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 - 第 4 页/共 26 页
”只见凤姐还在地下跪着发怔,黛玉笑着拉他道:“念完了,你起来罢。你的差使到了。元妃娘娘派你往地府找老太太去呢。
恭喜,恭喜!”凤姐这才起来,道:“我不信这个话。方才念的都是些文话,我一句儿也不懂,你们讲给我听听。”迎春遂又念一句讲一句,逐句讲完。大家俱不言语,都抿着嘴笑。
凤姐拍手道:“阿弥陀佛,天在头上呢,冤屈死我了。抄家的事,原是大老爷和珍大哥哥闹出来的乱子,我不过是放了点子零碎帐在外头,月间求几个利钱。这就算‘簠簋不饰’?
把天大的不是都安在我头上了。那一年,东府里的大老爷生日,我在后园里撞着瑞老大那个小短命鬼儿,弄的我脸上很没个意思。大概把这一案,又给我安上‘帷薄不修’了。”迎春笑道:“二嫂子,你没听明白。娘娘原写的是‘幸免’两个字,并非说你实有其事。”凤姐道:“这也犯不上说到‘幸免’的上头埃”晴雯忙插嘴道:“这个二奶奶,怎么不是幸免呢。那一天,要不是二奶奶的志谋高,瑞大爷的胆子小,倘若他是个冒失鬼,情急了不管青红皂白,把你老人家一抱了抱到山子石背后,那可如何能够幸免呢。”凤姐啐了一口道:“放你娘的狗屁,小蹄子越发说上样儿来了。”尤二姐笑道:“晴姑娘,好孩子,你一说怎么就说到我心坎儿上来了呢。”招的众人都笑起来。
凤姐着急道:“你们听正经话罢。前儿我来的时候,宝兄弟好好的在家里和宝妹妹小两口儿一盆火儿似的。那一天,到舅老爷家去,巴巴儿的打发焙茗飞马跑回告诉说,二爷不教二奶奶在风地里站着。这都是鸳鸯姐姐亲眼见的事,这如今旨意上写的什么‘缁衣托钵’,这不是冬瓜拉到茄子地里去了。这不是,林妹妹现在这里呢,你和宝兄弟两个人肚里的事情,我如何能够知道呢。因为老太太说宝丫头稳重、林丫头多病,我不过是顺着老人家的杆儿爬,就说了句现成的金玉姻缘的话。
大主意也还要老太太、老爷、太太作主儿,那里就能由着我呢。
我要是你们两个人肚里的慧虫,能够知道你们两个人的心事,我要肯说金玉姻缘的话,就教我嘴上长个大疔疮,烂了舌头”黛玉正色道:“凤姐姐,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适才责备你的这些话,乃是元妃娘娘的旨意,与我什么相干呢。你如果委屈的受不得,就该往赤霞宫喊冤去,这些闲话在这里说给谁听呢!
”说着,赌气子到里间屋里去了。
迎春道:“二嫂子,你也不能没不是。姻缘呢,固然有个天定,你为什么趁着人家病的要死,把人家的雪雁叫过去搀着宝妹妹哄宝兄弟呢?”凤姐道:“已经把事情干错了,可教我再有什么法儿呢!少不得要弄神弄鬼的了。”秦氏道:“二婶娘不必焦躁,也怨不得元妃娘娘嗔怪,也不怨得林姑娘生气,总是二婶娘平日精明强干的过余了。俗语说的,‘功之首,罪之魁也’。这也不必提了,且和鸳鸯姐姐商量明日如何起身才是正理。”迎春向晴雯道:“你该差人到厨房里去问问,饭得了没有?只怕你二奶奶闹了这大半天也饿了。”晴雯答应,自去料理。这里迎春便拉了凤姐,一同进里间来瞧黛玉。
只见黛玉面朝里躺着,凤姐便歪在炕沿上,搬过黛玉的脸来,搂在怀里笑道:“姑奶奶,你别生气了,都是小的的不是。
要打要骂,我情愿领。我明日就往地府里去呢,姊妹们也亲亲热热的说半天话儿罢。我明儿到了外头,打听着宝兄弟如果出了家时,那怕海角天涯呢,我总把他找了回来,双手儿送到妹妹怀里,将功折罪。”迎春笑道:“林妹妹,你饶了他罢。你听他说的怪可怜见儿的。”黛玉不由得也笑了。回过手来轻轻的打了一下道:“我看你这贫嘴,几时才改呢。”只见晴雯走来回道:“酒席已经摆下了,请吃酒罢。”于是,三人走了出来。只见摆了两席酒,迎春向黛玉道:“我们六个人坐一席,好说话儿。那一席挪下些,让鸳鸯姐姐他们坐罢。”于是,黛玉、迎春、秦氏、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坐了一席,那一席便是鸳鸯、晴雯、金钏儿、瑞珠儿坐了。
正然饮酒叙谈,只见警幻差了一个仙女来报说:“你们的亲戚又来了三个,一位奶奶,一位尼姑,还有一位道士呢。”
众人都诧异道:“道士是谁呢?”尤三姐道:“莫非就是那年送我来的那个跛道士罢?”仙女道:“这个道士并不跛,他说是送他女儿来的。”众人听了,越发测摸不出道人是谁?
列公,你道这个道人是谁?原来就是甄士隐。自从那日草庵别过了贾雨村,来到薛蟠的门首,正值香菱产厄,甄士隐就在空中将袍袖一展,只见香菱的灵魂出壳,随了他来,飘飘荡荡,走够多时。士隐叫道:“英莲,我的儿,你认得为父的么?
”香菱正然心中迷迷惑惑,忽听有人叫他,止步留神细看。只见一位道士,鹤氅纶巾,仙风道骨,站在面前。香菱倒退了几步道:“你是何人,把我引到那里去?我们薛家可不是好惹的。
”士隐笑道:“我的儿,你那里知道,我就是你生身之父,姓甄名费字士隐,家住姑苏阊门内,仁清巷葫芦庙旁。你母亲封氏,膝下无儿,单生你这一女,小名英莲。五岁上,因上元佳节家人霍启抱你到街上去看灯,一时丢失,霍启惧罪潜逃。后来葫芦庙失火,延烧了家产,我与你母亲投奔你外祖家栖祝那年遇见一僧一道,我就弃舍红尘,随他们出家,如今已修成半仙之体。今知你孽债已满,特送你到太虚幻境结案,以完父母之情。”香菱闻言,连忙跪倒,拉住士隐的袍袖,放声大哭道:“女儿长了二十多岁,只知为人拐卖,并不记得家乡住处,父母何人。至今才能认着父亲,不知我母亲现在何处?爹爹可把我领了去见见母亲。”士隐叹道:“我的儿,你母亲如今现在你外祖家,你今并非生人,阴阳路隔,岂能相见。你也不必悲伤,母女后会有期。你今且同我到太虚幻境与你们那些姊妹相逢,亦可稍慰寂寞。”香菱闻言,止哭问道:“姊妹又是何人?”士隐叹道:“到彼自知。”一面说,一面搀了香菱,缓缓而行。
走够多时,转过了一个山湾,只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血迹模糊,号泣踉跄而来。士隐指着,笑向香菱道:“这不是你们的一个姊妹么!”香菱闻言,吓了一跳,抢步上前仔细一看,忙问道:“你不是栊翠庵的妙师父么?”那女子也抬头一看道:“你不是香菱姑娘么?”原来这女子果是妙玉,自从那日被强盗劫去,因众强盗都要抢先,各不相让,争闹起来。内中一个强盗愤极,大吼一声,一刀将妙玉杀死。他的那三魂七魄聚在一处,只因迷了路径,身无所归,正然悲泣。忽见了香菱,真如见了亲人一般,遂将那夜被劫,众盗争风遇害的缘由,细诉了一回。香菱也将自己产厄,认了父亲的话说明。只见甄士隐上前,向妙玉脸上喷了一口仙气,就像戏台上放了一股松香火亮儿似的,大家都吃了一惊。仔细看时,只见妙玉浑身血迹全无,依然是花容月貌,越显得艳丽非常。香菱、妙玉一齐欢喜,拜谢了士隐相救之恩,大家齐奔太虚而来。
又走不多时,只见前面一片光明,真是琉璃世界,层楼耸翠,飞阁流丹。远远来了一位仙姑,向士隐稽首道:“老先生辛苦,了此一段因果。”士隐也稽首笑道:“因果虽了,只怕还不能结局呢。”乃向妙玉、香菱道:“这就是警幻仙姑。”
二人一齐上前施礼。警幻笑道:“二位贤妹,你们在红尘中闹了这些年,不知可享了些什么福?”二人齐道:“弟子等愚蒙,全赖仙姑指引。”警幻连忙搀起,笑向士隐道:“老先生请到前殿歇息,我领他们到绛珠宫去,教他们姊妹大家相会。”香菱忙道:“爹爹不要悄悄的走了。”士隐道:“我今日也乏了,且在前殿打坐一宵,明早回山。我尚有嘱咐你的言语,你放心去罢。”说毕,自去前殿打坐去了。于是,警幻先差了一个仙女去报信,自己随后携了他二人的手,并肩缓步而行。
这里晴雯等一闻仙女来报,即出席来看,果见他三人来了。
喜的金钏儿拍手笑道:“我们这里越发热闹了。”大家彼此问了好,进了宫门,黛玉、迎春、凤姐等也都迎了出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不必细赘。警幻先道:“大家仍旧坐了席,方好说话。我与妙姑吃素,就在榻上小炕桌儿上坐罢。”于是,他二人便在榻上对面坐下,香菱便挨着黛玉坐下。遂将宝玉中了乡魁、跟了和尚去出家的话,以及袭人嫁了蒋玉函并夏金桂施毒自害的这些事,一一的告诉出来。众人听了,也有诧异的,也有伤感的,也有叹息的,也有称赞的。惟有林黛玉眼圈儿一红,低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秦氏道:“宝二叔衔玉而生,本就是胎里带来的仙体,日后成了正果,未必无相见之时,何必悲伤。我们今日大家聚会,正该破涕为笑才是。换热酒来,大家且吃几杯。”于是,仙女们斟上酒来,一齐举杯相让。
只见凤姐擎杯向妙姑笑道:“妙师父,自从那日大观园被盗,后来听见你被贼人劫了去,我就一夜也没合上眼儿。我想你这么个娇娇滴滴的人儿,一个强盗也还支撑不住,何况一伙强盗呢!底下的话我可就不敢说了。”妙玉闻言气的把桌子一拍,道:“二奶奶这是什么话!我如今拚着一死,原为的是保全名节,你如何反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听见你明日往地府里去,只保佑你不要撞着一伙恶鬼,才是你的造化呢。若要撞着了恶鬼,那时节,你要求其如我这一死,只怕不能够罢!”迎春笑道:“二嫂子说的是玩话,妙师父怎么就着了急了呢。”
谁知妙姑这一席话倒提醒了鸳鸯,忙道:“二姑娘,妙师父虽然说的是极话,仔细想来倒也很是呢。我想二奶奶和我,两个年轻的妇女,两个小太监也算不得什么,万一路上遇见了歹人,可怎么处呢。”迎春未及回答,尤二姐道:“我倒有个主意,和仙姑商量商量,把我们二爷也弄着来,跟了他们去,岂不放心些儿呢。”迎春道:“这如何使得呢,这里都是些仙女们,那里有安顿爷们的地方呢?”凤姐道:“你可说吗,人家这里商量正经事,他又想到他们二爷身上了。”尤二姐道:“我想到二爷身上,原是为保护你,难道是为我吗。”尤三姐笑道:“凤丫头,你也不用和我姐姐斗嘴,他也说不过你,你只当着众人给我磕个头,三姑娘明儿个保了你去,凭着我手中的鸳鸯剑,脚下的手帕云,就有几百个恶鬼,保管你平安无事就是了。”众人听了,都齐声道:“好!”凤姐也点点头儿,笑道:“三妹妹,你也不必要我给你磕头,我就认真的给你磕个头,难道你兜着我这个头不成。你只管保了我去,我才刚才已经许下给林妹妹找宝兄弟呢,顺便把柳老二找了回来,双手儿也送到妹妹的怀里,答报你的恩,好不好呢?”迎春笑道:“三姐姐,你听见了没有,你这可再推辞不得了。”说的众人都笑了。黛玉笑道:“你们都收了贫嘴罢,早些儿吃了饭,凤姐姐也歇息歇息,明儿还要辛苦呢。”说着,遂命仙女们端上饭来。大家说完,出席,盥漱毕,随便散坐。
只见尤三姐悄悄的拉了香菱的手,笑道:“菱姑娘,你到这里来,我有句话要和你说呢。”说着,便拉了香菱到里间去了。不知尤三姐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黄泉路母女巧相逢
青埂峰朋友奇遇合
话说尤三姐拉了香菱到里间房内,悄悄的笑道:“好妹妹,我有句话对你说,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闻甄老伯已修成半仙之体,凡属同道之人断无不认得之理。你可替我问问柳湘莲的下落。”香菱听了,不由的笑起来。正欲怄他玩笑,只见黛玉笑嘻嘻的进来道:“好话不背人,你们有什么私话在这里说来了。”尤三姐见有人来,也没细看是谁,是从后门走了。
这里香菱笑着将尤三姐的话,告知了黛玉。黛玉听了,把脸一红,拉了香菱的手,好像有话说不出口来的意思。香菱是极聪明的人,早已会过意来,笑道:“我知道了,明日一总替你们问问我父亲就是了。”黛玉听了,便拉了香菱走出来,笑道:“咱们今日人多,晚上都在那个屋里睡,早些说定了,好教他们收拾卧具。”妙玉先道:“我还要求警幻仙姑的指教,就住在他那里罢。”秦氏道:“我和二婶娘、鸳鸯姐姐就在西套间里睡。我们娘儿们好几年没见面,我们还有话说呢。”迎春道:“很好,菱姑娘就跟着我,在林妹妹房里祝尤家二姐姐、三姐姐也别回去,大家晚上热闹热闹罢。”尤三姐道:“我已许下同他们往地府里去呢,也要回去收拾收拾才好。”尤二姐道:“也罢,我们姊妹俩一块儿回去,明日一早在牌坊那边摆了祖饯,候着你们罢。”说着,仙女们捧上茶来。大家吃了一回茶,警幻和妙玉、尤氏姊妹告辞,各自回家。这里迎春、黛玉、凤姐、秦氏、香菱、鸳鸯、晴雯、金钏儿、瑞珠儿九人又谈了一会别后的情事,这才各自归寝。
次日黎明,香菱起来梳洗毕,先往警幻前殿见他父亲去了。
甄士隐未免又劝慰了香菱一番,给了个小小锦匣儿,上写着“仙家妙用,警谨开看”八个字。香菱知是仙家之宝,不敢细看,遂紧紧收藏起来。又问湘莲、宝玉的下落,士隐只说得“青埂峰”三个字,便走出殿门,忽然不见。
香菱怔了半晌,悲伤了一回。正欲回来,只见远远的尤二姐姊妹两个在那里招手,叫他道:“这里来!”香菱闻言,只得跟了来到牌坊外,早有仙女们摆着围屏、桌椅、酒果伺候着呢。三人叙礼坐下,尤三姐便笑道:“老伯走了么?我的那个话你可问了没有?”香菱笑道:“问了,倒惹的我父亲说我不害羞,怎么替人家问起这个话来了。”尤三姐笑道:“这是你编排的话,老伯口里那里说出这样老没正经的话来呢!”香菱正欲回答,只听尤二姐道:“那边他们一伙子都来了。”
大家看时,果见前边是两个小太监御着云车二乘,后边凤姐是行装打扮,身穿绛色袄儿,外罩三蓝片金镶边的嵌肩褂,戴着貂鼠昭君套,越显得风流出众。随后就是迎春、黛玉、秦氏、鸳鸯、晴雯等一齐到了。众人让凤姐上面坐,两边让尤三姐、鸳鸯也坐了。晴雯执壶、秦氏把盏,迎春、黛玉、尤二姐等每人亲递了三杯酒,凤姐三人等饮毕,又每人回敬了一杯,这才依序坐下。凤姐叹了一口气,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知道我素日在老太太面前,凡事多嘴多舌惯了的,实在我把事情干冒失了,我也后悔不来了。妹妹恨我这是不消说的,宝兄弟好好的为这件事出了家,他也是要恨我的。就是宝妹妹,如今弄的他守了活寡,他又不恨我吗?嗳!我真真的成了大观园的反叛罪人头儿了。昨儿晚上教蓉大奶奶把我数落的恨不能钻到地缝里。接着,晴雯这个丫头也数落了我一顿,说太太当日撵他,只怕也是我调唆的。就只有金钏儿跳井,不好意思赖到我身上来。妹妹,你可再别记怀我了,只看我受这一回辛苦,将功折罪罢!”黛玉道:“凤姐姐,你也不必再提这些事了。你只路上留神保重,找着了老太太,先差人给我们送个信来,我们就放了心了。尤三姐姐、鸳鸯姐姐路上也好生留神照应,见了老太太替我们请安。”二人也答应道:“你们只管放心罢。”
秦氏道:“天也不早了,二婶娘请上车罢。”凤姐站起身来,正欲作别,只见警幻与妙玉笑嘻嘻的走来,道:“我们来迟了,快拿酒来,我们借花献佛。”晴雯忙送过酒来,每人又递了三杯。各道了谢,彼此酒泪而别。凤姐、鸳鸯坐了车,尤三姐架起手帕云,两个太监御车如飞而去。这里迎春也回赤霞宫去了,香菱因要学诗,便与黛玉同住,尤二姐、秦氏各自回家,妙玉仍与警幻同祝这话暂且不表。
再说贾母自从那日仙逝之后,一灵真性出了府门,四顾茫茫,不辨路径。正在心中忧惧,只听后面有人高声叫道:“前面走的是老太太么?”贾母回头看时,认得是东府里的焦大。
贾母道:“你作什么来了?”焦大道:“奴才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如今老太太又去了世,奴才在小爷们手里过着还有什么趣儿呢,不如跟了老太太来见见老太爷们,强如活的猪嫌狗不爱的。所以,昨儿晚上痛痛的喝了些酒,跌拌了几下子,也就赶着来了。”贾母笑道:“老孽障,你也活够了?来的很好,我正盼个熟人儿呢。你去给我雇顶轿子,我步行走不动了。”焦大回道:“前面就是界牌,乃是阴阳交界,只怕预备老太太的轿子在那边伺候着呢!”
贾母听了,抬头一看,果见一座界牌。但见人烟凑杂,车马攘攘。焦大高声嚷道:“咦,你们那个是荣国府预备老太太的轿子?”只见一伙人答应道:“我们就是的,你老是谁啊?”
焦大道:“浪王八羔子们,抬过来罢,老太太到了。你管我是谁呢。”众人听了,连忙抬过轿子,伺候贾母上了轿。焦大又问道:“楼库杠箱呢?”有人答应道:“在这里呢。”焦大道:“好生抬着,紧跟着老太太的轿子走,预备路上好赏人。我的驴子呢?”只见一个小厮,拉过一头驴来道:“焦大爷,你这个驴是林大爷、赖大爷给你预备的。”焦大道:“我知道。哦,这是他们哥儿俩可怜我没儿没女的意思。孩子,你把我抽上去。
”这小厮将焦大抽上了驴,跟着轿子缓缓而行。但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边去的,也有幡盖接引的,骑马坐轿的,逍遥步行的,也有披枷带锁的;那边来的,也有欢天喜地的,愁眉泪眼的。贾母在轿中看见这些光景,惟有合掌念佛而已。
走了多时,忽见迎面来了一伙囚犯,身上也有披着牛皮、马皮、猪皮、羊皮的,也有披着驴皮、骡皮、猫皮、狗皮的,后面跟着几个解差,手提闷棍,摇头晃脑而来。忽听囚犯内有个妇人高声叫道:“驴上骑的不是焦大爷么?救一救我罢!”
焦大问道:“你是个谁啊?”那妇人道:我是鲍二的女人,你老人家记不得了么?”焦大道:“就是你这个浪东西吗,悄默声儿的罢,看仔细惊了老太太。”那妇人听了,越发嚷起来道:“轿子里坐的是老太太么?好老祖宗咧,救我一救罢!”贾母闻言,忙令住轿。只见那妇人早已跪在面前,哭道:“老祖宗可怜我罢!阎王老爷说我前生引诱主子,犯了淫罪,罚我变个骒骡子,只许受苦,不许下驹。老祖宗可怜我罢,我再不敢浪了!”这里焦大也下了驴,吆喝道:“滚开罢,小东西!成天家擦脂抹粉的,恨不能怎样才好。今日是自做自受,教老太太有什么法儿呢?”贾母道:“焦大,我也想来,你虽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子,伺候我到底不方便。这个鲍二家的虽然平常,到底是家里的个旧人儿。你去和那些解差们商量商量,看他们肯教我们赎不肯?”焦大答应了一个“是”,忙走上前去,向那些解差拱手道:“众位爷们站一站,我有件事和众位商量。
方才这个媳妇子是我们府里的旧人,我们老太太要他跟了去服侍。众位爷们通点情儿,让我赎了去罢。”只见一个歪戴帽子的人,上前喝道:“胡说,你吃了灯草灰儿了,说的这么轻巧。
这都是王爷亲点出来的,谁敢通情呢!”焦大笑道:“好兄弟,你别生气,咱们走衙门的人,一点弊儿不敢作,可仗什么吃饭穿衣呢?哥哥总不肯委屈你就是了。”说着,便从杠箱里取出一挂元宝来,笑道:“足足的十个,五百两,敬你们哥儿们喝个茶儿。”那人听了道:“这点子东西你老请收着罢,我们没有身家也有性命呢!”鲍二家的听了,忙跪下磕头,哭道:“好爷们咧,开个恩罢,积修的好儿好女的。我给爷们磕头。”
那解差便觑着眼一看,高声嚷道:“老三、老五你瞧瞧,咱们的眼睛真是吃了蒜了,昨儿晚上瓜里挑瓜,竟把这么个妙人儿白饶过去了。”又笑问鲍二家的道:“你多大年纪了?”鲍二家的道:“我记不得我的岁数,只听见人说比我们二奶奶大一岁。”那解差听了,不由的哈哈大笑道:“我又知道你们二奶奶多大岁数了呢?这么个怪俊的模样儿,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罢了,我们行个好儿,老爷子,你把他带了去罢。”说着,向焦大手中接了元宝,大家说说唱唱,押解其余囚犯扬长而去!
鲍二家的过来给贾母磕了头。焦大道:“鲍姑娘,你也顾点脸面罢,方才那个样儿,我也替你臊的受不得了。”鲍二家的道:“你这个老人家,你才没听见吗,昨儿晚上要是瞧出我俊来,我还不得干净呢。”贾母道:“不用说了,我们赶路罢。
”鲍二家的道:“焦大爷,你到底也给我弄顶轿子来吗!”焦大怒道:“不知足的东西儿,你才刚儿是轿子抬来的吗?乖乖儿给我呀,步罢。这样荒郊野外,教我在那里弄轿子去呢。”
鲍二家的道:“你老人家不用生气,过这个山坡,那边就是丰都城的十里铺,那里轿子多着呢。街头上有个尼姑庵,也让老太太喝碗茶歇歇儿。你看我身上这个样儿,也让我和老太太讨件衣裳换换吗。”焦大笑道:“小东西,有这些卬嗦就是了,走罢。”于是,又走了有四五里之遥,绕过山坡,果见人烟辐辏,热闹非常。路南有座小庙,上写“观音庵”三字。鲍二家的忙教住轿,搀了贾母出来,步入庙门。
只见一个尼姑迎了出来,道:“老施主请到禅堂坐坐。嗳呀,这一位好面熟啊,你不是在这里住过的鲍二嫂子吗?”鲍二家的笑道:“老姑姑好记性啊!这是我们的老太太,是国公爷的一品夫人呢。”老尼姑道:“原来是老太太,失敬了。”
于是,搀了贾母到禅堂坐下。小尼姑端上茶来递与贾母,随跪下请安。贾母伸手拉起,细将小尼姑一看,向鲍二家的道:“你看这个小尼姑像馒头庵的智能儿不像?”鲍二家的未及回答,只听老尼姑道:“这是新收的徒弟,他说为找亲戚来的。后来找着了一位姓秦的相公,他二人那样亲热的光景,也难以言语形容了。我的意思要劝他还俗呢。”贾母听了,也并不理会姓秦的是谁,但笑道:“可是呢,年轻的小人儿家,再别轻易出家。”二人说话之间,鲍二家的早偷了个空儿打扮了上来伺候。
贾母笑道,“浪猴儿精,多早晚儿可就把我的衣裳诡弄出来穿上了。”老尼姑笑道:“这位嫂子是老太太的管家,我也不敢说,上回在我这里..”鲍二家的听了着急,连忙拿眼眼瞪他道:“你去罢,把你们的好点心、果子捡些儿来给老太太吃,吃了我们还有赶进城呢,那有工夫和你叙家常呢。”老尼姑会过意来,笑着,忙命智能儿取了八碟果点之类摆上,贾母随便吃了些。吃毕,只见焦大进来叫道:“鲍姑娘,你的轿子雇下了,请老太太走罢。我在外边打听了,城外闹杂住不得。城内城隍大老爷衙门西边,有一所大公馆,又雅静又离衙门近,明早先要到大老爷衙门过堂验看呢,迟了怕赶不进城了。”鲍二家的回明了,搀着贾母走了出来,老尼姑看着上了轿方才回去。
这里主仆三人迤逦行来,早望见一座城池,楼堞巍峨。焦大便吩咐轿夫“慢慢的抬着走,小心些儿,我头里看公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