躇再四,无可措词。若不是他自己说出,那个敢唐突他呢。”宝钗道:“他自然是得意极了;”黛玉道:“二哥哥么?他见了他肃然起敬,话也不敢说。姊姊没有看见,他结亲的时候,还是紫鹃扶着他拜,腼腆的很呢。”遂将那晚情事细细说了。
宝钗笑道:“真是新奇的故事,不通知我个信儿!叫我瞧瞧。”黛玉道:“昨儿劝他去,好容易费了许多口舌才去了,不知是怎么样的,姐姐回来问他就知道了。姊姊要瞧,今儿晚上何不同他去?恐伯姊姊未必肯呢。”宝钗道:“这怎么使得!不要叫他打出、来。”黛玉道:“必不打出来。”宝钗道:“你瞧过没有?”黛玉道:“我自不要瞧。若要瞧,就去了。”宝钗道:“我同你一块儿去瞧广黛玉笑道:“真个的!姊姊到那时不要害起臊来。”宝钗笑道:“我是做过新人的了,难道拼不过你这崭新的新人!我害臊,你是不害臊的?”黛玉道:“姊姊说定了,不要到那时候逃了回来。”宝钗笑道:“你才几天的新媳妇,人家不取笑你罢了,你倒取笑起人家来,你真是换了一个人了,脸皮这么厚!我们且不要说玩话,你同我去看他去,且同他谈谈。”黛玉道:“我打发人叫他来就是了,何必劳动呢。”宝钗道:“我要专诚看他才是,岂可叫他!”遂携了黛玉的手同人园中,莺儿随着,到了潇湘馆。
黛玉叫紫鹃,问道:“青棠在屋里么?”紫鹃道:“在屋里;我叫他出来。”宝钗忙摇手道:“我们到后头去。”进至后厅,紫鹃先行说道:“棠仙!宝二奶奶来看你呢。”青棠出来说道、:“怎敢劳二奶奶的大驾!二奶奶有什么吩咐,该叫青棠过去。”宝钗进人中间,”见下首一间紫鹃住着,上首一间,一床、一塌、一几及椅杌之外,,毫无别物。明彻洁净,纤尘不染。说道:“这想是仙人所居了。我今日特来奉拜,有一事妄求,不知能怜我这个俗人否?”遂向青棠拂了两拂。”青棠忙请安,道:“二奶奶,这怎样敢当!”黛玉让宝钗坐,又拉青棠一同坐下。
黛玉道:“宝姊姊要同妹妹结为姊妹,我说恐“咱不肯。”青棠道:“婢子是何等人!耙肆行僭妄。这都是小姐忘分捐嫌惹出来的,还求小姐婉辞。”宝钗道:“我原知下浊凡人,不当妄攀仙子。但棠仙既度尘世,得以亲近,想来亦有前因。方才妹妹说起,又晓得与我们二爷有缘,所以特来道喜。想援妹妹的例,往后益发亲密些。棠仙若不肯俯从,我更自惭形秽了。;青棠忙站起来,笑。道:“二奶奶吩咐的话,教我不敢置对。既承二奶奶见爱,我亦不敢固辞。但既援小姐的命,”还求同小姐一样才好。”黛玉道:“姊姊你依他罢。”宝钗道:“同妹妹一样是怎么的?”黛玉道:“人前仍系主下。
宝钗先问警幻仙姑、太虚幻境一切情事,青棠略说大概。又问青棠与宝玉因缘,青棠一一告诉。宝钗道:“我见书上说神仙因果轮回的事,似乎可解,又似乎不可解。那驳斥神仙,因果轮回的,其说觉得正大,究竟不知是怎么样的。古来圣贤,如尧、舜、文、武、周公、孔子、孟子,却都没有说过。后来诸贤,亦都排斥。若说有的,圣贤不应置之不论,诸贤亦不该强词排斥;若说没有,古来史书所载及纪录流传,又似乎凿凿可凭。今见妹妹所说的,益发确实无疑了。但这道理我总不很明白。”青棠道:“这所以然的道理,除非请问仙姑,我也不能尽悉。,以我所晓得的,看来世间笃信者与排斥者都没有知道,不过入主出奴各事所闻,互相轩轾罢了。大抵圣贤仙佛,其至德要道,未尝不同,不过同归殊途,各有从入的路。圣贤之道,包含仙佛;仙佛之道,不外圣贤。后人不能会通,但执异同粗迹,遂生诽议,以致彼此相争。至于轮回因果之说”,圣贤并未驳斥,《六经》已引其端,如何说他没有!”宝钗道:“妹妹这话,真是和平超妙,迥非凡人所能窥见。但说轮回因果之说原于《六经》,我却茫然,不知在那里?”
青棠道:“仙佛精微真旨与圣贤相合者,《学》《庸》《论》《孟》所言皆是也。至于变他作用,操修功候,元机法象,莫详于大《易入大《易》所言,具有道、释二藏精义。大《易》是浑言之,道、释二藏是析言之。但世传三藏之书,皆有流传错误,增改离乱之文,致多矛盾难通之处。至轮回因果之说,原是推本儒书,—畅言情状,并非释氏所创,如《书经》说的“天道福善祸淫”,又说“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又说“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迨”。又说“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易经》说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又说“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皆是因果循环报应的道理。轮回者,其图如轮,而回环不断也。天地时载覆帱,阳阴升降倚伏,乾坤往来消息,四时错行代明,都是回环不息的。《易经》说“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生焉”。又说“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原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明说出鬼神轮回的真象来。”宝钗道:“死生代命原是定理,但圣贤说到魂升魄降便止了,若六道轮回、地狱天堂之说,似乎未曾说到。”青棠道:“人受天地之气而生,。到死了其气复归还了天地。后人所秉受之气,即前人所归还之气,岂不是回环不穷!至于六道,是分拆言之,人与物都在天地中,总而计之,应有六道。地狱天堂,乃推本《洪范》福极之说,福之至者天堂,极之.至者地狱。不止天上有天堂,冥司有地狱也。以人世言,则福为天堂,六极为地狱。以幽冥言,.则生天多福善之人:入狱多淫凶之鬼。以太虚而言,则诸天岛洞为天堂,谪降轮回为地狱。即一时、一事、一家、一室亦有天堂、地狱之殊,数之不能穷也。”
正说间,宝玉走了进来,道:“你们躲在这里。”黛玉道:“你该替宝姊姊道喜。”宝玉道:“道什么喜?”黛玉将方才的事,告诉宝玉,宝玉忙与宝钗道喜。莺儿回道:“奶奶该吃饭了。”黛玉道:“正说得高兴,何不就在此吃饭!你去拿了奶奶的碗箸来罢。”宝钗道:“也罢,我亦懒得走动了。”宝玉道:“姊姊既懒得动,今儿就在这里歇,我们晚上作竟夕之谈。”宝钗道:“这如何使得!你们新婚燕尔,我来搅扰,岂不成了个恶客了!”青棠微微笑道:“姊姊是断不肯的,若肯,倒是个佳客哩。”宝钗道:“妹妹,你同我到那边,歇,我们细细的谈谈,只怕你嫌我那里脏。”青棠道:“姊姊不嫌我,我就去。但这几天恐怕不便当。”宝钗道:“有什么不便当?”青棠道:“只要姊姊不嫌,今儿我就去。”黛玉微微一笑。宝玉笑道:“姊姊,说定了不要翻悔。”宝钗道:“这有什么翻悔的!”紫鹃道:“饭摆好了,请两位奶奶。”
宝钗携了青棠手出至潇湘馆。宝钗首座,黛玉坐在肩下,宝玉对坐,青棠在上面。黛玉叫莺儿、紫鹃都坐,在下面。一回吃毕,啜茗倾谈。宝钗道:“我今儿如读异书,开我茅塞,不是拜了姊妹,竟是拜了师傅了!。我过天要备一小酌,请大嫂子、三妹妹,大家听听。”黛玉道:“为什么单要请他们两个?”宝钗道:“他们两个与我脾气相似,也是不信的。若史大妹妹、四姑娘、我们二嫂子本是信的,便不必请他。”宝玉道:“这回子我就去替你邀来,何必另日呢。”说着,站起身,出门去了。
黛玉道:“今日妹妹登坛说法,恐怕天花乱坠,要下满了这院子哩。”青棠道:“我说鼓儿词替奶奶们消遣。”宝钗道:“妹妹怎么又称呼奶奶,该罚什么?”青棠道:“回来奶奶、姑娘们来了,还要称奶奶呢。”宝钗道:“妹妹久历尘寰,可还一一记得?”青棠道:“就象梦里一般,也有记得一二的,也有全不记得的。大抵人世所有的境界、所有的事变、一切悲欢离合、贫贱富贵、吉凶祸福、疾病死生,无不备尝,才能厌弃归真,仍返幻境。”宝钗道:“约略有多少时候?”青棠道:“我在忉利室中不知岁月,及发至幻境,转入轮回,更是模糊。此时追想起来,汉朝:唐朝、宋朝的年号事迹尚依稀记得,一一想来也有几千年了。”宝钗道:“妹妹历炼了几千年:又在仙姑座下苦行修持,如何尚生尘念,复惹情缘?”青棠道:“情之一字,贯彻天人,惟圣贤仙佛能得其正,此外,都不能无所偏倚。情之正者,即是性,大《易》所说,洗心退藏,寐然不动。惑而遂通天下之故。圣贤仙佛都是这般光景,性与情合,不啻无情,而实为情之至情”,下此则情彼其情变生因缘。自诸天、外宿以至岛洞群真,皆为所包。情动缘生,便难解脱。至于吾人,从色欲中来,情缘更为事惹,孟子说:“食色性也。”所以圣贤宽其礼以处之,严其法以防之。仙佛亦然。情天有万古不老之春,孽海有千劫沉沦之狱。我的招惹,原不由人道,只为本性牛含着一点情根,以致忽然妄动,磨折万端。究竟苦多乐少,故但能收敛,未得消融。幸而本性犹存,不至沉迷不返。若世人早已化为乌有了。”宝钗道:“妹妹几千年备历诸苦,便应心空性寐,何以反不能消融?”青棠道:“那苦的时候,原是心空性寐,一念不生;及至苦趣过了,不觉又触境生情,以此知其根株未断。”宝钗道:“妹妹,此处人世,比以前苦乐何如?”青棠道:“此处人世,有乐无苦,乃仙姑格外成就之恩,非从前可比。若能从此将久痼情根消融尽净,便可勉希大觉了。”宝钗道:“依妹妹说来,欲断情欲,反须从情欲中求之。这个道理,。似乎圣贤仙佛都未说过。”青棠道:“姊姊天分极高,宿根未昧,这一驳就已悟到真处了。要晓得,情欲一事,世人忽之,圣贤仙佛反不敢忽,看作一件大事,再三设法,开导防闲,引人移情复性。无如世人昏里不解,昧却圣贤仙佛一行苦心,以致变幻多端,沉迷难返。”
正说着,只见李纨、探春、惜春、湘云都说笑而来。黛玉等起身让坐,湘云道:“听说棠仙在此开讲,我们特来恭听,不知讲的是何经典?”李纨道:“我们凡人恐怕听了不得懂呢!:青棠道:“这是二爷赚奶奶们的,我晓得什么呢!”众人坐下。湘云道:“讲到那里了?”宝钗道:“讲到你身上了。”黛玉不觉失笑。湘云正要不依,宝钗道:“宝玉呢?”听得背后说道:“在这里。”宝钗回头,见宝玉站在身后,笑道:“你几时进来?怎么不言语!躲在人背后做什么!”宝玉道:“我进来,你们都看不见。我只好在旁边躲着。”宝钗道:“你把以前棠仙说的话说给大家听了,然后等棠仙再说,方可贯,串。”宝玉道:“以前说的什么话,我并没听见,还得请姊姊说。”宝钗道:“我真糊涂了。”黛玉道:”依我说,不必再述,听各人随问随答最好。”湘云道:“方才说了什么,宝姊姊竟往我身上拉扯!”宝钗道:“才说太虚幻境的事。”湘云道:“我竟不知太虚幻境是怎么样,姊姊快些说!”宝钗道:“我本来不请你的,你看他急得这个样儿!”湘云道:“你不说,我就去了。”黛玉道:“姊姊权作首座,敷演一番罢。”宝钗将青棠所说大概述了一遍,湘云不住点头叹息。
宝钗又说到因果轮回,探春道:“我正要请教这道理。”宝钗道:“你自问来。”湘云不等探春开口,便问道:“因果之说,善恶都有前因,何以作善又要算功,作恶又要算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互相报复,作何了结?譬如,这个人叫那个杀了,转世去自必那个人杀了这个人。再转世,这个人又去杀那个人,岂不因一件事惹出多少事来!”青棠道:“天道好生,人性皆善。上帝及圣贤、仙佛的心,原要有生无杀、有善无恶、有福无孽的,无如阻阳倚佛,气机屈伸,上帝亦不能自主。于是圣贤、仙佛裁成辅相,不得不刑德兼施。明有礼乐兵刑,幽有天堂地狱。六道轮回,强由上帝施行,阎罗发放。然皆顺着天地自然造化,并非勉强作为。世人秉受天命而生,原是有善无恶。孟子性善之说,三教皆同。因后天气质杂而不浮,加以嗜欲习染,缠绵萦绕,遂将性真痼蔽。其中深浅不一,明昧相参,品类万殊,高下等情,类之不尽。性真消尽,便是下愚极恶之人,其所为必是穷凶极恶之事;稍好者千恶一善。至于善恶相半,善多恶少,即其善恶之数为赏罚之数:仍是自然。或台主之者亦无所容心。若气质清浮,而又不为习俗所染,便是上智之质,以功力可人圣贤仙佛,其次亦不失为善人。在天则享天上之福,在人则享人间之福,亦是自然之道、。至果报即是赏罚,若依着制断,如分相偿,这事便完了,若有太过不及,、便不能了结,须再转轮回:仙佛婆心,原恐冤冤相报,没有了期,故多方为之解脱。在人亦自有能解脱之法。”
湘云道:“然则世间事皆听人自为,并非注定的了。那定数之说:又是怎么讲呢?”青棠道:“数之大者,如国家兴替、朝代改革、年岁丰凶、风雷水火、兵燹疾疫一切诸劫,小者如贫富贵贱、寿天生死、聚散离合,都是前定。而其中仍随时转移,譬如—国祚已衰,倘一念振兴,便可感召祥和,挽回气数;大灾、大疫、大兵,若有贤君相省饼责躬,力行善政,亦可消除诸劫,减省分数。古时九年之水,七年之旱,若非尧、汤挽回补救,岂不绝了人类么!又如,一人本应富,一人本应贫;这富者恣意造孽,便生灾召祸;贫者敦行为善,便弭祸消灾。当其贫富之初,原是前生因果,到后来是福是孽,虽上帝不能预知而预定之。所以说,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
探春道:“当其定数时,应富应贫,凭何判断?自然是善者应富,恶者应贫了。既是善者何以又复造孽?既是恶者,何以又能造福?上帝既不能预定人的福孽,何以便能预定人的贫富呢?”青棠未及回答,黛玉道:“妹妹驳得尚未十分透辟,还有善者反贫,恶者反富,甚至祸善福淫,夭仁寿佞,不知是何因果?果然善者都是获福,恶者都是获祸,便无人能生异说了。”青棠道:“我已说过;[祸]福皆自己求,定数原是顺着自然之化。”当其定数的时候,这人有应富的因果,便定是富人;有应贫的因果,便定是贫人。所以应富应贫,仍是自成的因果,这是上帝能预定的。一经转轮,后天气质用事,习染熏陶,所作所为有与前因相反的。始则消却前因,继遂积为后果,其中事变不齐。即以贫富论,富者有保享终身又能延及后世的,有仅仅保得终身的,有始富而终贫的,有不旋踵而倾覆的,有因富而亡身毁家的,有祸延后嗣的。
贫者有终身不能发迹的,有流离冻馁不得其死的,有穷困终身而子孙发迹的,有始贫而终富的,-有虽贫而安乐的,有因贫而反保全其身家,种种不同,皆就人事的福孽与前因不减乘除。其不减:乘除,亦化机自为推移。大小迟速,如分相偿,—分毫不爽。至于善者有时困穷,恶者有时富厚,君子有时获祸,小人有时安享;仁者不必皆寿,寿者不必皆仁,这是圣贤、仙佛屡屡说过,都是前因后果,自然乘除。要之,善者的困穷,君子的获祸,有时亦可谓之福;恶者的富厚,小人的安享,当时采尝不是祸。这是化机与大道相权并行而各足的。”
黛玉、探春等默然半晌,点头叹息道:“这才明白,理与数原是广件。大家多把理数认做两件,所以言理者辟数,言数者辟理。”青棠道:“理数本合而不能分。圣贤言理不言数者,不必再言也。大《易》所言皆理,而实为言数之祖。仙、佛二藏,不过推衍详尽,就事指点而已。”宝钗道:“照这么说,究竟有了圣贤的经书,便可不必再要仙佛的经典。既然说理就是说数,我们但守着理就是,也不必更管数不数了。”探春道:“照这么说,仙佛究竟不及圣贤,怪不得儒家要辟佛毁道,岂不是离子仙佛于天地无碍,离了圣贤天地便成不得么?”青棠道:“这是儒家的正论,却不是圣贤的通论。若如此说,连大《易》也属多事了。大《易》若离了象数,从何处说理?象数万变而不可穷,故理非一端所可尽。理之要者五伦,而五伦之变便不可胜穷。圣贤所说,亦恐未能详尽。故穷极其数之变,而斟酌乎理之中。仙佛亦然。圣贤之所已言者,畅发之;所未言者,尽言之。其精微宗旨,一一皆同。其所从人的道路,及教人——即作用,则各自不同,使人就其性之所近而求之,所谓“殊途而同归,二致而百虑”也。三教圣人同处天上,不特未尝以异同相争,即其教下人亦未尝一言抵牾,岂能稍分轩轾!二奶奶所说“但守着理,不管数不数”,这是儒家正宗。所谓各就性之所近的用力,到那成功之候,才晓得原无两样。譬如,一人从东走,一人从西走,走时岂不各别!及至从东的到了中间,从西的也到了中间了。若说但用圣贤经书,不要仙佛经典,则必有理穷势诎之时。三姑娘说“离了圣贤,天地便成不得”,这是不错的。要知离了仙佛,天地亦大有不便哩。辟佛毁道的,古来亦不止一种。有出于不得已的,有出于不尽知的。至于随人附和、别户分门的,更不足言。”
探春道:“棠仙说果报本由人自造,则圣贤所说福善祸淫已是该括,没有佛家所说似乎亦不妨。”青棠道:“圣贤所说,亦有次序。上者心性精微,其次公私义利、,其次人事得失。说到降祥降殃、吉凶祸福,已是末等。然中人以下,尚不能信从。还说为善未必有福,为恶未必有祸,所以佛祖畅言因果报应;天堂地狱,专是为中人以下说法;若是上等人,便告诉他为善必得祸,他也是为善,决不为恶的。世风日下,中人以下的人日多一日,所以说,离了仙佛经典,必有理穷势诎之时。”
探春尚在凝思,湘云起身道:“我明白了,三教所以有异同,还是人心有异同。”青棠也起身道:“史大姑娘天分绝高,既晓得人心有异同,便已经无异同了。”湘云大笑道:“今日棠仙算点化了我,改日当专诚拜师。我是要学仙的,不知肯收我不肯?”青棠道:“姑娘本是仙子,还要学什么仙!”李纨道:“我听得四通八达,都是道理,真是畅快。”惜春微笑不语。宝钗道:“四姑娘大约是笑我们愚人乱说,所以不发一语。”惜春道:“他们竟是舌战:那里插下嘴去!”正说间,只见素云来请吃晚饭。黛玉道:“就在这里一同吃饭罢。”李纨道:“人太多了,天也晚了,明儿有客来,还要到太太那里请示去。我们过天再谈。”同探春、湘云一齐—起身。宝钗道:“四妹妹在这里吃饭罢!”惜春道:“我晚上本来不吃什么,再坐“会去。”黛玉送李纨等出门。
其时,宝玉在紫鹃房中,与紫鹃谈了半天。见天色将晚,紫鹃道:“差不多要摆饭了,他们还谈得高兴,我们看看去。”同至前边,见李纨等已去,紫鹃道:“姑娘,可要摆饭了?”黛玉道:“我们也吃饭罢。”不多一会,点上灯。一面吃饭,一面说话。惜春道:“说了一天,没有说着要紧的。究竟这因果如何起,如何灭?”宝钗道:“便是妹妹你说自己的因缘,尚未说完,被他们打断了,我还未听得明白。”青棠道:“因果从心起,从心灭,其中有浅深、大小、厚薄之不同,故起灭有迟速难易之不同。大抵根于情者为最深。情之中,根于爱乐者为尤深。皆易起而难灭。至根于性者,则穷天地彻古今而不灭的。”惜春道:“欲灭之当用何法?”青棠道:“浅小者可划削之,厚大者须逐渐节减之。薄者或克以猛力,或磨以精心。至于深者,则必消而融之。尤深者必顺而化之。”宝钗道:“这说的我就不懂。妹妹说我已悟到真处,什么是真处?”青棠道:“姊姊说欲断情根,怎么反从情欲中去求,—这就是了。”宝钗道:“我就是这个不懂。圣贤仙佛无非教人节情欲,那里有反教人向情欲中去的道理。“青棠道:“姊姊所说的,与四姑娘的话看是两样,却都是勘到真处。四姑娘,你说如何?”惜春道:“这就是你才说的消而融之、顺而化之的道理么?宝姊姊一时自然未必会通哩。”宝钗向黛五道:“妹妹!你明白不明白?”黛玉道:“我也不懂。”
说时?已吃毕饭,各人散坐,吃茶。紫鹃、莺儿等各自闲话。宝钗道:“妹妹到底教我明白了才好,怎么又秘而不宣呢?青棠笑道:“不是秘而不宣,如四姑娘已明白了,姊姊这一回儿自然不得明白。我说个比方罢,譬如一点水,一点火顷刻可灭,大了就难了,若江河之水,要拿土去克他,不但不能,反激成他溃决的势力;燔山之火,要拿水去制他,不但不能,反助了他猛烈的光焰。况水火尚非至灵之物,情之变幻更非水火可比。古人说金石可烂,日月可薄,是何等力量!所以古人治情有顺有逆,无非因势利导,使潜移默化而一归于正。不然,以圣贤、仙佛的力量,何妨把天下人物的情根都去尽了,岂不干净!为什么叫天下人物都有了情,又要变尽方法去去掉他!”要晓得,情根于性,无性便无天地、无人物,有性便有情,有情便有性,种种变幻。圣贤、仙佛不过要情归于性,不是要去掉这情。”宝钗道:“既不要去掉这个情,则圣贤所说的治情复性的道理,难道还不详尽?”青棠,道:“何尝不详尽!然圣贤说了,能依着他性情合一的究有几人!即仙佛所说何尝不详尽!然仙佛中如我之不能解脱。屡历尘世的,亦指不胜屈,难道不是经历千辛万苦、积功累行数千百年的!就是姊姊,你于圣贤所说治情的道理,已是晓得的了,你如今的情是如何光景!”宝钗道:“我又不曾用过功夫,不过记得几句书,晓得有这个道理,不敢纵情就是了。岂比妹妹几千年功夫还说,情根未化,所以心中不解。”青棠道:“姊姊的前因是不记得的了,也有几千年的功夫哩。姊姊若是化了情根,也不在尘世了!姊姊说不敢纵情,恐怕其弊还甚于纵情。”宝钗失惊道:“这怎么,说?我更不懂了!”青棠道:“这就是方才说的以土克江河之水、以水克燔山之火了。”宝钗默然。青棠道:“姊姊你慢慢的就事体验,自然就明白了。”
宝玉坐在黛玉下首,听他们谈得高兴,悄悄的向黛玉道:“宝姊姊的道学只怕要说散了。”黛玉含笑道:“这说的你都懂得么?”宝玉道:“都还懂得。”黛玉道:“我还不大懂。”宝玉道:“你回来再问他,这才说了十分中没有一分哩。”宝钗道:“天石早了,我们去了罢,不要打搅他们的良宵。”惜春道:“也该散了。”惜春告别先行。宝玉道:“宝姊姊不是要邀棠仙过去么?”宝钗道:“且过些时再来邀,此时太觉不情。”宝玉道:“我说要翻悔的。”黛玉、青棠皆含笑目视宝玉,宝玉道:“我送姊姊回去。”宝钗道:“这断不敢当。”说着,已至门口,与黛玉、青棠等告别。黛玉向宝玉耳语,宝玉悄悄跟在后面,到了宝钗屋里。
宝钗坐下,抬头见了宝玉,笑道:“怎么你又来了?还不歇着?”宝玉道:“林妹妹撵我来的。”宝钗道:“梗不得,林妹妹新人才几天,如何撇了他!满了月再说。莺儿快送二爷过去!”宝玉道:“林妹妹要同青棠说话,我出来时已经关了门。这回子去,必不开的。姊姊容我这里歇了罢。”宝钗不信。宝玉道:“你不信,打发人看去。”莺儿道:“真个的,我们出来了不多一回,就听见关门的。”宝钗只得罢了。不知晚景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单说宝玉来至宝钗房中,莺儿等伺候洗漱、添香、倒茶、卸妆。宝钗道:“你如今竟不比从前了,也会周旋应酬。”宝玉道:“我几时会周旋应酬?”宝钗道:“你自从去年回来,陪了我大半年。现在林妹妹来了才几天,你们生死缠绵,想来话也还没有说完,怎么就急急的到我这里来,这不是恐怕我有什么意思,特地的来周旋一回么?”宝玉道:“不瞒姊姊说,这几日忙忙碌碌,实在的话也没有好生的说。昨日妹妹催我到青棠那去的,今日又催我到姊姊这里来。我原晓得姊姊必不以为然,无奈妹妹不依,后来青棠又劝着,说他要同妹妹说话,“你且去几天回来,我再去与姊姊细谈。”我才来了,并不是我周旋应酬。”宝钗道:“不是你周旋,就是林妹妹周旋了。”宝玉道:“这也不是周旋。姊姊同林妹妹本来相好,林妹妹觉得撇了姊姊,心上不安似的,这也是出于至诚。”宝钗道:“青棠同妹妹天天在一块,有什么话一定要今儿说,你可晓得?”宝玉道:“略晓得点大谱儿,回来细细告诉姊姊。”两人宽衣睡下。莺儿放了帷幔,掩门而去。
天明,宝玉见宝钗尚未睡醒,悄悄起来,取床夹被替他盖好,穿衣下床,轻轻开门,走到麝月们房里。见麝月、莺儿都未起来,又到秋纹、五儿房里,见五儿将醒未醒,正在翻身。宝玉坐在炕沿上,五儿一翻身,见了宝玉,失惊道:“怎么二爷一早跑到这里?”宝玉道:“奶奶还未睡醒,我不爱睡,所以悄悄的起来。天还早,—你再睡一回儿。”五儿道:“我也睡醒了,二爷请出去,让我起来伺候。”宝玉道:“我坐一回子,你也躺躺。”五儿道:“二爷在这里,我也睡不稳,我要起来,”宝玉道:“我替你披衣。”五儿连忙道:“二爷使不得,我不起来。”说着,叫道:“秋纹姊姊!惫不醒!二爷都起来了。”宝玉道:“他还没“有醒,何苦吵醒他!”秋纹刚刚醒,看见宝玉,说道:“二爷几时来的,这么早!”五儿道:“你瞧瞧太阳多高了!”说着,坐起来。宝玉替他披上夹袄,下炕来。秋纹也跟着起来。五儿出来,叫了脸水。宝玉道:“就在这里罢,到那里去恐怕惊醒了奶奶。昨儿晚上奶奶不大舒服,今儿让他多睡一回儿,到底病绑还没大复原。”五儿道:“可不是!这几天劳碌着了。本来病了这么一大场,又好些时没有吃药,只怕还要吃些调补的药才好。”
宝玉盥漱毕,走到宝钗房里来。莺儿、麝月都已起来。到床上看时,宝钗尚自酣卧,遂坐在床头。一回儿,宝钗醒了,道:“你起来了。”宝玉道:“我起来好“回儿,姊姊身上觉得怎么样?”宝钗道:“觉得懒得很。”宝玉道:“姊姊今儿不要出去了,我替姊姊回一声,你养几天。我叫人把从前吃的药单子送去改改,再吃几、剂药。”宝钗道:“药是不去再吃他了。我依你,歇一天不出去就是了。”说着起来。宝玉挂起幔子,莺儿上来伺候。
宝玉吃了点心,到王夫人处请安。却值贾政起来,尚未出去。黛玉、、李纨、平儿都已到那里。宝玉请过安,回说:“宝姊姊身上不大舒服,不能出来替老爷、太太请安。”王夫人道:“想是这几天又累着了,叫外头请大夫去。”宝玉道:“宝姊姊说r不过累着点子,不必请大夫吃药,过”天就好了。”王夫人道:“既如此,且等他歇一天。要是明儿还不好,再请大夫去。”宝玉答应着。王夫人道:“从来说新房不可空,你怎么就跑出来了?”宝玉道:“妹妹再三的叫过来的。”王夫人道:“你们姊妹原相好,但这新月子里,你。也不必太拘。”黛玉忙站起来道:“因为宝姊姊身上还没大复原,陪着说说话儿,到底好些。”贾政道:“今儿是柳二哥的姑娘要到不是?一切都料理妥当没有?”王夫人道:“都料理了。回来我带着珠儿媳妇同林丫头接待他在梨香院暂住,等他搬了新宅子,我再去拜他。”贾政点头,站起身,出外去了。
黛玉等退了出来,同到宝钗处。见宝钗倚枕靠在床上,徐徐起身。黛玉坐下,道:“姊姊身上不舒服,想是累着了。本来晚儿谈了一整天,我也觉得累了。”宝钗道:“妹妹如今身子竟比我好多了。我这一场大病,把人竟病钡了。我想青棠是个仙人,要请他使点仙法,替我治一治才好。”黛玉道:“我回来叫他来。是他一天的话,把姊姊听累了,罚他来治好了,不然不依他。”大家都笑了。宝玉道:“我去找他来。”走到潇湘馆,见紫鹃在堂屋里。宝玉道:“青棠呢?”紫鹃道:“我们两人一块儿陪着奶奶的。宝玉笑道:“说些什么?紫鹃一笑,晕红满颊,道:“你问他去。”宝玉笑道:“你难道没有听见?”紫鹃怔了一回,道:“我睡着了,我没有听见。”宝玉道:“姊姊不肯说罢了,何必哄我!”紫鹃道:“听是听见了,也不懂,也学不上来。”宝玉道:“姊姊聪明人,怎么说不懂?”紫鹃道:“老实告诉你罢!昨儿说了一夜,通没有睡,今儿人都困的很。他那些话忽然天上,忽然地下,怎么能懂!你们想来说过了的,尽着问我做什么呢!”宝玉道:“姊姊歇歇去罢,妹妹浑竖有人伺候,今儿有客来,要忙半天哩。”紫鹃道:“也不怎么困,姑娘真是大好了,竟一点不困倦。听说你晚上不睡觉的,你们两个真是天生一对儿。”说着,微微一笑。
宝玉携着手来至后边。见青棠独坐室中,起来让坐。宝玉挨肩坐下,道:“昨儿姐姐同妹妹竟夕之谈,我问紫鹃姊姊,一句多不肯说。”青棠笑道:“紫鹃姊姊昨儿累了,我是省得一遍一遍的说,所以拉着他一块儿。小姐天分绝人,透彻了悟,紫鹃姊姊还似信不信的哩。”紫鹃道:“我是愚蠢凡人,怎能比姑娘!你不要嫌烦,我还要细细的问你,要好好的教我,我或者可以明白些。”青棠道:“不妨,我们早晚得空再谈。”向宝玉道:“昨儿是得意的。”宝玉道:“真不出姊姊所料。宝姊姊今儿身上不舒服,”妹妹说是姊姊昨儿一天的话说景了,要请你去治好了才罢。”青棠笑道:“这真该罚我,倒不是说多了话,倒是少说了一句话。不妨,我就去看—看。”紫鹃道:“我也同去。”青棠道:“屋里没有人,你也歇歇,我替你说请安就是了。”二人同着到宝钗处。刚要坐下,莺儿来回道:“外头说柳二爷到了,请二爷呢。”
宝玉即更衣出来,到贾政书房中。见贾琏、贾兰、贾环陪着湘莲说话,。宝玉与湘莲拉手问了好;宝玉道:“二哥来得甚快。”湘莲道:“我搬的日子已看定了,明儿恐怕错过,所以匆匆先将家姑母、舍表妹接来,再去料理一切。”宝玉道:“还要料理什么事?”湘莲道:“家姑丈在日,薄有田产,自己没有儿子,过继了个侄儿,娶了媳妇。这媳妇与家姑母不大合得来,所以家姑母不愿意与他同居。姑母亲生有个妹子,今年十六岁了—家姑母的意思,将田产房屋全交与嗣子执掌,但留住的卧房,预备姑母回去祭扫居住。此外,除随身衣服之外,一概不带,所有田产,酌量提出一分,为将来妹子出嫁之用。嗣子倒一一遵依,那媳妇竟不能依,费了许多口舌还未明白。我劝家姑母不消要他,将来妹子应怎样出嫁,都是我的。家姑母又不依,说“这女儿是我亲生的,怎么这家私我就一毫无分!”依那媳妇的意思,不但田产不肯提,连姑母妹妹的随身衣服行李都不许带才好,莲我也无从劝说。还是嗣子说“到亲戚人家去怎么连衣服铺盖都没有,成个什么样子!”族中又有几个长辈也说“这断使不得”,这才罢了。”贾琏道:“这东西如此可恶,何不告他?”宝玉道:“依我看来,二哥你的主意是的,还是劝姑母不要那点田产罢了。这媳妇想是十分不孝,嗣子不能正抬,”也不是个好人。将来不要理他就完了,何必累赘呢!”湘莲道:“原是如此。还要等家姑母气平了再劝他。”
贾琏道:“听说提学初三开考,老弟,你乔迁之后作连科哩!场期近了,我们要紧吃喜酒哩。不要紧的事,且撂开。”湘莲道:“这么快,连客都不能请了!”贾琏道:“这是向来没有这么迟的。因着学台病笔了,补放新学台接着考?这才压到这时候。你等高中了一块请客,岂不又省事又热闹!”正说得高兴,湘莲的人来说道:“姑太太到了,行李都来了。”贾琏派人招呼,请入梨香院。
宝玉同了湘莲等到梨香院门口,迎接进去,复又上去拜见。湘莲行着[礼]说道:“这是贾府的琏二爷、宝二爷、环三爷、兰哥儿,与侄儿骨肉至好。”宝玉跟着贾环一齐行礼。见一位四十多岁的太太,相貌与湘莲相像,甚是娴雅,还了礼,说道:“舍侄承各位老爷提携,我正要道谢,就过去给老太太、太太们请安。”宝玉说:“家母已恭候多时;请姑母歇息一回,再请过去。”大家退了出来。”宝玉见湘莲忙忙碌碌的,不便久坐,便说道:“回来我们再谈。环兄弟,你帮着二哥料理。”贾环答应着。
宝玉回来到宝钗处,换了衣服。见宝钗与青棠在炕上促膝倾谈,便道:“姊姊吃什么没有?身上觉怎么样?”宝钗道:“吃了。我本不怎么,躲一天懒,省得陪客。这回儿也快要吃饭了,你吃饭没有?”宝玉道:“我就在这里吃罢。你们只管谈,我不打你们的岔。”宝钗[道]:“你来了,我们不谈了。”青棠微笑。宝钗道:“其实你还有什么不晓得的。”青棠道:“方才说的是二爷不晓得的。”宝玉道:“什么?”宝钗笑着向青棠道:“不要告诉他。”青棠含笑点头。宝玉道:“你们既不谈,倒不如吃饭罢。等我去了,你们谈一晚上。”宝钗道:“真个的,妹妹!你不嫌脏,今儿在这里歇。”青棠道:“我是不拘那里都好。二爷呢?”宝钗道:“二爷找新人去,今儿再不容他在这里了。”青棠笑道:“我就陪姊姊,姊姊你把莺儿姑娘也叫来,一块儿说话热闹些。”宝钗道:“也好。”
宝钗叫莺儿拿饭,两人同在炕上吃了。宝钗又奉了青棠三杯酒。宝玉道:“我去了,你们尽着畅谈罢。”走到五儿房里,五儿不在房中。刚欲出来,”见秋纹进房来,说道:“二爷你见那柳家的姑太太没有?好个大家模样儿;不像个屯里人。那位姑娘长得也好。”宝玉道;“我见了姑太太,没有见姑娘。来了几时了?”秋纹道:“来了好一会儿。太太、三姑娘陪着吃饭,二奶奶们都在那里伺候。”只怕还要到这里来哩。”宝玉道:“太太只怕还留吃晚饭罢?”秋纹道:“这回子多早晚才坐下;吃完怕不就晚了,还吃什晚饭呢!”
说着,五儿也来了,说道:“你们说知己话儿,我不该闯了进来。”宝玉一笑。秋纹道:“你又来嚼舌了!你听见了什么体己话?”五儿道:“听见了还好……”秋纹道:“早上你们在被窝里说了这半天,才是知己话哩。”五儿着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才在被窝里说知己话哩。”秋纹道:“我是你叫醒的。醒了就起来了,怎么倒说我呢!”宝玉连忙劝道:“玩笑不要认真。总是我来了,不是这个多心,那个多心。”五儿道:“你听秋丫头的话,说的这么好听。叫人家听见了,不知成了什么了!”宝玉道:“其实没有什么,他原是怄你玩。就依他那么说,也没有什么。我昨儿倒同奶奶在被窝里说了一夜的知己话,你们怎样不说呢!”两人都红了脸,笑道:“二爷这说得更好了。”宝玉道:“我告诉你,奶奶今儿邀了棠仙晚上说话,这才是体己话呢!你们何不去听听?”秋纹道:“棠仙同奶奶谈的什么仙人,什么圣贤,我们不懂,谁要听他!”宝玉道:“今儿不是那些话了,好听得很哩。”五儿道:“二爷怎么晓得?”宝玉道:“我听过的才晓得。我听奶奶说,叫莺儿去陪着,你们何不也去听所。”五儿道:“奶奶不叫我们,我们怎么去!”秋纹道:“我们等莺儿进去了,悄悄的在幔子外听,就怕听不明白。”宝玉道:“我同奶奶说,叫你们都去听就是了。麝月姊姊呢,你回来也悄悄的告诉他。”五儿道:“二爷今儿也在这里歇?”宝玉道:“奶奶要同棠仙谈说,所以不要我在这里。我回园子里去。”秋纹道:“潇湘馆地方虽好,到底不宽敞,不如这边好。”宝玉道:“那时候原因为奶奶没有全好,新奶奶又爱这屋子,所以暂时挤着。大约满了月就要搬过”来的。”说了一回,宝玉换了衣服,出去请柳湘莲,陪着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