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未竟稿二十回 - 第 11 页/共 14 页
席散进来,到王夫人处。贾政也进来,说了几句话,到姨娘房中去了。王夫人说:“柳姑太太为人甚好,那女儿长得也齐整。到底是大家出身,虽住在屯里,没有一点子屯里的气。”又说:“讲起他那儿子、”媳妇来,真可恨,竟有些像那蟠儿的媳妇。天下那里生这种人!”黛玉道:“柳姑太太说着很生气。其实,在这种人,不过贪这点子田产。随他去,不要他,就完了。”宝玉道:“可不是!我同柳二哥都是这么说。回来请太太劝劝,省得再闹些口舌。柳二哥场事忙得很,也没有功夫再闹这些。”
王夫人点头。又道:“宝丫头怎么样?”宝玉道:“好了,不怎么样。吃了饭同棠仙说着闲话,明儿就好出来的。太太明儿过梨香、院去不去?“王夫人道:“我打算等他搬过去了,再去拜他。明儿你们去送送,道个喜。后儿我带着媳妇们去。”李纨道:“后儿是林妹妹回九。”王夫人道:“林妹妹新媳妇,本可以不去。过了回九,提另走一趟就是了。平儿,回九的事都料理了?”平儿道:“都料理了。不知林妹妹还是当天回来呢,”还是要住几天?”工夫人道:“新月子自然要当天回来的。”又道;“我也乏了,你们各自歇去罢。”大家退了出来。
宝玉同了黛玉到宝钗处走了一走,又向青棠耳边说了几句话,青棠笑着点头。回到潇湘馆,紫鹃伺候黛玉卸妆更衣,各自散去,二人就枕。宝玉道:“妹妹谈了一夜,又忙碌了一天,倒不困倦么?”黛玉道:“这回子也觉有些倦了,我们睡罢。”宝玉道:“宝姊姊的身子竟不如妹妹多哩了。”黛玉蠓咙答应。宝玉便不再说话。看着黛玉的睡态,想起古人咏美人的涛来,竟无一句可以形容这态度。想自己做一首诗,也觉总难描写。合目凝神想了一”会,又细细赏鉴了一回,心中觉有万分得意。天明起来:宝玉到湘莲那边,送他搬人新宅。吃了酒,谈了一天。”
黛玉请安后,同宝钗到屋里谈了一回,说道:“我要找大嫂子说话去;”宝钗道:“说什么话?”黛玉道:“就是我兄弟要求亲的话。姊姊想来晓得的。”宝钗道:“恍惚听见说的是喜姑娘,这晌大家都不提了。喜姑娘近来也三天两天的不好,我正摸不着原故。”黛玉道:“原来姊姊还不晓得。喜姑娘有几天没见他,我们看他去。回来再找大嫂子。”说着同到王夫人对房,见喜鸾躺着,头也不梳,勉强起来让坠。黛玉道:“妹妹怎么不舒服?”喜鸾道:“想是凉着了。乍寒乍热,好几天不能吃什么,人也撑不住。”宝钗道:“吃药,没有?”喜鸾道;“太太说且养几天。”宝钗道:“前回瞧我的那大夫就很好,该请他来瞧瞧。今年天不冷,怕是时气。”喜鸾默然。黛玉见喜鸾懒待说话,便道:“妹妹躺着不要动,再来看你。”起身出来。向宝钗道:“这事我正要请教姊姊哩。”
二人同至李纨处,见李纨带着素云、碧月几个丫,头在那里翻箱子,宝钗道:“大嫂子忙得很,我这两天又没有能来帮忙。”李纨连忙让坐,说道:“也没有什么忙,总是些琐琐碎碎的事。”黛玉道;“本来吉期近了,我们不但不帮忙,还来打你的岔。新房想来收拾好了,我们瞧瞧。”李纨道:“就在那边。”三人过去看时,尚未铺设全备,复至李纨房中。
黛玉道:“我为我兄弟的事来求大嫂子,不知说过了没有?”宝钗道:“我还不晓得,大嫂子你先告诉我。”李纨道:“我这一向忙得忘前失后,总没有空同你谈。真是梦想不到的奇闻……”遂将宝玉所述琼玉的话,细细说了,道:“我要与四姑娘说。见于他,我就觉得难说,,所以还没有说。”宝钗道:“这真意想不到。这位兄弟的奇处,大约不在我们那个之下了。”李纨道:“宝玉就说“服了他”,他再没有这种心思。想来林妹妹的令弟,原应该迥不同人的。”黛玉道:“我的意思,就要请大嫂子同四姑娘说一说。我明日去,我兄弟必要缠我有个回信,也好叫他息了妄念。”李纨道:“妹妹!惫是你同他说得来些。”黛玉道:“是我自己兄弟,怎好自己说!“况且太太告诉过大嫂子,也要回太太的话的。”宝钗笑道:“大嫂子!我们同去说,去碰个钉子亦没有什么。天下事料不定,既有这意想不到的,恐怕还有意想不到的,也未可知。”李纨道;“我们把三姑娘,平丫头找了同去。”宝钗道:“也好。”李纨叫素云:“去请琏二奶奶同三姑娘,到四姑娘那里说话。我们都在那里。”说毕,同人园中,到栊翠庵来。
惜春迎着让坐,李纨道:“到这里竟是别一世界。”宝钗道:“今儿我们来替四妹妹道喜的。”惜春道:“宝姊姊说到那里去了!我有什么喜!”宝钗道:“你有合家梦想不到的大喜。”惜春道:“宝姊姊今凡那里这么高兴!”宝钗道:“你这大媒怎么不开口吓?“李纨道:“这倒不是玩话,我是奉太太的命,又是林妹妹的托,故而大家同来。”遂将“琼玉向老爷求亲,老爷同太太商量,太太叫问问你的意思”,以及宝玉所述的话,一气说了一遍,又道:“我是愚人,有一句说一句,并没有添一个字改半个字,也没有我半句在里头。姑娘意思怎么样,告诉我,我照样的回复太太去。”宝钗不等说完,笑道:“这不像做媒,倒像叙口供似的。”黛玉道:“这原是我兄弟的妄想,但念他却发于敬慕的至诚,并无一毫别念。四妹妹的高尚绝俗,我们大家都久已知道,所以大嫂子方才说话,原晓得四妹妹必不以为然。我因为你晓得我兄弟并无别念,却也是个绝俗的人,所以不得不把他的意思替他达到。”惜春默然不语。宝钗道:“四妹妹,你同林妹妹是最好的,他的话断不肯赚你的。若是别人,我断不敢恭赞一词,林妹妹说他兄弟既然如此诚求敬慕,岂是寻常世俗人才,似乎不必固执。”
正说着,入画报道:“三姑娘、琏二奶奶来了。”大家站起来让坐。平儿道:“我有点零碎事,耽搁了一回。那晓得走到这里,三姑娘还在我后头。”宝钗道:“今日媒人聚会,有这些人,想来不怕打断腿的了。”探春道:“你们说得怎样了?”宝钗道:“才做了个起讲哩。”平儿道:“我们多知道四姑娘立志要成佛的人,这红尘中的话,所以不敢来说。前儿太太吩咐了,我也没来。但这事不比别家,求得虔诚的很,不晓得四姑娘可肯通融?”探春道:“二哥哥要想成佛,:还是回来了。四妹妹也说他是的,二哥哥也说四妹妹不,必出家。,依我看来,。这佛不成他也罢。”惜春仍是默然。
黛玉见他心上沉吟,面无愠色,便道:“我也同兄弟说过,四妹妹不比别人,他的意向我是深知,不是浮慕清静的人,不如还是喜姑娘罢。他说四妹妹是仙佛中人,他要奉为师贤。或者能鉴他这番诚意,若竟不能,原是无可勉强,惟有终身虚此正室,谓之命薄缘悭罢了。妹妹,你意下如何?大家都是相好姐妹,不妨说了,省得再来搅你。况你既是仙佛中人,更不必拘世俗儿女态了。”
惜春停了一回,徐徐的说道:“我是自知命薄,生在这繁华富贵之中,又没有享受繁华富贵的福分。大凡人家所能的事,我没有一样能的。世间所争所好的事,我没有一样好的。我这个人真是无可安放,无可归束,所以只得乞怜仙佛,归人空门。若说成佛成仙,我何敢作此妄想。方才这些话,想来姊姊们不是同我玩,但我还不解琼兄弟何取于我;而忽作此想?”黛玉道:“我兄弟敬慕的意思,方才都已说了,难道妹妹还不信?别人不敢说,我这兄弟年纪虽小,却十分诚实。讲到他才分呢,不及宝哥哥。若讲情性至诚,比宝哥哥还要强些。至于识见议论、胸襟气度,却又与宝哥哥不同,别是一路。”宝钗道:“即如妹妹出阁。我听见说,琼兄弟苦苦的将田产分了一半,姐弟两个你推我让,哭了一天。这就不是寻常性情了。”黛玉道:“这是真的,我看他哭得可怜,只得依了他。“难为我那姨娘,也帮着苦苦的让。”李纨、平儿、探春齐道:“林姑娘的话,再不错的;他可以力保,四姑娘还有什么信不过!就这么定了罢。我们回太太去。”惜春道:“嫂子们想还没有吃饭?”李纨道:“真要吃饭了,你又不留客。”乎儿道:“大嫂子才做媒人,倒想诈酒吃了。”黛玉道:“都到我那里吃饭去。”说着,携了惜春道:“我帮你送客。”叫:“入画姑娘!你拿你们姑娘的碗箸去!”一同出来,到了潇湘馆。各人随意行坐,黛玉一转眼不见惜春,问翠篑道:“四姑娘呢?”翠篑道:“后面去了。”黛玉笑向宝钗道:“姊姊说的不错,这事真有几分呢。”李纨只是摇头。黛玉道:“四[姑]娘找青棠去了,我们都不要去听,让他们说话。”叫翠篑到后面,把紫鹃们都悄悄叫出来,不要惊动四姑娘。翠篑答应进去,紫鹃、翠篑几个人都陆续出来,黛玉叫传饭,问紫鹃道:?四姑娘同青棠说话不是?”紫鹃道:“四姑娘一进去,就找了棠仙,关上房门说话,一些儿声气没有。”黛玉点头。
李纨、探春、平儿都笑道:“我们都糊涂了,早该请棠仙说去,岂不省事!”黛玉笑道:“他如何能说!”这回子却用着他。我们说来说去,总说的是世上的话。他说几句虚无缥缈的话,只怕四姑娘倒爱听呢。。”宝钗点头道:“是的。”一回儿,摆了饭,还不见出来。黛玉道:“我们忍着饿,等他一等。”大家又说一回喜事的话。
青棠同惜春出来,李纨道:“你们好谈,把我们都饿坏了。”于是大家吃了饭,散坐吃茶。惜春道:“嫂嫂、姊姊们才说的话,依着道理,原没有问我的理。因为我执意出家,所以老爷、太太也问起我来。我这回子爽利要说句越理的话,嫂子、姊姊们不要笑我,怪我。并不是不信嫂嫂、姊姊们的,因着这关系自己,也关系人家,恐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向黛玉道:“竟要请你们琼兄弟来,我同他当面说几句话,等他同姨娘、太太也商量商量。不要年轻冒失,一时高兴,将来彼此无量…”李纨听了,摇着头,不开口。黛玉道:“这个容易,妹妹肯同他面谈,他正要求教。况且是个小兄弟,又见过的,又怎么妨碍!。我明儿回去,就带他来。但不知妹妹要说什么,可好先说我听听。”惜春道:“明儿总是大家听见的,何必先说呢!”宝钗道:“我们来揣摹揣摹,约莫着是什么。”青棠尽着笑。惜春道:“请嫂嫂们就回老爷、太太,就请琼兄弟在太太那里,我过去就是了。”
宝钗想了一回,道:“这竟无从揣摹。林妹妹绝世聪明,必能猜着。”黛玉道:“这个如何猜得着!连这话我也没有料得着,那里还能猜到那个话!””惜春道:“没有别的。依林姊姊说,.琼兄弟的意思,竟是明知我是个废物,一定要;他果然如此,必是有一定的缘法。琼兄弟必定有些根基。所以我问棠仙,棠仙虽说极有根基,但这根基的深浅,同那这辈子能够成就这根基不能够,”恐怕林姊姊也不能晓得。所以必要当面一谈,也顾不得叫人家笑话。那些俗人,他就笑话我,也于我无干。”宝钗道:“人家这么敬慕你那个还笑话你呢!要之,你们这两位,也是天生一对的奇人,有一无二的。我虽猜不着你要说什么,我倒能拿稳此事必成哩。”黛玉道:“这根基的话,连我也真不懂得。”惜春站起,告辞回去。大家又称奇道怪了一回,各自散了。
惟宝钗拉了青棠进黛玉房中,三人促膝谈心,丫头们倒了茶,到外间伺候。黛玉问青棠道:“四姑娘同你说了些什么?”青棠道:“四姑娘告诉我少爷求亲的事。四姑娘也诧异说:“天下那里有这种人!”我说:“天下人像少爷这样,原是没有的。稍差一点的,怎说没有!”我将少爷的情形细细说了,四姑娘说:“竟是真的?”我说:“我怎敢说谎!”四姑娘还是踌躇,我道:“四姑娘,因缘固不能逃。况且彼此功力根基合则两全,离则两散,你倒不要坚持太过了。,四姑娘才说:“根基到底如何?”我说:“四姑娘要不信,何不自己问问、瞧瞧!”四姑娘说“我是最信服你的,然这事关系、大了,我竟要问问。况且传述的怕有遮掩。”我们少爷还有甚说,同四姑娘一谈,这事就完了。”宝钗道:“这话我就不大很了了。”青棠道:“四姑娘的功力已很好了,将来要大成就的呢!”黛玉道:“这也是琼玉的造化。”向宝钗道:“姊姊昨儿谈到什么时候?”宝钗道:“三更天我便倦得狠了,棠仙同莺儿又谈了一回,妹妹是透彻的了。”黛玉道:“也没有细谈。”宝钗道:“我还没有头绪哩,今儿还要请他去。”青棠道:“过一天再去罢,今儿三爷恐怕要去呢。”宝钗道:“正是,妹妹我同你说,我们相好姊妹,把那些世俗周旋的故态要一概去掉才好。你这回子新月子才几天,怎么把他推出来!今儿我们说明白了,你且满了月再说。今儿我一定要请棠仙去,等我们把话说完了,才放他哩。”黛玉道:“姊姊向来待我亲妹妹似的,我有什么世故周旋呢!不过彼此轮着说说话儿。今儿姊姊身上想来还没大好,等青棠陪姊姊就是了。至于新月子的话,真是世俗的习气,姊姊也拘这些!”宝钗道:“棠仙!我们去罢。妹妹,你还出去不出去?”黛玉道:“我们同去。”同到王夫人上房。
王夫人道:“方才珠儿媳妇说的四姑娘的话,,真是谁都估不到。你明儿回去告诉琼哥儿,等请他会亲,顺便进采就是了。“黛玉道:“正要请太太示下。”王夫人道:“老爷说是他哥哥既不管,我们只好依他。横竖至亲常来往的,内里说话,也传不到外头去。回来我同老爷、同你几个人在这里看他们说话,家人,媳妇通叫开,省得传说。”黛玉答应着。宝钗道:“我倒要听听。”王夫人道:“你们要听的,悄悄在屏后听就是了。你们早些歇歇罢,他们多叫回去了。”黛玉退出,与宝钗各自回房。
到已晚时,宝玉方进来说道:“今儿一日不见。”黛玉道:“今儿在柳二爷那里哩。”宝玉道:“整整吃了一天。他那里房屋倒很好,客人不多,倒不好就散;老爷都坐了半天。”黛玉道:“我们是说了一天。”宝玉道:“说什么?同那个说?”黛玉将日间的话一一告诉,宝玉道:“这连我也不懂。这好了,有些意思,大约可以望成了。几时来呢?”黛玉又告诉王夫人的话。宝玉点头,叹息一回,道:“棠仙在屋里么?”黛玉道:“你没有到宝姊姊那里去?”宝玉道:“没有。”黛玉道:“棠仙在那里哩。”宝玉道:“想是宝姊姊拉去的。”黛玉点头。宝玉道:“妹妹明儿回九,早些吃饭歇着罢。我是不吃饭了。”黛玉道:“今儿午饭吃迟…这回子还不觉饿,吃点稀饭算了罢。”叫紫鹃拿稀饭去。
紫鹃答应,将稀饭取来。黛玉又把宝钗的说话告诉,因说,道:“宝姊姊那里倒不可大意;譬如我们一天不见,我是惦着,宝姊姊也是惦着。你到宝姊姊那里去了,我断不怪你。你到我这里来,没有到那里走走,他心上惦着你,你反不拘着他,恐怕他说是你冷落他,也显得你心上分了厚薄。要晓得,宝姊姊待你的心与我一样,只怕还要切些。此时宝姊姊见你我因缘成就,他也欣然,既不妒我,又不怨你,这是宝姊姊的好处。然我估量着,那心上必有一种不熨贴、不悔洽、说不出的情形,你不可不体贴。为什么呢?他存了个我们的情意比他深的意思,他要防我把你的,心都笼络住了。你既心向于我,必不能再向着他。将来徒有夫妻之名,究无恩爱之实。他要争又不好,不争又过不去。近又不好,远又不好。这是大难为情的。丛前宝姊姊病了,,焉知不是为此!这回子身子总不大好,究竟还是心上这些缘故。你若能体贴着他,”他更心上安了,不至再生出别的猜虑来,身子也就好了。至于我与你,还有什么说的!不但心心相印,你便偏向着宝姊妹,我也只有喜欢,断没有别的意思的。想来你也知道,我们两个心久已并成了一个心。宝姊姊现在还是独是一个心,必要把他的心拉过来在咱们一块儿,化作一个心,这才是长久的道理。你往后务必在宝姊姊身上留点神,我这里倒不必留神。我不比从前的小性儿。你若是在我身上留神,倒反生分了。古人朋友相好,尚且彼此忘形,岂有我们连“忘形”两字多够不上么?”宝玉道:“妹妹这话,真是一番苦心。宝姊姊待我原是好的,他若是疑咱们有异心,那就是他糊涂了。”黛玉道:“这原是我估量着,就果然疑咱们,也怨不得他。我们平心而论,你到底是待我好,还是待宝姊”姊好?”宝玉默然。
黛玉道:“你既知道宝姊姊待你好,你也应该如分而偿。古人说的;得意一人是为永毕,失意一人是为永讫”,他也[好1容易才归了你,你若不一心向他,叫他[向]谁呢?你将来把我的心也要细细告诉他,”估量他也未必再疑我。能够三人一心,扶助着你,岂不是全美的事。就是将来姬妾丫头们,也就要拿实心对他,不然叫人家[怎]把真心向你?毋论十人百人,总要归并一个心才好。”宝玉叹息道:“妹妹这话,想来后妃的德行也不过如此。我先拜服了,依着妹妹留神就是。”
第十六回
次日起来,宝玉同黛玉回门,到晚方回。见过贾政、王夫人,回到潇湘馆,不见青棠。回道:“宝二奶奶邀过去了。”黛玉更衣,喝着茶,紫鹃道:“少爷今儿得意得很,恨不得就赶着过来。这大约也是天缘,不知究竟能成就不?”黛玉道:“不是我哄他,他还没有这么得意呢!这事大约是成的了。难道当面说一番,又罢了不成!”紫鹃道:“从来没有听见这新奇的事,真是这四姑娘叫人摸不着脾气儿!”黛玉道:“今儿二爷大约在那的了,我们收拾睡罢。妹妹你陪我。”紫鹃道:“棠仙在那里呢,只怕二爷未必在那里。我看二二爷心上,一刻多离不了姑娘。”黛玉笑道:“你呢?”紫鹃道:“姑娘怎么同我就说玩话!我算什么呢!”说着,飞红了脸。黛玉道:“不要管他,我们且收拾睡。”紫鹃出去叫人关了门,嘱咐守夜的老婆子道:“恐怕二爷要回来,听着些。”老婆子道:“姑娘请安置,我们等一回子再关门就是了。”紫鹃伏伺黛玉安歇,自己也宽衣陪着。
黛玉拉紫鹃并枕道:“妹妹!你记得从前我病中,你劝我打主意,你关切我什么似的,我是当你亲妹妹,我难道不要劝你打个主意!”紫鹃道:“姑娘的恩典,我还有什么不知道!总靠着姑娘,我还打什么主意呢!”黛玉道:“青棠前儿说的,你都明白了?”紫鹃道:“有些不明白的,我又问了他,差不多都明白了。只是还没有依他用功夫,还要慢慢的找他指点哩。”黛玉道:“你晓得青棠拉你谈是为什么?”紫鹃道:“不过陪着姑娘。”黛玉道:“你难道不记得从前在扬州的话?”紫鹃道:“那不过说着玩罢了。”黛玉道:“你同二爷从前的情分本就好,近来你瞧二爷比从前如何?”紫鹃道:“觉得比从前更好了些。”黛玉道:“你怎么说是玩话呢!你难道还有别的主意,还是信不过我?”
紫鹃听了,不禁呜咽道:“姑娘疼我到什么分儿!我还有什么别的念头!不过自己想着到底是个丫头,姑娘是格外的相待,二爷是一天几十遍的姊姊,这个福分已经就到极处了,还想什么呢!”黛玉也拭泪道:“妹妹你这话叫我伤心。你不比别人,我们是患难生死的姊妹,挣到这一日不是容易的。那天我原想你同青棠一块儿结了亲,又想,恐怕妹妹未必肯,人家知道似乎没有回过上头,我自己专主似的,所以就担搁下来。这回子又是一时不得便回,我是没一刻不惦着妹妹的事。不但妹妹,还有五儿、莺儿、麝月、秋纹这一辈人,都是旧时姊妹,我也惦着他。妹妹你肯照青棠的样子,便安了我的心,也慰了二爷的心。你不晓得,二爷这回子心上也急得很,他是不很露出来,我是晓得的。”紫鹃呜咽道:“姑娘这么操心,叫我那一世报答!”说着又哭了。
黛玉道:“好妹妹!不要伤心。”紫鹃道:“姑娘的话原该遵依,但是青棠是仙人他不拘忌,我怎么敢同青棠比着呢!泵娘的恩典,自然要依着道理来,虽是个丫头,也不好叫人家笑话。姑娘只管放心,我也不敢瞒姑娘,跟姑娘一辈子,就是跟二爷一辈子。也不争这一时半刻。倒是这些旧姊妹中,只怕有心的还不止姑娘所说的几个,他们也有耽心的,也有着急的:,都说不出来,也没有人理会。姑娘将来或者提拔几个,就是新姊妹里头,只怕也有人呢。”黛玉道:“这将来总要相个机会想法的,惟有妹妹是我最急切的。你虽安心,到底总有些避忌。假如二爷在屋里,你就不能不离开我,总觉掉下什么似的,所以同你商量。妹妹说是也是的,自然一生的大事要明公正气的好。”
正说着,听得门上轻轻的扣着,紫鹃忙穿衣起来,一面问道:“是谁?”听得宝玉声音应道:“是我。”紫鹃道:“二爷怎么这回子回来?奶奶睡了。”宝玉轻轻的道:“不要惊动。”紫鹃开了门,道:“还没有睡着。”黛玉在床上道:“可不是!才说的,就来了。”宝玉进入幔中,揭起帐子,问道:“妹妹说什么?”黛玉道:“我同紫鹃说着活,说二爷来了你就要去了,正说,你刚来了。”宝玉道:“紫鹃姊姊!你歇着罢,不要动。”紫鹃道:“二爷歇下罢。”黛玉道:“轮你留住了他,我就服你。”宝玉道:“紫鹃姊姊!你陪着妹妹。我本是不睡的,我在外头坐着就是了。”紫鹃道:“原是二爷不回来,我才陪着姑娘的。这回子回来,自然同姑娘说着话,过天我再陪姑娘。”黛:五道:“你没有这本事留他的,我留他都留不住,我同你说……”
紫鹃也不等宝玉宽衣,掩上门去了。黛玉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宝玉叹息道:“这入可惜了。”黛玉道:“可惜什么?”宝玉道:“可惜是个丫头。”黛王道:“我同你都没有当他丫头,难道你还当他丫头?”宝玉道:“妹妹的心,真是仙佛的心肠了。我惟有怎么说怎么听就是了。”黛玉道:“你为什么不在那边歇?”宝玉道:“宝姊姊留青棠在那里,不肯留我。青棠劝着宝姊姊,宝姊姊说:“你既劝,你也住下,不许回去。”青棠说:“我同莺儿那边去。”宝姊姊又不肯。后来青棠肯了,说:“我就在这里。”宝姊姊又不肯了。说笑了一问,还是我回来了。”
次日,黛玉、宝玉皆出门拜客,回来同到宝钗处。见宝钗丰神腴润。黛玉道:“姊姊这两天大好了。”宝钗道:“觉得好了。妹妹今儿—天怕累着了?”黛玉道:“倒也不觉得。”又道:“青棠在这里谈得高兴,不想回去了?”宝钗道:“今儿他再不肯在这里了,早就回去了。”黛玉道:“我也还要同他谈谈,过几天我再叫他来陪姊姊。”说着起身回房。宝玉同到潇湘馆。黛玉道:“你怎么不在那边?”宝玉道:“我换换衣服。”黛玉道:“明儿你还是要拜客的,在那边换不便当些?”宝玉道:“也好。”遂出园来,到宝钗房中。
见宝钗已卸了妆,宽了大衣,穿着月白绣花夹小衫,银红绣花夹裤,不施脂粉,形艳丰腴。喝了口茶,道:“青棠在这里歇的?”宝钗道:“他本不睡,同他谈得倦了,我躺着,他同莺儿谈。莺儿倦了,他就坐着。有时他也躺着说话。这几天说得高兴,也没有好生睡。”宝玉道:“姊姊倒不乏?”宝钗道:“倒不觉得。他教了我个坐功,我学着觉得好。”
次日,又出去拜了一天客,回到宝钗房中。宝钗道:“你怎么不去看你妹妹?”宝玉道:“先到姊姊这里再去。前儿因为没有到姊姊这里,妹妹说我不该。”遂将黛玉之言告诉宝钗。宝钗道:“这林妹妹用心太过了,这有什么!我们从前好姊妹,巴不得聚在一处。后来偏偏我过来了,林妹妹不在了,这回子意外的奇逢,三个人竟娶在一处,真是千古难遇的事。我这场大病,也是死而复生一般。这几天又同棠仙细谈,明白前因后果,我心上还有什么别的!不但林妹妹断不必存心,你也断不可存心。你同林妹妹夙世情深,我难道还不晓得!就是待我的情意,也同亲姊妹一般。从前本拜过我妈妈的,我也实在的爱他,他也应该晓得。要是你到林妹妹那里,不到我这里,我便怪你,那不成了这些争妍妒忌的下流人!我又何必请我妈妈去做媒哩!林妹妹说的“三个人共一个心”,这话很是。既要三个人共一个心,大家都不要存什么”心才好。你把我的心迹,也得细细的告诉你妹妹。我见面还要当面说明,往后要脱略形迹,扫除拘忌,大家得意忘言;若是尽着存心,便反生出猜嫌来了。”宝玉道:“姊姊的大贤,我也无词可赞。姊姊的话,我也定必告诉林妹妹。但林妹妹原不是存心,也不是恐怕姊姊存心,不过觉得我在那边,姊姊这边冷落了,心上惦记着似的。”。宝钗道:“往后我们都不要拘。譬如我要与你说话,我就可以找你;林妹妹要同你说话,林妹妹就可找你。或者你爱在那边你就在那边,大家坦衷直肠,这就好了。若是拘着,定要先到我这里,再到林妹妹那里,将来你再有了十个八个人,不是一夜跑到亮,还来不及哩。况且各人房里也有个便当,或是病了,或是小阿子搅着,或是心里有事不耐烦,都是常有的。要拘着了,某日在那里,某日在那里,彼此倒不方便了。譬如昨儿林妹妹说,要同着青棠说话,我就留你在这里了。”宝玉道:“姊姊这话是极,林妹妹必以为然的。”宝钗道:“好在有个棠仙是个仙人,我的心是真的是假的,他总该知道,问他就便了。”宝玉道:“姊姊这么说,我也不去看林妹妹了,我就在这里。”宝钗道:“为什么?”宝玉道:“我懒得动了,还有话同姊姊说。”
说着,吃了晚饭,又谈起黛玉来。宝钗道:“林妹妹这人,真是个仙子。从前还觉得有些太高傲处,这回子比从前更是不同,不但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便古[往]今来也没有此一个人同他比得哩!青棠说他根底非凡,仙姑同他是姊妹。从前是昧了前因、惹了魔障,所以觉得性情与别人不同。这时因果已明,良缘已就,故而性情和洽。他说将来有大事业,这话我就深信不疑。所以我实在真心爱他,并无虚假。”宝玉道:“姊姊的前因,他自然也说了?”宝钗道:“他虽说我,还不是恍恍惚惚的,我倒不大信。”宝玉道:“姊姊何尝不是仙子!我原说过的,姊姊只是不信。”
宝钗道:“这棠仙真了不得!他这么本事,还只做仙姑一个婢女。这仙姑的本事,可想而知。”宝玉道:“他这前因也怪诞的很。”宝钗道:“我这几天,竟胜读十载奇书,闻所未闻,心上长了许多见识。才晓得我们平日所知所见,都是井蛙。就是圣贤所说的,解得一句半句,还是呆面子。林妹妹近来同从前绝然两样,未必不是得棠仙之力。这人真可做个闺房师友。你的福分也实在不浅哩。”宝玉道:“我初见他,不敢开口乱说话。后来看他一样玩笑,绝不矜持,才敢同他亲近的。这个人,若眼[前]没有姊姊同妹妹,就是第一流了。”宝钗道:“林妹妹或者可以比他,我怎么能比他呢!就论相貌,难道不是绝色么!”宝玉道:“论相貌呢,怎及得姊姊!不过他有一种气韵,却也是独绝的。”宝钗笑道:“近来大家都说“林妹妹变了一个人,绝不是从前的林姑娘。只怕这林姑娘是仙人变来的,从前的林姑娘到底还是过去了。”你道这话可笑不可笑!”宝玉道:“这必定是那丫头、老妈子们说的。”
宝钗笑着点头,又道:“我将来只怕人家也要说变了一个人呢。”宝玉道:“姊姊本没有脾气,这回还变什么?”宝钗道:“我从前也未免有太矜持胶执处,如今想来,也觉不能自然。”宝玉道:“我竟不大觉得。”宝钗道:“你不听得人家说我道学么?”宝玉道:“道学是好话,林妹妹何尝不道学呢!”宝钗道:“林妹妹纯是仙气,与我不同。”宝玉道:“从前自然不同,如今也差不多了。”宝钗道:“如今我自然赶不上他。”宝玉道:“姊姊过谦了。”宝钗道:“同棠仙一谈,才晓得道学只讲得圣贤一半的道理呢。定了这一半,反把那一半抛荒晦昧了。但凡平常的事理,拿道学去讲,原觉极有把握了。我将古来的事约略一按,这话竟是得很。所以这道学也要用的得当的。”宝玉道:“姊姊这话精当极了,依着道学,我是一个大罪人,没有一些是处。”宝钗道:“不但你,连老爷、太太没有一个是的。圣贤凡事总要求其心之所安,假如老爷、太太执着,不容你娶林妹妹,林妹妹必定终身不嫁。自己一个嫡亲的外甥女,又是老太太钟爱的,使他终老空闺,心上似乎不安。再者,太太最疼的是你,你去了,太太几乎过不去。老爷若执着不肯,你再去了,叫太太想着,心上也不安。所以老爷平日讲道学,到这时候也只得通融了。”宝玉道:“这总亏着姊姊,要是姊姊不依,老爷、太太也无法。”宝钗道:“我是依着道学也该如此,不如此,我心上也不安。”宝玉道:“我这不是总是我无可解说,惟有将来再图补报的了。”宝钗道:“你这事本用不得道学,若依着道学,不但出家不是,连同林妹妹相爱相慕也是不是的。所以说要用之得当。”宝玉道:“这是姊姊替我解嘲了!”宝钗道:“古来如这种也多,那尾生抱柱同那华山畿不必说,即如关雎之诗,朱夫子注的窈窕淑女指后妃,君子指文王。文王于后妃未至之先,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至于藉寐思服、辗转反侧之忧;后妃来了,便琴瑟钟鼓之乐了!想这情形也就同后来的相思差不多,怎么圣人少年时也该如此呢!所以有人说这《诗》还是毛传郑笺讲得好,后妃求淑女如此恳切,这才是后妃的贤处。”宝玉道:“姊姊这说的益发精了。”
次日,拜客回来,到了潇湘馆,把昨日宝钗的话一一的告诉黛玉。黛玉尚未开言,紫鹃回道:“宝二奶奶来了。”黛玉起身迎出来,携了手进入房中。青棠也来,一同坐下。宝钗向宝玉道:“我同你说的话,你说了没有?”宝玉道:“刚刚说完,姊姊就来了。”黛玉道:“姊姊从前怎么样疼我,本同亲姊妹一样。人家亲姊妹还有不和好的。我本来没有亲姊妹,就是姊姊疼我。姊姊这回子格外伪谦,我实在心里不安,并不是敢于存心。”宝钗道:“我们从此说明了,妹妹要真同我好,以后断不要拘形迹,一切事情大家开心见诚的商量。我们三个人先能一心一意,[不]但长辈亦看着喜欢,傍人不至笑话,便是后来的人,也可跟上。”青棠接口道:“姊姊说得是。我们姊姊也是如此的。不但三个心要成了一个心,三个人竟要似—个人才好哩。”黛玉道:“姊姊怎么说,我怎么听,我总跟着姊姊一辈子。但是有什么不到处,姊姊也要从直的教导。”宝钗道:“我这活难道还不从直?你这回子还有什么不到处?果然有了。自然我也要当面说的。”又笑道:“妹妹我实在爱你得很,虽不能比宝兄弟,也差不多呢。”黛玉道:“姊姊真爱我,我们底下一处歇,同床抵足,合影同枝,恐怕姊姊未必肯呢。”宝钗道:“这有什么!棠仙既说三个人要似一个人,难道一个人还有什么拘忌!”黛玉道:“这么着,今儿就请姊姊在这里歇。”宝钗道:“今儿是不好,等你满了月再说。”青棠笑道:“宝姊姊这话是真的。”宝钗向宝玉道:“你怎么一言不发?”
宝玉正在出神,忽然听见宝钗这一问,连忙笑道:“你们说得高兴,我插不下话来。”宝钗道:“正是,我恍惚听见说你带了两个人回来,那双钏我见过了,还有一个呢,怎么总不见?藏在那里了?”宝玉道:“我回来就把他交给大嫂子。请大嫂得空带他见见太太,不知大嫂子带他见过没有。这一向忙忙碌碌,也没问大嫂子。太太也总没提起,到大嫂子那里也总没见他,连我也不知在那里。”宝钗道:“也不叫他来见见妹妹?”宝玉道:“我还没有同妹妹说过。”宝钗道:“这该罚了,怎么妹妹还不晓得!”黛玉道:“什么人?我竟不晓得。”宝玉道:“这些时那里有好好儿说话的工夫!没有说的话还多着呢,也不止这一件。”宝钗道:“你本来叫“无事忙”,这回子自然更该忙了。”
宝玉笑着,将双钏、妙玉之事说了一遍。黛玉笑着道:“这都是意想不到的,我明儿看他去。”宝钗道:“既然如此,不如告诉大嫂子回声太太,把他派到这里来,省得在那边人多的地方,未免要大传说。”又道:“你这主意很好。”宝玉道:“明儿我问大嫂子去。我还托过大嫂子,请他告诉姊妹们,大约大嫂子也忘了。”宝钗道:“大嫂子这向忙得还了得!自然是顾不到这些了。你本该托二嫂子的。”宝玉道:“我原怕二嫂子那里人多,那时姊姊又身上不好,不然就托了姊姊了。”宝钗问黛玉道:“双钏是见过妹妹的了?”黛玉道:“在太太那里见过。我也觉得同金钏相像,都不晓有这原故。这回说起来,竟比前生更俊了。”宝钗道:“宝兄弟!我们今儿谈谈心。你心爱的丫头们,到底现在还有几个?”宝玉道:“左不过曾经伺候过的这几个人,这回子也有出去的,也有死了的。”宝钗道:“要老实说,不许拘着。我们三人才定了盟誓,你先拘着,那就同你合不来了。”黛玉道:“我们先捡晓得的说,我这里有一个。”宝钗道:“我那里也有一个。”黛玉道:“麝月、秋纹、五儿,这是不消说的了。”宝钗道:“还该有呢。宝兄弟还有那个?”
宝玉笑着,宝钗道:“你这个人不似实在诚实的。你不说,还有仙人在这里呢。棠仙!你总晓得。”棠仙笑道:“人是还有几个,叫什么名,这个连我也说不出来。到了跟前,同二爷有缘无缘,我是晓得的。”宝玉道:“老太太那里的琥珀,太太那里的玉钏,还有一个四儿。”宝钗向黛玉道:“这我们实在不知道了。”黛玉道:“正要请教姊姊,我们要设个法子,把这些人成就了才好。”宝钗道:“原是要如此。妹妹你有什么主意?”黛玉道:“便是想不出个主意来。”宝钗道:“这事要找个机会,不是一下子可以做得的。我们大家留神相机行事,第一要留神,先把这几个人留下了,那怕慢点子都使得,不要冷不防又弄出别的原故来;再者,各人本人也要问问,他愿意的叫他安心,不愿意者省得我们瞎操心;再也要告诉大嫂子、二嫂子,大家帮着留神才好。妹妹你道怎么样?”黛玉道:“姊姊这说的极周到。姊姊的大才,我是断赶不上的。”宝钗道:“妹妹又客气了。”说着起身,拉着青棠道:“我们说几句话儿。”青棠笑着跟了出来。
宝玉同黛玉附耳低低的说了一回话,黛玉笑着点头,也跟着出来。宝钗道:“妹妹不要送。”出了院门,一路说着,回到房中。宝钗叫麝月、秋纹、五儿、四儿,叫他告诉玉钏、琥珀,说新二奶奶说的:“叫你有话说。不拘几时,陆续过去。不要一块去,一个一个的去。”麝月等答应了,摸不着头脑。宝钗又道:“你们各自睡去,不要伺候。”莺儿等会意,各自掩门睡了。宝玉道:“姊姊叫他们问问,岂不近便些!又叫他到那里去做什么?”宝钗笑道:“我问他,万一他有不愿意的,你信?”宝玉道:“有什么不信!”宝钗笑道:“我不问他。”
却说妙莲,自从同了宝玉,一路陪着闲谈,见宝玉还是从前那种温柔俊雅,心中不禁感动。又见宝玉虽一样宛转缠绵,却无一毫戏谑。自想“从前何等清高,何等睨傲,不拘何人;都不在眼里。惟有宝玉,人中仙品,我颇有意于他,他也似乎十分爱敬。奈他眷着宝、黛二人,不能专心于我,我又不能轻假词色。空存着这一缕情丝斩不断。记得那年打坐入魔,也是为日间他一语触动。可恨平空遭了恶劫,为盗所屏,自分了此残生。偏又流落天涯,不能即死。徼幸嫁了周家,原想溷过这一世,不料又遭盗劫,偏偏竟遇着了他。他此番出家回来,自然有一番乐境,但我同他回去,作何究竟!他虽设法瞒着众人,将来日久,恐怕总有人知道。就是无人说破,也是个再醮的妇人,断不能像从前的尊贵。”想到此,不觉心忙意乱起来。又转念道:“此时若不同他去,更无别路可走,或者他能念旧,待我还好,也不可知。记得宝钗情性和平,却于我不甚接洽。黛玉于我亲密,然性情又不和平。将来他便待我好,依我目前的光景,不过做一个婢妾,这两个奶奶也难伺候。”想到此又心忙意乱起来。又转念道:“且到其时,实在过不去,我还有两万银子存在这里,便自己建一个庵堂,仍旧出家恋修,也还来得及。总比在强盗手中好些。且是缘度去了,须也心安意定了。”
及至京进入贾府,将他送到李纨处。李纨略问数语,叫素云、碧安安顿他厢房住着,也不带他见人,也不叫他当差。每日眠食之外,毫无一事。一时听见宝钗病了,宝玉召见了,做了官了,宝钗病懊了,黛玉来了,奉旨娶黛玉了,黛玉进了门了,心上更加忙乱:“也不见宝玉,也不见双钏及周瑞家的,这些人不知把我于何安放。”真是闷到万分。
这日正打算等李纨回房,要去求派差使,心中预备了些话。听得李纨回来,过去见了,还未开口,李纨道:“我这一晌接接连连的喜事,把人都忙得糊涂了。太太这晌也忙,所以把你竟忘了。来了这些时,还没有见过太太,今日新二奶奶问起你来,我才记起。明儿你跟我去见太太,再去见过各位奶奶、姑娘们。你是外来的客人,也不用行大礼,请个安就是了。”妙莲道:“我蒙二爷救命的大恩,见了太太,岂有不磕头叩谢的!就是奶奶、姑娘们,也要叩头的。”李纨道;“你的委曲,我们都知道了,大家没有不可怜你的。只是你这回子在这里,恐怕不惯呢。”妙莲道:“我九死—生,又蒙二爷带到府上,大奶奶又这么恩典,我还有什么委曲呢!不过一天到晚闲着,实在不过意。求奶奶不拘什么差使派一个,也好报效。”李纨道:“明儿见过太太,看太太怎么吩咐。我们再商量。”妙莲答应着出来。不知后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单说这日李纨带了妙莲到王夫人那里。请安毕,说了几句话,便乘空回道:“宝兄弟去年带来的这个人,一向因太太这里事多,没有带来见,今儿带在这里。”王夫人道:“什么人?我也忘了。”李纨道:“就是路上遇了强盗,宝兄弟救下来的。”王夫人笑道:“我的记性竟不中用了,宝玉回过的。叫他来瞧瞧!”李纨叫妙莲过来磕了头去,起来一旁站着。王夫人间他乡贯姓氏,又问他怎样被盗,妙莲一一回答。王夫人向李纨道:“好个人儿!不像乡村人家的人。可怜遭了劫了!如今怎么样呢?打算上哪里去?我这里好派人送你。”妙莲道:“家里都没有人,娘家也没有人,离得又远。既蒙二爷救了性命,所以求的二爷带到府中,情愿做个丫头,服役终身,报效恩典。还求太太准这下情的。”[王夫人道]:“要想个长久过日子法儿才好。不是我这里不肯留你,恐怕耽误了你。”李纨道:“据他说,却也没有地方可以去的。求太太暂且派个差使,将来再说。”
正说着,平儿、黛玉、宝钗都来请安。王夫人道:“你们都见过这个人没有?”大家答应,都说:“没有见过。”王夫人道:“这个人好像面熟得很,一时想不起来。”黛玉道:“倒有些像妙师父。”王夫人笑道:“不错的,竟像得很。”李纨道:“他名字就叫妙莲。”王夫人道:“这也奇了!”便问道:“你家原籍那里?”妙莲道:“苏州。”王夫人道;“你有姊妹没有?”妙莲道:“有个姊姊叫妙玉,出家多年了。”王夫人道:“原来你就是妙玉的妹子,怪不得面貌相像。你姊姊他在我这府里好几年,可怜后来叫强盗拐了去了,我们至今还想他。你知道不知道?”妙莲道:“姊姊出家后,多年不通音问,这事还是二爷告诉才晓得的。”王夫人道:“既是妙师父的妹子,又是宝玉救了他,他既不愿上那里去,我们该留他。”向宝钗、黛玉道:“你们那个带他屋里去使唤着罢。”黛玉道:“媳妇带他去。”王夫人道:“你就在新二奶奶那里罢。”妙莲又磕头谢了,又向众人一一磕头毕,伺候着跟了黛玉回房。
又向黛玉磕头,起来含着泪道:“奶奶还认得妙莲么?”黛玉拉起来,拉着他手含泪说道:“你的事,我都晓得,真是受了大苦了!如今幸喜我们又遇着,可以长远在一块儿。只是你委屈些。这回子我们说过,从前的称呼倒不便了,我叫你姊姊罢。”妙莲拭泪道:“奶奶这格外的恩典,我如何敢当依呢!我是真心伺候奶奶一辈子的。”黛玉道:“我这里的几个人都还好。一个紫鹃,你是晓得的;还有一个青棠,也是你的前生旧识。你回来同他谈谈,就晓得了。我都同他认为姊妹,不过在人前不能不敷衍,这规矩在屋里便不要拘了。况且你是旧交,你断不要过谦。”妙莲道:“这个实在不敢。”黛玉道:“我这里房子不宽,你且同紫鹃一块儿住着罢。”叫紫鹃同他去,要好住的地方,“得空我们还要细细的谈心哩。”妙莲自此安心伺候黛玉。不提。
午后宝玉回来,知道妙莲派入潇湘馆,心中甚喜。同黛玉谈了一回,又到后面与妙莲说了一回话。到青棠处坐下,青棠道:“给二爷道喜!”宝玉道:“我又有什么喜?姊姊可是因妙莲取笑我么?”青棠道:“妙莲也是喜,然而还有时候。我说的另有个大喜。”宝玉道:“好姊姊!版诉我是什么事?”青棠笑道:“奶奶昨夜得了熊罴之梦了。”宝玉道:“姊姊怎么晓得?”青棠道:“我连这点事多不晓得!我告诉你,琏二奶奶也怀着喜哩。”宝玉道:“姊姊自然能前知,想来不错的,但不知是男是女?”青棠道:“非男即女。”宝玉笑道:“这话又含糊两歧了,谁不知道非男即女哩。”青棠道:“那倒难说,还有又男又女、非男非女的哩。”宝玉道:“这我就一发不懂了。”青棠道:“佛书、医书上都载得明白,二爷没有看到?”宝玉道:“我这腹中实在空疏,虽经师父带我到螂环福地,用了些功,究竟是个空空的,以后竟要多读才好。”青棠道:“多读书也不难。”又说道:“以后你在那边歇罢。这胎教不可不讲,好叫小姐替你生下个好男女,也了却他一件事。”宝玉道:“这怕什么!我不惹他就是了。”青棠道:“也使不得,等他静静儿的养着好。”宝玉道:“这倒是苦事儿。”青棠道:“有蘅芜君陪着你,还不好?”宝玉道:“不知怎么,我一天不见林妹妹,心上就过不去。这一年多,怎么样,不成了牵牛织女了!”又道:“琏二哥他能?”青棠道:“琏二奶奶很好,已经叫彩明伺候了琏二爷了。”宝玉道:“我们这二嫂子比风姊姊是强远了。若老太太在,必也喜欢的。”青棠道:“从前的琏二奶奶性灵全昧,所以造下恶孽,将来不晓得几时才能归到太虚哩!”宝玉也叹息不已。
按来到黛玉房中,见黛玉一人独坐,说道:“你在那里?”宝玉道:“在青棠那里谈了一回。”黛玉道:“青棠同你说了没有?”宝玉笑道:“恭喜妹妹了。”黛玉道:“你陪陪宝姊姊,我们暂别些时。”宝玉只得答应。又说了一回话,到宝钗处来。
次日,请舒姨娘、琼玉会亲,内外大排筵席。席散后已是下午。王夫人向黛玉道:“你去同四妹妹来先见见你姨娘。”黛玉答应,打发青棠去请惜春。原来惜春向来应酬都不与闻,所以今日会亲也没有他。此时同了青棠来至上房,见了舒姨娘,略说几句寒暄话。舒姨娘见惜春短小身材,面貌清雅,虽无桃李之艳,却有冰雪之姿,令人不敢玩视。想道:“怪不得琼儿一定要他,果然在这班人中另有一个光景。”王夫人道:“我们就请琼哥儿进来罢。”家人媳妇们答应,传话出去,大家多退出院中。探春、李纨等均避人房内。惟舒姨娘、王夫人、惜春三人坐着,宝、黛二人站着伺候。
一回子,宝玉同了琼玉进来,先拜见王夫人,道了谢,又见了宝钗,平拜了,然后回身见了惜春,作了揖。王夫人让坐,琼玉让了一回,在东边椅子上坐了,宝玉挨着作陪。王夫人叫宝、,黛二人挨着惜春坐下。王夫人说道:“承姨太太、外甥不弃,要我这侄女。奈我这侄女一向奉佛清修,坚定得很,我也拗他不过。外甥的美意我已告诉他了,他说他有几[句]话要当面说。仗着旧亲,所以请外甥进来,趁着姨太太在这里,大家谈谈。”琼玉道:“这原是外甥斗胆妄想;不过是敬慕姊姊的学问,想终身奉为明师,不知姊姊能垂鉴愚忱否?”
探春等在房中窃窃私议道:“我们看他怎么样说,这教人真摸不着呢!”只见惜春徐徐的说道:“我为着自己知道命薄无能,所以出家奉佛。不知兄弟何所取于我?我是世间一个废物。兄弟说学问,我的学问在那里?”琼玉道:“兄弟小时想,那人生配偶,最关紧要。说家有贤妇,谓之内助。论古人中后妃的求贤审官,邑姜的列于十乱,这才称得“内助”两字。以后如武侯夫人、韩蕲王夫人,还可算得。其余不过寻常循分的人,都当不得这两字。心里妄想,要得个识见学问高我几倍可以为师的人,又怕天下没有这种人。后来我们姊姊回来,兄弟敬服得了不得。想天既生了我姊姊这个人,那里还能再生一个。这妄念益发息了。及至到京,见了姊姊,又晓得姊姊平日的识见学问,知道姊姊是个超凡绝俗、明心见性的人,不禁起了敬慕之想。及至我姊姊到京后,又将姊姊高情清德细细告诉,决然无疑,所以才敢向两位舅舅告求的。”惜春道:“兄弟持论甚高,但我非其人。况且我于世事一毫不解,兄弟还须另行寻访。”琼玉道:“姊姊不肯俯从,兄弟岂敢多渎,但须鉴我这番诚意,容我做个私淑弟子,也不枉……”
琼玉还未说毕,惜春接口道:“兄弟这意思原不是世人所能解,却也不在世情中。但既同在世上,不能不做世上的事,不能不依世上的规模。我于世上事,实在都不能,所以自惭无用,不敢草草,并非不解兄弟的意思。”琼玉道:“这个姐姐不必过虑。我求姊姊,原要奉为师贤。至于一切世事。我自另行着人料理,断不来烦扰你一毫。姊姊只管依旧恋修,我不过随时请教。我自我姊姊回家后,自觉受益无穷,我姊姊出了阁,便觉不便。姊姊若肯俯从,我便可毕生受教了。我这求亲,原不过是个话头,诚如姊姊所说,同在世上,还须做世上的事,虽是旧亲,难道无端把姊姊请过那边去,舅舅这里必不肯依。姊姊恐也不肯。即便肯了,也不是个长久的道理,世俗人倒反生出议论来,所以只得前来求亲。若是兄弟有世俗之见,真要求姊姊作配,与寻常求亲一般,兄弟又何必舍易求难呢!况且兄弟何人,敢仰渎姊姊?”惜春道:“既然如此说,想来不是诳我。我是奉佛的,佛家最要至诚,两位太太就是现在的佛。我们当着太太前说明了,我就过去。”琼玉道:“姊姊请吩咐,兄弟无有不遵。”惜春道:“兄弟,你先聘了我们喜鸾妹妹,所有一切中馈操持的事都交与他。把事亲、教子两件事交给我。除此两件之外,我是一概不能的。”舒姨娘道:“我们琼儿敬慕小姐的学问,只要小姐肯过去,连这两件事也不敢奉烦的。小姐只管放心。”琼玉道:“姊姊吩咐,兄弟断无不依。但喜姑娘这层,恐怕不可委屈。”惜春道:“从前说的是喜姑娘,兄弟才说求亲是个话头,我不过借着世俗的[识]见,同兄弟做个闺房之友罢了!喜妹妹是兄弟正配,有什么委屈呢!”琼玉道:“姊姊还没有求准,我怎敢又求一个呢。既说世俗,便有个次序,这到底为难,还求姊姊斟酌。”惜春道:“眼前林姊姊就是样子,宝姊姊能让林妹妹,难道我这借名儿的倒不能让了?我言尽于此,请自裁夺。”说着,站起身来,向舒姨娘、王夫人告辞,飘然回栊翠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