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红楼梦 - 第 3 页/共 26 页

秦氏听了,也点头嗟叹了一回,忽然笑道:“你看我,问了这半天的话,竟把这一个人忘了。宝二叔他可好?今年也有十八九了,不知可曾娶了亲了莫有?”黛玉见问出宝玉来,不觉眼圈儿一红,流下泪来,低头不答。 晴雯在旁插嘴道:“这个大奶奶,你看你说的这些话,可教姑娘怎么答言儿呢。你难道莫有听见前儿警幻仙姑说的那些话吗?”秦氏道:“我没有听见警幻仙姑前儿说的什么话。” 晴雯道:“你既不知道,等我夜里睡下慢慢的告诉你。你可也想想,林姑娘为什么到咱们这里来的呢?暧哟哟,你这个人倒像在坛子里过日子呢似的。”这一席话,倒把黛玉招的笑起来了。晴雯道:“姑娘不用伤心,咱们如今到这天仙福地来,无拘无束,自在逍遥,好不舒服受用呢。譬如袭人那个浪蹄子,本来他的命比我好,我也不去恨他,我也不去气他,且看他的收缘结果罢咧!”秦氏也笑道:“可不是呢,譬如我们蓉大爷,如今娶了胡家的姑娘,那里还能够想起我来呢!这也是气不来、恨不来的,有什么法儿呢。”晴雯道:“岂但没法儿,我看小蓉大爷那个年轻的狂样儿,只怕在被窝里把当日和大奶奶怎长怎短的故典儿,都要告诉了新娶的大奶奶呢。”秦氏笑着啐道:“呸!你这个啼子,又要教我撕你的嘴呢。” 黛玉用手帕子窝着嘴,笑道:“说正经话罢。大奶奶,你家如今在那里住呢?”秦氏道:“姑娘还不知道呢,我们都是薄命司里的一伙冤家哟。薄命司里边,地方宽敞多着呢,东西两厢都是一院一院的好齐整房子,我来了没多年儿,我们的尤家三姨儿、二姨儿也陆续来了。我们如今大家住的倒也热热闹闹的。他姐儿俩说,明儿才来给姑娘请安来呢。”黛玉笑道:“你们那个三姨儿的为人,倒教人可敬,你们那个二姨儿真真的是个笑话儿,好好的要给琏二哥哥作个二房。那时,我们和宝姐姐、珠大嫂子都替他捏着一把汗儿,他倒自己得意洋洋的。 后来到底上了凤丫头的当了。” 秦氏道:“我们琏二婶娘这个人,你瞧他那个模样儿、说话儿、行事儿,那一件不教人打心里爱呢,可就是他老人家的这个毛病儿总不能改,把个醋罐儿抱的结结实实的,总不肯撒手么。”晴雯笑道:“罢哟,大奶奶也别单怪琏二奶奶吃醋,我看那个二姨儿也就不大正经。你忘了,那一天咱们大家坐着说闲话儿,大奶奶提起小大爷来,你看他那个神情儿,倒像比大奶奶还着急似的。据我看起那个光景儿来,只怕大奶奶去世之后,他和小大爷定有一合儿。”说的秦氏、黛玉都笑起来道:“你这张嘴真要不得了。” 黛玉道:“你收拾铺炕去罢,夜深了,请大奶奶也安歇罢。 ”晴雯道:“教金钏儿在这边服侍姑娘安寝,我和小大奶奶在西边套间里睡去,我们还有好些话儿说。”于是,大家散了,各自归寝。 黛玉先就睡下,金钏儿在下面一个小榻上也就睡下了。黛玉问道:“金钏儿,你好好的服侍太太,太太也很疼你,宝二爷和丫头们玩笑也是常有的事,你也犯不上跳井埃”金钏儿道:“那年夏天,太太睡中觉,我给太太捶腿,也就困的打起盹来。不知宝二爷多咱儿溜了进来,轻轻的在我脸上摸摸索索的。我醒来看时,太太仍是闭着眼睡,我只当太太还睡熟着呢,我就悄悄向宝二爷说:‘金簪儿掉在井里,有你的总有你的,你这会子忙什么呢?’一句话莫说完,谁知道太太才莫睡着就听见了,翻过身来‘呸’的一声,先给了我一个嘴巴,我就唬的赶着跪下碰头,央及太太说:‘我再不敢了!’太太那里肯依,就打发人传了我妈来,立刻教人带了出去。姑娘,你想咱们家的丫头们,那一个嘴上的胭脂都没教宝二爷吃过呢,难道都寻了死了吗。只是人有脸,树有皮,太太撵了我,吵嚷的人人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趣儿呢。我只说跳一跳井可以遮遮羞儿,谁知道跳了下去可就上不来了呢。”黛玉道:“太太打你的时候,宝二爷怎么样来?”金钏儿道:“宝二爷看见太太一翻身,他早跑的没了影儿了。”黛玉道:“你跳了井之后,老爷知道了,把宝二爷狠狠的打了一顿呢。”金钏儿此时已经瞌睡的受不得了,连打着哈息答道:“阿弥陀佛,打的该着。” 就沉沉打起鼾来。 黛玉也自好笑,便悄悄的起来,穿好了衣服,将警幻给的那个葫芦拿了,又一手秉烛走出外间,将葫芦、蜡台放在小炕桌儿上,炉内焚起香来,慢慢的盘膝坐在榻上,将葫芦轻轻的拿起,觑着眼在玻璃镜内一看。不知葫芦里面到底是什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讯鸳鸯凤姐受虚惊 救妙玉香菱认亲父 话说林黛玉候深夜人静之时,独坐绣榻,剔亮灯烛、焚起一炉好香来,意秉虔诚,拿起葫芦,秋波凝睇,觑向玻璃小镜中一看。但见里面十分宽敞,隐隐有楼台殿阁之形,越看越真,宛如大观园的景况;又仔细看去,却又像自己住的潇湘馆。又见宝玉在那里捶胸跺脚,嚎啕大恸,耳内倒像仿佛听见他哭道:“林妹妹,这是我父母所为,并不是我负心。你在九泉之下不要恨我。”黛玉看着,不觉一阵心酸,眼中流下泪来,忙用手帕拭揩,心中暗忖:这个小小葫芦,如何这般奇妙,真是仙家之物,所谓壶中日月、袖里乾坤了。想罢,复又将葫芦放在眼上看时,却又不见大观园了。又像昨日拜警幻时所见的太虚幻境的光景,忽见宝玉从迎面远远而来,渐近渐真,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大嚷道:“妹妹原来在这里,教我好想啊!”黛玉唬了一跳,忙放下葫芦,望迎面一看,宫门关得好好的,微闻外边帘栊一响而已。黛玉怔了半晌,又拿起葫芦来看时,只见宝玉还在面前,并非从前的打扮。头戴僧帽,身穿僧衣,向着他笑道:“妹妹,我可真当了和尚了!”言还未尽,只见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一齐上前,挽了宝玉就走,渐走渐远,渐渐的不见了。看的黛玉似醉如痴,正欲放下葫芦时,耳内隐隐似闻哭泣之声。又定神看时,却又似荣国府的光景。只见三个人哭作一团,一个好像王夫人,一个好像宝钗,一个好像袭人。黛玉看着也自伤心。忽见四面黑云布起,将葫芦内罩得漆黑,一无所有了。 黛玉放下葫芦,痴痴呆呆的坐着,思想适才葫芦内看的那些光景,心中七上八下的,一时也参解不透。又恐怕惊醒了众人,少不得又要盘问,只得携了蜡台,拿了葫芦,悄悄的仍旧回至套间里。只见金钏儿仍是鼾然沉睡,便轻轻的收了葫芦,吹了灯,解衣就寝。意欲在枕上寻思,谁知吃了仙丹、仙酒,精神满足,头一着枕便栩然睡去了。 次日清晨,梳洗已毕,便先往赤霞宫谒见元妃。元妃独居寂寞,闻黛玉到来,不胜之喜。先行了君臣之礼,后叙些姊妹之情,十分亲热。元妃又说迎春不久也要归位的话,直留着吃了早膳方回。元妃随即差了些宫娥来问安,又送了许多礼物。 接着,警幻仙姑也来回拜,黛玉又将葫芦内所见的光景,再三求教仙姑,仙姑只道:“不久自知,天机不可预泄。”黛玉也不好深究。警幻去后,又有尤二姐、尤三姐姊妹来望,不过彼此叙了些别后情况。黛玉也都一一的回拜。这些节目,不须多赘。 这一日早饭后,黛玉在院中闲步。正看这些仙女们用甘露浇灌那绛珠仙草,只见晴雯打扮的齐齐整整,笑嘻嘻的走来,说道:“姑娘,我这好几日也没到外边逛逛去,今日闲暇无事。 我到小大奶奶家去,和他们说说话儿,姑娘可肯教我去么?” 黛玉道:“总是闲着呢,你就逛逛去,见了他们替我问候。” 晴雯答应了,笑着喜喜欢欢的去了。 莫有一盏茶时,只见他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道:“你们快瞧来,前边来了一个女人,那个样儿好磕碜怕人啊,好像鸳鸯姐姐似的。”黛玉等闻言,一齐走出宫门看时,只见那个女子披头散发、张目吐舌、踉踉跄跄而来。晴雯见人多了,乍着胆子问道:““你可是鸳鸯姐姐么?”只见那女子舌伸唇外,口不能言,惟有点头流泪而已。黛玉见这般光景,心下早已明白,便教金钏儿快到仙姑那里去告诉说:鸳鸯姐姐来了,求仙姑快来救一救。金钏儿答应着,飞也似的去了。这里晴雯与众仙女,将鸳鸯搀进房中。不一时,只见金钏儿跑的喘吁吁的进来,道:“仙姑给了一粒仙丹,教用甘露调化,一半儿点在舌上,再将那一半儿吃了下去就好了。”晴雯接来,即忙如法调治。不多一时,果见他目垂舌敛,这才睁开眼睛哭了出来,道:“我好苦啊!”晴雯忙叫道:“姐姐,你瞧我们都在这里呢!”鸳鸯望四下里看了看,道:“这是什么地方儿,怎么林姑娘也在这里,你们怎么就凑到一块儿了呢?”黛玉未及回答,晴雯又道:“这里是太虚幻境,林姑娘前身是这里的潇湘仙子,这就是他的绛珠宫,我们都是薄命司的仙女,所以你如今也到这里来了。 ”鸳鸯闻言点了点头儿,道:“原来如此,你们可曾见老太太来?”黛玉闻听老太太三字,心中惊诧,忙道:“你怎么问起老太太来了,莫非老太太也归了天了么?”鸳鸯道:“可不是呢,前儿晚上老太太归了天了。我想,我服侍了他老人家一场,将来也没个结果,又恐怕后来落人的圈套,趁着老太太还没有出殡,我就把心一横,恍恍惚惚的像个人把我抽着上了吊了。 我模糊记得,好像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似的。后来我心里一糊涂,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了。” 黛玉一闻贾母仙逝,不觉恸哭起来。晴雯忙道:“姑娘你又糊涂了,老太太归了天,大家正好团圆,你哭的可是那一条儿呢?”黛玉忙拭泪道:“我也忘了情了,这也是我平日哭惯了的缘故。”正然说话时,只听见院子里有人说道:“鸳鸯姐姐来了么?好快腿啊!我倒奔忙了一夜,他倒走到我头里了。” 大家看时,却是秦氏,进门便道:“金钏儿,快倒碗茶来喝喝,今儿可把我乏透了。”黛玉迎着笑道:“你看你累的这个样儿,你既有这个差使,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儿呢?”秦氏道:“警幻只是催着教快去,连我换衣裳的空儿还不容呢,那里还有工夫告诉你们!”黛玉道:“大奶奶坐下歇歇儿罢。”于是,大家一齐坐下,仙女们捧上茶来。 茶罢,黛玉先问鸳鸯道:“老太太好好的,得了什么病归了天了呢?”鸳鸯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话长。大老爷弄出事来了,家产也抄了,和东府里的珍大爷一同发往军台效力去了;又搭着二老爷在江西作粮道,也革职回家来了;宝玉又疯的人事不省的。姑娘你想,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如何禁得这些懊嘈呢,所以一天一天的老起来了,不过在炕上病倒了不多几日儿,就归了天了。这个老人家既没在这里,却往那里去了呢?”秦氏道:“我想老太太是年尊了的人,未必同我们一样,只怕寿终了要归地府罢。”鸳鸯便着急道:“如此说来,我可不又扑空了吗。小大奶奶,你把我弄到这个地方来,你还得把我送到老太太那里去,我才依你呢。”黛玉闻言,又觉伤心起来,道:“鸳鸯姐姐你不必着急,等我见了警幻仙姑,问准了老太太的下落,咱们再作商量。你且说二位太太和奶奶们、姑娘们的光景,也还都好么?”鸳鸯道:“二位太太的身子都还康健,只有家中遭了许多不幸,也都脸上露了老了。二姑娘怪可怜见儿的,生生的被二姑爷折磨死了,不知可曾到这里来? ”秦氏道:“来了好些日子了,现在元妃娘娘那里住着呢。” 黛玉道:“我也是前儿才知道的,还莫有过去瞧他呢。”鸳鸯又道:“三姑娘也出了嫁了,就是路太远些,四姑娘还是照常不言不语的,似乎心里另有一番高见似的。珍大奶奶也露了老了,珠大奶奶还是照旧,琏二奶奶也病的不成样儿了!谁知抄家的事里头也干连着他呢,把他屋里抄了个干干净净,搭着老太太的事情上,又没钱又受褒贬,已经发了几个昏了,还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儿呢?”秦氏道:“如此说来,只怕他也是我们这一伙儿的罢!好,他来了咱们这里更热闹了。”黛玉笑道:“热闹什么呢,不过是两片子贫嘴,怪讨人嫌的!”秦氏又笑道:“姑娘说的这个话,我倒怪想他的呢。那一日,我还到大观园警教了他一回,只是他这个心总不醒悟么。”大家正说话间,只见众仙女送上晚饭来。黛玉便命将那日仙姑送来的酒烫了来,大家吃了几杯。饭毕,嗽口吃茶,又说了一会闲话儿。秦氏告辞,各自家去了。 当夜,黛玉就留鸳鸯在自己房中睡宿,乃悄悄的问道:“姐姐,你才说宝玉疯了,我来的时候,我只知他病着呢,是为丢了通灵玉的缘故,不知后来到底为什么疯了呢?”鸳鸯叹道:“姑娘,你还不知道呢,就是姑娘去世的那一天,那边就娶了宝姑娘过来了。谁知宝二爷揭了盖头一看,大嚷起来道:‘给我娶的是林姑娘,怎么又换了宝姑娘了呢?’太太就安慰他道:‘你林妹妹如今病的要死呢,所以才把你宝姐姐娶了过来了。’宝玉听了,就昏了过去。后来苏醒过来,就发起疯来了。”黛玉道:“姐姐,你这个话我不大明白。咱们这样人家,给宝二爷定亲自然要个三媒六证,行茶过礼才是,怎么我连一点声气儿也不知道呢?况且宝姑娘也是一位千金小姐,难道说要娶就立刻娶吗?既是娶了宝姑娘,宝玉又为什么嚷出林姑娘的话来,难道拿我给宝姐姐顶名儿吗,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鸳鸯叹了一口气道:“这都是我们琏二奶奶干的勾当。姑娘记不得上年老爷把宝玉二次送到家塾里念书去了,老爷就向太太说,宝玉也大了,也该定得亲了。太太就把这个话回了老太太。琏二奶奶就在旁边插嘴道:‘现放着金玉姻缘,再往那里找去呢。’他就一力的怂恿着,悄悄的向薛姨太太说了。姑娘你想,我们这样的人家,宝玉那样的品格,姨太太有什么不肯的呢,一口就应承了。这些事原是瞒着宝玉作的,宝玉全不知道。后来袭人知道了,就将宝玉素日和姑娘你们俩小小儿在一处长大的情分,告诉了太太,并且说,宝二爷因那年紫鹃说了句玩话就病成那个样儿,如今若听见给他定了宝姑娘,他断然是不依的。太太也为难起来,就说个这个话为什么不早说呢,如今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难道好意思去向姨太太家说着退亲么。琏二奶奶就说不妨事的。他就想出这条妙计来了。后来宝玉病的狠了,老太太要娶过宝姑娘来冲一冲喜,他就说,趁着宝玉如今病的糊涂着呢,姑娘又病的着紧呢,把雪雁叫了过来,搀着宝姑娘拜堂,哄哄宝玉,就说是林姑娘。哄的宝玉果然欢天喜地的拜了天地,进了洞房,揭了盖头一看,是宝姑娘不是姑娘,气的宝玉大叫一声昏倒在床上。众人正忙乱着救他的时候,那边潇湘馆的人来报说,姑娘也没了气儿了。”黛玉听到这里,不由的“嗳哟”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笑道:“仍旧把宝玉弄疯了,也算不得什么妙计。”鸳鸯看出黛玉的光景,自悔把话说冒失了,连忙解劝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姑娘如今位列仙班,何必又寻烦恼。”黛玉笑道:“可不是呢,不必提他了,我们睡觉罢。”于是安寝。 到了次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鸳鸯便先到警幻处,谢了赐药之惠,讲了一回天机,又与秦氏并尤家姊妹叙谈了一回,这才到了赤霞宫。守门的小太监问明了来历,奏了上去。不多一时,元妃升殿,将鸳鸯宣进,先行了大礼,一旁侍立。元妃降旨,询问家中别后的情事,鸳鸯一一的跪奏明白。只见元妃面含怒色道:“这些事体,前日二姑娘已经告诉过我了,虽是家运使然,到底是凤丫头恃才妄作,老太太、太太为其蒙蔽所致。前儿警幻在我这里提及宝玉与林妹妹的一段因果,我心深为凄惋。今儿听你所言,凤丫头真真的不是个人了。你也没问警幻,老太太如今现在何处?”鸳鸯奏道:“奴才问过警幻了,他说我们这个太虚幻境,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个虚无缥渺的所在,不是这里有名儿的人是不能到的,老太太是寿终的人,必要先归地府,见过阎君,稽查过善恶,然后送往上界去与去世的祖先相会的,岂能到这里来呢。”元妃道:“老太太贵为一品夫人,生平谨慎,乐善好施,并无过恶,就到阎君那里也无甚可怕处,惟是那些刀山剑树、牛鬼蛇神,老人家未曾见过,不免受些惊恐,且又无人服侍,如何是好?”鸳鸯奏道:“奴才原为老太太来的,奴才的意思要求警幻指引一条明路,亲身到地府是访一访老太太的下落。奴才住在这里,心里如何得安呢!”元妃闻奏,沉吟了半晌,点点头儿道:“你这个丫头真是个好的,可嘉之至。前儿警幻说凤丫头不久也要来的,等他到来,我自有道理,你也歇息几日。你且到二姑娘屋里坐着,说说话儿去罢。”说罢,元妃起身回宫去了。 这里宫娥引了鸳鸯到西边一个小小院落,三间正房,却盖得十分别致。只听迎春在内问道:“鸳鸯姐姐来了么?”鸳鸯闻听,连跑了几步,进门先请了安。迎春含泪拉起,问了些别后家中的情事,彼此伤感了一回,就将鸳鸯留下作伴,差人告知了黛玉。黛玉随即也来会了迎春。过了几日,又接迎春到绛珠宫居住,二人闲暇无事,不是下棋就是吟诗,倒也十分快乐。 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王熙凤自从物故之后,一灵真性悠悠荡荡,不知身在何处。但听一片哭声,低头下视,只见自己停在床上,贾琏、平儿、巧姐以及丫环仆妇,绕床恸哭,心中恍然大悟。意欲飞身下去,只觉有两个人两边搀架起来,行走如飞,脚不沾地。 走了有顿饭之时,觉得眼界光明,前面显出无数的楼台殿阁。 正然心中欢喜,忽听搀他的那两个人骂道:“小蹄子,我当你日头长晌午呢,你也有今儿么?”凤姐唬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是尤二姐、尤三姐姊妹二人。凤姐道:“嗳哟!我当是谁,原来才是你们这两个东西,怎么开口就骂起我来了?”尤二姐骂道:“你便怎么!这里又是你们的荣国府?你又是当家奶奶莫人敢惹?我今儿可要报仇呢。凤丫头,我且问你,我好好的在外边住着,又碍不着你的什么事,你为什么把我诓到家里去,千方百计折磨死了我,你这才舒服了。”凤姐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你既然嫁到我家,难道教你在外头住一辈子,到底算个什么名色儿呢。我好意收拾了房子,亲自把你接回来,样样让你占个头分儿。你自己命小福薄,消受不起折受死了,你倒不领我的情,反倒嘴里唚出这些话来了。”尤二姐道:“你不用和我巧辩,你把我搬到家里来了,姐姐长,姐姐短,那一件事情我不是看你的眉高眼低呢,那一点儿把你敬错了?你不过为的是那个汉子。把我摆布死了,你就该守着汉子过个白头到老啊,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呢?”凤姐道:““嗳哟哟,好个没脸的东西,越发说上样儿来了。什么老婆咧、汉子咧的,你既然正经,为什么二爷回来了几天儿你就怀上孕了呢?你看那些日子,就把你狂的哟,成天家龇牙咧嘴的,又想吃酸的了。 ”尤二姐道:“生儿养女,原是人所共有的大道理,有什么怕人的呢,难道你的巧姐是你在娘家带来的吗?”尤三姐道:“姐姐,你这张嘴那里说得过他呢。你只把他揿倒,剥了他的衣裳,等我取出家伙来收拾他。”说着,唰的一声拔出鸳鸯剑来。 凤姐一见,吓得魂不附体,只见前边不远有一带红墙,他便两手撩衣,往前就跑!尤三姐随后赶来。 只见迎面来了个美人,后面跟着两个人,捧着盒子冉冉而来。凤姐一见,高声嚷道:“快救人啊!尤家三丫头要杀人呢! ”原来前面来的正是鸳鸯,奉元妃之命与迎春、黛玉送果子去。 鸳鸯留神一看,认得前头跑的是凤姐,后头赶的是尤三姐,连忙跑了几步,将凤姐揽在怀内,喝道:“三姑娘,不得无理,娘娘闻知,取罪不便。”尤三姐收了宝剑,笑道:“我吓唬凤丫头呢,那里就杀了他了呢。”鸳鸯拉着凤姐的手道:“二奶奶,你老人家怎么也来了?”凤姐道:“我倒不愿意来呢,可由得我吗!这是什么地方这样体面,你们如何都在这里?”鸳鸯道:“此乃太虚幻境,有一位警幻仙姑,那中间正殿,便是仙姑的住处。这东边一带红墙,是元幻妃娘娘的赤霞宫。那西边一带粉墙是林姑娘的绛珠宫。两边的配殿,都是‘怨粉’、‘愁香’、‘朝云’、‘暮雨’、‘薄命’、‘痴情’等司,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住处了。”凤姐道:“我呢,难道连个宫也没有吗?”鸳鸯道:“有呢,东廊下第一所就是二奶奶的宫。 警幻说来,我们都是这些司里的一伙冤家,惟有二奶奶是这些司里的一个总冤家头儿。”凤姐笑道:“这也罢了,我们如今先到那一处去好?”鸳鸯道:“二奶奶跑的头发也松了,裤腿也散了,咱们就近先到赤霞宫二姑娘屋里歇歇,梳洗梳洗,见过了娘娘,再往林姑娘那里去,路也顺便些。”凤姐道:“这都是尤家三丫头,闹的来把我一辈子的脸都丢了。”回头又向尤三姐道:“你堤防着就是了。你二姐姐呢?眼错不见的就没影儿了”尤三姐只不答言,抿着嘴儿笑。于是,鸳鸯先差两个小太监,将果盒送到绛珠宫去,三人同至赤霞宫迎春房里。 凤姐道:“怎么二姑娘没在家吗?”鸳鸯送上茶来道:“二姑娘是林姑娘接了住着去了。二奶奶也乏了,吃了茶歇一会儿罢。”遂命宫娥们舀水,取了妆奁来。这里凤姐重新打扮,整理衣裳,鸳鸯便先进宫启奏元妃去了。约有顿饭之时,才走出来道:“娘娘身上不大爽快了,不肯出来见人。听见二奶奶来了,倒像有些嗔怪的意思,亲笔写了一道懿旨封了,命我发给二奶奶自己开读呢。”凤姐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又不认得字,这不是难我吗?”鸳鸯道:“不如我们都到绛珠宫,见了林姑娘和二姑娘,教他们念给二奶奶听好不好?” 凤姐道:“如此甚好。”只见方才送果子的两个小太监回来道:“果子送到了,二位姑娘在娘娘上叩谢。”鸳鸯道:“你们来的好,这是娘娘的一道懿旨,你们背起来,头里往绛珠宫去。” 于是,三人出了赤霞宫,慢慢的行来,约有二里之遥,早到绛珠宫门首。只见金钏儿、晴雯笑嘻嘻的迎了出来道:“二奶奶可好?尤家二姨奶奶说二奶奶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了好半天了。”凤姐笑道:“原来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也在这里呢,好热闹啊!”晴雯笑道:“二奶奶的这个嘴,总莫有改一点儿。” 于是,大家进了宫门,只见秦氏、尤二姐在院中,彼此问了好。 只听帘栊响处,迎春、黛玉也迎了出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 叙过寒温,刚要归坐,只见鸳鸯走来道:“娘娘有旨给二奶奶的,请二位姑娘代为宣读。”迎春道:“他才来了就有什么旨意呢?”鸳鸯道:“二奶奶才到了赤霞宫,娘娘说今日不大爽快,未曾见面就降了这一道旨意。因二奶奶不识字,所以带过来,请姑娘们宣读着他听。”迎春道:“请过旨来,我就替他宣读。”黛玉忙道:“这样使不得,娘娘有旨,必须排下香案,令凤姐姐磕了头,跪听宣读才合礼呢。”晴雯听了,忙移了香案过来,供上旨意。凤姐只得恭恭敬敬的磕了头,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迎春这才打开懿旨,高声念道:盖闻阃仪闺范,端有赖于贤媛;三从四德,望允孚乎内助。兹尔王氏熙凤,质虽兰蕙,识杂薰莸;利口覆邦,巧言乱德。坚贞自守,幸免帷薄不修;利俗薰心,竟蹈簠簋不饰。家资抄没,子孙无可立锥;骨肉流离,功业都成画饼。况复妄言金玉,使疾情怨女红粉埋香;巧弄机关,致薄倖情郎缁衣托钵。揆厥由来,罪莫大焉!本应除名仙籍,罚赴轮回。但念尔赋性聪明,言词婉妙。斑衣戏彩,效老莱子之娱亲;菽水承欢,法子舆氏之养志。功堪补过,罪可从轻。恭惟祖母太夫人,鸾軿未返,鹤驭难逢。魂飘阆苑之风,魄冷瑶台之月。九重泉路,不无牛鬼蛇神;十殿森罗,半是刀山剑树。皤皤白发,难免恐怖之忧;渺渺黄泉,谁是提携之伴?今敕熙凤拟正,遂尔孺慕之初心;鸳鸯拟陪,成彼殉主之素志。并锡云车二乘,内监二名,夙兴夜寐,早抵丰都。事竣功成,速归幻境。于戏,余一人弃其瑕而录其瑜,用观后效;尔熙凤勉其新而革其旧,以赎前愆。曰往钦哉,勿负乃命。 众人听毕,都吃了一惊。鸳鸯道:“我久有此心,适见娘娘亲笔书旨,我就猜着几分是为这件事,如今可遂了我的心了。